斯内普扬起下巴,长袍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微微拂起。
“噢等等,西弗勒斯。”麦格忽然叫住他,往前一步。她抬起魔杖,轻轻一挥,修好了斯内普破损的长袍。
“……谢谢。”他再度颔首,视线在各位教授之间缓缓游移,最终低下头,埋入城堡的阴影之中,悄然离开。
没有返回校长室使用飞路,而是选择了离这里更近的校门外。他以幻影移形回到家前,也因此而淋了一场雨。
大雨瓢泼,无情匆匆倾洒,但从客厅透出的黄暖灯晕在这阴暗到几近没有颜色的世界里却格外明亮。
蕾雅的马丁靴停在鞋垫上,而鞋垫后的木地板上,整齐摆着他的拖鞋。斯内普松了一口气,将湿透的长袍和外套扔在玄关架上,换下鞋袜,如同从时间尽头跋涉归来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步入家中。
壁炉里的火光正旺,室内弥散着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炸鱼和薯条,与切开的新鲜蔬菜。
他疑惑地走近,沙发扶手上搭着一套他的浅灰色睡衣。而睡衣的后方,他的妻子,跟之前一样,又一次在沙发上睡着。
纯白的棉质连衣裙包裹着她比平时显得更纤细的身体,毛毯的一半仍搭在沙发靠背,另一半被她微握成全的手攥在小腹。她蜷缩着,只挨着抱枕一角,柔顺的黑发散落在脸旁。她熟睡的样子,与不久前他所见到的婴儿时期几乎没有不同,柔软而美好。
他的目光不自觉变得柔和,决定暂时不去打扰她。他侧过头,看见从蜘蛛尾巷拿回来的笔记被蕾雅整理在茶几,每一本都经过重新的加固和修补。一个麻瓜活页圈笔记本摊开在几本她跟他提过的新书上。纸页上面,她柔润的小字占据一半的空白,画着思考过程的小图,其中夹杂另一种明显不是她的笔迹,圈圈点点。
他挑了挑眉,半蹲下身,凝神辨认着字迹。
有谁来过了吗?是赫敏·格兰杰?她们一起讨论过索命咒的研究?
果然,茶几边上垒着两个留有星点奶油的空碟,还有两个插着吸管的空塑料杯。
他撇了一眼沙发上睡得正香的人儿,心里计划着先收好空碟,再顺便去厨房继续她显然没完成的晚餐。但刚端走餐具,一件他没见过的陌生物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放下盘子,他转而捡起那件长条形的东西。
只一瞬,他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思绪。
“蕾雅……”她的名字悄悄从他的唇边逸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可控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他哽了哽喉咙,他望向沙发上酣睡的妻子,手没有意识地朝她探出去。
却悬在了半空——不想他身上的寒气沾染到她,只能怔怔地注视在梦中仍护着小腹的她。
“……嗯?”就在他要收回手的一瞬,大概是听见了他的叫唤,蕾雅抬手揉开眼睛。看清是斯内普,蕾雅的唇边立刻绽放欣悦的暖笑:“西弗勒斯,你回来啦?”
她没有犹豫地抓住他顿住的手,就像很多很多年前。
“怎么这么凉?……等等,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呀?”再望过去,眼前男人的头发还淌着水,衣服也是湿透的模样。蕾雅一愣,飞快地瞟了一眼窗外滴答不停的雨线,“是从外面回来的?怎么也没有打伞?”
她轻声责怪,便揉着他冰冷的掌心,拉过来贴到脸上——被冰得瑟缩一下,但她没有退却,反而更坚定地贴了上去。
“别……冷到你了。”她肌肤的暖热让斯内普下意识想抽回手。
“才不冷的。”蕾雅笑着,挽住他坐直。她抽出魔杖,弄干他身上的水分,又施下温暖咒,调高壁炉温度。
后知后觉地察觉到男人不正常的沉默和凝视时,才发现,原来他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从茶几捡起的东西。蕾雅倏地垂下脑袋,但壁炉中明亮的火色已迅速蔓延到她的面颊。
“啊,被你发现啦……赫敏给我施了诊断咒,好像是个男孩,会不会跟你长得像呀,小小的你。”她只好一边喃喃着,一边故作轻快地朝壁炉上的少年斯内普照片望了望,收回目光时却又忐忑害羞地偷偷瞄向男人。
年长的斯内普整个人猛然一颤。
——什么痛苦,什么罪过,什么经历,什么时间,什么结局,都不再重要了。
这一刻,疲倦感和持续的紧张突然全面崩塌。一向冷峻无光的眼中,不可抑制地盈满了湿热。
他为不久之前曾试图改变历史的想法内疚不已,又为一次次在大义与私心之间的踌躇不决感到罪恶难堪。尽管,他现在清楚地明白,无论他怎么选择,结果都并非可以操控的。
然而,过去二十年的每一日,每当面临抉择,他总是习惯性地倾尽所有,斟酌每一种可能性,并甘愿为所谓的“错误选择”承担责任。
早在那时起,他已向命运屈服,做好独行而过的准备,准备好了向前,也准备好了向后。
可如今,他竟然有了一个家,深爱着他的她在这里。
原来他一直在追寻的,一直想要的,竟然是如此的单纯。
原来,他已完成所有的任务,不用再被过去驱使。他终于被允许、被宽赦,终于可以拥有真正的未来。
“蕾雅……”
“怎、怎么了?”被眼前人的反应弄得也手足无措的蕾雅,慌忙想站起来拥住他,“是不是太惊讶了?……还是,嗯,你觉得太早了?”
“……不。”男人的手指动了动,牢牢地与她的缠在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推耸回沙发,随即双膝跪倒在厚地毯,将妻子缓缓地拉进环抱。
壁炉星火跃动,温度随之包裹着他。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头埋入她的颈窝,被烤得滚烫的眼泪顺沿他的鼻梁一路汩汩淌落,掉在她的脖间和白裙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平时笔直的肩线此时彻底垮塌下来,随着他的呼吸一下下起伏。
蕾雅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揪得生疼。她预想过很多斯内普的反应,却没想过会是这一种。
“西弗……?”她轻拍着他的肩背,“是不是还发生过什么事了?”
“没事,一切都很好。”他哑声回答,再度收紧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血肉。
她是如此真实,是如此地令他贪恋,他是如此的想她。
如此地想她。
他将自己放纵在妻子的怀中,如同一个梦魇不醒的人,独自熬过漫长的黑夜,终能拥抱到唯属于自己的、真实的太阳。也只有回过头才明白,一直以来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害怕白昼,害怕太阳会拒绝他、灼伤他,更害怕太阳会被他吞噬。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太阳只是温柔地接纳了他。
蕾雅不再问了。她安静地听着他坦白的脆弱,想要安静地告诉他,他可以在她这里抛下所有,再不需要为那些他未能做到的事物后悔自责,只做一个疲惫的自己,宛如一个天真的孩童般放声哭泣——
他上一次被允许这样做,是多久以前了呢?
这显然是一个男人在这么久的一生里可以储存的所有眼泪。
俯下身再贴近他些,指尖揉搓他的额角,梳顺男人纠缠的头发。她是那么地耐心细致,就像当初在病房里,他也如此般为她理好的断发那样。
“没事,我在呢。”她将半长的黑发拢到他的耳后,露出一张疲惫又脆弱的脸庞。她用衣袖抹去他眼下的水痕,轻轻地告诉他:“我好好的在这里,你也好好的在这里,你要做爸爸啦。”
她的另一只手扶起他的下颚,先在他额头落下一吻,而后是紧绷的眉间、湿润的眼眸和鼻尖。最后,她贴近他的嘴唇,给予他一个载满二人苦涩泪水,却真挚热烈的吻。
“慢慢来,西弗勒斯。我会陪着你,一直始终。
(takeallthetimeyouneed,severus.i’mhereforyou,nowandalways.)”
斯内普以颤抖的双唇回应了她。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有一个宇宙的重生这么久。他答应般低哼一声,指腹不住摩挲着妻子温婉美好的面庞,“傻瓜,你怎么也哭了?”
“一定是荷尔蒙的原因。”她摸摸鼻端,见丈夫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也跟着破涕为笑。
“刚刚,是发生了一些事。”斯内普深呼吸一下,再不想隐瞒。他虔诚地对上她与幼时如出一辙的双眸,“不过,在告诉你之前,我想说……”
“我回来了,蕾雅。”
“欢迎回家,西弗。”
一颗流离漂泊的心已平安回来。
这里有安宁,有温暖,有幸福,还有她。
这里是他往昔所有漫长旅途的终点,亦是他今后所有期盼新生的起点。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