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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窗台,填补弹药的金发男人在射击过程中得空回道,“真的不错。”

诸伏景光瞥了他一眼,继续向琴酒回话。

“……目前就是这样,密斯卡岱带着人进入密道,我和波本被围捕,需要组织支援。”

“嗯。”

琴酒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仿佛身处庆典闹市。

男人原本声音里的冷淡也被那热闹的氛围所打散,不可避免的平缓许多。

琴酒说,“我会让人来支援你们的。”

“那密斯卡岱先生……”

“他有事要忙,你们先抗一阵。”

“是!”

“还有就是……”

“什么?”

琴酒察觉到了电话那头人的犹豫,低头替身旁少年编好头发,看了又看,终究还是没取下对方的耳钉。

血一缕缕地淌下,自那人已经没了心跳的身体过渡到自己右肩。

对方恬静得就好像在做梦,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睁开那双迷人的眼睛,用他那肆意妄为又漫不经心的语调要求自己做这做那。

指尖勾过少年黑色的长发,琴酒只是安静地与那具躯壳一同坐在广场的长椅,等待最后一场烟花的绽放。

耳机里诸伏景光的声音有些踟蹰,他停顿片刻这才说:“我们在黄昏别馆。”

琴酒的动作停下了。

他只知道西川贺是去处理他那些兄弟姐妹的事宜,却不知道对方回了别馆。

那个地方……

诸伏景光说,他觉得密斯卡岱有些不对劲,但由于他们并没有权力去询问上级的行动,所以希望与密斯卡岱关系较好的琴酒能多多看照一下,以免对方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那孩子……”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诸伏景光停下了话语。

原本观望下一批攻击何时到来的降谷零也看过来。

室内的灯被打开,窗户能很好的映出里侧人的脸。

玻璃里的猫眼青年有一张很温和清秀的脸,上挑的眼睛笑起来时没有丝毫攻击性,加上好说话又认真的性格从小便很容易获得他人的信赖与喜欢。

然而他却远不及自己的外貌那般好接近。

礼貌,友好,却界限分明。

这通电话说到最后,分明已经不符合自己的行事风格。

或者说,这通电话还有可能会给自己与零带来杀身之祸。

所以在沉默后,诸伏景光只是很有礼貌地向琴酒道别,拾起撂在一侧的狙击枪,拍了拍降谷零的肩。

“你去歇歇。”

“支援?”

“很快就来。”

“那就好。”

“……”

多年的交情还是让诸伏景光察觉到了降谷零的异常。

他俯在枪杆上,没回头。

“怎么了?”

“密斯卡岱……嗐!”

降谷零挠了挠脸,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嘴里嘟囔着“用不着我来担心”什么的,便也走上来。

“留神,下一波来了。”

“嗯。”

“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

对吧?

“根本就没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

男人疯狂的声音被撕扯得不成调,山田守匍匐在实验室最前方巨大的,灌满了福尔马林的,围绕了整个实验室的管状物前。

每一个管状物中都关着一些组织,有些被人为杂碎,有些则完好无损。而最前方,也是看上起最完整的,被白色的灯光静静环绕。

——一名面容姣好的女人正赤裸着身体,蜷缩着,在里面沉睡。

她的腹腔已经空了,只留一个形状美好的子宫在她空荡荡的身体里漂浮。

在这管状物旁,有一具血管铸型标本,被关在狭小扁平的透明长匣内,而长匣上方,还有一个没收起的,沾满血痂的手术剪。

长长的,怪异的,用干涸血迹涂写的不明文字铺满了这间实验室的地板,最终以墙面为开始,向中心的手术台迸进。

被翻烂了的古书叠在一起,轻轻一翻,便可发现里面夹杂着的,略微发黄,被撕碎了的纸张。

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被西川贺重新捡起,然后拼接。

于是他得到了一份诊断报告。

一个解释。

一个欲望。

一个恐惧。

一个疯狂。

以及……生命的源头。

——

姓名:乌丸莲耶

性别:男

影像表现:

右肺中叶肺门旁巨大软组织肿块影……双肺多发实性小结节,较大位于左肺上叶前段……

……

……

祝贺。

故事开始了。

第77章 来喝杯吧谈谈心

一切源于一次咳嗽。

一次简单的,寻常的,可有可无的咳嗽。

大女儿恰巧在开玩笑,说是远在英国的外孙在想他。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啊……

想起来了。

他好像笑了一下,让大女儿快些去忙自己的事,别来给自己添乱。

那真是个好孩子啊……

自小便懂事听话,长大后就学着料理家业,给自己分下了好大笔重担。

尽管早年就与联姻的丈夫分居,却仍是那样令人安心。

只是终究还不能承载自己那伟大的夙愿。

老人瘫卧在床上,那双混沌的,疲惫不堪的绿色眼眸茫然地望向窗外的春和景明。

他有些困了。

整个别馆空空荡荡,往常会吵闹着的大小姐与二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回来,就连不时会来看看乌丸莲耶的大姑爷都不见了踪影。

楼下,女仆们在窃窃私语。

她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自主人家死寂的氛围感受到了紧张与不安。

乌丸家这一代统共有三位小姐。

其中大小姐与丈夫常年分居,打理家业,与在自己家科研部工作的二小姐共同居住在这座由老先生母亲传下来的别馆。

而最小的三小姐,则与其丈夫居住于英国,每当他们的独子生日前夕,乌丸先生都会与另外两位小姐前往英国,为那孩子庆生。

可今年乌丸先生却没去。

因为他生病了。

严重的,凶险的病让大小姐与二小姐焦头烂额,便也不好再让一个身体不适的老人拖着身体去看他的外孙。

一天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

直到大小姐与二小姐失去消息。

而乌丸莲耶的病却在加重。

老人沉闷的呼吸覆盖了整座山崖,就连风吹海浪的狂啸都抹不去那断断续续,没完没了的咳嗽。

老人开始咳血。

一口又一口。

于是三小姐开始给乌丸先生打电话。

平缓的,剧烈的,好言好语,斥责辱骂,那位向来和蔼的老人像是变了个人,匍匐在床上将他所能碰到的所有东西狠狠地砸碎。

二楼的主卧的门开始整日关着,血腥味终日萦绕不去,混合着那不知何处而来的腐烂与福尔马林的气息,刺激得让人作呕。

而众人却默契地无视了那合不拢的,墙面的缝隙以及每天溢出的暗红的液体。

药水一滴滴地滴下,用过的针头溢出垃圾桶,没来得及扭上的药瓶倒在地上,白色的药片与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她们回来了吗?”

老人喘息着。

站在暗处的私人医生底下了头,“还没有。”

“……”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足以支持实验的继续……”

“……”

“况且实验也并不能保证成功……”

“滚……滚!废物!我花那样多的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养着你们……无论多荒谬的理论都会给足你们支持,事到如今你们和我说那‘不成立’?”

“先生……”

“不不不!一定是那两个孩子与我不适配……”

“先生,我建议结束……”

“叫老三回来……叫她回来……回来……回来……”

中年的私人医生皱起了眉,他是自小接受乌丸莲耶资助的孩子,也算是与乌丸家小姐们一同长大,因此在乌丸莲耶筹谋实验的开始,他便在劝阻。

男人试着和缓声音,“这是有驳人伦的……无道德的……”

“砰!”

骨瓷与骨头相撞的瞬间碎成无数片,险险在男人的眼下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仿佛是被这一砸给弄懵,过了几秒,医生这才颤抖着跪在了那一地狼藉上。

血将药片染红,而医生根本就不敢为这疼痛出声。

往日里的天父瘫在床上,哼哧哼哧地讽笑,“道德?人伦?那种无用的……浪费时间的东西,根本就没必要存在。”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肿胀的腹水与残破的肺在共鸣。

乌丸莲耶说,“叫她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

“……是。”

“出去吧。”

“是。”

“对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乌丸莲耶突然抬头,那双绿色的眼睛,幽幽得仿若夜半回魂的鬼火。

他问,“你老师的理论……是血亲都能做到的吗?”

医生单手撑住一旁的小桌,闻言连忙抬头,“是的,是的!理论上,血亲都能!”

“哦。”

仿佛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老人突然笑起来。

他确实拥有一张慈祥,和蔼,令人信赖的皮,就像他一如既往向别人所展示出的一样。

乌丸莲耶拍了拍床沿,用一种,在以往很寻常的,亲昵的语气说,“别站那么远,过来,好孩子,坐过来。”

“……”

老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药水以及肉类腐烂的气息。

医生走过去了。

正当他俯身,想听乌丸莲耶有什么指示时,对方一把掐住了医生的手腕!

老人的眼中嫉妒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又被那种伪作的笑所替代。

“帮我个忙吧孩子。”

他说,“让她把西川也带来吧……那孩子也是我的血亲……拥有最年轻身体……和我最像的孩子……也该回报我这些年对他的宠爱了……”

医生的脊背瞬间崩直,尽量将自己颤抖的声带撸直,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是西川贺少爷吗?”

乌丸莲耶笑了一下,没回答,却松开了原本死死掐住医生手腕的手。

于是医生便知那就是了。

男人不敢背过身,只是一步步地弯着腰,战战兢兢地倒退着走到房间门口,在摸到房门把手时这才转过身离去。

重新阖上房门,医生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掐出了青痕,而冷汗与脸上的伤口混合在一起,刺痛到人难以忍受。

快速捂住闻声而来的女仆的嘴,医生快步下楼,接过管家递来的车钥匙,离开了这座曾经承载了无数珍贵回忆的别馆。

发动机启动的声音点燃了这日渐死寂之处几分生机,女仆们看着汽车离开的影子,消瘦的脸颊露出无限向往。

管家拍了拍手,让她们回去工作,自己则走上楼,叩响了最里侧的门扉。

“先生。”

外貌比乌丸莲耶更加年迈的管家朗声道,“该吃药了。”

……

……

……

“然后呢?”

西川贺坐在吧台前,一只脚搭在脚踏上,一只则蹬着地,好使自己一刻不停地转圈。

密斯卡岱站在吧台里,闻言沉默片刻,随后将备好的酒推到了西川贺眼前。

被切得很薄的柠檬片卡在杯壁,苏打水与威士忌暗金色的酒液混合在一起,被搅拌后翻腾起细小的气泡。

“尝尝吧,特意给你留的麦卡伦。”

密斯卡岱垂下眸,开始切冰块。

西川贺倒也不在意对方的沉默,只是笑了笑,饶有兴致地举起酒杯尝了口。

瞥了眼吧台后的酒瓶,他问,“25年?”

“尝出来了?”

密斯卡岱抬头,弯了弯眉眼。

岁月苛待了他多年,直到脱离了组织的现在他这才找回些许当年那个备受宠爱的“西川贺”的踪迹。

斑白自他额角向上攀爬,又被随意地在脑后束起一个小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身体消瘦无比,自背后看去只能见一根倔强的脊梁挑起了这具空荡荡的躯壳。

西川贺收回视线。

自酒店离开没多久,密斯卡岱就收到了西川贺的来信。

还在审人的密斯卡岱自刑罚中回神,这才关上了地下室的门,任由审讯者昏迷。

“怎么了?”

男人单手撑在厨房台面上,打开了水龙头。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乌丸家的血脉。

哪怕是在暴戾的怒火中燃烧,却还能保持表面的优雅。

水流声将电话那边西川贺音调里的情绪遮掩,西川贺像是在外面,却又与车辆人群离得很远。

繁星已经开始暗淡,但对于需要借助酒水来逃避现实,或是想寻求一方安静的人来说这一天这才刚刚开始。

两人的呼吸被沉默拉长,在听到西川贺那边又传来一声远远的鸣笛后,密斯卡岱终究还是担负起了兄长的职责。

他推开了厨房的窗户,自口袋里摸出半包烟。

半晚的风吹得人很舒服,这才让人恍觉原来夏天已经快过去了。

密斯卡岱听着对面平缓的呼吸,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猛烈的感情都不算回事了。

手中的细烟捏了半天,终究还是没点。

男人盯着皱皱巴巴的烟看了看,垂手扔进了垃圾桶。

他抢在西川贺开口前,笑着问:“要来喝一杯吗?”

西川贺答应了,这才有了先前那一段乏长的叙述。

男人给自己倒了杯酒,冰块沉在杯底,与西川贺那杯堪称天差地别。

沉闷无趣,普普通通。

却已经足够了。

他并不知道西川贺经历了什么,对于他来说,除去给西川贺提供情报,自己已经离组织很远了。

远得就像前几十年不过一场梦。

一场基于娇纵少爷寤寐时,怪诞迷离的梦。

没有去喝自己的那杯酒,密斯卡岱开始收拾桌面。

他的语速很慢,平缓,低哑,仿佛一个加速就会声嘶力竭。

“接下来的事我应该和你说过了,你确定还要听吗?”

与他隔了一条桌面的,拥有着他共同血脉的兄弟语气很淡。

“我要听。”

“那好吧,不过出于公平,我也需要一个故事的结尾。”

男人假意思索,最终任由笑容爬上面庞。

“就你将人带到黄昏别馆,最终却不得不为别馆付出巨额修缮费的那次吧,你上次还没说完。”

“那会很无趣,因为结果你也知道。”

“但我要讲的结果你是也知道的。”

“……好吧。”

得到了回复的男人微微勾起唇,密斯卡岱下意识挺直了腰。

他说:“那我开始了。”

第78章 该如何讲一个故事好来牵动人心……

一个故事该从何讲起才能扣人心弦?

一个人又要怎样才能走出宿命的梦魇?

这个问题密斯卡岱在孩童时就思考了很久。

他的母亲是位艺术家,浪漫,善良,被金钱供养得纯白无暇而浮于人世。

很不幸,他的父亲虽没被教养得像母亲那般不食人间烟火,却也是个相信乌托邦存在的文艺青年。

拥有数十家连锁书店老板的独子与世家巨富的小姐的结合注定了他们的未来是梦幻曼妙梦境的延展,正如他们向他们的孩子所说的那样——

“愿你的未来纯净明朗,

像你此刻的可爱目光,

在世间美好的命运中,

愿你的命运美好欢畅。”

被修理过的枝丫爬上墙面,绽出一朵朵绚烂。

时间被拉得很长,长到不可思议,又断到匪夷所思。

“我们需要回日本一趟。”

在梦醒的那天,男孩听见母亲说:“我们要去迎接属于我们的职责。”

……

职责。

命运。

未来。

都被打得粉碎。

质壁分离得很干净,以至于在母亲被开膛破肚时自己还醒着。

他躺在手术台上,一侧是自己眼神空洞的母亲的尸身。

推敲,研讨,商议。

祭祀的整个过程无可挑剔。

站在一侧的老人身穿执事服,语气冷淡,假意恭顺。

而重病的乌丸莲耶则蘸取着血,一字一顿地完成了那庞大诡异的圆阵。

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是早已失踪了的大姨。

光着身子,骨头都被抽出,只能依靠四肢的铁钉,这才勉强保持人形。

男孩没出声。

他咬着牙,死死抠住自己的皮肤,直到血液的湿腻使手指打滑都不曾放手。

他的外祖父已经陷入了疯狂,除去那突然到来的,自称可以洗去他身上所有罪孽,赐予新生的管家,再也听不进一句话。

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着,男孩的嘴唇被咬破,原本干净的绿色眼眸盈满泪光。

突然,一只满是老茧的手伸了过来,将男孩整个视线遮住。

于是在一片漆黑中,男孩听见那苍老的声音咳嗽一声,说:“仪式开始。”

沉重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古怪的吟唱在耳侧摇晃,最终汇合为了乌丸莲耶虔诚无比的祈祷。

“罪人”说:“神呐。”

“罪人”说:“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拥有最伟大权柄,最漫长生命,最仁慈之心的神呐,我向您祈祷。”

“罪人”说:“我祈求您能宽恕我的罪,为我洗尽世间尘埃。”

“罪人”说:“我祈求您能延续我的生命,使您的信徒可以拥有更多来传播您理念,供奉您的机会。”

沉默。

又是沉默。

看不见的孩子落下了眼泪。

“罪人”说:“我向您呈上祭品——那些我所认为的,最美好,我最骄傲的存在们。”

“请接受——一张美丽魅人的皮。”

“请接受——一颗聪颖智慧的脑。”

“请接受——一块孕育子嗣的宫。”

“以及与她们命运相连的,他人的血。”

一片寂静。

接着,蒙在还在眼前的手撤开了。

还未等孩子习惯光亮,那原本站在他身边的,有着模糊面孔的人便将他连带着插在他身上的管子一并举起,像是在欢呼,又像是在肯定。

“看哪,这孩子醒了。”

很就很就以后,男孩这才知道,原是按照他受的伤,本不该在那时候就能醒来的。

可偏偏就是这件插曲,反倒让乌丸莲耶觉得自己的祈祷成了效,更为疯狂地开始了实验。

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将那诡异的,罪人的血复制,并将那种病态延续,传播开来。

男孩被外祖父骨瘦如柴的手臂抱起,又被放在了远处。

老人吻了吻孩子的额头,眼中满是狂热。

乌丸莲耶说:“感谢你,神。”

他说,“接下来我要向您献上最后一件祭品。”

“什么?”

站在实验室中心,还未收起得意洋洋笑容的管家以及另外一人扭头看来。

乌丸莲耶扬起扭曲的笑脸。

实验室的监控在那瞬间尽数转身,将正中心的两人包围。

于是乌丸莲耶又开始用那种,吟唱般梦幻的语气开始说话。

他说:“我向你献上最后一件祭品——您忠诚信徒两具的尸体。”

“什——你这是在渎神!!!!”

管家尽量稳住了声音,试图向不久前还对他言听计从的老人施展自己语言的魔力。

“先生,您还得喝药呢,没有我们——”

“啪啪啪。”

轻轻的拍掌声响起。

原本离去许多天都没再回来的医生畏缩着自实验室门后走出,将手上的化验报告递给乌丸莲耶。

“啊,忘了告诉你们,我已经知道药的构成了。”

“那你就该知道,只有我们才能自你血亲的尸身上提取新鲜的血液!”

“你们在说什么?”

老人弯下腰,慈爱地笑起来。

男孩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头顶被乌丸莲耶轻轻抚摸,老人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和蔼,就好像他从未改变。

乌丸莲耶笑意盈盈,“我的血亲——不是还有一位吗?”

“而且我还得感谢神。”

“要不是它,实验也不会这么快就取得成果——要知道老二卡在这已经很多年了。”

“难道你从未信过……”

“不,我相信神明的存在。”

老人因为生病,而显得病恹恹的,他已经开始了厌倦,于是便垂下眼,翻看起报告。

“要不是神明,我也不会取得这份成果。”

“要不是神明,要不是你们带来的神奇药方,我早该死去。”

“所以我向神明献上祭品。”

“以来宽慰我的心。”

“就是这样。”

乌丸莲耶挥了挥手,转身。

一瞬间枪声自实验室四角响起,连惨叫的时间都未曾留给那两位“神使”。

*

“那‘我’呢?”

年轻人不满地敲击桌面,绿色的眼睛在灯光下绚丽多彩。

他的兄长抬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他说:“这不是还没结束吗?”

“但接下来的一切我都已经知晓——”

“嘘——耐心点,我能讲述这个故事的机会不多,给我点时间,让我将这个故事讲完。”

有条不紊的敲门声响起。

酒吧是西川贺的私人产业,本来有资格进入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说在这个西川贺早已经下令清空场地的今天。

中年人停顿了片刻,随即苦笑起来,“看来我是没这个机会了。”

西川贺盯着门扉没出声,食指在杯壁上画圈。

“咔嚓。”

冰块溶解了,并逐渐与威士忌混为一体,再不见踪迹。

“进。”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闷,漫不经心又有些不满。

未等人踏入室内,西川贺便懒懒开口,语调有些冷,笑意却未散。

“给我一个你打断我们谈话的理由……GIN。”

琴酒没太在意西川贺冷淡的语气,只是照常先向站在吧台后的密斯卡岱点了点头。

接着男人将视线重新转到西川贺身上,开口道:“莱伊传来情报,他见到朗姆了……”

西川贺喝了口酒,“无关紧要的话……”

“和一名疑似密斯卡岱的孩子在一起。”

年轻人的脸色难看起来。

山田守的孩子这些年他一直都未曾找到,本以为对方会一直藏匿起来,却未曾想在上次的爆炸中显了身。

——更不用说现在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他的眼目下,招着他出现。

朗姆向来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他从未露出马脚,这次的显身是一个险境,却也是一个机会。

接了单,总是要干活的。

哪怕是与自己相杀的兄弟所下的单。

“失陪了。”

西川贺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站起了身。

他先向密斯卡岱点了点头,随即便离开了吧台,在卡座上躺下。

于是酒吧重新恢复了寂静,唯独琴酒与密斯卡岱四目相对。

“你们……”

“你……”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他们确实都不是那种很擅长社交的人,尤其是在彼此身份的前提下,这种尴尬更加另人窒息。

西川贺那边已经没了声响,想来对方已经降临到另外一具身体中。

沉默良久,最终作为长辈的密斯卡岱先开了口。

“你这副躯壳能喝东西吗?”

琴酒皱了皱眉,点头。

“那就好。”

像是舒了一口气,密斯卡岱重新取出用了大半的麦卡伦。

他晃了晃酒瓶,琴酒便知是什么意思了。

银发的男人说:“不用加东西。”

他并不喜欢揉杂。

“那好吧。”

密斯卡岱有些遗憾,却也仅止步于此,替对方倒了半杯酒,又在琴酒看过来的时候弹了弹杯壁。

清脆的响声倒是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密斯卡岱便也趁机开了口。

中年人的声线在岁月的洗礼下开始柔缓,如此倒也适合家人间的聊谈。

密斯卡岱将酒杯推了过去。

他说:“我们刚才在交换彼此的故事。”

“嗯。”

“我的已经到了尾声,而他的才过去一半。”

琴酒抬头,冷淡的眉宇间有些不解。

“所以,来吧,来替他将故事讲完。”

“以你的视角来补全这段经历,好让我知晓他对我进行了多少艺术的加工。”

第79章 光照在黑暗里头黑暗却不接受光……

“好吧,他讲到了哪?”

“他进入了别馆的密室。”

“我的视角?”

“你的视角。”

琴酒坐在长椅上,握着的手机屏幕上分明是西川贺的电话号码。

可他却没拨通。

只是静静地枯坐在那,盯着倚靠在他肩上的少年出神。

直到喧嚣散去,黎明将至,那身穿白裙,金发碧眼的女孩这才姗姗而至。

“先生请您过去。”

她话语轻柔,说起话来好似颂歌。

琴酒没问,只是将长椅上的人拦腰抱起,随后跟着女孩离去。

那是一座古老的,高大精美的教堂。

五彩的玻璃拼凑成一幅幅典故,将黎明的光引接又将其带入神的国度。

女孩推开了大门,站在门口向琴酒微微含额。

随后便又有一位身着黑裙,头戴黑色头巾的修女微笑着走上前,无视了琴酒抱着的少年,手持烛台,领着他们缓步向前。

供灯的修士们鱼贯而入,不多时,暗淡的教堂便重新展现出它那瑰丽又神秘的氛围。

穹顶上的画作不知已经留存多少个世纪,任然鲜艳灵动到惊人,那游离着的,不断变换的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映出巨大的十字架。

衣摆与头巾摩擦,发出轻盈的声响,银质的烛台便一盏盏地亮起。

陆续有附近居民到来。

悠扬的歌唱声响起,伴随着逐渐亮起的教堂内部,那清脆,柔和,低沉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为他们的永恒神圣的主献上弥撒。

琴酒在修女的指引下,落座于教堂角落——一片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银发的杀手将爱人的身躯平放于身畔,左手摩挲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掏出烟。

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在盯着最前方的神父看。

阳光越来越亮了。

而那一直站在修士们身前,引领着他们进行弥撒的神父终于转过了身,好让信徒们能更好地接收到主的恩赐。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脸型流畅,眉目传情,常年无血色的唇微微勾起,绿色的,宛若宝石的眼眸逆着光,饱含笑意。

他的短发打理得很好,垂眼时便会显出温柔和蔼的微笑。

“神父”很温柔地朗声说: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他将手抚于胸前,低垂下头。

“阿们!”

“阿门。”

信徒们俯身,轻声道。

琴酒却独自盯着对方看了很久,直到弥撒的吟唱结束,这才掏出了自方才起久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在罗马的下属向他发来了大段文字,并告知了他西川贺不作伪饰的行动。

站在阳光下的神父扬着笑,丝毫看不出本质的阴霾。

琴酒微微挑眉,玩笑似地开口。

“阿门。”

向我唯一的,永恒的神致意。

***

“就这么多?”

“嗯,从‘我’的视角。”

“那好吧,不要局限于你的视角,他告诉过你他那边的经历吧?继续说吧。”

“……嗯。”

“开始?”

“开始。”

***

这里血腥味很重。

这是山田守的第一想法。

但他随后便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觉自己那凄惨模样并不适合去谈论他人狼藉景象。

残疾的男人并不能很好地站立,所以他只能以爬行的姿势进行活动。

好在他那同胞的兄弟并未限制他的探索。

四处搜寻着实验报告的山田守的内心几乎升起感激,他努力地小心地避开了地上老旧的图画,血渍在外围画了一个新圈。

西川贺只是站在了门口,沉默地盯着室内看。

那确实是一个破旧的,满地狼藉的场所。

但这却也同样是他们——某些剑走偏锋的“密斯卡岱”们心中的圣所。

他们的诞生就源自于此。

在资料所能记载的,最为可信的,最初的实验,就是在这展开。

以乌丸大小姐的皮肤,三小姐的子宫,二小姐的技术,小少爷的身躯而初生的“人”在这间实验室睁开了他的眼,并造就了那长久以来,绵延不绝的悲剧。

拾起散落在地的,因为没有完好保存而零散开来的红色“细线”,明明还没用力,那一点红就在手中尽数化作粉末。

“……”

不远处的山田守还在喃喃自语,“准确的,完美的实验……”

“失败的,惨烈的结果。”

西川贺接过他的话头,不顾对方狠狠瞥来的眼神,双手一撑,坐上了手术台。

“我已经将你带来。”

年轻人的语调散漫,视线在游离。

“你该信守承诺,告知老宅的位置了。”

“什么?”

山田守抬头,眼中满是不解。

“你还没找到我的孩……”

“哦,你说那个。”

年轻人随手拍打了一下身侧的电子屏。

那是很多年前的物件了,但好在乌丸莲耶为了这项实验投入了巨额资金,哪怕电子机器已经更新换代多年,留在实验室里的各项设备还是能正常启动。

他输入了一串数字。

于是屏幕骤黑,沙哑苍老的嗓音自屏幕的那侧传来。

“那孩子在这。”

一道的影像伫立于触及不到的远方。

西川贺的手机震了震。

而山田守及时从那些报告中抽身,这才保住了他那所剩无几的“尊严”和“体面”。

好吧,或许他也并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存在。

但他已经看见了更加令他着迷的存在。

——他的实验的寄托,他的成果,他的珍宝。

是的,他已经认出了那老人是谁,更认出了那老人怀里的是什么。

那是,能让他屹立于其他密斯卡岱之上的可能,是他能延续被那场大火烧断了的实验的未来,是逃过了自己因为本能而产生无数次杀意后存活下来的,最完美的孩子。

只要适当的调整……培试……更新……就能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他即将……得到一个最完美的……密斯卡岱……他新创的新人类!

男人痴痴地伸出了手,却被西川贺不着痕迹地一挡而重新落入人间。

“朗姆。”

他人的声音将山田守回到人间。

朗姆——由于对组织继承人不满而叛逃出组织,暗中与他们这些密斯卡岱联络的虫豸,曾无数次给自己的实验投反对票的家伙。

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存在,却由于那小小的失误,抢夺走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实验成果。

山田守的脸色黑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不过眼前两人交易的筏子。

狭小封闭的空间内,矮壮黝黑的老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而那孩子分明还在熟睡。

西川贺保持着体面的微笑。

他确实是很讨厌眼前这个人。

不是因为对方叛逃,更不是因为对方隔三差五给自己找事,只是因为单纯的讨厌。

那种本能的厌恶甚至能激起他生理性的反应,正如此刻,他正压抑着自己想吐的欲望强迫自己与对方谈话。

老人开口,话语间高高在上的讽意丝毫不作伪饰。

朗姆昂着他那粗短的,黝黑的,令人生厌的脸,得意洋洋。

“干得不错嘛,我会给你相应的奖励的。”

“……”

“其实我一开始没对你们抱有希望的……嘛,毕竟只是人造的东西,特别基因也不太好,做出什么错误的选择倒也不奇怪……”

“老宅的位置。”

西川贺微笑着开口,彬彬有礼地打断了朗姆的长词大论。

老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过朗姆很快就收起那点不快,撇了撇嘴,带着那种,一直以来的,不明所以的傲慢吐出两个字。

“东京。”

“位置。”

西川贺重复了一遍。

“我想你活了这么些年不至于听不懂人话吧?位置,准确点,详细点,老宅位置。”

“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哦,看来那孩子并没告诉你老宅在哪是吗?终究不是一路人啊,尤其你们还都是踩在他骨血上出生的……”

“轰!”

远远的,并不清晰的爆炸声响起。

自山田守的位置看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那兄弟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不作伪饰的笑。

“位置。”

西川贺再次重复了一遍。

他衣衫整洁,长发束起,面容俊美,与屏幕那边的,局促不安的老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年轻人敲了敲电子屏,假装看不见朗姆脸上怨恨的神情,语气平缓,面带微笑。

“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你以为我是正找不到你吗?我只是懒得找你,老鼠就要有当老鼠的自觉,特别是在主家找你时,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西川贺掏出了手机,垂眸看了眼。

“啊,看来我的下属们已经攻克了你的防御了呢……”

“鸟取!在鸟取!其他更多我也并不知晓!!!”

“很好。”

年轻人拍了拍手,朗姆那边的声响随之停歇。

“看来你很喜欢我新研发的程序,对了,鉴于你既然这么喜欢我的程序,我就免费送你个小礼物吧——你派来的那些机械鸟,现在大概快到你航行的那只船上了,祝好运。”

“什——”

“总之,感谢~”

“王八蛋!劣质品!怪——”

“咔!”

朗姆疯狂的嘶吼就这么被隔阂开来,实验室又只剩下电力运转的嗡鸣。

山田守多少自自己的癫狂中恢复了点心智,沉着脸,警惕地盯着他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摆弄着其他电子设备的兄弟看。

“你承诺我的……”

不知过去多久,心神不宁的研究员开口。

他吞吞吐吐,“你承诺的……我的实验样品……”

“啊。”

西川贺扭过头。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还未消,却凉薄得吓人。

年轻人站在历史的重合点上,仿如他血缘上的祖父一样,假意思索片刻,最终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颜。

“你是说市长小姐委托我们送走的‘污点’?”

“什么?”

“哦,我都忘了,你的年纪是比我大点,脑子没能转过来很正常。”

深吸一口气,西川贺以一种,遗憾的,惋惜的,却笑意满满的声线朗诵。

“很遗憾,在半年前,市长先生的小姐就向我下达了一个委托。”

“那个贱人!她不过一个容器!她怎么敢——”

“嘘嘘——小点声,别这么激动。”

西川贺皱了皱眉,“我们还是优雅点好,我可不想让那老家伙所说的任何一句话落了实。”

顿了顿,确定山田守不再吵闹,年轻人这才接着说:“她说‘我被人骗了,我要那人身败名裂,要他和他伪善的父亲一无所获,要他们去死。’”

年轻人模仿着骄纵少女的声调,那熟悉的,暴躁的大小姐仿佛就站在山田守的身前,一如既往地昂着她愚蠢的头讥讽自己的一无是处。

如若不是为了她的基因……

不,不是的。

“其实你是被迫和那位小姐在一起的吧?因为你的养父,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说法来将那孩子认回来——那位小姐本就是他亲自送到市长膝下的。”

“……”

“来想想,山田老先生其实很不满你和那位小姐的交往吧?他是不是斥责了你很多次——‘你怎么敢!?’”

老人疯狂的嘶吼在耳侧响起,那个家伙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嘴上说是为了保护女儿,却又在无法生育的市长与其家人将孩子养大后,多次凭借那一点污垢的血缘要求市长为他大开后门。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追寻……我们血脉向上的……最完美的……”

“很不幸,那位小姐不知何时知晓了你们的罪孽,她想逃走,却被你们囚禁,直到生产时死亡。”

“……”

“人渣。”

“……”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你们怎么要挟市长,怎么强迫那孩子和你上/床,怎么一次次的给她植入试管婴儿?”

“……她怎么和你取得联系的?”

最终,山田守只是这样说。

他不再疯狂,狡辩,褪去一身绷带,露出全身的烧伤,他整个人无愧于朗姆方才的“怪物”之称。

带着诡异的沉静,男人开始颤抖着,有规律地撕扯自己脸上的伤疤。

死里逃生的密斯卡岱问:“我分明拿走了她向外界联系的一切……她怎么找到你的?”

“我无所不在。”

“……不合理的回答……呵呵……”

“我无所不在。”

“我需要确切合理的过程……我能得到的,因为我是密斯卡岱里最好的研究员。”

“我无所——好吧,那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西川贺不再复述,或许是因为他不屑于和一个疯子来讨论自己的伟大,抑或者是他现在正在向对方施展琴酒教与他的“怜悯”。

年轻人问:“你得到了吗?密斯卡岱研究员?”

“……”

长久的沉默。

“看来你是没得到。”

“……”

“没得到实验成果,没得到身份,没得到家人,没得到爱人,没得到孩子,没得到感情——多失败啊,密斯卡岱研究员。”

“……我。”

“多可悲啊,一个怪物的一生。”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到了山田守,对方撕扯皮肤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整个人看上去就是血淋淋的一块。

“闭嘴……闭嘴……你又好到哪去?怪物……我们都是人为创造的怪物,你难道没察觉到吗?那些动物般的本能……”

“是吗?你也这样认为?”

“我本就是……研究的一环。研究的本身与被研究的存在……不被期望的存在……”

“那向我祈祷吧。”

“什么?”

不成人样的男人抬头,却之间他的兄弟光鲜亮丽地站在眼前。

灯光亮如白昼,他好像听见了来自教堂的弥撒。

孩童的嗓音吟唱道:

“我们的心,是上帝在世上所造之身,罪孽的根源。”

……

“我们的罪已经在十字架上被判决,你要诚实地向神悔改!”

……

“我们要悔改,向耶和华起誓……”

男人迷茫的声音逐渐与他脑中的吟唱声相重合,他已经模糊了的视线看不见他兄弟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

西川贺缓缓向前,在对方缓慢的赎罪声中伸出手,抚上对方头顶。

“我赦免你。”

他说。

于是在太阳的光照达到最炽烈,最神圣的时刻,教堂的钟声响起,白鸽四散。

罪人洗去罪孽。

他睡去了。

第80章 我要向你忏悔为了我自己

“神啊……求你饶恕我的罪。”

异邦人的言语在空荡的隔间里响起。

窸窸窣窣的,难言之隐尽数吐露,然后等待着窗那边的神父代替神明来赦免。

“你不去吗?”

轻缓,柔和的声调是琴酒不常能听到的,以至于对方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自己身上,男人这才发觉是对方在说话。

阴影里的银发男人自带一股萧杀血腥,当地居民见惯了黑/手/党间的纷争,倒也见惯不怪地路过,继续为耶和华奉灯。

孩童清澈的吟唱还在继续,陆续有人自忏悔室狭小的空间里进出。

神父碧色的眼睛落在琴酒的脸上,柔柔得仿若一捧春水。

“你不去吗?”

神父问。

琴酒没拒绝,只是静静地抬头,注视着他那难得放松了神经的恋人。

“我为什么要去?”

反问并不带攻击的意味,反倒含着笑,在光影游掠的穹顶之下,温柔得就像情人絮语。

神父似乎被这疑问难住,年轻人站在阳光下,就连长至脚跺的黑色的神父服都荧着层灿金的光圈。

黑色的长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的清隽面容苍白却不无力。

他抱着本很厚重的书,站得却笔直。

“抱歉,是我以‘我’的消息先入为主了。”

“嗯。”

“那么如果可以,请允许我道歉——但愿父能赦免我的……”

神父先生那矫揉造作的话还没说尽,便被琴酒打断。

“如果不忏悔的话,能去忏悔室看看吗?”

男人的表情一如既往,但由于工作,常与人打交道的神父却捕捉到了对方那一闪即逝的不快。

神父扬起笑,避开那双墨绿的眼睛,回答,“当然,神爱着每一个人。”

他做出邀请装,伸出手,琴酒顺着那方向看去,却分明是忏悔室的另一方向。

“这边请。对了,在去参观前,请将‘我’送到休息室,毕竟总会不明真相的人为这些小事而抓狂。”

隐蔽掉话语末尾的傲慢,神父的笑容干净又美好。

“请。”

……

这是一座很古老的建筑物。

琴酒与神父的脚步在光洁的砖面上踩踏出回响,远远的仿佛宿命的交响。

男人的目光落到角落的斑驳,便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很难确定它初次建设时用的哪一个时代的砖土,正如很难定义西川贺投放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每一个躯壳是否拥有和他一样的自主性一样。

他们是人,是机械,是人与非人的结合,是个人性格的百面折射,更是他所钟爱的那片灵魂的寄所。

那人问过他,能否用躯壳来替代他的陪伴,他的身份,他的存在。

那是一个很难解的问题。

因为那人也曾是他自己口中的“躯壳”的一份子。

况且就以对方告知来看,那些躯壳在不承载那人的灵魂前与正常人并无区别。

如果秉持正义,琴酒会遵守作为一个老师的守则,告知对方,“是的,你是可以被他们取代的。”

但那人的灵魂过于自由。

过于……向往浪漫。

如果他说舍去身躯就能在月色下起舞,琴酒相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牵起自己的手。

他的爱人像一只即将燃爆的氢气球。

而这些躯壳却是他能牵住西川贺的那唯一一根线。

所以琴酒回答,“你是不可替代的。”对于自己来说。

那人的每一次的死亡,都代表着自己能挽留的可能性的衰减。

但对方却在逐渐飘离,想要去自己再也看不见的远方。

对了,

已经接近下午了。

西川贺还没回来。

是不想见到自己吗?还是看见了其他更有趣的东西?

……

罢了,只是等待而言,自己早已习惯。

男人的脚步很稳,他按照神父的指示,将已经冷了的身躯放在休息室,又跟随着来到了忏悔室。

其实说是“室”,占地却极小,木制的隔间堪堪容纳消瘦的神父一人,而前来忏悔的人只能匿于那狭小开放的空间内,怀着无边的懊恼与绝望颤抖着与雕花格栏那边的人倾诉。

神父静静看了会儿,突然开口,“你有过忏悔的冲动吗?”

“偶尔。”

看着那正在诉说着的,泪流满面的中年人,琴酒回答。

神父的笑容不变,仿佛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抱着书,以一种慨叹的语气继续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向神忏悔。”

“……忏悔什么?”

“我的罪。”

“不打算再问点什么吗?”

神父扬起头,这副躯壳因为职位而自带的沉静多少洗去了作为“西川贺”这个人骨子里带的执拗锋锐,倒是引得琴酒的目光长时间地落到了他身上。

“……”

“我想我们能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了。”

神父看了眼窗外璀璨的余晖,神情淡然。

“不想再向下试探着看看我与‘他’之间的同与不同吗?”

“……”

“你的内心并不安宁,”

中年人已经倾诉完了,很快,很快就要轮到他们。

晚间的弥撒即将开始,孩子们自后院疾步走来,匆匆的,却能在撞到每一个成年人时展露出甜美纯净的笑。

原本站在隔间里的老神父向年轻人招了招手。

年轻人垂着眼,并没有理睬。

他接着说,“你究竟在坚持什么?他——我们,其实并不值得你来爱,来浇灌感情,来一次次的伤怀。”

“你在信仰着什么?祂又带给了你什么?主啊,为何世人皆自寻烦恼也不愿皈依于您的门下?”

神父的眼中乘满疑惑,他确实是一个在教会中长大的孩子,以至于和他的原身如此不相像。

而被他疑问包围着的人却只是回答,“到我们了。”

“……”

“我想你的剩余时间也并不多。”

“……”

“还想做什么吗?”

“不……”

年轻的,纯洁的神父闷闷地回应,“我已经做好了我的最后一次弥撒,接下来的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他说着,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

“你们会记得我们吗?”

那孩子在进入隔间前还在问,仿佛即将忏悔的人不是琴酒而是他。

“……”

“好吧,我知道了。那么——这位……”

“黑……”

“黑泽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想向我诉说……哦,我看看,不对,是忏悔的吗?”

熟悉的,向上扬的语调与远传已经开始的弥撒声并不相符,却高昂得足矣令恋人的心捧起又稳稳放下。

你看,爱情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所以怎么可能一样呢?

又怎么可能无所谓谁就能替代呢?

那样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在看到对方时瞬间澎湃的心情,是无人可替的。

每当这时,恋人们总会为自己的口拙而自怯,沉默许久却也不知究竟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能静静回答一声,“你回来了。”

好在爱人并不挑剔于言语,只是欢快地将话语向下推进。

跳过了习以为常的问候,西川贺四处张望着,似乎在为这空间的残破狭小而感到惊讶,又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来掩藏一些,他暂时还无法消化下去的感情。

于是年轻人只是神神秘秘地“嘘”了声,突然敛起了脸上散漫的神情。

他不笑的时候,是很阴郁的。

透过已经掉漆了的栏杆,与空间里的阴影,一时间会让人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还只是存在于人脑海中的一道构思。

西川贺压住了自己的声音,神父的嗓子并不沙哑,作为教堂最受欢迎的神职人员,他的外内在实在符合极了“神圣”这一条件。

琴酒听见很和缓的声音自隔间的那边传来。

“黑泽阵。”

西川贺念出琴酒的名字,“你想向我忏悔吗?”

原本只是等待着西川贺下一步指令的男人皱起眉,他以为对方会在回来后立即着手接管教堂的管理,毕竟这座属于他们领导的居所已经生出了些许不该有的污垢。

而西川贺向来讨厌自己的东西沾染上别的。

他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却只能从着对方回答,“我没有。”

“噢,没有,那就太可惜了。”

西川贺半假半真地按住心脏,重新摆出琴酒所熟悉的,公式化的笑。

“毕竟这孩子还在等你的回答。”

“……是吗?那还真是可惜。”

“你还真是冷情冷心,不通人性。”

琴酒挑了挑眉。

“嘶——这就不好办了,我原本想着这孩子离去前并不安宁这才想接着他的问题问下去,结果你根本就没有回答……唔,那好吧。”

也不知对方究竟想通了什么,琴酒听着对面嘟囔了一阵,又没了动静。

“西川?”

琴酒问。

“嗯……从哪开始呢?啊,就这样吧。”

那很温和的,属于神父的声音自栏杆的那面透过来。

西川贺将声调压得很低,却意外温柔。

“我有事向你忏悔。”

也不知对方究竟在向谁诉说,狭小的隔间只余两个人的呼吸在共鸣。

孩子们的吟诵声越来越响,仿佛要将那颗心挖出摆到他们的神面前去。

烛台上不再有彩色的光斑游曳,只是燃烧。

西川贺说:

“我忏悔我的自尊自大,自残自愧。”

“我忏悔我的残忍,我的冷酷,我的漠视,我的快乐,我的自我。”

“我忏悔我们的存在——以为这本就是个错误。”

“我同样忏悔,我想消灭这个错误的想法,并任由这想法越演越烈,最终对我的手足,我一脉同源的血亲们出手。”

“……就是这样。”

“祝我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