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上)(2 / 2)

难逃 只雀 4974 字 11天前

杨长明心跳一停。

杨朵拿手背蹭徐微与,笑嘻嘻地,“我们家情况您也看到了,郭爷再过四年就六十了,我肯定得接他的班。但杨二他年轻,总干这条路哪有活头啊。您考虑考虑,带他去你那边见见世面。”

话里半是调侃半是托人情,混着酒气烟火气,一时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徐微与喝了口啤酒,“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喜欢男的。”

杨朵吐鱼刺,嗯了声,哼笑,“我们都没当真。”

——怎么可能当真呢?

他看李忌的眼神不作了伪,谁都明白。

徐微与:“可我我确实不喜欢男的。要是没有李忌,我的女朋友应该是个墨西哥姑娘。”

——杨朵诧异挑眉,“您说真的啊。”

徐微与淡笑不语。

杨朵立刻作势掀衣服,“来来来来——”

“哎……”徐微与本能往后。

郭大河抓起一只螃蟹扔到杨朵身上,笑骂,“死丫头!上头啦你!”

杨朵趴在桌上笑。

笑够了,她又借着酒劲拉徐微与袖子,“那你和李忌在一起个什么劲啊。别诓我,你——找了他五年。你对他,有喜欢。”

她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此时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璀璨霓虹彩灯于街道间的车灯交相辉映。嘈杂的人声隔着一层玻璃,听不清,掩不掉。

徐微与静静思索了一会,“我讲个故事。”

杨朵捧场,拉着杨长明一起拍手。

徐微与好笑,垂眼,可有可无地观察桌上的花纹。

“有一天,我自己不注意摔进了一个深坑。一个人路过,看我在下面出不来,决定帮帮我。他帮我的方式不是直接拉我出来,而是每天给我带一桶土,我可以把这些土堆在脚下踩实,渐渐的,我会离洞口越来越近。”

“但是同时,他会给我提供一种我根本无法接受的食物。”

啤酒不醉人,杨朵和杨长明的眼底皆是一片清明。

徐微与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耳后,似乎和心跳同频。

“我不能要求换食物,也没法立刻离开那个深坑,不吃我会饿死。于是慢慢的,我就吃下去了。我会对那个救我的人产生厌恶,但这种厌恶不足以抵消我对他的感激。我也会怨恨他救我的方式,但是相处久了,怨恨里混了欣赏、同情,也许还有一点习惯,我就分不清我产生的到底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了。”

杨长明沉默不语,杨朵用餐巾纸擦桌角的油。

“……听不懂。”

少顷,杨朵带着三分醉意轻佻地说道,“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感觉和我不在一个世界里。”

“我倒也想简单一点。”徐微与叹息,“杨长明,回头你把你的身份资料发一份给我。”

“啊?好。”杨长明皱眉应下,几秒后才意识到徐微与接了杨朵的拜托,赶紧起身拿旁边的白酒瓶给自己倒。

徐微与抬手,示意他放下,用啤酒在他酒杯上轻轻一碰,“谢谢。”

“说这些干什么。”郭大河站起来,碰了碰三人的酒瓶。

·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墙上的时钟指针逐渐转向九,杨朵正打算下去让厨子做一份饭上来,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了两声。

“谁的电话。”她问道。

“我的。”徐微与伸手去拿。

这个时间点,料想不会有正事。杨朵继续往楼下走。

徐微与抽了两张湿巾擦手,接起电话,“喂,是我。”

那边的人语速极快,显见非常着急。

杨长明和郭大河都停下了筷子,他俩听不太懂英语,只隐约捕捉都到“银行”“警察”等零星几个单词,但他俩能看懂徐微与的脸色。

短短几秒间,徐微与从放松到紧绷,原本还带了些笑意的黑瞳冰冷一片,像深冬的雨夜。

“我知道了,我尽快回去。”

见他挂断电话,杨长明立刻站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微与看向郭大河,“你们查赌场的时候,是不是和那儿的人透过消息。北美有人跑了。”

他问得很简单,但在这行混久了,一两句只言片语足够他们猜出真相。郭大河脸一沉,询问般看向杨长明。

“我直接找的大老板,按理说不会走漏风声。”

……

郭大河脑中灵光一现,手指点在桌上,“你去调监控的时候,有没有背人?”

“我去的警局。”杨长明说,“赌场根本就不存五年前的监控。但那段时间查小药丸,警局月月去,我找档案室拿的资料。”

徐微与拿起杯子喝了口早就冷透的凉水,“那就说明当年警局的人也被买通了。”

他按了下还想说话的杨长明,“没关系,我提前回国就是了。”

“我跟您一起。”杨长明急急说道。

他今天晚上一直叫徐微与的全名,用的称呼也都是“你”,现在突然回到“您”,似乎代表了某些不需要明说的界线。

徐微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你先留在这儿,我可能还有东西要查。”

……

他这么说,杨长明只得作罢。

从餐厅到医院有将近一千米的路。徐微与给留在医院的外勤发了条微信,麻烦对方帮自己搬行李,和杨朵一起走进了雨中。

餐厅老板借给他们的伞折了一角,在风中啪啪作响。但这样也比路上匆匆躲雨的游客好了不少。

徐微与把偏向自己这边的伞扶正,拉着杨朵过马路。

杨朵跟在他身边笑,“咱两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八月,八月末。还有二十多天就整五年了。”

徐微与点头。

李忌是在七月底的洪水里失踪的,他是八月末找到这边来的。当时人生地不熟,全靠砸钱,才通过一个生意上的伙伴牵上了郭大河的线。

“徐老板,处理完这些破事就好好生活吧。你这么优秀,应该享受大好人生,别为个死鬼钻林子了。”

脚下路面潮湿,他们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徐微与听着雨点声,片刻后轻声回应,“我知道。”

医院大门近在眼前,远远地,徐微与和杨朵看见有个人站在台阶最下,撑着一把黑伞,脚边放着徐微与的登机箱。

车停在路边,前灯大亮,将空中的雨丝照得分毫毕现。

“嚯。”杨朵感叹,“那个什么调查局给你配的保镖好高啊。”

“他是护工。”徐微与淡淡说道。

这人可不像护工。

杨朵今天晚上彻底放松了下来,拉着徐微与越过水坑,往那个青年面前走。

随着距离的缩短,伞下人的细节越来越清晰。

杨朵的目光在对方的长腿上略过,不正经地过了眼看不出的腰线和胸围,最后兴致勃勃地停在了青年的肩颈间。

——身材真好,比杨长明还好点。

这样想着,她目光往上一抬,直直撞进一双深黑的眼瞳中。

杨朵最开始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还想跟徐微与说一声。但在她开口之前,脑中突地顶上来了点什么,下一刻,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重重砸下,她脸上的笑骤然凝住。

……

“你喝酒了?”

雨中响起了喑哑得不像话的声音。

徐微与走到对方伞下,拉出行李箱扶手,“怎么是你?”

对方伸手,在他肩线上一掸,将一点碎屑掀到地上。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徐微与,确定他身上没多出什么不该多的东西以后,悠悠给了回应。

“局里下午突然发了任务,颜祈他们紧急赶过去了。我留下来和你一起回国。颜祈让我照顾你。”

这一片城市规划做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路灯。只有车前灯溢散过来的光线施舍般在他身侧轮廓上勾了一勾。

徐微与想后退,但身后就是越下越大的雨幕。青年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微微一哂,抬手环住他。

“走吧。你凌晨的机票。”

黑暗中徐微与没注意到他过于自然的动作,回头跟杨朵说了再见。

杨朵站在那儿,也许给他回答了,又也许没有。因为徐微与什么都没听见,耳边全是哗哗雨声。

他和青年走到车边,对方先他一步拉开车门,手微微在他后背上按了下,示意他进去。动作不显,但隐约透着独占欲。

徐微与没察觉,在副驾驶做好,系上安全带。抬眼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青年放好行李箱,从车后绕过来,嘭一声关上车门。

“看什么呢?”

“她是不是没打伞?”徐微与看着后视镜中的杨朵问道。

李忌抬眼一扫,“打着啊。”

说完,他径直启动了车。

发动机轰鸣,冲进车流。后灯亮起的瞬间,和他们隔着几米的杨朵赫然站在雨里。单薄的雨伞不知何时掉在她脚边,被雨滴砸得左右摇晃。

她呆呆盯着车尾,满脸雨水,脸苍白得跟死人一样。但那瞬间徐微与被加速度勒得仰在座椅里,什么都没看见。

·

车厢里一片安静,徐微与低头查看手机,上面全是秘书和警局发来的消息——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旭昌曾经的一个员工坐船跑了。

因为没有能够指控他买凶杀人的证据,所以警方没对他采取强制措施。

而证据,现在正平平整整地躺在徐微与腿上的文件袋里。

徐微与手指轻轻敲在膝盖上,这是他思考的习惯性动作,驾驶位上的人因此瞥了他一眼。

“怎么了?”

调查局负责这个任务的人都知道李忌,颜祈还在重启调查上帮了很多忙。徐微与没瞒他,直接把警局泄露消息,李旭昌可能准备逃跑的事说了出来。

青年漫不经心地“哦”了声,打灯变道,“你这是打算拿凶手祭你老公了啊。”

他似乎很喜欢把李忌称为“你老公”,好像不知道李忌的真名叫什么一样,带着种恶意的挑衅。徐微与略微有些不适,但又不好明说。

他一旦生气,就会凉着张脸往远离另一人的方向躲,身体转过去几十度,跟什么用后背怼人的长毛小动物一样。

青年唇边带笑,“但是今晚暴雨,飞机有可能停飞。”

徐微与一怔。

密集的雨点砸在车顶棚上,耳边响声不绝,他打开天气软件看了眼未来三个小时的天气,发现确实有停飞的可能性。

——李旭昌现在留在国内,八成原因是他在海外没有能动的资产。他需要转移财产,为下半辈子留够钱。

要是再等一天两天……到时候能不能抓到他,就得看命了。

“对了,李忌死的那天晚上,应该也是这么大的雨。”

带笑的声音打断了徐微与的沉思,令他手指一紧。

李忌是七月二十九号失踪的,被陈南丢进地洞时,似乎才死不久。所以他确实是八月初死的,就是不知道确切是几号。

“我要是他——”青年哼笑,手搭在方向盘上,“肯定要你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守灵。头上带朵小白花,来一个人跟你说一句‘李夫人节哀’……”

“你有完没完?”徐微与冷声呵道。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旦都不说话,就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的呼吸声。若有若无的被侵犯感如同缠在颈间的毒蛇,肆意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徐微与盯着似乎在笑的医生,“你非要拿别人的生死开玩笑吗?”

他终于给了反应,也终于遂了李忌的愿。

他侧头和徐微与对视,语气半真半假地,“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如果不是在高架上,徐微与真想让对方靠边停车直接下去。

“——是通灵,我真的知道李忌在想什么。”

李忌抬手,跟个神棍一样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说的都是他想对你说的话。”

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连同停顿都刺在了徐微与的心上。李忌如愿以偿看到了徐微与眼底的动摇,即使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人也凝滞了足足半分钟。

……

“好好开你的车,你想出车祸吗?”徐微与冷淡的声线像冻了一层冰。

李忌无声一笑,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徐微与根本就不知道他身边坐着的是谁,居然还在想着为他办葬礼,为他找到真凶。

然后呢?他想干什么?拿着法院的判决书当他衣冠冢的覆土?还是给他造个灵堂,跪在他的照片前把李旭昌入狱的消息烧给他?

真是……笨得可怜。

愉悦、无奈、独占欲和无法消解的怨恨鼓鼓囊囊地充满了非人生物的胸腔,李忌在机场前停下车,尽量正常地下车。

他必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才能保证这具快要愈合的身体不发生崩坏。

——现在可不能吓到徐微与,他还等着他的小夫人穿黑旗袍给他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