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利雨月平静地说:“我看到了。”
堆叠的集装箱之上,穿着和服的青年被天窗落下的零碎的月光照亮了如玉般温和的眉眼,下半张脸却沉在阴翳之间。他的手半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只要他想,他可以挥出这世上最快的一剑。
但他没有。他说:“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朝利雨月,彭格列的守护者之一,来自异国他乡,实力强劲。袭击者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不该出现在这里——可他偏偏就坐在这里看着她。
终于,他找到了一系列事件中的端倪,恶狠狠地扯了一把稻川秋的领子:“是你?!是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
稻川秋反问:“这里不是仓库的入口吗?”
当然是。但她没说这里有一个朝利雨月!
袭击者怒极反笑,很想一刀把她捅死。朝利雨月的目光却如千钧重,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幸好他还有人质在手。
而且……袭击者眼睛一转:“你们是来这里私会的!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怕我,原来背后是你!”
“想要你的小情人活着,就让我走!不然我一刀割断她的喉咙,你哪怕杀了我也没可能挽回她了!”
小人得志便猖狂。
朝利雨月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你似乎对此志在必得。”
袭击者冷笑道:“除非你一点都不在乎她。或者说你想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不用多久,朝利雨月就做好了决定。
敌人可以下次再抓,生命的逝去却注定无可挽回。既然事情还没有走到最糟的一步,他就不可能牺牲同伴,哪怕这位同伴至今对他并不热切。
朝利雨月道:“好,我放过你,但你必须保证——”
“还有第三种选择。”
稻川秋的手不知何时移到了袭击者的刀上,她的声音冷得像雨中的月光,“如果你没有刀就好了。”
“……”
零星月光在她眼睫的遮挡下氤氲,从朝利雨月的角度看去,她眼眸中仿佛碎开一片宇宙。然而,袭击者的视角里,她的眼瞳看不分明。
袭击者毛骨悚然,肌肉驱使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但我的刀还在我手上。”
“嗯嗯,现在没有了。”
“……?”
她第一次尝试使用异能力。此前,她仅仅是试探,没有这样突兀地对敌,但到了危急关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她的指尖为中心,坚硬难摧的刀面开始腐朽锈蚀。这速度很快,如同将一片绿洲的沙漠化时间放到整个宇宙长河变演得过程中,刹那之间,他手指抓空,喉咙错愕地发出了气音。
“嗤——”
抓住机会的和服青年自集装箱上跃下,挥出了一剑。刃面倒映惶惶光彩,青年身姿卓越。
如同雨中的月影,刹那而过,剑光在昏暗的仓库中一掠而过,仅在空中留下视网膜上的痕迹证明它存在过。下一刻,这把剑已经错开了骨骼,浓郁的铁腥味在空气中蔓延。
来不及再发出一个音节,袭击者死去了。
稻川秋站在原地,挡住了朝利雨月试图掩住她眼睛的手:“这算掩耳盗铃吗?”
朝利雨月微微笑了,一本正经地道:“算人文关怀。”
她转过身,尸体的血液蔓延到她脚下,她擦了擦沾血的鞋尖,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杀得太早了。我本来想用他练一下我最新学的捅刀技巧。”
朝利雨月:“抱歉。”
他向她伸出手:“去处理一下脖子上的伤?练手的话,下次我再给你找几个对手。”
她脖子上的伤口不深,但两次割开,血液流得很多,沾湿了她小上半身。他指出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喉咙有点疼,她无所谓地说,
那就去吧。
然后提醒:“记得,我的对手。”
他笑了:“知道了。”
青年的手仍然摆在她面前,手掌朝上,手心的血管、经脉、弱点任由取走,仿佛邀请和示弱,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垂青。
她看了一会儿,把手放了上去。
他收紧手指,此时此刻他以为这不足为道,很快就会被他遗忘。
然而事与愿违。
后来,在失去她的很多年里,他竟都想起这一瞬间的,她的手中跳动的脉搏。
“咚、咚、咚、”
仿佛一条汩汩的溪流,穿越他生命的山野,他以为她会消失在某一个跌宕起伏,隐匿于某一个无名坎坷,可是一直存在,一直存在——
直到山野的尽头。
第67章 Chapter67谁能在你目光中……
阿诺德对此事的评价是:“或许她是间谍。”
作为彭格列的云之守护者,阿诺德负责家族的情报部门工作,对于各种信息极敏感。他毫不犹豫道:“交给我审问她,我会将她的来历和能力都挖出来。”
朝利雨月拒绝道:“她不是间谍。”
阿诺德不置可否:“你如何肯定?哪怕你自诩参与了她人生的每时每刻,也无法信誓旦旦你了解透了她。何况你们认识了不超过三个月。”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内容却已足够讥讽:“你甚至说不出她到底来自哪里。”
朝利雨月哑口无言。
阿诺德的话尖锐却又无可辩驳。
几个月下来,朝利雨月已经知道,稻川秋绝不是黑船上的奴隶,他们那天的初遇、Giotto的猜想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但他亦不清楚她来自何方,就连她说的“日本”,他都抱有疑虑:她看上去不像是日本的土地能够蕴养出来的人物。
君子相交,何谈出身。朝利雨月看出她对彭格列仍有戒心,无意说出自己的来历,便没有逼问过。反正他们的交流融洽就够了。她看上去也对彭格列没有恶意就够了——但这造成了一个事实:他对她的过去从前全然不了解。
纵使如此,他也不愿意让自己承认的友人陷入情报部门的审查中。当下抹平了嘴角,与阿诺德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僵滞之时,Giotto出来打圆场:“是我将她带回来,哪怕有问题,也是我的责任。何况她……”
阿诺德丝毫不给首领面子,冷淡道:“没有‘何况’,在没有审查确定之前,我不会对她放下戒心。”
言外之意便是你们可以不让我审查她,但是我会一直用警戒的目光看待她,绝不会将她纳入同伴的一份子。
“……”
在彭格列家族,被云之守护者盯上,又没有洗清嫌疑,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Giotto讪讪地和朝利雨月对视一眼,半晌,首领松口了:“好吧,我可以借口将她调到你的手下一阵子。但你不能用对待犯人的方式对待她。不管怎么说,阿诺德,是我邀请她来到彭格列。”
阿诺德答应了。
于是,这天稻川秋出门准备去仓库的时候,被朝利雨月拦下了。他穿着一身月白色和服,头发不很严肃地束起,披散着发丝,好像熬了个大夜,或者起了个大早地来找她。
“有什么事?”她打了个哈欠,半醒不醒地问。
朝利雨月开玩笑道:“你升职了。”
她对此兴致缺缺:“加薪了吗?”
“加了。现在你每天能多吃一顿饭。”
“潜台词就是工作量也增多了吧?”
朝利雨月失笑,但她说得又没错:“工作一开始总是困难的。习惯了之后就会变得轻松。”
“偷换概念,”她看了他一眼,“工作量和工作难度是两回事……”
口头上抱怨归抱怨,身体上她还是很识相地跟着朝利雨月去自己的新工作岗位。两个人穿过彭格列家族的族地,她被带着进入中心的城堡,看着空荡荡的还没有挂上装饰的墙面,她有些好奇道:“我要做什么工作?当你的同事?”
朝利雨月道:“情报工作,你被安排在阿诺德手下,具体看他怎么安排。他这人有些严厉,不过只要完成了他布置的任务,他还是很好相处的。”
“阿诺德是谁?”
“我们家族的云守。小秋,你来了这里三个月,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吗?”
稻川秋从脑子里搜罗了一下,想起来了:“那个很恐怖的守护者是吧。听说他动不动就抓人,落到他手上的人都生不如死。”
朝利雨月:“……”
朝利雨月试图挽回某人的罗刹威名:“生不如死的都是其他家族派来的敌人,他们想要对彭格列不利,阿诺德当然也不会留手。”
稻川秋不打磕巴地接上去:“我落到他手上不会也被审一遍吧?”
朝利雨月顿了顿,转头去看她。
她没看他,径自顾着去踩在木质楼梯的一角,像某种游戏一样,每一节台阶都要踩在同一个地方。专注的眼神像一个对“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的胜利势在必得的小女孩。
像一个普通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朝利雨月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心想她好瘦,瘦得像日本冬天地上勉强立着的枯草,两颊瘦削,沾着泥土,整个人的眼神看上去桀骜不驯,难以靠近。
后来她在彭格列住下。周围的人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孩,有时候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还会多给她分点物资。吃得不错,慢慢地两颊处便多了些肉,显现出东亚人独特的面庞曲线,看上去柔软、可爱、弱小。
朝利雨月和她接触的几个月里,看着她慢慢变化,身上尖锐的刺好像都抚平了、消失了,他心里为这个同乡高兴,期望她能快活些、自在些。他本以为她会回到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与懵懂,以为她能回到正常人的生活轨道上。
可是现在,她用天真的口吻问他:“是因为我来历不明,看上去很像间谍?”
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道:“我也觉得我像间谍。你们之前肯定查过我的背景了对不对?”
她冲他狡黠地笑了:“但我打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知道我来自哪里。”
……也许她来自天外。无人知的天外。
朝利雨月无话可说。
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想太多,阿诺德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不喜欢他的话,之后我会把你调到我的部门,这样你就不用常见到他了。”
“这是承诺吗?”
“是哦。要拉勾吗?”朝利雨月想起故乡的承诺仪式,笑着伸出了手指。
她望着他的小指,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与他勾住小指晃了晃:“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百年,一定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如果不是时光总爱玩笑的话。
告别了朝利雨月,稻川秋敲敲面前的门。
咚咚咚。
“进,”里面的人说。
她推门而入,坐在办公桌后的浅金发青年头也不抬,正在处理些堆成山高的文件,听到她的脚步声靠近,他道:“把这些文件整理一遍。”
“怎么整理?”
“用你的办法整理。想怎么整理就怎么整理。”
他要从她的各种行为习惯中,找出她的破绽。
吩咐完这两句后,青年再次伏首,沉浸到工作之中去。稻川秋虽然重要,但还没有重要到能够让放下一大堆文件去盘问。
稻川秋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
……好像真的只是让她整理文件。
那就整理吧。
她手脚利落地解决了堆得比她人还高的文件,动作又轻又快,像过窗而出的风,半点痕迹也不留下。
一开始,青年还记得她在身旁,但很快,便沉浸在工作中,忘记了她的存在。
“……”
阿诺德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夕阳余晖从窗外斜落,撒在苍白的纸张上,带来徒劳无力的温度。他将最后一页文件合上,站起来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均匀的、绵长的、代表着侵入的呼吸声。
他把视线移开,片刻后找到了目标,落到沙发上。
这是属下布置
的、方便他休憩的沙发,但他一向没有这种需求——工作狂哪里需要休息——它便落灰闲置了很久。
今天终于有人使用它。
女孩窝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眼睛紧闭、在睡梦中也抿着唇,脸上显出熟睡的惘然和彷徨的不安,三个月来留长了一些的头发胡乱地披散着,被她的口水打湿,她浑然不觉,手指收紧,抱着手臂上的外套,睡得昏天暗地。
阿诺德:“……”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作为彭格列的云之守护者,阿诺德曾潜入敌对家族获取情报,被家主的美艳情妇勾引,也曾和赌场的女老板交锋作对,换取整个赌场的出入名单,也曾……他曾有很多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
前提是女人。
眼前的甚至算不上女人。十三四岁,本就矮小,蜷在沙发上的时候像只可怜到头的小犬,引人垂怜或者掐死。
阿诺德总不能掐死她。
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根本没有应对这样的小孩的经验。蓝宝的年纪倒是小。可是蓝宝又不会跑到他的办公室睡觉!
就在云之守护者难得感觉手足无措的时候,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终于有了醒过来的架势。
“别……等等……”
她嘴里吐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不知是在祈求着谁、祈求什么,肩膀颤动着,似乎要从睡梦中挣脱,抓住现实的什么。
阿诺德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然后被她精准抓住了手臂。
阿诺德:“……”
罪魁祸首在噩梦中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张冰山冷脸,猛地往后仰头,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嘶”声。
噩梦的场景飞快自脑后掠过抽离,记忆逐渐回笼,片刻后,她想起了现在的场景。
她松开手,一骨碌爬了起来,诚恳道:“你工作完了啊?”
阿诺德看着她,在她的眼神变得疑惑的时候,凉凉地出声:“你的口水流到脸上了。”
她自信地说:“你肯定是在耍我。想要骗我出丑。我说得对不对?”
阿诺德:“……”
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不明的灾星降临不可解生物。
稻川秋:“……”不会吧。
她伸手摸了摸嘴角,发现湿湿的,肉眼可见地整个人都石化了。
看着小姑娘呆滞的表情,青年的嘴角不可见地扬了扬。
稻川秋胡乱抹了抹脸,像只猫给自己舔毛,抹得乱七八糟,好丢脸。
丢脸的事多了去了,不缺这一桩。她马上淡定下来,眼睛亮晶晶地抬头:“你工作完了吗?我可以下班了吗?”
阿诺德反应过来,抬头意识到天还没有黑,今天他的工作速度变得比往常更快了。
工作量不变,他的状态也正常,唯一的变量是多出来的她。
阿诺德沉吟问道:“是谁教你这些的?”
她整理文件的方法很有效,比常规的分门别类更胜一筹,不管是在彭格列内部,还是其他家族中,他都从未见过。
他顶着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你到底是谁?”
“嘿嘿,”她全然不怕他的威胁似的,很得意地笑了一下,“你猜。”
也不管嘴边的口水擦没擦干净、看起来傻不傻。
Giotto特别交代了不能用对间谍的方式对待她。阿诺德无法直接对她严刑相加,只能侧面观察她。
观察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本事。没有破绽能够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要他将目光长时间大幅度地投诸在某人身上。
此时,面对她的挑衅,他不以为意。淡淡地说,走吧,下班。
他接下了这份挑战:
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都不在我眼中露出马脚。
第68章 Chapter68露水幻电(初代……
稻川秋还未出生时,父亲就抛弃了她和母亲。母亲对她的感情复杂,有时候用针刺她,有时候抱着她埋头痛哭,有时候把她推下楼梯,有时候不止地亲吻她的额头说妈妈爱你。
稻川秋对这些的记忆却很浅淡。对于她而言,更加艰难的是没有钱。没有钱就没有饭吃,没有钱冬天就没有暖气,没有钱就会死。母亲不怕死。她怕。
她蹲在零售机旁边等别人偶尔落下的零钱,在垃圾桶里翻废品拿去卖两个钢镚,一开始她觉得别人看她的目光好不舒服,后来她懒得在意,踮着脚去捡空瓶子。
但就算这样也还不够。
她毕竟年幼,赚不到什么钱。母亲彻底放弃了人生之后,她也跟着饿肚子,两颊瘦削,身体单薄,穿的衣服都破烂。她以为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很久,或许她都活不到长大。
……可突如其来地,她穿越了。
她不觉得自己是天选的幸运儿,不认为自己是文库本小说中的女主角。她把这当成一场阴谋——管它针对谁的呢,反正她被波及了。但她不想死,所以打起警惕,把所有人都列为敌人,不要相信他们——
失败了。
彭格列是个好可怕的地方。你根本没办法在体会过它之后又远离。虽然穿越回了两百年前,可是稻川秋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从前的要好过太多,她吃穿不愁,有人陪她说话,也再没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大家都是发暖的光源体,彼此靠近之后简直成了无坚不摧的恒星。
“彭格列统一里世界之后,我们去偷Giotto的酒庆祝吧。”
她坐在屋檐上晃着腿,蓝宝躺在她旁边,懒洋洋地说,可以啊。失败了别供出我就行。
“你们两个已经失败了!”G怒气冲冲地推开窗,抬头骂他们两个,“吃东西别一个劲往下掉行不行!彭格列下面包渣子雨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吗!”
坐在屋檐上的少女将干巴面包一把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张开手心表示不是自己干的。
G没好气道:“擦擦你的嘴!”
她伸手擦了擦,仍然笑。
G心累地“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稻川秋嚼吧嚼吧脖子梗出二里地把面包吞进肚子里,转头怂恿:“顺便把G的……”也偷出来。
蓝宝还没听完她说什么就开始呱唧呱唧鼓掌表示拥簇。
G黑着脸再次拉开窗子,“嗖”地射出一箭,把这两个小混账给赶跑了。
看着两人在屋檐上跑掉的背影,G回头看Giotto,虽然没有明说,但眼中意义不言自喻:看看你把他俩惯成了什么样!
满打满算稻川秋来彭格列已经三年。三年里,阿诺德始终没有抓到她的把柄,她却已经和彭格列的众人打得热火朝天,连蓝宝都能被她拐带跑了。——如果她真是间谍,彭格列家族直接全员覆没得了!
G道:“她真是一点都不怕生了。天天跟着老板到处晃悠!”
坐在首位的青年微微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她还小,正是到处玩的时候。”
G头疼道:“她还小?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有多受欢迎。”
金发青年手指交叉,笑道:“你不也是还在纵着她?”
“……那不一样。”
意大利民风开放,十几岁的姑娘正是被追求的年纪。在彭格列的领地上转一圈,稻川秋能收到捧都捧不过来的鲜花,想要约她喝杯咖啡的小伙子数不胜数。
G那天带着她一块儿出门,路上眼睁睁看着四个小伙子红着脸跑到她面前塞了花就跑,两个毛头小子装模作样故作镇定地吻她的手问能不能和她私下聊两句,还有三个走到她面前就闭着眼睛猛地大喊“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其中一个举起来的玫瑰花差点插进了G的眼睛里。
他脸色黑得像煤炭,看她把人一个个打发跑,勉强缓和下脸色,问她:“平时你遇到这些人多吗?”
她委婉地说:“你们意大利真的民风很开放。”
她小声地跟他吐槽:“但是为什么每次都请我喝咖啡呢。我不喜欢咖啡。如果他们请我吃冰淇凌就好了。我要那个巧克力味的。”
G:“……”
感情拒绝人家还是因为没请到她的心上!
他去路边摊给她买了个冰淇凌。摊主把三个巧克力球攘在一起,高得能把她的脸遮住。她啃了一口牙齿发冰,含糊地应G让她别同意任何人邀请的要求,吃完了之后又慢吞吞地问:“但如果他们请我吃冰淇淋的话怎么办?”
G:“……”
他不可置信地问:“彭格列没给你冰淇凌吃吗?”
“可是别人请我的话是免费的。”
“我给你的也免费。”
“但你又不会一直给我。”
“他们就会一直——算了。你想吃冰淇凌就来找我。用不着找别人!”
她舔着冰淇凌,斜睨着他:“真的?”
“真的,”他嗤笑,“我还会骗你不成。”
“那拉勾吧,”她空一只手伸出小拇指,一本正经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反悔谁就是小狗。”
他头疼:“你跟着蓝宝都学了些什么?”
“不是蓝宝教的。雨月教的,”她说。
他两拉勾约定,晃了晃小拇指后,G莫名其妙欠了稻川秋很多冰淇凌。之后一路上她又让他给他买别的口味,被他拒绝了:“小孩子不许吃这么多冰的。”
生怕她反驳,他飞快举例:“你看蓝宝就不吃那么多冰的。你该和他学习。”
“首先,蓝宝不喜欢吃冰淇凌,”她字正腔圆地反驳,这两年她的意语水平进步得好快,“其次,他是小孩子,我又不是了。”
“你怎么不是小孩子了?”
她自得地仰头:“才不会有人给小孩子送玫瑰花呢。他们想泡我,我知道。哼哼。”
……你真的知道吗。G欲言又止地看她舔冰淇凌。那群小伙子知道她拒绝他们的理由是不爱喝咖啡,恐怕都要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真的不能再给我买一个吗?”
红发青年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不能。下次想吃,就等到一天……三天。三天之后再来找我。”
稻川秋撇嘴:“嘁。”
不高兴的意思很明显。好在她还是听话的,没有跑去找别人给她买冰淇淋,一个人举着巧克力甜筒小口小口地舔,最后剩一点儿,张大嘴巴,“啊——”地塞进自己嘴里,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
她不喜欢日式饭菜,但干巴的面包和甜甜的冰淇凌都很得她心意,吃完以后还要细细回味,恋恋不舍。
“真的不能再吃一个了吗?”
“不许。”
G揪着她往回走,那不勒斯正值夏日,空气干燥得灰尘乱舞,在黄昏的鱼尾一般金灿灿的阳光中折出丁达尔效应,将他们的影子映在灰尘上,便如胶片相机,足够时间记住这刹那。
G一开始对稻川秋没什么特殊观感。既没有朝利雨月因同乡情谊而起的友好,也没有阿诺德那样因职业而起的敏感质疑。
他对她的初印象仅仅是那个Giotto带回来的小姑娘,后来逐渐在她身上加各种标签:朝利雨月庇护着的小同乡、阿诺德至今还在观察的“小间谍”、能力来源不明却威力极大的小姑娘……
最后这些标签是怎么贴上去的,又怎么被撕下来。
剥去层层标签,他看见的便只是她一个人。
唉呀,稻川秋。
他垂下眸子,道:“加百罗涅家族昨天派人来提交了一份申请。”
Giotto猜测道:“什么申请?重要的话,你昨天就会呈到我的面前。如果无关紧要,你也不会提起它。所以它很特殊是不是?”
G道:“他们的家主提出联姻的请求,以此增进我们的合作关系。”
作为距离彭格列初代目最近的助手,岚之守护者脸上常年无表情。没有表情就能防止他人的窥探,就能抹去他身上的破绽,就能防止有人从他的神态中找出端倪。
此时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却很明显能感受到他的不赞同与冷淡。显然,他全然反对这一提议,只不过这是两个家族之间的接洽,他不得不将之汇报给首领。
他的首领看上去从容许多,微笑道:“罗德曼看上了哪位姑娘?还是说他的属下有了心仪的情人?”
罗德曼是加百罗涅初代的名字,他和Giotto私交不错,两人私底下互称名字。
G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希望可以求娶稻川秋。”
他念“稻川秋”这个日文名字时,语调丝毫不打磕巴,仿佛已经念过很多回。也是,他们已经认识好几年了,这才是理所当然的。
Giotto道:“他和小秋接触过?”
稻川秋虽然也会跟随不同守护者前往不同的战场,但平常她只会在彭格列的领地停留,罗德曼是从哪里认识的她?
难不成是听过了她的名字,想要加深与彭格列的合作关系,这才选择牺牲自己的婚姻,求娶对方?
Giotto道:“转告罗德曼,他本就是我们的盟友,不必做这些节外生枝的事。他的婚姻不该如此儿戏,他该将陪伴他一生的位置留给他爱的人。”
“问题就在这里了,”G说,“他说这不是玩笑,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她。”
“可他们此前从未接触过,哪里来的真心实意?”
G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语气却隐隐讽刺:“准确来说,他们见过一面。”
“加百罗涅说他对她一见钟情。回去之后不断想起她的脸,最后他确定自己陷入爱河。他希望能够娶她。”
G的记忆力很好,在他意识到对方写了什么之前他已经读完了信。信中华丽的辞藻无处不体现了意大利人的浪漫与轻浮,读得人牙痒痒,恨不得把信糊回他的脸上去。
他言简意赅地评价:“不靠谱的男人,嘴上倒是很会说,谁知道他到底打什么注意?”
Giotto没有制止他的不礼评价。
金发首领接过属下递来的信展开。薄薄的纸上,好友的字迹逸然洒脱地写了一行又一行。从前,Giotto看着这道字迹写理想和未来,计划和成果,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今天却不同,这字迹更加俊逸、满怀憧憬,写字者的字尾高高地飘起来,亦如他的心,迫不及待地书写对一位姑娘的热烈情感。
“我确定我会爱她一辈子……这种感觉很玄妙,哪怕我往常不敢许诺,此时也笃定……我对她一见钟情……倘若可以,我期望能够与她共度余生……”
首领沉默着看完了这等情感洋溢的信,将它仔细地收好,塞到了文件的最底层。
他淡淡地评价:“加百罗涅太冲动了,也太莽撞……他没有考虑过更加长远的未来,便轻言许诺……彭格列也不
会容许家族成员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情感。小秋又太小——无论如何,他的请求,都只能被驳回了。”
首领只字不提自己连称呼都变了的事实。
他径自转移了话题:“阿诺德在巴里那边的部署已经快要完成了吧?”
坐落在意大利东南部的巴里是普利亚大区和巴里省的首府,因坐落在濒临亚德里亚海的肥沃平原上,自古以来都是走私路线的天堂。里世界势力在此交错复杂,彼此制衡,谁能够将巴里咬下,谁就能说自己拥有了一统里世界的能力。
G听到他的询问,沉如冰水的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已经快要结束了。战争……快要结束了。”
意大利动乱不断,里世界的波动更是让平民百姓难以生计。彭格列倘若能够统一里世界,意大利人民就可以在他们建立的秩序下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哪怕他们不能肯定百年后彭格列仍然繁荣,但只是这一时的安定,也足够兴奋了。
“已经很多年了啊……”Giotto想到这些年的经历,声音低了下去,怅然若失。
这些年彭格列不断扩展,多了很多伙伴,也多了很多的地盘,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失去了很多同伴的生命……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彭格列诞生在这片动乱的土地上,初衷正是给人们带来安宁与平静。携带着理想的人们加入了彭格列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自己和他人的死亡。
对于同伴的死亡要哀悼,接着站起来继续冲锋;将自己的死亡埋葬进土地,来年坟墓上开出的花被同伴们祭奠。
死亡并不可怕。Giotto已经习惯了失去,同时对自己可能到来的死亡表示坦然。哪怕有一天他死了也没关系——
他只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够长存。
活着的人的意义就是将死去同伴的意志承载。
金发首领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站在高楼,他能看到很远,看到彭格列庇护下的人们走着停着,就这样又度过一天。
远处,蓝宝和稻川秋又找了个房顶,趴在屋檐边,钓鱼一样往下面扔面包渣。墙下是张大嘴等着的小孩儿。
她的干巴面包早就吃完了。难为蓝宝还愿贡献出自己那份,给她逗小孩儿玩。
多么美好的一副场景。
——他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日常。
金发首领回眸,辉光将他的眸子映得熠熠生彩,岚之守护者听到他用平淡而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命令:“全力以赴,拿下巴里。”
“是!”
他行了个礼,知道这是总攻之前的最后号角,难耐激动地转身离去。
屋中只剩下首领仍然站在窗边,凝望着这片被他庇护着的土地。
倘若这样的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该有多好?
人常说“倘若”,常说“假设”,常说“如果”。
倘若我不去做那件事就好了,如果美好能够恒久的存在就好了,假设一切都随着我的心意走——
命运说,哪里来的倘若、假设、如果呢。
命运毫无感情地游离在每个人的周围,如同等待着爆炸的粉尘。蹴尔提升的温度、事态没有尽头地向着无法预测的方向驶去,最后发出振聋发聩、毁灭世界的一声巨响——
“轰!”
世界痛苦地颤动着,嗡鸣着,开裂出深深的沟谷,在大地上不断蔓延。
死亡在战场上肆虐。意识到无可挽回的颓势后,敌人破罐破摔地发动了自杀攻击,哪怕是死也要带一个对手陪葬。
血染红了大地,几乎没有人身上完好。每个人的脸都涂上铁锈的腥气,所有人都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
彭格列倾巢而出,攻向敌人。起初一切顺利,但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敌人居然还有杀招。
二十一世纪,枪支弹药威力巨大,却离普通人的生活很远,对于它能造成的伤亡,稻川秋总抱有朦胧的猜想。
十八世纪,火药尚未发展到极致,却如原始的石刃,散发出凛凛的死亡。
一轮大炮倾泻在战场上,措手不及的彭格列被当成靶子,许多人当即倒下,虽然雷守部门的人飞快挡上,但还是有很多人失去了战斗力。
蓝宝拉住了想要跑出去的人:“你要去哪里?”
“绕后,”她说,“我能把它们的弹药和火炮都瓦解。你知道的。”
半睁着眼睛的青年拉长了声音道:“别当我好糊弄啊。你是要深入到他们的营地里去吗?你是想找死吗?”
“我才不会死呢,晦气晦气,”她说,“我只过去一会儿就好。很多人根本不用死的。只要我过去。”
蓝宝仍然抓着她的手不放。
在稻川秋到来之前,蓝宝是所有守护者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因为他的天赋和背后家族的势力,大家都优待他,将他看作吉祥物,纵容着他到处乱跑,“指望那个小鬼有什么责任感,”他有一次听到G在背后说他,“他年纪又小又爱捣乱,随他玩儿去得了。”
年纪小是该被纵容的啊,他想。
大少爷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优待纵容,过得自由自在。偶尔家族也需要他的能力,但他天赋卓绝啦,随随便便就能完成,根本没必要多费心。他过得好快乐。
……然后稻川秋就来了。
这家伙比他年纪还小,性格比他还活泼捣蛋。如果说一开始对他还有点儿警惕、表现得冷淡,那么慢慢地熟了之后他俩就开始一块在彭格列的领地里乱跑。蓝宝从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合他心意的人。
蓝宝心想这样也不错。有个伴儿一块玩。天塌下来有人扛。那些打仗啦情报啦,这些事情给大人干去呗!他俩玩儿去,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知不觉蓝宝就变成了大人。
蓝宝看着面前脸上抹着灰和血的少女。他发现稻川秋已经十七岁了。但他十八岁。
他是比面前这家伙大上一岁的大人噢!
那些打仗啦保护啦,这样的事情放在蓝宝和稻川秋面前的时候,就该蓝宝来干了。
他轻声道:“交给我,你别去。我会解决的。”
“你?”她怀疑地说,“你这家伙别吹牛啦。”
“哼哼。本大爷说到做到,你不是喜欢那什么……拉勾么,来吧,我们拉勾。”
他伸出手:“拉勾承诺,我会保护大家的。”我会保护你。
“……”
稻川秋也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拉钩上吊,许诺一百年,不许变。
稻川秋已经和彭格列的许多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G欠他很多冰淇凌,朝利雨月说以后一起和她回日本故土探望,阿诺德说她可以永远在他的地盘休息,Giotto承诺彭格列胜利之后不用偷,他藏着的酒可以给她,斯佩多说过了……
不知不觉间她和这么多人许下了承诺。
此时此刻,稻川秋以为承诺就是死了也要完成的东西。
“砰。”
……直到她的喉咙被洞穿、熟悉的身影目眦欲裂地向她扑来,金色的粒子氤氲朦胧,铺满眼前时。
她突然想起来。
死了。就是死了。
——哪里来的,死了也要完成呢?
死了就是死了。
没有任何回转的死。
是谁在哭泣?是谁在彷徨?是谁在后悔?
“一定还会有……别的方法……拜托了……不要……我们的承诺……”
沙石飞走的混乱声,火炮被摧毁之后的诡异寂静,血液在大地上铺满的声音,青年祈求的声音。
滴在她脸上的泪水。
金色的粒子嗡嗡地哭泣着。
——一切的一切,都化为尸体上的鹫鸟,群集着扇动翅膀,啃食她的意识和生命。
“……”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地上的尸体的影子还在风中微微晃动着,陌生又熟悉,异国的庄周长吟,谁是庄生,谁是蝴蝶?
仿佛她做的一个幻梦,属于彭格列的故事烟消云散,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承诺是什么呢?情谊是什么,关于你——又是什么?
冰冷的泪水在脸颊上一滑而过。
稻川秋想,我将铭记这个梦一辈子。哪怕它可能是一个梦。
梦却如露水幻电,在她的生命中留下的仅仅是错愕的光影,而后飞快消逝、消逝、消逝——
被遗忘的一去不返,铭记着的痛苦不言。
直到彻底遗忘,直到辜负这个梦。
第69章 Chapter69太太太…太奶奶……
“你是彭格列的人?”
稻川秋放下手,火焰消散在空中。她看向房间的暗处,果然有人道:“我不是。但你又是谁呢?——现在我是真的好奇了。”
软软糯糯的婴儿声音,在此刻的场景中显得分外诡异。更加诡异的是从阴影中走出的人:这竟是一个穿着西装的婴儿!
帽檐上趴着一只吐舌头的蜥蜴,婴儿的声音纯真可爱,口中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我本以为是其他势力派来的探子,现在看来这是我的判断失误。”
“你是谁?”
稻川秋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眼神诡异地打量,片刻后神情怪异道:“现在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连婴儿都开始出来接活计养自己了?”
婴儿幽幽叹道:“生活实在艰难,自然只能出来献丑。”
“但总没有人开价杀我吧?”
“当然。你来历不明,突兀出现,这世上都没有人认识你,又有谁会悬赏要你的命?”
“可你刚才对我开枪了吧?你想杀我。”
“只是试探,”杀手辩解,“我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个人的人头。”
“那你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沢田纲吉。”
稻川秋微微后仰了。她想到了沢田纲吉的那张脸。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便觉得熟悉,只是不明白这熟悉从何而来。到了现在,她恍然大悟,沢田纲吉——
Giotto。
那个头发是金色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如同火焰一般庇护着意大利的青年。
“你真的不是彭格列的人?”她喃喃。
“不是,但我欠了彭格列九代目一个人情。”杀手道。
“我想那个人情一定很大。”
杀手微微颔首:“大到我不得不从头开始培养一个怎么看都毫无长进可能的弟子,好让他以后继承彭格列十代目的位子。”
“转眼就已经传承到第十代,转眼一百年都已经过去了两个。”
稻川秋又道:“你以为我的来历不明,或许是针对彭格列的阴谋?”
她自顾自道:“但是来历不明而已,何至于用这种必死的杀招。啊,我知道了,还有其他因素——我的名字?”
女生眨了眨眼,说话的时候,铅灰色的眸子像蕴着雷电的阴云。忽而她抓住了这场对话的线索,骤而如电,女生转目看了过来,眼眸如阴雨天中穿破了黑暗般明亮。
“……”
Reborn曾经看过彭格列的家族史,陈旧泛黄的纸张上有初代的所有人的图像。那上面有稻川秋。他也曾应邀到彭格列的领地中做客,穿过古老的城堡时,他见过一张画像,画像上的那个人亦是稻川秋。
十八世纪,油画盛行,受限于风潮、技法和材料的影响,画师笔下的人物总是失真,却又能灵诡地摄住人物的一丝神韵。
Reborn曾在那张少女的画像前停住脚步,问这是谁?
九代目道,匆匆离去的灵魂,被初代们念念不忘的名字。
英年早逝,却在后来的日子里被屡屡提起的名字,最后几乎贯穿了初代们的人生。
Reborn其实早听过她的名字,但还是想要确认。就像你常在生活里听过历史人物的名字,可看到书上的他的画像时总是愣住,心道原来如此,长这个样子么?
画像上的人坐姿勉强端正地坐着,老老实实没有跑掉,但这也已经是极限了——动作上,她捧着一块面包啃得眼睛瞪圆,也不顾面包屑往下掉。
她不耐烦坐得好端正、好长时间来画一幅画,这便是她唯一留下的画像了。
画师恐怕也有所预感,于是珍惜地描摹她五官的轮廓、微微上翘的唇角、铅灰色的明亮的眼睛。
侧脸的符文的耳饰坠着金色,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Reborn将这画像看过一遍,不再问其他,同九代目离去说其他的话题。
后来他偶尔再来彭格列,路过的时候也会看一看画像中的她。在其他的端庄的画像中,唯有她俏皮得好像马上要跳出来狂奔,留下一地的面包屑。
哪怕过了很长时间,画像浮黄,她的灵动亦穿破光阴与维度,在人的心脏上重振。
“稻川秋。”
女生说,“是因为我的名字,对不对?你曾经在别的地方——八成和彭格列有关——见过我的名字,加上我不明的来历、出现得突兀,你认为我绝不无辜。”
她碾了碾手指,嗟叹:“真可怕。如果真是巧合,真是无辜人,刚才可就死了。”
“但你并不无辜,”杀手道,“能够接下我的子弹,何愁在里世界混迹,你却至今默默无闻,在这乡下村镇隐姓埋名,是有什么目的?”
“还有,”他眼神锐利地看向她。
他看到她的侧脸边的耳坠,金光隐隐明亮。
“稻川秋——这个名字是巧合,还是说你,穿越了两百年呢?”
“问这个问题……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巧合的重名吧?怎么会有人能够穿越时间?”
杀手挑眉道:“波维诺家族研制的十年后火箭筒,能够让使用者与十年后的自己置换五分钟,达到穿越时间的目的。”
他似笑非笑:“波维诺可以,其他家族自然也可以。谁知道漫漫长河中,是否有人掌握了玩弄时间的能力?”
分明是婴儿模样,杀手的锐利却刻薄地搅动空气,随时做好剖开对手伪装的准备,叫人如刃抵喉。
从没有人敢在第一杀手面前卖弄情报与信息,因为一旦开始谈话,节奏就会落入杀手手中,从此被他牵着走,无法抵抗。
稻川秋却眨了眨眼。
“实验,哦,”她恍然大悟,后知后觉道,“我懂了。是因为谁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时间的实验,才把你变成了这幅样子对吧……我就说嘛,彭格列不该这么刻薄,雇佣婴儿工啊。”
“……”
Reborn又想起了画像上啃面包的小姑娘,以及在资料上看到的初代的“稻川秋”。
他原本尚有疑虑,现在已经确认无疑。
——她就是那个被记载得“顽皮乖张、到处捣乱”的稻川秋啊!
第二天,并盛中学。
沢田纲吉因新来的家庭教师说的话而心神不宁,在楼梯上出神摔倒,咚咚几个台阶,被山本武搀扶着前往校医室涂药。
“好倒霉好倒霉,好痛好痛……”
棕发少年无精打采:“早知道就不走那条楼梯了……以前也不会摔倒啊。所以果然是因为那个奇怪的家庭教师吧……”
“什么家庭教师?”山本武好奇问道。
“嗯……就是一个奇怪的婴儿啦。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家里,说服了妈妈,说要把我培养成什么黑手党首领……哈哈,好冷的笑话……你也觉得好笑,对不对?”
沢田纲吉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干笑了两声,脸上表情丧得三魂出窍二魂升天:“怎么会有人来捉弄我啊,到底是谁……可恶,这种事说出去真的很像笑话……”
山本武却没有马上回答他,两人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
正在沢田纲吉忍不住想问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的时候,山本武低声道:“啊。好巧。这里也有一个婴儿,戴着西装帽子,穿着西装。还有一只蜥蜴……”
这描述越说越可怕啊!
沢田纲吉惊恐道:“他在哪里?我们绕道走!”
“恐怕不能绕道了,”山本武耿直道,“因为他就在我们的目的地。”
“……?”
顺着山本武的手指方向,沢田纲吉眼前一黑地看到,校医室的窗子内,那个奇怪的婴儿正在喝茶。
而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好就是他们并盛中学唯一的校医,也就是他们此行要找的对象,稻川秋。
——他们两个正面对面坐在一起!!
沢田纲吉“啪”地给了自己额头一巴掌,喃喃:“也许我还没有睡醒。”
但是真的有人会在梦里平地摔吗?
山本武丝毫不知他混乱的脑子,爽朗地拉着他:“走!我们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哇,感觉上就很有趣,我也想加入进去啊!”
不要这么乐观啊山本同学!你连他们说什么都还不知道,哪里来的“有趣”评价啊!
伤残人士沢田纲吉无力反抗同伴,只能一拐一拐地过去。刚刚推开校医室的门,他就听到了毫不留情的嘲笑声。
不用说,Reborn笑的。
“……”沢田纲吉涨红了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你这个小婴儿不应该在摇篮里面爬来爬去吗!”
该在摇篮里爬来爬去的小婴儿犀利地评价:“平地摔大王需要在摇篮里爬来爬去,我可不需要。”
“平地摔大王是什么,不要随便给别人取外号啊你这家伙!”沢田纲吉满脸通红,“所以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嘲笑我的吗?”
“嘲笑你……”Reborn沉吟道,“难道你平地摔的频率已经高到每天一回,能够让我随时随地嘲笑的地步了吗?”
“……你!”
把未来弟子气得哑口无言后,杀手长叹:“嘲笑你只能算是顺便。”
“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见我的朋友。”
“朋友?!”
沢田纲吉惊呼。
“那不然呢?”杀手幽幽道,“彭格列是我的盟友。她与彭格列关系匪浅。我们怎么算不上朋友?”
沢田纲吉被巨大的信息量接连砸晕。他脑子宕机,茫然“啊”了两声,猛地提高声音:“小秋——和彭格列关系匪浅?你在说什么啊!”
“你看她否认了吗?”杀手好整以暇地举起了咖啡——等等,哪里来的咖啡机!
沢田纲吉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稻川秋,然后彻底绝望了。
她正在翻着几本陈旧的书,神情寡淡,并没有反驳Reborn的话。
“对了,”杀手没忘了补刀,“按照辈分,你不该叫她‘小秋’。”
“你该喊她,太太太……太奶奶。”
第70章 Chapter70被拼起来的诺言……
“这是什么……玩笑……”
沢田纲吉捂着脑袋,孱弱地呻吟:“就算你说我以后要继承黑手党,都好过你说她是我的祖宗好吗!虽然这两个根本没有任何可信度可言!”
“回家吧,回家去吧,你适合当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所以说到底是为什么这世上会有婴儿杀手的存在啊!”
杀手从椅子上跳下来,不轻不重地给了他小腿一脚。原本就瘸腿的病患顿时失去平衡,可怜巴巴地往前摔,咚!好可怜。
他眼角迸出泪花:“你在干什么啊!”
“对不知底细的杀手如此不敬,可是会有失去性命的风险噢,”杀手萌萌地说,“我只是给你一点小教训。”
“这算什么教训啊……!”
山本武趁着一片混乱,凑到了稻川秋旁边:“咦,你在看什么呢小秋?”
他的目光散漫地落在女生捧着的书上,忽而凝住了。
好奇怪……眼熟得过头了。
他的视线在女生和她手里的书上来回偏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这上面的人,难道是你吗?”
沢田纲吉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好重的书,这是什么啊?名著大部头吗?”
国文学得一塌糊涂的少年对体量庞大的名著十分畏惧,说到的时候打了个哆嗦,仿佛看到了国文老师藤本险恶的脸。
“但小秋的脸怎么会在名著上面?”
山本武挠了挠头:“看上去很像是历史什么的……而且这些书都好旧啊。”
他比划了一下:“感觉碰一下就会散掉。”
杀手为他们两个揭秘:“确实是历史。”
“这些是彭格列的家族史。作为里世界的统治者,彭格列迄今已延续到第九代,漫长的时间中,显赫的历史理所当然被记载入册。”
“不管是初代的经历,还是他们后来的结局……都被记载下来的家族史。”
“初代退位之后,携同伴退居日本,改名沢田家康,”稻川秋的手指落在脆弱的纸张上,道,“原来,他们后来真的来了日本么。”
Giotto是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无论是从居住环境和饮食,还是生活习惯考虑,他选择退居的地点时,都该在欧洲那片地带考虑。
可他偏偏远渡重洋,来到了对他而言本是十分陌生的日本。
稻川秋想起了她曾经和Giotto说过想要回到日本。
那时又是夕阳,五月的黄昏暖洋洋地铺撒在彩色的建筑上,她倚着城堡的栏杆,俯瞰灰鸟叼起零碎的日光,高兴地说,“雨月说以后陪我一起回日本去。”
“你们两个倒是投缘。什么时候回去呢?”
“没想好,”她托着下巴说,“可能要很远之后了。其实我有一种预感,哪怕我回去了,那也不是我的故乡。”
“哪怕这样也已经和雨月约好了呢。”
“嗯。哪怕不可能,但那至少是离我的故乡最近的地方。”
她穿越到两百年前,彼时又不知自己的能力如何运转,于是只能抱着最坏的打算: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或许要在这两百年前度过自己的一生。
但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可以在离她的故土最近的地方生活。
金发青年沉默片刻,笑道:“会有机会的。等一切都平定之后,我们就去日本。”
“‘等一切’,这时间很长诶,”她斜睨他。
他温和地说:“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呢?他没有细说,但意思是很明显的。
青年的眸子在明亮的夕阳下丝毫不逊色得璀璨,和诺言一起熠熠生辉。
稻川秋伸出手去打空气拳,漫不经心似的说,那你加油啰。
其实她想过之后回到日本的生活。
还是和在彭格列的时候一样,大家都住得很近,一觉睡醒跑出门可以看到匆匆忙忙的G,阿诺德神出鬼没地审讯出现在周围的可疑人物,蓝宝懒洋洋地被她拉着到处跑,雨月一手一个把他俩抓回来吃晚饭……
想了很多次之后,“日本”仿佛变成了一个代名词。一个代表着幸福的名词,从此无所谓地点,而成为了许多个人名的集合,光想一想,都觉得幸福得要落泪。
后来,稻川秋回到了两百年后日本,却没有感到幸福。
剥离了许多个人名之后,“日本”不过是一个空白的地点,贫瘠的没有意义的场景。
至于说好的一起回到日本,说好的在日本中的未来生活,说好的日本……
这些诺言,应该早就不作数了吧。
在看到彭格列家族史之前,稻川秋尚且以为一切都灰飞烟散,就像她已经接受了【食我嗅闻】的侵蚀,接受了对从前的遗忘,接受了承诺破灭的后果。
……
原来没有。
承诺仍然存在。
彭格列初代目,在家族最繁盛的时候选择退出,卸下了肩膀上的荣光。意气风发、理想飞扬的青年,最后疲惫地前往日本,前往那个他们约定的地点。
——那儿是离她最近的地方。
“小秋……你,你怎么哭了?”
少年讷讷的、恐慌的声音传了过来。
稻川秋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冰冷一片,泪水如同月亮一般扑面而起。
原来她从来没有适应“日本”这个冷冰冰的名词,从来没有遗忘过从前,从来没有去接受承诺破灭的后果。
她只是太痛苦,掩着耳朵奔跑,就试图世界永远不变,就试图自己从来不难过,世界的雨不为她倾倒。
她摸了摸脸,觉得好奇妙,她会流眼泪。
曾经有人将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觉得好好笑,怎么人人都说这样的生理盐水代表着难过阿?
原来真的是难过。
“没什么,”她平复了心情,慢慢地说,“我只是有点感动。”
“感动什么?”
“太感动了。从无到有地建立了彭格列,初代们真是了不起。”
Reborn:“可以理解为你在夸自己么?”
“如果真的要这么说。那么,我也很了不起呢。”
虽然知道气氛不对,沢田纲吉还是失声道:“等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那可是黑手党啊!”
黑手党的建立有什么荣耀、了不起的?那不是欺压人民、横行霸道的存在吗?
“前身是意大利的守卫队,为了百姓的安定生活,Giotto决定建立彭格列。从最开始的一小片地盘到后来的里世界王者,他倒是做到了贯彻初心。”
稻川秋认真道:“如果不是Giotto,很多人都会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很多孩子长大了,很多不该死的人也活到了寿寝正终。彭格列虽然是黑手党,但至少在初代,它只是为了人民。”
为了人民,好宏大的命题。
沢田纲吉没想到她会为黑手党辩护。在他短短十四年人生中,环境给他灌输的世界观非黑即白——正义和邪恶,假面超人和怪物反派,一方是需要被尊重的,一方是需要被唾弃的。在他的认知里,黑手党不该存在。
所以他对Reborn的话不可思议,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荒谬的骗局。
假设这不是一个骗局,他也不愿意成为什么黑手党的首领。——黑手党不是邪恶的吗?
然而稻川秋为它辩护。
他笨口拙舌,从来就不是那样伶牙俐齿的人。他怔怔地看着她,最后脱口而出:“可是……”
“可是,为什么,你哭了呢?”
“是因为彭格列吗?”
直觉让他知道,这泪水好珍贵,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哭——是因为彭格列吗?
惹她哭的,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吗?
少年抿紧了嘴唇。
“蠢纲。”
Reborn飞起一脚,将这蠢蛋弟子踹倒在地:“眼泪又不是只有痛苦一条途径。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只会在被吉娃娃追着跑的时候流眼泪吗?”
“Reborn!你在说什么啊……!”
沢田纲吉面红耳赤:“小狗本来就很可怕……”
“但是别人的眼泪,不会为了小狗的吠叫而往下掉。”
稻川秋也说:“哭泣有时候是因为高兴。”
“高兴?”沢田纲吉傻愣愣道,“为了什么而高兴呢?”
“嗯……因为我认识了他们而高兴吧。”
“虽然说他们是黑手党。但是,如果不是他们的话,我在意大利根本活不下去吧。”
一个小孩,带着半灵不灵的异能力,随时都可能被土地吞吃掉,而不是在彭格列中得到前所未有的爱护,能够在土地上到处奔跑。
想起了蓝宝懒洋洋地眯着眼的样子,稻川秋微微笑了:“黑手党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它很可爱。”
“……”沢田纲吉根本不能理解什么叫做“可爱的黑手党”。
山本武好奇地举起了手道:“什么黑手党?”
Reborn黑黝黝的大眼睛落到他身上:“彭格列,里世界的王者,虽然是黑手党却掌握着意大利举重若轻的权柄。少年唷,我看你天资卓绝,要不要加入彭格列呢?”
山本武哈哈地挠着脑袋,没有马上回答。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小秋对彭格列很了解吧?你很喜欢它吗?你流眼泪,不是因为它让你难过,而是可以让你开心,对不对?”
稻川秋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他低着头喃喃自语,从前的彭格列可以,现在当然也可以?
于是,他的第二个问题是:“那如果我加入彭格列,你能更喜欢我一些吗?”
“……?”
稻川秋战术后仰。
她警觉发问:“你为什么想要我喜欢你?”
你在说什么狼虎之词啊少年!
“哈哈哈哈。朋友不就是要彼此喜欢才能够长久走下去吗!”
山本武挠着后脑勺哈哈大笑:“缺席对方的生活,就可能让这些喜欢变淡。小秋对棒球没兴趣吧?那么我想,我可以试着了解你喜欢的东西……”
“毕竟,我一点都不想在小秋的生活中变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