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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娃娃医馆

“她能缝针。”星星开口就堵住了老人颤声的询问。

小朋友在边疆两年被哥哥们和大伯养得很好,笑脸白白净净,此时穿着最为朴素的棉衣站在小间里,也没人会觉得他年幼好欺。

特别是对上他认真安定的神色时,更是令人不自觉地信任,否则之前老人也不敢那么快就答应让儿子留在医馆里治疗了。

而这份安定,此时更是被老人完全接收到。

他原本极为惶恐不安的心跳在星星的认真的目光中缓缓平静下来,他抖了抖干裂的唇瓣,而后竟当场屈膝朝着星星跪了下来。

又见到了这一幕。

星星看着下跪的老人,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前一天朝自己下跪的妇人,还有从前见到的无数跪下过的人类们。

这个世界的人,总在下跪。

星星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像昨天那样不闪不避。

但老人的目光跟着他,苍老浑浊的眼眶里藏着泪水,他极为端正地跪下,又俯身朝面前的小儿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等明日一早,我就送囡囡来医馆,我家孙女原本是学绣工的,如果她不通医理,愚笨难教,还望小公子您不要嫌弃责骂,只需将她退还给我们就是。”

不仅是老人,男人也努力想要支起身体来给星星下跪。

不过在他刚动了动,就被小朋友略凶的目光瞪得不敢动弹,又捂着肚子乖乖躺了回去。

星星垂眸看向跪在面前的老人,安静片刻后,才轻声答:“好,你让她明天来吧,我会给她开工钱,教她学医,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星星没有收过徒弟,也没有找人给自己当过打工人,但他想,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让老人放心。

他的话音落下,老人果然抹着眼泪忙不迭地应下,转眼又想对他磕头,不过这次星星让赶来的哥哥把人拉了起来。

“药煎好了。”魏锦安将一碗散发着浓浓苦臭味的中药递给老人。

星星也靠着哥哥站,见状对老人说:“等药凉点就喂给他喝下去,可以镇痛的,到时候清理伤口会方便很多。”

最关键的是,能防止男人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挣扎或者干脆昏死过去。

老人闻言,端着药的手都在抖,却全程小心翼翼,连一滴药汁都不敢洒了,更是连声让儿子一定要连碗底的一点药渣都干干净净喝到肚子里去。

星星走出散发着奇怪味道的隔间,仰头看着这两天一直帮自己做这做那的哥哥,然后牵着他来到后面,然后抓出一大把口罩塞到他手里。

“哥哥记得每天戴,勤洗手,不然会很容易生病的。”星星一边说,一边用心声抹消了哥哥心中对刚才那一幕的狐疑。

魏锦安揉揉弟弟的头顶,总算知道他脸上那古怪的面罩起到了什么作用。

等药汁生效还要一点时间,星星也没有耽误,而是坐到堂前继续给病人看诊开药。

这过程里也会遇到和之前那名妇人一样试图赖账的人,不过星星并不是任人欺负的性格,他身后还站着魏锦安,那把真正开了刃的刀更是随时挎在魏锦安腰间,那些赖账的人刚准备耍赖皮,就被刀横上了脖子。

那动作,那架势,那眼神……

谁敢赌啊?!

一连两次过后,再也没人敢赖账了。

不过到了傍晚时分,医馆里来看热闹和头疼脑热的病人就一下子少了很多。

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像隔间里那男人一样受了刀伤箭伤的人。

要说很多人也没有,只是他们基本都有家属陪同,于是小小的医馆很快就被占满了。

星星抓药已经很熟练,看着这些疼痛难忍,且都伤口发炎感染的人类,干脆让哥哥把之前煎过的镇痛药又煎了一大锅出来,每个人分一碗喝掉。

紧接着就是停不下来地清理伤口,重新敷药包扎。

一个接一个,期间还能听这些病人的家属愤怒又不甘地咒骂那些大逆不道的叛军们。

等到夜晚,医馆隔间里还住着不好挪动的男人,他也是几人里伤得最重的。

据说还有很多人当天都受伤了,不过要么是没活下来,要么就是第一时间去了安全的镇上找医馆医治去了。

等天光彻底暗下来,星星打了个哈欠,目光缓缓飘向乖乖蹲在柜台上当吉祥物的野兔。

这只野兔不大,星星都能抱稳。

星星今天发现好多病人都在议论这只野兔杀了吃一定很香。

想了想,星星走过去,把它重新抱住,抱到后院里找了个角落放下。

“星星,明天想吃兔肉?”魏锦安倚靠着门框看着弟弟在院子里摸兔子玩。

星星还没怎么样,兔子先惊恐地蹦得老高,然后瑟缩着躲到星星的脚边,两只耳朵和身上的毛全都有点炸。

魏锦安:“……”

还挺机灵。

就是贪吃了些,不然当初天黑的时候,魏锦安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这只吃了窝边草的兔子给射中。

“不吃。”星星摇摇头,蹲在院子里,扭头对哥哥说:“哥哥,可以养它吗?”

星星看着野兔,突然有点想网网了。

虽然网网是只三米高的变异大蜘蛛。

“可以,不过野兔不好养,性格很凶,会咬人,而且说不定哪天就跑了。”魏锦安朝着院中走来,站定在兔子和弟弟跟前,脚尖踢了踢缩成一团的兔子。

这种野兔和家兔不一样,更不是白兔,而是浑身杂毛的灰兔子,眼睛也没家兔那么剔透的红。

总而言之,挺难看的,和白白净净的弟弟一点都不搭。

但星星想养。

魏锦安认命地出去砍了几根竹子回来,准备给兔子做个兔笼,也不一定非要关着,但将来离开的时候,如果兔子没死,装笼子里拎上就能走。

而且万一哪天又露宿在野外,还没吃没喝的时候,这只兔子不就正好派上用场了吗?

反正魏锦安只给了这只野兔两条路。

第一,乖乖给弟弟当宠物,寿终正寝。

第二,被弟弟吃掉。

没有第三条路能走。

星星眼睛弯弯地朝哥哥笑,看着哥哥扛着几根竹子叮铃哐啷地扔在院子里,没有拆穿他刚才出去和人暗中联系的事情。

长大的哥哥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星星都知道的。

这是哥哥们的秘密,虽然他们没有瞒着自己,但星星不想当什么都知道的聪明崽,他只想当认真学医治病救人的普通人类小朋友。

小朋友可以有很多的问题,但小朋友不会拆穿哥哥们的小秘密。

这样就很好啦~

第二天一早,天都还没亮,星星推开门就远远看到前面医馆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的老人正拘谨地等在门口。

明明医馆外只挂了一道竹帘,可一老一小都忐忑着,谁也没有掀开帘子先进医馆休息等待。

如果自己不过去的话,他们一定会这样等很久很久。

星星歪歪头,没懂,但也没问哥哥和球球,他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奇怪的世界和这些奇怪的人类。

等他到了医馆堂前,老人连忙牵着孙女走进来,就连昨天才做过伤口清理的男人也虚虚地捂着肚子从隔间里走了出来,一家子老小全都眼巴巴地看着星星。

星星看向那个女孩。

高高瘦瘦,但不是那种吃不饱的瘦,身上的衣服也很整洁,有补丁但很少,神色虽然忐忑,目光却亮晶晶的更多是期待。

对上星星的视线,女孩虽然也很惊讶他年龄太小,但昨晚听爷爷讲过了,所以很快就收敛了神情,大大方方地主动上前:“小公子,我绣活儿做得很好,胆子也不小,谢谢您救了我爹爹,我愿意给您当帮工,不求学什么医理,也不求高昂的工钱,只要能报答您的恩情,我什么都愿意做。”

她很会说话。

星星从她身上,第一次感受到人类语言的奇妙。

明明是在努力争取到医馆工作,但是她说得好好,姿态放得低却不会让人觉得她自卑,反而落落大方,极为有礼。

星星有点好奇地看向这个人类幼崽。

九岁,只比哥哥小了一岁,而且和哥哥一样,浑身都是蓬勃的生命力。

像顽强坚韧的野草,使劲儿扎根,使劲儿生长。

星星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众多灰扑扑的人类里,有属于自己的颜色。

是明亮的黄和清透的绿混合起来的颜色,很漂亮的那种。

两个小朋友互相打量着彼此,星星收回目光后,从柜台下拿出昨晚哥哥帮忙写好的契书,让这个叫囡囡的人类幼崽过来按手印。

“我不叫囡囡……”女孩儿听到自己的昵称,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抿着唇笑着解释:“我叫春杏,囡囡是我们这边长辈对家里女娃的称呼。”

只不过,整个镇上,只有她才被爷爷和父亲称为囡囡,其他的女孩都只叫大丫二丫,还有招娣来娣。

契书当场更改,星星自己握着毛笔在契书上写下刘春杏三个字。

从此以后,春杏就是医馆里的一名学徒了。

等到昨天的病人来医馆拿药的时候,就笑着打趣说:“这下可好,真成了个娃娃医馆了,从大夫到药童,三个全是小娃娃,都没长大呢。”

娃娃医馆。

从那以后,渔山镇附近的所有人都知道,镇上有个孩子当家的娃娃医馆,小大夫五岁,小药童九岁,就连那个打杂的,看着也是个脸嫩的小少年。

娃娃医馆这个称呼也因此流传开了,很少再有人记着,这家医馆原本名为悬济堂。

悬壶济世,医者本心。

这话从来没有出现在悬济堂的三个孩子嘴边。

星星不这么教,春杏自然也就不会这么学。

第92章 时有大疫

因此,当一场足以席卷小半个黎国的瘟疫出现时,渔山镇的医馆从来没有病人会跪在医馆外求里面的医者救命。

整个渔山镇,和附近所有知道娃娃医馆的人都清楚,娃娃医馆里的人,从不心软良善。

他们治病收钱,救命则收双倍十倍乃至于更多的钱。

你得多大的病,治好后医馆就会收多高的钱。

所有付不起钱的,都写了欠条按了手印,从此成为渔山镇娃娃医馆的编外人员。

帮忙找药草,学着炮制药材,或者帮忙做饭洗衣打扫,以及驱赶所有试图闹事赖账的人。

渔山镇的悬济堂是整个县府最冷漠最不讲人情的医馆。

可生活在这附近的百姓,几年间却从未说过悬济堂和小神医的半句不好。

他们不会骂小神医没良心,只会心疼小神医今天又坐诊了整整一天不曾休息。

他们不会在外乡人来求医不成反而闹事时聚堆看热闹,而是会立马拿起自家的扫帚锄头和棍棒赶过来帮忙撑场子驱离对方。

如果有人问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那么问十个人,有十个人都会回答:我本该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

因为在悬济堂被小神医坐诊的这三年里,天下大荒,叛乱四起,流民颠沛,疫病丛生。

可渔山镇从未被影响。

荒年,小神医会教他们采草药贩卖给兵祸四起的叛军和朝堂,赚来的钱正好买粮果腹。

叛乱,小神医总有办法让叛军首领身中奇毒,解药只有小神医有,叛军想活,就得听小神医的话退兵且保护渔山镇周遭安宁,时日久了,叛军哪怕路过渔山镇也不会靠近,只会如遇毒虫一般远远避开。

流民,小神医一般不会插手,但如果有流民袭击伤人,他都会第一时间救治,如果有流民冲向医馆,那么第二天就能看到流民的尸首摆在医馆门外,这让渔山镇再无流民之乱。

而疫病……

时有大疫,灾祸横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人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1)。

钟鸣鼎食之家鲜有疫情横生,而陷于大疫之中的,总是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百姓们。

一旦疫病出现,朝廷只会有一个处理办法,那就是将疫病祸源范围内数十里村落的人群全部驱赶到一处,然后一场又一场大火在村落间骤起燃烧。

他们烧毁的是患了疫病无法医治只能等死的患者。

可更多的,是还好好活着,甚至没有丝毫染病情况出现的活生生的百姓。

无人听闻大火中百姓们痛苦绝望的嘶吼,也没有人会为疫病范围内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们添一副哪怕安神的汤药。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可渔山镇以及周遭的百姓们却不用在被疫病波及到的时候惶惶逃离或绝望等死。

因为娃娃医馆的医者药童,和编外人员都会拿着奇怪的面罩给他们戴上,会教他们将水烧开了再喝,会叮嘱他们勤洗手勤换衣物,会……

去年的大疫,渔山镇只死了三人。

那三人也不是染病去世,而是走亲戚滞留在染病的村落,然后被府兵一把火活活烧死。

那年的疫病,也是娃娃医馆先给开了药方,然后迅速流传出去后,这才在短期内迅速平定。

按理来说,今年大疫迭起的时候,世人都该第一个想到当初平息疫病的娃娃医馆才对。

可事实上,从京都到边疆,所有百姓听到疫病率先想到的,是远在京都皇宫之中,被皇帝荣宠不衰的大黎福星:黎锦元。

去年疫病之时,在疫病逐渐消弭的时候,一则消息便如狂风般迅速席卷了整个黎国山河,所有人都知道:疫病尚未发生时,福星小仙童便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预知噩梦,皇帝深信不疑,于是传令各府衙防患疫病发生,虽然没有防患到位,但更多应该遭受疫病横祸的地区因为小仙童的预知梦而逃过一劫。

后来皇帝日夜为疫病焦头烂额之时,小仙童又做了个梦,并且在醒来之后欢喜地笑着告诉陛下,他在梦中洒下了仙霖甘露,疫病所生之地,再也不用受此疾苦,此后没过几天,大疫消弭,百姓重归安定。

皇帝大喜,即日祭天,昭告天下,黎国有福星,天下可太平,从此以后,黎锦元享有亲王待遇,见帝王可不必跪拜,甚至允许他上朝参与国事。

于是黎锦元福星仙童之名,传遍整个黎国,百姓大肆为他修建碑祠,铸泥塑木雕,日夜供奉叩拜。

而本该在这场大疫里位居首功,名声鹊起的悬济堂,却因此毫无踪影出现,就连朝廷也只下发了百金作为奖赏。

渔山镇的百姓们不忿,却无处可为娃娃医馆的小神医叫屈。

他们觉得朝廷对不起娃娃医馆里为了疫病奔波的小孩子们,所以也更怜惜更愧疚,平日里只要是娃娃医馆里传出来的日常疾病救治方法,他们都会很用心很认真地去学,对于那个所谓的福星仙童,却不屑一顾。

渔山镇也有碑祠,碑祠里供奉的也是个小娃娃,可这个小娃娃却是他们的小神医,而非什么下凡显圣的福星仙童。

他们不认,自然不可能香火供奉。

不仅是渔山镇不认,边疆总是被娃娃医馆送去药物的战场也不认。

殊不知也因此,远在京都*的黎锦元,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系统发布的“福泽全国”这一特殊任务,只能恨恨地看着到了任务时间后,始终停留在93%的刺眼进度条,心里无声咒骂黎国百姓和垃圾系统千万次。

所幸,他又等到了疫情相关的特殊任务。

这一次,黎锦元发誓自己定要百分百完美完成任务,拿到系统的天价任务奖励:彻底夺取主角气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奖励,本该在去年就得到的,可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卡在93%的进度条不再动弹,让他不得不催促系统抓紧时间再搞了一次灾祸绵延的大疫出来。

为了这次的疫病更严重,才好将自己的福星名头彻底坐实,黎锦元选择了这个位面古往今来最严重的一种疫病。

就是想要死更多的人,用来成全自己的仙名。

系统当时问过他,万一疫病失控该怎么办。

黎锦元冷笑回答:“哪怕死的只剩百户又如何?这些不过是纸片人里都不会出现的蝼蚁而已,谁让他们去年不选择供奉信仰我呢?这都是他们自找的!”

皇权富贵,新时代的灵魂早已迷失其中。

他也看不到,他那始终冷冰冰毫无人情意味的系统,在他看不到的脑海中,正疯狂吞噬他灵魂之中的气运和生机。

那不是系统,那只是一只犹如附骨之疽一般藏在他灵魂深处的怪物-

“星星,我们真的要走吗?”魏锦安坐在凳子上,看着在药柜前握着笔专心写药方的小朋友。

时隔数年,当初那个都没他腿高的小朋友,如今也已经八岁了。

五年时光,他却始终没能将小朋友养得白白胖胖,如今看着,仍旧有些羸弱苍白的模样,只是脸颊上多少有了些肉。

这样回边疆,魏锦安都怕自己爹和越来越怪力的小五会吧自己按在地上锤。

听到哥哥的询问,星星点了点头,在初春的清寒中轻声道:“春杏跟我们一起走,悬济堂关门,这里的百姓都提前喝过防疫的药,哪怕大疫波及,他们也不会有事,我得走了。”

星星已经在当初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走出了好远好远。

现在,他该回去找哥哥了。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哥哥要上战场,而战场又缺少医者,医疗条件不达标,所以才会选择学医。

春杏这三年里学了很多医理,也缝补过无数具动物尸体,就连囚犯尸体她都亲自上手缝过,星星要带着她一起去边疆。

正如他所说,该走了。

再不走,恐怕就再也走不掉了。

魏锦安大概猜到弟弟的紧迫感来自哪里。

来自从京城快马加鞭,跑死了几匹马才连夜送达的那封家书。

黎国京郊,疫病源头,内城也有人染疫了。

星星作为去年大疫中拿出药方的医者,今年那些达官贵族面临生死危机,第一个想到的一定还是星星。

如果现在不走,那么到时候星星只会被强行带去京都,然后再次沦为某个福星仙童的声名养料。

一想到去年的荒唐,魏锦安就想要提刀砍了黎锦元的脖子,再把皇位上那头猪拉下来剁成碎肉喂狗!

可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更忧心远在京都的祖母三人。

虽然她们基本闭门不出,但疫病看不见摸不着……

正想着,站在药柜前的星星已经放下手里的笔,抬手揭起柜台上写满墨字的药方,吹干后折叠好,伸手隔着柜台递给忧虑发呆的哥哥。

“这是什么?”魏锦安怔愣接过。

“两份药方。”星星眼眸弯弯地对哥哥说:“一份给姐姐,治先天不足弱症,另一份给祖母和师娘奶奶他们,防疫治疫,一剂生效。”

魏锦安原本想要打开纸张的手陡然顿住。

他捏着薄薄一叠被折好的纸,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星星。

然后对上小朋友坦然温柔的笑眼。

魏锦安:“……”

已经十九岁的少年握刀挥动百下都仍旧稳当的双手,此刻捧着这薄薄的折纸却不受控地发抖。

第93章 医馆里的小神医走了

从星星开始学医到现在,三年里,魏锦安从未提过要让星星为妹妹治病的话。

魏家因为魏锦宁自小身患弱症,所以延请了无数知名的郎中医者,甚至进宫请了不知道多少次御医。

因此魏锦安能从他们身上对比出星星在这三年里极为迅速的成长,偶尔听到被治好的患者感激涕零地称呼星星为小神医时,魏锦安也会想:或许有朝一日,凭借星星越来越出色的医术,也能治好妹妹的病,让她从此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正常健康地活着。

可这些念头也仅仅是在脑海里想想而已,他从未说过。

反倒是星星偶尔会问他一些关于家里人的事情,他也就会顺口提到妹妹的病。

魏锦安从未想过,自己的随口一提,星星竟然就会给出一张药方。

原本就是他们魏家欠了星星的,弄丢了他,让他在乞丐堆里艰难长到三岁,又认错了人,将另一个孩子接回家代替了他的身份,后来不能再把星星认回去好好养大,反而要他承受身份暴露之后的危机……

魏家欠星星的,或许补偿一辈子都不够。

现在这份亏欠却像被越滚越大的雪球一般,也越欠越多。

他刚才接过来的,不仅仅是妹妹活下去的希望,还是无数黎国百姓活下去的希望。

解除疫病的药方……

魏锦安甚至不知道弟弟是什么时候背着自己接触到了远在京都的患疫的病人,现在将要离开这里,星星却把这张药方给了自己。

这意味着,当疫情彻底不受控,朝堂因此陷入混乱危机,皇室被百姓质疑的时候,一旦他拿出这张药方,就能迅速笼络住大半个黎国的百姓的民心。

民心……得民心者得天下。

魏锦安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当然知道弟弟此时突然递过来的这张疫病药方是什么意思。

也正因为清楚,他才会一时间陷入怔愣,大脑都嗡鸣着空白一片。

听清药方那一瞬间,极致的刺激让他从头到脚都在发麻颤抖。

星星看哥哥一直傻站在那儿望着自己,听着他心里诸多混乱甚至词不达意的心声,歪歪头,决定暂时不去打扰哥哥,而是继续收拾起自己准备带走的东西-

天彻底大亮之后,有因为换季感染了风寒的渔山镇百姓来医馆想要拿一贴药回去喝,结果就看到日复一日放下的竹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门扉,和门上贴着的字。

短短三年,每天书写药方,星星的手腕早已不像小时候那么虚软无力,他的字也有了自己的风格,看起来就和他的人一样端端正正,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没有丝毫连笔或墨团脏污。

这张纸上写得是大白话,就说星星和春杏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游医,悬济堂当初就被星星在县衙那边买下了地契,契书在县衙,若有别的医者能力不错,可以自行去县衙领取契书,继续居住在悬济堂行医诊脉。

娃娃医馆里的小神医走了。

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疾风般迅速席卷了整个渔山镇极其周边村镇,百姓们聚集在医馆门前,望着紧闭的门扉,不经意的对视间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不舍和惶然。

从此以后,他们失去了那个孩子的庇护。

而这一切……聪明人都能猜到,是因为京都闹得越来越大的疫病传播。

去年的时候,他们就因为朝堂对小神医的轻视和占据他功劳的行为而气愤,如今见小神医被逼到竟然只能趁夜离开渔山镇,心底压抑了整整一年的怒火终于彻底被点燃。

因此,不久之后当一队打着朝廷名头的人马满脸倨傲地来渔山镇要请悬济堂医者去京都的时候,百姓们全都冷眼旁观他们在关门的悬济堂前吃了个闭门羹。

当这些人错愕之后终于意识到不对,开始慌乱地打探悬济堂医者行踪的时候,整个渔山镇没有任何人愿意对他们说实话,就算隐约猜到星星往哪个方向离开的百姓也只会胡乱指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信誓旦旦说某日某时亲眼看到小神医带着药童朝那个方向走了。

至于这些人到底能不能找到小神医?

小神医自己都说去游医了,白纸黑字摆在那儿,谁能保证他不会半途变道去别的地方呢?

再说了,去年疫病不是有福星仙童显圣才平安度过吗?今年也请那位小仙童继续大发神威呗,何必找医者,神仙肯定比医者管用啊!

渔山镇的百姓们在糊弄走朝廷人马后,继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偶尔路过悬济堂时,会短暂停下脚步,转头买上最好的香火去附近山上的碑祠前给小神医点一炷高香,祈求老天爷善待小神医,保佑他一路顺遂平安-

而星星,也在抵达边疆镇阳关的时候,在镇阳关门口送走了匆忙离开的哥哥。

魏锦安将星星送到镇阳关后才放下心转身离去。

这一路上,他都小心揣着自己怀里的两份药方,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会对它造成任何的损伤,怕被雨淋到墨渍晕染,怕被太阳晒得太干燥易碎,怕被油渍污染,怕不小心卷边撕碎……

毫不夸张地说,在将这两份药方带回京都安置好的整个过程里,它们都远比魏锦安自己的性命更为重要。

所以他没有让自己的暗卫去送这药方,而是耐着性子把星星送到边疆后,决定自己去跑这一趟。

除了自己,他谁都不能放心。

所幸无论是去边疆还是去京都,都还算是一路平顺。

而当下,星星目送着哥哥重新骑马离开,目光随之看向跟随在自己身侧的春杏。

春杏是独自跟他离开的,走之前和爷爷父亲磕了头,留下自己这三年里攒的所有月银后,就背着家里给她准备的包袱,跟着星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渔山镇。

“星星,我们是不是要先去找个住处?”春杏今年十二岁,比星星大了四岁有余,按理来说她该喊星星师父,但星星让她喊名字就行,平时不行医的生活中,也多是春杏在充当大姐姐的角色,一直照顾着星星。

星星摇摇头,领着她往关内走。

“我们有住处的。”小朋友走在前面解释了一句,然后带着春杏绕来绕去,最后来到将军府隔壁。

门是掩着的,星星不知道哥哥在不在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门,和门缝里更为熟悉的建筑以及草木,离家三载的小朋友终于后知后觉体会到一点奇妙的情绪。

球球:“崽,这叫近乡情怯。”

星星歪头,没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什么胆怯,伸手敲门。

很快有人来开门,门内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李叔~”星星仰头,迎着对方诧异惊喜的目光,乖乖喊人。

旁边春杏挎着包袱,见状也跟着喊了声李叔。

三年没见,李叔看着没什么大的变化,他开门把星星和春杏迎进家门,问他这一路上是怎么回来的,有没有吃饭等等。

等星星捧着热茶坐下后,他开始问星星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问星星这些年行医都遇到了什么趣事,问家书里怎么总是短短几行字,问……

以前不太爱说话的李叔,现在乍然见面,似乎有很多话想和星星说。

他的每一个问题,星星都认真回答,等话题告一段落,星星和春杏的面前已经各自摆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星星握着筷子,终于问他:“哥哥在军营吗?”

李叔笑着点头:“是,前几天才刚升为校尉,最近都在和手底下的人磨合,再过几天天凉了,边疆的战事又会频繁起来,现在全营上下都绷着弦儿训练呢。”

“我们明天就去军营。”星星这话既是对李叔说的,也是对春杏说的。

春杏闻言从碗里抬起头,颔首道:“好,我东西都收拾着,下午再去城里逛逛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李叔闻言,惊异地看了春杏一眼,大概是没想到一个女娃娃能这么面不改色应下去军营的事。

春杏对上他的目光,大方地笑笑,然后继续低头吃面。

短暂休息了一晚,次日上午,两个孩子就重新收拾好行囊,拿着令牌赶往军营。

他们到的时候,军营一派和谐,出示了令牌后,就被带到了将军的营帐。

相比起没什么变化的李叔,短短三年,在边疆和敌人搏杀的大伯魏凤延看起来却好像凭空被偷走了十年时光,头上白发渐多,唯有神情坚毅,目光依旧如鹰隼般凌然。

在看到星星的那一刻,这位尚且正值壮年的将军却好半晌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话当开场白。

最后他也只是看着长高的星星,温声说了句“回来就好”。

星星知道他派人去叫哥哥了,在等待的时间里,星星想到当初听到的心声,好奇问:“大伯,你查到当初的真相了吗?”

魏凤延微怔,大概没想过星星见面后的第一个问题竟然是这个。

但他很快点头,“查到了。”

“好~”星星没有再追问他查到后会做什么。

魏凤延也没有要细聊的意思。

他或许想着把所有的恩怨都揽在自己身上,不愿意让仇恨压在星星稚嫩的肩膀上。

星星听到了他刚才略显紧张的心声,所以没有追问,而是介绍起了身边的春杏,然后在哥哥掀开帐帘冲进来的时候,对大伯说:“我和春杏来军营,是想成为你们的军医,大伯,可以吗?”

小五脑子都没反应过来,一进来就听到弟弟的声音在询问什么可不可以的话,都顾不得寒暄,立马站在弟弟身边,和他一起眼巴巴地看向将军。

第94章 现在没死,今晚就活

一瞬间,三双稚气的眼睛全都圆溜溜眼巴巴地注视着魏凤延。

一双像活泼凶悍的狗崽,一双灿烂且满含期待,还有一双最为年幼清澈,也最让魏凤延难以拒绝。

“……”

他莫名被哽了一下,魏凤延心底觉得好笑,神色却依然严肃,“入军营为医,就要遵循军令,要吃苦,要见到尸首残躯,可能还会上战场,这绝非儿戏,星星,你确定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话音落下,看着他的两双眼睛又齐刷刷扭头看向星星。

不过和看魏凤延不同,此时两个打孩子看着星星的目光,一个欣喜关切,另一个信赖尊敬。

而最年幼的崽,却要在此时做最重要的决定。

“嗯。”已经长高一些的小朋友认真地点点头,“我留下来当军医,会很有用的。”

八岁的星星站在亲人和同伴身前,依旧单薄的身体似乎撑不住边塞藏着黄沙的骤风,可在场三人都知道:不是的,他撑得住,甚至能为很多伤患兵卒以及身后的家庭撑起一片天。

七岁时便能拿出治疗大疫的药方,八岁的他又该成长了多少?

“小神医”这个称呼,绝不仅仅是口头上的尊称而已。

因此只要星星点头,即便是身为一军主将的魏凤延,也开不了那个拒绝的口。

他甚至要感激星星此刻的坚定选择。

所以星星的留下毋庸置疑,他也不搞什么特殊化,反而在当天就和春杏一起去了伤兵营住下。

面对那些质疑不满甚至觉得将军疯了的议论,春杏拆开背着的包袱,在伙房那里找了滚烫的热水,开始有条不紊地清洗自己一路带着的各种医疗用具。

星星则直接屏蔽了耳边所有的心声,然后在球球和哥哥的陪伴下,熟悉军队里还剩余的医药和军医。

原本随军的军医也觉得将军大抵是疯了傻了才会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崽子送来军营当大夫,结果看着春杏和星星之间主次分明的行为,又着重观察了一下春杏带着的那些用具,之后再看星星时,那目光就慎重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考考这小家伙,心里则猜测这小孩会不会是哪个杏林世家的传人,所以才小小年纪就有本事来军营历练了。

结果他刚清完嗓子还没开口呢,旁边的五校尉就跟老母鸡护犊子一样护着小孩,眼睛死死盯着他,“王叔,我弟弟才八岁,你都四十八了了,可别欺负他!”

王大夫:“……?”

我还一个字没吭,你就已经脑补完你弟弟被欺负的画面了???

还有,你这个臭小子是懂该怎么扎心的!!!

王大夫鼻子里喷出气来,不悦道:“老夫可不是五校尉你这种莽夫,跟你也说不到一块儿去,此乃伤兵营,没伤没病的混球赶紧给老夫滚蛋!!”

在军营里待了几十年的人哪有什么好脾气,全都是兵油子,此时更是看小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被撵了。

小五也不跟王大夫争,转身摸摸弟弟的头,叮嘱他:“星星别怕,要是有谁欺负你,你就跟哥哥说,哥哥现在力气很大,可以一拳头把人鼻梁骨都砸断!”

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的王大夫:“……!”

这混球在哪儿阴阳谁呢??!

他刚准备生气,就看到那个看起来白白净净乖巧懂事的小家伙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点!头!了!!

不光点头,小家伙还操着一口没长大的童音乖巧附和:“嗯,哥哥注意力气,打断后我还能帮忙接上,免费的。”

王大夫听清这句话,反应过来后鼻子险些真被气歪了。

这两个小兔崽子!会不会说话?会不会尊老?!

他怀疑大的是只知道打架的莽夫,小的则是满肚子坏水的狐狸崽子!

他更怀疑这小的是想把他气死,然后独占军医酬劳!

“乖,那我去训练了,你先在这里熟悉一下,晚上的时候我来陪你们吃饭。”

已经凭借军功从小兵升为校尉的小五,如今也有了自己的随行下属,再看星星和春杏两个,一个羸弱,一个女子,怕他们被伤兵营里一些被伤病折磨得神智暴躁的兵卒欺负,所以特意给星星留了两个护卫随行。

被全程无视的王大夫心里更气了。

等人走了,他看一眼星星和春杏,又看一眼守在外边的兵卒,拉着脸没个好脸色,恶声恶气地问:“小子,你真不是走后门进来的?”

星星正在嗅闻药架上的药材分辨年限好坏,闻言摇摇头,笑眼弯弯地回答:“伯伯,你是不是怀疑大将军是不顾伤兵死活的坏蛋呀?”

王大夫一噎:“……”

哼,满肚子坏水的小狐狸!

他倒要看看这小家伙到底有什么能耐,竟然能让将军轻易松口!

春杏旁观一老一小短暂的交锋,抿着笑低头将手里的用具都擦干放好,然后格外自然地融入了这间小小的充满药味的医药房里。

等到下午,星星带着春杏去旁边的伤兵营。

这里的气味比药方里的气味难闻且驳杂多了。

而且环境也算不上好,兵卒们按照受伤轻重被安置在不同的营帐内,如今虽然是春天,但边疆依然寒冷刺骨,可能是为了取暖,也可能是因为地方有限,所以营帐内的伤兵们挨挨挤挤,掀开帐幕,满眼都是伤患。

星星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然后在一群人打量怀疑的目光中,带着春杏走了进去。

身后跟着哥哥留下的两名精兵。

现在算是暂时休战时期,所以伤兵营里的兵卒多是上一场战争遗留下来的伤患,也就是说,基本是治过一轮的,他们幸运活了下来,现在就在伤兵营里养伤,伤好后各有去处。

星星不管这些,他只和春杏一同检查了这间营帐里兵卒们的具体伤情,然后就离开了。

来的突兀,走的也很干脆。

这让一众伤兵们面面相觑,忍不住讨论起这两个小孩到底是有本事还是来过家家的。

可等到晚上,他们就又等来了这两个小孩。

跟进来的两个精兵手里还拎着很多东西。

“先给他拆。”星星抬手精准指向兵卒中的一人。

春杏点点头,拿出一把特制的剪刀,又从护卫手中挑拣了需要的东西后,抬步走向对方。

而被指到的兵卒愣了一瞬,然后捂着自己手上的胸膛,像被强迫的良家妇一般警惕防备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春杏放下装着东西的木盘,简洁解释:“要给你换药,剪刀锋利,别乱动。”

那寒光凛凛的刀刃,谁看谁害怕,这名兵卒更是躲到战友身后,大声道:“等、等等?!王军医呢?我的伤是他早上才换过药的,不是明天才换新的药吗?你、你们两个小孩别乱搞,还是让他来了再说!”

不止是他心慌,其他伤兵们也很慌,闻言全都连忙出言附和,非要王大夫来了才让春杏动手。

春杏转头看向星星。

星星盯着这些伤兵们看了几眼,然后点头:“好。”

不等伤兵们松口气,帐幕就再次被掀开了。

一直躲在外面的王军医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他比起这些兵卒而言还算白净的面皮抽搐了一下,最后闭了闭眼,不得不在伤兵们期盼的目光中涨红了脸替星星解释:“你们、你们身上的伤药配比……没有小军医配的新药效果好,所以你们能换的赶紧换了吧,伤口也能更快愈合,少受折磨。”

此刻,整个营帐内安静到只能听到外面呼啸的风声。

春杏趁着这些伤兵发愣,拿着剪刀低头,面不改色手不抖,干净利落地剪开了兵卒胸前粗劣的布料。

听着那声音,满屋的伤兵都不由抖了抖,莫名从两个小孩稚嫩的面容中读出了几分狠辣。

好像、好像……很不好惹的样子。

明明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子,可当他们真正做起自己该做的事情时,那气场就完全不一样了。

虽说不是每个病人都怕医生,甚至军营里的兵油子们是最怕得罪军医的,可相处时日久了,受伤重了,偶尔还是口不择言地骂军医没用,甚至可能有偏激的会悄悄给军医套个麻袋揍一顿……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在星星和春杏身上。

因为第一天的时候,他们就被两个孩子磋磨得死去活来,活来又死去,最后全都半死不活地躺了。

换新药的过程很麻烦,要拆旧的包扎,要清晰伤口,要抹上新的药膏,再重新包扎……

以上是正常军医的流程。

到了两个孩子这里,他们比旁人更多了一项:缝制伤口。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缝,被缝伤口的兵卒,整个伤兵营里也只有两个人。

但哪怕是个正常人看到自己同僚身上的伤被擦干净后立马用烧过的银针像缝衣服一样左右迅速穿透缝补起来,晚上估计都得做一整晚的噩梦。

偏偏他们看得龇牙咧嘴不停倒吸凉气,可动手的两个孩子却面不改色极为淡定,就连手上的动作都不带抖一下的!

所有目睹“缝补伤口”后兵卒们最后统一了评价。

并且分为两个版本:

官方高情商评价:干净利落,医术超群,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

私下低情商吐槽:两个狠人!

才多大啊,缝人就跟杀猪一样!

于是星星成为军医的第二天,所有兵卒都知道了,惹谁也别去惹伤兵营的军医。

一军之中数十万兵卒,不止一个伤兵营,也不止一个军医,但只有这里离哥哥最近,受哥哥管辖。

也是哥哥受伤后会被第一时间抬来的地方。

在决定学医的那一天起,星星就做好了自己将来可能会和阎王爷抢命的准备了。

但他没想到这个时间来得那么快那么急。

这天前线没有兵祸,是中毒。

倒下的也不是哥哥,而是大伯。

当看到脸色灰白口吐鲜血的大伯时,星星在原地愣了两秒才在喧闹中回神。

他什么都不用问。

那些蜂拥而至的心声就已经告知了一切。

暗杀,下毒,皇帝,密旨……

星星被哥哥牵着来到简易的病床前。

满室吵闹,春杏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此刻让群情激奋的将领们安静。

“让他们都出去。”星星攥紧了哥哥的衣角,就像更小的时候,被哥哥牵着走在雪地中的那天。

小五现在也像个脑子生锈的机器人,星星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强硬不讲理地将所有人都赶出去,身上为此挨了好几拳,但他都不在乎,反而红着眼眶低声问星星:“……还能救吗?”

将军多数时候都喜欢独自在营帐里读兵书或者研究如何应敌,他不让下属进去打扰他,所以他中毒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就被发现。

已经耽误了很多时间了。

在送来的路上,小五就听到同僚们暗自叹息,轻声说魏将军可能熬不过去了。

他们都是在生死边缘拼杀的人,太清楚一个人将死弥留之际是什么模样了。

而且魏将军有自己专属的军医,是军医先摇头说没办法后,小五才强硬要背着魏将军来找星星的。

他把人赶出去后,一边发抖,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兄弟二人都格外眼熟的小瓶,压低声音问星星能不能救。

他问的不是星星能不能救,而是这瓶灵泉水能不能救活一个将死之人。

星星比他镇定,伸手拿过他手中的小瓶,拧开后让哥哥扶着大伯的脑袋,掰开他紧闭的嘴巴,把灵泉水稳稳灌了下去。

紧跟着…………

一瓶又一瓶。

星星从来没有一次性用过这么多的灵泉水。

当初救自己和哥哥时都没有过。

可必须用,不用的话,大伯就真的死了。

因为大伯体内的毒性太深太重,并且在不断破坏他仅剩的生机,如果不用灵泉水把那半口弥留之气吊着的话,哪怕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

等大伯的气息稍微稳定一点后,星星继续掰开大伯的嘴给他接连又灌了三瓶下去。

小五:“……”

一开始还慌得发抖,这会儿看弟弟一瓶接一瓶的动作,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木,好像不太会转动了似的。

这水……都把将军的肚子给灌大了,圆鼓鼓地撑着。

要是将军这样还醒不过来,小五都怕他还没毒发身亡,就先被肚子里的神仙水给淹死。

应该、应该不至于吧?

小五不太确定地又瞄了一眼魏将军那仿佛五月怀胎的肚子,下一秒咻地收回目光,开始犹豫该怎么和同僚解释,将军中毒后被星星搞大了肚子的事儿。

只要将近不死,那应该……都能理解吧?

他现在不担心将军会没命了。

他开始担心那群兵痞会不会私下里传些别的要命的闲话。

“哥哥,看着大伯,要是他有动静了立马叫我。”星星终于在哥哥逐渐惊恐的目光中选择了收手。

“你、你去哪儿?”小五结结巴巴地问。

他此刻竟然觉得弟弟有点可怕,因为将军他不光肚子被灌大了,就连嘴巴下颚都被星星给折腾得没眼看。

为了灌水方便,星星直接拿过剪刀咔嚓两下把魏将军小心翼翼蓄了三年的胡须给剪成了扎手的青茬儿!!!

小五有点不敢一个人守,但更不敢让别人来守,万一将军中途清醒,被自己的好侄儿给气死后,他说不定还能帮弟弟遮掩糊弄一下?

人还没救活,小五已经开始思考魏将军的各种死法,并且试图为弟弟这个“杀人凶手”寻找辩解遮掩之法了。

大概是因为,在星星的一番操作下,小五不担心魏将军毒发了,转而开始担心他被“庸医”给治死。

打住脑补,罪过罪过。

胡乱念了两句佛号当作给魏将军祈福,小五心神放松下来后,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他茫茫然地坐了片刻,终于想到自己现在还要做些什么。

可他又不敢离开魏将军身边,怕被贼人趁机补刀……

所幸星星的动作很快,并且已经三言两句做完了本该小五做的事情。

怕军营因为将军中毒昏厥而哗变营啸,小五最该做的除了守着魏将军,还要安抚军心。

不过这件事到了星星这里,就变成了短短一句话:

“现在没死,今晚就活。”

好嘛,短短一句话,将领们的心立马就被定下了,他们也终于从慌乱茫然中找准了自己的定位,知道自己现在最该去干什么。

安抚军心,镇压那些别有用心的声音,顺便,清查自己麾下是不是还藏着别的贼子。

他们急哄哄地来,又急哄哄地走。

不急不行,毕竟依照将军那性格,要是真的晚上就能醒,到时候看到他们麾下乱糟糟一片的话,军棍落在屁股上……哪怕他们都已经皮糙肉厚了,可丢人现眼啊!

没人想挨疼还丢脸,所以全都跟赶小鸡崽子的老母鸡一样,恨不得扑扇着翅膀立马飞回自己的营地,把自己麾下那群兵将们从里到外挨个儿探查一遍。

还有某些脸皮厚点的,拽着眼前小胳膊小腿的军医,凑在他耳边悄声哀求让他用药慢点,别让他们将军醒得太快了。

也不是他们不心疼将军,实在是……小军医医术高强,阎王爷都不能从他手里抢走将军。

那还担心个屁啊,与其担心将军,不如担心担心自己麾下有没有吃里扒外的奸细。

还有,万一真有哗变没在将军醒来前处理好,那他们估计也要去小军医那躺一躺了。

等人走空了,小五松了口气,开始给魏锦安写信。

皇帝已经意图赶尽杀绝,他们也该行动起来了。

第95章 福星,你昨晚做梦了吗?

天禧212年,春。

黎国,京都。

往日繁华的京都似乎被笼罩在了冷色调的罩子里。

初春,本该是新绿抽芽,生机盎然的季节。

可整个京都,入目皆是一片荒芜惨淡的素白。

长长的挽联被冷寒的春风卷起翻飞,呜咽的哭声幽幽咽咽,一条条长街小巷毫无人烟,便连跪地讨食的乞丐都看不见半个身影。

这一年的大疫,源起京郊农庄,而后迅速扩散,如看不见的鬼魅妖孽,肆虐横行,无声吞吃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疫病*蔓延,从发现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有余。

但毫无好转,所有人只能恐惧地紧闭房门,不敢外出,不敢对话,哪怕是活活饿死在家中,也不敢往外多走一步。

为了保护皇城内外那些尊贵的高高在上的人们,皇城城门重重落下,京都内外都已封锁。

所有人都惊惶地祈求皇帝和重臣能拿出解决办法,尽快控制疫病传染,让京都恢复往日的繁华秩序。

可谁也没想到,疫病没有被厚重的城门挡在京都城外,反而是城内的他们,和疫病一起被死死困在了里面。

短短一月时间,京都已有数十户人家门口挂白,他们死的悄无声息,走得安安静静,就连抬棺材吹唢呐洒纸钱的引路人都没有,京内义庄早已无人看守,一具又一具青灰僵硬的尸体被胡乱堆叠在一起,随着气温回升,蚊蝇渐多,蛆虫也开始孵化,漫天尸臭让人远远嗅见便开始作呕。

义庄变成了乱葬岗。

唯有太医署和各个药铺医馆前日日都有人跪下磕头哭求救命。

可当太医署关门,药铺医馆也开始挂上白色挽联时,整个京都的百姓便再也看不见活路了。

不,不对。

他们还有仅剩的一条活路。

在绝望中抓住一丝希望的人已经快要被死亡的阴影折磨到疯魔,他们终于想到了,去年、去年黎国也有大疫!可去年的疫病迅速平息,朝廷广传皇帝圣旨……

圣旨上说:天降仙童,可梦中预知灾厄,后降下仙露甘霖,疟疾时疫尽数平息,黎国有福星,天下可太平。

那为什么这一次福星不做梦不降甘霖呢?

难道是因为京都的百姓不得福星喜欢,拜他拜得不够虔诚吗?

早已无路可走的百姓们纷纷掏出自己家中供奉的福星仙童的泥塑木雕,日日跪在它面前求他庇佑,给他磕头供香。

可一日很快就过去了,一日又一日,原本还恭敬跪在地上的百姓们,眼里逐渐染上了怀疑,愤怒,乃至于从绝望癫狂中丛生的怨恨。

拜了这么多天,供了这么多香,磕了这么多头……

为什么福星还不降下福泽?

为什么?是福星没收到我们的信仰和供奉吗?还是说……福星根本就不愿意庇佑我们?福星就是想冷眼看着我们病死?

有苟延残喘的人颤抖着手将高台上的泥塑狠狠打落下来,有家中已经死尽亲眷的人用惨白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手中的福星木雕,也有人怨毒咒骂着将它投入火中,还有人拖着病躯带着族人跪在了皇宫宫门之外,他们被砍断的身躯里流出来的血终于染红了那片不染纤尘的御地。

血越来越多,守在宫门处的面孔越来越新,高墙宫闱之内,人人闻疫色变,就连当朝天子……也将自己和自己钦点的福星困守在方寸之地,不许任何外来之物进入。

“锦元,你昨晚做梦了吗?”

“朕的福星,你刚才做梦了吗?”

“锦元,你今天早点睡,一定、一定要赶紧做梦!”

“锦元,为什么你还不做梦?你梦里的神仙呢?去找他!让他赶快平息此次疫病!”

“你为什么还不做梦?你去佛堂跪着诚心祈求神仙,跟他们说,无论他们是要金银财宝,还是要童男童女,朕都给他们,让他们立马现身平息灾疫!”

“一个月了……黎锦元,你身上的福气到底还剩多少?你为什么这么废物,连疫病都平息不了,去年不是很快吗?今年到底差了什么,你说啊!!”

“来人!为黎锦元扎针放血,看守他用血墨书写祈福经卷,写一卷便让钦天监烧一卷,直到疫病平息为止!”

“太医院那群废物为何还没有研制出疫病的药方?!朕让你们去请的医者为何还毫无踪影?你们这些欺君罔上的狗奴才,朕的旨意全当耳旁风吗?全部拉下去杖毙!”

“给各府衙郡县传令,全国通缉去年拿出药方的医者,另召集所有医家来京都研制疫病解药,如有违抗,杀!”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朕再给你们三日时限,若再拿不出有效的药方……”

“……这么久还没梦到,那就让他自己染上疫病吧,记得严加看管,或许只有他染病了,这梦里的神仙才会舍得显灵呢?朕早该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

短短数日,黎锦元已经被这快疯了的皇帝折磨得形销骨立。

他这具身体今年也才八岁,即使身子骨一直强健,但连续多日被囚禁,又日日用自己的血墨抄写经卷,现在还将他和一堆患疫后的死人衣物关在同一处,试图让他染病。

黎锦元也快要被这疯子皇帝给折磨疯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只是为了弥补那个任务的缺陷而让系统刻意散播的疫病,竟然会持续这么久都没有结果!

黎国上下的医者全都是一群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