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终于牵着哥哥从小贩的摊子后面站了起来。
“星星,你刚才看到了谁?是他吗?”小五心里已经有所猜测,无意识地牵紧弟弟的手指。
星星抿着唇,在球球的沉默和哥哥的压抑中轻轻点头。
“……我们回去。”小五不再让弟弟走路,伸手把他抱起来,然后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赶回去。
他迫切的想要尽快回到属于兄弟两人的安全范围里。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一心要为弟弟找回小石头的傻小子了。
过完年,他已经八岁,在之前星星解释之后,他就压下了要带星星认亲的想法,开始警惕和关注起安庆候府以及黎锦元的动静。
而恰好,市井传闻里,这位安庆侯府刚找回来不久的小公子,从年前到年后,一直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小五知道那个占了星星身份的孩子回到安庆侯府后有多受宠,知道他被皇帝召进宫中,又成功赢得皇帝宠爱,为他赐姓“黎”,并且总有如流水般的赏赐从宫中送入安庆候府,前几日还让那个孩子以皇家子嗣的地位身份,和皇子们一同在宫中念书识字。
可以说,短短几个月,世间所有荣宠尽数加诸于身。
小五一开始恨对方抢走了弟弟的一切。
但紧接着,在那个孩子被赐皇家姓名的时候,小五突然就不嫉恨了,甚至从心底里浮现出一股莫名的恐慌和不安。
因为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个孩子现在所得到的,都由星星得到的话,会是什么样。
但在那之后,小五心里的不安驱使着他不再深想,甚至开始恐惧那些想象中的画面。
一旦将黎锦元代入成星星,那些人人称羡的荣宠突然就变得怪异恐怖起来,像一个怪异的被缝补的尸体,看起来还是漂亮标准的人样,可内里似乎早就腐烂生蛆。
小五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本能。
他抱着弟弟回家,喘匀气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星星,我们离开这里吧!”
第76章 这种事就交给大人来办
哥哥的身体在颤抖。
星星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指都是冰冷的,明明已经是初春,但哥哥好像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冰水里,连声音都微颤着发紧。
星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星星听到了哥哥心里的恐惧。
哥哥想要远离这份未知的恐惧。
但是……
“不可以。”
迎着哥哥怔愣的眸光,星星抿了抿唇,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往他怀里又塞了塞,然后轻声说:“哥哥,我们不能走。”
不仅不能离开这里,还要和黎锦元争抢气运。
不仅如此,他和球球还知道了另外一件事:黎锦元,是有系统的。
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系统,也不知道那个系统绑定黎锦元了多久,又有什么目的,但想要争抢黎锦元身上的气运,就势必要对上他的那个系统。
所以星星不能走。
如果走了,另一颗千疮百孔的星星,就真的再也不会亮了。
星星抬起手,轻轻捧住哥哥惨白的脸,慢慢哄他:“哥哥不怕,星星保护你~”
不要害怕那些未知的恐惧。
星星保护哥哥。
星星也保护另一颗星星。
小五仓惶地摇头。
他浑身都有点脱力,却仍旧本能地抱住弟弟,听到他说走不了了之后,心脏一紧,惶惶道:“星星也别怕,我、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他倾听不了任何人的心声。
但他只在乎怀里的弟弟。
他竭尽全力拥抱和保护弟弟,哪怕小小年纪的他早就明白对官宦和皇权该有多敬畏。
两小只在门口互相抱着缓了好一会,等晚上洗漱完钻进被窝的时候,小五才缩在被窝里,轻声对弟弟说:“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皇上似乎并不喜欢那个孩子。”
他真的说不出原因。
但他到现在都记得之前听到那个小孩被赐皇家姓,又从此和皇子同等待遇的时候,那种从骨髓里隐约冒出来的森寒悚然。
太怪异了。
星星打了个哈欠,把头往哥哥怀里钻了钻,然后才闷声说:“嗯,皇上谁也不喜欢。”
轻轻软软的一句话,却让这间屋子里唯二能听到这句话的存在全都愣住了。
“……谁都不喜欢,为什么?”小五同时问出了球球的疑惑。
球球更想问的是,星星怎么知道呢?
星星连原著剧情都没有听完!
寂静的黑暗中,星星的哈欠接二连三,声音也越来越软乎,像块慢慢化开的小糖糕,“因为……皇上只喜欢当皇上,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小朋友轻缓平稳的呼吸声。
小五在黑暗中茫然地瞪大了双眼,脑海里还嗡嗡地回响着星星刚才那句声音好轻的话。
皇上只喜欢当皇上?
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
不,不对……
人们不都说,天下百姓都是皇上的子民吗?
皇帝可是天子,上天之子,平民百姓怎么可能会是皇帝的敌人呢?所有人都害怕和尊敬皇帝才对……
但按照星星这么说的话,难道皇帝的儿子和那个拿着小石头的孩子也是皇帝的敌人?
那皇帝为什么要培养儿子?
皇帝为什么还要一再宠爱另一个孩子?
世人都说皇帝很喜欢他啊……
难道这都是假的?
那什么才是真的?
为什么要把真的藏起来呢?
小五原本空荡荡的脑袋里,因为弟弟的一句话,就接连不断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
但是他没有把弟弟叫醒追问到底。
他甚至没有把这些疑问带到学堂去向夫子宣之于口。
他唯一做的,就是比之前更努力,看更多的书,听更多的课,对自己也更为严苛。
刘培礼自然也发现了小五的变化,但他眼瞅着这小孩是个性子坚定的可塑之才,所以乐得见小孩更用功学习,平日里也会偶尔给他开个小灶,把自己家中的藏书借给他多长见识。
不过相比起对小五的满意,刘培礼对星星就不是特别满意了。
在星星又一次背着小挎包准备和哥哥一起回家的时候,他被老夫子留堂了。
星星牵着哥哥,乖乖站在老人家的面前,仰着白白净净的小脸,乖巧地等着对方讲话。
看他这样,刘培礼嘴角翘了翘,而后轻咳一声,语气温和地问:“小五,我中午见你家长辈来给星星送药,星星是哪里不舒服吗?”
就这么一个问题,从中午看到小孩皱巴着小脸喝药的时候,一直憋到了现在。
小五愣了一下,没想到老夫子问的竟然是这个。
他紧了紧牵着弟弟的手,老实回答:“刘夫子,郎中说我弟弟身体亏空得厉害,所以平日里都要喝药,否则……将来可能会对寿数有碍。”
读了一段时间的书,小五讲话也多了点文气。
但他语气里的黯然却让听者心中狠狠揪起。
“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着眉,伸手把乖乖站在面前的小家伙拉到自己跟前来,伸手摸摸小脸已经有点肉乎的小脸,又捏捏他的小胳膊小腿,眼中逐渐沉郁。
太小了,太瘦了。
看起来像是长了点肉,但是伸手一摸,第一感觉仍然是觉得这孩子太过羸弱。
用句实在不太好听的话来说,那就是“早夭之相”。
在他给星星检查的时候,小五也闷声闷气地把原因说了。
他知道刘夫子对兄弟二人一直都很好,所以也没有太多隐瞒,说了以前是流民,遮掩了当乞丐的过去,只说在流亡来京都的路上吃了苦,这样就能掩盖他们当乞丐并没有足够银钱安家上学的事实。
他越说,老人家眼中的愤恨和心疼就越多。
到最后,刘培礼甚至颤着手狠狠地拍了下桌面,悲痛道:“这是朝廷的不作为!是官员的失职,更是国家——”
“夫子爷爷。”一道软乎的声音打断了他未出口的愤懑之言。
刘培礼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对上小孩晶亮的眼眸,心中钝痛,最后却怅然地苦笑了一声,伸手揽过他,柔声道:“今日你们师娘奶奶说是要烙饼子吃,你们跟夫子爷爷去家里吃了再回去,好不好?”
星星扭头看向哥哥。
小五犹豫了片刻,点头应下。
于是两个小朋友就被自家夫子拐带回了家。
全程,小五都紧紧牵着弟弟的手。
因为他发现夫子家比他们家要大很多,但是很空,小五一边惊叹,一边疑惑。
他们已经知道夫子曾经是当大官的人了,但当大官的人,家里为什么连奴仆都没有几个?
这不符合小五对达官显贵们的印象。
领着两个小孩回来的刘培礼先带着他们去见了自家老妻。
两个小朋友还是喊得不伦不类的师娘奶奶,就像称呼夫子爷爷一样,不过两人都笑呵呵的没有纠正他们。
星星和哥哥受到了师娘奶奶最高待遇的欢迎,各种干果点心小零嘴全都堆到他们面前,生怕亏待了他们。
褪去了一开始的生疏和紧张后,小五作为哥哥,又担当起两兄弟里的小小外交员,无论师娘奶奶问什么,他总是能最快最清晰地给出答案。
刘培礼在一旁帮着妻子揉面,一边听着老少间的闲聊,一边略显得意地在心里轻哼。
本以为老了老了,能教几个不错的小苗子长起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老天爷还是善待他这个老家伙,这不,直接给他送来两个小仙苗。
但一想到星星的身体,他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时,他突然听到妻子顺口问到了两个孩子的父母。
刘培礼正准备说话,就听到了一个和自己以为的截然不同的回答。
小五牵着弟弟坐在小矮凳上,认真道:“师娘奶奶,我没有父母,但是星星有的,只是他们去世了,其他的家人不知道星星是他们的孩子。”
几乎在瞬间,星星听到了哥哥的心声。
他故意的。
故意这样说,想让师娘奶奶追问,然后让夫子爷爷去帮忙探查安庆候府的事情。
星星捏着糕点往自己嘴里塞的动作慢了小半拍,而后很快恢复如常。
听着师娘奶奶果不其然的追问,包括夫子爷爷都停下揉面的动作看向哥哥,星星鼓着腮帮子嚼嚼嚼,像个万事不愁只知道吃点心的小仓鼠。
有哥哥在,星星才能万事不愁。
小朋友慢悠悠地晃了晃在板凳上悬空的小短腿,莫名有种在胡叔叔身边时的安稳感。
他喜欢这种安稳的感觉,这让他很放松。
“小五,难道你们知道星星的亲生父母是谁?”刘培礼的声音认真了起来。
小五偏头看了眼弟弟,对上他弯弯的眼睛后,有点紧张地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点头又摇头,“对,星星的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了,他的其他亲人还在,但是我不敢带星星去找他们。”
他没撒谎。
孩子的眼睛最是干净纯澈,活了几十年的老人更是能把小五那双眼睛里的真诚和藏不住的那点恐惧看得清清楚楚。
包括刚才他那点小小的小心思。
但这点小心思,两个老人都没在意。
他们更为在意的,是为什么不敢带着星星去找亲生父母的家族血亲?
按照星星的身体情况,肯定是越早找到亲生父母越能保证自身的平安,可这种情况下,小五宁愿带着星星,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地过活,也不敢去找原有的家族……这其中到底藏着怎样的隐情?
刘培礼想知道,于是便问了出来。
可他得到的,却是两个小朋友的沉默。
小五是想说的。
可在说出口之前,他看清了夫子爷爷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也看到了师娘奶奶并不年轻的面容。
他突然有点懊恼于自己刚才小小的算计。
他知道,夫子爷爷和师娘奶奶都是好人,在学堂里这将近半年的相处,他和星星两个得到了夫子爷爷诸多的照顾。
可小五不知道,正是他这片刻的犹豫和懊恼,反而让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愈发坚定了要问清楚并帮助他们的念头。
他们当然不怕被小家伙们算计,有点小心思知道为自己牟利,这是他们在乱世生存争斗中生长出的本能,这并不能怪小五。
但难能可贵的,是小五的沉默。
刘培礼轻叹着抬手,揉揉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小孩头顶,转眼去看始终不讲话的星星。
然后就对上一双清澈的,似乎看透一切的眼睛。
水汪汪的,黑白分明,这世间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他的目光中有所隐藏。
但这双眼睛的小主人始终安静,安静听着自己的事情,好像全都事不关己。
可只有真正对上他那双极为清澈漂亮的眼睛时,才会发现,他并不是冷漠的旁观者,反而像个正鼓着腮帮子慢慢舔着糖酥的小朋友。
哥哥的小心机,哥哥的算计和维护,长辈们的看透,长辈们的关心担忧……
全都是他那圆乎乎的腮帮子里面藏着的让他不舍得一下子嚼碎,只能慢慢舔舐品味的甜甜糖酥。
他开心得很。
以至于眼睛弯成漂亮的小月牙,里面正藏着满满当当的可爱笑意。
小人精。
刘培礼心尖都被他这一眼给看得软乎起来,也跟着笑起来,反手同样揉揉这小家伙的脑袋瓜,替他哥哥解围:“星星在想什么?”
他问完,三双眼睛都看向星星。
小仓鼠被人类打断了进食,捧着手里香甜的糕点懵懵地眨眼,停了两秒,然后乖乖回答:“夫子爷爷,我在想你和奶奶有没有生气~”
其实他知道,没有的。
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满心都是对两个小朋友的担忧。
觉得他们没有亲人长辈守护,日子会过得格外艰难。
所以没有生气,只有心疼和担忧。
这是两个很善良的人类。
星星觉得,他们的血肉,一定和他们的性格一样温暖香甜好吃。
这是来自小丧尸王对人类的顶级评价!
刘培礼听到他的回答,正准备笑,余光瞥到小五又垂下头去,到嘴边的话便换成了:“喔?那星星说说,要是我们生气了怎么办呢?”
小五:“……”
这回好了,连绞在一起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了。
星星伸手先牵住哥哥冰冷的手指,把手里仅剩的一小块糕点也塞进哥哥嘴里后,这才看向夫子爷爷和师娘奶奶,眼睛弯弯地说:“爷爷奶奶生气,就罚哥哥看更多的书!”
小五一呆,恍恍惚惚地抬头。
两个老人更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都是被星星逗得眉开眼笑。
刘培礼本来就格外喜欢星星,现在看小家伙虽然身体羸弱,身世也坎坷凄苦,却一点都不阴郁,反而聪明的一点就通,更是爱的不得了,要不是手上还有面粉……
等等!
老人家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缓缓抬头去看两个小孩已经沾了面粉的脑袋瓜,神色逐渐僵硬。
注意到他的视线,星星也先看他的手,再扭头看向哥哥的脑壳,最后想到自己,也跟着呆了。
请问,小朋友长了长长的头发,又糊了好多的面粉后,洗洗干净后还能要吗?
师娘奶奶笑得肚子疼,伸手把呆住的小朋友捞到怀里,疼爱地捏捏小脸,哄着他:“星星乖啊,没事的,等会儿师娘奶奶给你烧一锅热水,吃完饭我们洗个暖呼呼的澡,把头发绞干后就又是一个干净惹人爱的星星了。”
小朋友的脸颊又软又嫩,老人家还生怕自己指腹的茧子会刮疼了他,动作格外轻柔。
刘培礼红着老脸给两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小家伙道歉后,重新追问起关于星星亲人的事,不给小五一点后悔的余地。
小五在他的追问下,最后还是揣着愧疚和更多复杂的心思,将安庆侯府四个字说了出来。
殊不知话音刚落,师娘奶奶就不可置信地反问:“小五,你确定是安庆侯府?!”
小五抬头看向她,在她惊疑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他又想到了那天被那个孩子用半块麦饼换走小石头的画面了。
大概是这次终于有人能够倾听他心中的愤恨,还是心疼他对他好的长辈,所以8岁大的孩子,难得情绪失控地红了眼眶,哑声将当天的事情说了出来。
末了,他用力擦掉眼泪,沉声道:“我没办法,我想帮星星把那块石头拿回来,可是他身边跟着好多家仆,我和星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走那块石头。”
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种明知道是极为重要珍贵之物,却被别人用最廉价最高傲的姿态唾手可得随意拿走的感受,小五一辈子都不会忘!
星星在师娘奶奶的怀里,偏过脸去看哥哥。
看到了满脸的泪痕。
哥哥很爱哭。
哥哥很爱星星。
所以才会爱哭。
奇怪的等式在小朋友的脑海中成立,星星对沉默的师娘奶奶和夫子爷爷说:“没关系,星星可以自己去找他。”
不用为难。
哥哥不用为难。
善良的人类也不用。
但他的话却被师娘奶奶伸手捂住了。
抬眸,对上师娘奶奶藏着心疼的目光。
“傻孩子,这是大事,你还小,这种事就交给大人来办。”她竟然直接将这件事揽在了身上。
之后也不等丈夫开口,对怀里的小朋友和旁边愕然瞪圆眼睛的小五解释道:“你们可知,我和安庆候府的老夫人,当年就是手帕交,虽然好些时日没有联系了,但年少时的情谊做不得假,这件事虽然暂时不能闹大,但我可以先私下和她沟通。”
顿了顿,她又心疼地摸摸星星的头,缓声哄道:“星星也别怕,她是你亲生的奶奶,如果她知道你被人顶替了身份,一定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这件事就交给师娘奶奶和你亲奶奶来办,除此之外,再也不要随意告诉任何人了,知道吗?”
星星睁着眼睛安静地看了她两秒,然后轻轻点头。
小五也站起身,极为认真地朝两位老人行礼道谢。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小小试探并没有成功瞒过两位老人,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帮助他和星星。
这让小五更愧疚,却也更为感激。
可他现在还是做什么都无能为力的年纪,所以只能把这份感激深深地压在心里,以后更认真地进学,待长大有了本事后,再竭尽全力回报今日两位老人对他和星星的这份善意。
今晚他们没有回家。
在洗漱沐浴后,两个小朋友睡在温暖干净的客房里,屋里还留了一盏灯。
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小五圈住缩在自己怀里的弟弟,轻声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星星,我想念书的同时也习武。”
他说:“我看书上都说,练武要从小开始打熬根基,我的年龄相比起那些从小练武的人来说已经很大了,但我还是想要练武,将来上战场。”
从今天和两位老人的聊天里,小五知道了地位的重要性。
明明闲聊中谁也没说地位权利等字眼,但是从师娘奶奶那要去见安庆候夫人时慎重的态度里,从两位老人听到安庆侯府时短暂的沉默中,甚至听到那个小孩是占据星星身份后一闪而过的惊愕迟疑里,小五全都窥见了“地位权势”的重要性。
曾经他是个乞丐,所以别人只用半块麦饼就能买走弟弟的宝贝石头。
后来他不是乞丐了,路边的行人不会再吐他口水骂他晦气。
之后他进学念书,有一位曾经的大官当夫子,于是也终于有了能接触安庆候府的一点点狭窄通道。
身份地位的不断转变,让小五意识到,只有他变得更强,站得更高,才能解决自己和弟弟以后会遇到的更多问题和阻碍。
他必须变强。
他甚至必须站到朝堂之上。
那样他才不是平民百姓,不用在城门口顶着风雪排队,不用对守城军塞好处点头哈腰,不用见官跪拜……
最重要的是,他要护着弟弟。
不知道安庆侯府有了那个孩子后,会不会,愿不愿意认回星星。
也不知道安庆侯府知道星星的存在后会给出怎样的回应,对星星是好是坏。
这些明明即将到来却始终未知的未来,让小五心中升起了愈来愈多的急迫感。
他急切地想要变强,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让自己的弟弟不用再因为半块麦饼就被抢走了本该拥有的一切。
所以,他要练武,不能空耗自己的一身力气。
他要去战场,那里是晋升最快的地方。
第77章 下次,我想当哥哥。
听完哥哥的话,星星伸手在被窝里牵住哥哥的手,轻轻摸摸他手指上的细茧,软声说:“哥哥,念书,练武,会很辛苦。”
星星知道哥哥的想法,也听得到哥哥心中的急迫。
但是,星星觉得这样哥哥会很辛苦,也因为自己而承担了很多。
要照顾星星,要认真念书,要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还要练武。
哥哥也还只是一个8岁的小朋友。
星星心里有点闷。
他软乎乎的小手被反握住,温暖的被窝里,小五的声音藏在里面,格外坚定,“我不怕辛苦,我想保护好我和星星。”
小五当然知道很辛苦。
他念书就已经特别辛苦了,脑袋辛苦。
练武的话,身体也会很辛苦。
但是小五都不怕。
他握着弟弟的手,认真说:“星星,我是哥哥,哥哥要快点长大,你是弟弟,弟弟要慢慢长大,所以长大的哥哥要保护还小的弟弟!”
他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却又希望弟弟永远是依赖自己的小朋友。
星星听着哥哥稚嫩的声音,原本正常稳定跳动的心脏似乎被注入了一点奇怪的温暖的液体。
小朋友抿着唇,乖乖抱住哥哥,“那我陪着哥哥~”
哥哥念书的时候,星星也念书。
哥哥练武的时候,星星也在旁边看着。
星星练不了武,星星得每天都喝用灵泉水熬的药。
“好!星星陪我,我就更不累了,我还能更快变得厉害!”小五欢喜地应下,弟弟就是他的兴奋剂!
小五紧紧抱住弟弟,两小只眼中都没有丝毫对未来的茫然,反而全是坚定和向往。
次日,天还没亮,一道小小的身影就站在春日晨曦的微凉薄雾中,不断地挥动拳脚,嘴里自己小声配着“嘿哈嘿哈”的声音。
球球飘在屋檐下,看着小五大清早起得比鸡还早,昨晚上刚做出承诺,今天就开始了实际行动,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就他这行动力,将来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看了一会,发现小五虽然把自己练得满头大汗,但实在没什么章法后,摇摇圆滚滚的身体,从自己的资料库里调出一套适合小朋友强身健体锻筋炼骨的武术招式后,飞回屋里去靠着在暖呼呼被窝里熟睡的星星继续睡觉。
刚才它就是听到小五起身的动静,想着替星星在外面陪陪他,虽然小五看不到自己,但没关系!小五完成自己的承诺,球球也完成星星的承诺。
星星这具身体和灵魂融合的情况太糟糕了,再加上另一颗小星星被盗走了所有气运,灵魂破烂不堪,灵泉水并不能滋养灵魂,所以就算他想要早起,球球都不敢让他早起。
小五不知道,但也舍不得吵醒弟弟,所以自己一只崽在屋外练得起劲。
直到师娘奶奶和夫子爷爷也起来了,小五才满头大汗地停下动作,有点拘谨地站在小院里,任由两位老人对他一个劲地夸奖。
三人谁都没有要吵醒星星的意思,在早饭桌上,师娘奶奶慈爱地摸摸小五的头,对他说:“师娘奶奶等会就往安庆候府下拜帖,最晚三日后应该就能见到安庆候夫人,到时候,一定替星星将情况说清,只是仅凭口头上的话不足以取信所有人,所以可能并不会很快就有结果。”
她轻声慢语地将其中曲折和一些顾虑都详细说给小五听。
见她连之后那么多步都考虑到了,小五的眼眶不自觉泛红,哽咽道:“谢谢师娘奶奶……”
师娘奶奶,还有夫子爷爷,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会为他和星星如此殚精竭虑的人了。
可兄弟二人和他们甚至都没有太多关系,只是夫子和学生的关系而已,夫子有那么多的学生,并不差他和星星。
可两位老人却是实实在在将他们放在心上,为他们考虑周全不说,甚至愿意为他们去和安庆侯府周旋。
小五不知道亲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但这一刻,他切实地在师娘奶奶身上感受到了温情。
那是一种会让他情不自禁落泪的情绪。
酸酸涩涩的,又格外温暖。
见他突然掉眼泪,师娘奶奶温柔地揽过他,替他擦掉泪水,像哄自家的小孙子一样抱着他,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打着。
“好孩子,别哭,师娘奶奶心疼你呢,这些年你和星星过得太苦,师娘奶奶是后宅妇人,没什么大本事,现在能帮到你们,我高兴还来不及。”
“嗯……”小五第一次试探着揪住老人家的衣袖,感受到自己脊背上陌生温柔地拍打,他再次呜咽着趴在她怀里无声地落泪。
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星星,还有人会心疼自己,会给自己擦眼泪。
原来世界上真的还有这么好这么好的人……
小五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被长辈疼爱,是这么令人鼻酸又不舍的体会。
他一直想让星星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偶尔也会茫然,为什么自己没有亲人呢?为什么自己生来就是乞丐呢?
会不会他也是走丢的小孩?
会不会有朝一日,他也有人疼有人爱?
除了这些茫然,更多的,是惶恐。
他是很坚定要帮弟弟找到家人的。
可是他也怕找到家人之后,弟弟就不再是自己的弟弟了。
弟弟会变成别人的小孙子,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侄儿,别人的……
唯独不是小五的弟弟。
可弟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牵挂,小五不知道失去弟弟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在他的认知中,自己和弟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破烂的家,弟弟没了,那他也就没有家了。
没有家的小五……该怎么继续努力地活下去呢?
小五不知道,小五恐惧着那一天的到来,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有价值。
他要保护弟弟,要成为弟弟的靠山,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自己还能有站在弟弟身边的价值。
哪怕是仆人,侍卫,甚至看门的?
都没关系,只要能留在弟弟身边,小五都愿意。
可小五愿意,星星愿意吗?
星星愿意,星星的家人愿意吗?
小五的脑袋想不出更多的答案,他只能仓促惶然地想到所有最差最糟糕的结局,然后一边将这些想法死死藏在心里,一边更努力地成长提升自己。
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的成长……实在是太慢太慢了,慢到小五想要流眼泪。
可他不想在弟弟面前流泪,他希望自己在弟弟面前,是可靠强大,坚定能被依赖信任的哥哥,而不是脆弱的不能为弟弟保驾护航的小朋友。
而现在,他的这些惶恐不安,终于在一位长辈温暖的怀抱里无声地发泄了出来。
他在师娘奶奶怀里,卸下那些压力,当了一回有人疼的小朋友。
回廊转角处。
星星托着下巴坐在连廊的木凳上,听着哥哥隐忍的哭声和那些慌乱繁杂的心声,细长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歪头看向陪着自己一起“偷听”的球球。
“下次,我想当哥哥。”他轻声对球球说。
“……啊?”球球傻住。
星星眼眸弯弯,眼底却没有以往那些轻软的笑意,眼眸里的情绪全都安安静静的沉着,轻声对球球重复道:“下一次,我想当哥哥。”
这是星星第一次对自己的任务提出需求。
球球呆了几秒,又看看那边安静趴在老人家怀里流泪的小五,大概明白星星的想法按理。
它犹豫了片刻,迟疑道:“可是星星,就算下一次你当了哥哥,这*个世界也变不了。”
“你因为小五所以想当哥哥,但是小五却不能当你的弟弟妹妹。”
它飞过来,蹭蹭小朋友在清晨有点微凉的小脸,柔声哄道:“哥哥不好当,弟弟也不好当的,这个哥哥对你很好,所以星星先不想下一个世界,先在这个世界当好弟弟,好不好?”
星星听懂了。
星星知道球球说得对。
他是因为哥哥才想要当哥哥的,不是因为别的小朋友而想当哥哥。
他也的确只想当小五的哥哥,不想当别的小朋友的哥哥。
可是这个世界已经固定了。
“弟弟也可以保护哥哥呀,不是只有哥哥才能保护弟弟的。”球球还在哄着他,希望他不要钻牛角尖。
星星也不是会钻牛角尖的性格。
他抿着唇认真想了想,然后对球球说:“嗯,我也保护哥哥。”
等哥哥擦掉眼泪,从师娘奶奶怀里起来,红着脸埋头吃饭的时候,星星这才起身往外走。
球球看着自家崽小小的背影,突然觉得星星好像在这个世界变了很多。
以前他总是先从观察者的角度慢慢融入世界,慢慢接受陌生的亲人。
但这个世界似乎从始至终,星星都没有用旁观者的目光看待过小五。
为什么?
是因为小五心中能分清从前的星星和现在的星星吗?
还是说星星在一次次任务世界里,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灵魂上已经有了人类幼崽的温度?
又或者两者皆有?
球球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的转变,因为它既想星星能够体验到不同的人生和更多的爱,又不想让星星因为人类的情绪而受伤。
可能它是颗贪心的球吧,反正它只想让星星得到所有的好!
早饭吃完后,两小只就坐着夫子爷爷的马车一起去了学堂。
晚上下学的时候,夫子爷爷又想带他们回去,却被小五摇头拒绝了。
“夫子爷爷,弟弟要回去喝药了。”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都没有喝药,小五也想让弟弟嘴巴里不要每一顿都那么苦,但是今天必须回去喝药了,因为中午喝药之前,星星的脸色都有点苍白。
这药方不是顶顶好的药方,因为他们也没关系没人脉去请京都最好的医者,而这,竟也成了小五想让弟弟回家的原因之一。
皇权富贵。
小五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明白它有多重要。
等回到自己家,星星喝了药却没有第一时间洗漱睡觉。
他捏着笔,在白纸上慢慢吞吞地画着小人儿。
星星的画技很好,哪怕在这个世界从未学过,但他画出来的每一个小人,都能让小五看懂!
于是小五的弟弟滤镜又加厚了一百层。
星星画的是球球早上给哥哥整理的武术连招,他每画完一张,旁边的哥哥就会立马伸出爪子扒拉过去一张,然后从头到尾连起来打一遍。
打得虎虎生风,就是星星动作太慢,等画完最后一张,他哥已经在旁边累得躺下了。
星星把被哥哥扒拉过去的纸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翻翻找找从空间里找出了小夹子,把这些纸的边缘夹在一起,这样就是一本简陋的书了。
“哥哥,给~”星星捏着这本书蹲在哥哥身边,伸出小手戳了戳他浑身发硬的肉肉。
小五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声音软绵绵地喊弟弟把书盖在他身上就行。
星星乖乖把书盖在他肚子上,替哥哥保暖。
然后蹲在旁边看了一小会,也跟着挪开凳子,自己也躺了过去。
一看他这动作,小五眼皮子直跳,在弟弟躺下前,愣是支棱起酸软的身体,把自己的手臂横过去给弟弟当枕头,还把肚子上的书和凳子上的垫子一块扯下来给他垫到背后。
做完这一切,他彻底耗尽最后一格电量当场死机。
星星躺在哥哥身边,脑袋枕着哥哥的手臂,陪他一起看着上方的房梁和瓦片。
“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小朋友在安静中认真承诺。
小五没有吭声,星星也没有再讲话。
过了好一会,小五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师娘奶奶说很快就会找到你的家人说清楚,说不定……”
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星星就会被亲人接回家了。
“不会的喔~”
小朋友摇摇头,脑袋枕着哥哥的手臂晃来晃去,小五被弟弟的动作碾得无声呲牙,连心里的茫然无措都愣是被手臂的酸软给碾走了好多。
星星转过身来对着他,“哥哥,我是小神仙,小神仙是不会丢下哥哥的。”
根本毫无逻辑的一句话,却奇妙地说服了小五。
他也努力转过身来,刚刚还累得无神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星星,期颐追问:“真的吗?”
星星点头:“比哥哥的眼泪还真。”
小五:“……”
脑袋突然变得灵光起来:弟弟是说我的眼泪跟珍珠一样!!!
球球:“……”
就这么被哄好了?
就只需要这一句话??
小五你真的,好歹再支棱一会呢?
小五才不需要奇怪的支棱,他乐得抱住弟弟,满心欢喜地说:“星星,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要永远保护你,永远都当你的哥哥!!”
“可我是小神仙哟?”星星眼睛弯弯地逗哥哥。
小五呆了一秒,而后迅速抱紧他,“我好厉害!我能当小神仙星星的哥哥!”
于是星星也跟着笑,“哥哥最厉害!”
“嗯嗯!我和星星都超级厉害!我们一起厉害,谁也不能分开我们欺负我们!!”
小五开心极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但是抱着弟弟,他就是觉得好开心好开心,心脏好像长了一双小翅膀,努力地飞阿飞,飞到高高的天上,然后偷偷牵住了小神仙星星的手手。
开心!嘿嘿~-
黎国王宫。
当今皇帝正在大发怒火,乱七八糟的金银器皿被摔了满地,满殿的宫人瑟瑟发抖地跪下,额头死死贴在冰冷的地面,整座大殿里只有皇帝近乎癫狂的愤怒嘶吼:“洪灾!旱灾!飞蝗!诸地起义!边疆告急!朕养那群废物囊虫都是干什么吃的?!只知晓拿俸禄,半点忠君之事都不做,他们到底是有何脸面上这一封封的奏折?!”
衣裳大敞,神情愤怒,双目赤红,这是当今天子,黎昌永。
而他脚边,摔落的金银器皿,砸碎的酒杯液体,还有斑驳凌乱的奏折,无不昭示着他今日心血来潮的批奏折行为是有多给自己找不快。
他并不忧虑自己的国家正处于衰败时期,他高作庙堂之上,享尽世间富贵,生来就尊贵无双,所有令他不悦之事都不该存在,所有令他愤怒之人都是佞臣奸贼。
无人会置噱他的荒唐。
因为朝堂之上,所有敢于谏言的臣子都被他想方设法排除出了大殿。
而他眼中那些有不臣之心昭昭野望的乱臣贼子,也都被他手段凌厉地解决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在他眼中,他的国家一派清明,政通人和,本该万世太平。
但如今那些臣子却越发令他不喜。
连一点小事都搞不定,天天只知道上折子诉苦,却不知道自己努力解决,这些人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一批当斩的贪官污吏!
可事实是什么呢?
事实是冬季雪灾致使黎国百姓被风雪压死冻死饿死无数,已经路有饿殍遍地。
开春之后,冬季就已经挖完吃掉的树皮草根也并没有长出来,沉重的苛捐杂税让百姓们无力负担,于是大批百姓为了生计不得不沦为山匪水贼,但这样一来,遭殃的就成了更多老实的无力反抗的百姓。
赤地千里无鸡鸣。
百姓大批量成为迁徙的流民,官员和朝堂的不作为早已令黎国底层百姓怨声载道,内忧外患,于是边疆告急,匪患四起,起义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路旁的尸体又多了,农田里的百姓身影也越来越佝偻苍老。
还没到夏季,旱灾已经初见雏形。
还没到夏季,疫病开始无声滋长。
还没到夏季……百姓依然熬不过这个荒芜的春天。
可皇帝看不到,上奏的折子被他驳回,上面全是辱骂之言,有的甚至直接被丢进炉火烧成灰烬。
那些地方官员字里行间的忧虑,成了他们无能的证明,是点燃皇帝怒火的柴薪,却也是无关紧要的呻吟。
高居庙堂的官宦们也看不到,他们太忙了,忙着讨好皇帝,忙着网络关系,忙着给皇帝证明自己忠君忠心,忙着描绘盛世的河晏海清。
那些拿着书本摇头通读的书生也看不到,他们汲汲营营,写文章,作诗词,一场又一场的文会宴赏,一首又一首朗朗诗书,他们吟诵风花雪月,他们清唱世间情仇,他们的目标是科举朝堂,是殿试中榜,是口口声声为国为民之计,为官为吏之举,词句之间却唯独看不到何为百姓。
谁也看不到。
除了百姓自己。
他们看到路边自己无人收敛长满蛆虫的尸体。
看到自己在官府门前磕出来的冤屈血迹。
看到他们犹如困兽,再也不能从这个王朝里走出一条能活命的路。
第78章 京都也要乱起来了
西北边疆。
大漠黄沙被喷溅的鲜血染红凝结成块,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战马嘶鸣,喊杀声震天。
魏凤延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液,手里的刀已经卷刃,敌人却源源不断,他双眸充血,咬牙拼杀,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知脚下已然遍地横尸。
但终究,黎国魏家的旗帜还在大漠中染血飘扬。
此战,惨胜。
收敛战士们的尸体,捡走战场上还能继续使用的兵器盾牌,牵回重伤的马匹……
魏凤延坐在营帐之中,连基本的洗漱都做不到,因为大漠缺水,那些干净的水只舍得用来煮食物,所以哪怕满身腥臭,也顶天用巾帕沾了浑水脏水把身上胡乱擦一通,换身同样用脏水洗过的衣裳,如此就算清理过了。
他手里拿着一块粗糙到难以下咽的麦饼,嘴巴里用力咀嚼,眼睛却极为明亮地看着手里的来信。
京都魏家来信。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人,也身披甲胄浑身浴血,稚嫩的眉眼仍旧藏着少年人当有的意气,见状也凑近了看信。
“是娘亲的亲笔信!”他一眼就能认出!
魏凤延神色柔和了些许,将信纸铺平展开,同儿子一起看这封家书。
“娘亲说家里一切都好,祖母身体康健,妹妹也熬过了寒冬,最近没有再复发咳疾……”
魏锦安是个话痨,看信时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但在看到其中一行字的时候,他欢喜雀跃的声音戛然而止。
好半晌,才听他愣愣重复:“娘亲还说……找到弟弟了?”
魏凤延的目光也落在这行字上。
之后的几页信纸,几乎全篇都是在说那个孩子是怎么被找回来的,现在又过得如何。
看完厚厚一叠信,魏锦安疑惑地挠挠头,扭脸看他爹,“爹,你不是说皇帝忌惮我小叔,怀疑是他害了我小叔和弟弟的吗?怎么信里这个弟弟和皇帝那么要好?还直接给他赐国姓??”
小小的脑壳,大大的问号。
魏凤延沉默着,目光却紧紧盯着纸上最后那几行字。
赐国姓,黎锦元。
黎。
那他魏家又算什么?
魏凤延从不觉得自家孩子被赐国姓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正相反,他看皇帝善里藏奸,恐怕自己父亲和弟弟的死,都和对方脱不了干系!
而他自己,当初之所以会从大理寺少卿之位果断请辞来边疆苦寒之地带兵打仗,明面上是前线告急,缺少可靠的将帅,子承父业家族渊源。
实则是他为了查清父亲和弟弟当初在战场遇害的真正原因,以及远离京都这个旋涡,将自己和儿子两个唯二的魏家男丁带来战场,让皇帝忌惮谋害的目光手段都落在父子二人身上,以此才能保全家里的三个女人。
他娘,他妻,还有他那出生便体弱险些夭折的女儿。
魏凤延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他必须这么做,如果父亲和弟弟还在世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但他唯独没想到的是,弟弟当初送回京都路上弄丢的那个孩子……竟然被找到了。
“将你脖子上的石头拿给我看看。”魏凤延朝儿子伸手。
魏锦安喔了一声,把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石头吊坠取下给他爹。
“那个孩子身上也有这颗石头,是你们小叔当初特意给他戴在身上的。”魏凤延摩挲着手里小小一颗石头,心里逐渐打消了对那个孩子身份的怀疑。
但,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
他的眉心仍然皱着不曾松开,魏锦安不知道他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苦恼道:“那这个弟弟为什么要和皇家走那么近?就算他不知道其中隐情,祖母和娘亲应该也会提醒他吧?爹,要是他一直亲近皇帝的话,那以后我们如果有什么计划,查出了真相什么的,还能告诉他吗?”
少年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在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父子二人心中都已然有了各自的答案。
魏凤延沉声道:“先瞒着,什么都别告诉他。”
“我也这么想的,我估计祖母和娘亲也是这样想的。”魏锦安咧嘴笑。
然后被他爹莫名瞥了一眼:“你怎么知道?”
魏锦安眼睛明亮有神,伸手抽。出他爹手里的信件,吊儿郎当地甩了甩,在纸张摩擦的声音里,哼笑道:“因为这通篇数千字的家书里,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提到过,这小子去祭拜他爹的事,更没有进过我魏家祖祠,我估计啊,祖母和娘亲都在防着他呢,估计她们心里早就有成算了。”
闻言,魏凤延眼中闪过满意的笑意。
臭小子还挺敏锐,如此,自己就算是哪天和父亲小弟一样死在战场上,只要这小子还活着,就不用怕魏家后继无人。
“不过,爹,我还是想回去会会我这新找到的弟弟,顺便观察一下京都当下的局势,您觉得呢?”魏锦安狗腿地给他爹捏肩捶背,话里话外满是小意讨好。
他今年其实也才十四岁,但也早就上过战场了,如今身高腿长早已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军,就算是独身回京,魏凤延也不必太过忧心他的安危。
反而是他回去后,京都风云诡谲……
大概是看出魏凤延的犹豫,魏锦安一把勾住亲爹的脖子,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却凑在他爹耳边低声迅速道:“我回京,探探那小子的虚实,看他性格怎么样,背后有没有别的推手,到底能不能当我魏家男儿,还有皇帝对他究竟是捧杀还是真的宠爱,顺便也看看祖母娘亲和妹妹她们,两三年没见,也不知她们过得怎样了。”
“爹你这边等我走了千万小心,这也是钓出军中奸细的好机会,要是真有人暗地里给您下绊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就是最好的时机,咱们来个一箭双雕怎样?”
少年眼中眸色深深,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许多,远离京都来到满是风沙的大漠,连口干净水都喝不到的地方,绝非是如表面那般恣意妄为的性格。
他有一个能在武将之家以文墨坐到大理寺少卿位置的爹,又是自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魏锦安稚嫩的肩膀上,担着的可是这整个边疆的魏家军和他魏家一门上下所有人的性命荣辱。
只是时局易变,魏锦安小小年纪就开始蛰伏,如今终于决定回京都去搅乱那滩浑水,看到底能摸到几条大大小小的鱼儿了。
“一路小心。”魏凤延只给了儿子这一句叮嘱。
父子二人,接下来都有各自的战场要去拼杀-
京都。
星星和哥哥坐在饭桌上,负责洒扫做饭的名叫李方,因为有了稳定的生活,以往每次都是乐呵呵的,今日将饭菜端上桌时,哪怕努力维系表情,却仍旧显得有些愁眉苦脸。
小五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方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娃娃,原本不想说的,但在他们同样满是好奇和关心的目光中,还是苦涩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没事,我只是觉得……这世道似乎越来越难过了。”
世道艰难,哪怕只是一个安居一隅的家仆,外出买菜时都能看到一幕又一幕令人心寒的乱世之景。
闻言,小五无声捏紧了筷子,平静道:“你看到了什么?”
李方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负责守卫京都的军士带着刀砍了一位挑着担子买菜的百姓,就因为他骑着的马儿低头啃了人家的菜,那老人心疼菜,跪着求那马别吃了。
多荒唐多可笑啊?
他还看到了一对满脸凄苦的父母,一边不舍含泪,一边又期待憧憬地将自己还年幼的女儿亲手送进了花楼,那女儿并不恐惧,反而一直都在说卖了她能给家里的小妹说一门好亲,而她自己去了花楼也终于能吃到饱饭,不用再担心饿死。
这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竟然是一条极好的求生存活的路子。
再想想自己,如果不是被这两位小主子看中买了回来,此时又在哪里是何光景也全然未知。
见两个小朋友听得专心,旁边的仲严也摇摇头,叹息道:“朝廷官府不作为,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前些日子,京都附近就陆续有更多的流民出现了,往后无事千万别往外城跑,外城现在已经很危险了,京都之外更是一团乱。”
疫病肆虐,这个时代没有好的处理疫病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每当发现疫病,就立马将疫病范围内的整座村庄所有能喘气的活物都困死在里面,再不济就是把他们聚集到一处统一焚烧处理。
活生生地掩埋或烧死。
无论是已经染病的,有了症状的,还是没有染病的正常活物,全都得死。
如此,才能做到将传染源控制扼杀。
但,当死去的人越来越多,没有能被掩埋的尸体腐烂只剩白骨,那些疫病也随着啃食尸体的老鼠等动物疯狂传播。
不仅如此,还有已经看得到苗头的大旱天灾,和田地土壤草丛里随处可见的蝗虫卵,兵祸四起的山匪贼患……
入目皆是乱世景。
就连京郊的乱葬岗,短短半月,都已经统一焚烧了至少三次尸骨,因为不烧就堆不下了,只能烧。
烧得乱葬岗满是腐臭焦香。
“京都也要乱起来了。”李方彷徨道:“早上我出去买菜买粮,菜价比往日涨了三倍,粮价……更是已经涨了十倍有余,那些粮店也开始高价限购。”
他早上没有带够银钱,所以现在两个小朋友的餐桌上,也并没有丰盛的菜,就连主食都变成了粥。
李方不敢想象,如果连京都的粮价都如此昂贵,那黎国其它地方的百姓又该往肚子里吃些什么才能活下去。
若是有朝一日京都也乱了,那离天下大乱,是不是也不远了?
如今京都的百姓也各个风声鹤唳,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商贾。
两个成年人眼底已经堆满了对乱世的忧虑,星星夹了一筷子有点蔫黄的青菜,慢慢咀嚼咽下去后,才对同样无心吃饭的哥哥说:“哥哥,先吃饭吧。”
星星见过末日,却没有见过乱世。
他不懂疫病传播的可怕,不懂飞蝗对粮食的伤害,也不懂那些打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起义旗帜到底是什么意思。
星星是个很专注的小朋友。
他只知道自己的首要任务,是抢回被黎锦元夺走的属于另一颗小星星的气运。
他没有那么大的心去容纳乱世,他只牵挂哥哥和那颗小星星。
球球也一样。
球球比星星看得更多更远,但球球不在乎,谁当皇帝,乱世如何,和它还有星星有什么关系呢?
星星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它只要陪着星星就行。
但小五不一样。
小五和星星还有球球都不一样。
小五在星星睡觉的时候,找了个借口就往外跑。
他要自己亲眼看,他要亲眼看看大家眼中口中所谓的乱世之景。
但这注定是一场并不愉快的独行。
他腰上挂着星星送的那把匕首,小小的一个人,混在人群里极为不起眼。
他走得很慢,将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收于眼底。
穿着满身补丁麻衣的老人,饿得面黄肌瘦一个劲嗦自己手指的小孩,跪在路边磕头祈求路人怜悯的乞丐,守着菜篮在路边枯坐半天的菜农……
天逐渐暗了下来。
酒楼的小二扬声上菜上酒招呼兜里有钱的食客,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享受闲暇倾听路边喧闹的官员,互相笑着行礼相携走入茶室的书生,迎来送往莺燕幽香的妓女恩客……
小五慢慢停了下来。
他看向一个晦暗的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小乞丐。
和他年龄差不多,大概小一点的孩子,他就呆呆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个脏脏的破碗……
像极了当初失去老乞丐庇护,又还没有星星陪伴的小五。
脚步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可走近了几步,小五又倏然停了下来,眼瞳微缩。
那小乞丐身后,还坐着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年龄不大,但……是个孩子。
小乞丐不是在等着路人怜悯,而是在守着这具尸体。
或许这具尸体身上还有未散的余温,等天黑尽了,它就会成为小乞丐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小五怔怔地看着那个小乞丐和那具闭着眼睛再也睁不开的尸体,抿了抿唇,脚步再也不能往前哪怕一步。
被星星催着跟上小五的光球见状无声地变成了灰扑扑的模样。
这是现在小五的心情,灰扑扑的。
球球猜测小五会不会上前,但还没等它用数据推算出最可能的答案,小五就已经闭了闭眼,放轻脚步转身离开。
何谓乱世?
乱世就是,人人自危。
小五保不住那具年幼的尸体,也保不住那个小乞丐。
小五甚至连自保都格外勉强。
所以,小五眼中的乱世,是他,小乞丐,尸体,三个孩子,各有天命。
晚上,星星就得到了一个恹恹不乐的哥哥。
星星歪头,好奇地望进哥哥全然黯淡,没有半分光亮的眼眸。
他小小的身影倒映在小五漆黑干净的眼瞳里。
小五仍旧出神,满脑子都是下午出去后看到的一幕又一幕。
在星星伸手牵住他的时候,小五回过神,第一个动作却是伸手把弟弟用力抱住。
“星星,以后出门一定要让我陪你一起。”小五认真叮嘱。
他看到了那个小乞丐,看到了小乞丐身后那具小小的尸体。
当时想的不是乱世,不是小乞丐的残忍或命运的无情。
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幸好那具尸体不是星星。
幸好那不是我的星星。
所以那个小乞丐不是曾经的小五,小乞丐身后的尸体也永远不会是星星。
小五无心探究那个小乞丐和那具尸体之间有怎样的故事渊源,他只知道:要保护星星。
人人都说世道乱了起来,小五住在外城,当然知道世道有多乱,一旦到了最为混乱的时候,没有人能买得起天价粮食,饿极了的时候,细皮嫩肉的小孩就是最好的粮食。
所以他必须寸步不离守在弟弟身边!
从今日起,从此刻起,哪怕是乱世,要死,也一定是他先死在弟弟前面。
天黑了。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安静漆黑。
球球在对星星说着今天出去时小五的见闻。
最后,球球轻声道:“崽,如果以后你哥哥真的要去上战场当大将军的话,那你要跟着一起去吗?”
小五这两天每天都好自律,锻炼身体,练习武术招式,自己学着打基础,还要每日学习和陪星星,今天又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出去逛了逛,见到了内城千姿百态的混乱。
所以,无论是星星还球球,都感受到了小五心中灼灼的火焰,他说了要变强保护星星,说了要上战场杀敌晋升,这些都绝对不是一句空话。
小五在朝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前行,那星星呢?
要一直跟在小五身边吗?
球球有点好奇星星的选择。
星星的回答却没有半分犹豫:“不会。”
“不会??”球球呆住。
这个答案和它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星星点点头,轻声解释:“跟哥哥上战场,会拖后腿。”
星星有异能,但是除非像之前那样实在没办法的境况下,星星一般都没有用异能的想法。
可如果不用异能,星星现在就是哥哥的小拖油瓶。
“可是小五一定会想带着你的。”球球小声跟他讨论起将来。
星星摇摇头,语气依然轻软坚定:“哥哥也不会的~”
“为什么呀??”人类怎么这么难懂啊?还有星星为什么就知道呢?
难道现在星星也变成一个能理解人类的崽了?
在球球的茫然困惑里,小朋友抱着它,缩在哥哥怀里,慢慢回答:“因为哥哥舍不得啊~”
球球:“……”
好吧,我懂了。
星星崽不想给哥哥当小拖油瓶。
哥哥也不想带星星去边疆战场吃苦受罪。
“可是这样一来,你们就注定要分离了。”球球决定把锅甩到那天没来得及分开的那颗甜甜梨上。
小朋友眼睛弯弯,“没关系的~”
哥哥有目标,星星有球球。
球球不再说话,找了个动画片来给小朋友当睡前故事。
等星星睡着了,球球才关掉光屏,有点发愁地轻轻叹了口气。
对于小朋友而言,未来好长,未来也好远,明天估计安庆侯府那边就会有动静了吧?
也不知道那个锦鲤命的男主身边跟着的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竟然还敢假冒系统!真是气死球了,等以后逮到了,一定要把它关进时空监狱里去服刑一千年!!!-
阳光早早洒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小五在枣树下锻炼了大概有一个多小时,星星才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搬着小板凳,在仲严的陪伴下捧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药碗咕嘟咕嘟喝药。
药很苦。
星星有点想念曾经没有味觉的自己。
但是等喝完药,立马送到嘴边的蜜饯又让他打消了这份想念。
蜜饯甜滋滋的,球球已经怂恿星星往空间里攒了好多不同种类的蜜饯了,等以后到了别的世界当小零食吃。
等小五停下来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出来后,星星已经乖乖搭上了挎包,等着哥哥牵自己去学堂了。
但今天一出门,星星就发现哥哥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找师娘奶奶,她昨晚让人给我送了消息,说让我今天带你去家里,那位安庆侯府的老夫人也会去。”
小五说完,星星点点头,没有拒绝。
为了照顾星星的身体,小五走得并不快,到后来甚至蹲下来想要背着弟弟走过去,不过星星摇头拒绝了。
星星怕哥哥背多了,自己把哥哥压矮了。
动画片里有说过,背重物会让小朋友长不高,以后哥哥要当大将军,长高一点应该更厉害。
小朋友脑袋里的念头奇奇怪怪,但是谁都不知道。
小五只能牵着弟弟更慢地走,到了师娘奶奶家里,才发现不光是她,连夫子爷爷竟然也在家!
迎着两个小朋友好奇的目光,刘培礼笑着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瓜,温声道:“别害怕,不管结局怎么样,夫子爷爷和师娘奶奶都给你们撑腰,不会让你们受欺负受委屈的。”
他知道两个都是好孩子,所以他和妻子都愿意相信两个孩子的话,也愿意为他们去蹚安庆侯府这摊子浑水。
有他们两个老家伙在,无论局势怎么变,至少是能给两个孩子撑腰当后台的。
就是不确定,安庆候府会做出怎样的打算了。
第79章 去战场
“吃过早饭了吗?”师娘奶奶摸着星星的头顶问他。
星星感受着嘴巴里有点苦又有点甜的味道,想了想,点点头,然后踮起脚尖往师娘奶奶嘴里喂了个东西。
是蜜饯。
甜滋滋的,老人家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过这种孩子才会吃的小零嘴了。
她讶然地看向星星,却撞进小朋友亮晶晶的眼睛里。
“奶奶,甜吗?”
软糯糯的声音里藏着许多的亲昵。
苏玉君随着门房走进来的时候,恰好就听到了这么一句甜甜软软的询问。
她心中一动,抬眼看去。
堂屋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依偎在姜琴身旁,正仰着脑袋朝她眼眸弯弯地笑。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恐怕都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极为温馨的祖孙二人。
苏玉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刻心中的感觉。
她站在不远处,想到自己从姜琴这里得到的消息,想到自己从昨天就一直彻夜难眠,一直在心里猜测那个孩子到底长什么样,为什么会被哄骗了那个小石头,这些又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自己的幼子战死边关……
她年纪大了,但人老眼花,心眼却很明亮。
当初找回那个孩子的时候,她自然是极为高兴的,甚至在初见面时,发现这个孩子被养得很好,并没有因为走丢而吃苦受罪时,心里还觉得是凤尧在天之灵一直庇佑着锦元,这才能在如此的巧合下顺利将锦元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中。
可后来,她发现事情和自己所想的似乎有些出入。
分明是才三岁的孩子,可锦元出入侯府皇宫,排场都极大,一应吃穿用度全部都要最好最贵的,甚至偶尔稚嫩的眉眼里总会流露出让她这个老人都觉得心惊的野心和戾气。
像是一个高高在上许久的成年人。
而不是一个在外漂泊刚回家中的幼儿。
成年人和孩子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大到苏玉君哪怕是想要找理由说服自己都很难。
但无论如何,至少锦元身上流淌着魏家的血液,也是凤尧唯一的血脉延续。
所以魏家对魏锦元依旧是掏心窝子的好。
魏家其实并没有外人眼中的泼天富贵。
或许以前有,但魏家现在门庭冷落,唯一的儿子和仅有的孙儿全在边疆打仗*,皇帝和朝堂对军队的拨款并不及时,可以说一年里有大部分时间,边疆的战士们都是要自己去找食物果腹的。
军队里将这种情况称之为采集任务,又叫做打野。
就是会专门派一队好手去山林河湖这些有食物的地方打猎采集,不管是兔子野鸡和狼群,还是野果野菜和游鱼,总之只要是能吃的,吃不死人的,都会被他们像搜刮地皮一样带回去给全军将士们当口粮。
上次长子魏凤延的来信里也曾说过,将士们在和敌人厮杀的时候,总会因为手中的盾牌太差,又或是因为刀枪不够锋利,而无辜丧失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魏家军敢打敢拼,但没钱,没钱吃饭,没钱更换更好更新的装备,就连身上用来防御的皮甲都破破烂烂,这样的他们去和敌人拼杀,就只能靠性命去堆填。
没有朝廷的拨款,作为主将,魏凤延只能自己掏钱。
魏凤延的钱从哪里来?他想要养活那么多的兵,除了魏家在他背后勉力支撑,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魏家往里填了多少钱,苏玉君已经数不清了,她和自己的儿媳甚至将各自的嫁妆都变卖了拿去支援在战场拼杀的儿子。
所以外人眼中安庆侯府如日中天圣眷正浓,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作为安庆侯府的当家主母,苏玉君清楚的知道魏家内里早就被蚕食一空,除了表面光鲜,已经不剩什么了。
尽管如此,锦元被接回魏家后,他想要什么,苏玉君和大儿媳都会尽可能满足他,从来不会亏待他半分。
因为她们自己心中对这个小孩子就已经多有亏欠。
后来锦元面圣,得到皇帝三番五次的夸赞后,苏玉君心中对这个孩子的疙瘩和那种莫名的感觉就更重了。
才三岁的孩子,不知道朝堂诡谲,也不识人心善恶,这也都是极为正常的,可作为商户人家养大的孩子,刚入宫就得到了当朝天子的喜爱?
之后又说他命格贵重,紧跟着赐予国姓……
魏锦元变成了黎锦元。
可在苏玉君的观察中,发现变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是那个孩子对家人的态度。
若说以前这孩子还会对她这个祖母撒娇说软话,还会用明明成熟的神态故作天真,那在改了姓之后,黎锦元看她魏家人的眼中就带了几分并不掩饰的高高在上。
他仍然称她为祖母,但行礼敷衍不耐烦,看着病弱姐姐的目光里也总藏着奇怪的成年人的打量,就连看自己的大儿媳,黎锦元的大伯母时,都是那种让人皱眉不适的目光。
越是和这个孩子相处,苏玉君心中奇怪的感觉就越重。
可他是魏凤尧唯一的孩子。
仅凭这一点,整个魏家,就没有人会对这个才三岁的孩子说什么重话。
结果她听到了什么?
当初确认身份的那块小玉石,是黎锦元从另一个孩子手中换来的??
这件事对整个魏家而言,实在是关系重大,因此苏玉君收到信后看完就当场烧毁,谁也没有告知。
更是传信给原本要带着孩子上门来的姜琴,更改了见面的地点,在今天一早,就借口要探望曾经的手帕交,正大光明地来到了刘府。
然后一进门,她就见到了那个孩子。
不,应该说,她就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小孙子。
哪怕只是隔着晃眼的天光,不远不近地看到了半张幼嫩莹润的侧脸,苏玉君也敢如此笃定,这就是凤尧的孩子,是凤尧真正的亲子。
因为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真的和凤尧年幼时的模样有至少五分相似。
大概是她在原地怔愣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那个孩子突兀地偏过脸朝她看了过来。
姜琴和刘培礼也看到了她。
刘培礼拍拍身旁瞬间紧张崩直了身体的小五。
姜琴则在片刻的怔愣后,笑着起身对她说:“玉君姐,好久不见了,快上来坐下说。”
她松开星星,下一秒星星就被哥哥护在了身后。
两小只看着师娘奶奶走过去牵着那位看起来更为苍老些的奶奶走了回来。
随着她们走近,原本好奇打量的两个小朋友,也跟着视线慢慢仰头,像两朵会自动跟着太阳转圈圈的小葵花。
姜琴被两个孩子傻乎乎的模样逗得失笑,牵着苏玉君在凳子上坐下后,这才又招招手让两个小朋友到面前来。
星星扭头看哥哥。
小五扭头看夫子。
刘培礼:“……去吧,别怕。”
于是小五牵着弟弟慢慢走近。
很奇妙的,在站到这位奶奶跟前的时候,小五并不恐惧对方的权势和地位,也没有了当初认为她会抢走弟弟的心慌不安。
大概,是因为自己正牵着星星的手吧?
星星的手软软小小的,这半年里被养出了些肉肉,捏在手里温温软软,小五原本紧张的心情瞬间放松了许多。
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位老人家的目光很温柔平和吧。
她并没有什么预想中的失态,只是温和专注地看着他和弟弟越走越近,眼眶有点泛红,却没有说书人故事里那些认亲之后抱头痛哭又或是懊恼庆幸的任何表现。
但就是因为她此刻的平和,小五慢慢放松了神经,在把弟弟牵到她面前后,也鼓起勇气,替弟弟先开了口。
“侯夫人,我是……星星的哥哥,当天的事情是这样的……”
小五牵着弟弟的小手,站在这位弟弟的亲人跟前,慢而认真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讲述给对方听。
末了,他极为诚恳地说:“我没有撒谎欺骗您,那半块麦饼我们已经吃了,但那天路上还有其他行人,或许你们派人去问的话,还能有印象。”
说完,小五就牵着弟弟安静等待对方的回答。
其实小五还想说很多的话。
他想说:如果你们不喜欢星星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养大他,一直当他的哥哥。
他想说:如果你们要认回星星的话,一定要将另一个孩子送走,这样星星回家才不会被欺负受委屈。
他想说好多好多叮嘱和“威胁”,但这些话,都在快要说出来的时候被他冷静地咽了回去。
8岁的小五还不太懂权衡利弊,但他有自己生存处世的本能,他觉得这些话说出来会对星星不太好,所以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从始至终,他也没有任何要把星星推上前一点,给老人家单独打量细看的动作。
因为小五觉得那样就好像把星星一个人推了出去,他怕星星会害怕,也怕自己以后永远都只能站在星星的身后看他。
所以小五才不会把星星推上前,他一直和星星并排站着,任谁都能看出他对星星的保护姿态。
苏玉君看着星星的目光,在小五开口的时候,就落在了他身上。
等小五条理清晰地说完,苏玉君朝他颔首,转而问道:“你说你是星星的哥哥?你和他从小一块长大吗?”
之前小五一直喊星星星星,所以苏玉君也喊星星。
而星星始终站在哥哥身边,什么都没有说,半点没有刚才苏玉君走进来时他对着姜琴的鲜活。
可只要看向他,就会发现小朋友只是不说话而已,但那双黑白分明极为清澈的眼睛却一直在安静地注视观察着自己面前的人。
在苏玉君和小五聊天的时候,星星收回视线,垂眼看到了哥哥牵着自己时紧张到发颤的手指。
但小五表面上还很镇定,他点头对面前的老人家回答:“对,我在京郊捡到了星星,那时候他还好小一只,我把他捡回来后,他就一直跟着我长大,我当他哥哥,他是我弟弟。”
“孩子,你还记得当初捡到星星的时候,他身上除了那个小石头,还有什么东西吗?”苏玉君问得细致。
小五拧眉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了,但是星星当时的襁褓上有好多血,我怕这些血会惹事,所以把那个襁褓脱下来埋在我爹的坟墓旁边了。”
说完,小五出神了一瞬。
或许往日的他怎么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将老乞丐的身份脱口而出喊一声爹。
但老乞丐捡到他,又养大他,这声爹他喊出来后并不觉得违和。
甚至有种早该如此的恍惚。
“好孩子,我知道了,我信你们。”苏玉君缓声说着,目光重新移向星星。
然后又一次和这双漂亮干净的眼睛撞上了。
“星星……”
她声音微颤,没有再坐在凳子上,为了保持视线平视,她不顾形象地半蹲下来,衣摆落在地上,手却试探着抬了起来。
她动作很慢,似乎在等星星躲避。
但星星没躲。
小小一个人儿,乖乖站在她面前,在被她的手心抚上头顶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就一点点弯了起来。
那一瞬间,苏玉君仿佛有一种一切变故终于回到正轨,荒唐的命运也终于尘埃落定的心安,她心中无声又安稳地喟叹,手心稳稳地落在小朋友的头顶。
“星星,我是你的祖母。”她揉揉面前幼儿的头,温声介绍自己,苍老的眼中却藏着几分期待。
下一秒,她这点小小的藏起来的期待被小朋友认真地满足。
“祖母~”星星乖乖地喊她。
“嗳!”苏玉君答应得极快,眼中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
她的手落下来,轻轻将面前的小朋友环抱住,“乖,乖孩子,这些年受苦了吧?”
语气里有喟叹,有满足,更多的却是亏欠和愧疚。
星星感觉自己被一个好暖的怀抱给笼罩住。
很陌生,也有点熟悉。
像之前的师娘奶奶。
但比师娘奶奶的拥抱要有力很多,所以又有点像哥哥,哥哥就总喜欢用这种用力又克制的拥抱来抱住自己。
就好像星星不是星星,星星是一个很珍贵的宝贝。
像把宝贝藏在怀里,又怕太用力会碰碎。
所以,星星觉得祖母的怀抱,更像哥哥的怀抱。
他不排斥,乖乖地被抱住。
然而一抬眼,就对上哥哥的视线。
也是眼眶红红的,眼睛湿漉漉的,抿着唇似乎有点羡慕又好像欣慰的复杂表情。
星星朝他眨眼。
下一秒,哥哥破涕为笑,终于又变成了8岁的爱哭又好哄的哥哥。
小朋友就该做小朋友的事情。
吃饭,睡觉,被爱,掉眼泪,被哄笑,被拥抱……
姜琴给老姐妹递上干净的手帕,在她擦掉眼泪后,才笑着对她说:“我们年纪大了,可别一直蹲在地上,快坐下吧,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慢慢聊。”
苏玉君这才起身,却牵着星星的小手没再松开过。
相比起两个感性的妇人,刘培礼可能相对理性些,因此他在话题开始前多嘴问了一句:“需要再确认一下吗?如此轻率就认定星星的身份,将来会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他并不是为魏家说话,而是看苏玉君直接默认星星的身份,觉得她是否太冲动,万一魏家那个孩子也有另一套说辞,那到底该信谁的?就算苏玉君承认了星星的身份,其他人不认怎么办?
刘培礼是真心对星星好,所以宁愿提前当恶人说清楚,也不愿意让小家伙以后回了安庆侯府被人人揣度猜疑。
“不,不用。”苏玉君摇头拒绝。
她伸手将星星抱到怀里,拿了一块桌上的糕点给星星吃,又给了一块给同样坐在身边的小五后,才笑着从容的对刘培礼和姜琴说:“你们可能不知道,星星不需要任何证明,连那枚代表身份的玉石都不需要,只要她出现在我魏家人眼里,他的身份就绝对没有人会质疑。”
“因为星星这张脸,和他爹爹还有大伯幼时很像,但更像锦安。”
魏锦安,魏家小辈里唯一的男丁。
“哪怕今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我儿媳,我孙女,她们也都能毫不犹豫地确认星星的身份。”
听她如此笃定,刘培礼这才道了一声抱歉,不再多说。
但他也没走,反正今天打定主意要给两个孩子撑腰,他还得坐这儿等着之后苏玉君说说对星星和另外那个孩子的安排呢。
要是让他不满意,刘培礼说什么也不会让星星跟着回安庆侯府的。
但苏玉君根本就没想过让星星回安庆侯府。
她在将这句话说出来后,迎着夫妻二人同样诧异不悦的目光,抱着星星,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们先别生气,我这样做,也是实在不得已……”
她摸摸星星的头,既愧疚,又苦涩,但怀里的小朋友安静乖巧,即使知道是谈论他的事情,即使听到她说不带他回家,也并没有生气,更没有挣脱她的怀抱离开,这让苏玉君心中熨帖的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刚才的想法。
苏玉君对上刘培礼堪称凌厉的视线,却也没有丝毫畏惧,只是沉声道:“我魏家如今正如烈火烹油,那个孩子现在认真说起来,虽然还担着我魏家子嗣的名头,但他更大的依仗却是皇宫里的那位!”
“若是我现在将星星带回去,拆穿那个孩子的身份,他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损失,相反,星星反而会更快因此暴露在那位的视线中……”
说到这里,看到两人同时皱眉深思的模样,苏玉君不由苦笑:“你们也知道,我儿凤延在大漠驻军,我家侯爷和凤尧全都不明不白地死在那片沙漠之中,我知道你二人的品德贵重,因此也不瞒你们,我魏家……如今实在是快要被逼得灭门了,一旦我儿子和孙子也死在战场上,那我魏家将来的下场绝不会好过。”
“如今星星找回来,我却是不敢带他回去的,一旦回去,他才3岁,我实在是怕他被暗处藏着的虎狼禽兽给害的丢了性命。”
“所以与其带他回魏家,我更想……将他藏起来。”
最后五个字,从第一个字的犹豫,到最后一个字时,苏玉君的语气已然坚定沉冷,似乎只是在这短短五个字的时间里,她就做已经好了打算。
她要将星星藏起来。
“可外面这么乱,又能藏到哪儿去呢?”姜琴也已经被苏玉君说服,意识到星星的身份不仅不能让星星享福,反而可能会给他带来灭顶之危。
“师娘奶奶,我陪着星星!”一直在旁边安静听大人讲话的小五突然开口。
当众人视线都看向他时,他攥紧拳头,眉眼坚毅,毫不胆怯地说:“我们不回去,不认亲,还当从前一样生活,我陪着星星念书长大,只要你们不说,那谁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不,只要你们在京都,就不保险。”刘培礼沉声反驳了小五稚嫩天真的想法。
他抬眼看向星星,视线细细地描摹过星星的眉眼五官,而后摇头,“这张脸,就是你们可能会暴露的最大风险,除非改头换面,否则在京都,随着你们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谁也说不好那天就会暴露,哪怕别人不会确定,但只要有流言风声,那些人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狗一样追过来,你们迟早藏不住。”
他说得是事实。
在座每一个人都承认的事实。
小五沉默下来。
他懊恼地攥紧手指,身体却因为大人们口中那可能存在的滔天危机而下意识颤抖着。
他不害怕自己会遇到什么困难危机,但他怕极了会伤害到星星。
所以,小五又想逃了。
可外面是什么世道?是乱世啊!是连走到外城都会有危险的乱世,他和星星可能连京都都走不出去就会倒下,现在京都待不了,那他们又能去那里立足生活?
“去战场。”稚嫩的声音轻易打断了所有人的沉思。
“什么?”刘培礼茫然地看向说出那三个字的星星。
星星牵着哥哥的手,窝在刚认识的祖母温暖的怀抱里,羸弱精致的眉眼却弯弯地看着对面的人,轻声认真地重复:“我和哥哥,去打仗的地方。”
哥哥想当大将军,哥哥要入军营。
星星要藏起来,星星要让别人不认识自己。
星星还要抢走另一个主角小朋友的气运,那么,打仗的地方的城池,就是星星和哥哥最好掩藏生活的地方。
在场的都是人精,所以星星根本不用解释得太清楚,在战场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本能的在权衡利弊了。
第80章 那个……我不是贼
“战场,边疆,的确是个很适合隐藏自己的地方。”
最终,三个成年人权衡利弊的结果如上。
“那就去西北大漠。”苏玉君握着星星的手,果断做出了取舍。
安静中,她低声对星星嘱咐:“你大伯父和锦安哥哥都在那里,我想办法给他们传信,让他们暗地里对你多照顾着些,到了那边,你和小五没人庇佑,也要好好活……”
这话她其实不该说的。
因为曾经在没有和她相认之前,在今天之前,星星和小五相依为命的时候,也活下来了,活到了见她的这一天。
反而是和她见面之后,两个孩子什么身份该有的利益都还没有享受过,就不得不以稚嫩的肩膀先担起这身份背后潜藏的危机,于是背井离乡……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可在即将淹没她时,又被怀里的星星用手轻轻推开。
“祖母呢?”星星轻声问她:“也会好好活吗?”
就像刚才突然开口说自己要去战场一样。
一样的突兀,不给人任何防备和思考的机会。
院落里,在他这句话问完,竟然死一般的安静。
良久,苏玉君的嘴唇动了动,好艰难挤出一句苍白的话:“会的,祖母和你大伯母,还有姐姐,都会好好活着,活到你们安全回来的那一天。”
星星没信她的话。
他知道,人类总是喜欢且擅长欺骗同类的。
所以星星只是点点头,又再度沉默下来。
他其实并不在乎安庆侯府的人能不能活下来。
星星没见过那些人,和这位祖母也才相认不到半个时辰,星星没有那么充沛的情感落在他们身上。
就连师娘奶奶和夫子爷爷,也是这半年来不断地接触相处后,星星才愿意交付出一点信任,他的爱和恨其实一直都很吝啬。
而他之所以会问,是因为祖母的心声。
人类的心声总是比他们的嘴巴更为诚实。
但这位祖母,是星星在这个世界接触到的,心声最复杂,却又最统一的人。
她心里装满了侯府的未来,每一次念起都是忧虑自家的孩子们能不能好好活着,安安稳稳的活着。
恰好,这个“孩子们”的范围里,有星星,也有小五。
在刚见面的那一瞬间,星星就被她自动划分到那个范围里去了。
而小五,则是在知道他捡到星星并一直陪着星星艰难长大的时候,也被温柔地送进了那个范围里。
于是就自然而然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她将两个孩子认作自己的小辈,开始为他们忧虑操心,那些复杂的思维像毛线团一样牢牢地将他们裹住,线头这一端拴着星星和小五,线头那一端却跌跌撞撞试图在迷雾中寻找那条能走出去的“活路”。
星星从这位祖母的心声中“看”到了,线头这端有自己,有哥哥,还有魏家的伯父伯母哥哥姐姐。
唯独没有她自己。
她甚至打算用自己的尸骨来为小辈们探路。
必要时刻,她还准备牺牲自己仅剩的儿子,只为了能让四个小孩活下去。
哪怕只能活一个,她都愿意为之拼尽一切。
在大人们谈论如何送两个孩子安全抵达边疆的时候,星星坐在哥哥身边,安静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祖母的身上。
她看起来很冷静。
但她的心声已经绝望到可以搭上自己和儿子的性命。
她看起来有点苍老无力。
但她的每一句心声都震耳欲聋,像一根根被锤入棺材的铁钉,将她自己牢牢地困死在棺木里。
她还活着,活得光鲜亮丽。
可她在自己的未来里已经死了无数次,死得格外狼狈凄惨。
安庆候府圣眷正浓。
魏家却即将家破人亡。
生与死的极致矛盾像一根最尖锐的刺出现在这个人类的思维里,它们无声又尖叫地彼此拉扯着,让苏玉君这位早已白发斑驳的老人,在星星眼中呈现出格外绚烂又荒诞的色彩。
光怪陆离的色彩拼合不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个活生生的人也让星星看不清她灵魂的颜色。
因此他看得认真且入迷。
星星的视线并没有特别扰人的存在感,一直安安静静的,像一小汪清潭,只有落叶慢悠悠飘进去的时候,才会慢慢漾出几圈可爱圆润的涟漪。
目光偶尔无意间和被观察者撞上,小朋友有点放空的眼瞳就会很快聚焦,然后朝对方抿出一个乖软的浅笑。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可他坐在那里,偶尔目光相接,就已经格外让人心软了。
看着他,苏玉君也总会想到家里另一个孩子。
相似的年龄,截然不同的身世经历,以及截然不同的眼神,让人一眼就能将二者区分开来。
看到星星的一瞬间,就会看到他干干净净的眼白和清亮黝黑的瞳仁,看到他的清澈天真,他尚且不知世事的懵懂和纯粹。
但看到黎锦元的时候,同样是3岁孩子的眼睛,从里面却只能看到复杂贪婪的欲。望,看到他居高临下的不屑鄙夷,还有如同塞满稻草棉絮一样杂乱的内心。
很奇妙的第一印象。
但事实的确如此。
星星也并不幼稚无邪,可星星不会给人一种矛盾复杂的成人感,就好像被时光从里到外熏染了一通后,再也洗不清身上属于时间的斑驳痕迹。
偏偏这样的感觉,黎锦元身上有,并且很多,无时无刻不存在着。
想到此,苏玉君有点出神。
她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又会给烈火烹油中的魏家带来怎样的灾祸-
这次初见之后,两家人就开始准备起送星星和小五去边疆的事情。
在离开之前,两个孩子的生活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上学堂,念书,练武,喝药,睡觉……
就在夫子爷爷通知他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却突然打破了这份平静。
魏家嫡长孙,魏锦安回京了。
回京面圣的当天,就把同样在皇宫里的黎锦元给狠揍了一顿,牙齿和血吞的那种。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就连球球都大惊小怪地后悔没能提前知道消息,然后溜进皇宫里给星星来个现场直播。
小五从夫子那里听到这事的时候,魏锦安已经被皇帝罚回家禁足自省三日,而被打的黎锦元,却得到了大批的赏赐作为安抚。
皇帝泾渭分明将黎锦元和魏家人当作两家人对待。
哪怕后来有人传出小道消息,说当日魏锦安面圣后在宫中见到黎锦元时,他并不知道黎锦元的身份,却看到黎锦元将一位皇子推入水中。
可这个消息传出来,却没人会信。
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那皇子是个傻的不知道躲吗?还有黎锦元才多大,他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吗?可笑!
这个借口太拙劣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更靠谱的猜测是,因为黎锦元的回归,让魏锦安产生了危机感,怕自己不能顺利继承安庆候府,所以才会下此毒手,还意图陷害黎锦元,让他失了圣心。
最后,颠倒黑白的人得出结论:“此子心狠手辣,恶毒至极!竟对自己小叔唯一的血脉赶尽杀绝!”
刚回来一天,魏锦安的名声就臭大街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忘记他如此风尘仆仆地回来之前,是镇守边疆屡立战功的小将军,是为黎国边境安稳赴死拼杀的将士。
他们只看得到他欺辱幼弟,蔑视皇权,性格张狂肆意,丝毫不懂尊卑。
宫中。
一道瘦弱的身影无声出现在黎锦元身后,恭敬地俯身,眼底满是阴郁戾气,看向黎锦元时却又尽数变成了衷心感激。
“小公子,您放心,事情已经解决了,七皇子也懂事地点了头,绝不会将事情真相说出去半个字。”
黎锦元闻言,扬起一个灿烂无邪的笑容,眼睛亮亮地朝这个年纪也并不大的小太监感激道:“阿奴,幸好我还有你!”
转瞬,他的情绪又低落下去,低声沮丧地嘟囔:“原来那天那个就是我兄长啊,可是他好像很讨厌我,对我动手时一点都不曾留手,这么久了,我家里人也没有进宫看望我……”
在小太监愈来愈阴冷的眼神里,黎锦元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是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啊?”
“小公子别多想。”阿奴屈膝跪在黎锦元身边,垂着头低声道:“没有人会不喜欢您的。”
这话,像是陈述,又像是承诺。
黎锦元看着他卑躬屈膝跪趴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眼底闪过得意和鄙夷。
上辈子当顶流,他太清楚私生毒唯的威力了。
眼前这个……嗤,好好利用,也能替自己解决很多问题。
不过转瞬,他又想到了自己这次的遭遇,怨恨的神情一闪而过。
魏家,魏锦安,来到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是第一次被这样欺辱,这个人,已经彻底被黎锦元钉死在死亡名单上了-
安庆候府。
十四岁的少年眼眸熠熠地望着自家祖母,眼中满是风发意气,丝毫没有被所谓的禁闭自省的惩罚给吓到,反而欢喜地小声问:“您刚才说得是真的吗?宫里那心狠手辣的小崽子,真不是我们家的人?”
苏玉君含笑点头,牵着孙儿从小习武上战场,早就长满粗糙老茧的手,温声说道:“那孩子不是我们魏家的血脉,你不必同他置气,等你回了边疆,山高路远,再多的恩怨也落不到你身上去。”
魏锦安眉梢轻扬:“祖母,我还想回来多陪您和母亲妹妹一段时日呢,这才刚到家,您就开始赶我走啦?”
苏玉君被孙儿的一番话说得眉开眼笑,抬手抚过少年小麦色的脸颊,“祖母也舍不得你,可我魏家的男儿总是不会在家长留的,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去一个地方,把你两个弟弟一块带走,注意要尽量隐藏行踪。”
魏锦安:“?”
两个弟弟?
两个?!
啊??
魏锦安跟做贼一样,也不走正门,从旁边的矮墙上径直翻进了院墙之内。
陌生的小院里安静极了,除了风声,连点人气儿都没有。
魏锦安打量了一圈园内简单的房屋布置,然后放轻脚步,狗狗祟祟靠近主屋。
屋檐下,目睹这一切的球球:“……”
星星的哥哥们,是不是多少都有点什么毛病?
奇怪的念头一闪而过,虽然知道这小子不会怀揣恶意,但球球还是飞进屋里把刚睡下的小朋友给喊醒了。
“崽,你哥擅闯民宅,早知道我们该养条狗的!”球球不怀好意地笑。
星星揉揉眼睛,看着屋外狗狗祟祟一晃而过的身影,眨眨眼,偏头看向自己刚刚动就一激灵坐起来的哥哥。
“嘘~”小五警惕极了,示意弟弟不要说话后,自己悄悄下床,随手拿起一张板凳拎在手中,然后一步步靠近窗户。
恰好,拿到狗祟的身影也悄悄挪到了窗户边上,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好一会才歪头从半支开的窗户下面探头往里看。
魏锦安怀揣着激动的心,颤抖着手掀开了窗户,脑袋刚一探进去,准备悄悄瞧瞧自己那素昧平生的两个弟弟时,眼睛一花,和凌厉破空声一起到来的是一张用力砸过来的板凳!
魏锦安:“!!!”
他的脑袋这辈子都没缩这么快过!
“砰!!!”骤然一声重响,险险逃过一劫的魏锦安眼睁睁看着落下来的窗户就这么被硬生生砸出一个破烂的大洞。
“……”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要不是他避让的够快,现在被砸出个破洞的,应该不是窗户,而是自己的脑袋了吧?!
少年盯着破洞怔愣了片刻,一抬眼,就撞上破洞里面那双凌厉警惕的眼睛。
魏锦安愣了愣,而后讪讪地抬起爪子:“那个……我不是贼。”
片刻后。
坐在两个小朋友面前的少年难得拘谨了许多,一个劲解释着自己只是想要掩人耳目不被人发现才这么偷偷摸摸,真的不是什么私闯民宅的坏蛋。
魏锦安一边解释,一边迅速打量着两个小孩。
他小叔那么年轻就英年早逝,肯定生不出个八岁大的孩子。
所以他小叔的血脉,就是旁边这个困得迷迷糊糊,脑袋歪在另一个孩子肩膀上犯困的小家伙?
还真别说,和他妹妹小时候长得挺像的。
那小脸白白净净的,看得人真想上手掐一下试试手感……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魏锦安重新对两个小家伙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身份,然后对他们说:“马车在城外,现在趁天黑,跟我一块离开这里吧。”
早在之前说好要将星星和小五送去边疆的时候,两个孩子就把家里的管家和厨子送到了师娘奶奶那边,正好他们年龄大了,多两个人伺候,生活会方便很多,也算是给仲严两人找了个更为安全的庇护所。
否则今天就凭小五砸窗户那一下,魏锦安就别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现在吗?”小五还对魏锦安很警惕。
魏锦安看出他的防备,仰头将自己脖子上的小石头掏出来给他看:“喏,这是我小叔当初给我和姐姐做的。”
给小五看完,他把石头放回去,伸手接过昏昏欲睡的小朋友,对小五说:“我来抱他,你快收拾东西,最迟下半夜之前必须离开。”
小五点点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打包了一大包的药材装进包袱里,背到背上后就表示自己收拾好了。
魏锦安:“……”
真利索。
此时也不是闲聊的时候,魏锦安的目光在屋子里寻梭了一圈,然后顺手捡起一只枕头,又捞起一床薄被将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熟睡的小朋友裹*起来后,带着小五一起无声离开了这里。
黎国每晚都有宵禁。
漆黑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小五跟在魏锦安身边,看着月光洒下后两人被拉得长长的身影,那种不真实感终于被压下了一些。
从现在起,他和星星就要去新的地方,过新的生活了。
离开安稳繁华的京都,去往死人白骨最多的战场。
小五不知道自己和星星的未来到底长什么样,但没有关系,因为他从一开始,所求的就只是希望自己和星星能够活着。
只是想活着而已。
魏家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几道城门口的接应,所以这次离开算得上顺利。
球球蹲在星星头顶,看着魏锦安仗着身高和视角问题,一会儿捏捏星星的脸,一会儿假装把星星往上抱,实际上不着痕迹地贴贴……
真不要脸!
这是你的星星吗你就乱贴?!
魏锦安可不知道有颗球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来到城外,口哨声响后,两匹马并肩朝他跑来。
这两匹马本是他赶赴京都时用来换乘的,现在倒是刚刚好了。
魏锦安用布带将星星栓到自己身上,然后看向无措的小五。
“我教你,敢骑吗?”他挑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