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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的那个他,看起来像是已经病入膏肓了。

他苍白着嘴唇张张合合,死亡的气息从他的口中溢出来。

“沈美娘”俯身抱紧他的头颅,和他紧紧相拥:“好,臣妾愿意陪陛下去死。”

她的眼里尽是柔情,比沈美娘看姜颂的目光,都还要更柔情千倍万倍。

梦里的他贴着她,像是坠入了温柔乡。

宁王也不由沉浸进去。

他的父亲被先帝赐死,母亲也没过两三年就抑郁而终了。

宁王从小到大都很渴望人间温情,他曾以为自己今生都没有机会得到。

直到他从十三岁起开始做梦,梦里都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陪着他、哄着他。

她在另一个,大抵是他父亲被扶上位,他也成功即

位的世界里,毫无保留地爱着他。

宁王从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赴了数不清的宴会,遍访了许多名山大川、名胜都会,连教坊都去了,却都没能遇到她。

直到上元夜的初遇,他才得知她竟是姜颂新纳的贵妃。

即使梦里被女人温柔地拥入怀中,他依旧还是忍不住愤怒。

凭什么姜颂从小就有父母疼爱,还抢走了本属于他的皇位和女人。

究竟凭什么?

姜颂流着贱民的血,却能得到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王爷,王爷……”

下人的声音突兀的在宁王耳边响起,他才从梦中惊醒。

他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怎么呢?”

下人:“郑尚书遣人来问,之前与您商量的事,您可想清楚呢?若是您同意,可往一品居详叙。”

宁王想起来郑愔那人所说——

确实是会掉脑袋的事,但若是能成功,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就会重新回到他手中。

再说,他可比不上先帝冷血,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下手。

都怪姜颂自己不争气,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个位置总得有人来坐-

姜颂打开手中的信,沈温已经按他的吩咐,将他命不久矣的消息传给了谢党人。

那他们也该有动作了。

姜颂将信件烧掉,看着火苗逐渐将整张纸都烧掉。

明亮的光源在他的眼里跃动,却照不透他眼中的神情。

少年单纯明媚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复杂的筹谋算计。

直到——

“宋江江,你躲里面干什么呢?”

沈美娘推开门,看到姜颂面前被打开的香炉,里面还有奇怪的灰烬。

她探头看了看:“明日咱们就要启程回京了,今日是最后一次和舅舅吃饭的机会,你还不快点去?”

亏姜颂还是皇帝,连这么简单的处理亲戚间关系的道理都不懂。

姜颂把香炉合上,忙道:“这就来。”

“你烧的那是什么?”沈美娘指了指那奇怪的东西。

姜颂“哦”了一声,道:“是我刚写的诗,觉得写的不好,就烧掉了。”

沈美娘知道姜颂这人很“文艺”,也去过他的梦境,知道他从小就喜欢诗文。

她勉强点头,又问:“你写的什么?快给我讲讲。”

“写的不好……就是闲来无事写了几句,不是什么好听的。”姜颂脸红了红。

沈美娘勉强信了他这话:“只要是你写的,就是最好的,你快给我说说。”

“咱们还是先去吃饭吧,叫舅舅久等了不好。”姜颂道。

沈美娘觉得姜颂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想到他可能真的写的太差了,不愿意让她发现。

她这么善良的人,为了姜颂的少男心着想,还是不追问好了。

明日,两人就要离开蜀中,蜀王特地为两人办了场饯别的宴会。

蜀王是个性情中人,宴会上喝了不少酒,要不是旁边的蜀王妃拉着,恐怕都得喝醉过去。

可能是喝多了酒,蜀王不由泪眼朦胧,拉着姜颂的手,感谢他这三年对姜翩翩的照顾。

言辞之间,蜀王也流露出,他对姜翩翩的思念。

蜀王妃也不由跟着抹眼泪。

沈美娘在旁边看着,觉得蜀王夫妇,对姜翩翩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还真是当亲生女儿般疼爱。

对比之下,谢太后对姜翩翩这个亲生女儿,都没这般好。

也不知道谢太后是真的不在乎姜翩翩,还是觉得姜翩翩身份特殊,不想暴露,给她带来祸患。

沈美娘又饮了一杯酒,眸色渐深。

姜翩翩在谢太后、蜀王等人心里的地位,直接关系到她以后的局该怎么布置。

“你少喝点酒。”姜颂在沈美娘耳边小声道。

沈美娘这才回过神,看了眼依旧以茶代酒的姜颂,挑了挑眉:“知道了,知道了。”

这个管家公。

她又不像他几乎滴酒不沾,她可是千杯不倒。

姜颂陪着蜀王喝了不少酒,蜀王边喝边回忆当年的宋江江和他娘,感叹时光飞逝。

蜀王妃可能是觉得蜀王这样实在是太没个长辈样,微笑着问姜颂,她能不能把蜀王先扶去休息了。

姜颂当然一口答应了。

这场饯别的宴会,姜颂陪蜀王聊天,吃得可以说是筋疲力尽。

明明是一样的“工作量”,沈美娘却依旧在旁边很是悠哉游哉地吃饭。

“美娘,我靠一下。”姜颂有些疲惫地靠在沈美娘肩头。

此时,整个屋内只剩下两人,除了冬日炭火燃烧的声音,就只剩下沈美娘继续吃东西的声音。

沈美娘发觉虽然有颜舜华的道具,但姜颂的精力还是明显比之前差很多。

她喝着肉汤,问:“你身体怎的还是这般差?该不会是颜舜华的道具没用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姜颂立刻坐直了身体:“有用的,就是有一点累了而已。”

“现在已经好了。”姜颂起身,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般,“我们现在就可以回房去‘睡觉’。”

提到“睡觉”两个字,姜颂有些害羞别扭地偏过头。

沈美娘差点一口肉汤喷出来。

倒也不用这种方式和她证明。

沈美娘努力咽下去后,才道:“不必了,我还没吃饱。”

刚才她光注意套话去了,没吃多少东西。

姜颂于是又安静坐到她身边,直到她吃完,才拉着她的手离开屋内。

两人从门内推门而出,沈美娘就惊喜地跑到院中,仰头道:“下雪了!”

思州下雪不稀奇,但蜀中可就稀奇了。

蜀中整个冬日都下不了几场雪,更不要说是这样的大雪。

雪约莫是在宴会的这一两个时辰下的。

在这不短不长的时间里,雪花已经堆满了枯枝,寂寞了许久的枯枝在冬日重新迸发出无限的春意。

沈美娘伸手去接雪,她大抵是有舞蹈底子的缘故,明明只是最简单的几个动作,都让人觉着赏心悦目,姿态优美。

姜颂站在檐下,静静地看着沈美娘,看她难得露出如此少年心性的模样。

这是他和美娘,一起闲庭看雪的第二年。

约莫,也是最后一次。

他垂下长长的眼睫,遮住眼里的失落和难过。

“宋江江,你不来玩雪吗?”沈美娘问。

姜颂张口欲言,但趁虚而入的寒气却叫他猛地咳嗽起来。

沈美娘忘了玩雪的快乐,惊讶地向他跑过来:“你怎么呢?”

姜颂看了眼手帕上的血迹,用力擦了擦嘴角,连忙把手帕揣进袖里。

他笑着摇头:“说话太急,被口水呛到了。”

“你真没出息。”沈美娘笑道。

这么大的认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姜颂也不反驳,依旧笑着看沈美娘,就是他有些控制不住眼睛的酸涩感。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落泪,便道:“美娘,我来背你吧。下了雪,路滑,不好走……万一摔倒,你身上的衣裳就脏了。”

沈美娘今日为了见长辈,特地穿了她最喜欢的一身衣裳。

她喜欢她的华服,肯定不舍得弄脏。

“好吧。”

果然,沈美娘这次没有拒绝。

姜颂微微弯腰,沈美娘就这样趴到他肩上。

她指挥着姜颂往院中的腊梅处走,去攀折那开得正好的微黄。

沈美娘今日约莫喝了不少酒,淡淡的酒香缠绕着腊梅的清香,还有她身上熟悉的脂粉香混杂在一起。

姜颂却不讨厌,反而沉溺其中。

他真的是滴酒不沾,闻了会儿酒味,就有些头昏了。

因着这份头晕,他忍不住问:“美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天死了,你会怎做?”

“说这个做什么?快过年了,多不吉利。”沈美娘忍不住皱眉。

姜颂愣了一下,没有再问。

沈美娘拿着花枝在他面前晃悠,贴在他耳边,暧昧地吐出热气:“怎么?你想我给你殉情吗?”

姜颂这么讲究爱情的人,想必是很认可宋薇书上那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吧?

“不想!”姜颂拒绝得无比干脆。

沈美娘手里的花枝,都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去。

姜颂认真道:“美娘,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付出生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死了不要紧。

但沈美娘要长命百岁。

“你活着,就是我活着。”姜颂嘴角荡开笑意,“你得看很多很多的风景,在我们重逢之时,仔细地讲给我听。”

第77章 第77章他在布局,她也在布局,……

沈美娘和姜颂启程出发前,沈美娘给了青词一笔钱,请她回上京再帮她一段时间。

但这次青词把她的钱拒了。

青词笑着摇头:“朋友之间不必谈这些。”

她看沈美娘似乎还想说什么,道:“美娘,你给我的金子,我这辈子都花不完了……实在不行,待你日后再风光些,你也像待宝儿那般,给我个职位当当。”

“像什么道官,还有他们佛家的都教授那种?”青词道。

沈美娘知道青词这话是开玩笑,却也只好将准备好的酬金收回。

她道:“那便麻烦你了。”

沈美娘还不知道姜颂的计划,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谢家揭穿她身世之事,她若是不想办法报复回去,岂不是叫谢党以为她是什么软柿子。

沈美娘心中担心谢党反击,身边自然需要一个人贴身守护。

姜颂在她身边安排了暗卫,但沈美娘还是更相信青词。

等沈美娘和姜颂真的回京,已经立了春。

上京的春来得晚,回京时,路边仍有积雪,

这里还没有半分春意。

沈美娘做的第一步,就是将姜翩翩接回了宫中,安排她在离谢太后府中很近的宫殿住下。

姜颂不解:“美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翩翩是太后娘娘的女儿,以前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自然想她们能多相处些时间。”沈美娘道。

她看姜颂还有顾虑,就抱着他的手撒娇:“宋江江,你之前不是觉得翩翩年岁渐长,你后宫又空置,怕别人误会吗?现在人人都知道你宠爱我,由我来下令,也就没人会误会了。”

姜颂听到这话,他也乐得让谢太后和翩翩能多见面,便同意了这件事。

这事之后,沈美娘原想推进下一步,却先看出了姜颂的不对劲儿。

他总是没来由的咳嗽,脸色似乎也有些过于苍白。

沈美娘不是好骗的人,她想到颜舜华说的姜颂身体的事。

她明确问过颜舜华有没有法子能救姜颂,当时颜舜华也只给出了送姜颂离开的办法。

缘何后来,颜舜华又突然改口,说她还有别的法子救姜颂?

“你是不是在骗我?”沈美娘质问。

她盯着姜颂,眼里是姜颂从未见过的寒意。

姜颂连忙辩解:“没有,我就是这两日受了寒咳嗽,真的没事。”

沈美娘不信,唤来宫人:“传太医。”

但她又立刻摆手,道:“青词,你来给陛下把脉。”

太医院的人都只会听姜颂的话,姜颂如果真的是在强撑,他们定然也无人敢据实相告。

沈美娘紧盯着青词的动作,期间姜颂还是有些不愿意:“我真的没事,美娘,你就信我嘛。”

沈美娘冷冷瞪了他一眼:“闭嘴。”

姜颂知道美娘这是真的要生气了,只好乖乖伸出手给青词把脉。

青词认真把了许久,轻笑道:“美娘,陛下圣体微恙,只是略有风寒之兆。太医院们的大人们各个都是神医,他们既然给陛下开了药方,喝上个几副就能好了。”

姜颂偏过头,“哼”了一声:“你看吧,我就说我没病,你还凶我。”

沈美娘也没想到姜颂真的没有生病。

她让青词和其他人都先退下,才去拉姜颂的手:“臣妾也是担心陛下,陛下的身体关乎社稷安定,是万万马虎不得的。”

“再说……”沈美娘见姜颂还不理她,起身捏住他的脸:“你一个风寒就这样作甚?我还以为你……反正,就是害我担心了好一阵。”

颜舜华说姜颂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加之那人的事业都在蜀中。

这次回京,沈美娘也就没让颜舜华跟来,好让她好好继续赚钱、攒钱。

要是姜颂的身体真的还有问题,上京到蜀中,便是昼夜不休,骏马疾驰,来这一趟也得大半个月。

若是姜颂是骗她的,急召颜舜华入京,恐怕都来不及了。

姜颂见沈美娘勉强相信了她,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贴到沈美娘怀里:“我真的没事。”

在沈美娘看不到的地方,姜颂眼里闪过一丝侥幸。

还好如今还在一开始颜舜华给他吃的那药丸的三月有效期内,而且那个女人也给了他服下了可以让脉息,永远和常人无异的药丸。

不然以美娘的心细程度,肯定是骗不过去她的。

姜颂又道:“不过,我确实一直在对外放我身体不好的风声。”

沈美娘撑起身,心中疑窦再生:“你……”

“我打算以我身体不好,需要一场婚事冲喜为由,封你做皇后。”姜颂低头轻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袖口:“美娘,我没我父皇厉害,直接封你做皇后确实会比较困难。但是我们都相识快两年了,也有了夫妻之实,我不想在别人眼里,你只是我的妃子。”

贵妃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帝王家的妾罢了,和皇后的意义根本就不一样。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这么快封她做皇后。

她这个人有自知之明,她的出身放在满朝官员眼里和贱民也没多大区别,加之她又无子。

就算是先帝,也是在文昭皇后生了姜颂后,方以她诞育皇嗣有功作由头,册封她做的皇后。

这还是在先帝性格强势,直接杀了、贬谪了好多反对官员的情况下才办到的。

依姜颂的柔和性子,他想把如今无子的沈美娘推到皇后的位置,他的耳朵得被群臣吵疼。

“那就多谢陛下了。”沈美娘紧紧握住姜颂的手。

她原本是想等过个几年,她从宗室里过继个孩子,在朝中也有更多可用之人后,让姜颂再顺势封她做皇后的。

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

但姜颂既然说了,沈美娘也不会拒绝这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

姜颂见沈美娘没有对他突然的决定生疑,信了他的借口,勾了勾唇。

他确实想封美娘做皇后,但放出他重病的风声,自然也有别的缘由。

沈美娘在确定姜颂没有大碍后,出宫去见了沈温。

路上,她特地命人到叶丞相的府邸去绕了一圈,她掀开车帘往门口看了一眼。

当真是门庭若市。

她问同行的宫女韦阿宜:“这是在忙什么?”

韦阿宜:“春三月,将放春闱榜,想必是各地贡生们,到叶府府上行卷。”

本朝科举不仅讲究科场内,科场外举子的名声、威望,与主考官的关系都会影响到最终科举名次。

想要拿得好名次的举子们,几乎都擅于经营名望。

沈美娘继续看着外头,前往叶府行卷的人,觉得颇为有趣。

叶府的门房对这些来往匆匆的举子,态度都很是和善,想必是叶丞相提前吩咐了。

这个叶明舟还真是很会经营名声的一个人。

为官清正,待人亲和,年轻时是州郡出了名的孝子,一路从一个父早亡,被宗族欺压的寒门子弟,爬到如今的位置。

天底下大抵就没有不羡慕他的男人了。

若说叶明舟如此完美的一个人,唯一饱受诟病,甚至惹来民间非议的,也就是……

他无妻无妾无子。

谢党他那些斗不赢,又整不死他的死对头,可没少给他造谣。

说他好娈童的,说他是天残的,都算好听点的谣言了。

更别说那些沈美娘这个听惯了民间戏说的人,都觉得下流荒谬的谣言了。

沈美娘也是去了趟西南,才知道叶明舟这人为何会如此奇怪。

她从姜颂口中,得知了姜翩翩的生母是谢太后。

又在启程回京前,才从颜舜华那处知道,姜翩翩的生父——居然是叶丞相。

也不怪谢党人什么离奇的故事都安到叶丞相头上去了,都没想到真相……

如果不是沈美娘有颜舜华这个“金手指”,谁又能想到对先帝最忠心,和谢党人势同水火的叶丞相,竟然会和先帝的废后,谢阁老的长女有私情呢?

“见过这位娘子。”

沈美娘原本还在默默出神,却被一道男声突兀地打断。

她回过神,看向不远处被侍女拦下,低头给她行礼的男人。

“你这是做什么?”沈美娘好奇问。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

瞧着年纪不大,穿的是绸衣,但款式老旧,像是从成衣店租的,亦或是家中长辈的。

想来眼前的少年,是为了拜谒叶丞相,才特地换了这身衣裳。

少年道:“草民写了首诗,想献给您。”

沈美娘反应过来,这少年是看出了她地位不凡,来给她行卷了。

沈美娘让韦阿宜将少年的诗拿给她,她摊开看了看,是一首很标准的干谒诗。

诗中少了几分阿谀奉承之意,多了几分清高。

沈美娘注意到纸上的落款,瞧了瞧,掀开帘子露出她的整张脸:“你叫刘知渊?”

刘知渊看清沈美娘的脸,眼神滞了片刻,才猛地反应过来:“是,正是草民的名讳。”

“这诗写成这样,你这般清高硬气,我倒是不太喜欢。”沈美娘试探道。

刘知渊不急不徐,解释道:“叶丞相就喜欢略有傲气的举子,谢阁老喜欢给他写家乡故景的诗,郑尚书喜欢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诗……”

他从袖中又取出几卷诗,明显是等着后面去其他几家用的。

沈美娘摊开一看,果真全如这少年所说。

还真是有趣的人。

“那我呢?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吗?”沈美娘反问。

刘知渊摇头:“草民虽眼下不知,但草民知道连叶丞相、谢阁老都有惜才招揽之心,贵人您又如何会输给他们?”

沈美娘听到这里,越发觉得这人有意思,撑起下巴挑眉看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贵人呢?”

“能坐如此阔气的马车,还能跟随这般多的奴仆,只需一眼,便知道您是贵人。再说,您的侍从中有几位,肤白无须,想来定是贵人中的贵人。”刘知渊道。

原来这人是从那些太监身上,看出她是宫中之人了。

沈美娘又问:“那你说我到底是谁?”

“不是宗室公主,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娘娘了。”刘知渊道。

沈美娘收下了这人写给叶丞相的那首诗,对他笑道:“你觉得我漂亮吗?”

刘知渊愣在原地,在沈美娘明媚的笑中失了神。

沈美娘没等他的回答,就直接放下车帘,让车夫启程了。

留在原地的刘知渊伸手捂住砰砰乱跳的心,回想刚才那女人的话。

他认为那个漂亮女人应该是答应帮他了。

可那女人突然问他,她美不美是什么意思?

刘知渊愣了一下,突然想到坊间盛传陛下的沈贵妃艳色绝世,才哄得陛下那般宠爱她。

他原本以为这位最多就是哪位公主、郡主,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贵妃娘娘!

他、他刘知渊发达了!

另一边的沈美娘到了沈温约她见面的酒楼。

她将刚才刘知渊给她的诗,递给沈温:“这是我的人,还请沈大人关照一下。”

沈温看了眼那首诗,道:“是他。”

“怎么呢?有问题吗?”沈美娘问。

沈温摇头:“此人已经给我行过卷了,诗才还行,但太过钻营,算不得什么良才。”

“大人,世上之人不是所有人都能恃才傲物,又或有个名门出身。汲汲营营……我倒觉得是上进肯干不服输,我喜欢。”沈美娘道。

“再说,我从不觉得有什么良才庸才,这人擅于钻营,自有适合他的位置。”沈美娘提点沈温,“虽说今年知贡举的不是沈大人,但以你的地位能力,这个活迟早得轮到大人。你若是一直如此看人,想必对大人不利。”

沈温点头应下。

他想起沈美娘通过宝儿出宫慰问,与他交代的事,问:“你当真要设局把谢阁老拉下来?”

“之前想的,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沈美娘摇头。

她之前是想从姜翩翩的身世上做文章,给谢阁老点厉害看看。

但如今姜颂既然打算装病,她正好就有了新的可以利用的点了。

沈美娘还没说她新的打算,沈温却先开口道:“美娘,谢党这次利用你的身世想拉你下来的事,陛下已经责罚了,你又何必……”

“我这次去西南查案,始作俑者是谢阁老吧?”沈美娘反问。

沈温点头。

沈美娘轻嗤一声:“那请问他可有什么损失?”

谢阁老年事已高、德高望重,又是陛下名义上的外祖父,加之有人替他顶了罪。

这次他并未受到什么重责。

沈美娘见沈温不语,道:“都被人扇了一巴掌了,还不用力扇回去?那得是多蠢的人。”

“我就是要报复回去,我要叫满朝文武都看着,和沈贵妃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谢明安和李姮,是她用来招揽人心的“甜枣”。

顺她者昌,已经有了例子了,沈美娘还需要一个“逆她者亡”的例子。

第78章 第78章兔女郎学姐不会梦到青春……

沈美娘虽不打算继续利用姜翩翩和叶丞相的关系,但还是得知道叶丞相究竟知不知道姜翩翩是他女儿。

她问沈温:“你觉得姜翩翩和谁长得像?”

沈温不知道姜翩翩的身世,仔细想了会儿,道:“臣以为长宁郡主和陛下生得有几分像。”

这就是了,沈美娘当初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当时觉着蜀王妃也是宗室郡主出身,便觉得姜翩翩和姜颂长得像,说得过去。

如今想来,姜翩翩和姜颂长得像,恐怕是因谢家和皇室联姻频繁。

谢太后的生母是先帝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永寿公主,后来永寿公主嫁给了她的舅舅谢阁老,生下了谢太后。

谢太后与先帝算辈分,既能说是“外甥女和舅舅”的关系,也可以说是表姐弟的关系。

先帝和谢太后两人生得像,他俩各自的孩子,才会生得像。

谢太后如今深居简出,和叶丞相私下也无往来,也不知道她是已经和叶丞相断了联系,还是为了避嫌。

沈美娘更不确定叶丞相知不知道,他还有姜翩翩这个女儿。

沈美娘吩咐沈温:“你让人想办法上折子,就说蜀王妃这些年身体不好,郡主理应回她膝下尽孝。”

若叶丞相知道长宁郡主的身世,到时候必定会想办法阻止这件事。

沈美娘也就能知道答案了。

沈温虽不知沈美娘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下:“臣会命人去办。”

谢党和叶党这些年,都在试图扩张势力。

军将中,两方都在努力争取的,一直都是代表开国勋贵利益的裴渡,以这人为核心的勋贵们掌京畿禁军和神策军。

不管是谢党,还是叶党都想拉拢他。

至于蜀王此人,本是胡族,本朝在胡人手上吃过亏。

先帝虽任用他为大将,还封了爵位、赐了国姓,但两党人倒是都很默契地看不上流着异族血脉的蜀王。

但——若说沈温放下清高身段,突然想去拉拢蜀王,也是能说得通的。

也就不会有人深究沈温上书。

沈美娘又道:“对了,姜颂要立我为后,到时候写诏书,不知道会轮到哪位大臣。你定要叫那人给我好好写,好好夸我,还得把我爹娘也全夸一顿。”

沈温听到沈美娘的话愣住,半晌,他勉强点了点头。

“还有,这次春闱,若是有什么不错的人才,还请你引荐给我。”沈美娘道。

她不能一辈子,手里就一个沈温可用。

沈温在这件事上答应得爽快:“好,臣一定仔细替您留意着。”

沈美娘说完正事,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到沈温面前:“这是给你的。”

他盯着荷包,伸手握在手中,摩挲了好几下。

沈美娘给他仔细解释:“蜀中道观很多,这是我在那里最有名的道观给你求的灵符。听道长说,这符纸可以能给亡人指路……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给你的家人求过,便帮你求了一份。”

沈温这才明白过来。

他猛地攥紧香囊,感谢的话到了嘴边,沈美娘却摇头:“你不必谢我。”

“我说过,我这个人从来不薄待为我卖命的人。”沈美娘捧着手里的茶盏喝了口茶,又道,“我这次也探过蜀王的口风,他当年应该也是被谢党人骗了,以为祝将军当真一手策划了民变。”

沈温原本没指望沈美娘,会如此为他家的事情上心,却没成想她当真说到做到。

沈美娘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起身告辞。

沈温抬眼看她,红了眼眶:“美娘,多谢你。”

他又一次逾了规矩。

沈美娘听出了沈温声音里的哽咽,但没有回身。

她只道:“祝将军是个英雄,他治军严明,若是没有他和将士们戍守边疆,思州城也不会那般安稳。”

沈美娘的父亲从前被征过兵,她从小就知道战争的残忍。

她很讨厌战争,但她也明白,有些战争无可避免。

沈温为沈美娘口中听到“英雄”两个字,心尖一颤。

这是自九年前那场民变后,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肯定他的父亲,肯定那些被诬陷为割据谋逆的将士。

沈温看着她娉娉袅袅的背影,不由与当年他濒死时,沈美娘蹲下给他喂水的画面重合。

当时瘦弱、脏兮兮,却双目炯炯有神的小姑娘,救了他的命。

而今日,已经长大了她,再次救了他的魂灵。

沈美娘从沈温处离开,让车夫饶了一圈,打算去给姜颂买,上元节他带她去吃的那家小摊的馄饨。

姜颂最近得了风寒,吃东西也没胃口,她想着买点他在宫里吃不到的东西,让他开心些。

沈美娘从摊贩手中,接过热乎乎的馄饨,

转身却差点撞上突然出现的男人。

男人伸手扶住她,道:“小心。”

沈美娘怕吓到摊主,让马车停在了坊市口,也没让侍女们跟来。

她自从来了上京就不爱戴帏帽了。

她原以为这是哪个看到她的脸走不动道的路人。

但沈美娘抬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

这是上次上元节和姜颂遇到的,那个丑男人……好像是叫宁王。

沈美娘与他拉开一段距离,道:“多谢宁王殿下。”

宁王看着眼前温柔、美丽,和梦中女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心脏忍不住乱跳。

上元一别,宁王无不惦念着沈美娘,也比之前更爱做另一个世界的梦。

宁王见女人想走,拉住她的手,含情脉脉:“美娘……”

沈美娘被男人触碰的瞬间,心里升腾起厌恶。

她用力甩开男人的手,斥道:“还请宁王殿下自重。”

这个丑男人上次看她就一副直白的色迷迷的模样。

眼下姜颂不在,这人竟敢拉她的手?

这男的长这么丑,都别说沈温了,还没叶随好看。

沈美娘被她摸了手,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猪蹭了。

宁王见沈美娘要离开,忙追到她身前,道:“美娘,难道你就从来没梦到过我吗?”

他做了这么多年绮丽、温暖、明媚的,关于眼前女人的梦。

她难道就从来没有记起过两人之间的故事吗?

沈美娘站定,转身冷冷看着眼前的男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请太医看看脑子。”

她就说皇室喜欢和世家近亲联姻有坏处吧,看这都生产出什么猪头来了。

这么丑的男人,她疯了才会做梦想他。

姜颂那般好看的一张脸,都没有说过这种自恋的话。

这个宁王还真是——“普信”。

宁完看着沈美娘远去的背影,心里怅然若失。

他日日惦念着的人,心里却根本没有他,也记不得两人共度的一生。

不——不怪眼前的女人。

她在梦中是那般温柔和婉,她上元节那日也是那般灵动娇俏,对姜颂也那般好。

都怪姜颂。

是这个男人蛊惑了沈美娘,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幸福人生。

还好,那个病秧子就快要死了,这天下终于要回到他手里了。

沈美娘,也会属于他。

第79章 第79章山雨欲来。

沈美娘那日遇到那个在她看来脑子像有病的宁王后,就一直在琢磨关于他的事。

她从颜舜华口中,了解过关于这个宁王。

沈美娘大抵知道,按照颜舜华说的原本的历史线,他才该是皇帝。

但她也不明白这人为何会拥有那个世界的记忆——或许,这就是颜舜华说过的“历史线崩坏,世界意识修复”的作用之一。

就像世界意识容不下不属于这里的宋薇和姜颂。

同样,世界意识也无比希望历史线能够回到“正常”的线上去。

宁王才能记起“本该”属于那个世界的记忆。

沈美娘原本还在想宁王的事,却忽然听宫人来通传,说是苏尚宫求见。

苏云卿?

沈美娘虽不知苏云卿前来所为何事,但还是命人将她请了进来。

苏云卿和她闲聊了几句,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沈美娘身边的人。

沈美娘明白这人想必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说,挥了挥袖,命其他人都退下了。

苏云卿道:“这些日子谢阁老身体不好,陛下便命臣代他出宫慰问,前去探望。”

沈美娘知道内闱之内,高阶女官和深受皇恩的女官,都有可能代皇帝或是高位妃嫔出宫慰问。

“难不成,苏尚宫是发现了什么异样吗?”沈美娘问。

苏云卿压低声音:“回娘娘,那日在谢府,谢阁老只命管家接待了臣,但臣并未见到他本人。”

沈美娘:“兴许,谢阁老真的病得很重,需要静养,无法起身呢?”

“臣原也如此认为,但臣在谢府见到了郑尚书的贴身小厮。臣从前做掌宾时,常为诸位大人们引路,臣很确定那就是郑尚书……刺史的人。”苏云卿语气无比坚定,“那小厮手里还拿着书信,瞧着还未启封,像是谢阁老给他的回信。”

可这些日子谢阁老不是都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上次沈美娘杀人的旧事,最后被郑愔和其余几位谢党人顶了下来,他本人也被贬衢州。

但郑愔离开上京不过半月,谢阁老就称病,还派他最亲近的小厮突然进京。

苏云卿怎么想,都觉得这事情不对。

苏云卿道:“微臣认为此事实在奇怪,便想着告知娘娘。”

沈美娘也听出了其中的怪异之处,问:“此事,你可与陛下说过呢?”

苏云卿恭谨地福身:“此事事关重要,臣已然禀告了陛下,但臣以为也应当禀告娘娘。”

她轻笑道:“臣如今的尚宫之位,离不开娘娘您的提拔,平日里臣命尚仪局的同僚们照顾宝儿姑娘,只是应尽之责。今日这种大事告知娘娘,才算得上略报娘娘大恩。”

沈美娘定神看了一会儿苏云卿,笑开:“你有心了。”

“本宫也有事情交给苏尚宫去做。苏尚宫久居宫中,对宫中诸位主子应该都有了解。谢阁老身子不好,太后娘娘肯定会牵肠挂肚,还请苏尚宫帮本宫再仔细些盯着寿康宫。”沈美娘道。

这个苏云卿很聪明,知道给自己多找个靠山,同时对姜颂这个于她有恩的人,也算是尽忠了。

比起沈温、刘知渊那种人,沈美娘更喜欢她。

沈美娘深谙用人之道,主动起身拉住苏云卿的手,亲昵道:“本宫小时候就希望能有个姐姐,可惜几次三番找阿娘要,都没要到。”

苏云卿有些惶恐,沈美娘却将另一只手也搭到苏云卿手上。

她柔声道:“苏尚宫叫‘云卿’,本宫叫‘美娘’,听起来不就正像一对姐妹吗?本宫如今已经有了宝儿这个妹妹,若是尚宫大人愿意,本宫还想认你作姐姐。不知大人可愿意?”

“微臣惶恐,娘娘千金之躯……”

苏云卿

想抽回手,沈美娘依然紧握着她的手。

沈美娘将她的手指摊开,拔下头上的一支金簪放到她手心。

“昔有和熹皇后和班大家,我虽为妃妾,但学识鄙陋,还需要姐姐多多指点。”沈美娘轻笑,“姐姐学识谋略均不输男子,只是封一个小小郡君,未免太委屈了。”

沈美娘握住苏云卿的手,将金簪紧紧攥住:“我得意,定叫姐姐位国夫人,享同国公,出将入相,不输男儿。”

沈美娘含着笑意,静静看着眼前的苏云卿。

半晌,苏云卿将金簪插/进她自己的发髻中,俯身欲对沈美娘行大礼——

沈美娘却一把托住她:“姐妹之间,何必如此。”

苏云卿眼中愈加动容,笑容真切许多:“臣蒙娘娘知遇之恩,今生必肝脑涂地报答您。”

沈美娘送苏云卿离开后,就往姜颂的紫宸殿去了。

沈美娘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姜颂他说什么称病,以冲喜的名义,好封她做皇后的事,就是哄她的。

这人其实是想用他重病的消息逼反谢家。

或者说,他想用这次所谓的重病,让所有心怀不甘、怨念的人,自己跳出来。

谢家人也没辜负姜颂精心设的局,还真如他所愿,蠢蠢欲动了。

上次那个宁王“作死”,当街就敢和她拉拉扯扯,恐怕就是已经和谢家商量好了。

外头那些人,如今恐怕都在等姜颂“死”,又或是快些传出重病昏迷的消息。

她还真是小瞧了姜颂。

沈美娘还以为这小皇帝行为古怪,是背着她为了留下来,和那个颜舜华瞒着她做了什么交易。

原来他是自己打算铲除他那个舅舅。

不过,先帝当年留着谢阁老不除,有多番考虑。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把这人留给姜颂即位后,杀了立威的。

姜颂从前不想当皇帝,当然就没打算除掉他。

但如今他若是想要做个好皇帝,第一个要除掉的自然是这个谢阁老。

沈美娘一进紫宸殿就看到姜颂在喝药,她坐到他身边,靠在他肩上。

她把自己的所有猜想都和姜颂说了,也看到他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苍白。

但他在听到她说完,脸色又和缓不少。

姜颂擦了擦嘴角的药,温和笑笑:“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美娘你的眼睛。”

“那当然,陛下也不看看臣妾是谁。”沈美娘道。

她捏着鼻子,佯装被药味熏到了:“陛下还真是敬业,为了骗外头的人,竟真的喝这般苦的药。话说,这药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吧?”

是药三分毒。

这个姜颂可别到时候为了做局,真把他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姜颂笑着摇头:“没事的,只是闻着苦。”

沈美娘听到这话勉强放下心来。

她抬起头,问他:“那你预计他们会什么时候动手呢?”

如果沈美娘没记错,南州刺史是范阳卢氏的子弟,也是谢党人。

如今郑愔也被贬衢州,这两地离得可近了,姜颂这不就给他们起兵谋反的机会吗?

姜颂道:“那就要看他们什么时候能说动那些勋贵了。”

“晚一些的话,可能还需要一两个月,早一些的话……可能就是这两天了。”姜颂道。

姜颂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美娘,你不必忧虑。”

“裴渡已经和我表态了,谢阁老在他这里下不了手。只是,他得和我演场戏,才能叫那些人跳进来。”姜颂道。

沈美娘觉察出来姜颂的不对劲儿,从他怀里挣扎着起身,盯着眼前的人。

不对。

她好像又想错了。

姜颂逼反那些人不是为了除去掣肘,给世家一个警告,他更像是在给她铺路。

沈美娘攥住他的手,质问:“宋江江,你到底要做什么?你……”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姜颂,站起身,唤殿外的青词:“你来给他诊脉!现在立刻就诊!”

姜颂看着她像是想要解释,沈美娘却喝斥:“你别说话。”

她等着青词印证她心底的那个猜想,可是这次青词还是摇了摇头:“娘娘,陛下并无大碍,风寒已经痊愈了。”

不是这样的。

沈美娘终于发觉姜颂说话的语气,很像是在交代后事。

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美娘让青词退下,她默默站在姜颂面前,仔细检查姜颂的身体。

她甚至扒开姜颂的衣服,去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她忽略掉的旧伤。

可她还是一无所获。

姜颂无奈:“美娘,我真的没事,你现在信了吗?”

“我不信。”沈美娘立刻道。

她心中隐隐不安,在此刻,她无比确信自己的直觉。

姜颂一定瞒了她什么。

沈美娘伸手摸他的脸,循循善诱:“姜颂,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你告诉我,我保证不生你气,你快告诉我。”

姜颂原本还想坚持他的谎言,可一滴温热的泪,却砸到了他的手上。

沈美娘哭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情实感地落泪,还是当着她的面。

可她明明那么骄傲。

姜颂准备好的谎言,就这样全都说不出来。

“姜颂,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沈美娘没有管不听话的眼泪,继续等姜颂给她答案。

姜颂默了一下,心虚地垂下眼睫:“我让颜舜华骗你了,她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最多只能再活三四个月。”

“你混蛋!”沈美娘扬起手,差点一巴掌甩在姜颂脸上。

她真想一巴掌打醒这个蠢货。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沈美娘在手即将碰上姜颂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转而用力抱住他。

她的眼泪愈加不听她话地流下,她不解:“为了一朝一夕,浪费几十年的阳寿,真的值得吗?你是不是有病?”

“你以为我会记得你吗?”沈美娘推开怀里的姜颂。

她居高临下俯视他:“等你死了,我就养男宠,你不会以为我会为你守贞吧?等你死了,我最多怀念你一年,不,最多半个月。”

“到时候,你黄土白骨、驾鹤西去,我就养一帮面首,乐师、琴师、诗人,我都养。还有沈温,他虽然丑了点,但勉强算个忠心的,我到时候也和他睡!”沈美娘越说越气。

“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姜颂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语气愧疚:“美娘,是我骗你。你日后,想怎么样……都好。”

沈美娘是真没想到姜颂会这样。

连沈温都刺激不到他呢?

沈美娘拉着姜颂的手就要走,道:“你马上去写密信,让蜀王将颜舜华赶紧送到上京来……”

可这次姜颂没有再听沈美娘的话,他挣脱了她的手。

他也红了眼眶:“美娘!”

沈美娘转身看他,逐渐平静下来。

姜颂才上前试图去拉她的手,被她躲开。

他有些失落地顿了一下,却还是再次伸出了手。

姜颂握紧她的手,道:“美娘,我不愿意去我阿娘那里,我就想陪在你身边。”

“你就这么上赶着找死吗?”沈美娘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她不理解任何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更不理解,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生命的人。

“美娘,对我而言,让我去到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是比死亡更叫我痛苦的事。”姜颂道。

沈美娘想要骂他,姜颂却先一步道:“不光是因为爱,我是真的觉着,那个世界未必会比这个世界更适合我。”

“在这里,我是皇帝,都活得不快乐。如果去了那边,我只是个寻常人,我真的会快乐吗?那些高楼大厦、那里的律法习俗,我真的能全都适应吗?”姜颂反问。

他遇到过全然属于那个世界的颜舜华。

虽然两人有过交谈,但姜颂也发现,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他。

就像这个世界的人,会把他信奉的平等自由当成痴人说梦一样。

那里的人,是否也会觉得他古板、守

旧、无趣?

说来说去,这两个世界的人,都难以彻底接纳他。

沈美娘明白过来姜颂的意思,看他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点。

姜颂继续道:“美娘,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没想到过,会被人理解。”

“我是被强行灌输了不属于这里的思想,你是这个时代,在机缘巧合下,挣扎着拥有更进步的思想。”姜颂道。

他上前两步,抱住沈美娘:“美娘,只有你和我,能彻底理解彼此。”

他们理解彼此的新奇想法,又明白各自被旧思想桎梏的不得已。

这是沈温、李洵风、颜舜华、他阿娘……还有这世间、另一个时空,无数人都无法理解的。

只有他们二人,才能明白彼此的痛苦、内耗和希冀。

沈美娘这次没有推开姜颂。

“就算这是个缘由,可是——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愿意留在这里,还是因为你爱我。”沈美娘拉开两人的距离,继续质问姜颂。

“对,我就是爱你。”姜颂这次没有反驳,“我爱你,所以我不愿意你吃更多苦,我想你过得更顺遂。”

姜颂道:“我装病,谢家不反,就说明他们已经被我父皇敲打怕了。他们反了,我除掉他们,恶名我来背。我再封你做皇后,给你过继一个听话的孩子养着……三个月做不到,但是半年就够了,只要半年,你就可以少吃好多好多苦。”

沈美娘听到姜颂这些话,心中生气,却又不可能不动容。

她闭了闭眼,道:“你会死的。”

“我知道,可美娘,你可以见到更多景色,可以活得更轻松,你的那些抱负都能更快被实现——千百年后,人们提及你的功绩时,我能作为一个小小的背景出现,就足够了。”姜颂笑得眉眼弯弯。

姜颂帮沈美娘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美娘,这不是道德包袱,就像沈温、青词、苏云卿他们愿意跟着你干一样,我也愿意跟着你干。我也想成为你丰功伟绩里的一片砖,一块瓦,和你被记在同一张纸页上。”

沈美娘觉得姜颂的笑很扎眼。

在那个雨夜救姜颂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这种爱。

但她如今知道了。

沈美娘收敛泪意,伸手用力捏了捏姜颂的脸:“好吧,那我勉为其难,把你这个脑袋不够聪明的剑客收于麾下了。”

“好!”姜颂抱住沈美娘。

他想像从前那般抱着沈美娘转圈,却忘记了他眼下今非昔比,身体根本就吃不消。

沈美娘本来就不瘦,姜颂差点不小心摔到地上。

幸好沈美娘身手矫健,稳住了身子。

姜颂连忙追问:“美娘,你没事吧?”

沈美娘怕姜颂伤心,摇头:“没事啦,我可是跳舞的,怎么会有事。”

姜颂放下心来,沈美娘也靠在他怀里。

“美娘。”姜颂感受着此刻的美好,忍不住开口。

沈美娘轻轻“嗯”了一声。

姜颂感受到怀里的温暖,身上的病痛好像全都消失了。

他将头埋进沈美娘的青丝间,道:“美娘,我们两真是天生一对。”

恰好,他拥有一位穿越的母亲和这里的父亲,又恰好,美娘在一次次事件里,不断生长出这个时代不容的思想。

他们就好像是为彼此而生一样。

沈美娘:“对,咱俩就是天作之合。”

有风入户,少了几分冷意,裹挟着春日的温暖。

窗外好像又飘了雪,但许是南方的春风,终于吹到了上京,就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沈美娘和姜颂相拥听了会儿雨声,原想就寝,却听到殿外传来太监尖利急促的声音——

“禀、禀陛下,裴将军、宁王反了!”

第80章 第80章一个不平凡的雨夜。……

殿外很快传来逐渐逼近的兵戈声,沈美娘起身想出去,姜颂挡到她身前:“谢家虽反,终不敢弑君。”

本朝建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天下大乱,各地诸侯、豪强割据一方,就是在这种礼崩乐坏的情况下,都未曾有人敢明目张胆弑君。

谢凡、郑愔等人出身名门,他们不敢,也不愿意背这种恶名。

沈美娘还有些担心,姜颂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裴渡只是假意投靠谢家,若是谢阁老真的有弑君之心,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沈美娘看着姜颂推开寝殿的门,向外走去。

外面的雨飘了进来,初春的雨,泛着凉意落在沈美娘脸上。

她明白这次谢阁老敢谋大逆,定然已经找好了借口。

沈美娘如今也看过一些书了。

她知道,这种时候一定得有个替罪羊,成为谢阁老起兵的借口。

这世上不会有比“请诛妖妃,以清君侧”更好的借口了。

她躲在内殿不出现,尽量不激怒将士,等着姜颂替她摆平今晚的一切,兴许会是最好的保命方法。

沈美娘眨了眨眼,望着姜颂站在檐下的背影。

“姜颂——”

她小跑到他身边,接过宦官手中的伞,为他挡住缠绵细密的雨丝。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跟上来,他听到身侧的人,握住他的手:“我陪你去。”

姜颂现在身体不好,说不定吵不赢宁王、谢阁老那些人。

她得去帮他镇住场子。

“嗯。”姜颂这次没有拒绝。

他比沈美娘高许多,主动低头,方便沈美娘为他撑伞。

二人行至前殿时,裴渡的兵马已经将紫宸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王、沈温和裴渡三人,披坚执锐,站在长阶下。

姜颂呵斥:“尔等这是做什么?!”

沈美娘发觉小皇帝这次终于有点像个人君。

终于像她从前教他那样,会说些严厉的话了。

被人簇拥着的宁王听到姜颂的话有些迟疑,他有些害怕地看了眼身旁的沈温,对方冲他点点头。

宁王这才上前一步,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来:“陛下,你身边妖女,乃是猫鬼所化,会吃人心肝。陛下,如今就是被这妖女祸害,才会身体日渐衰败。臣等、臣等——”

宁王跪下:“还请陛下,诛妖妃,还社稷安宁。”

“荒唐!”姜颂拂袖,指着宁王,“贵妃恭敬淑顺,待下宽和,素有贤名,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妖妃?”

士兵将太医院的院判提到阶前,那人额头上溢出一层薄汗,忙不迭道:“陛下、陛下,您不要再被这妖女迷惑了。就是因这人,您的身体才一日日坏掉。宁王殿下所说,句句属实呐!”

沈美娘帮姜颂撑着伞,默默垂眼看着阶下的众人。

她很快确定,这个“叛变”的太医,恐怕也是姜颂事先安排好的。

沈美娘这才明白姜颂从来都不蠢,相反,他聪明得可怕,他也很懂权术。

若不是这人心思从不在做个好皇帝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是个名垂千古的帝王。

姜颂在听到宁王这些话后,沉默了许久。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最后又落回宁王身上。

姜颂眼中是彻骨寒意,他盯着宁王,问:“你想坐朕的位置?”

宁王从没把这个废物堂兄放在眼里过,在他眼里,姜颂就是个捡了便宜登上皇位的废物。

可此刻真正刀剑相对、剑拔弩张,他才发现,他可能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

这个皇兄。

宁王擦了擦额头上与雨水混在一起的冷汗,声音颤抖:“堂弟不敢,堂弟只是请诛妖妃……”

“不敢?你当然不敢。古往今来,弑君之人,有几人善终者?你们自然得找个好听些的理由。”姜颂格外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众人,“你们想要贵妃的命,还得问朕答不答应。”

他这句话落在深沉的夜里,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也让将士们似乎愈加骚动。

姜颂顺着台阶而下,沈美娘有些担心地捏了捏他的手。

姜颂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依旧是细碎笑意,似乎是想让他放心。

沈美娘还是选择相信姜颂,帮他继续撑着伞,陪在他身边。

姜颂边走边朗声道:“在座的诸位将士们也得想清楚了,你们可不是贱民,你们也都是这长安城中置办了房产,有家室的人。”

“弑君之罪,会有贵人背吗?哪个贵人敢背这等罪名?”姜颂在宁王面前停下,“贵人定会从你们这些人中找到替罪之人,你们以为,你们来这出兵变逼宫就能讨到好?”

听到这话,除了裴渡外的将士,脸上浮起几分慌张。

姜颂看着他们又道:“沈贵妃,是上天属意朕,降而助朕于危难之时。贵妃乃是仙人在世,是祖宗庇佑朕,降之福泽,何来妖女之说?”

“何况——贵妃于南州,灭掠人贸易,救无数妇孺孤独;在上京,除欺下、弃妻的李守义,为百人冤案昭雪;远赴南疆,破淫祠邪庙……桩桩件件,可见其纯,可见其明。”

他挥袖指天,质问在场所有人:“贵妃之贤德,天地可鉴,汝辈却敢污天人为妖女,就不怕天地降罪吗?”

恰在此时,原本和风细雨的春夜里,竟真的传来阵阵春雷。

沈美娘在此刻有些相信她是所谓“女主”了,不然这雷从哪里来的?

她又想到昨日是惊蛰,正是春雷惊醒万物的时节。

在南州时,她就曾和姜颂说过,这时候草木萌发、百虫皆醒,正是蜀中人要忙着播种新一年菜籽的时候。

她还和姜颂说过,这时春雷常鸣,桃始华,黄鹂初鸣,想来他也是清楚记下了。

今日姜颂才会利用这惊雷来吓人——可眼前这些不事农桑的人,如何能清楚又敏锐地察觉到这惊雷的“寻常”?

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上天的怒火。

果然,姜颂的这番话,吓到了这些将士,他们的怒气消了不少。

他们是兵士,自然是听长官们的指挥。

可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皇帝更大的官呢?

皇帝是天下人的父亲,他们如何能违拗君父的旨意?

姜颂见目的达到,拉着沈美娘的手拾阶而上。

他道:“姜佑,你若是有弑君的勇气,今日便可杀了朕。只是,你敢弑君,旁人未必不敢弑你。你自以为你掌握了军权,便安然无恙?”

姜颂回身,看向满眼不甘的宁王:“古来得位不正者,会是什么下场,你想必也明白。”

“在座诸位将士,若认为自己敢弑君者,大可弑之。”姜颂这句话一出,就算是裴渡、沈温都低下了头。

姜颂见状,轻笑一声,拉着沈美娘的手转身向内殿走去。

沈温试探问宁王:“殿下,您看如今咱们现在怎么办?”

宁王这才从恐惧中回过神,道:“先命人围住紫宸殿,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出。”

那边姜颂终于进了内殿,将门一合,有些脱力地靠在沈美娘肩头:“演得我好累。”

他真的不喜欢当皇帝。

能不能快来个人打晕他,让他睁眼就是这件事已经被处理完了。

沈美娘拍了拍姜颂的肩,哄道:“没事了,姜颂你先睡会儿吧。”

姜颂点了点头。

沈美娘和姜颂躺到床上,相拥而眠。

不同于姜颂的昏昏欲睡,沈美娘看了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很久很久。

天快亮时,她才也闭上眼睡去。

又过了几日,她们从宫女处,得到了裴渡和沈温递来的消息。

郑愔和南州卢刺史起兵,打的是“诛妖妃,清君侧”的名义。

裴渡等人的禁军则包围了皇城内外,“没反应过来”的叶党人,按照姜颂的安排没有轻举妄动。

这两日,裴渡、沈温和宁王三人也轮番找过姜颂。

他们没人敢背“弑君”这种罪名,都希望姜颂能够主动赐死沈美娘,或是各退一步——

他们可以不叫沈美娘死,但姜颂必须立宁王为皇太弟,把那夜的事件归为他下令召宁王入宫,托付宗庙社稷。

姜颂自然还是没答应。

这几日宁王那些人除了继续磨嘴皮子,也对姜颂别无他法。

至少在卢、郑二人的联军杀进上京前,宁王没有别的办法。

沈美娘这日无聊地莳弄花草,随口问姜颂:“陛下,这是还在等谢阁老?”

姜颂点头:“这一局本就是为他设的,他不来,收网也没意思。”

这一点,沈美娘也没想到。

原以为那个谢阁老会跟着宁王一同进宫,谁能想到他竟到今日都还未露面。

谢阁老不愧是三朝老臣,他当真是一个精明到极致的人。

他想必是打算等到姜佑等人事成再出现,若不成,他也还能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这个谢阁老,倒也让人佩服。”沈美娘由衷道。

寻常人家六十岁的老翁,能不眼花耳聋都算不错了。

他却还能有这般筹谋,甚至一把年纪了,都还敢为了权力放手一搏。

就算两人是仇敌,沈美娘也欣赏他。

姜颂摇头:“他坏得很,我最讨厌他了。”

沈美娘闻言,从善如流:“那我也讨厌他。陛下讨厌的,臣妾甚厌之。”

她支着下巴,眼睛很亮,就好像真的很喜欢姜颂般。

姜颂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应声。

这几日可能是天气渐渐回暖,姜颂身子好了许多。

沈美娘前些日子不敢逗姜颂,今日见他这样,心里又起了逗弄之心,却忽听到殿外传来声音——

“宁王殿下,请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沈美娘听到这话直接嗤笑出声。

姜颂还没死,这个宁王就敢这般无礼。

还真是个蠢货中的蠢货。

沈美娘几次三番被这个宁王冒犯,心里积了火,此刻只想报复回去。

她眯了眯眼:“好啊,不过——本宫是陛下的贵妃,岂有我去见他的道理?”

“你去告诉他,就说,本宫在紫宸殿偏殿等他。半个时辰内,他若不来,本宫也不想见他了。”

宫女领命而去。

沈美娘起身,姜颂有些担心又眷恋地拉她的手。

她伸手,摸了摸姜颂的脸:“不会有事的,我是去报复他的。”

姜颂如今陪她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还得匀力气去管这些乱臣贼子。

看她等会儿不气死这个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