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们才知道,那建造第五作坊的工匠们,也有棉衣可穿。
一方面是曹家为首的众人,逼着他们大雪天还要做工。
一方面是纪大人的体恤,无论哪里的伙计,无论有没有在这里做事,都忍不住进行对比。
要说纪大人让他们歇了吗?
也没有。
可大人给他们争取了最好的工钱,最好的伙食,以及这样珍贵的棉衣!
怪不得百姓们都喜欢他,这是有原因的!
这让曹家愈发不满。
用着他们的钱,做你的人情,这是不是也太轻松了。
知道他们这几家为了凑钱,做了多少努力吗?
每日求爷爷告奶奶的。
名声全给你纪楚了。
想到这,曹二老爷看到纪楚的时候,颇有些阴阳怪气:“纪大人真是好人品啊,人人交口称赞。”
纪楚打量曹二老爷,也道:“曹二老爷怎么有空来武器作坊。”
这是什么话?!
他怎么不能来。
这作坊是他家的啊。
纪楚也不喊曹大人了,说话也不够客气。
他这样的官,还相当原化州乡党魁首?
实在做梦。
半点家世底蕴都没有,顶多透露一点消息,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曹二老爷直接道:“这可我家的武器作坊,为何不能来?”
周围匠人跟伙计面面相觑,也有胆大地道:“二老爷,我们还要做事呢,这里灰大,不方便您过来。”
这话明显是替纪楚解围。
说话的伙计身穿棉衣,刚刚送了车矿料过来,他还有个兄弟就在守备军做事,发到他们这做的武器呢。
这种情况下,不帮着纪大人说话,那才叫奇怪。
纪楚朝这个伙计微微一笑,不仅没打算平息曹二老爷的怒火,反而火上浇油:“这里也不是曹家的作坊,是朝廷的武器作坊。”
“朝廷让你们做,这作坊才暂时给你们用,要是把制武器的权力收回,这也就是朝廷的了。”
从当年的建业侯开始,此地就是官府的武器作坊。
随着制造武器的权力转移到曹家而已。
曹二老爷一愣。
从他出生起,这作坊就是他们家经营,早就忘记,这里实际经营权在朝廷。
被纪楚突然点出来,让他颇有些恼羞成怒之感,可他又没办法反驳。
纪楚这是怎么了?
不就是被自己说一句,何至于此?
当着这么人让他下不来台。
想到纪楚该督造的也督造完了,该给的内幕消息也给了。
曹二老爷难免有些轻视。
稍微一利诱,就尽心尽力帮着他们做事。
也就是个干吏,算不上能臣。
被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如此对待,曹二老爷难免不高兴。
眼看这里面满是灰尘,这位一甩袖子,直接就走。
纪楚看了看天,问李师爷道:“今天什么日子了。”
“回大人,腊月十二。”
腊月十二。
快了的。
纪楚跟曹家这场小矛盾,很快传遍整个原化州官场。
眼看衙门都要放年假了,你们两位可别有矛盾啊,不然这个年他们都过不好。
好在放年假前,原化州终于迎来一个好消息。
准确说,以曹家为首的几家,迎来好消息。
朝廷正式发公文。
明年水泥会铺开!
曲夏州会把配方给到各地的工业作坊园,让大家一起做水泥!
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水泥价格不能过高,利润有限制云云。
反正这详细的公文一拿出来,州衙门官吏就知道,这绝对不是临时想出的,是朝廷早就做好的决定。
这让官吏们瞬间恍然大悟。
明白了曹家最近疯狂购置原料的原因。
不只是纪楚催武器催得紧,还因为他们想故技重施,囤积原料,然后大卖一笔啊。
不少人还有点后悔,早知道他们也让曹家帮忙买一点了。
毕竟这公文一出,整个平临国的矿料价格必然上涨。
“曹家囤了那么多矿料,这哪是矿料,分明是金子啊。”
“别想了,人家经营武器作坊,可以买矿,咱们不行的。”
“这下又让他们几家赚大发了。”
衙门官吏讨论着,嘴里不乏艳羡。
真好啊。
这么内部的消息,曹家怎么知道。
而曹家在州衙门的子弟,肯定立刻跑回去禀告这个好消息。
水泥铺开的文书正式下来了!
接下来矿料价格必然疯涨!
绝对疯涨!!!
不过那公文还说,要让各地不得把水泥卖高价。
这怎么可能啊。
矿料就那么多,大家一起消耗各类东西,原材料必然上涨,那水泥也会涨。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曹二老爷兴奋得直蹦。
纪楚啊纪楚。
你给的消息果然准确,既然这样的话,就不追究你最近的脾气了。
水泥一铺开,矿料一涨价,他们曹家的好日子可就来了。
那该是多少钱啊。
说起来,水泥最贵的时候,他修了处小院子,当时无数人夸赞。
估计都没想到,他还能从水泥挣钱吧。
“这消息传得好,赏!”曹二老爷高兴道,“把各方,还有那三个作坊的人都喊过来,说说这个好消息。”
“可以过个好年了!只等着价格飞涨!”
就在曹家阖府上下弹冠相庆时。
另一份公文也来了,这份公文让原化州知州,通判,以及在场的各司主事傻眼。
“不是吧?”
“当真?”
“完了完了,曹家这不完蛋了。”
曹家另一个子弟,吓得直接跌倒。
完了。
这是真完了。
刚刚有多兴奋,这会就有多害怕!
这个人一跺脚,只能硬着头皮回家报信。
而原化州衙门官吏们,却在纷纷思索其中因果关系。
殊不知已经有人偷偷离开,一个去城外通知守备军指挥使。
另一个更是有秘密行动。
此刻的武器作坊里。
纪楚依旧在里面,黎士杰则紧跟纪大人左右,最近兵器产量有所增加。
不少人都说,纪大人忧心侄子,又想快点完成皇上的任务,故而如此卖力。
不管真假,反正纪楚已经收到广宁卫那边的信件。
说是十月份那批武器他们已经收到了,让邓将军他们非常惊喜。
纪振跟李纹也都说自己很好,还说见识到很多东西,心里挑了有趣地讲,看来两个孩子都长大不少。
纪楚跟李师爷看得都有些感慨。
好就行。
没受什么伤就行。
他们两人还接到老家的来信。
把媳妇送到老家之后,他们也没回去过。
信里说让李娘子跟着在纪家住下,一起过年。
还说她们俩把该送的年礼都已经送了,家里都收拾妥当,年货都备齐了。
最后问他们两个,过年回家不回。
过年回去吗?
应该是回的吧。
纪楚还未说话,就看到信件最后一行字,直接愣住。
不等他细看,便听到作坊外吵吵嚷嚷。
“纪楚!!!”
“你给我滚出来!!!”
“姓纪的!你不是个东西!!!”
纪楚立刻收起信件,整个人嘴角都带着笑意。
李师爷明显也知道发生什么,不过整个人带了紧张,嘱咐亲随们道:“保护好纪大人。”
相比纪楚这边的人,约莫知道些什么。
黎士杰跟作坊工匠伙计们则是一脸茫然。
发生了什么?
那是曹主事,在直呼纪大人名字?
这也太不敬了吧。
不过大家下意识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保护纪大人。
谁料纪大人却道:“不用,他们不敢伤我。”
而且也不能伤我。
说话间,纪楚已经走到门口。
大雪纷飞间,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过来。
为首的正是曹主事,还有之前出现过的曹举人。
反而主事的曹二老爷还没来。
李师爷呵斥道:“你们这些刁民,竟然敢对钦差不敬!”
“纪楚你个王八蛋!”
话音还未落,就听砰的一声,曹主事肩膀出现一个血窟窿。
再看纪大人慢悠悠收手,笑着道:“还要再骂吗?”
从其他作坊赶来的众人吓得后退半步。
那是什么怪东西!
还是一个工匠道:“火器?是火器吗?”
纪楚点头:“嗯,是火器,可以喊它火枪。”
距离数十步的距离,就那么打中了?!
曹主事摸着肩膀上的血痕,痛苦惊吓交织,一直叫喊个不停。
都没看到纪楚出招!自己就被打中了!
黎士杰都看傻眼了。
怪不得说火器作坊是未来啊。
这确实是未来。
不过曹家人发什么疯。
又是帮他们造冷兵器,又是提醒他们造火器作坊,怎么就直呼大人名字呢?
好在大声叫喊的曹家人终于说了缘由。
“纪楚!你不得好死!你害了我们所有人!”
不仅是曹家来闹,其他三个作坊背后的家族同样找过来,皆是满眼通红,恨不得吃了纪楚。
可那火器在手,没人敢冲在前面。
而且纪楚身边还有护卫,明显不好惹。
在他们吵嚷声中,围观的匠人伙计,甚至黎士杰,总算明白原因。
“明年平临国的矿产价格要降!”
“降到三年前的水平!”
那不就是,价格还没炒起来那会?
对匠人们来说是好事。
对以前的曹家众人来说也是好事。
可现在不是!
现在对曹家为首的人来说,是天大的噩耗!
黎士杰下意识道:“那你们囤的高价矿料?岂不是砸手里了?”
黎士杰说完,就见众人明显怒火中烧,气得浑身颤抖。
岂只是砸手里了,还砸得血本无归!
还用橘子做比喻。
那橘子进价十五文一个,他们以为明年会涨到三十五文,就疯狂囤货。
甚至借贷囤货,再加上还要建第五作坊,把他们所有人现银折腾干净不说,还把亲戚搜刮一圈,更典卖抵押了不少东西。
就等着明年价格疯涨。
可以狠狠赚钱。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愿意借给他们钱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呢?
现在一切成为泡影!
明年那橘子根本不会涨价!
甚至会恢复五到七文一个。
他们高价买来的矿,全都砸手里了。
都怪纪楚。
全都是纪楚的问题!
要不是他说什么,明年水泥铺开之后,矿料绝对会涨价。
他们根本不会买那么多!
根本不会!
听着他们连哭带骂,又听黎士杰奇怪道:“难道水泥不铺开了吗?”
纪楚挑眉:“自然是要铺的,于此利国利民的好东西,既可以修路,还能修缮城墙,必然要各地都会做。”
这不就结了啊!
大家都做水泥,材料涨价,你们各家赚钱,难道不对吗?
肯定不对,事到如今,黎士杰肯定发现不对劲啊。
被人抬着过来的曹二老爷,领口的血迹还未干,就怒声道:“纪楚!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说话间,连州衙门知州,通判都来了。
这么大的事,他们肯定要过来啊,真闹出人命,他们就完蛋了。
就怕曹家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看着曹二老爷领口的血迹,以及曹主事肩膀的鲜血。
知州通判反而松口气。
还好还好,不是纪大人出事就行。
等会,为什么他们更紧张纪楚啊,明明是曹家更有权势才对。
人心或许会骗人,但下意识反应不会。
对比起来,当地官员肯定更喜欢纪楚。
先不说眼前这一局,是不是他的手笔。
就说他回乡之后,一不摆架子,二不吃喝索要,对同僚们温和有礼,有事还会想着他们。
还有这武器作坊,已经是原化州多年弊病了,要不是他过来,至今还在停工。
因此他们受了京城多少责难。
更直白点说。
大家是想跟曹家这样的人当同僚。
还是想跟纪楚这样的人当同僚。
没有受虐倾向的话,很好选择吧?
再说了。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
曹家要完蛋了。
今日州衙门收到两封朝廷公文。
一封是水泥铺开的文书,以及其中细节等等。
这似乎预示着各地矿料价格要涨。
但第二封公文,却是前一份的补充。
说是想要降低水泥价格,就要降低平临国各类矿产价格。
凭空说降,那肯定不行。
好在朝廷已经跟西北关外达成合作,开通一条专门运输矿产的道路。
关外挖矿,运到曲夏州工业作坊园!
至于价格?
自然是市场价啊。
但可以说明的是,曲夏州作坊园这个吃矿大户,不仅不用内里给他们运了,还能往外运。
由此可见,关外的矿产到底有多丰富。
也就是说,朝廷贴心得很。
既让大家可以做水泥,价格还不会涨。
但凡你能想到,你没想到的,这边都想到了。
这对平临国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绝对的好事。
而且关外各部落首领亲自去京城叩拜皇帝,更是表示一种臣服。
最近几年里,那矿料价格,绝对不会太高的,直接跌回三年前!
这也是他们说曹家完蛋的原因!
曹家好像笃定矿料会涨,所以大肆囤货。
现在全砸手里啊。
听说他们抵押了大半身家,就为了这一搏。
不过他们家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那么确定,矿料会涨?
方才听人说,这些人似乎把事情都怪在纪大人身上了?
“都是因为纪楚!”
“纪楚说明年矿料会涨,还说水泥要铺开!如果不是你说了这话!我们会囤那么多高价矿吗?!”
曹二老爷明显又要吐血,他要恨死纪楚了,恨不得拆他的骨,拔他的皮!
周围人浑身一震。
衙门官吏则不敢置信。
纪楚给曹家下的套?
连环套?!
怪不得曹家这么生气!
不少人想想前因后果,明显反应过来了。
所以这段时间,都是纪楚的计策?!
可他图什么啊?
纪楚也道:“我只说水泥明年要铺开,矿料大概率会涨,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不是你催着买矿!我们根本不用买高价矿!这些武器!你知道这些武器要赔多少钱吗?”曹主事大骂道。
纪楚却笑着回说:“怎么?这矿难道不是涨价前就有的吗?武器订单涨价前就下了,朝廷给你们订单,你们第一时间没有买矿?”
说着,李师爷递上来一个账本。
纪楚继续道:“但这账本上写了,朝廷订单刚下来,你们就去矿产买了一批堪称廉价的矿产。”
“如果你说造武器的是高价矿,那这批廉价矿的去处呢?”
纪楚问的人冷汗直冒。
说简单点就是。
两年前,家里大人说要吃橘子,给了你二十文钱,以当时的市场价可以买五个。
你直接去果园里,逼着对方以两文钱一个的价格卖给,所以你有十个橘子。
这十个橘子你没有交给大人,而是等着价格高了。
以十文一个价格卖出,这番操作下来,你手头就有一百文。
这一百文全都揣到口袋里,等大人催促那五个橘子,你才着急忙慌得要去买。
可是市面上橘子已经涨到十五文一个。
你根本不舍得买啊。
只要等等啊,等到实在不行了,以二十文的价格买一堆,等着再涨到三十五文,就能既给大人橘子,又能揣在自己口袋里。
好了,现在有人问起来,你直接蹦着说:“大人的橘子是二十文一个!我亏了!亏了四个橘子。”
那大家就要反问一句。
最开始的橘子呢?
最开始两文钱一个,或者五文钱一个的橘子?
去哪了?
倘若真是橘子,还能如实说。
可这不是,这是矿产。
私自倒卖,是犯法的。
纪楚几句话,曹家一众人已经不敢再说。
再说下去,就是杀头的事了。
放在平时,他们或许还有理智。
但现在已经没有理智了,不存在理智了。
他们四家几乎全部身家都在这里面!
都因为纪楚说水泥铺开,矿料会涨!
他们才这么做的!
他确实没说谎,但他只说矿料会铺开,却没说西北关外也有矿!而且矿路明年开春就开!
前者会让平临国的矿涨价。
后者直接降价。
曲夏州都不买内里的矿了,价格只会回落!根本不可能涨!
都是纪楚!
他故意的!
就这,便是故意的了?
纪楚像是欣赏曹家的痛苦一般,慢悠悠道:“对啊,关外确实有矿,不过事关机密,不可外泄。”
“对了,两浙那边没跟你们说,他们准备造船,出去拉矿了,你们不知道?”
什么?!
不仅西北关外有矿。
沿海一带,还要出海拉矿?!
这是在干什么!?
是在断他们曹家的所有路吗!
买的那么多高价矿。
几乎倾家荡产买的矿,全都砸手里了!
纪楚!
就是故意的!
他利用信息差,把所有人都耍了!
纪楚跟西北常备军关系那样好,就不信他不知道矿路的事!
甚至逼着他们建第五作坊,便是为了榨干他们的银子!
为什么啊!
你图什么?!
曹二老爷眼里出现狠戾。
就算纪楚有火枪,那又怎么样。
双拳难敌四手,先把他抓起来再说。
可曹二老爷心里出现悲凉。
这要怎么抓。
纪楚是钦差,他敢抓钦差吗?
抓了之后,他爹曹阁老都保不住他吧。
就在他近乎绝望时,另一份绝望压倒他了。
看他的眼神不对,原本属于他的作坊伙计们,居然偷偷拿起家伙事,想要保护纪楚,想要跟自己这些家丁打架。
这是自己的伙计!
自己的!
他们曹家的作坊!
知州连忙道:“曹大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如今急火攻心,做什么决定都不对。”
其他人也连忙劝道。
但曹家为首的一众人里,已经有子弟完全失去理智,这一看就是把全部身家都压上的人,直冲着纪楚过来,明显要同归于尽。
只听作坊外面整齐的脚步声小跑过来,这些声音分量十足,俨然是穿戴盔甲的守备军士兵们前来。
这些士兵们身上盔甲,手中的武器,就是纪楚前段时间送过去的。
士兵们齐刷刷挡在纪楚面前,一脚把发疯的人踹开。
“谁敢动钦差大人!”
曹二老爷几乎苦笑。
好一个连环计。
好一个钦差大臣。
纪楚从到原化州,就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利用似是而非,半真半假的消息,再利用京城那边的人,就把他们全家,包括他爹曹阁老耍得团团转!
完了。
曹家完了。
他们手头的账本,肯定更是铁证。
纪楚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合作,就是要搞死他们。
只是让曹家这些人,在造武器上吃苦头还不行。
一定要让他们倾家荡产,败光家业才行。
面前众人的眼神,纪楚只有一句话。
“不是喜欢倒卖吗。”
“这不就是你们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那就多做。
事实上他只是引导而已。
又不是他拉着曹家的手去囤矿产。
更不是他逼着曹家去建第五作坊。
一切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周围人听得冷汗直冒。
纪楚,纪大人,钦差大人。
您这心眼,到底是什么做的?
他这人太难猜了,对普通士兵,普通伙计好到离谱。
对曹家等人,冷酷得不似真人。
从他到原化州这才多久。
曹家等庞然大物,都要没了。
那么多高价矿放手里,他们真的要完蛋了。
等会。
纪楚还能调兵,还能让京城帮他们适时隐瞒消息。
这般通天的本事,不只是纪楚跟曹家的私人恩怨吧?
皇上也?
不过皇上都想不到,曹家是以这种不体面的方式收场吧?
一旁的黎士杰已经傻了。
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都晕晕的。
可怕。
纪楚的手段真的太可怕了。
自己当初在他面前蹦跶,还没被收拾,真是纪大人网开一面啊!
不对,人家根本懒得跟他计较才是。
从逼着曹家造武器。
再以明年矿料疯涨做诱饵,还以技术创新为引导。
为了积压他们更多银钱,甚至连第五作坊都提出,还用其他各家做幌子。
直到把曹家榨干,最后才撕开正面目。
让他们知道,想在他面前倒卖,想在他面前一门心思赚钱,不管士兵们,那就是找死。
怪不得纪大人说,作坊并非是曹家的,而是朝廷的。
曹家存不存在,跟武器作坊存不存在也不冲突。
所以该改进武器就改进武器。
这根本不是为了曹家。
是为了军队,是为了士兵们能拿到应该有的武器。
黎士杰头皮发麻,就听纪大人道:“别愣神了,快处理后面的事吧。”
啊?
什么事?
不过黎士杰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大人,您怎么知道,指挥使会派人帮您啊,因为那些武器?”
纪楚笑,从腰间拿出一枚印章,随手放在黎士杰手里:“拿着印章去办差,该抓的抓,该查封的查封。”
“案子要办得迅速,我赶着回家见娘子。”
黎士杰下意识又问为什么,然后看了眼印章。
建业侯。
正二品侯爷的印章?!
大人您不是正五品钦差吗?!
旁边知州通判等人反应过来,本就知道要站谁的他们,现在更明白了。
办曹家!
立刻就办!
而纪楚回答了黎士杰最后一个为什么。
“我娘子有了身孕,我肯定着急回去啊。”
方才那封家书的后面,写的就是这件喜事,大夫说有三四个月了。
这么大的喜事,他能不回家吗?
所以赶紧办差吧。
赶在年前办完,他跟李师爷就能回老家过年啊。
以前在曲夏州就算了,如今都回原化州了,总不能还在外面吧?
黎士杰一震,其他官员动作也迅速起来。
快点办案!
办好了让大人回家看有身孕的媳妇儿!
他们听着都急啊!
第107章
漳兴元年, 腊月十七,原化州衙门。
按照往年的情况,这会儿衙门各司都在收拾收拾, 准备回家过年。
刚处理的公务,也早就处理完了。
实在不行的, 等到明年再说。
这种情况下, 若是谁惹出大事,肯定要被说上一番。
这不耽误事吗!
可今年这情况, 完全不同。
方才只要在州衙门的官员,基本去了武器作坊, 更知道曹家完蛋了。
无论是官场上的,还有家族上的。
有时候就算被贬官了,好在有家底支撑。
可如今呢?
他们的家底,基本要耗干净了!
“真如曹二老爷晕倒前说的,都是纪大人的阴谋?”
“不会吧,就是他们自己贪, 想要倒卖矿产, 不倒卖那还会有事?”
总之众人一边收拾这个烂摊子, 一边思索事情经过。
估计要从纪大人到原化州说起了。
当时都以为,钦差督造武器, 肯定会跟四个武器作坊, 也就是曹家为首的人吵起来。
实际上并没有这样, 反而是纪楚带人扶持武器作坊的技术, 让他们生产得又快又好。
只是问题在于, 曹家竟然也乖乖听话,帮忙买材料,帮忙付各类工匠伙计的银钱。
一时间让武器制造越来越好。
事情到十一月之前, 有人说纪楚好手腕,手里拿着技术,办事就是方便。
也有人说他堂堂钦差,却真的成监造了,没有体面。
而对曹家,更多人觉得,他们怕的不是钦差纪楚,而是怕皇上追究。
同时又眼馋纪楚的技术,以及觉得明年矿料会大涨,所以利用造武器的便利,加紧囤货。
这些事情看来,一切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没有问题。
倘若,矿料大涨这种半真半假的消息,是纪楚给的呢?
假如纪楚刻意瞒下西北矿路的消息呢?
反正曹家是这么认为的。
曹家几乎要恨死纪楚。
觉得他用这种半真半假的消息蒙骗他们。
以至于武器作坊四家大半身家,全都没了!
至于内里详情如何,州衙门的官吏谁都不好猜测。
反正结果就是。
曹家要完了。
因为纪楚还掌握了他们倒卖矿产的证据。
最后他问出来。
“你们买了十九个库房的矿料。”
“而制作武器,只需要三个库房,剩下的矿料准备做什么?!”
“朝廷允准你们可以买矿,是这样买的吗?”
“私吞大量铁矿,煤矿。”
“这是要做什么?!”
放在平时,还能说是为了制造武器,还能在账目上做做手脚。
可现在不行啊。
纪楚早就在四个作坊多时,掌握的东西只多不少。
而且还能问出另一个致命问题。
“本地各处矿场,还有你们多次购买的记录,这些矿料又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见了踪影?”
为什么,肯定是卖了啊!
而且今年挖出来的矿,跟去年挖出来的,前年挖出来的,那有很大区别。
随便一查,就能发现其中不同。
放之前,曹家肯定还会多番应对。
现在?
现在晚了!
曹家大半身家都套在即将低廉的矿料上,现在根本动弹不得。
对了,还有第五作坊。
曹家料定这是自己的,所以也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本以为会让自家大赚一笔的买卖,现在全成了拖累。
方才曹家众人的口不择言,更是把他们倒卖矿产的事情表露无遗。
虽说本地官场士族对此心知肚明。
可普通百姓不知道啊。
当着那么多工匠伙计的面说出来,如今满大家都是沸沸扬扬的。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曹家都完了。
其实堵在作坊里,要是逼着纪楚改口,那有一点点转机。
虽然做得难看,但那些证据还能抢过来。
偏偏守备军的人来了。
人家身穿纪楚给的盔甲,手拿纪楚给的武器。
谁还有办法?
“这也看出纪楚的细致。”
“怎么说?”
“他虽然有建业侯的令牌,却真要调动守备军的人,让指挥使快速调兵遣将,那也为难,毕竟没什么交情。但之前那武器盔甲一松,别说指挥使了,就连下面士兵们,都会嗷嗷往上冲。”
那可是武器,是盔甲!
给他们保命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要向着谁,还用着说?
他们在原化州当兵,都没得过这些物件,纪大人一来便发了,谁善谁恶,他们自然明白!
总之这守备军的人一来。
简直一锤定音,把曹家的事情画上终点。
什么?
去纪楚老家丰抚县,弄他的老婆孩子父母亲人?
倘若真要这么做了,那曹家肯定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有。
原化州各家士族,以及丰抚县当地士族,谁会看着?
祸不及家人,这可是规矩。
如今你们官场上斗输了,还要去清算家人?
那就太无耻了,必须赶尽杀绝。
衙门众人一边讨论,一边帮钦差审问曹家犯人。
除开什么倒卖矿产,私囤铁矿。
还有一堆债务纠纷。
因为之前愿意借曹家银钱的人,现在都找上门了。
那时候大家觉得他们还得清,甚至请曹家帮忙囤点矿。
现在好了,钱肯定是还不上,不仅如此,他们还要被牵连到囤矿的罪名里。
总之这以曹家为首的四家,如今哭天抢地。
整个衙门都乱糟糟的。
纪楚带来李师爷等人,则迅速接手。
该处理处理,该收监收监。
而吐血晕倒的曹二老爷,则还在调人再送信件到京城。
让他爹跟他哥赶紧管管!
可纪楚比他们先一步收到加急文书。
薛明成发来的。
曹家大爷利用职务之便,收取上京述职官员的银子,高达百万两之多。
这些银钱,多数送到原化州买矿。
两案有重叠,他与薛明成要联合办案。
这哪是联合办案。
这分明是曹家的亡命符。
此消息一出。
州城衙门众人办案速度更快了。
京城那边都查出来曹家老大行贿受贿了!
还那么多银子!
还赶在年前曝出来。
这就是完蛋的征兆!
细细想来。
就是曹家一直找借口,不做武器的原因。
前面打仗呢,你在那推三阻四找借口不做武器。
不查你查谁?
不过大家都没想到,会查得这么彻底吧。
纪楚下手确实狠,但也干脆利落。
“人家没下手吧,顶多透露一点消息。”
“全是因为曹家的贪念。”
但那连环套实在太过精准,简直是为曹家量身定做的。
至于纪楚,人家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没看到武器作坊被他料理得明明白白吗?
而且第五作坊都起来了。
就是不知道,会交给谁来管?
对啊。
曹家他们没了。
制造武器作坊的名额可就空出来了。
原化州州城各个士族反应过来之后,几乎一股脑地落井下石。
建设一个家族十分不易。
但想让一个家族没了,那还真的如山体滑坡。
他们没了,这机会才能空出来啊。
对了,还有曹家抵押的万亩良田,他们都等着接手啊。
到时候肯定会收归朝廷,说不定可以买过来?
一想到曹家的油水,整个州城都沸腾起来。
曹二老爷听着外面的风向,苦笑一声。
倒买倒卖矿产有多赚钱,如今就有多落魄。
纪楚下的计策,确实是为他们曹家量身定做。
完了。
全部都完了。
他哥甚至收那么多贿赂,来囤矿。
估计他们得到消息时候,就立刻被人看押起来。
所以没能传消息过来。
京城跟原化州这边,两边一起整他们,如今已经没有脱罪的可能了。
京城的资本没了,老家的祖传也被人盯着。
曹二老爷闭上眼,等着命运的审判。
或者说纪楚的审判。
他还是小看这个年轻的钦差了。
之前对他的轻视,如今想来都可笑。
岂只是曹家人这么觉得,四家武器作坊的人,无一不在后悔。
真以为纪楚是个好欺负的。
真以为纪楚在帮他们改进武器技术?
而州城的官吏们经此一事,彻底服气。
怪不得是六七年的时间里,就能从小小下县县令,一路做到通判的人。
实在厉害。
这手腕心机,这沉得住的模样,谁看了不叹服。
纪楚啊纪楚。
你可是把所有人都给耍了。
偏偏谁也拿他没办法。
因为武器作坊的分配权,基本就在他手中了。
这差事做得如此漂亮,朝廷不夸赞是不可能的。
而且朝廷的另一桩美事,似乎也跟纪楚有关?
那就是关外十几个部落首领,齐齐去京城朝贡啊。
而且赶在年关,穿着本族华服,就为了给皇上拜年。
这等荣耀,平临国十几年都没出现过了吧?
当年平定西北关外战乱,纪楚可是有大功的。
从火器到后勤,都是人家的手笔。
万邦来朝这种足以夸耀的事,皇上肯定大喜。
跟此事相关的岳将军,纪楚,以及陇西右道所有负责后勤补给的人,肯定会被记上一笔功绩。
人家这官运,人家这脑子。
怎么这样好啊。
州衙门正在说关外朝拜的事,就见黎士杰风风火火跑过来:“怎么样?曹家的口供出来了吗,矿料库房清点了没。”
看到黎士杰,众人连忙道:“好了好了,已经加急处理了。”
“不过这案子极大,细节还要处理。”
看着大家表情,黎士杰先喘了口气,赶紧道:“细节可以先放放,把主要证据准备好即可。”
“纪大人说,争取腊月二十二之前处理完,不耽误大家太多时间。”
官吏们听此,立刻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以为要忙过整个年节呢!
黎士杰又道:“是啊,过年也是要紧的,曹家具体怎么处置,也要等朝廷那边发话。”
“放心,纪大人已经送奏章上去,最迟年后十五左右就有消息。”
也就是说。
很多事等到十五之后再做也行。
众人更是放松了。
哎,没日没夜加班五六日,还是有效果的嘛。
“等会,黎大人你不会早就知道,大人没那么着急,但事先不跟我们讲,就等着大家一直赶工吧?”
就跟工作任务截止时间一样。
上司说二十号之前交文件即可,让你跟下面人说一声。
那你肯定要跟手下讲:“十七号之前截止。”
而手下对手下大概率会说:“十五号之前必须完成。”
黎士杰嘿嘿一笑,没否认也没回答。
不这么做,你们怎么可能赶工赶这么快!
这里又不是曲夏州的做事效率。
知道事情不急之后,众人果然放松下来,看向黎士杰之后,再看看彼此。
有个事。
他们想打听一下。
“黎大人,您跟钦差大人走得近,五个作坊的归属,他可有什么话?”
“会不会给你们黎家,或者张家?”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
若是他们两家占了两个名额,剩下的三个名额,也好让其他人心里有数。
在扳倒曹家这件事上,黎家张家都是有功的。
一个是黎士杰明确早就站队纪大人,他身后的两家也是如此。
二是诱骗曹家他们立刻建第五作坊,这两家明显在出力。
这种情况下,黎家张家会没有好处?
他们可不信。
但事实上,黎士杰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他们两家并未多做什么,甚至都没有提心吊胆过。
毕竟前期跟曹家他们关系不错。
便是第五作坊,也不过是装腔作势,根本没付出什么。
这种情况下,会给他们那么大的好处?
只怕不行。
他们两家若想经营武器作坊,必然要再付出什么。
那,要付出什么?
黎士杰暂时还想不明白。
可他现在已经知道,只讲官员彼此之间的利益是不行的。
要按照纪大人的思路,想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这才有机会。
现在被大家问起来,黎士杰只能打马虎眼。
他不知道啊!
他真的不知道!
其他人肯定不信,本地士族同样不信。
都觉得黎家张家,肯定会得利的。
腊月二十二。
曹家的事终于告一段落。
剩下的便是等待发落。
这四家武器作坊背后的家族,没落已经成定局。
往日来往的士族,等着吃他们的肉。
而纪楚与李师爷,还有从曲夏州跟随纪楚的众人,则要回丰抚县了。
八月底回到家乡,根本没在家待几日,就忙到年底,肯定是要回的。
剩下的事,或者说利益重新分配的事,就等到年后再讲。
黎士杰夫妇,黎老爷,张老爷亲自去送。
他们如今是整个原化州跟纪大人关系最好的人,这种私人行程也能来送,不知道让多少人艳羡。
可黎士杰还在想,他们黎家张家想要经营权,要付出什么。
其实他爹跟岳父都说,此刻不好再提,但他总觉得这是个时机。
以纪楚的眼力,肯定能看出黎士杰的纠结,他也没让对方纠结太久。
纪楚看了看郊外的万亩良田,稍稍叹气道:“以曹家那四家的行事做派,也不知道霸占了多少百姓的田地。”
“听说他们几家加起来,田地都有几万顷。”
分地。
黎士杰立刻反应过来。
纪大人想把这四家的土地分给无地百姓。
这,这如何做?!
黎老爷跟张老爷虽然聪明,却摸不清纪大人行事作风,所以只当是句感慨。
黎士杰不一样啊,他在曲夏州那么多年,眼看着纪楚平日习惯,直接确定大人想法。
帮着百姓分地。
换来武器经营权?
那经营权就算合理合规的经营,都能赚不少,只要他们不起贪心即可。
可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等会,纪大人要的就是这个风险。
没有付出,怎么可能有收获。
那这件事要找谁去谈?
给百姓分地啊。
知州。
原化州知州。
这位大人不是本地人,让他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白捡一份政绩,他必然愿意。
黎士杰想明白一切,朝纪楚深深一拜:“大人,等您回来,只管听好消息吧。”
黎老爷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儿子,这瞬间,才发现儿子真的要成为家中顶梁柱。
等纪楚一行离开。
黎士杰对老爹岳父道:“咱们去找本地知州,给百姓们分田。”
“跟着纪大人做事,得到的,绝对不止一个武器作坊。”
“而且曹家他们占的地,本就是普通百姓的。”
他好像找到了正确的路。
反正原化州州城,这个年肯定是过不好了。
此刻的丰抚县纪家村,里里外外都很热闹。
尤其是纪楚家中。
他们一大家子本就热闹,这大过年的,更是聚在家中。
路过的村人羡慕道:“你们家四儿媳妇帮忙修的房子?可真好看。”
“还买了那么多年货?”
“专门给兄嫂几家都添置了新家具?”
“你们家老大辛苦,没有额外多给点。”
肯定给了,纪楚大哥大嫂是最辛苦的,他们带着的纪振还远在广宁卫。
不管是纪楚还是乐薇,心里都存着补偿的念头,故而购置了不少物件。
纪楚当官这些年,基本都是身兼数职,而且后期的曲夏州,每年户司给官吏们的补贴都不少。
加之陶乐薇蜜糖生意做得极好,两人平日也不是爱享乐的,所以手里有些银钱。
一回到家,肯定是给家里添物件买东西,好让家人过得更好些。
虽说如此,但对于正五品的钦差来说,纪家的房子极为低调,跟平常村人的差不多。
顶多是每人都穿着棉衣,显得格外不同。
而且纪家人口众多,从爹娘开始算,一直到孙辈,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五口人。
尤其是兄嫂家的长子,不仅娶了媳妇儿,还有俩孩子了。
连二哥家的大儿子也娶妻生子。
三姐家的也快了。
所以纪楚不仅是叔叔,甚至成了叔公,乐薇也是叔婆。
毕竟纪楚跟大哥的年纪,都相差十二岁。
纪楚今年三十一,乐薇二十八。
两人年纪轻轻,辈分都上来了啊。
也正因为纪家人口众多,眼看侄儿都有孩子了,村里人多多少少都会多说几句,那他们家老四媳妇,怎么还没孩子?
两人成亲也七年了啊。
他们俩在曲夏州的时候,就有人说过这事。
乐薇回家后更是如此。
而且看原本瘦瘦小小的内向丫头,如今行事落落大方,颇有些大家小姐的模样,行事做派反而更不稳重。
那天有人还看见她会骑马!身边甚至带着狼!
狼说的肯定就是追风了。
纪楚他们从曲夏州回原化州,也知道以后估计不会经常过去,追风肯定是要带着的。
之后送乐薇回家里,追风肯定被留下来。
也是那日,传出来她有身孕的消息。
而且因为她身体康健,那大夫讲,别说骑马了,再跑两圈都没问题。
话是这么说,可纪家老父亲老母亲却吓得不轻,连找好几个大夫过来,就怕有什么问题。
好在都说,陶夫人身体好,不用太过忧心。
那就好。
乐薇当时忍不住道:“娘,我小时候要不是您给一口饭吃,也不会有今日。”
当时她家都要把她扔了,不是婆母心善,真的活不到现在。
“不提那些了,好好养着,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楚哥儿。”
但乐薇犹豫再三,害怕耽误相公正经事,所以斟酌写信,让他安心即可。
好在纪家很快收到回信,还是纪楚抽空回的,让家里人安心,让乐薇照顾好自己,他过年肯定回家!
所以纪家赶紧把本就收拾好的房间再收拾一遍。
说是楚哥儿身边还有好多亲随,千里迢迢跟着过来办事,肯定要照顾妥当了。
衣食住行的,一定要安排好。
纪家没什么下人的概念,更不会这么对孩子身边的人,只会觉得大家过来不容易。
也正是这份善心,当年才会执意救下乐薇。
李娘子感慨:“也就是这样的人家,才养得出纪大人这般人品。”
如果纪楚听了这话,他也会同意的。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便能感受到纪家带来的善意,还有爹娘兄嫂们的记挂。
他们一直坚持送孩子读书,一直积德行善。
所以才会养出原身那样的人,直到临终前,还让他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这一家子,就是最善良的平临国百姓。
一年年受到纪家寄过去的年礼,纪楚已经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
再看到与上辈子自己爸妈相似的爹娘脸庞,便更是如此了。
所以纪楚这次回来,也是归心似箭。
赶紧回家,这才是正事!
腊月二十五。
纪楚一行人终于回到丰抚县纪家村。
纪楚跟李师爷都带了欣喜。
终于回家了。
好多年没有回来过年了啊。
上次回来的匆忙,根本没这机会。
而纪楚还没进村子,就听到几个小孩在喊:“那是叔公他们吗?”
“好像是,骑得大马!”
“快回去告诉大爷爷大奶奶!”
纪楚他们刚刚下马,便看到一大家子小跑着过来。
爹娘,长兄嫂一家,堂兄带着一家四口,还有堂姐跟堂姐夫。
二哥二嫂一家好多口,三姐三姐夫家也好多人!
追风也在!那尾巴摇的都像螺旋桨了!
不过几年没回来,怎么觉得家里人越来越多了啊。
还有抱着腿喊叔公的呢!
第108章
人都说到了腊月便是年。
自腊月二十三之后, 更是每日都有说法。
二十三点灶蜡,二十四扫房子。
到了腊月二十五,丰抚县便有吃“口数粥”的习惯, 又或者称“人口粥”。
这一日,无论男女老幼, 即便是家中襁褓孩子, 甚至猫儿狗儿,都要吃上红豆掺米熬成的粥。
说是男吞赤豆七粒, 女吞十四粒,则疫病不想染。
即便是出门在外的人, 家里也要替他们保存着,等回家的时候让他们吃下。
纪楚七年未归,上次回来匆忙,又不是时候。
这次正好赶在腊月二十五到家,他跟娘子的口数粥,此刻尽数都能补上了。
纪家母亲早早熬好粥。
不仅有纪楚夫妇的。
还有李师爷夫妇, 他们同样也是七年没回来, 他们家里人丁单薄, 跟着纪楚这边过年反而更好。
带来的其他亲随老家没这种习俗,不过也都跟着凑凑热闹。
只听门外还有村人念着:“疫鬼闻香无处走, 天行已过来万福。”
天行已过来万福。
实在是好意头。
众人吃尽碗里的红豆粥, 也算到家了。
纪家父亲母亲老泪纵横, 却也难免想到振儿跟纹儿。
他们两个在广宁卫,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众人感念一会, 又围着纪楚问他的情况。
倒不是问州城的纷纷扰扰,那些事还没传到村子里,大家就是问他吃得好不好, 睡的如何。
最后再恭喜他很快就要当爹了。
纪楚看了眼乐薇,眼中带着笑,他回来之后,已经跟娘子说过一会话了。
对于这个孩子,他们自然无比欣喜。
听着周围人的祝贺,一群人终于坐下来了。
真正坐下来,再拜见一圈,便是小孩子们一一上前认人。
整个纪家热闹无比。
到了晚上,再加上跟着的亲随等等,三十多口人开始摆香案,迎玉皇。
都说年节事情多,基本是如此。
在屋子里面的时候,村里人还没什么感觉,这么多人一走到院子,便把同村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纪家?
这么多人?
楚哥儿回来,还有那么多亲随呢。
等纪楚接完玉皇,纪家村村长等人才敢进门拜会。
原本就热闹的纪家,此刻更是不得了。
乐薇倒是稍稍皱眉,对相公小声道:“你们刚回来,要不要先歇歇。”
州城里的差事,别人或许不知道,可她跟着这么多年却是能看明白一些的。
再加上连日赶路,还是休息得好。
纪楚反而问她:“你呢?辛不辛苦,若是累的话,我送你回去休息。”
两人说着话,周围人只觉得羡慕他们。
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吗。
楚哥儿考上了举人,一路做官做到正五品!
即便是县里的老爷们,逢年过节都要过来拜会。
听说他在外面威风得很,连州城的老爷们都要听他的。
现在回来又是这般风光。
虽说带的人不多,可个个都骑着高头大马啊。
看看人家家里的,真不一样。
有些人在外面做事,更有见识:“这是他低调,纪楚若是想高调,那整个原化州的人都比不过他。”
这样厉害吗?
他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听着村人讲自己的事,纪楚多少有点尴尬,好在老爹直接赶人道:“都过年呢,快回家吧。”
“我们家要吃年夜饭了!”
村里人一说要吃饭,那就是要赶人了。
别家就算了,纪楚家里肯定是鸡鸭鱼肉齐备的。
乐薇陪着嫂子们,还有三姐一起购置的,丰盛得很,各家肯定不好意思多待。
话是这样说,乐薇还是道:“放心,娘他们多做了好多菜,一会送到各家去。”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村里也是这样。
一点光都沾不到,村里人肯定会说的。
所以下午那会,家里男女老幼都去厨房做事,多做出不少好饭菜,村里几十户人家,谁家都不会落下。
不管怎么说,也算改善伙食了,毕竟那可是大肉。
听着娘子说着家里的事。
刚进腊月,他家就杀了两头猪,一个是家里人多,还有就是能拿到集市上卖。
不过今年都没卖,给家里人添荤。
还有鱼跟鸡都买了不少,为了方便保存,全部都炸好。
就连馒头都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蒸。
那会纪楚虽然没在家,可听着这些话,就像自己也过了年一般。
众人吃过丰盛的晚饭,纪楚他娘让人早早散了,让他们这些舟车劳顿的快点休息。
纪楚从善如流,突然发现,无论他们多少官职,多大岁数,回到家里之后,什么都不用操持了。
大事小情有父亲母亲,还有兄嫂主持。
他们夫妇俩跟着做事,吃饭,睡觉就好。
这让习惯主持大局的纪楚还有点新奇。
不过由俭入奢易,一觉睡到天亮,他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起一个时辰了,还是追风第一个发现他起来的。
纪楚摸摸狼头,走出去想跟着大哥劈柴。
纪大哥却道:“这怎么能行,你可是写字的手。”
纪楚笑:“哥,我如今写得也少了。”
看着四弟劈柴利落,纪大哥才不说什么,可他依旧照顾弟弟,动作明显快不少,还道:“把这点劈完就行了,够用到正月十五的。”
其实早就劈得差不多了,但来人那样多,纪大人害怕柴火不够用。
纪楚跟着去放东西,看着柴房里整整齐齐的木柴,简直能治好强迫症!
“大哥可真厉害。”
听到如此有出息的四弟这么夸,纪大哥连忙摆手:“怎么会,这都是小事。”
“对了,斧头还是你捎回来的,确实好用的,很锋利,也趁手。”
听他们说着话,纪二哥带着几个小的回来,大早上就要出去买糖吃,实在没办法。
这几个小孩基本都要喊纪楚叔公了,还要喊纪大哥爷爷。
这是真不适应啊。
纪二哥看到纪楚就眼冒金光,整齐了棉衣才道:“四弟,看二哥这衣服,收拾得整齐吧,那卖糖的小贩,说什么都要买,我肯定不给。”
冬日里的棉衣自不用说。
无论放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尤其是原化州。
整个原化州里,也纪楚一家,还有关系好的亲戚,以及岳丈一家有棉衣棉被,其他人多数都买不到。
陇西那边棉花产量,也够他们当地普通百姓的了,再远的地方,基本买不到。
说话间,纪楚三姐跟三姐夫也来了,三姐夫也不客气,直接道:“咱们这地方能种棉花吗?要是能种的话,我就去卖货。”
三姐夫农闲时候是做货郎生意的。
每次穿着棉衣出去做事,总是有人问,问得他心里痒痒,那是真想卖棉衣啊。
可他知道,这是四弟的心意,自己更不舍得卖。
要是他们这也能种就好了。
这话一说,众人都看向纪楚。
纪楚只能遗憾道:“那种棉花品类,并不适合咱们这种,我记得之前送给原化州知州几百斤种子,都没能种活,就算存活下来也结不了果子。”
植物也有地域之分,实在没办法。
不过纪楚还是给大家一点希望。
“但朝廷已经让人去其他地方寻找不同的棉花苗了,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找到适合咱们这种的。”
朝廷在找?
那是好事啊。
众人终于高兴起来。
不过纪大哥还问:“那麦种呢?我还听说曲夏州那边有好麦种。”
“这个放心,不出两三年,就能送过来。”
等到明年曲夏州铺开之后,肯定就不缺种子了。
“好啊,到时候咱们地里能多产粮食。”
“对,这可是大好事。”
“如今税收公平,粮食产量再高,那日子一定好。”
因为纪楚的存在,他们整个纪家村的税收都极为公平,这点已经持续好几年了。
村里人自然非常感激,再加上昨晚吃了纪楚家的肉,今日还特意还碗感谢。
听着大家说家长里短,纪楚便更悠闲了。
之前用的脑子,现在都给歇回来。
接下来几天里,跟着家里人一起处理年货,还趁着集市最后几天,又去采买了香烛灯笼等物。
家里杀鸡宰羊,又给村里送了些酒肉,纪楚还帮村里人都写了春联,算是终于备好所有年货。
除夕夜,家庭举宴,所有人都到齐了,嘴里说着吉祥话,一起祭祖守岁。
等到吃完饭,便是小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
从长到幼,每个人都有压岁钱可拿。
乐薇早就准备好了,每个人都不缺,听他们喊着四叔四婶,叔公叔婆。
纪楚还真有点喜欢小孩子了,难道是知道自己也要有娃了,这才不一样?
“好耶!压岁钱!”
“好多钱啊。”
“我想买糖!”
“回头买,这几天不开市。”
听着孩子们说话,不少人也问起纪楚,李师爷他们这些年的经历。
经历过那么多事的他们,可讲的故事可多了。
只把一些小故事说出来,就够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中间的炭火越烧越旺,一起听故事守岁,就连孩子们也听得高兴。
等孩子们实在困得熬不住了,周围又响起鞭炮声。
纪楚家自然也要放。
现在纪楚爹娘年纪大了,往年都是大哥大嫂放。
今年兄嫂的意思却是让四弟来。
纪楚怎么可能这么做,执意让兄嫂过去。
听此两人自然带了笑意,熟练地去取鞭炮烛火。
听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新的一年到来了。
漳兴元年,这个复杂的年份,终于过去了。
这几年的混乱复杂,很多人都不能想象。
可经过番邦朝拜,加上清除旧党。
朝中的权势终于统一。
平临国终于逐渐恢复平稳。
虽说广宁卫跟两浙还有战事,但总体还算不错。
只是两浙那边的海战越来越多,沿海都想出海运矿石,势必要跟附近岛国,以及其他国家发生矛盾。
平临国的商船一直是肥羊,海上力量要是不加强,那就更是手无寸铁的肥羊了。
新的一年就要到来。
希望平临国一切都好,希望平临国的百姓日子越来越好-
“新年快乐!”
“新春吉利!”
漳兴二年,大年初一清晨。
整个纪家村的人都出来互相拜年。
此刻没什么官员,也没什么百姓,大家都在互相庆祝新的第一年到来。
直到,村口出现几辆马车。
村子下意识道:“县令,县令大人?”
说完立刻看向楚哥儿。
那些往日趾高气扬的大人们,跑着过来:“见过纪钦差!”
“下官等人,特意来给大人您拜年啊。”
“这么早就到村里,这是天不亮就出发了吧。”纪家村的人偷偷说。
以前村里的人,知道纪楚在外面做了很大的官,但看着县令领着全体官吏一起过来拜年,才意识到什么。
纪楚的官,好像比他们想象中要大得多!
纪楚看着无奈,只好让大家先进门再说,留着吃了中饭,众人才散去。
等县城里的官吏们走了,接下来是本地有名望的乡绅。
这期间,纪楚也就是抽空去看了趟教他的夫子,其他时间都在应酬。
不过说起来,大家想要的东西大同小异。
棉花跟良种。
这两样是最能改变大家的生活的。
可惜这一时半刻,都是不成的。
不过在县里建个作坊,倒是不错。
纪楚思索片刻,看向又过来拜年的当地县令道:“不如建个水泥作坊。”
水泥作坊?!
当真?!
那水泥的价格,堪比黄金啊!
不等对方做发财梦,就听纪楚道:“年后,水泥的价格就会下来,顶多比普通石灰贵一点,但也是平价。”
怎么可能啊。
丰抚县县令一脸不信:“我有个亲戚家买了水泥,说是一斤水泥,就要十二两银子。”
纪楚看过去,再想想水泥近乎低廉的成本。
之前那些建材商人买了五到十两,他都觉得夸张。
怎么还有人十二两银子买一斤的。
纪楚无奈道:“对方不知道,这东西价格本身不贵,只贵在暂时稀少吗。”
“知道啊,大部分水泥都用在西北城墙了。”丰抚县县令道,“就是这样,价格才贵。”
丰抚县县令反应过来,暂时稀少。
马上就要多了?
纪楚点头:“朝廷的命令,水泥明年全面铺开,价格也会便宜。”
纪楚意识到,州城那边腊月十五才收到消息,当时一阵慌乱,肯定没来得及给下面说。
不过也没关系,顶多二月份,消息肯定能传到。
李师爷跟着说了水泥的好处,铺桥修路,修缮房屋,全都用得到,是极好的建筑材料。
只要建了水泥厂,肯定不亏的。
县令也不是个傻子,还问了矿料的价格,得知矿料价格也会下来之后,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甚至道:“建,建水泥作坊,就在这纪家村附近!”
这附近正好有空地,而且距离县城不算远。
纪楚倒是摇头,只道:“要找个合适的位置,近水源,远离人群。”
那水泥的扬尘实在太大了,对人的身体不好,既然要建,就要建得离村人远点。
宁可多费工夫过去,也不能损害村民健康。
剩下的事就好说了,有李师爷在,肯定会把水泥作坊的事给说明白。
只要知道了配方,这东西的技术含量并不算高。
到时候几个县就会有一个水泥作坊,若是大县,一个县一个都有可能。
所以现在准备准备,对本地来说是好事。
丰抚县县令更是觉得自己来对了,不枉他过年之后,几次三番过来啊!
不愧是纪大人,就是有办法!
总之一句话!
纪大人给丰抚县找到一条出路!
这倒不是纪楚突然想到的。
是看到村里人的生活,以及本地的情况,一直有这个想法。
当下,水泥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这消息一出,整个纪家村都高兴了。
虽然他们还没见过水泥,可知道那是好东西!
而且开作坊,就在他们这附近开,肯定是好事,大家农闲的时候,就能去做工。
看着众人如此高兴,县令也道:“等到开春一化冻,你们地里的活干完,咱们就开工。”
“好!”
“我们肯定去!”
“建成之后,是不是能挣很多钱?”
“说水泥能修路,那咱们村的路,是不是也能修,修好了下雨就没那么泥巴了。”
村里人议论纷纷,让过来拜年的其他村人,都艳羡不已。
县令被大家说得高兴,直接道:“倘若水泥真的便宜,矿料也便宜,到时候衙门能出料,你们出工,说不定都能修上路。”
纪楚都听笑了。
那水泥要多便宜啊。
主要还是原材料。
估计各地都在挖矿料,再加上关外海外的补充,应该确实能便宜下来。
可要是搞村村通,那还是有点远。
他们这些官员,还要更努力才是啊。
大年初七,整个村子更加热闹。
都在思考水泥作坊的好处,还会给他们生活带来什么样的改变的。
等正月初十,竟然又有一个消息传过来。
还是经过百姓们口口相传的。
“曹家霸占几个村子的地,现在要还回了!”
“甚至追究到三十多年之前,但凡不是市价买的地,但凡有欺压的存在,土地都要还给那些已经成为佃户的百姓。”
“三十多年前?!当真啊。”
“真的,听说几万顷。”
“那岂不是要分给很多很多人?”
因为追溯的时间长,所以涉及人员众多。
就连丰抚县好几个村子都有牵连。
甚至纪家村也有受害者,不过这些年他们村子情况好一点,没人敢欺负。
纪楚跟李师爷对这些消息并不意外。
距离州城也就两天的路程,发生了什么,他们都知道的。
黎士杰几乎事无巨细,把那边情况都说明白。
既怕自己办错事,也是让上司明白,他确实在做差事!
这简直就是工作留痕啊。
纪楚只觉得黎士杰也挺好用的。
纪楚他们知道的消息,肯定更详细一些。
事情从年前,准确说是纪楚他们离开之后就开始办了。
黎士杰跟父亲岳父商量过后,后面两人肯定震惊不已,可还是听了他的劝说。
谁让纪大人真的可信啊!
扳倒曹家这事,都能做得不费吹灰之力,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成的吗?
虽说各家对那些田地都虎视眈眈。
但这种时候,要从中咬上一口,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纪楚的性格如何,相信大家心里已经有数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以后还真是原化州乡党党魁,各家肯定学他做事,否则以后日子就难了。
说起来,这党魁不必曹家让,人家自己就能当上。
再加上如今的皇上年轻有为,明显是要干一番事业,这种情况下,不好忤逆的。
纪楚有权,还有兵。
倘若他想做,这事肯定能成。
这种机会要是不抓住,他们黎家张家,这辈子都起不来!
家里商议好,黎士杰马不停蹄去找原化州知州。
要说钦差队伍里的黎士杰,其实不算起眼。
毕竟大家的目光都在纪楚身上,平日里,明显是纪大人的跟班。
所以他突然找来,还是放假之后找过来,让知州很是奇怪。
这原化州如今的知州,来此地已经两年,明年是第三年。
要说办成的大事,这曹家算一个。
但曹家明显是钦差的手笔。
而且若不是他催不动武器作坊的进度,朝廷也不至于派钦差过来。
所以这位柯霄贤柯知州面对明年的考核,心里自然打鼓,甚至早就做好原地不动,又或者直接降职的准备。
他倒是想过,趁着纪大人过来,也能攀上点关系,说不定能让钦差回京复命的时候,能帮他美言几句。
可这事上,自己确实没有出力啊。
想到最后,只能感慨道:“时运不佳啊。”
就在他叹气时,黎士杰主动找上门,故而柯知州很奇怪。
等黎士杰说明来意之后,柯知州第一反应便是:“这是纪大人的意思?!”
纪大人想把曹家那四家的田地,全都还给百姓?
甚至要追溯到三十年之前?
倘若是纪楚的意思,柯知州必然会好好考虑。
“是在下的意思。”黎士杰开口道。
是你的意思啊。
那估计不太行。
柯知州虽然没说出来,但稍稍停顿,已经表明态度了。
谁料黎士杰竟然继续道:“但只要说了,纪大人必然会支持。”
“只是需要几个人,来出这个头。”
纪大人刚收拾了曹家,如果此刻再落井下石,难免显得刻薄。
如果有人替他冲在前头,把这个难处给揽下来,他绝对会保住大家。
黎士杰已经想明白了。
倘若不付出,肯定得不到结果。
而且纪大人根本不怕得罪人,他留这个空隙,就是看看谁能站在他那边,好争取更多的人。
等他回来之后,就算没人也无所谓,他照样能办成。
所以,这所谓冲锋陷阵的机会,也要自己争取。
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黎士杰隐晦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那柯知州犹豫许久,不敢做决定。
说白了,就是要用这个行动,向纪大人表忠心。
但表忠心的方法,是把田地分给普通百姓?
柯知州低声道:“听说纪家为耕读传家,家里田地不算丰厚,若是?”
黎士杰很庆幸,他现在已经能听懂大家各种谜语发言了。
知州的意思是,要不然把曹家的地想方设法给到纪家,这才是表忠心的方法啊。
而且这种方法,也是多数士族认可的。
几万顷良田,谁不眼热?
直接给纪大人,岂不是更好。
黎士杰笑着摇头:“大人若是贪图银钱,他早就是平临国首富了。”
想想这些年的各项发展,纪大人不是不能赚钱,只是不想而已。
对他而言,分土地,才是最好的选择。
柯知州心里诧异,又想着纪大人行事作风,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放心吧,此事若做成了,皇上,纪大人,都会夸赞的。”
更是让柯知州给自己的政绩做个补救。
更能留个好名声。
黎士杰想方设法说服柯知州,终于在过年宴会上,柯知州隐晦提出自己的想法。
大意就是,衙门查出那四家不少田地,都是欺男霸女得来的,故而想要返还给含冤百姓。
还说什么,倘若那一家都不在了,也要送给他们的亲朋等等。
再不行,就从官田佃户里面选,让他们成为普通自耕农,好自给自足,休养生息。
若只有前一句话,州城士族还会以为知州大人只是说说。
但加了后两句,那边是真心实意,在考虑如何补偿被欺负的百姓了,甚至已经拿出初步的方案,这让谁不惊愕。
眼看宴会气氛立刻冷下来,有个刘家士族表示:“知州大人,可是吃酒吃多了。”
几万顷田地,要么收归公有,然后买卖出去,要么让曹家低价卖了,补矿料的亏空。
无论哪种方法,都能让衙门得银子,士族得田地。
如今什么都不要?
给百姓?
还要让佃户变成自耕农?
佃户有了田地,谁还去他家做事?
这人想得倒好。
可土地兼并,一直是历朝历代的大问题,而他说的这两种方法,都会让土地兼并变得越来越严重。
人人有土地,人人才有饭吃。
倘若都当了佃户,那就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纪楚扳倒一个曹家,可不是想让另一个曹家起来。
所以黎士杰猜得没错,拿捏心思也算准确。
又或者说,这是纪楚让他猜到的。
就在其他士族一致反对的时候。
什么时间太长,账目不清,唯恐有人冒领等等。
总之一句话,拿都拿来了,何必再送回去啊。
可黎家,张家,这两家子弟率先站出来反对。
都是他们家挑的“热血青年”,正是一心忧国忧民的年龄。
放在以前,这些宴会肯定不会让他们来了,毕竟看到朱门酒肉臭的样子,就会忍不住出来指点两句。
现在却是最好的时机。
这几个人并不知道内情,只觉得其他士族实在狡诈,还田于民这种利国利民的好政策都不同意,是不是想自己独吞曹家良田?
只听一人道:“田地本就是百姓们的,曹家霸占多年,衙门一直没给他们伸张正义,已经是做错了,如今终于要拨乱反正,竟然以时间太久为借口,不还田地了?这是什么说法?”
“就是,该补偿补偿,该还的还。就是因为含冤时间太长,才更应该补偿他们才是!”
两人说完,下意识看向自家长辈。
完了,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谁料长辈黎士杰黎大人竟然朝他们笑着点头,明显有鼓励的意思。
咦?
长辈们怎么突然变了。
往常这个时候,就该阻止他们说话了啊。
几个十五六岁到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刻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
说的都是些年少之言,说的更是在场众人都知道的话。
什么要主持正义,什么要公平,什么要为百姓考虑等等。
说到最后,在场不少士族脸色难看,明显让黎家张家制止。
但放这些人出来,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反而是柯知州点头:“不愧是年轻人,想法都很好。”
这一句话,算是定下他的意思。
柯知州已经作好决定,他要还田于民!
要把曹家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田地,全都还回去!
就在其他人还要反对时,黎士杰终于开口了,他道:“也是,听闻不少豪强想方设法买良田,做了不少恶事,要是能趁机清理了,对咱们原化州百姓来说,就是天大的好事。”
黎士杰。
钦差队伍里的黎士杰。
刘家人刚要呵斥,就被旁边拉住,低声道:“纪楚的行事作风。”
纪楚的。
他们怎么给忘了。
黎士杰无所谓。
可他的上司是纪楚。
刚刚不费吹灰之力,整垮曹家四家的纪楚。
那还田于民,是纪楚的想法?
在场众人也不是傻子,很快理清思路。
只怕,还真是纪楚的主意。
否则柯知州以前不发难,今日怎么突然有这样的提议。
再看黎家,张家,明显气定神闲。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什么。
还田于民,并非柯知州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而是以纪楚为首,黎士杰的黎家,张家,一起提议的事。
纪楚为人不必再说。
柯知州还有一年任期,肯定想做出点什么。
但那是几万顷良田啊。
错过这个机会,想要再从百姓手中买到手,又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
故而此事从过年一直讨论正月初十。
甚至传得沸沸扬扬,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了。
此事说得言之凿凿,简直像板上钉钉一样。
纪楚笑着对李师爷道:“走吧,咱们也该去州城看看了。”
还田于民的政策传得这样快,这样急。
既有柯知州在后面做推手,也因为这事对没有田地的佃户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几项原因加起来,便是民意汹汹不可阻挡。
无论士族们同不同意,这事必然要成。
第109章
漳兴二年, 正月十三,纪楚回到原化州州城。
这次他并未住到驿馆,而是被柯知州请到州衙门后堂去住, 纪楚欣然前往。
此举十分明显,已经告诉原化州士族, 纪楚与柯知州确实有往来。
而还田于民这件事, 更是他们都同意了的。
一个本地知州,一个朝廷钦差。
分量已经够足了。
再加上本地最大的家族曹家基本都被关起来, 另外三家情况差不多。
一时之间,这么大的事, 似乎真要开始行动了。
似乎谁反对都没有用。
若是等到正月十八,衙门正式开门,岂不是要立刻行动?
这可如何是好。
州衙门的官吏,一半是朝廷任派,另一半基本就是本地士族子弟,后面的一半肯定不愿意。
偏偏衙门里曹家的人基本都关起来了, 他们的位置空悬。
所以对各个士族的子弟来说, 更是左右为难。
不听知州跟钦差的话做事, 那升迁肯定无望。
听钦差的话,家里面没法交代。
就在他们为难之际, 已经有一些想要出头的家族站出来了。
这些家族也聪明, 虽然不敢自荐, 但敢去找黎家, 张家, 私下里传递消息,说他们愿意补上空缺。
纪楚听着柯知州讲述如今的情况,笑道:“看起来情况不错。”
不过让他想到另一句话啊。
你不干, 有的是人干。
平临国不缺人啊。
柯知州连连点头,他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轻松啊。
说起来,还是曹家为首的四家惨败的原因。
已经没什么势力能阻挡纪大人做事。
对于那些小家族来说,田地就算不分给百姓,也不会给他们。
既然这样,不如搏一把,倒向未来的原化州乡党党魁。
说到底,还是纪楚给了他们底气。
“大人您回州城之后,这事的进展肯定更快。”
纪楚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不会住到州衙门里来。
纪楚还笑:“那还田于民的事,本官就不管了,主要还是曹家那边的罪行,还要接着审。”
不管?
柯知州想了下,反应过来。
大人是不想抢功,而且他还在处理曹家的贪污案,更会给其他人警示,好让还田于民更顺畅地进行。
甚至连黎士杰都不必参与了,他继续做钦差队伍里的事情即可。
剩下的,有他爹跟岳父去争。
能不能在原化州彻底稳住,就看这次了。
这样的变化,对其他家族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眼巴巴看着曹家的财产田地,如今告诉他们,这些都没了?!
这让他们不甘心啊。
但不甘心也没什么用,原化州如今的权力,可不在他们手中。
纪楚在那边审着曹家等人。
柯知州在这边说,要不要彻查本地隐田之事,以及所有佃户们的冤情,真让他们头疼。
说起附近几个州府,人家都在高兴水泥作坊铺开的事,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选地方建作坊了。
就他们这里,还因为去年的事争吵不停。
不仅如此,就连武器作坊的归属权,暂时还没下落。
年前想的美事,现在统统泡汤了。
不过也有人心虚,当时曹家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的人就有他们。
本以为没了曹家,他们能占便宜。
没想到,纪楚根本不给这个机会。
好端端的,讨好那些百姓干什么。
现在走到哪,都能听到还田于民的事,那些佃户各个高兴得不行,这像话吗?
他们没饭吃的时候,自己给田让他们种,现在却要背弃自家,简直忘恩负义!
可惜这些歪理,根本没人会听。
眼看双方矛盾越来越激烈,突然发生的一桩命案,让纪楚跟柯知州都没想到。
“刘家公子去庄子上玩的时候,杀了人!”
杀的是他家佃户。
就因为那佃户跟自家老婆孩子说:“咱们家那几块上好的田地,就是被曹家低价买走的,还田于民,肯定有咱们的。”
“等田地还给咱们,咱们就可以自己种地了。”
“天杀的刘家,一亩地要咱们七成粮食,真是不要脸。”
那郝佃户就说了句这样的话,被刘家公子听到,气得上来就是两耳光,大骂道:“求着我家给你田地种,竟然私底下骂主人家!”
郝佃户被打得冒火,开口便是:“什么主人,我家不过是租你家的田地去种,怎么就主人仆人了!我是正经的良民!户籍上写着呢!”
刘家公子本就最近发生的事极为不爽,当下让家仆立刻去打人。
那些恶仆横行惯了,立刻拳脚相加。
这还不算完,打完之后,直接把郝佃户一家给赶出去庄子。
事情到这,郝佃户一家只能自认倒霉。
问题在于,他们家的家当都被扣下,不仅如此,还说那是赔给刘家公子的物件,不准带回。
当然,实际上姓刘的也看不上这些东西,完全是为了给郝佃户添堵。
那些被小心使用,时时呵护的镰刀锄头,都当玩意拿来嘲讽。
本就被打两顿的郝佃户气得眼睛发红,肯定要把镰刀锄头抢回来,没有这些东西,种地就更艰难了。
姓刘的少爷见此,竟然随手拿着锄头,笑哈哈地砸向郝佃户。
那么重的锄头,被郝佃户视若珍宝地锄头,直接把郝佃户砸死了。
一命归西,再也没了呼吸。
他死的时候,刘家公子还在哈哈大笑,让人把这穷鬼抬出去。
等恶仆去拖人的时候,才发现郝佃户已经气绝。
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庄子上死了人,还被那么多人看见,肯定是瞒不住的。
刘公子屁滚尿流地回州城家里,半个字都不敢说。
但这事让佃户们知道了,气得一定要讨个说法。
郝佃户的妻子儿女则哭得几乎晕过去。
郝佃户妻子是个能干的,平日种地也是一把好手,她哭成这样,既是哭自家男人,也是哭以后的日子。
他们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三岁,以后如何过。
郝娘子在其他佃户们的帮助下,决定来州衙门告官。
“想来衙门想要还田于民,那肯定是好官,咱们就去告!”
“对了,还有纪大人,那是为青天大老爷!咱们去告!”
郝佃户的为人,其他佃户都知道,看着他因为几句话被赶走,还被锄头砸死,众人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所以地的活都不管了,一定要告!
要让姓刘的付出代价!
这个案子并不复杂,人证物证也不难办。
难就难在,这刘家,便是除曹家为首四个家族之外的第五个。
那四家没了,他家最急着上位,最急着接手曹家的田地。
因为在他们看来,也就他家能吃得下那么多好田了。
可刘家没想到,衙门竟然会做出还田于民的举动。
这次冲突的发生,确实跟最近的情况有关,甚至是必然的结果。
但死了人,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衙门里的柯知州看了看纪大人,咬了咬牙道:“把姓刘的罪犯抓过来!”
直接抓?
下面差役们面面相觑,明显不敢。
纪楚看了自己手下,直接道:“去抓人。”
“是!”
跟着纪楚的差役都是疾恶如仇的,在曲夏州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横行无忌的人了。
他们一定要把人抓过来!
尤其是弓春荣的堂弟,弓堂弟更是一马当先,直接带着人前去。
黎家张家的差役对视一眼,立刻给他们带路。
抓人!
必须抓人!
衙门正堂上,郝娘子带着儿女,还有佃户们正在诉冤,就见一群差役气势汹汹离开。
只听柯知州道:“大家起来吧,已经让差役去拿人了。”
众人一愣?
真的?
真的去拿人?
不管是郝娘子,还是差役们,此刻都傻眼了。
他们知道还田于民的官就是好官,却也没想到行动会这样快。
想到他们拖了好些日子,才敢过来告官,就觉得一切雨过天晴。
郝娘子更是失声痛哭。
如果他们早点来报官就好了,如果在物件被扣下,就来报官就好了。
可实际上,并非是他们晚了。
而是衙门做事做得太晚,以至于酿成这场悲剧。
正是这种情况,才更要还田于民。
让普通人有立锥之地,这些豪强才不敢肆意欺压。
佃户不是他们的奴仆,普通百姓更不是他们的奴仆。
即使那些自称奴仆的人,其实也不能任由他们打杀。
弓堂弟为首的差役去得迅速,刚到刘家附近,就看到一辆低调的马车从侧门离开。
“等会!把那辆车拦下!”
弓堂弟是个胆大心细的,直接道:“如此低调的马车,还从侧门离开?这不正常。”
果然,跟弓堂弟说得一样,这马车确实有异常!
里面坐着已经乔妆打扮的刘公子。
这刘家知道柯知州会拿这事做文章,为了保住儿子性命,竟然想让他提前离开。
只要人走了,官府也没什么办法,顶多为难刘家。
反正儿子死不死,都要为难,不耽误这一点。
刘家却没想到衙门行动如此迅速,那群刁民进了大堂没多久,官差就来拿人了。
还是纪楚的亲信过来抓人。
刘公子被弓堂弟直接从车上拽下来,脑门直接磕在车轮上,跟拽死猪一样,让人压着去往衙门。
刘老爷刘夫人追出来,不论怎么呵斥,差役们皆充耳不闻。
这等罕见的动静,让一条街的人都听到了。
原本刘家的位置还算安静,可到了街上那可热闹了。
看着原本体面跋扈的刘家人,一个被人拖着走,另外两个跟在后面求情,这场面谁见过啊。
“这不是刘家的吗?”
“刘家那老爷夫人?”
“还有他们儿子,我在酒楼做店小二的时候见过他们,可神气呢。”
“他们求饶的样子可真好笑,以前多傲慢啊。”
“就是,现在不神气了吧?以前都拿下巴尖看人的。”
“这么看,都只是普通人啊,不过就是有钱而已。”
刚开始大家还只是围观,后来直接叫好。
刘老爷刘夫人知道丢人的时候,为时已晚,周围被他们称作刁民的人,已经围了上来起哄。
从他们出生起,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等百姓们知道这姓刘的儿子杀了佃户,直接喊道:“杀人犯全家!”
“你们都是杀人犯!”
“查查你们家的田地,肯定也有问题!”
“让衙门抄了你们的家!”
群情激愤中,刘家少爷早就吓尿裤子,直接被扔到公堂之上,准备接受审判。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过是打杀一个刁奴而已。
给点钱就能平事吧。
为什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刘家的情况让原化州正月十八这日变得极为热闹。
等判定姓刘的不仅要给佃户一家赔钱之外,还要打板子流放八千里后,州城士族全都老实了
听说没有直接处死,就是因为愿意给郝娘子他们大笔银子,那些银钱,足够郝娘子带着孩子们好好过日子。
不仅如此,马上推行的还田于民,也会优先给她家,以后郝娘子就是户主,加上在官府上挂了名,没人敢欺负他们。
柯知州更是对帮忙的佃户道:“你们有情有义,主动帮郝娘子申冤,还田于民的时候,你们也排在前列。”
这样好?!
放弃地里的活,也要过来帮郝家出头的佃户们,实在没想到,他们没有被牵连,反而被优待了。
当下就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没错,柯知州就是要鼓励这种行为,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推进还田于民,那便有无尽的好处,反对的话,便如这刘家一般。
衙门开张头一日,知州的态度便如此明确,各个士族基本明白什么意思。
众人商议之后,终于妥协。
可让他们同意的话,还请纪大人答应一件事。
曹家如今出事,除了田地之外,最大的收益便是武器作坊,如今甚至有五个武器作坊。
只要分给他们来做,他们就绝对不会反对。
州衙门里,纪楚听到士族们的条件之后,都快气笑了:“谈条件?”
“他们有什么资格谈条件。”
“那田地是他们的吗?只是不阻拦就能谈条件的话,岂不是空手套白狼?”
自从发生郝佃户家的事之后,纪楚表情便不算好,如今更是如此。
柯知州得到纪楚的意思,立刻去办。
要说这些能当上知州的官员,手里没点本事,那是不可能的。
就说推进还田于民这事,黎士杰都叹服知州的手腕。
得了纪大人的意思之后,更是厉害。
士族们还想谈条件?
随便找几个告你们的佃户,大家就吃不消,谁家还没点事?谁家经得起查?
曹家那四家,再加上如今的刘家。
谁还敢出头,那就站出来。
黎士杰感叹:“柯知州如此有能力,之前怎么就?”
怎么就没催动曹家啊。
这么一想,还是他们纪大人厉害。
这段时间,黎士杰跟着纪楚,一直在处理曹家后续尾巴。
事情查到最后,那曹家依旧在挣扎,跟京城来往频繁。
可惜京城那边直接把曹家老大贬官,大概率会把曹家全都扔到沿海边陲,瘴气蚊虫极多之地,让他们去那边开荒。
倒是曹阁老年纪大了,应该不会跟大家同行,留在京城京城养老。
说是养老,也是体面的话了,毕竟要善待旧臣。
京城那边,关于纪楚跟原化州之后要还田于民的事,也做了讨论。
说到最后,没人再敢反对。
如今皇上手里的权势渐稳,想做什么事,阻力比之前小得多。
再者纪楚事情办得漂亮,曹家罪证要多少有多少。
那边打仗呢,他们这边吃矿料涨价的差价,肯定要人头滚滚的。
尤其是曹二老爷一房,他家可没流放的好运气,秋后问斩根本少不了。
要说曹家两房,一个准备流放,一个准备上刑场。
曹二老爷更是知道,他们还没真正定罪,外面那些所谓交好的士族,都等着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气得几乎要疯了。
无论他如何装疯卖傻,纪楚根本不为所动。
见这招没用,曹家又要给他银子又要给美人,却一点效果都没有。
等到最后,曹二老爷已经没了力气。
他完了,再怎么折腾都没有意义。
再听说,那些田地要还给百姓,甚至还要用曹家的钱给他们赔偿时,曹二老爷就算再不相信,也知道纪楚是个真正以民为重的人。
以民为重。
哪个当官的不这么说,又有几个会这么做。
纪楚就这么做。
他做的一切,目的就那一个。
理清这个思路,就知道如何从他手下逃过一劫了。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不过即使当时明白,估计也不会在意。
他被利益冲昏头脑,根本做不出正确决定。
漳兴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好日子。
还田于民的方案被飞速拿出。
从这一天开始,曹家等四家,欠原化州百姓们的债,要一一还了。
甚至从原来的追溯三十年,改为四十年。
只要能找到当时凭证的,又或者记在曹家账目上的,全都能还回去。
等还完之后还有剩余的,则给到其他无田的佃户。
几万顷良田换完,至少几万人家有了田地。
对整个原化州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那郝娘子收到刘家的赔偿金时都没这么兴奋,那银子是用自家男人命换来的。
这田地更是他们家之前就有的。
终于回来了,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
她现在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还有田地,自己更是种地的好手,以后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陪着她申冤的佃户们,同样如约分到地,就在郝娘子周围,以后还能时不时帮衬。
都是讲义气的好人,以后肯定会相互扶持的。
因为善良得到的好处,想来以后会更加讲义气。
二月份的原化州,无论走到哪,都在聊分地的事。
“你家贱卖的地回来了吗?”
“回了,已经拿到田地了,当初趁火打劫,便宜买我家的地,如今竟然全都还回来了。”
“我家也是,以后再也不去当佃户了。”
“是啊还是自己地好。”
“你们说,那不过四家,就拿了几万户的土地,他们也太贪了吧。”
“就是,太贪心了。”
“要是其他家霸占的土地也能还回来就好了。”
“去告状呗,反正试试看。”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已经有人开始偷偷还了,如果事情做得太恶劣,一定会被揪到的。”
“为什么啊?总不能是大户们心肠突然好起来了吧。”
“那肯定不是,好像因为在争作坊的经营权。”
百姓们说的作坊经营权,指的自然是那五处作坊,五个武器作坊。
想要经营武器作坊,必须有官府的授权。
得到这授权之后,一个是朝廷订单直接就是他们的,二是买矿便宜。
后者只要不过分,朝廷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毕竟要让下面人盈利,但要武器,就必须拿出来。
不说后面的了,就算好好做官府订单,都是一笔持续的收益。
而且跟官府搭上关系,更是证明自家的地位。
总之一句话。
得到武器作坊经营权,好处极多。
曹家能在原化州地位非常,跟这个也有关系。
不然其他各家为什么要争。
知道得不到曹家田地之后,立刻说要拿经营权去换。
可惜纪楚根本不是能谈条件的人,再加上柯知州尝到甜头,得到朝廷认可,一直冲在前面。
柯知州加上黎家,张家,直接把谈条件的人劝退了。
什么都没做,就想谈条件?
有那样简单吗?
空手套白狼,套到他们这了?
只能说,最近一段时间里,原化州的士族们脸色都不算好。
除了被整的,只剩将要被整的。
就在大家大骂纪楚是瘟神的时候,偏偏朝廷那边,又明确给纪楚一个权限。
“由纪钦差指点,哪家来经营武器作坊。”
这句话就说明一件事。
皇上很满意如今的处置结果,甚至连带夸了柯知州,说他们还田于民的想法很好。
看着这道口谕。
整个原化州的士族只能把骂娘的话咽下去,满脸都是讨好。
想经营武器作坊,只能讨好纪楚。
别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大家又莫名觉得安心。
因为让纪楚分配的话,他肯定很公平,也不会问他们要额外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信任,大家心知肚明。
当然,这种做法并不会让所有人满意。
“不收不要,更不好办事啊,那他提出的条件,肯定更是苛刻。”
是的,苛刻。
纪钦差把条件说出来时,整个原化州士族傻眼了。
“首先要审核,各家无官司,无案子,无人举报欺行霸市。”
“族中人品要好,有口皆碑,远近闻名那种。”
“建立相应的奖赏机制,对工匠跟作坊伙计都要好,拿矿的价格可以低于市价,但不能抢占等等。”
一条条下来。
只有道德模范的家族,才能获得武器经营权啊。
而且这期间,还要防着有人举报,只要有案子,就算是陈年旧事都不能容忍。
但前些年那情况,但凡老实点的家族,基本都不成气候啊。
就想黎士杰他岳父张家,就因为是老好人,对谁都好,更不爱送礼走动,家中长子更是个礼义仁智信的君子,甚至都不怎么出来走动。
再往下数,那就是更小的士族了。
让他们管武器作坊?
凭什么?
就凭人品好?
这些家族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不敢置信的。
平日谨慎为人,很多人都说他们是傻子。
现在告诉他们,这世道,傻人有傻福!
问到纪楚那,纪楚回答很简单。
那些要利用曹家之事,争抢武器作坊经营权的,冲着的都是利益。
既然冲这些事,以后武器作坊必然会再起争端,必然重蹈覆辙。
这也不说,选那些小家族,珍惜名声的家族不会出事。
而是他们更珍惜这份差事,必然会小心谨慎办事,就算堕落,速度也没那么快。
再说了,做武器这种活,还是越谨慎越好。
原化州的百姓们先是高兴还田于民。
接着便是名声好的家族欢欣鼓舞。
这般景象,似乎更加证明,如今上面是新皇,下面是新臣,一切都要改变了。
再抱着原来的想法?
那下一个曹家,就是你们!
而这里的事,自然也影响到很多地方。
一个是震惊纪楚的能力。
二是震惊新皇的态度。
以后要怎么做事,似乎已经有了方向。
可还有一件事,让纪楚频频看向京城。
李师爷明白缘由,黎士杰却并不清楚。
黎士杰自认为很了解上司了,可这会却猜不透啊。
“曹阁老的事。”李师爷说了句,没有再提其他。
曹阁老跟许阁老是好友,都是太子近臣。
尤其是前者,几乎是太子内定的未来首辅。
如今算是在纪楚手中家破人亡。
那许阁老会怎么看?
纪楚摇摇头,不管这些了。
把原化州的尾巴处理干净,到京城再说吧。
说起来,原化州各地的水泥作坊也该建起来了吧,这事不能耽误吧!
这可是接下来的重点工作!
有了水泥作坊,才能好好修路啊!
平临国大部分地方已经动工了,就算没有动工的也在选址。
原化州确实落后大家不少,谁让之前的案子太大。
除了水泥作坊之外,纪楚所说的尾巴,还有武器作坊的生产。
不管以后谁接手,现在要给广宁卫,两浙,西北常备军,以及附近驻军的武器,肯定是不能少的。
外面纷纷扰扰,原化州武器作坊一直在做事。
等到二月结束,已经生产出足够的武器,可以往各地运了。
武器一到,各地都能减少伤亡,这就是对保家卫国的士兵们,最好的保障。
过来押运的各地士兵,对纪楚都十分感激。
他们才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钦差大人这差事办得好!能保他们的命!
纪楚笑着道:“是啊,这就够了。”
其他的都不用在意。
不仅不用在意,还要给你们弄火器。
那火器作坊都要落成了,还是用的曹家银钱呢,建得那么好,一定要发挥出它的作用。
第110章
漳兴二年三月初, 纪楚手头上的事基本处理得差不多。
朝廷命他来督造武器,武器订单全部完成。
暗里让他整治贪腐,同样抓住曹家等三家把柄。
甚至帮朝廷刷了个还田于民的好名声。
剩下的事根本不用他操心, 田地的事,柯知州肯定会干得极为漂亮, 否则对不起皇上的夸赞。
只要这事做成, 年底的考核就不会差,皇上那的评价也不会差。
黎家张家还帮他看着, 基本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但选谁管理武器作坊,却是要纪楚一起去看的。
到如今, 已经有五家被选入其中。
像黎家张家,原本都想争取,但思索再三,黎老爷为了儿子主动退出,只让张家过去。
主要张家的大儿子,是个品学兼优, 还不喜人际交往的, 说什么利益往来太恶心。
以前看着像傻子, 如今却脱颖而出。
黎家做个背后的支持者即可。
省得让儿子被诟病。
这就是原化州的变化之一。
以前都喊着举贤不避亲,现在自己则主动要避嫌。
其余被选出来的四家, 基本都是这种情况。
以至于这五家都战战兢兢的, 半点不敢做什么。
毕竟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 对真正的老实人来说, 只会觉得不安, 完全没有欣喜之感。
所以五家来衙门谈事的时候,各个都跟鹌鹑一样,脸上半是高兴, 半是担忧。
这不会是什么陷阱吧?!
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事实上,纪大人就是带着他们去看了五家作坊。
这五家里,其中四个已经很顺手了,只要半年时间,便能完全接手。
里面很多技术,还是经过纪楚改革过的。
工匠跟伙计,也是好用的,接手便能继续做事。
平临国需要更换武器的地方极多,半年左右,便会见到收益。
这是那四家作坊的好处。
还有一处,则是完全新建的。
“火器作坊,大家应该知道。”
肯定知道。
这可是拖垮曹家的利器之一。
甚至有人传言,说这里邪门的很,就是因为建了火器作坊,那四家才没的。
所以谁接手接倒霉。
当然,也有人说,这完全是谣言罢了,就是有些人想吓退竞争对手,这才故意放出的消息。
不管传言怎么样,反正这作坊建得格外好。
大概是曹家他们以为,以后的火器作坊必然是他们的。
而且纪楚都说了,火器作坊能挣很多银钱,故而这作坊建得极为可观。
不说别的,三十多个大开间,都够容纳大几百号人,还有专门用来研究的工作间等等。
为了跟其他作坊配合,中间道路也修好了。
前来参观的五家啧啧称奇。
曹家他们确实下了血本,看样子要做长远买卖。
如今他们下狱,这些东西也都是衙门的了。
可问题在于。
其他作坊不仅有地方,还有技术跟人才。
甚至后两者才是最重要的。
火器作坊,完全是个空壳子啊。
纪楚并不会隐瞒这些事,直接道:“其他作坊都有旧例可依,唯独这火器作坊是新建。”
“所以一切都要从头做起。”
从头建起,说起来简单,但麻烦多多。
虽说以后能赚钱,可万一出事了呢。
不能太迷信未来的利益啊。
曹家不就是一个例子。
这让原本就保守的五家,更加有些犹豫。
五个作坊参观完,需要分配经营权了。
五家面面相觑,前面那四个作坊都差不多,选哪个都行。
但最后一期火器作坊,自己不想做,也不好推给其他人。
一时间,原本应该热闹的场合,突然沉默下来。
本就不善言辞的众人,此刻话更少了啊。
李师爷看着,心里忍不住道:“这就是让一群老好人一起做事的结果吗!怎么有点好笑啊。”
估计这武器作坊里,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般谦让的画面了?
纪楚对此早有准备,但他没提如何分配,只是把武器作坊新章给列出来。
“以后一年一查账,两年一复审,五年大审不合格,就要换人。”
剩下的条条框框,肯定要提前说明白,以及工匠,伙计们的保障,以及武器的质量要求等等。
其内容之繁杂,普通人听了都要打瞌睡。
但眼前五家众人则认认真真记下。
这般烦琐的规矩,反而让大家心里安定下来。
就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如今的武器作坊虽然还挣钱,但权限明显是小了,而且必须受到监督,还要按照规矩做事。
除了精挑细选的五家会严格执行之外,其他人家,肯定各有心思。
所以这不是白吃的午餐,是要他们付出十分的认真,才能得到的差事。
众人心里稳定下来,面容也平和不少。
那问题又回来了。
五个作坊,经营权如何分配?
以他们求稳的性子,肯定想选前四个的。
纪楚直接开口道,说出他的决定:“那就抓阄吧,谁抓到哪个,就经营哪个。”
说实在的,眼前众人的水平都差不多,没有谁额外突出,也没有谁额外的不妥当。
大家缺的都是机会。
所以抓阄吧,抓到火器作坊的人,就认认真真从头操办。
或许一年半载的赚不到银钱,但总会有盈利的。
五家面面相觑,想了想道:“抓阄好。”
“那就抓阄。”
“抓到什么是什么,大家也不用争了。”
“没错,抓阄吧,能经营武器作坊,都是我们想都没想过的。”
“是,无论谁抽到火器作坊,咱们互相帮衬着点。”
众人讨论之和谐,就算传到外面,也是没人信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以利聚集的人,必然会因利吵得你死我活。
但因为德行聚在一起的人,必然会注重道德观念。
不管这个道德会不会改变,能持续多久,至少如今是这样的。
和谐的抓阄仪式很快开始。
柯知州跟本地通判也赶了过来。
五家一一过去抓阄,默默许愿自己不是火器作坊。
如今的各个作坊经营权只有五年,其他地方都开始赚钱了,这地方才刚起步,万一给别人作嫁衣裳,那就更亏了。
大家不指望能赚多少,至少不亏吧?
“我做兵器。”
“我家做防具。”
“张家抽到了火器作坊。”
众人下意识看过去。
张老爷跟张家大公子无奈苦笑。
他们家确实倒霉。
五选一的概率,都能被他们选到。
张老爷安慰道:“火器的前景好。”
没错,火器前景好。
但前期投入大,这作坊还要自己一一布置。
后面一句话也是大家的心声啊。
纪楚笑道:“放心,制作火器的人,我会帮忙调过来的,技术这方面不用担心。”
祝亚祝耘可以留在这里,帮着他们筹备火器作坊。
真的?!
张老爷瞬间开心。
对啊,怎么把纪大人这个靠谱的人给忘了。
可纪楚并不是一味地安慰,还是要说明以后的困难。
从零开始,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而且这里的人才远不如曲夏州,想要做成,一定会耗费不少精力。
不管怎么样,三月初五之后,武器作坊的事情彻底了结。
甚至顺手来了个更新换代。
不管是冷兵器还是热武器,该升级升级,该换技术换技术。
如今几个管事的家族,也算是有些德行的。
更别说,外面人虎视眈眈,他们想要保住自己这份差事,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不管是真有德行,还是假有德行,君子论迹不论心,这就足够了。
作为原化州如今最拔尖的年轻官员,基本已经是本地乡党党魁的纪楚,他的言行跟态度,很大程度代表接下来本地的态度。
不管大家愿不愿意,都要跟着他的方向走。
眼看着各地欺压百姓的情况越来越少,越来越不敢肆无忌惮。
整个原化州的百姓都是开心的。
以后他们这里,就有人给他们主持公道了!
即使大家知道,纪大人作为本地人,永远都不能在这里做官,却依旧给他们带来了好日子。
原化州各地百姓,每日都在讨论还田于民,每日都在讨论豪强们的覆灭。
本地民风渐渐变得不一样起来。
因为大家都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道理,好像真的实现了。
这些事情处理完,纪楚也到该离开的时候。
钦差的事情做完之后,肯定要立刻回京复命。
而且里面有很多细节,还要向皇上禀告。
除此之外。
许阁老那边,更要有个交代。
当年他在曲夏州,很受许阁老的照拂。
如今却把他的老友一家查办,必然是要有个说法。
放在以前,纪楚说走也就走了。
但这次还要再回家一趟。
乐薇已经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肯定是不能跟他一起走,所以家里还需要安顿。
他也要快去快回,娘子生产的时候,必然要回来的。
乐薇对此早有准备,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能看出怀象了,她干脆道:“放心吧,娘,两位嫂子,还有姐姐都很照顾我,我在家不愁吃穿的,你安心去做事就好。”
其实也正是这样,纪楚才能安心在外面做事。
李娘子也道:“有我在还不放心吧,我也有生产的经验,你们只管打拼才好,回头给乐薇挣个诰命回来。”
这虽是说笑,倒也并不是不可能。
为了早去早回,能赶上生产时回来,纪楚他们回来得快,出发的也快。
漳兴二年三月十五,纪楚,李师爷,黎士杰等钦差队伍,便带着曹家罪证进京复命。
虽然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该汇报的还是要汇报。
一行人骑马回京,只用了八日,便直接进了京城。
纪楚李师爷已经是第二次来京城,算是熟门熟路。
但其他人却是头一回来这,皆是新奇不已。
弓堂弟跟着李师爷去吏部递到京文书时,整个人都呆愣愣的,完全看不出来捉人的气势。
“这就是京城,就是吏部?”
有生之年,他竟然能来这找地方啊。
听说在这里面当官的人,至少也是进士,想想都厉害。
对方一听他们是纪大人的手下,更是道:“等会,你们先别走,我们立刻把文书递上去,告诉薛侍郎你们已经来了。”
薛大人,便是薛明成。
果然,李师爷他们很快就被喊了过去。
那薛大人对李师爷很是熟悉,也不用拘礼,笑着就道:“想着你们最近就要进京,早就给你们备好客房了,总不能还住驿馆吧。”
“走走走,一起去接你们大人。”
吏部其他官员看到薛大人的反应,只觉得新奇。
他们这位薛大人是皇上近臣,有几个阁老说话,都没他管用。
而且他极为聪明,不是谁都能看得上的。
唯独对纪楚,却是与众不同。
虽说钦差身份不同,但也不用他亲自去接,还接到自己家中。
估计也就是纪楚没提前说自己已经到了,否则肯定要去城门口迎接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薛明成一定要纪楚一行住到自己家,还恭喜道:“听说你快当爹了?这可是大喜事。”
“我保证让你快快回去,好夫妻团聚。”
听了这话,纪楚不搬都不行了。
一段时间没见,这薛明成明显更加“狡猾”。
到了薛家,一切事情自然不用他们操心,薛家人安排得很是妥当。
薛明成跟纪楚则在书房交流这次曹家一事。
原化州的情况,纪楚事无巨细地说一遍,没什么可以帮曹家隐瞒的。
京城这边,薛明成同样如实相告。
皇上年前给纪楚的密旨,明面上督造,实际查贪污。
曹家对此虽有猜测,但派钦差之事实在推脱不了,只能选了纪楚。
本想着让纪楚帮忙解决,而明面上,确实也是这样做的。
因为做得太真,而且给的解决方案又极好,就连皇上身边的人,都以为纪楚真的要帮自己的乡党。
连自己人都瞒过去了,更何况曹家。
曹家大爷就是那时候开始忘乎所以,为了银钱大肆收受贿赂,好让原化州的二老爷囤货。
之后事情败落,曹阁老彻夜未眠,替两个儿子求情。
“曹家老大一房流放,就是求情的结果。”
“二房本就在老家,老家祖产基本败光看,曹阁老便直接舍弃,那边是弃子了。”
曹阁老心里没怨气是不可能。
那是老家,是根基,是祖产。
败光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话说到这,纪楚已经明白薛明成的意思了。
“所以,曹阁老同样恨我?”
“这是肯定的,他如今赋闲在京城的宅子里,日日都要写几句诗来骂你。”
这事虽做得秘密,却也瞒不过薛明成的耳目。
纪楚还真有点好奇,这是怎么骂他的。
薛明成见曹阁老的态度影响不了纪楚,终于敢提另一件事了:“不仅骂你,还骂许阁老。”
曹阁老私底下,一会骂纪楚,一会骂许阁老。
甚至骂许阁老的比例还更高些。
谁让纪楚是许阁老带出来,之前那么多照拂,如今都喂了狗,搞的他家破人亡。
可说到这,已经也没什么问题。
纪楚不在意这些事,许阁老官场沉浮这么多年,要是因为别人写诗骂两句就难过得要命,也不存在的。
“以及,缅怀先太子。”
缅怀先太子。
这才是最重要的。
连许阁老都沉默许久,整个人像是老了许多岁。
而先太子旧臣们,更是私底下哭个不停,说若是先太子还在,曹家必不可能这般。
以太子仁心仁德,不会让老臣受难的。
当年太子的脾气秉性,大家都清楚。
手底下人犯了错,多是小惩大戒,根本不会真的处罚。
而如今的皇上却不同。
从整治二王爷余党,再加上对朝中多项事情改革。
以及对臣子们有错必罚的态度,都跟太子的宽厚截然不同。
对比一下就是。
前上司是老好人。
现在的上司是铁腕作风。
大家难免怀念前上司。
“但治理国家,跟做买卖不一样。”纪楚直接道。
先太子的仁厚,是指对自己能看得见的人仁厚。
是虚伪的仁厚,是顾头不顾腚的仁厚。
对于天下间的百姓来说。
他们不需要这样所谓的仁厚君主。
他们需要一个铁腕皇帝。
对于边关的将士们来说。
他们更不要君主对他们心存怜悯。
只需要快刀斩乱麻,弄死贪官污吏,把武器给他们送到前线去。
依照平临国如今的情况。
当好人,绝对当不了好君主。
纪楚当然不是在夸如今的皇上十全十美,只是在说,比先太子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可这些话听到薛明成耳朵里,已经足够了,他笑着道:“皇上听到这些话,心情肯定也会好些。”
毕竟曹家的事,让朝中的老臣子们“兔死狐悲”,私底下思念先太子,实在让人膈应。
薛明成同纪楚说这些事,就是让他小心一点。
那些怀念先太子的人,肯定会找他麻烦。
可以说,朝中今上一派,跟先太子一派,几乎成了两个阵营。
曹阁老骂纪楚骂许阁老,再怀念先太子,让许阁老也只得装作不知道,同时心里满怀愧疚。
而曹阁老这般做,也是仗着自己一个儿子流放,一个儿子秋后问斩,已经无所畏惧。
最好是让皇上把他也杀了。
那看着朝局还稳不稳。
皇上也肯定不会杀他。
就算让纪楚说,纪楚也不会杀曹阁老,杀人是为了解决麻烦,而杀他,根本解决不了。
薛明成叹口气:“是啊,这事就是恶心人。”
“不说这个了,我已经把你到京城的消息送到皇宫了,顶多今天晚上,皇上就会召咱们进宫。”
晚上进宫,除非要紧的事之外,那便只有亲信才有这个待遇。
不出意外的话,还会设宴招待。
皇上对纪楚的看重可见一斑。
但纪楚思索片刻,却稍稍摇头:“今晚,让我去见许阁老吧。”
你?
今日去见许阁老?
还推了皇上的事,去见许阁老?
若换了旁人,薛明成都要以为,纪楚是先太子的人了。
可薛大人明白,纪楚跟他一样,根本看不上先太子的性格。
那位就不是做君主的材料。
见纪楚坚持,薛明成道:“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
“一个是要对许阁老有所解释。”纪楚直接道,“在曲夏州时,他照顾我不止一次。”
“还有就是,曹阁老这般做派,针对的就是许阁老。”
如今先太子一派,基本以曹阁老许阁老两人为首,曹阁老赋闲之后,就剩许阁老。
所谓的怀念先太子,便是让许阁老愧疚,从而疏远皇上。
也是带着先太子一派表态。
这番做派,不少人都看得出来,却也没有立场去劝。
或者说没办法去劝。
许阁老深受先太子大恩,他无动于衷才奇怪。
前去劝说的人,也不止一个了。
纪楚凭什么断定,他能解开许阁老心结?
薛明成深深叹口气,怎么办,他确实有些相信纪楚啊。
“好吧,那我要去宫里走一趟,跟皇上说明。”
“许阁老最近的态度,确实也是皇上的心病,要是能把这病给治了,更记你一大功。”
本来要去见皇上的,现在不见皇上,却要见大臣,肯定是要薛明成亲自说明情况。
“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客气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要还。”薛明成也不客气,让下人直接去取官服,他要立刻进宫。
而纪楚这边,则先让李师爷去许阁老家递了名帖,说今晚想要拜访。
剩下的,就是等许阁老的回复。
不回复也没关系,反正他肯定会出现。
没办法,他时间紧张,必须快点做完差事啊。
好在许阁老那边给了面子,请他晚上赴宴。
估计也是听说,先推了皇上的小宴,想先去他家的缘故。
所以傍晚时候,纪楚带着礼物,以及李师爷出现的时候,许家上下的态度都有些奇怪。
今日是三月二十三。
纪钦差回京的第一日。
先把自己的身份通牒给了吏部,然后被吏部侍郎请到家中做客。
本来晚上直接去皇宫赴宴的,谁料自请来许阁老家中。
放在以前,许家肯定会觉得,这纪大人知恩必报,是个极好的。
之前不仅拼尽全力营救许大人,回京之后,更是第一个来看。
但现在却有些微妙。
因为纪大人在先太子一派眼中,就是白眼狼!
曹阁老那么好的人啊,他的两个儿子,都被害惨了!
换作先太子在的时候,根本不会这般惩罚的。
他们是有错,却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纪楚上次来京城的时候,名声还不显赫,没人知道他的态度,只当他是许大人帮过的官吏。
便自动把他认为先太子一派。
可许阁老本人,以及他的学生裴新禄裴大人,却知道不是如此。
更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看到纪楚过来的时候,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家书坊里,今年五十七岁的许阁老年纪不算特别大,可现在白发苍苍,尽显疲态。
估计是这些年事情极多,折磨得不轻。
纪楚道:“许大人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许义许阁老看着纪楚,眼神依旧温和,开口道:“你一路奔波过来,也要注意休息。”
旁边的裴大人叹口气:“纪楚,也是难为你了。”
许阁老的学生一开口,便知道他们师徒的态度。
裴大人还道:“你不该来我们这的,今晚去赴宫宴才好。”
省得皇上不喜。
不应该掺和到先太子跟今新臣之争。
可见他们看得出来,先太子的人再怎么挣扎,也是秋后蚂蚱,紧跟新皇才是最好的。
听到这,纪楚也不客气了,直接道:“既然如此,那许大人为何闷闷不乐,为何又会被闲诗所扰。”
知道先太子那边不行了,怎么还难过?
纪楚知道答案,可就是要问。
“先太子待我们不薄。”裴大人刚说,就见许阁老摆摆手,接过话道,“以前也同你说过太子的良善。”
一听到这,纪楚就道:“许大人,恕我冒犯,您以为若以先太子性格,会如何处置曹家。”
不用他们回答,纪楚继续道:“肯定跟当年的二王爷一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为感念曹阁老的不容易。”
“但是许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纪楚起身拱手道:“大人,您明明知道,这样不行。”
“就像您在曲夏州平息指荒为田一事,帮他们慢慢遮掩一般,难道天下事,真的都能这样平?”
“按那种方法平息曹家倒卖矿料,只会养出更大的蛀虫。”
纪楚最开始表露的方法,就是跟许知州在曲夏州的方法一脉相承。
这甚至是曹家信任他的开始。
以后证明,纪楚虽为许大人下属,做事却跟他完全不同。
这并不是纪楚否认许阁老的为人,而是想说,对于烂肉来说,直接挖掉是最好的选择。
“可以慢慢来的。”裴大人皱眉道,纪楚怎么还指责上他老师了。
纪楚让李师爷把手中的文书拿出来。
“那他们可以慢吗。”
“他们已经慢了三四十年,还要让他们等吗。”
这份文书里,是曹家在原化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掠夺田产的罪证。
四家加起来,一共八万顷良田,八十万亩的良田,如今分给了八万多户百姓。
这几十万佃户重新有了田地。
四十年的时间里,几十万人失去自己的土地。
还要他们等吗?
再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起义?
等到拿起锄头到“反贼”?
“太子的仁德,若只对看得见的人仁德,便不是真仁德。”
“他既然要做皇帝,就要对天下人负责任,但他看得到天下人吗。”
“是一个目光短浅,只信教条的酸儒,是让平临国走向灭亡的罪魁祸首。”
“大人,您看得出来,这不是太平盛世,这是有着顽疾的三百年王朝。”
“这种时候,真的需要一个这样的君主吗?”
先皇惩治的文官贪腐。
各地的武备松弛。
再加上平临国四邻蠢蠢欲动,以及士族兼并土地的严重。
这真的是太平盛世?
绝对不是。
只要连着两年有什么天灾人祸。
平临国衰落的速度,远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快。
许大人看不出来吗?
他当然看得出来。
他只是觉得,这艘腐朽的大船还能动,还可以慢慢修补。
他心中的明君会做到的。
实际上并不行。
以他守孝半年,把自己累病累死的行为就看得出来。
许大人对先太子的愧疚,并不只因曹阁老的酸诗。
是因为他在心中,早就明白先太子不是明君,早就明白对比新皇,先太子的行为就是不合适。
今上或许不是明君,更不是个磊落的君主。
那太子更不是啊。
许大人愧疚的根源在这,或许在太子还在世的时候,他便已经不是个忠臣了。
这对自幼读圣贤书的真君子来说,无异于日日夜夜的酷刑。
纪楚送过来的文书,写着的是几十万人的生计,是平临国的顽疾,甚至只是顽疾的一部分。
一个曲夏州,一个原化州。
也不过是平临国偌大国土的几十分之二。
纪楚直接道:“大人,既然您已经不忠君了,不如爱国,不如把这份愧疚投射给百姓。”
“您不是在为皇上效命,是在为百姓请命。”
裴大人听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啊?
谁教你这么说的?
不忠君都无所谓啊。
让皇上听了,立刻砍你脑袋。
可后面那句劝,却又能说到人心坎上。
他们不是要选个明君去效忠,他们是在为百姓请命啊。
以裴大人对老师的了解,这句话对老师绝对有所触动。
果然,一直沉默的许阁老微微抬头,看着纪楚道:“好张巧嘴。”
“不只是巧嘴。”纪楚直言,“还有对局势的判断。”
“大人,下官今日不去宫中,却来您这里,您觉得皇上会惩罚我吗。”
不会。
许阁老心里默默回答。
新皇对自己认定的事,颇有些独断专行,对人也颇为狠辣。
但绝对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因为纪楚不可能喜欢先太子,更不可能是先太子一派的。
而且不管敬安如何想,至少他要做的事,跟新皇是一致的。
想到这,许大人忽然笑了。
是他钻牛角尖了。
再这样下去,就要步先太子的后尘。
送走纪楚,许大人此刻终于能说出心中那句话。
“先太子不适合做君主。”
此话一出,直接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
都说人死为大。
人家都死了,你还这样说?!
许义!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这话当然是曹阁老气急说的。
可许义后面还有其他话等着。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
什么是好的君主呢?
对百姓有利的事,就算是再小也要去做。
危害百姓的事,再小也要革除。
这句话,既是对先太子纵容二王爷,以及众人想象中会包容曹阁老的最好反驳。
同样,也是对如今君主的要求。
许大人承认那位不适合做君主,可也没说这位就一定合适。
否则,咱们就按照顺应民心的标准来看看。
什么,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信。
什么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等等等。
总之一句话。
好君主标准,是要对百姓好。
其实这话,由一个大臣说出来,颇有些不好。
君臣君臣,哪有臣子指责君上的,这还评价上了。
谁让这个时候特殊。
先太子的事困扰皇上许久,而且皇上这得位也有问题。
还有一点是。
他不在乎。
皇上可不在乎这些,他年富力强,有的是时间精力,打造一个更好的平临国。
这些小节,先放放吧。
而许阁老不知道这些话很危险吗?
他也知道。
但不在乎啊。
继续为先太子“守节”他做不到。
直接效忠新皇,他也做不到。
那就只能做这件事了。
一句话,别想了,好好做事吧!
醒来之后思考一下,自己为百姓做了什么!
纪楚这边,则终于要进宫面圣。
是要把最近的事做个总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