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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南柯 炩岚 22071 字 1个月前

第41章 生来死去皆是苦~

谢苓话音一落,秦璇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正要附和,就听得忽然一声轻呵。

“曲荷,我还是太惯着你!”

“啪!”

众人看去,只见林华仪面带愠色,袖子上拿金线嵌着的东珠被扯了出来,地上还滚落着两颗。

曲荷跪伏在林华仪脚边,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身若芦苇抖个不停。

乍一看,似乎是曲荷不小心拽掉了林华仪袖子上的东珠,林华仪生了气,正在责怪对方。

谢苓看着被拉扯出来的金线和垂落的东珠,细眉微蹙。

这衣裳上的金线十分细密,东珠上还有个小小的卡扣,应当是牢牢固定在袖子上的才对。

更何况林太师极其疼爱这个独女,做的衣裙只可能是精细昂贵的。

怎会轻易就扯出来?

林华仪是怕曲荷的慌张惹人怀疑,想找个由头谴她离开。

果不其然,林华仪用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虚弱又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回府去吧。”

曲荷如蒙大赦,叩头道谢后赶忙爬起来,低着头就要往外退。

谢苓没有阻止,玉白的指尖捏着帕子,垂眸默然不语。

她心里数着数儿,在曲荷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秦璇说话了。

“等等,”秦璇双眸微眯,眼底透出的杀意有如实质,声音含了冰渣:“验完再走也不迟。”

“你说是吧,华仪妹妹。”

林华仪带着病气的脸一僵,随即点头笑道:“这是自然,郡主请便。”

曲荷僵硬地收回腿,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唇色发白,站在门口没有朝里走。

都是官宦出身,在场之人都看出了异常。

林华仪看曲荷这般没出息,脾气多多少少压不住了,语气有些重。

“曲荷,还愣着做什么?”

谢苓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华仪,唇角带笑:“林姐姐莫要着急,这侍女或许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心不在焉。”

“更何况也不可能是林姐姐的人做的,不然她哪敢坚持到现在还不认罪?”

说着她又看了眼谢珩,笑道:“毕竟堂兄可说了,若被查出来,是要受刑的。”

说完,秦璇在一旁沉着脸点头道:“是啊,华仪妹妹急什么?总之凶手也不会是这侍女,慢慢查也不急,有的是时间。”

谢苓柔声道:“郡主,我可否再求个恩典?”

秦璇不明白她的意思,想着左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于是点了下头。

“你说。”

谢苓似笑非笑扫视一圈,目光幽幽落在曲荷身上,有恍若无事地收回。

“若是再不主动认罪,连坐了她的父母兄弟可好?”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一旁无聊看戏,有些不耐烦的余有年瞬间瞪大了一双乌黑的鹿眼。

秦璇也有些怔然。

唯独谢珩面色未变,依旧是冷淡疏离的模样。

秦璇心里转了几个弯,觉得谢苓此举虽毒,但确实有用。

但她总觉得谢苓不是只为了逼迫凶手主动出来这么简单。

“允了。”

秦璇刚应下,门边面若死灰的曲荷猛地抬起了头,缓缓看向林华仪。

待看到林华仪眼底阴郁狠毒的神色时,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带上了浓浓的怨气。

曲荷推开了正要给验她的珍玉,大步上前,直挺挺跪在谢珩和秦璇面前。

“奴婢该死,是奴婢下得毒。”

琳琅恨恨看着这个差点害自己蒙冤的贱人,扶起了脸色同样冷沉的秦璇,看着曲荷道。

“我们郡主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算计?”

“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众人下意识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愣愣地看着曲荷,胸膛上下起伏的厉害,转而又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

“曲荷,我一向同郡主要好,你为何会对郡主起了坏心?”

未听得曲荷回话,沉闷的屋内突然响起谢珩如冷泉般的嗓音:“拉下去,杖毙。”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外的黑甲卫已经推门进来,屋中间的侍女们被他们的冷煞之气吓到,赶忙避开。

黑甲卫二话不说就要押走曲荷,秦璇被谢珩的武断气到。

她冷呵一声:“慢着!”

侧眸睨着泰然自若的谢珩,一字一句道:“没本郡主允许,尔等胆敢擅作主张杀人?”

谢珩掀起凤眸,直对上秦璇的双目,虽未说话,但看得二人之间气氛紧张,称得上剑拔弩张。

谢苓也不打圆场,静默着等事态发展。

屋内静地只余雪拍窗棂的声响,以及微弱的呼吸声。

两大权势的下一任掌权人,无人敢触他们霉头,或者替其中一方说话。

僵持了许久,秦璇捏了捏眉心,放缓了语气:“谢大人,不是本郡主针对你,是此事有蹊跷,或许事关我长公主府的安危。”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谢珩虽有千般借口替林华仪开脱,可他觉得若是现下就跟长公主一脉有了龃龉,未免太过不值当。

他挥退了黑甲卫,漆眸看向静静端坐的谢苓,复又敛眸,终决定不再掺和。

曲荷瘫软在地上,用手拿出塞在嘴里的布子,许是差点命丧黄泉,她抖了许久才稳住了情绪。

她重新跪好,抬起手臂直指着林华仪道:“是林太师独女,林华仪小姐让我做的。”

话如惊雷,众人齐唰唰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曲荷,声音哽咽:“曲荷,我自诩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陷害我?”

“我与郡主自幼一同长大,更是生死之交,我怎会害她?”

“苓妹妹不久前才来建康,我之前都不认得,又为何理由要害?”

本就坐在轮椅上,此时又一番梨花带雨模样,再者她之前在建康素有才女之名,故而有几个郎君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华仪妹妹一向善良温柔,怎会害人?”

“我看是这刁奴害人不成,还想拉华仪妹妹下水。”

“……”

林华仪哭够了,用帕子沾了沾泪水,对对几个郎君投以感激的笑,引得几人红了脸。

她委屈地看向秦璇,却见对方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眸中有浓浓的失望。

林华仪心肝儿一颤。

按照以往,不管她惹得对方多气,她只要一提“生死之交”,对方就会软了心肠。

可这次,秦璇为何如此冷漠?

她想不通,只好看向谢珩,却见对方轻阖双眸,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林华仪咬了咬唇瓣,心下一片恨意,面上却作出无辜之色。

“郡主,曲荷她心思敏感,想必是那日我惹到了她,才招至今日之祸。”

秦璇冷冷看着她道:“那你说说,她怎么个心思敏感法?”

林华仪被问住了,她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

曲荷蓦然冷笑,充满怨念的目光看了眼林华仪,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奴婢来说,我到底心思‘敏感’在哪。”

那裸露出来的手臂,将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年纪小些的,不忍看第二眼——上面密密麻麻、蜈蚣一样的刀痕,还有着月牙样的白色伤疤高高隆起,一看就是有人用指甲狠狠掐出来的。

除此之外,上面还有新结了血痂的针眼,以及交错的青紫痕迹。

单一条手臂,就这么多伤痕,可想而知身上是何种骇人模样。

曲荷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些疤,全是拜这为‘菩萨心肠’、‘端庄淑女’的林小姐所赐。”

“她喜欢殴打吓人,最喜欢打年轻的小侍女。”

“不知各位贵人可曾发现,她身边的侍女换得很勤。”

“这些侍女有签契的百姓,也有奴籍的家生子。签契的死了,就告诉她的家人无意间暴毙,给几两银子安抚,若是有人不长眼闹事,那就给女儿陪葬。家生子若死了,那便是死了,随便拉到乱葬岗喂狗。”

曲荷拉起裤脚,小腿赫然是扭曲的形状。

“这是有次她打断了奴婢的腿,奴婢没钱看病,生生拖到骨头长歪,好在并不跛。”

“……”

断断续续的,曲荷说了很多,把林华仪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数了出来。

谢苓抿唇听着,目光越来越冷。

她猜测林华仪苛待下人,却没想到如此恶毒。

她微微偏头看向谢珩,只见他的目光含冰,上挑的眼尾带出凌厉的弧度,薄唇抿着,下颌紧绷。

曲荷说完后,朝愣住的秦璇璇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头渗血。

她声声泣血:“求郡主帮我救救家人,他们都在林华仪手上!”

“奴婢愿意拿出林华仪害人的所有证据!”

说完,她依旧一个劲儿磕头。

直到秦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样,要有证据才行,若是真的,本郡主会帮你安顿好家人。”

林华仪早就被这变故吓呆,本就苍白的小脸现在更是难看得吓人。

她心里还一直抱有侥幸,觉得说就说了,无凭无据的,爹爹会给她摆平。

可等曲荷说出有证据那一刻,她顿时头晕目眩。

林华仪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还有腿伤,一起身,就从轮椅上重重摔在地上。

她哭得不能自已,发髻狼狈得摔散了一半,盖住她往日温婉的脸。

“郡主,您要信华仪。”

“华仪怎么会是这种人?!”

秦璇皱了皱眉,叫愣住的侍女把林华仪扶起来,却没有搭她的话。

林华仪坐回了轮椅,却回不去刚进屋时的优雅贵气,而是满身沾了灰尘,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曲荷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林华仪,见她也有恐惧害怕的时候,心中弥漫出一股解气的感觉。

她看向秦璇道:“郡主,奴婢怕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您能让珍玉姐姐过来吗?”

秦璇点头应了,珍玉走到曲荷跟前,俯下身,侧耳去听。

不一会,她便直起身子朝秦璇点头,走到对方跟前低语了几句。

秦璇听完后,对这此事已经心里有了数。

她思索了一番,忽然看向谢苓和谢珩,语气耐人寻味:“苓妹妹,此事……交给你和谢大人办,如何?”

第42章 风雪临窗误会生~

谢苓愣了一下。

秦璇好端端让她和谢珩办此事,想必其中是有什么关窍。她未说话,看向一旁神色冷淡的谢珩。

他面无表情颔首:“郡主既然开口,谢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苓也只好笑着点头应下。

谢珩敢应,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关她的事了。

秦璇红唇一勾,语气愉悦:“那就多谢了。”

她转头看向林华仪,神色冷了下来,最后吩咐道:“琳琅,把这两个侍女押去府里,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禀给母亲,由她定夺。”

琳琅福身称是,跟着侍卫把两个侍女押走。

林华仪脸色惨白坐在轮椅上,指甲抠破了手中的帕子都不知。

秦璇看着她,无声叹息过后,只道了句:“林小姐身子不适,将她送回府罢,至于今日之事,我母亲会亲自同太师‘商谈’一二。”

说完就再不看对方一眼,垂眸喝吃起茶来。

珍玉得了令,朝林华仪行了一礼后,推着她的轮椅朝外去了。

林华仪费力转过头,紧紧握住扶手,双目含泪望着谢珩和秦璇,语气凄然:“郡主,珩哥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阴谋,我也是受人蒙蔽,被人陷害了啊,一定要信我!”

“珩哥哥,我与你一同长大,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郡主,我曾经能豁出命去救您,如今为何又会害您?”

谢苓侧眸望去,见秦璇扶着茶盏的手一顿,眼中透出一丝挣扎,随即又恢复正常。

而谢珩垂眸不语,似是没有听见。

林华仪看秦璇和谢珩无动于衷,脸色灰败,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只是临出门时,她忽然猛地转头,带着刻骨恨意的目光射向谢苓。

谢苓回之一笑。

关门声响起,屋外的风雪从门缝里飘进些许,将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

谢苓暗暗观察在场的贵女公子,见他们不约而同沉默着,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部分——林华仪苦心经营的美名,今日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这事涉及清河郡主,谢珩都不管,其他人就更不会管。

再者林华仪之行,着实是有些太过恶毒,在座虽都是官宦子弟,可这不代表他们会罔顾人命。

无人不唏嘘美名贯彻建康的才女,竟都是假的。

良久,秦璇才站起身来朝谢苓道:“天色已晚,本郡主就不叨扰苓妹妹了。”

谢苓站起来,浅笑道:“今日之事多谢郡主,苓娘送您。”

秦璇摆了摆手道:“你还病着,不必送。”

“那些证据所在的地方,等明日回府,我会让珍玉送去谢府。”

谢苓点头应了。

秦璇朝谢珩微点了下头,随即拿着油纸伞独自离去。

其他人见状,也不再多留,纷纷告辞离开。

不一会,殿中温度便冷清下来,只剩谢苓和谢珩,府医以及紫竹远福。

人都散了,紧绷着弦的谢苓方觉身子阵阵发冷,抬手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正要唤紫竹扶自己离开,谢珩冷若寒冰的声音突然响起:“堂妹好算计。”

她抿唇看他,对上了那双漆黑冷漠的眸子。

谢苓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反问,便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

下一瞬,她的身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住。

她头晕得厉害,大半身子无力靠在谢珩怀里,等晕感略微退去,她扶着额头,挣扎着站稳,要远离对方的怀抱。

谁知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谢珩横抱起来,鼻尖盈满熟悉的雪松香气。

谢苓有片刻僵硬,冰凉的掌心抵着对方的胸膛,尖俏雪白的下巴微扬,嗓音带着疏离:“堂兄,放我下来。”

谢珩垂眸一眼,声音淡淡,侧脸和眉眼映在窗棂透进来的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冷凌厉,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别动。”

谢苓心中不愿,但对方已经抱着她来到了里间的隔门外,远福正低着头恭敬开门。

她沉默下来,任由对方抱着自己放在床上。

谢珩近日总是十分没有分寸,行为逾矩,似乎不懂得男女大防。

可他当真不知吗?一个年少成名、博古通今的俊才,如何

能不懂分寸?

不过是为了让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女郎,沉溺在他“特殊对待”的温柔海里,之后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赴汤蹈火。

谢苓掩下眼底的嘲讽,抬眸换上恭顺柔弱的神色,软声道谢:“多谢堂兄。”

谢珩薄唇微抿,声音冷得吓人。

“谢什么,说起来也是我谢某多管闲事。堂妹既有心思算计谋划,当是不惧这区区风寒。”

谢苓低咳了几声,浑身酸软的厉害,实在是没心情同谢珩打机锋,她垂下眼,将被衾拉过肩膀,翻身脸朝内,闷声道:“堂兄请回吧,我身子不适,恐不能招待。”

谢珩看着床上缩成一团,仅露出个乌黑发顶的谢苓,头一次感受到气闷,他分不清自己是气她算计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

垂眸看了她好一会,谢珩才道:“给她看看。”

一旁恨不得把头埋在胸口的府医,闻声赶忙上前,半跪在床边,擦了擦了冷汗道:“苓娘子,劳烦您伸伸手。”

就当府医意味对方要耍脾气,自己得费一番口舌时,床上那一小团动了。

她翻回身正面朝上躺着,娇艳的小脸一片潮红,浓卷睫毛下的杏眸凝着薄薄一层水雾,微扬的眼尾因发热晕开一抹绯色,像是春水初融,轻轻一眨便漾出潋滟波光,纯净又娇媚。

府医被这摄人心魄的美貌晃到眼睛,他慌忙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紧接着一双玉白柔嫩的手从被中拿出,轻搭在床沿。

府医垫了块帕子,收心凝神诊治起来。

不一会他收回手,朝谢珩恭敬道:“苓娘子还是之前的毛病,只是风寒未愈就又受了寒,恐怕得病月余。”

医者仁心,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好言相劝。

“恕老夫直言,苓娘子若在受寒,怕是会落下肺病。”

谢苓虚弱点头道谢:“多谢大夫,我省得了。”

说着她看了眼紫竹,紫竹会意,给府医塞了个红封。

府医忙忙推拒,一旁的谢珩突然道:“不必推脱。”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谢珩,见对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收下,朝谢苓拱手道谢,躬身退下。

将走到门边上,就听得谢珩冷然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今日之事,回去后知道该怎么做?”

府医连连点头:“二公子放心,此事老夫会烂在肚子里,东西也会处理干净。”

谢珩这才嗯了一声,挥手命远福去送人。

紫竹跟在谢珩身边多年,知道他要与苓娘子说话,便找了个煎药的由头退了下去。

屋中仅剩下二人,气氛一时间凝固。

谢苓闭着眼,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听谢珩的动静。

许久,她听到衣料摩擦之声响起,接着一道令人难以忽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苓玉指微蜷,睫毛颤了颤,没忍住睁开了眼。

谢珩站在床侧望着她,眼底氤氲着寒气,声若冷雪。

“这次的事我不会追究,若再对林华仪出手,休怪我不客气。”

谢苓呼吸一滞,贝齿咬着唇瓣,秋水眸中闪过委屈和倔强,声音轻而缓:“堂兄与其警告我,不若先去约束约束林小姐,”

她说着,一双美眸头一次大胆地直视谢珩,勾唇笑道:“与其说我害她,不如说她自食恶果。”

谢珩被谢苓幽幽含怨,带着哂意的目光刺到,他心口一堵,眉目微凝。

明明十分不悦,可当他看着谢苓那张病气的小脸,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捏了捏眉心道:“有什么暂且忍忍,先别动她。”

谢苓本就病着,浑身乏力不说,头也痛得厉害,她忍无可忍,说出的话是控制不住的尖锐。

“堂兄可真是个痴情种,哪怕林华仪害人性命,心思恶毒,你也痴心不改,一心护着她。”

“可堂兄莫要忘了,你虽帮过我,可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我们是利益交换,我不是你的奴隶,也不是人偶,不会要被人害死了还忍气吞声。”

谢珩眉心紧拧,黑漆漆的凤眸越来越沉,眼底压着席卷万物的风雪。

他对她的一番话只觉得可笑。

但他不欲同病人计较,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怒意,正欲拂袖离开,就听得清软的嗓音再次响起。

“可堂兄若真心爱护她,为何今日不直接叫人杖杀了我,就像杖杀了那侍女一样,管什么郡主和长公主。”

“堂兄对她究竟是爱,还是别有所图?”

谢苓说完,方觉后悔。

她真是被烧糊涂了,竟然把自己的猜测堂而皇之说了出来。

谢珩颀长的身影此刻顿在原地,忽而转身,凤眸微眯睨着谢苓,黑沉的眼底透着猜疑和明晃晃的杀意。

谢苓被这目光看得如芒在背,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抿起了苍白的唇。

压下心头的胆颤,她半坐起身,直视对方道:“堂兄不必这样看着苓娘,您与其在这,不如去看看林华仪,想必她此时很需要您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呵”一声轻笑,一只修长冷白,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俯身靠近,昳丽的面容覆着一层寒意,眼神沉得吓人。那张脸越离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到他颤动的睫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谢苓杏眼微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挣扎着往后退。

可那只手分毫不动。

谢苓的细腰一紧,下一刻天旋地转,被谢珩横抱而起,被迫靠在那温热的胸膛。

谢珩大步朝后室走,谢苓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心底发寒,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颤声推着他的胸膛:

“谢珩,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看她,冷雪般的嗓音从他薄唇中溢,无波无澜:“堂妹今日被烧坏了脑袋,作为堂兄,自是有义务帮你清醒清醒。”

谢苓挣扎着,小脸煞白,语气终于软了几分:“是苓娘说话不中听,堂兄莫怪。”

谢珩不怒反笑,停在雾气氤氲的汤池边上,静静地盯着谢苓,情绪难得控制不住。

他薄唇扬着,带着咬牙切齿地意味:“不中听?”

“看来堂妹还是不够清醒。”

语毕,谢苓已经意识到对方要干什么了,没来得及改口说软话,那双钳在身上的手便一松。

一声惊呼自她嗓中溢出,紧接着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的身子,没过她的头顶,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好在谢苓会水,她很快挣扎着站稳了身子,掩唇咳嗽了几声,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珠,杏眸含怒瞪着谢珩。

“谢珩,你发什么疯!”

谢珩站在汤池边上,玉色的衣摆沾上被溅起的水花。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情。

“清醒了吗?”

第43章 旧雪初霁新霜至~

谢苓美目圆瞪,胸口起伏不定,吹弹可破的玉容被热气熏出一抹桃花色。

隔着萦绕的水雾,她仰头默然与谢珩对视,见到对方昳丽眉眼压抑着冷色,她终意识到自己今日失了分寸,不该暴露本性。

垂下眼眸,谢苓顺着汤池里的石阶上岸。

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炭盆,也十分闷热,谢苓不觉得冷,只是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到底不舒服,她用手挡在胸前,轻声朝谢珩道了句:“苓娘冷静了,方才言辞失当,堂兄莫怪。”

说完福身一礼,用手把黏在颊边的湿发拨到耳后,低眉顺眼朝内室走去。

往前走了半步,手腕忽而又被擒住,她有些不耐烦,又顾及对方是权势滔天的谢家嫡子,便敛了厌恶的眸色,侧目去看他。

谢珩握着羊脂玉般的细腕,双眼扫过对方颈间裹着的白布时,轻滞一瞬。

他薄唇抿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你颈上的伤,该换药了。”

雪颈上的裹着布条被水打湿一点,好在布条缠了好几圈,最里面还是干的,谢苓用手碰了碰,音色柔软:“就不劳堂兄关心了,苓娘现在已经清醒,自己会换。”

明明已经去他所愿软了态度,恢复了以往的乖顺,可谢珩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盯着她的脸,见到了温软眉眼下,那抹转瞬即逝的厌恶与疏离。

他心口一刺,松开了自己的手。

“换完药,去汤池里泡着吧,里面加了药,对你的

风寒有好处。”

说完,他再不看谢苓,转身朝外去了。

谢苓微愣了片刻,唇边勾起一抹嘲讽。

这算什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若是梦里的她,听到谢珩如此关心自己,恐怕早雀跃不已。

可她太了解谢珩了,什么君子如玉,什么暧昧情愫,都是假的。

他心里只有权势。

谢苓吐出一口浊气,回到内室后将湿透的衣裳脱了,把颈间的白布一圈一圈取下来,正要找药,紫竹就端着一碗汤药回来了。

看到谢苓穿着雪白单衣,乌发湿漉漉垂在背上,桌上的托盘里扔着一条半湿的白布,紫竹心里一惊。

她不敢看谢苓虚弱的小脸,上前去把墙边黄花梨柜子中的药粉取出来,恭敬道:“苓娘子,奴婢给您上药。”

谢苓点点头,坐到凳子上,微扬起头,由紫竹重新上药包扎。

紫竹给她包扎好后,她一边喝汤药,一边用熏笼烘头发。

弄完这些,天色就不早了,谢苓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那汤池里的药不泡白不泡,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于是吩咐紫竹把她头发挽起来,颈部裹了层防水的布子,褪了衣裳下水。

汤池中水温正好,药味不浓,谢苓靠在壁上有些昏昏欲睡,脑中会想着今日的计谋,以防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漏洞。

今日之事,她谋算许久。

前几日在猎场看到郡主边的侍女琳琅时,她就几乎笃定了买凶下毒的是林华仪。

无他,郡主此人虽傲气张扬,却不是无缘无故害人之人,她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从小培养在身边的,和她性子差不多。

而林华仪因为谢珩对自己恨之入骨,定然不会只有和王闵合作这一计。

买凶下毒这种方式,简单却有用——下毒若成,那她谢将在容貌尽毁中死去;若下毒不成,那侍女供出来的凶手样貌,也足以让她锁定“凶手”是郡主身边的琳琅。

按照林华仪的想法,她发现凶手是郡主的人,要么畏惧权势,悄悄咽下委屈,但恨上郡主,要么仗着谢珩的“宠爱”,在山庄大闹一场,和郡主有了龃龉。

林华仪没想到,谢苓居然釜底抽薪,直接放走了下毒的侍女,将此事彻底闹大,还编出了个“神药”,摧毁了她身边侍女曲荷的心智。

谢苓微哂,怪就怪林华仪狠毒,对心腹也那么心狠手辣。

若曲荷是真心敬她护她,定然达不到如今的效果,至多就像之前一样,曲荷给她顶了罪,被杖毙。

害人者人恒害之,她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是这次将谢珩一同算计进去,之后他恐怕会对自己起杀心。

当时她考虑过这点,觉得除掉林华仪更划算,至于杀心不杀心的,她只要一天还是棋子,就不会死。

等后面他反应过来,她早脱身离开。

因此她故意让谢珩跟郡主对上,知晓他必定会因为不想跟长公主起冲突,而暂避锋芒,放弃救下林华仪。

谢苓朱唇微勾,芙蓉面上露出得偿所愿的满意神色。

梦里的敌人倒了一个,终于能安心些了。

……

新雪初霁,云淡日寒。

绕是昨日泡了药浴,又喝了汤药,屋里燃了几盆炭,谢苓半夜也还是发了热。

病来如山倒,连日来的折腾让谢苓身体彻底撑不住了,半夜烧的迷迷糊糊,紫竹和府医连夜守在她。

不多时谢珩和余有年闻声赶了过来,余有年只待了一小会就被紫竹送了出去,留谢珩一人为谢苓洗帕降温。

铜盆里的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额间的帕子不间断敷着,直至鸡鸣时分才堪堪褪了热。

谢珩也在那时候接了宫里来的信儿,匆忙骑马回城。

一直到午时二刻,谢苓才从昏睡中醒来。

谢苓一睁眼,就看到紫竹趴在旁边打盹,眼底一片青黑,她心里过意不去,揉了揉钝痛的额侧半撑起来,嗓音嘶哑:

“紫竹,熬了一夜,去歇歇吧。”

紫竹猛地惊醒,惊喜道:“苓娘子,您醒了!”

说着就忙起身给谢苓倒了杯温水,端到她跟前。

谢苓小口把水喝了,干痛的嗓子才舒服了点。

紫竹接过杯子搁下,笑道:“谢苓娘子关心,昨夜是公子一直守着您,奴婢就打了打下手,不累的。

而且方才二小姐的侍女来报,说是您若是醒了,就收拾收拾,赶在未时出发回府。”

听到谢珩守自己一夜,谢苓神色微愣。

沉默了许久,她按了按眉心,把心头异样的感觉抛开,虚弱道:“再不忙也一夜未眠,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走,你先去小憩一会,我行李少,让殿中的小侍女收拾就行。”

紫竹也确实困,等小侍女送来饭食,她验了毒,才福身退下,回侧厢房歇息。

谢苓嗓子痛,胃口不佳,随便用了几口饭,喝了汤药,稍歇了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时辰。

谢苓裹得严严实实上了马车,马车跟在车队后边摇摇晃晃往城中驶去。

一路上车轮撵雪的声响不断,偶有乌鸦在冰冷的林野鸣叫,听着有些瘆人。

谢苓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捧着暖炉,巴掌大的脸苍白脆弱,时不时喉中传来痒意,止不住地咳嗽。

才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她不知咳了多少次,肋下都有了疼意。再加上山路崎岖颠簸,她酸痛的身子几乎散架。

走上平坦的官道后,颠簸少了,谢苓总算缓了口气。

因着谢苓生病,马车帘子很厚,几乎密不透风,炭盆又烧地极旺,多少有些闷热。

谢苓觉得胸闷,把窗帘微微挑来个一指宽的缝隙,想着透透气,就看到忽然有只手叩响了窗边。

紧接着是一道清澈张扬的声音响起。

“苓娘子,在下余有年特来拜会,您可还好?”

言辞有种故作文人,又用词不当的不伦不类。

还有些自来熟。

但想在对方好几次为自己说话,此次又是关心,便掩唇忍住了咳意,柔声回道:“还好,余公子有何事?”

说完,她便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窗外是余有年焦急的问候。

好一会,她缓过劲来,听到余有年似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苓娘子,昨夜我快马加鞭回府拿了瓶止咳的丸药,是我娘亲自做的,我从小到大每次咳嗽都吃,很管用。”

“你要不让侍女出来拿?我保证管用!”

他声音有些期待,隔着帘子似乎都能想象到他亮晶晶的眼眸。

谢苓心下一软,围好兔毛围脖,遮住了点口鼻,打算直接掀开帘子。

紫竹有些不赞同,犹豫了一瞬,还是阻止道:“苓娘子,来历不明的药还是不要乱吃,况且车外风大,掀开帘子会着凉。”

余有年紧张兮兮隔着帘子听动静,听到紫竹的话后顿时气不顺了。

他不满道:“你个小侍女,怎么说话的?本公子什么身份,用得着害人吗?”

“你以为我是林华仪啊,心思那么恶毒,闲的没事干。”

紫竹被怼得哑口无言,对方毕竟是贵公子,她一个小侍女也不敢得罪,只好看着谢苓,试图对方听劝。

谢苓看着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身体,又摸了摸软和温暖的兔毛围脖,笑道:“无妨的,紫竹你别担心。”

“一会你打开来过过眼我再吃,好不好?”

紫竹勉为其难应了。

谢苓掀开帘子,入目便是个身着黑色狐毛滚边大氅的少年郎。

他骑在棕色高头大马上,眉目如画,墨发被镶玉金冠高高束起,大氅内槿紫袖衫腰间系着玉带,俨然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此时他一双圆而

清澈的鹿眼亮晶晶盯着谢苓,一手握缰绳,一手的掌心放着个白瓷瓶,伸到她面前。

谢苓怕口鼻吸了寒风,她把脸埋在兔毛围脖里,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笑着谢道:“多谢余公子了。”

余有年愣愣看着谢苓,一句话都不说,直到谢苓轻唤他两声,才红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他挠了挠头,对上谢苓温软含雾的杏眸,忽然结巴起来。

“不…不好意思,我方才在想事情。”

说着他看谢苓脸色苍白虚弱,林间寒风忽然大了起来,便匆忙道:“苓娘子快放下帘子吧,我先走了!”

说罢便一甩鞭子,转眼就消失在谢苓马车跟前。

谢苓失笑,将帘子放下,看向掌心的瓷瓶。

打开瓶塞,便有一股微苦又带点甜的味道飘出,谢苓递给紫竹,示意她看看。

防人之心不可无,余有年是单纯无坏心,可指不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方才谢苓只是觉得余有年既然向她示好,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丞相门生遍布天下,也就比林太师差那么一点,若能成助力,也是极好的。

紫竹把棕色的蜜丸倒在手心,碾碎了一颗细细看了,才道:“没什么问题,”她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不仅没问题,还是用不少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

这结果倒是不出乎意料。

丞相就这么一个小儿子,自然是宠之又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梦里他跟谢灵妙退婚后,就浪迹天涯去了,可给丞相老两口愁白了头发。

谢苓从瓶中倒了一颗放在口中,蜜丸入口即化,桂花甜蜜混杂着微苦的药味弥漫开来,不一会发痒发痛的喉咙就舒服了许多。

咳嗽少了,谢苓不一会就感觉到困意,歪头靠在一旁浅憩过去。

而余有年心不在焉坐在马背上,跟着车队晃晃悠悠前行,脑中满是谢苓泛着微粉的指尖,以及埋在雪白兔毛围脖里,娇媚又可爱的小脸。

像只柔软可爱,又有些小脾气的雪兔。

一旁的卢氏两兄弟看着余有年时不时傻笑一下,无奈对视。

这万年不开花的二世祖,也有春心萌动的一天?

……

另一边,建康宫,太极殿东堂。

晚风掠过重檐庑殿顶,檐角铜铃轻颤。十六盏连枝灯次第燃起,映得太极殿前的青砖漫地如同洒落星河。

龙纹青铜漏刻的浮箭指向亥时三刻。紫檀木案上的奏章堆积如丘,羊脂玉镇纸压着半幅未干的《洛神赋》摹本,松烟墨的苦涩混着龙涎香在殿中氤氲。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素纱帷幔扬起时,露出屏风后对坐的二人。

谢珩与大靖帝王司马佑。

二人面前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谢珩执黑子,司马佑执白子,就目前战况来看,白子略微领先。

沉默下棋,唯有落子声不断,内侍无声立在旁侧,按时为二人蓄茶。

半晌,司马佑白皙文弱的面孔上忽然出现了抹奇怪的神色,苍白细长的指尖捻着白子慢悠悠落下,阴郁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谢珩,意味深长道:

“珩弟,听闻你府上来了个琼花玉貌的女郎?”

第44章 阴晴不定是帝王~

谢珩捻起黑子落下,神色依旧冷淡。

“回陛下,是有这回事。”

司马佑的眸光一寸寸划过谢珩的眉眼,最后落在他执棋的指尖,语气轻快:“珩弟何时将她带来瞧瞧?”

谢珩抬眸,同司马佑毫不避讳的对视,狭长的凤眸漠然至极。

他下了最后一子,方道:“陛下若想见,上元节宫宴臣带她来。”

司马佑看着忽然就溃不成军的棋盘,心口弥漫出一股憋闷的怒气。

他磨了磨后槽牙,压下脾气,沉郁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语气难辨:“如此甚好。”

“棋下完了,回吧。”

谢珩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说完,便退出殿外。

门外雪停了,宫婢和内侍拿着扫帚唰唰唰扫着积雪,动作又轻又快。

孙良玉正揣着手站在檐下,后头还跟着两个脸嫩的小太监,正低声吩咐着什么,见谢珩推门出来,他迎到跟前,躬身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谢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谢珩颔首,朱色官服衬得他肤如冷玉,比往日多了些冷肃。

孙良玉让开了路来,低了低身子笑道:“奴才恭送谢大人。”

谢珩一个眼风都未扫,大步离开了。

孙良玉直起身,眯了眯眼看着谢珩的背影,眸光宛若毒蛇般阴冷。

等那道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他收敛了目光,叩响了殿门。

“陛下,谢大人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大殿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子。

听到动静的宫婢和内侍都小心翼翼低着头,将动作放更轻了,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皇帝霉头。

孙良玉就侧身在殿门外等着,没什么多余神色,已经习惯了皇帝的阴晴不定。

过了一小会,里头传来皇帝低哑的声音:“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将门推开哥一人宽的缝子进去,低眉顺眼小步走进内室,果不其然屋子里的能砸的基本都被砸了个干净,一地碎片,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好似没看见,径直跪在瓷器碎片上,规规矩矩行礼,余光瞥见司马佑正脸色难看地坐在檀木圈椅上,赤色的帝袍裹着文弱的身躯,通身气息低得吓人。

司马佑看孙良玉毫不在意跪在碎瓷器上,脸色稍霁。

别人看不起他这个宫婢之子,唯独孙良玉自小便在他身侧侍奉,不怕苦也不怕累,忠心耿耿。

他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抬手道:“跪在碎片上做什么,赶紧起来。”

孙良玉这才爬起来,垂手立道皇帝身后,给他又添了杯茶。

司马佑靠在椅背上,神情晦暗,语调缓而轻:“你说朕何时才能杀了他?”

孙良玉自然知道皇帝说谁,对方心中最嫉妒愤恨的,当属谢珩,

虽说二人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可谢珩出身谢氏,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皇帝最开始不过是个宫婢生的孩子,不受待见,且文不成武不就,明里暗里总被人嘲笑鄙视。

要不是皇帝后来命好,养到当今太后名下,也拿不到这皇位,更是连给谢珩提鞋也不配。

皇帝恨上谢珩,一是王谢两家太过嚣张,占了大靖多半权柄,二是三年前他想给谢珩赐婚,对方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加上小时候的妒心,便成了今日的恨。

孙良玉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恭敬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何时想要他命,都是一封圣旨的事。”

见司马佑很受用,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听闻谢氏最近在民间呼声极高,还有小童编了民谣传唱,陛下要动手,恐怕得过了这阵风头才行。”

话音刚落,司马佑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看向孙良玉,沉声道:“怎么,你说朕还得避他风头?”

孙良玉惶恐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

司马佑阴鸷的目光盯着孙良玉,半晌,才幽幽开口。

“说,什么民谣?”

孙良玉将头抵在地上,结巴道:“奴…奴才不敢说。”

司马佑冷笑:“说!不说朕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

孙良玉这才磕磕巴巴说起来。

“那民谣大概是这么唱的:说建康,道建康,建康本是好地方,自从马儿闯宫阙,惹了十八众神怒,十年中有九年灾。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要向平息众神怒,得奉宝玉上天阙。”

这闯宫阙的“马儿”,自然指代的就是司马氏,

而能平息神怒的“宝玉”,只能是谢珩。

珩,美玉也。

孙良玉说完,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大殿唯有司马佑紊乱急促的呼吸。

他悄悄抬眸,就见司马佑阴沉沉看着自己。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背爬上头顶,他慌忙垂眼。

“可有查清这民谣何处来?”

孙良玉摇头:“回陛下,奴才无能,这民谣前些日子忽然在城里传开,奴才查了几日,都没找到源头,只得把传唱最多几个小童抓了缢死。”

司马佑呵了一声,忽然暴怒:“废物!”

说着手中的茶盏就掷到了孙良玉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孙良玉没按伤口,连连磕头告罪。

一直磕了十来个,血在地毯上沾了一小滩,司马佑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行了,骂你一句吓成什么样了,好歹是内侍总管,怎么还这么胆怯。”

孙良玉这才感激涕零地捂着额头,跟司马佑道谢。

司马佑挥了挥手,笑骂道:“滚吧,伤收拾好了再来伺候。”

孙良玉苍白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笑,他爬起来,又作揖行礼,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吩咐宫人打扫大殿,他才朝太极殿内侍的值房走去。

回到值房,就有小太监打了温水进来,给孙良玉擦洗额头上的血。

或许是力度大了点,正想事的孙良玉忽然生了气,抬脚踢在小太监的肚子上,骂道:“晦气玩意,出去领罚!换吴井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爬起来,正要求饶,就被门口侯着的两个太监堵嘴拖走了。

不一会,就有个十五六岁,样貌憨厚老实的太监掀开棉布门帘,搓着通红的手进了屋,正是吴井。

“哎呦喂,干爹您别动,儿子马上给您止血换药。”

吴井手脚麻利给孙良玉的额头和膝盖包扎好,便跪到他腿边听差遣。

孙良玉对吴井很满意,他拍了拍对方的头,问道:“今儿夜里是你值班?”

吴井点头:“回干爹,是儿子。”

孙良玉沉思了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吴井附耳过去。

“今儿夜里是慧德贵妃侍寝的日子,等到时候,你在陛下身边提两句谢府。”

吴井长得老实,实际上是个聪明滑头的,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忙点头乖乖应承下来。

当天夜里,正准备去慧德贵妃那的皇帝,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去了许久不见的王皇后那。

……

谢府,柴房。

谢苓回府后,跟着谢家其他姐妹拜见了老太君和谢夫人后,就让紫竹扶着她去了关押元绿的柴房。

天寒地冻,柴房偏僻简陋,但好在谢苓交代过,元绿虽在柴房关着,但也有厚棉被和衣裳,一日两顿饭,并未冻着饿着。

她交代紫竹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柴房。

几日未见,元绿虽没被亏待,但到底挨了几杖,受了皮肉伤。

再加上被关在这偏僻地儿,能否留在谢府犹未可知,于是脸色憔悴,原本圆润的身行也清减了不少。

见谢苓进来,元绿顿时又愧疚又激动,她从草堆里爬起来,跪在谢苓脚边,哽咽着道歉:“小姐,是奴婢蠢笨无知,差点害了您。”

谢苓喉咙一阵痒意,她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吃了,缓过劲来,才将元绿扶起来。

“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她凝视着元绿,眸光清澈冷淡,语气分不清情绪:“只是犯了错总要有个解决章程,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同谢府解契出府去,此生与我、与谢家再无干系,”她顿了顿又道:“要么你就去别的院伺候吧。”

元绿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膝盖一软,再次跪下,揪住谢苓的裙摆,苦苦哀求:“小姐,你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不会再犯了!”

谢苓俯身,一边掰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莫要纠缠。”

说完,朱唇微动,作出无声的口型。

元绿微愣,随即明白了谢苓的意思。

她松开手,看了看窗外的侍卫和紫竹的身影,带着哭腔扬声道:“小姐,您能容奴婢想想吗?”

谢苓颔首:“也罢,你好好考虑,给你最后两日期限。”

说完,她便推门出去了。

元绿坐回草堆,眼里的灰败已然不再,换成难以压抑的喜悦。

方才主子的口型是,“出府,为我办事。”

这几日的惴惴不安,终于化为安心。

……

紫竹扶着谢苓,微微侧头看了眼对方玉白的侧颜。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给一个犯错的奴婢考虑的机会。

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七年,她们院里犯错奴婢向来只有一个下场——要么逐出谢府,要么直接发卖或者杖毙。

主子未曾给过任何犯错之人机会。

是太心软了嘛?可她总觉得,苓娘子并不像表面那样柔弱好说话。

谢苓不是没注意到紫竹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过直接放元绿回家,可前些日子在山庄动了不少银钱,她现在基本身无分文了。

说起来也好笑,她带来的嫁妆里,仅有不到千两银子,这还是算上典当那些瓷器玉器的。

要知道母亲为她亲姐姐谢茯准备的嫁妆,除去那些铺子地契,单银子就上万两,更别说还有其他琳琅宝器、名家书画。

偏心自是不必说。

她现在想要谋事,钱是万万不可少的,可手头除了两个入不敷出的铺子,再无其他生钱的东西。

这两个铺子梦里她去收的比较早,因着掌柜是个奸滑之人,自己收了不少气,最后还是因为这掌柜得罪了人被当街捅死,她才算完完全全握在手里。

算算日子,这掌柜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死期了,等元绿出去,她正好看看对方的能力。

若是能顺利收回铺子,那她就能安心让元绿从商。若不能收回来,无非就是她提前动手,让掌柜死期早点到,而元绿就彻底放弃了。

收回思绪,又走了三刻,才算是到了留仙阁。

谢苓累得够呛,打发紫竹回了谢珩的言琢轩,便由雪柳伺候着沐浴更衣。

收拾完,已是暮色苍茫,浮云遮蔽着月光,唯有廊檐下的红灯笼亮着些光。

她盖着薄毯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迷,就听得有人通传。

雪柳把人带进来,谢苓打眼一看,认出来这人是看角门的婆子。

这婆子低眼盯着脚尖,搓了搓皲裂的手,跪下来给谢苓行了个大礼。

谢苓唤她起来,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笑得谄媚:“苓娘子,这是阳夏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您看看。”

她没忍住,悄悄抬了点眼看,就见到个云鬓花颜的美人斜靠在榻边引枕上,一只羊脂玉般白嫩的手握着书卷,杏眼微垂,神色有些困倦。

雪柳接过信,看到婆子偷看,警告地瞪了一眼,那婆子瞬间战战兢兢低了头。

她把信拿给谢苓。

谢苓放下手中的书卷,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了,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她还当是父母转了性子关心她,原是有事要求。

也怪近日事太多,她竟忘了来年三月,是她姐姐成婚的日子。

只是他们未免太过贪心,居然让她请求谢珩或者谢择远赴清河崔家,给姐姐撑面儿。

第45章 磷火青青人鬼喑~

留仙阁内,银丝炭烧的极旺。

雪柳给婆子抓了把碎银子,将对方好生送了出去,又询问了名讳,便回到屋里。

一进屋,她就看见谢苓微微出神,信随意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静静走到一旁,用火钳子拨了拨暗淡下来的碳火,等又烧旺了,她便坐到罗汉榻一旁的矮凳上等着谢苓吩咐。

谢苓望着黑漆漆的窗棂,脑海里细细思索着梦里关于谢茯的部分。

说起姐姐谢茯,谢苓心情很复杂。

二人是亲姐妹,年龄相隔两岁,幼时也曾感情很好,只是后来谢茯发现只要跟她玩,母亲就会迁怒,便渐渐疏远了。

等到了八九岁,谢苓天赋初展,而谢茯虽聪慧,却到底不如她。再加上在父母亲厌恶疏远她的耳濡目染之下,谢茯也就讨厌了她。

梦里姐妹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谢茯的婚礼上。

春三月,她和清河崔家庶出二郎,崔阳羽成婚,看着倒是郎才

女貌。

可惜这崔二郎骨子里也是个浪荡的。梦里谢茯成婚不过半年,就发现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谢茯给父母写信,可往日疼爱她的二老居然是让忍耐,谢茯郁气难解,给谢苓写了信。

谢苓梦里回信安慰了几句,劝她找机会合离,没必要非守着一个男人受气过日子。可没等到谢茯合离的那天,她就被烧死在菜市口了。

到底是姐姐,谢苓还是想帮谢茯的,不忍心看她跳火坑。

收回思绪,谢苓唤雪柳去拿了笔墨纸砚来,提笔写了封回信。

她吹了吹信纸,等墨迹干了,便装好用蜡油封口,递给雪柳道:“可问清楚送信来的是谁?”

雪柳点头道:“奴婢问清楚了,是咱们府里的侍卫东风,说是至多逗留两日,就得启程回阳夏了。”

谢苓皱了皱眉。

按理说父亲是县令,可以直接通过邮驿送信来建康,没必要派人大老远过来。

想必他派东风来,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可梦里并没有这桩事。

她沉吟一番,将信递给雪柳,低声吩咐道:“明日将这信交给东风,交代他回阳夏后一定要亲手给谢茯。”

“另外,让赵一祥去跟着东风,看看他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雪柳点头,挥手让不远处侯着的小侍女把笔墨纸砚收了,将信小心放在衣襟里,问道:“小姐,你打算去赴大小姐的婚宴吗?”

谢苓用小侍女呈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回道:“不一定,这要看谢茯听不听劝了。”

雪柳似懂非懂,也没再多问,将屋里其他侍女打发出去后,给主子汇报起近日的事儿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要说有,那便是谢二爷又新纳了个美妾,名唤素素,听闻是花楼出身。就为这个妾,老太君气得把谢二爷抽了顿鞭子。

谢二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谢二夫人早都习惯了,没闹,也没去伺候人。

谢苓轻轻摇头。

这算什么?谢二爷是有名的浪荡子,从年轻开始就美人不断,都是明面上的。可谢家主,一个名声在外的“好丈夫”,却不声不响养了个外室。

也不知谢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桩事。

叹了口气,心说世间男子皆薄情。

谢苓又看了会书,便早早歇下了。

……

翌日。

谢苓风寒正严重,一觉睡起来嗓子哑得厉害,好在昨日吃了余有年给的蜜丸,不怎么咳。

她身子不爽利的紧,大清早就睡不住了,早早起来用了饭。

隔了半个时辰后,正喝汤药,就听外头有人通传。

雪柳将人迎了进来,正是秦璇身边的贴身侍女珍玉。

“给苓娘子请安。”

珍玉屈膝行礼,谢苓抬手,笑着唤她坐下:“郡主可还好?”

珍玉极有礼数,虚坐在椅沿上,双手交叠,语气温柔可亲:“回苓娘子的话,我家郡主很好。”

说着,她将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给谢苓道:“这纸上画的正是证据所在的位置,比较分散,有些还涉及到些市井百姓,要辛苦苓娘子挨个去查了。”

谢苓粗略扫了眼图纸,看到上面详细标了位置,涉及到人的,甚至还有籍贯姓名。

一看就是用心画的。

她丹唇勾起个温和的笑,回道:“不麻烦的,郡主这图纸画得很清晰。”

“对了,珍玉姑娘可去找过堂兄了?”

珍玉点头道:“方才去过那,才来的您这。”

谢苓道:“劳烦珍玉姑娘跑一趟了。”

说着,雪柳便十分有眼色得将提前包了银子的荷包塞给珍玉。

珍玉手一碰,便知道里头的银子不少,她有些惶恐,忙摆着手拒绝。

“苓娘子,使不得,您不必如此客气,奴婢只是奉郡主命办事而已。”

谢苓笑道:“不必推拒,前日在山庄,多亏了你替我给侍女们验毒。”

珍玉看对方神色不似作假,自己也不好一个劲地推来推去,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雪柳将珍玉客客气气送出去后,谢珩身边的远福就来了。

“苓娘子,主子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停在垂花门那,就等您过去了。”

谢苓颔首,雪柳便麻利得替她换上袄裙和披风,又带了鎏金缠丝手炉,便朝不远处的垂花门去了。

……

冬日寒凉,日头挂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散着浅淡的光。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静静停在垂花门,车轼上的车夫裹得十分厚实,看不清到底是哪个。

谢苓走到跟前,车帘子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身着靛蓝银丝云纹大袖衫,腰间缀着白玉,一根木簪半束乌发,剩下的披散在肩头,随着动作垂下丝缕,比往日多了几分闲散。

他长眉微敛,漆黑的眸子冷淡平静,声如冷雪:

“上来。”

谢苓避开他的手,柔声道:“堂兄,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也该稍避下嫌才是。”

谢珩玉白的手指一顿,随后若无其事收回去,目光轻轻落在谢苓身上,意味不明。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上了马车,安静坐在另一边。

一片沉默。

她正闭目养神,喉间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痒意,她睁开眼来,将头侧到窗边,用帕子掩住唇瓣,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一只手摸索着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倒了两枚服了下去。

立竿见影,很快便止住了咳嗽。

谢珩侧眸看着她。

谢苓咳得双颊泛起绯色,杏眸泪光点点,粉嫩的唇瓣将两枚蜜丸卷入口中,喘息微微,犹如西子,虚弱异常。

他不由得眉眼一压。

抬手倒了杯温水递给已经谢苓,目光落在她正准备收进荷包的小瓷瓶,淡声道:“这蜜丸从何处来?”

谢苓将荷包口收紧,挂回腰间,抬眸回视谢珩,语气柔和:“紫竹不是事事向堂兄禀报嘛?堂兄不知这是什么?”

谢珩抿唇,想起紫竹说得话,心中的不满愈发明显。

他一向克制,本不该再多言,可不知为何看到谢苓眼底的讥讽时,有些不适。

沉默了一会,他道:“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入口,免得伤了身子。”

谢苓弯唇一笑,浓翘的睫毛垂下,掩下眸光,语气不置可否,看着乖顺极了。

“堂兄说的是。”

嘴上应着,却没有要丢掉瓷瓶的动作。

谢珩眸底一暗,薄唇微抿,终缄默不语。

他索性跳过了此番话题,从怀中拿出图纸,指着其中两处地方道:“地方比较杂,除了云袖楼和招金赌坊,其他我已吩咐属下去办。”

谢苓点头。

她之前看图纸时便注意到了这两个地方。

云袖楼在南街通石巷,是建康城中很普通的一所青楼。而曲荷说的证据,是在云袖楼中一个叫环环的姑娘手里。

环环原叫思环,本也是林华仪身边的侍女之一,两年前给林华仪梳头时不慎扯到了她的头发,被发卖至云袖楼做了低等妓女。

图中所标,这姑娘十天前不幸得花柳病去世,除了跟曲荷关系近些,她没有父母亲人。遗物曲荷并没来得及收,大部分东西不知落到了谁手里,需要谢苓二人自行去寻。

按理说这东西并不难查,郡主手底下那么多人,随便吩咐吩咐一天内都能办妥。找她还能理解,毕竟这事跟她有关。

可麻烦谢珩去办,怎么看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珩虽还有一月才及冠,可他毕竟是三品尚书左仆射,事务繁忙,一般来说很难抽身。

谢苓扫过谢珩淡漠的眉眼,她总觉得这次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或许……牵扯甚广也说不定。

至于另一个招金赌/场,谢苓也是听过的。

折柳跟元绿的兄长之前便是在此处行赌,后来被砍了两根指头,再加折柳有了定远侯府义女的身份,他就痛改前非,老老实实找了个酒楼跑堂的活计。

招金赌/坊的靠山似乎来头很大,据说跟朝廷官员有牵扯。

至于那证据,据曲荷交代,是在场中一个叫孙向荣的打手手里。

孙向荣之前有个妹妹名唤孙桃,在林太师府做

侍女,因一次走神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了桌上,被心情不佳的林华仪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了。

隔了七八日,尸体都丢在乱葬岗被啃得差不多了,林府才派人去给孙向荣送去口信,说是他妹妹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了十几两银子做安抚费。

孙向荣在赌/坊做了七八年打手,不是普通老百姓一般好糊弄,他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后来曲荷给他暗示了妹妹遗体的位置,等安葬好后,他偷偷跟曲荷联手,搜集了不少林华仪虐杀下人的证据。

看起来似乎很好找证据。

谢苓葱白的指尖点了点图纸,望向谢珩,问道:“堂兄可有章程?”

谢珩颔首,修长的手指轻捏着茶盏,眼神扫过谢苓的指尖,淡声答道:

“先去招金赌/坊。”

谢苓没有意见,她点点头,端起温水喝下,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让她干痛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二人间又陷入寂静,唯有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一闹一静,倒也别有一番感受。

谢苓想掀开帘子看外面,又想着自己风寒未愈,便轻叹一声,歇了心思。

谢珩听到微不可查的叹息,侧目看她。

入目便是如画的远山眉。她明眸轻阖,长睫微卷,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玉白的掌心撑着脸,露出一截带着粉玉镯的皓腕,红唇微抿,看起来有些烦闷。

谢珩看了眼严严实实的窗户,半起身用手挑开了帘子。

谢苓正闭眼小憩,就感觉柔滑的衣料拂过自己的手腕,带着细微的痒意。紧接着一阵温热触之即分。

她睁开眼,就到了身旁的窗子开了,上面覆着一层不知是何料子的“白纱”,透过这纱帘,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且没有寒风吹进来。

她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谢珩。

谢珩眉目依旧冷淡,他淡淡看了眼谢苓,随口道:“这是特制的水绫银线窗,透光而不透风。”

谢苓道:“原来如此。”

她用手摸了摸这名贵的窗纱,心中感慨不愧是谢家,一辆马车的窗子都用如此奢靡的东西。

只是之前她怎么没见过其他马车有?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紫竹说谢珩因救自己膝盖受了寒,犯了腿疾。

这窗纱当是为此安的。

倒是也让她沾了沾好处。

……

天色愈发昏暗,不知何时起,天上飘扬起了雪屑。

二人刚到招金赌/坊门口,还未下马车,谢苓就隔着窗子看到有官差扣押着个额头带刀疤的大汉。

谢苓心口一跳,下一秒就听到旁人百姓说道:

“这孙向荣也是活该,收那么多债,打残了那么多人,今儿个终于被官爷抓走了。”

“谁说不是呢,恶有恶报。”

“……”

谢苓正要阻止,就见谢珩先一步下了马车。

第46章 坊间风云遮明月~

谢珩下了马车,押着孙向荣的官差立马认出了他,堆着笑脸打招呼道:“小的余赞问谢大人安。”

谢珩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满脸不忿的孙向荣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余赞道矮了矮身子,解释道:“这家伙昨日失手打死了同为打手的严郭,小的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捉拿。”

谢苓站在一旁,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建康下设三县,江宁、句容和潥水。这三县的县令被称之为“京县令”,虽然只是正六品,但权力要比普通县官大得多。这三县长官又属江宁县令地位最高。而招金赌场所在的位置正属江宁县。

现在江宁县令是华阴杨氏庶三子杨坛。

杨氏自百年前衰落,现在基本上靠着王氏帮扶而苟延残喘。简单来说,杨氏一脉都是王氏的人。

此事跟王氏沾边,在结合秦璇的态度,恐怕有蹊跷。

谢珩自然也想到了,他扫了眼一旁不断挣扎高喊冤枉的孙向荣,看着余赞和其余官差道:“按我朝律令,京中命案当上报京兆尹,由上级审理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