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原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望着皇帝的眼睛说:“陛下,我只替百姓求一条活路。”
皇帝说:“朕自登极二十一年,整顿朝纲,推行德政,夙兴夜寐,不懈于治,今乃万民负我,非我负万民。”
卫原上前几步,近乎绝望地说:“陛下可敢回头看一眼你的臣子,满朝文武亦负了你吗?”
皇帝身后,众将士神色麻木,随行文官们老泪纵横。
皇帝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她没有回头,眼神冰冷,仿佛冻结的冰泉。
看着这样的皇帝,卫原先是心如死灰,接着,心头一跳,脑中灵光一闪。
皇帝根本就是在逼着所有人弑君。
为什么?
卫原不明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声音从大军后方传来,众人回首望去,见到了官袍飞扬、鬓发皆乱的裴霁宰。
所有人精神一振,心中再次点燃了希望,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劝皇帝回心转意,只有这位从小陪伴她的“内相”裴尚宫了。
只是先前她因阻止皇帝御驾亲征被软禁,没人想到她还能及时逃出来。
裴霁宰裹着一袭血色雪花,赶到了龙辇旁,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陛下。”她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沉声说道,“既然一定要御驾亲征,为何不带上臣呢?”
文武众臣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裴霁宰竟然是来火上浇油的。
没人看到,皇帝骤然放大的瞳孔、紧绷的下颌。
“拖下去。”她嘴唇颤了颤,吐出了三个字。
侍从迟疑一瞬:“陛下说的是裴尚宫吗?”
“尔等皆要抗旨不成?!”皇帝毫无征兆地暴喝了一声,接着,竟从龙辇上站起身,朝着最近的侍从拔.出了佩剑,“把她拖下去!谁允许她私自出京的!斩了,通通斩了!”
侍从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文武众臣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士兵们幽幽地望着皇帝,无人应话。
她真的疯了,所有人在心中达成了共识。
忠心耿耿的裴尚宫,竟也只能落到这个下场,谁还敢替皇帝做事?
众人的目光移向裴霁宰,等着看她的反应,是失望离去,还是剖白忠心?
然而,裴霁宰只是露出了微微笑意,接着,也拔.出了腰间佩剑。
“陛下在何处,臣便在何处。”她说,“陛下不悔,臣便不悔。”
暴怒的皇帝骤然一静,而后额头绷紧的青筋简直要迸溅出来一般,理也不理裴霁宰,面目狰狞地跳下了龙辇,径直走到了卫原面前。
“你便是神剑之主?”
“草民不敢,只是借神剑开路。”
“路要往哪走?”
“唯求活而已。”
皇帝冷笑了声,举剑说道:“你们一个个的,口口声声不敢,只想要一条活路,岂不就是在骂朕没给你们这条活路?”
她抬了抬下颌,轻蔑地说:“既已到了朕面前,又何须惺惺作态,举起你的剑!”
卫原握剑的手紧了紧,却又向后退了一步。
皇帝果然是在求死。
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却一心想着找个办法,把这件事拖延下去。
皇帝要做的事,也许不一定要如此惨烈才能做到呢?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一道剑光迎面劈来。
裴霁宰的面孔映入她惊愕的瞳孔中。
谁也没想到,裴霁宰竟越过皇帝,率先动了手。
她的剑法实在称不上高明,即便卫原毫无防备,也轻而易举接住了。
假岁剑蕴藏的灵力极其浑厚,卫原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控制神剑上,以免伤到裴霁宰,她想先搞清楚真相,不愿留憾终身。
然而裴霁宰步步紧逼,口吐狂言:“莫欺陛下无人,我裴霁宰便可杀你!”
卫原少年心气,被逼着连退了数十步,再忍不住,一剑挑飞了她的佩剑,反手将她甩开了数丈远。
她回头再去找皇帝,却听裴霁宰在背后悲声喊道:“我才是你的对手!”
下一刻,一柄镶嵌着珠宝的华丽宝剑便朝着她刺来。
被人偷袭,卫原下意识抬剑去挡,锵地一声,华丽宝剑触之即断,神剑去势未减,剑锋划过宝剑主人的脖颈。
“噗嗤。”
血色雪花模糊了卫原的视野,令她分不清飞溅而出的液体究竟是什么颜色。
裴霁宰跌跌撞撞爬起身,又摔倒,没能来得及接住那道坠落的身影。
“陛下——”
“铛。”卫原手中的剑摔落在地,怔怔地望着一身血色的皇帝。
裴霁宰连滚带爬,膝行到皇帝身旁,哆哆嗦嗦按住她脖颈上的伤口。
“无,无妨。”皇帝勉强抬手,碰了碰裴霁宰的指尖,接着,手臂便无力地落了回去。
她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仿佛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了无穷远处的景象。
“铛、铛、铛——”
士兵们的武器一个接一个摔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幕,皇帝就这么死了,死于一次阴险的偷袭,完全是自食其果。
众臣僵立原地,有人如释重负,也有人痛哭流涕。
裴霁宰看着怎么也堵不住的伤口,忽然俯身说:“我带你去找太医。”
很多年前,还不受宠的皇次女得了重病,就是她背去太医院治好的。
这一次,也一定可以。
裴霁宰试着把皇帝背起来,滑腻的鲜血却使她的身体一次次滑落。
卫原闭了闭眼,不忍地说:“陛下已……”
一团汹汹燃起的火焰打断了她的话,也令士兵们、大臣们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天子之血渗入地下,引燃了大地,烈焰腾起,给昏暗的世界带来了一道壮丽的光芒。
火焰迅速蔓延,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一座烘炉,人们恐惧地逃窜,很快却又吃惊地发现,这烈焰并不会伤害他们,只是令矗立在这片大地上的无数神庙倒塌,顺着那些飞向天外的阴影,一路烧到了天上。
人们一阵战栗,想起了那首童谣。
“炀帝引血兮,天地为烘炉,造化为大冶兮,日新月异。”
宗主·李昼凝神望向面前出现的事物,形似一柄剑,剑身写有一个“岁”字,剑柄却为圆环,悬挂在空中,随着时间流逝,以圆环为中心旋转。
李昼看了半天,恍然大悟,这“岁”剑,不就是时钟的指针吗?
她被自己的智慧折服了,兴高采烈伸出手,握住了岁剑。
似乎过了极其漫长的岁月,又似乎只是一瞬,李昼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了一座昏暗的剧场里。
一张门票从模拟器里飘出,落在了她伸出的手心,她凑上前看了眼,只见票面上写着演出名——
《问月》
这不是静真送给自己的舞台剧门票吗?
李昼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低沉舒缓的笛声在她耳边响起,舞台上亮起了一道光束,光束中,头戴凤冠、肩背间披一条飘逸帛巾的舞者出现了。
她手执玉圭,站在莲花之上,身侧一只白兔,两条后腿像人一样直立,前爪持杵,低着头捣药。
李昼目光落在舞者身上,疑惑不已,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眼熟,就像……就像自己的娘亲。
舞者带着玉兔,在灯光下起舞,她的步伐神秘,身姿灵动,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她跳着跳着,手中多了两根散发着柔光的丝带,丝带飘飞,令她的身形更加缥缈。
婴儿·李昼看着翻飞的丝带,忽然一个激灵,好像被提醒了什么,放下手中的烤触角,看向对面的玄阳子。
四周皆为烈焰,玄阳子褴褛黄衣下的身体正在不断冒出黑色的太岁肉芽,像沥青一般融化,渗入脚下的地面。
随着太岁不断填补进大地,被火焰炙烤开裂的地面重新合拢,天地在崩裂与修复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玄阳子应该是无比痛苦的,嘴角却挂着微笑,不停地把天尊触角切成条状,丢到冒烟的烤架上炙烤。
婴儿·李昼看着这些烤触角,闻着扑鼻香味,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低头,宗主·李昼再次看到了舞者手中的丝带,这才回神。
“娘亲去哪儿了?”李昼不安地皱起了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玄阳子。
玄阳子额头满是烤架烘出的热汗,听到这一个答不好、或许会使李昼失控的问题,满不在乎地说:“你找你娘做什么?多大了你还天天粘着娘亲,不知羞。”
婴儿·李昼一呆。
“我就要粘着娘亲……”她底气不足地说,肩膀都垮下来,她这么懂事的宝宝,自然知道孩子大了,是该学会自己生活了。
她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在眷恋母亲和长大了要学会独立之间左右摇摆,却对四周殷红如血的火焰视若无睹,也没有在意玄阳子脱落的皮肤,以及体内不断涌出的漆黑太岁。
她只知道女儿该怎样在乎母亲,却不知道普通人看到这些场景该作何反应。
婴儿·李昼一边苦恼着,一边吃完了烤触角,最后下定决心,继续修炼,完成最后一个任务,飞升。
反正她有喜乐神的千纸鹤,想娘亲了随时可以回家,那现在就先做自己的事吧。
“师尊。”玄阳子的人皮已经快看不见了,太岁肉大块大块融进地里,在李昼起身时,张开还没消失的半张嘴,最后喊了她一声,“要是你想娘亲了,就看一眼月亮。”
李昼看着她一点点沉进地里,被这片土地吞噬,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玄阳子眼中浮现出笑意,望着李昼转身。
李昼回到房间,打坐起来。
一道道灵气形成漩涡,从她头顶灌注进去,飞升进度条刹那间就到了顶。
万道霞光从天而降,一道道佝偻着脊背、手握着长笛的杳冥幻影,从霞光中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托起一名穿着肚兜的小婴儿。
小婴儿闭着眼睛,蜷缩着身体,口中呢喃:“娘亲,我走了。”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早就在天上等着她了。
玄阳子最后看了她一眼,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只剩半张脸的人皮全部脱落,所有太岁填入了大地。
昏暗的剧场中,舞者已经从一人一兔,变成了一群。
宽阔的舞台上,姿态各异的舞者跳着相同的舞姿。
有的犹如蠕动的胶质物,有的身体肿胀似乎随时都会爆裂,有的骨节嶙峋,有的像蜘蛛、山羊、鱼人,还有的仿佛螺旋光束、灰白触手、巨大树枝……
这些纵横宇宙,在各个时代、不同世界成为恐怖梦魇的不可名状之物,因为李昼手中的门票,纷纷成为了这场演出的舞者。
而演出时长,由那唯一的观众决定。
李昼坐在观众席最佳观赏区,懒洋洋地托着下颌,在优美的笛声中,脑袋一点一点,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
对她来说,这只是观看过程中的小憩,对那些仍在舞动的不可名状来说,却是令人绝望的长眠。
有的舞者忍不住瞄向李昼放在一旁的岁剑,岁者,时也,岁剑,便是时间之剑。
太岁与岁星同时归位,意味着一个世界的时间达到了最精准的时刻,在此时诞生的岁剑,蕴含的诛神之力,便是这精准的时间。
即便是凡人获得这柄剑,也能将神灵放逐至时间之外,不在时间之内的神灵,在尘世的状态自然就变成了死亡。
而现在,持有岁剑的是祂。
舞者颤抖着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盗窃之神已经消失,没有任何存在敢从祂的手中偷剑。
众神皆无法知晓,当祂小憩醒来后,挥起这柄岁剑,将会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祂们只知,岁剑在此,祂们便永远只能在这剧场中,不知疲惫地舞动着,只为了愉悦众神之神。
人间。
血色大雪仍在纷飞,殷红大火亦未停歇,烈焰将隐藏在角落中的神秘阴影焚烧殆尽,天空与大地都被烧得火红,尽管这火焰不会伤到生灵,可天地都在这不灭的焰火中融化了,众生又要如何生存呢?
人们惊恐不已,下意识地按照以前的习惯,跪伏在地,向神灵祷告起来。
然而那些正神也好,邪神也罢,好的也好,坏的也罢,一个也没有回应。
仿佛一夜之间,神灵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人们想起,先祖们能开辟现在的家园,仰仗的是自己的双手。
一桶桶井水、一盆盆河水、一道道泉水,被想尽办法引入那些火焰中,试图将其浇灭。
一桶凡水浇不灭它,百桶、千桶、万万桶呢?
人从信神,变成了信自己。
廊庑下,相师·李昼仰着头,望着漫天飞雪,想到除了半妖·李昼,本体与马甲皆已离去,不免有些伤感。
她抬头看向血色中模糊不清的月亮,忽而心中一动,解下腰间酒囊,对着月亮洒下一半。
娘亲,让我来请你饮一杯酒吧。
而后,她提着酒囊,一边喝,一边悠哉悠哉走入了风雪之中,继续她新的旅程。
在她身后,酒液流进了沟渠,汇入了溪流,涌入了江海。
四方天地中,翻腾的烈焰渐渐平息,飞舞的雪花褪去了血色。
清冷圆月浮现出来,与众多消失的神灵一样,失去了神秘的色彩,再无镇定人心的力量。
然而当人们抬头望月,脑中总会无意识浮现出母亲的模样,一想到母亲,内心便充满了勇气,面对这个世界的勇气。
剧场中,带着玉兔的舞者依然在光束的追逐下起舞,祂的身旁,众多不可名状无声低吟着祂的名:“太阴,太阴……”
新的天道已然诞生,太阴数千年的筹谋终究还是成功了。
尽管祂与祂们一样,都要困在这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的流放之地,等待着至高主宰醒来的那一刻,做出最后判决……
光线昏暗的观众席上,李昼伸了个懒腰,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她又做梦了,梦到静真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去认识新朋友。
“可是我已经有你这个好朋友了。”
“但我要去外地工作啦。”
“以后不能见面吗?”
“太远了,应该不行了吧。”
“啊。”
“别担心,你一定会喜欢新朋友的。”
“胡说,我最喜欢的朋友只有静真。”
“好好好,那就让她做你第二喜欢的朋友吧。”
“她是做什么的?”
“她还是个学生,专业是考古。”
“她叫什么?”
“这个嘛,你见到就知道了。”
一道炽白的光束忽然打在了李昼眼皮上,接着,耳边传来了乱七八糟的喧闹声,让李昼最后的睡意也消失了。
她疑惑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这么没素质,打扰别人的美梦。
“这座经历过天火的佛寺竟然被意外掩埋在了地下,时至今日还完好无损。”
“众多神秘故事的记载,在那场天火后便消失了,也许我们可以通过这座佛寺,窥见它们突然消失的原因。”
“等等,什么东西在动,活的,地下有东西是活的!!!”
“嘘,别吓到她。”一双柔软的手抱起了李昼,李昼脱离了黑暗的洞穴,来到了阳光下,下意识甩了甩尾巴,被自己的大尾巴拍了一巴掌,才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好像是只……小狐狸。
李昼缓缓眨了眨眼,心里噢了声,想起来了,她在慈云寺等着大和尚给她做饭,想着吃完就出门,结果不小心等睡着了嘛。
咦,她这是睡到哪儿来了?
李昼左看看,右看看,耳边传来一片倒吸凉气声,夹杂着“哇好可爱”“不是吧,你刚才被这么小一只狐狸吓成那样”的讨论声。
最后李昼才想到抬起头,看向捧着她的人,这人穿着青色短袖,梳着道家样式的丸子头,长着一双狐狸眼,有几分面熟。
“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这人一只手托着她,摸了摸她的头,神色疑惑地说。
李昼目光下移,看到她胸口夹着一张临时出入证,上头写着她的姓名。
【东海大学】
【姓名:钟离绥】
【学号:302503145】
【专业: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