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旧酸枣巷前, 破洞马车旁,缉妖使陆瑶被一大群叽叽喳喳的居民围住。
“那两个蜈蚣精在这儿守着马车,和仙师大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我听到动静就在门缝里偷看,您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了, 快给缉妖使大人说说。”
“只见仙师大人,腰一躬,说了声变,人是见风就长,转眼就变成个眼如闪电, 身似山岳的夜叉, 一俯身,两根手指头就把那蜈蚣精捏住,让它们动弹不得啦。”
“厉害啊,后来呢?”
“前面不是说了吗,秋芳让其中一个蒙骗了,把装神称圣的妖怪当成了真仙,正在家顶礼膜拜呢,仙师大人料理完两只放风的小喽喽, 提着刀就进了秋芳家。”
“诶哟喂,那蜈蚣精可要遭殃咯。”
“谁说不是呢,那蜈蚣精一见仙师大人, 腿就软得走不动路了, 可还想奋力一搏, 当即变出本相, 竟是一只十丈长的大黑蜈蚣,口一张就喷出冲天毒雾, 身一翻就地动山摇,我一看不对劲,抱起我家阿狸就往外跑,说时迟那时快,蜈蚣精冲破仙师法阵从天而降,就差那么一点,我和阿狸就要被砸个正着了。”
“喵。”
看着大娘怀里附和的狸花猫,以及周围一圈听得津津有味的观众兼捧哏,缉妖使陆瑶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她追踪这群蜈蚣精也近半月了,多足怪擅长跑路,又听觉灵敏,她总是迟到一步。
它们每次下手的对象,又都是身边跟着满身怨气的婴灵,这些人往往问心有愧,巴不得把婴灵送走,自个儿还能换个心想事成。
陆瑶即便是去询问他们,也往往被插科打诨,问不出几句真话。
司里又在忙别的事,分不出人手给她,她只能断断续续地追踪线索。
好不容易有线人发现踪迹,陆瑶一接到汇报就赶紧跑了过来,远远瞧见这辆熟悉的马车,还以为能抓它们个正着。
谁知过来一看,车顶破开一个蜈蚣形大洞,车里毫无打斗痕迹,蜈蚣精却已经人去车空。
陆瑶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敲开了附近一家住户的门,亮明身份,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她非常确信,这是她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谁能想到,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巷子,竟然藏着这么多相声大师。
要真有这些住户嘴里说的那么大动静,这巷子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吗?
陆瑶心里幽幽叹气,只能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收获。
至少能得出结论,这群蜈蚣精找上了黄秋芳,却被一个路过的修行之人打断。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看马车中只有蜈蚣精留下的痕迹,而没有她的,就能知道。
要知道,道判大人亲自带队设伏那次,都被蜈蚣精的毒雾喷了个正着,让它们趁机逃之夭夭了。
因为蜈蚣精危害性不算高,捉拿代价又太大,道判大人清完毒素后,就搁置了此案。
也不知要多高的道行,才能无惧这毒雾。
陆瑶在心里想着,却不知道,真实情况是李昼一出手,蜈蚣精连放毒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的不全,缉妖使大人,你听我说啊……”
“好好好,我已经知道了。”
想办法劝退了试图再从自己角度讲一遍的大爷,陆瑶往巷子深处的黄秋芳家中走去。
越是接近黄秋芳家,越是能感觉到一股妖鬼特有的阴煞之气。
陆瑶两指在眼皮上一抹,使了个能见六道众生本相的“天眼通”,这才上前叩门,沉声道:“缉妖司办案!”
门里,聪儿已经机敏地躲进了后院厨房。
秋芳与婆婆对视一眼,一个起身走到门边,谨慎道:“大人可有凭验?”
另一个用气音在堂屋里四处说:“聪儿,快躲起来!”
透过门缝,看清陆瑶手中凭验后,秋芳才缓缓打开门。
陆瑶一手按在腰间剑柄上,一手从锦囊中摸出一张符箓,打量着秋芳与婆婆神情,仔细盘问起来。
……
与此同时。
李昼跟着中年男人,来到了一间偏僻小院之中。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不少身着旧布衣的修行之人,全都盘膝趺坐,面容肃穆。
正中间则有一个穿破衲衣的清瘦男子,不过弱冠年纪,便有种大彻大悟的出尘之感。
中年男人自称韩大,又介绍清瘦男子说:“这位是罗教驷州分舵的舵主曲善尊者,你运气好,刚入教就能听到舵主亲自讲课。”
他带着李昼,在人群中拣了个位置盘膝坐下,轻声说:“罗教人人平等,不分贵贱,听课时也是如此,无需区分座次。”
李昼点头说:“听完课可以吃饭吗?”
韩大嘴角抽了抽,掰正她的头说:“你且认真听,当你听进去时,就会忘了饥饱。”
李昼十分听话,当即专心听讲起来。
“……当今世上,人人皆为生死苦海所困,这是因为,人一出生,便伴随着业的积累,业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相应的果报……”
曲舵主循循善诱地说:“人本是赤.条条来,何以随业受报,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六道轮回,生生世世,苦不堪言呢?”
一名修行者流下两行泪,激动地说:“求舵主解惑。”
“这全是因为,我们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业障。”
曲舵主悲悯地说:“众生无知,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抬头看看天吧,是不是每个苦命人都会问,老天你不长眼,为何偏偏就轮到了我?”
“天也不敢回答你。”
“因为,天是假的!”
“这假天窃居了高位,世人却都不闻不问,因而从一出生,被太阳照射的那一刻开始,就要承受真假不辨的苦果。”
仿佛敲下一记重锤,所有人身躯一震,瞳孔轻微放大,接受着这隐秘而惊人的信息。
曲舵主郑重地说:“我们罗教的目的,便是将真正的天,我们的须弥天,送回它应在的位置。”
“此为翻天之举,比古之补天更胜一筹的壮举,你我何其有幸,能参与到这样一件千载难逢的大业之中。”
“大业若成,众位必功德无量,修成正果,此后生生世世,不复轮回之苦。”
“诸君之未来,皆在一念之间啊。”
听得此言,在场众人无不备受鼓舞,纷纷询问:“舵主,该怎么办,您吩咐吧!”
“究竟如何才能让须弥天归位?”
“贼老天,还是少骂了它!”
一众群情激奋的声音中,一道冷静的询问格外突兀。
“请问,什么时候开饭?”
众人蓦然一滞,随即对说话之人怒目而视。
韩大默默远离了李昼,假装这不是自己拉来的。
有人正要指着李昼说什么,突然,肚子发出了一声长鸣。
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人捂住肚子,面红耳赤。
周围人皆是摇头,唯有李昼露出理解之色。
被破坏的气氛再也回不来了。
曲善望了李昼一眼,垂了垂眸:“说得也是,开饭吧。”
……
晚餐极其简陋,只有豆羹稀粥,连盐巴都没怎么放。
曲善解释说:“食肉即啖众生因缘,令众生怨怼,自绝于安乐。*”
李昼小声叹气:“教里日子已经这么困难了吗?”
曲善一顿,继续说:“常食鱼肉,则四体沉重,神明浑浊,须弥天教导我们,应断酒肉,戒杀生,长此以往,神明清爽,远离业障,更能得须弥天护持,灾劫全无。*”
李昼悄悄对韩大说:“待会儿去夜市吃免费试吃吧?有烤兔肉丁和炙猪肉脯。”
曲善:“……”
曲善看向李昼,这么喜欢讲,干脆你上来讲好了啊。
在舵主的凝视下,众人默默低头吃豆,韩大汗流浃背,只有李昼还想继续跟韩大说小话。
急得韩大脸都憋红了。
舵主可是修炼了“天耳通”的呀,这点距离对他来说还不是轻轻松松。
而且你声音也没有很轻……
韩大悄悄抬头看舵主表情。
只见曲舵主嘴角略有抽搐,和善问道:“这位姑娘,是谁邀请你来的,似乎还没有介绍?”
韩大弱弱举手:“是我。”
“哦。”曲舵主语气听不出喜怒,“她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李昼在给宗门取名时,已经顺便编好了掌门大师姐的id:“在下薛静真,来自海外名山,花果山。”
这个名字是她前世好友的名字,虽然她们暂时分开了,但她一定会在这个世界让好友声名远扬,以表达她对好友的思念之情。
原来是穷乡僻壤的乡巴佬,那不是跟猴子差不多吗?难怪这么没规矩。
曲舵主脸色稍霁,温声解释说:“食素是我教一种修行方式,并非吃不起肉。”
李昼点头:“原来如此。”
曲舵主本来还准备了长篇大论,要好好和她辩一辩经,让她知道自家教义精华所在。
没想到她这么简单就认可了。
感觉一口气不上不下,曲舵主颇为憋闷地闭上了嘴。
李昼则一边哄自己吃下这碗难吃的豆羹,一边在心里记录宗门建设经验。
第一,食堂一定要搞好。
这罗教可以给她当失败案例,李昼默默想,决定在这里多待些日子,把这些人踩过的坑都记下来。
……
吃完晚饭,夜色已深,本该是休息的时间,罗教众人却精神奕奕。
昼伏夜出,是每个罗教人必备的修养。
虽然这习惯看起来和邪.教有点像,但他们绝对不是邪.教。
曲舵主站在院子中央说:“今夜的任务是——”
包括李昼在内,所有人竖起耳朵。
是要奇袭刺史府,让天下人知道苍天已死,须弥当立?
还是祭炼法器,用这一城之人的鲜血,取悦即将归位的须弥天?
又或者掠夺童男童女,收集极阴极阳之体,前往秘境寻宝,铲除敌对势力?
“——去十字街朱氏巷,当喜尊。”
曲舵主神情严肃地说。
众人蓦然一静。
随即有人问道:“喜尊是什么?”
曲舵主说:“就是送亲客。朱家人丁不丰,主家旁支都加上,也没姚氏人多——姚氏就是朱家结亲的人家。朱老爷怕儿子迎亲的时候被打得太惨,用三百两银聘我们去帮忙。”
众人本来脸色不太好,听到三百两,都变了脸。
有算学好的悄悄点了点人头,院子里一共有十三人,若是均分,每人能得二十多两,但曲舵主肯定要多拿点,嗯,就算一个人二十两好了。
一晚上就赚二十两银,岂不美哉?
众人纷纷开口道:“看来是个宣传教义的好机会。”
“没错,一定要让这些大户知道我们罗教的厉害。”
“有我们在,谁也别想碰新郎官一根手指头!”
罗教众人个个发狠,发誓绝不放过这笔酬金。
曲舵主满意地点了点头,特地看了眼李昼,这下知道了吧,我们罗教有的是赚钱的手段。
李昼则在心里默默记下,建立宗门第二条:准备好足够的启动资金。
否则,宗门弟子还得出去干外包。
李昼一直是个好面子的人,对罗教大半夜出门不杀人不放火非常不满意。
曲舵主等人却越走越自信,平时熬夜多的好处这不就体现出来了,迎亲队伍半夜就得出发,别人都是人困马乏,他们罗教中人却是神采飞扬。
要等吃过早饭,才是他们开始睡觉的点呢。
干劲十足地到了朱氏巷,朱老爷带着几个朱氏子弟来迎,见众人精神状态极佳,也是非常满意,大手一挥,吩咐一个堂侄道:“贵儿,领他们去更衣吧……贵儿?朱贵?”
朱贵面色苍白地盯着堂叔请来的帮工们,人群里,那颗似曾相识的人头格外醒目。
当然,和乱葬岗惊魂一瞥有所不同,如今,这颗人头已经长全了身子,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像模像样。
可看过这颗人头单独行动的朱贵,死都忘不了这张脸。
李昼察觉到对面有人死死盯着自己,疑惑抬头,看到了朱贵虚汗直流的惊恐面孔。
她对朱贵印象没那么深刻,见他神情古怪,还以为他一眼就看出自己的不一般。
唉,毕竟气质摆在这,李昼心想,想扮猪吃老虎,都扮不起来啊。
她刚想说什么,朱贵忽然一个激灵,把头埋得低低的,哑声说:“诸位请随我来。”
韩大则拉了李昼一把,手底下比了个二,还想不想赚那二十两了?别捣乱!
曲舵主亦回头瞥了李昼一眼,眼底隐隐有警告之色。
李昼乖乖闭上嘴,跟着众人进了朱宅,沿着挂上红灯笼的游廊曲折而行,来到一间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客房。
朱贵埋着头说:“左边是女子更衣房,右边是男子更衣房,诸位请便。”
他说完,便像身后有鬼撵似的,脚步匆匆地往客房外走去。
经过李昼时,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李昼那颗头突然飘到面前,问他:“你看到我的身体了吗?”
所幸,这一幕并没有发生,李昼的头安分地待在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动静。
朱贵长长地舒了口气,右脚刚要迈过门槛,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咦?”
这简简单单的一声,却令朱贵亡魂大冒,竟连头都不敢回,拔腿就往屋外蹿去。
曲舵主还想说几句客套话,嘴都张开了,那朱家年轻人却忽然一溜烟跑了。
他皱了皱眉,谴责的目光望向发出动静的李昼,不由暗想,回去要警告她一下,就算是出身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也不能在外头丢人现眼,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她在惊讶什么?
曲舵主顺着李昼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正对门的案桌上,放着一副古怪的面具。
这副面具制作精细,眉毛上扬,凤眼微闭,额上长角,没有下半张嘴。
颜色丰富,红、绿、蓝、白、黄、黑等等颜色都有,更有琉璃镶嵌,凤纹飞舞,贴金刷银,极为华丽。
这副面具如此精美,可不知怎么的,曲舵主一看到它,就油然而生一种抵触感,平时念诵教义,侍奉须弥天时,才会隐隐听到的法螺之音,竟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朱家也有喜乐神面具,但面具上散发的香甜气味,已经勾起了李昼的食欲。
她现在不饿,有足够的耐心等着这次的点心露面。
只是……
她瞥了眼身旁神色异常的曲舵主,有些担心,这次不会有人要跟她抢吧?
第29章有没有人管管啊?
朱贵对大哥朱富苦口婆心地说:“我真的看到那颗会走路的头了, 她不知道抢了谁的身体,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他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怕不是大公子在外头惹的风流债,怕被姚家发现, 就在大婚前一不做二不休,把这女子杀了,这女子怨气不散,找上门报仇来了!”
朱富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 就是少看话本。”
朱贵越想越觉得自己推理得没毛病:“那大哥你说她来干嘛?”
“那天月黑风高, 你压根没看清那位的脸。”朱富带着一丝敬畏地说,“今天这女子,估计只是与那位有几分相似。”
“不可能,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这倒霉玩意儿,怎么就钻牛角尖了呢?
朱富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正要继续说什么,一个下人进来催道:“十三郎,十四郎, 前头师娘都来了,‘还愿仪式’马上就要开始,老爷催你们快去呢。”
“这就来。”朱富拧了把朱贵, 咬牙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别犯糊涂!这回把堂叔伺候好了, 说不定能给咱们管间正经铺子, 也不用老在街上胡混,你都二十二了, 还想不想娶妻了?”
朱贵点头:“前头又没那女子,我不怕。”
“瞧你这出息!”
朱富恨铁不成钢地提溜起兄弟,到了前院,一身红色大襟衫的师娘果然已经到场。
师娘的师,乃是法师的师,只见她头戴官帽,左手持彩带,右手握八宝铜铃,立在一口土陶坛前。
坛前已经摆好熟猪肉,宰牲染血的绑绳,两个下人分别捧一只盛放“愿纸”的茶盆,与一只盛满糟酒的“愿碗”。
朱富和朱贵一来,两个下人便上前,将茶盆与愿碗递到他们手中。
这是一早说定的还愿仪式。为了朱家大公子顺利定亲,朱老爷与朱夫人曾在神前许愿。如今,需向喜乐神交一份心愿已了的凭据,才能安心迎亲。
此刻,屋外漆黑一片,本该点亮的灯笼全都灭了,只有几只萤火虫晃晃悠悠的微光。
与之相对的,屋里便亮得过了分,每个人脸都照得煞白,朱老爷与朱夫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下人们也都漠然肃立。
富贵兄弟手心出了点汗,不知怎么竟然不敢去看那安安静静的土陶坛,喜乐神他们是知道的,朱老爷供奉了好多年,说是极灵验的。
还愿倒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帮忙把愿纸愿碗插在熟猪肉上,接下来的流程就由师娘进行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胳膊有些打颤,连带着两个茶盆也轻微晃起来。
师娘瞥了他们一眼,这一眼凉嗖嗖的,令两人后脖颈汗毛直竖,心里暗骂了声,勉强挺起胸膛,免得让人小瞧了他们。
两人按照预先排练的手法,走到熟猪肉前,将愿纸愿碗插上去。
这猪肉炖得极烂,两人担心的插不稳等问题竟然没出现,非常顺利地结束了这一环节。
松了口气,朱富和朱贵赶紧退到一旁,额头的汗流下鬓角,却也不敢擦,大气也不敢喘地望着师娘作法。
师娘一手摇铃,一手甩彩带,脚下踩着玄妙的步伐,口中念道:“铃铛响,把话论,酬恩施主听原因……*”
“叮叮当当”声中,屋里变得越来越冷,朱富朱贵背后的汗黏在衣服上,让两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你的道场快圆满,给你神笔勾愿信。画个‘了’字不打钩,信愿犹如水里丢……*”
一只毛笔从师娘怀里飞出,让朱富朱贵瞪大了眼睛,两人眼珠子乱转,试图找出毛笔后头带着的丝线机关,却什么也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