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氏封为裕妃,武氏封为宁嫔,早就去世的年若初被追封为妃,倒是连封号也没有,早年间被打发到庄子上去的宋氏也已经过世了,胤禛念在夭折的两个女儿的份上,追封她为嫔。
而至于弘晖——胤禛坐在养心殿里想了一夜,最后追封他为端亲王。
新皇后宫空虚,膝下子女也不多,朝臣中难免有人心思浮动想要送女儿入宫,结果奏请选秀的旨意刚递上去,就被新皇批复了两个字下来——
“没钱。”
国库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哪怕这几年虞燕一直小心经营着大清对外的海上贸易,每年交大把大把的税额进国库,但是康熙晚年花钱如流水,再加上年纪越大心越软,许多贪腐的官员都没有下狠心处置,西北那边又一直在打仗,所以国库里实际上每年都处一种倒贴的状态。
虽然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康熙如今只是禅位,所以朝中许多老臣都还没有太把新皇放在心上,大部分的奏折还是朝着乾清宫去,下面有促狭的比如九阿哥之流甚至还笑称胤禛是个“纸皇帝”。
结果到了九月,雍正忙完登基后的琐事,下的第一道政令就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自即日起废除人头税,改为按田亩多少征税,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
摊丁入亩的诏令虞燕早有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原来竟然是雍正刚登基没多久就推行的。
但是她转念一想,历史上因为康熙突然驾崩而导致传位疑云的事件在这个时空并没有发生,说不定历史早就悄然改变了。
“姑父确实心系百姓。”星德忍不住有些感慨,“只是这道政令恐怕难以推行下去。”
其他地方都还好说,只是江南那边本就是富税重地,也是豪强聚集之处,不管是谁被派为钦差前往此地估计都要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跟头。
雍正派去江南负责此事的人名唤李卫,此前在户部担任郎中一职,是在当时的雍亲王
手底下负责干活的,如今雍亲王摇身一变成了万岁爷,他这个手下人的身份自然也与往日不同。
推行摊丁入亩是雍正登基以来第一道政令,李卫早就做好了准备摩拳擦掌等着新官上任,刚到江南那边时不管是李煦还是孙文成等当地的制造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他本以为这趟差事会办得非常顺利,结果在江南那边逗留了将近两三个月的时间,吃喝玩乐倒是没少去,一谈到正经事,不管是李家还是孙家都推脱身体不适,又或者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这样下来饶是李卫那样一个还算得上圆滑机灵的人都不免有些挫败,最后只好按照实情上奏雍正——
“江南豪强沆瀣一气……新政难以推行。”
除却孙李两家滑不溜手外,其中还有一家豪强姓张,李卫派手下人去打听过消息,听说是廉郡王府上大阿哥生母的兄弟,如今江南这边一部分的粮食都是由他售卖,虽然还达不到垄断的地步,但是也靠这赚得盆满钵满。
很难说这其中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故意阻挠万岁爷推行新政。
江南的三月春雨绵绵,李卫在专门为钦差提供的宅院里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像被笼子关起来的金丝雀一样,直到下人跑进来他才缓过神:“出什么事儿了跑这么快,后面有人在追你?”
“大人!京城那边来人了!”
那小厮喜来本就是李卫的家生仆人,和他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知道他这段日子为了推行新政耗费心血,整日头疼的不行,眼见京里万岁爷派人过来帮衬他们大人,自然觉得是好事一桩。
李卫一愣,他先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此时可能会被雍正派过来的官员,但是想来想去又觉得江南豪强并非普通官员能够压制得住的,就连他这个钦差都吃了苦头,也不知道万岁爷能派下来什么样的硬茬。
他走到大门前,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时却愣了一下。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靛蓝的长袍,有几分书生气。站在他身前的姑娘看上去也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朱红的小袄,一眼看过去神采飞扬,见到李卫后还笑眯眯道:“好久不见,李大人。”
“奴才见过怀恪公主。”
来人不是虞燕和星德又是谁。
“人们听闻万岁爷派了人下江南,摩擦原本还想着是哪一位大人如此神通广大,竟然能镇得住江南这边的富商,没想到是公主。”李卫笑嘻嘻道,“公主在江南这边的产业怕是也不少吧,不管是哪户人家估计都得卖四海通商会一个面子。”
虞燕先前在王府里倒是和李卫打过几个照面,此人八面玲珑,就算在自家阿玛的门客里也吃得开,虽然当初是捐纳的官职,但是于为官一道上还颇有几分自己的见地。
“李大人说笑了,我的生意虽然也能勉强算得上遍布大清,但是江南这地方商贾多得数不胜数,他们也不见得会卖我这个面子。”
“我和额驸过来的路上看到了许多家铺子,上面都标记着一个‘张’字,那恐怕就是李大人先前再给皇阿玛的折子上提及的张家吧。”
李卫点点头:“此地十家家粮铺里面便有五家姓张。”
曹家这几年在曹寅过世后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曹蕴先前给曹家寄过信,后来曹家就从江宁织造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如今康熙还仍旧念着从前他和曹寅年少时的感情对曹家多有照顾,所以曹家日子过得不差。
但是雍正登基之后曹家就低调了许多,这次推行新政也没有参与到孙李两家中去联合隐瞒田产煽动民众,而是老老实实地让李卫带人上门查清田产。
张家便是曹家衰落之后的后起之秀,他们虽然根基不稳,但是先前倚仗八阿哥的势力勉强和孙李两家平起平坐,只是如今雍正登基对八阿哥一党有所清算,张家的势力大不如前。
他们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更不愿意让李卫带人清算他们的田产。
“他之所以敢为难你,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不过一介商贾,总不好让人人说皇家与民争利,况且他们又在这地方盘踞多年,算得上是有些声势,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才敢在你面前糊弄。”
虞燕细细分析后却是狡黠笑笑:“但若是真正在商言商,像他们这种情况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李卫不耻下问道:“不知公主有何高见?”
既然做不到以势压人,那自然只能另想办法。
“依我之见,咱们来和他们打一个贸易战便是。”
第106章
鱼鳞图册她的女儿就应当过更好的日子……
贸易战在现代指的大部分都是通过关税或者非关税壁垒,限制他国商品进入本国市场,与此同时再通过倾销和外汇贬值等手段来抢夺国外市场,但是此时虞燕口中说出来的“贸易战”则远远没到那个地步。
张家以贩粮为生,正是因为他们垄断了此地大部分的粮米,再加上马上又要到洪水频发的季节,此地百姓生活都需要倚仗他们家的粮行,所以才能在李卫面前如此有恃无恐。
而虞燕手中最不差的就是粮食。
康熙虽然退位后将大部分的正式都托到雍正手里任凭他处置,但对于孙李两家人仍然存着几分香火情,所以若是虞燕想要杀鸡儆猴,只能从张家下手。
恰好,张家还是廉郡王的姻亲,她动起手来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大人在这里驻足多日,想必对张家粮行也有几分了解?”
李卫引着二人往宅院里走,原本他心里还在盘算该如何按照公主和额驸,却不料虞燕压根没在意自己的住所,而是已经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张家粮行上。
“奴才惭愧,这段日子以来唯一打听得到的就是粮行近半月来的进出货总额,其中囤积的粮食约莫能供全城百姓吃上大半年。”李卫叹了口气。
“公主的四海通商会在此地盘下的粮行名唤德盛行,里头供的米都是新米,价格要比张家的每石一两四钱要再高一点,普通人家为了节省点银两,大部分人恐怕还是会到张家去买陈新混杂的米,毕竟有些庄户人家不计较这些。”
打价格战么?有点意思。
虞燕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等李卫走后星德把屋内的灯烛点起来,她就着烛光拿了墨笔过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星德凑过头去看,恰见上面写着“每石一两,捆绑粮筹,竹筹刻有编号记录购买者住址,红筹填写买户田亩数。”
“百姓购米一般都是按月囤积,再过两个月就是南边容易洪涝的时候,本月底应该会有一波屯粮的买卖。”星德坐在虞燕身边疑惑道,“只是燕燕你这上面写的红筹填写买户的田亩数,这该如何确保他们报上来的田亩数是真实的呢?”
虞燕忍不住摸了一把他的脸,随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解释道:“有鱼鳞图册在,根据鱼鳞图册来核验便是了。”
她这次来江南帮李卫一起推行摊丁入亩还是在自家阿玛面前提了要求的,若是此趟差事办得好,雍正允诺特赐她上朝听政的权利,一应待遇都按照亲王来。
所以虞燕在来之前就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她先是修书一封给如今恰好在江南这边办学顺带处理商会事宜的戴鸣琅,随后自己又亲自跟在户部那些大人身后学了许久关于测量田地的法子,对着摊丁入亩的政策翻来覆去的研究了小半个月,这才带着星德和会勘测田地的匠人一道下了江南。
鱼鳞图册是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图册中详细登记了每块土地的编号、土地拥有者的姓名、土地亩数等,并且还把土地的形状绘制成图,每册前面又有土地的综图,仿佛鱼鳞一般。
这东西原本应该是放在每县的县令处才是,但是张家所在地的县令面对李卫要求他将鱼鳞图册送来时却一再推诿,只道前任县令交接之时
似乎遗失,如今正在重新汇编,恐需半月才能将重新编撰好的鱼鳞图册交到钦差手中。
李卫苦着脸来后院找虞燕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扑了一个空,一问派来服侍公主的下人,他们都说公主一大早就带着额驸出去了。
负责德盛行的掌柜是个夫婿早亡的寡妇,因为她娘家姓盛,人们一般唤她盛娘子。
盛娘子早年间是穷苦人家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只是少年时长得好看被路过的行商看中了聘回家,后来夫妻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结果夫婿在外出行商的途中遇到了劫匪,货物不翼而飞不说人也没了,当时盛娘子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族中以其无子为由抢夺了她们的田产和庄子。
好在盛娘子自己跟在行商后面学了好几年倒卖货物的本事,算盘打得快不说人也敞亮,鸣琳当初见她可怜,因此特地宽了条件允她来这里担任掌柜的活计,这才让她养活了自己和女儿。
虞燕是特地来看看压低价格之后卖粮的情况的。
德盛行的门口立着“每石一两”的牌子,伙计们在后面帮忙搬送粮袋,盛娘子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他们这里的价格比张家粮行低了足足四钱,却又不像张家粮行那样是陈米新米混装的,富户们碍于张家的面子不敢派人前来买粮,底下的庄户人家可没有这些顾虑,纷纷拿着粮筹就开始填自家的田产。
盛娘子见到简装出行的虞燕原先还有些不敢认,但是随着虞燕缓缓踱步走进店后连忙凑了上去,声音又轻又脆:“奴婢已经按照公主您的吩咐降了价格,只是张家粮行那边似乎对此有所不忿,咱们这刚开业不久就在市井中传播谣言说您这是与民争利扰乱价格,存心想要逼死他们。”
“让他们去说。”虞燕不以为意,“这还只是降价,再过几日马上就要到月底了,他们外头采买的新粮也该通过漕运送过来了,我让额驸已经去和那边的官员打过招呼,他们从前仗着廉郡王的关系瞒报运送的粮食数目避税,这次我让负责漕运的人在船闸的底板刻了水位线,若是船只超载过闸必然会搁浅,专门就是卡他们家的粮船的。”
他们这批粮食运送的路途不算远,负责押送粮食的人为了省事用的船只也比较简便,有些货物放在露天的船面上,这几日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了,若是在烈日下暴晒的时辰太久,这批米恐怕更容易受潮和霉变,到时候可就卖不出去了。
两厢加持之下,张家这个花架子迟早受不住。
张家现在还没明白如今皇位上坐着的可不是康熙爷了,廉郡王如今从皇帝的儿子变成了皇帝的兄弟,地位那可跌下来的不是一星半点。
毕竟当爹的可能还会心疼心疼儿子,当哥哥的可不一定会心疼当弟弟的。
更不要说雍正和他之前还是政敌,如今新政令推行下来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想给雍正使绊子,那可真算是他们踢到钢板了。
漕运那边船只被拦的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张家,张格格的生父张之碧听到下人来回的消息是一下子竟也慌了神,旁人都以为他们依靠廉郡王这几年家业扩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唯有张之碧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家如今也不过是纸糊的架子。
原先因为八阿哥势大的缘故江南这边的商人多有孝敬,毕竟他家姑娘生养的弘旺是廉郡王唯一的儿子,但是随着万岁爷继位,他们如今收到的孝敬一下子就变成了杯水车薪,哪里还负担得起家中这么重的开销。
若不是这次九爷那边的人过来特地命令他们要为难为难李卫,他们也不敢在钦差面前这么强硬。
结果没想到怀恪公主一来对面粮行的价格就往下调,原本从他们这里订粮的人家纷纷退货,导致库存积压不说,进的新米还被扣留了。
若是那些米飘荡在水上的时间一久,那肯定是全部不能用了,到时候又是一大笔银子的支出。
他们家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供他们如此挥霍?
张之碧心里叫苦,连忙叫下人去问问先前九爷拍过来的公公该如何做,结果等下人回来的时候却只听他说道:“何公公说九爷只吩咐了让您带着李大人尽尽地主之谊,没说让您为难他,如今若是钦差查到张家身上,只怕九爷那边也保不住您,毕竟怀恪公主那可是万岁爷的掌上明珠,万万不可得罪。”
先前公主没来的时候何公公可不是这么说的,张之碧咬着牙准备写帖子下给李卫和怀恪公主,结果帖子都还没送出去,县衙那边就派了官差过来说是按照钦差的嘱咐前来丈量张家名下的土地。
此地的县令原先还是张家资助过的穷学子,娶得也是张姓女,先前李卫要核查鱼鳞图册的时候还特地帮他们推脱过,结果没想到这才半个月不到的日子嘴脸竟然变得有那么快。
张之碧心中懊恼得很却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却没想到前来张家的除了县令派来的衙役外还有穿着官袍的李卫。
他看到张之碧后还笑眯眯和他打了一个招呼:“张大人病好了?本官到此地给贵府下了恐怕有七八张帖子,那可真是一个石沉大海,连个响声都听不到啊。总算啊总算,今日见到张大人了。”
他这话里面夹枪带棒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张之碧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绿,心里只恨恨地想着若不是廉郡王受出身所累,如今金銮殿上坐着的还不知道是哪位主子!
李卫是带着专门负责量田的人来的,其中有两位是虞燕专门带着一起过来的几何人才。
清朝的田地大部分都用丈量布车来量田地的面积的,但是有的田地并不一定能够呈现出规整的形状,有的人则会称这种地为“妖田”。
跟着李卫过来的两个人则是虞燕先前网罗来的工匠,后来因为他们认字的缘故再加上弘昀对手工艺比较感兴趣,就被虞燕送到王府陪着弘昀一起研读《几何原理》等课本,这次带他们出来就是为了利用几何原理来丈量这些往往被隐瞒不报的“妖田”。
虞燕那边则是坐在德盛行的柜台后面看着盛娘子一边核对红筹和鱼鳞图册,一边还能时不时解答两句女儿寿娘的天马行空的小问题,她忍不住嘴角微勾逗小姑娘道:“寿娘今年几岁了?认得几个字?”
寿娘容貌随了盛娘子,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她还不怕生,见虞燕逗她玩闹则笑嘻嘻奶声奶气道:“寿娘今年五岁了,三字经已经念完了,如今在学千字文,明年就可以入学了?”
“入学?”
虞燕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还是星德轻声道:“你忘了一年前戴鸣琅寄信来和你商讨在徽州那边办了一座女子学堂,招收的大部分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孩。”
“除了四书五经天文数算等官宦人家的女儿会学的东西外,你还和她商讨额外开办了女红、理账、医学那些课程,说这些至少能保证那些女孩毕业后有手艺能养活自己。”
“当时你还和她说学费也不要,穷人家送女孩来读蒙学的话你们自掏腰包额外给女孩的爹娘银钱,这些事情你都忘了?”
那是她担心这个世道女孩子读书的出路极少,所以才想法子让她们额外学了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虞燕经他这么一提醒就立马想起来了,转头好奇问盛娘子道:“寿娘去的是观澜学舍么?”
孟子有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
观澜学舍的名字正出于此,这名字也不单单是徽州的这家学堂,早年间她在广州那边开办的学堂也叫这个名字。
盛娘子笑着点点头,看向寿娘的眼眸又温柔又慈爱:“奴婢小时候没遇到公主这么好的人开办专门收女儿家的学舍,大字不识一个吃过好些苦头……”
“后来奴婢有幸遇到了郎君,成家后还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奴婢认得,奴婢方才知道为什么男子都要读书习字,既然奴婢从前吃过亏,便不能让寿娘吃这个亏。”
她
的女儿就应当读更多的书,懂更多的道理,过更好的日子。
虞燕弯起眼眸笑笑,她不知为何突然从盛娘子的身上看到了几分李氏的影子。
似乎在她小的时候李氏也曾对她说过相似的话,好在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学了这么多年的道理,最后终于一步一步尽自己的能力做了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看着来买粮食的百姓越来越多,里面也不乏许多登记的红筹上田产为零之人。
摊丁入亩真正利好的其实正是这些家中儿女多但无田产的百姓,先前按照人丁缴税,许多农户家中实在负担不起如此高昂的人头税只能卖儿卖女,如今根据田产缴税,无地者则不用再受苛捐之苦。
如此一来富者田多则税多,穷者田少则税少,那些富商豪强则无法通过勾结官吏隐瞒所持有的田地从而逃税,税籍一旦清明,每岁的收入估计只会越来越多。
星德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恰好看到志得意满带着工匠回来的李卫李大人,他凝结了将近一个月的郁气在跑了一趟张家后终于散得一干二净了。
一进德盛行的门他就嚷嚷道:“公主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那张之碧老贼带着我们去的田产果然有好几处乱七八糟样式的妖田!”
“可您别说,里面的土壤确实好,而且地方还大,若是按照普通的测量方法来算估计只有一点点大,但按照您说的那种什么‘割补法’来,一下子就把田地的具体亩数给算了出来,那张之碧脸都青了!”
他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第107章
贱籍制度“我倒是想要看看,普天之下……
张家本就是后起之秀,但李、孙二家确实在江南这边盘踞多年,他们身后有康熙作为倚仗,所以没过几日虞燕就收到了李煦夫人给她下的赏花宴的帖子。
苏州的夏日总是来得很早的,五月的风里已经带着几分燥热,因为宴请的都是女眷,所以虞燕就没带上星德,而是让他跟着李卫一起去量田。
毕竟他是正儿八经上过数算课的,对于那些几何图形也算熟悉,还能帮着李卫打打下手,顺便跟在他后面学学为官之道。
李煦的夫人姓韩,也是苏州当地官宦人家的女儿,她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但因为保养得当所以看上去也就如同四十来岁的人一般。
韩夫人招待虞燕赏花的地方在一处水榭中,她跟着丫头穿过假山回廊一眼就能看见水榭前立着两株紫薇花开得正旺盛。
水榭中韩夫人远远就看见了慢悠悠走过来的怀恪公主,她连忙撑着笑脸起身相迎:“奴婢见过公主,早几日的时候竟不知道公主也来了苏州,没及时给您下帖子是奴婢的不是。公主愿意赏脸来园子里坐一坐,是奴婢的荣幸。”
“韩夫人客气了,这想来就是当年皇玛法下江南的时候李家接驾的园子吧,我这一路走来看到的不管是园林构造还是里面的花草鱼鸟都甚是精巧喜人,无愧于皇玛法从前与咱们这些做孙辈的说,苏州李园‘巧夺天工’。”
提及康熙韩夫人心中略定,连带着眼中也不免闪过一丝自得之色。
曹、孙、李三家中本来因为曹寅的关系一直都是曹家做大,如今曹寅去世的早,在老爷子那边留下的也只剩一点香火情了,孙家向来以他们家为首,如今江南这边李家可以算得上只手遮天。
她一边引着虞燕落座,一边装似无意问道:“听说公主此番下江南是为了协同李卫大人推行万岁爷摊丁入亩的新政?”
虞燕抿了一口韩夫人拿出来款待贵客的碧螺春:“夫人倒是消息灵通得很,我来这里也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办了点事儿倒是被您全知晓了。”
韩夫人笑容一僵:“公主说笑了,我一介后宅夫人哪里来的消息?不过是我家老爷在织造任上,难免能听到些似是而非的风声……”
水榭外吹过一阵暖风引得前面的两株紫薇花在风中摇曳,连带着花瓣顺着风向吹进水榭中,最后落到虞燕的指尖。
她轻轻捻动花瓣似笑非笑道:“原是如此。”
韩夫人见状连忙岔开话题,不知怎的又谈起先前康熙南巡的时候住在李家园子里的事情。
虞燕手托着脸,说出来的话却叫韩夫人心头一颤:“皇玛法向来厚爱李家,不过我离京时皇阿玛恰巧正在查阅户部档案,当时闲来无事就瞟了两眼,似乎康熙四十四年南巡那次,仅苏州一地接驾就往国库里面借了五十八万两银子,其中李家支取了三十二万两,至今还有二十五万两未还?”
韩夫人没想到她突然会提及此事,手中的茶盏一顿,她笑道:“公主明鉴……这些银两最后都是花用在了太上皇身上。”
“夫人,”女子勾起嘴角笑容却未入眼底,“说起来曹家已经陆续还上了欠款,我怎么记得他们当时接驾时花的银子不比你们少?”
言下之意就是同为织造,为何曹家还得上欠银,李家还不上。
水榭中一时无人说话,虞燕眨眨眼睛看向韩夫人,只见她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勉强开口道:“曹寅从前深受万岁爷喜爱……”
他手里拿的那些孝敬可比她们多多了,更不要说他们家的女儿搭上了眼前这位怀恪公主,这几年赚得银子一年比一年多,曹家自然有钱能还得上国库的欠款。
可他们家因为先前和廉郡王往来颇多,为了能搭上他前前后后打点了不少银子出去,如今家中只能说是勉强能够维持生计和排场,若是突然支出那么一大笔银子,李家估计很快就会败落下去了。
最后韩夫人定定神,又恢复先前那幅温婉贤淑的模样开口道:“公主有所不知,如今送到宫中去的碧螺春都是李家的田地供养的,太上皇前几年是点明只要咱们家产出来的碧螺春。”
“这种茶叶娇贵得很,一不小心就容易养死,家里人的那些俸禄基本上全砸进去了,实在是没有额外的银子能还上前些年的那些欠款。”
说得非常合情合理,若不是虞燕在李卫那边早就听过张之碧先前不愿意让他查田产时的说辞是什么,恐怕此时也会被韩夫人唬住。
只是从张之碧那边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后,虞燕现在听了只想笑。
以田地的茶叶送到了宫内为借口,扯着康熙的大旗让他们以为未曾上报的田产是用来供养宫中,这些人是把他们当成傻子了吗?
“夫人恐怕不知道吧?”虞燕目光平静,“就在前几日李卫去张家查田产的时候,张之碧也是这个说辞。结果当时李大人在张家查出来将近八千亩隐田,里面有五千亩记在他的小妾名下,两千亩算在外室名下,真正用到茶叶产出上的田产不过一千余亩。”
“公主如何能将我们李家与那等欺君罔上的人相提并论?”
韩夫人放在桌底下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裙。
“夫人,您还不明白吗?”虞燕敲了敲桌子,“张之碧那边的田地已经量得差不多了……有姻亲的关系在我那位八叔尚且保不住他,那夫人认为,他们就保得住李家吗?”
李家不如曹家得康熙重用,李煦又是一个擅长汲汲营营的人,他们家早早就投了廉郡王,如今再将康熙扯出来也不过是想借着这面旗子在虞燕面前吓唬她。
虞燕才不吃这一套。
“公主与我同为女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您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吗?为何要搅到朝堂上的浑水中去?”韩夫人温婉的面容再也维持不住了,她忍不住皱眉道。
“这与我是女子有何关系?”虞燕诧异挑眉道,“夫人恐怕是忘记了我的身份。”
“我不仅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更是大清千万百姓供养的公主,我身上吃的穿的用的那一件不是依靠着百姓?”
“摊丁入亩本就是利国利民的良策,你们几家却因为一己私欲联合起来欺瞒钦差,我观夫人谈吐举止,从前在家中也是念过书的吧,忠信礼义廉耻不知如今还记得几分?”
虞燕瞥了一眼韩夫人:“夫人大可以把我今日说过的话转头去告诉李煦,他如果是个聪明人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今时不同往日,更不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一边摇头一边起身走出水榭,水榭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锦书连忙打了伞过来,二人出李园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只留下韩夫人一人愣愣坐在原地。
她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尤其是怀恪公主刚刚口中说的那句‘一朝天子一朝臣’……韩夫人连忙让丫头去前院请李煦过来商讨。
虞燕上了回府的马车后想的却是今日前往李园时车帘被吹起的那一刻,她亲眼看见那些街边屋檐下穿着破旧、身形瘦小的百姓,与富贵逼人的李园相比较,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也不知道孙李两家隐匿的田产,能够养活多少这样的贫苦百姓。
她心中还在想着这些事情,却发现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有些嘈杂
的声音。
虞燕下意识地掀开帘子,只见他们的马车前面晕倒着一个穿着破旧的妇人。
赶车的车夫连忙解释道:“公主,这妇人应当是附近乐户,不知怎的突然拦住了咱们的马车,只是话没说两句就晕过去了。”
匆忙赶来的衙役连忙拖拽起那妇人的手臂,把她当作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偶一样粗暴提起,看的虞燕眉头皱了一下又一下。
“住手。”
为首的衙役不是没见过那些打着怜悯孤苦旗号的富贵人家的妇人,见状只是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妇人是乐户,乐户属贱籍,按照规矩来说应当……”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虞燕喝住了:“规矩就是让人死在街头吗?!这是哪里来的规矩?锦书,把这位夫人带回府!”
衙役皱眉,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居然真的让一个贱籍妇人上了轿子。
虞燕穿越至今还真没有接触过贱籍出身的人,她就算再怎么想深入到百姓中去,最多能见识到那些贫苦百姓,至于贱籍出身的人其实很难走到她面前。
而这位穿着随意破旧,又是那样出身的妇人,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冤屈,哪里会有勇气当街拦下她的马车。
她回到府邸中的时候李卫和星德也回来了,他们这次去勘测田产的成果看起来还不错,回来的路上二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些什么,等进了院子却听见下人们嘀嘀咕咕的,李卫不由得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公主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乐户。”
“听说是当街拦的马车,若不是公主心善,恐怕车夫就直接碾过去了……”
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李卫听得还是云里雾里,星德却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穿过回廊进了他们住的屋内,只见虞燕挑着烛火翻着一本厚厚的书。
“我身边的奴婢都出自包衣,她们是旗人,就算是皇家子弟也不能随意打骂,我便以为所有的奴婢遭遇都应当是这样的。”
虞燕垂眸:“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像这样的情况是极少极少的,也只有皇家才会这样。许多官宦人家府邸的奴婢是没有人权的。”
就算大清律法中规定,贱籍是“贱其人而非贱其命”,但依然有许多官宦子弟,有什么不顺意的时候就会打杀奴婢出气,很少会有官员去为那些奴婢做主。
她始终没有做到弯下腰来去听真正不公平的声音。
但是索性现在还不晚。
星德刚想说两句话,就见锦书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
“公主,那妇人似乎醒了,正说要见您呢。”
虞燕立马起身跟在锦书后面绕到西厢房,只见那妇人换过了一身柔软干净的衣裳,她见到虞燕后就立马从床上下来,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奴婢柳氏,叩谢公主救命之恩!”
她磕头磕得虔诚,额头处一片红晕,几乎都要快滴血下来。
“快起来快起来!”虞燕连忙扶她起身,只觉得按照她这个磕法自己恐怕要折寿,“我一直在想,夫人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想必也不会豁出性命拦于我的马车前,不知您可否与我说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柳氏几乎是颤抖着身子泪如雨下,一把抓住虞燕的袖子:“是奴婢!奴婢的女儿……”
她说话断断续续的几乎连不起来,但是整个屋内寂静无声,虞燕也完全没有想要出口打断她说话的意愿。
窗外梅雨淅淅沥沥,声声入耳。
“奴婢的女儿名唤柳莺莺,因为奴婢的出身不好,所以莺莺生下来也只能随奴婢入了乐户的籍贯。”
柳氏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谈起女儿的名字又忍不住哽咽道:“奴婢的夫婿因为过去帮主人家做工出了纰漏丢了性命,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我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奴婢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到十六岁的年纪……”
“却因为不肯陪酒,奴婢亲眼看着她被苏州同知家的三爷活生生打死了!”
她几乎是赤红的双眼,虞燕在此刻能够感同身受到她的悲伤,十五六岁正是明媚鲜艳的年纪……花未开就被折了,还是以那么惨烈的方式死在一个母亲的面前。
“夫人没有报官么?”
虞燕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江南此地官官相护现象严重,更不要说柳氏和她女儿柳莺莺都是乐户,属于贱籍,在许多官宦人家眼中,她们一条命都不如自己养的猫儿狗儿值钱。
“怎么没有报官!可是那些人他们不管啊!他们哪里肯为我们这样的人得罪同知家的少爷!”
柳氏惨笑一声:“《大清律例》中写得明明白白,‘贱籍告良先杖八十’,奴婢到了衙门话还没说两句就被狠狠打了一顿板子,等见到官老爷的时候,他们也都只推托……”
杖八十……就算不死要脱一层皮,怪不得当时柳氏直接晕在了车前。
虞燕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锦书刚刚倒好的碧螺春,茶水在案几上蔓延。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心里却莫名的平静:“柳夫人,你愿意随我回京么?”
贱籍中除却像柳氏母女这样的乐户,还有堕民、伴当、世仆等籍,身为贱籍这一辈子只能从事那些低贱的活计,就连生下来的儿女也世世代代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今日要帮柳氏,却不单单只是为了帮柳氏,她脑海中闪过的是许多受累于贱籍制度而一辈子直不起腰的那些人。
“我倒是想看看,普天之下所谓的‘规矩’究竟是什么?”
律例之所以每年都会重新修订,正是因为它始终都是存在漏洞的,时代在进步,律法也应当随之进步,而不是被桎梏在所谓的“祖宗之法”中。
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而不是被当作垃圾一样随意对待,虞燕可以接受这个世界上有富人有穷人,但她没有办法接受人从一生下来就被分为三六九等。
阶级是很难跨越的,但是贫富是可以逆转的,勤劳的人可以通过双手让自己脱离贫困,富家子弟也有可能因为自己的随意挥霍而变得贫穷。
虞燕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在这个时代立刻推翻帝制,但是她能凭借自己的身份和本事,让那些彻彻底底跪下的人有一个站起来的机会。
第108章
固伦公主天下男子,愧煞!
“柳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柳莺莺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吗?”虞燕轻声道。
提及女儿,柳氏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她的声音温柔极了,似乎担心惊扰了什么人:“莺莺是个很乖的女孩。”
“她小的时候特别爱踮起脚去够屋檐外头伸进来的槐花,奴婢这样的身份是不能随意出门的,就算出门也要通过管事的允许,那回我从知府家唱完曲回来,她一个人小小的坐在那儿,拿着槐花枝朝着我笑……”
虞燕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女童的形象
,她站在墙根处踮着脚尖努力朝上去够槐花枝,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是想着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吗?
或者说,小小的柳莺莺心里想的会不会是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的带着他的母亲从那个牢笼里面逃脱出去,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
“年初的时候奴婢生了一回大病,她就守了奴婢整整一夜,管事的人不会给奴婢们这样的人买药吃的,若是死了就破布一裹丢出去,若不是莺莺一直留在家里照顾奴婢,奴婢恐怕早就没命了……”
柳氏的肩膀颤抖着继续哽咽道:“第二日奴婢还是没法起身,管事那边又催得急,莺莺干脆就拿了奴婢往日里常用的琵琶出门替奴婢去了同知府上。”
“若是我知道她会遇到那样的事……哪怕我自己死了我也不会让她去的!”
柳氏突然崩溃大哭,感觉心脏被重重地捶击:“莺莺才十六岁,她哪里知道那些龌龊事!她一直以来都觉得奴婢们虽然是乐户但也是依靠着手艺挣钱的,所以那起子没心肝的小人对着她拉拉扯扯,她一下子就恼了……”
柳莺莺被柳氏护得很好,她是被母亲当作正儿八经的闺秀养大的,戏曲中的那些礼义廉耻都被她刻进了骨子里,却没想到出去走一遭,因为这点廉耻丢了性命。
那同知家的少爷原本见柳莺莺生的貌美就动了几分意趣,等见到她性格如此刚烈原本只有五六分的兴趣一下子添到了八九分,柳莺莺自然不肯受辱,反手抄起手边的酒盏就往他身上砸。
那同知家的少爷一下子脾气就上来了,冷笑一声就让家丁把柳莺莺摁得死死的,一边扒她的衣服一边叫人打她,柳莺莺直接一巴掌扇到了少爷脸上,那少爷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拿了板子就往柳莺莺身上砸。
柳氏拖着病体到同知府上的时候,只看见自家女儿衣不蔽体地倒在地上。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怕到死也没有想明白,律法当前,自己怎么就没了命。
“管事回来后反而还恨恼莺莺不识好歹,又担心那同知家的少爷找上门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奴婢也赶了出去。”柳氏的声音越来越凄厉,犹如杜鹃啼血,“我的莺莺!连块安葬的地方都没有!她们所有人都觉得她晦气!还觉得她……她若是从了那少爷,说不定还会有一场富贵……”
“荒谬!”
虞燕拍的桌子震天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仿佛烧起来了一样,她忍不住去摸自己眼角沁出的泪珠。
“她做错了什么?!从什么从?”虞燕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抖,“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最无辜的难道不就是柳莺莺么?!”
柳氏闻言瞬间放声大哭。
她知道,她这次豁出性命来求的人,没有求错。
公主没有指责莺莺不识好歹,她说有错的是那些逼迫她的人,
她们虽然出身贱籍,可也不是生来就遭人践踏的。
虞燕想要帮扶柳氏就得先通过当地的官员查清楚柳莺莺死亡当日发生的事情,另外她还找了许多和贱籍制度相关的书籍,全部都被她搜刮来放在自己的书房内。
星德进屋的时候她的手中正握着墨笔,白纸上写着有力的几个大字:请除贱籍疏。
字字力透纸背。
“贱籍制度流传至今,朝堂上的官员家中多得是奴婢,燕燕若是想要废除,恐怕单凭万岁爷的旨意是远远不够的。”星德坐到她的身畔轻轻握上她的手。
“事情难道因为不好做就不做吗?”虞燕叹了口气,看向星德道,“这道折子递上去,必然会有不少人用这个机会功讦我……”
她顿了一下看向星德:“你会觉得我多事吗?”
星德摇头蹲下,他轻轻将头倚靠在虞燕的肩上,声音温软却又字字有力:“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因为你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才会一直想着我念着我,甚至怜悯我。”
“我的燕燕……本就是这样善良的姑娘。”
虞燕搂着他,二人交叠的掌心里放着奏疏,难免磨得他们俩有些生疼,但是谁也没有放手。
“此事并非一日之功,眼下摊丁入亩正在推行,江南豪强本就对此颇为不满,若是如今在借着柳氏的机会提出废除贱籍,恐怕当地的官员也无力分心处理。”虞燕沉静道,“我要带她回京,恭请圣裁。”
任凭那些人有多少阴诡,她以阳谋一力破之。
苏州的梅雨下了将近小半个月,李卫站在府邸门前撑着伞,眼见最后一本丈量完毕的田册被装入匣子,这几个月来一直提着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万岁爷登基后吩咐给他的第一件事情——摊丁入亩,总算是成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嬉皮笑脸地看向此次最大的功臣怀恪公主,却见她站在廊檐下望着外面的雨。
“公主在想什么?”李卫忍不住好奇道。
虞燕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在想从此以后那些无地的百姓就再也不用为了丁税卖儿卖女了。”
李煦和孙文成再如何不甘也没有办法在雍正已经登基了的情况下拥立廉郡王,康熙眼见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也不知道能护他们到几时,若是他们再不软和下来和万岁爷求和,指不定哪一家就被抄了。
他们最终还是敞开了家门,任凭李卫带着那些衙役去丈量他们的田地,那些被隐匿了不知道多久的田地终于得见天日。
“燕燕,咱们该走了。”
虞燕回头望过去的时候星德正站在马车旁,他的身后跟着略微还显得有些拘谨的柳氏,她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布衣,眼神还微微有些涣散,似乎没有想到她曾经那么求而不得的重见天日,在此刻变得那么简单。
从苏州回京的行程就简约得多了,她们一路上除了偶尔住宿或是用膳会停下来之外,基本上都是赶着往京城的方向去,相处久了,本来紧张的不行的柳氏也放松了许多,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在虞燕面前哼上两句《桃花扇》。
她们是乐户,对戏曲唱调本就精通。
倒是星德有时候会跟在柳氏后面学两句,等到在驿站住宿的时候,黑灯瞎火里他就会轻轻地靠在虞燕身侧,一边亲着她的耳垂,一边压低自己的声音哼唱几句。
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把戏。
李卫那边将摊丁入亩的具体情况写进奏折送进京城的脚步要比她快上一点,虞燕刚回公主府没多久,养心殿那边的张德胜公公就带着手底下小太监提着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到了公主府。
“许久不见公公,如今您看起来倒是比从前年轻多了,到底还是紫禁城养人啊。”
虞燕看着眉开眼笑的张德胜,一转眼,他也从十几岁出头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滑不溜手的中年人。
“公主说笑了。”张德胜笑道,“万岁爷今日听到您回京的消息,那可是连忙叫奴才开了私库,从里面挑了不少好东西出来奖赏您呢……哦对,还有这个。”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和硕怀恪公主协助推行行政有功……”
雍正的旨意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夸赞虞燕的话语,却迟迟没有让她听到自己想听的东西。
到了最后,张德胜才喘了一口接着道:“着晋封其为固伦怀恪公主,享亲王俸禄,赐朝珠,准其入朝议政。”
入朝议政!
大清建国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如果说先前康熙对她的封赏还没有让那些朝臣感到警惕时,雍正的这一旨诏书终于唤醒了他们的危机意识。
哪里有女子入朝为官的道理?
就算是先前康熙爷赐下的那些官职也不过都
是小打小闹的虚封,如今这位万岁爷大笔一挥就是入朝议政,焉知他们大清史上会不会出一个如同太平公主那样的厉害人物?
这绝不会是那些朝臣希望看到的。
可以说消息一出满朝哗然,不管是汉臣还是满臣在此刻似乎都结成了同盟,尤其是那些官职不低的官员对此事更是深恶痛绝,雍正颁发旨意下去的第二日一早,就被许多御史弹劾。
“还望皇上三思,女子参政实乃牝鸡司晨!”都察院左都御史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公主这些年改良农具,指使工匠修路也就算了,只是位列朝堂实在是万万不可!到时候说出去,那些外邦来使必然会觉得是我大清无人可用!”
竟要一个女子来指点江山!
“刘大人此言差矣,汉有班昭能续《汉书》,唐有平阳公主率军出征,辽国的萧太后临朝称制,就算是我大清开国以来也有孝庄文皇后辅政……”
站出来为虞燕辩驳的是新科状元,也是如今的翰林院编修陈兆恩,他声音清朗却掷地有声。
“你一个七品小官也敢妄谈祖宗规矩?”左都御史冷笑一声,“公主参政这不是要坏我大清根基?!”
“下官记得多年前公主推行珍妮纺织机让羊毛制品大力推行,使得边疆将士免受苦寒之冷时,您也曾夸过她,怎么公主能改量纺织机,却不能参与朝政?”
星德见陈兆恩一人站立于朝堂中央,心却渐渐放了下去。
虞燕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纺织本就是女子所为,公主改良此物也不算稀奇,没有违背女子初衷。”礼部侍郎开口道,“只是女子终究是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参政议政……”
“秦大人!”陈兆恩大声打断道,“您口口声声说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可若是下官记得的没错,您如今能走到这一步正是因为当年您府上的老夫人穿梭于各个官宦府邸教导闺中姑娘诗书,甚至于你初入官场时还请过老夫人指点批阅……”
“怎么?令堂能批阅官文,固伦公主就不能参政议政?”
朝堂上渐渐沉默下来,雍正端坐于上首却是眉毛一挑,只见九贝勒突然朝着陈兆恩发难道:“哦?若是我记得不错,你出身贫苦人家,后来踏上科举一途也没什么银钱傍身,一直都是看怀恪公主建的书楼里免费供人浏览的书……”
“公主之恩,下官此生没齿难忘。”
陈兆恩话还没说完,只听见九贝勒神色暧昧,突然又开口道:“难怪陈翰林你对公主之事如此上心,敢在朝堂上如此放肆……”
他这般说法能叫人遐想的地方就多了去了,雍正坐在上面脸一下子就黑了,怀恪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胤禟此言分明就是在败坏她的名声!
朝堂上许多原先和八阿哥等人交好的大臣都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甚至有人忍不住转头去看站在后面的星德。
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额驸,也不知道他知不知晓。
雍正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站在屏风后面,一身暗黄色蟒袍的虞燕,只见她神色不动,似乎刚刚胤禟说的话她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她不曾放在心上,不代表别人没有放在心上。
那陈兆恩竟然直接跪在堂前,手中捧出一本厚厚的奏疏。
他声音清越却不容置疑:“微臣这里有江南、湖广、陕甘、直隶等地学子联名上书,共有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名学子具名!”
但凡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红艳艳的手印。
“怀恪公主所建书楼遍布大清,使得如我等寒窗学子有书可读,免除饥劳之苦,使得我等能够读书明理,在我等心中公主恰如天上明月,九贝勒所言实在是辱没公主!”
他的头磕得一下比一下重,饶是虞燕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却也没想到这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名学子的上书。
就连她都没有想到,更不要说别人了。
“公主所行之之事利国利民,若是诸位大人不信,不妨去民间看看!”
“看看那些因为公主推广番物而免于饥荒的农户,看看那些因为书楼免费而得以读书的寒门学子,看看那些用了改良纺织机之后能够吃饱穿暖的织户!”
“若是公主此行要背负一个‘牝鸡司晨’的罪名,那我等男子,那天下男子,愧煞!”
九贝勒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今日殿上的屏风被几个小太监缓缓撤除。
虞燕穿着改制过的亲王衣裳缓缓走出,乌黑亮丽的头发上带着满头珠翠,妆容也画得比往常重。
她就要在这朝堂上,光明正大地做一名参政议政的公主!
雍正开口道:“诸位也都看到了吧,怀恪这几年为我大清做得实际上远远不止这些,对外的通商海贸,对内的新政推行……如今朕意已决。”
“怀恪,你站到你五叔后面去。”
大阿哥胤禔仍旧被圈在府中,站在宗亲最前面的是诚亲王和恒亲王,虞燕站在恒亲王的身后,她的七叔淳郡王因为腿疾复发没来,所以如今她身后站着的,正是笑容微僵的廉郡王。
他们是郡王是贝勒,而她虞燕,则是位比亲王的固伦公主。
她永远会站在他们的前面。
第109章
《莺莺怨》你道贱命如草芥,我便傲骨……
下朝后苏培盛就走到了正准备和星德回公主府的虞燕面前,笑眯眯道:“公主,万岁爷在养心殿侯着您呢,二阿哥今日恰好也从外边回来了。”
弘昐先前一直被康熙带在身边像从前教导弘皙那样处理政务,至今也有好几个月了,恰好这几日刑部那边有几件案子,雍正想试试他学了多少,干脆把他放到李明修手底下去历练。
养心殿内是一股好闻的檀香,雍正随意地盘腿坐在榻上,一边盘着腕间的佛珠一边看着弘昐,他正低头翻阅着先前虞燕从江南那边递上来的废除贱籍的奏疏。
“给皇阿玛请安。”
雍正让她坐到了弘昐的上首,随后缓缓开口道:“天下之事并非一腔热血便可解决,柳氏及其女儿的遭遇朕看了也并非不痛心,只是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弘昐,你这几日一直跟着你舅舅在刑部审理案子,我大清律例应当已经通读过不知道几遍了,随意说几条和贱籍相关的明文律例来讲给你姐姐听听。”
“《大清会典事例》有言:‘凡官员将奴婢责打身死者,罚俸二年;故杀者,降二级调用;刃杀者,革职……’”弘昐对律例其实背得并不算顺畅,但是这一条律法他的印象却格外深刻,因为与之相对应的另一条律法上写的是‘凡私宰自己马牛者,杖一百。’
贱籍奴婢的命甚至比不上一头牛或者一匹马。
命如草芥无怪乎此。
“律法就一定是一成不变的么?”
“阿玛,昔日您未曾登基之时曾与女儿说过,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虞燕第一反应是幼年时雍正第一次帮康熙追缴户部欠银的那一次,他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女儿只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既然女儿看见了贱籍百姓生活困苦命如草芥,既如此女儿便不可能弃之不管。”
“若是律法有误,不为百姓所虑,这样的律法就应当好好修正!”
她看向雍正的眼中闪过一丝倔强:“女儿一直认为阿玛您是一个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人,您从前也与我诉说过百姓的不易,您那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莫非也会受制于官员大臣的口舌纷争么?”
“您说过您会做一个看得见百姓的君主,但若是连贱籍之人的性命也看不见,又谈何看得见百姓?”
弘昐下意识地去看雍正,他所受的同样也是
儒家的正统教育,面对自家姐姐呈上来的奏疏中柳莺莺的悲惨遭遇也十分同情,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大清律法上明文规定,贱籍之人的性命确实不值一提。
可这样难道就是对的么?
雍正却缓缓勾起嘴角:“你倒是惯会拿朕的话来堵朕,罢了,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悲天悯人的性子,有好也有不好,不过有几句话你说得也不错,无论良贱都是朕的百姓。”
“只是废除贱籍一事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雍正缓缓开口问虞燕:“朕这里有三难,若你能够一一回答上来,朕便允诺你来接手废除贱籍一事。”
虞燕一怔。
“其一,无论八旗贵族亦或者是江南豪强,又或者是其他地方的高门大户,家中定然有世代豢养的奴仆,又或者是你说的乐户,若是骤然废除,必遭反弹,你该当如何?”
世家大族的奴仆基本上都是世世代代在同一户人家办差,早就将为人奴婢的想法刻进了骨子里,他们在宅院中若是得了主子青眼日子倒也不难过,说不定也是锦衣玉食,但若是一遭废除他们奴仆的身份,让他们出去自食其力,说不定反而能还会饱受生活困苦。
虞燕沉吟片刻:“豢养奴婢并非一朝一夕女儿认为可以按照宫中宫女的形式来处置这种情形。”
宫中所用的宫女都是包衣旗出身的姑娘家,就算在宫中服侍主子也不可随意打骂,脸面更是金贵。虞燕觉得废除世仆的贱籍后可以改为后世的雇佣制度,将奴婢改为类似于家政或者保姆,提高下人的地位,至少要保障他们的尊严他们的人权。
“同时也可以令各地知县知府清查乐户、丐户等贱籍人数造册上报,此后再分批赦免。如此以来就不会动摇根基,还能够徐徐图之。”
“其二,你刚刚说的世仆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贱籍还分为乐户、丐户、惰民、疍户等,这些人骤然脱籍的话又该如何安置?若无生计,反倒叫这些人流离失所。”
虞燕听他这么说却反倒笑了:“皇阿玛有所不知,这些人世代只能从事这些行业,但是被编入贱籍的人越来越多,实际上早就已经造成劳力过剩,女儿认为若是让这些人从贱籍中解脱出来另寻活计,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好。”
“此番由摊丁入亩查出来的隐田都被划分为官府所有,正是缺少人手种田的时候,如此一来便可令脱籍之人前来耕种。”虞燕侃侃而谈,“大清各地的纺纱作坊那更是数不胜数,恰好可由那些脱籍的女子领工,到时候按照良民收取税收,既可养民,又可增收国库。”、
雍正看了她许久,最后忽然轻笑一声:“这其三就是,朝廷律法早已深入人心,贸然更改地方官员该从何着手?更不要说里面阳奉阴违的人有多少,阻挠新政的人又有多少。”
“凡有阻挠新政者,就以其隐匿贱籍、偷漏税银为由严惩,偷藏贱籍者数多者便有性命之忧,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自顾不暇,而且刀口时时刻刻垂在他们脑袋上,他们岂敢抗旨不从?”
虞燕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看着雍正,一直在度量他的脸色,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废除贱籍,就必须得到自家阿玛的支持。
过了不知道多久雍正缓缓颔首,他那双常年带着冷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赞叹:“额林珠宽严并济,若你是男儿身就好了”
若她是男儿身,大清江山也算后继有人。
虞燕心里对皇位那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听他说这话只能尬笑两声,毕竟她总不能说自己正谋划着怎么样让底下的人有想法推翻这大清江山吧。
“只是在朝堂上骤然提起废除贱籍制度,你会遭受的抨击恐怕远会比今日受到的更多。”雍正敲了敲桌案,“朕倒是有一个想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意和民心的威力你今日应该已经领教过了。”
他说的是今日朝廷之上的万人书。
“废除贱籍制度一事也可调动民心,利用民意,就看你怎么做了。”
他说的话就是换个人来说可能还觉得有些意味不明,但是虞燕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不就和搞营销是一个道理吗?
而说到这件事,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找上了双卿。
虞燕作为一个文科生,始终觉得文字的力量振聋发聩,将文字搬上舞台之后通过声光影像来娓娓道来同样也是在这个时代最适合让底层人民看到的一种方式。
雍正元年七月初七恰是七夕的傍晚,京城最大的戏班子庆喜班于街上免费排演了一出新戏,酒楼的一楼二楼里是冲着花旦来的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姑娘,街上围成一圈又一圈的是平日里没银子听戏的百姓。
“听说这一出戏是从前编写《世情薄》的秋碧居士新作,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再听过她的名头,也不知道这一出戏的唱词可否比《世情薄》更为精妙。”
“这一出新戏叫什么?”
“似乎叫什么……《莺莺怨》。”
扮演柳莺莺的旦角一出场,就引得众人瞩目。实在是大家都听说过庆喜班的名头,所以对这出戏都充满了期待。
戏曲的第一折 便是柳莺莺的母亲柳氏病重,为了赚些银钱她抱了母亲的琵琶出了门,进了同知府中。
虞燕身畔坐着双卿和柳氏,双卿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台上唱着戏段的旦角,柳氏那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双眸又泛起来了泪花。
“满座衣冠皆禽兽,谁救风尘弱柳枝?”
台上台下不免都有些议论纷纷,唱段正到同知家的少爷开始对柳莺莺拉拉扯扯,虞燕看了看酒楼中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又将眼神放到了戏台上。
扮演柳莺莺的旦角确实会调动人心,她的神态动作将柳莺莺宁死不屈的傲骨演得更是入木三分,眼见她一边唱到“你道贱命如草芥,我偏傲骨胜梅洁!”
台下的百姓们和台上的夫人姑娘们或许都以为这是一个用真心感化恶人的故事,纷纷都在期待后面的情节。
结果那同知家的少爷狞笑一声,反手就叫人来打柳莺莺!
二胡的声音一出,饶是虞燕这样早就对故事情节做好心理准备的人都忍不住为之一颤,更不要说那些从未见过如此血淋淋的案子发生在眼前的平头百姓了。
“娘亲啊!女儿今朝赴黄泉,只愿来生!来生不做笼中雀!”
柳氏忍不住呜咽出声。
“苍天你若真有眼!怎由他千金买人命!王法你若真有灵!怎任我白骨弃荒岗!”戏台上的柳莺莺唱词凄厉,“愿我血化六月雪,愿我魂作轰天雷!劈开这——劈不开的贱籍牢!”
余音绕梁,虞燕听到了一片哭声。
“阿卿,你写得很好。”她转头看向眼泛泪光的双卿。
双卿抹了一把眼泪小声道:“是柳莺莺姑娘的遭遇实在令人痛惜,若非公主垂怜当初将我带走又给我自由身,留在爹娘身边,说不定我也要被卖到他人府中去为奴为婢……”
一入贱籍,想要再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天杀的畜生!这样子的狗官就应该千刀万剐!”
“普天之下莫非没有王法了?!”
“贱籍女儿就不是人了吗!”
“柳莺莺就这么死了?《莺莺怨》莫非到此就没有下文了?那柳莺莺岂不是白死了?!”
台下的百姓众情激愤,台上的班主站出来朝着虞燕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最后笑眯眯朝着百姓们道:“秋碧居士说……若是天下人都为柳莺莺鸣不平,说不定啊,柳莺莺真的能有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柳夫人,明日一早的事你可下好决心了?”虞燕转头看向红了眼眶的柳氏。
她点点头,郑重道:“公主放心,就算再杖我八十板子,哪怕是只活一口气,我都会将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让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
次日一早,顺天府门口的锣
鼓就被敲得震天响。
“大娘,这锣鼓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敲的,您这是要告谁?”出来的衙役见旁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忍不住皱眉呵斥道。
那妇人虽然瘦小但此刻说出来的话却仍旧掷地有声:“民妇柳氏!状告苏州同知赵德芳之子赵文彬杀害我女柳莺莺,联合苏州知府、通判官官相护,迫使民妇状告无门!”
惊雷乍响,顺天府的屋檐下雨珠如泪,一时间那衙役都愣住了。
“柳莺莺?那不日昨日戏里的人么?”
“秋碧居士写得这一出居然是真人真事!”
“青天白日之下我就不信没有王法!乐户女子又怎么样?乐户女儿的命就不是人命了么?那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在这些官员眼里,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命恐怕也算不上命了!”
“我苦命的女儿!她小的时候家里没钱,她自己跟着人牙子就走了,还自己签了死契,如今家里好起来了,也不知道她在哪一户人家为奴为婢!她如今恐怕也是贱籍,若是”
人群中有几个群情激愤的百姓在说完这些话后矮下身子跑到了被人看不到的巷子里,从一个侍卫那里拿了几串铜钱,等到他们离开后马车中的女子缓缓掀开帘子,不是虞燕又是谁。
人总是乐于从众的,尤其在有人带领的情况下。
而她利用的,恰恰就是人心。
百姓们议论纷纷,碍于百姓的声势浩荡,顺天府尹只好捏着鼻子让衙役把柳氏带进去,此案牵扯到远在苏州的三位官员,他只好按照柳氏的讲述拟了奏折递到万岁爷案前。
都不到一日的功夫,养心殿那边的批复就下来了,他按照皇上的旨意派人前往苏州带苏州知府、通判和被状告的苏州同知赵氏父子上京。
从苏州到京城用的时间不多,更不要说此等快要激起民愤的案子,更是一路上快马加鞭。
江南那块地方本就鱼龙混杂,先前廉郡王等人因为李煦的关系和江南众多官员都算得上交好,那苏州同知恰好正在其中。
他是少数现在还跟在廉郡王后面混迹的官员,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胤禩等人本来是谋划他这次外放之后运作一番,把他送到更高一层的位置上去的,却没想到临到快要考核的时候突然闹出来这么一桩案子。
而那赵文彬更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区区一个乐户女子的生死,怎么搞得他好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般?
“会典条例里写的明明白白,就算那柳莺莺真是儿子弄死的又怎样?不过罚两年俸禄罢了。”
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赵文彬颇为不解,就这种小事也值得万岁爷传召他们回京?
他一边倚靠在马车壁上,一边忍不住有些心思浮动,万岁爷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上一管,这些方面还真是廉郡王大气些。
只可惜他在心中暗叹,为何上位的不是廉郡王。
赵德芳却有些忧心忡忡,他在官场沉浮这几年,基本的政治嗅觉自然不差,在这种情况下顺天府尹慧如此大张旗鼓,难保不会是收到上面的人的指使。
只是他想不清楚,一个贱籍女子能翻起多大的风浪?
直到到了京城,匆匆出去打听消息回来的下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喜色,他虽然已经极力按捺住自己心底的喜悦,但还是不敢再面上表露出来,只能恭恭敬敬朝着赵氏父子道:“怀恪公主上书写了一封废除贱籍的折子。”
赵德芳愣住了,而赵文彬却是突然跳脚勃然大怒,直接扇了那下人一巴掌。
“这事不对劲,走,咱们得想个办法和郡王爷那边联系上,公主此行来者不善。”
赵德芳沉着脸但还是立马做出了决断,等他乔装打扮到廉郡王府邸上时却发现里头灯火通明,有几个也算是他耳闻能详的高门显贵同样在场。
他们同样是反对废除贱籍的人。
“若是人人都可脱籍,那尊卑何在?纲常何在?”
“万岁爷从前做王爷的时候就疼宠女儿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再怎么疼爱却也不能过了火,如今又是让公主上朝涉政,又是什么废除贱籍,焉知咱们大清日后会不会真的又出一对唐中宗和安乐公主!”
“慌什么?”
廉郡王没有说话,九贝勒却拖着痴肥的身子走到赵文彬面前睨了他一眼:“这事明明好办得很。”
“那柳莺莺本就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痴心妄想攀高枝,是你不愿意被这种人尽可夫的女子攀附所以在一再拒绝,没想到她恼羞成怒这才闹出人命,不过是为了给你泼脏水罢了。”
赵文彬此刻却有些迟疑道:“那她身上的伤?”
板子总不会是她自己打自己的。
“验尸的宗卷尚可伪造。”九贝勒吸了一口气嘴角扯扯,“况且也可以说她生性就爱这样。”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又流露出几分暧昧:“毕竟是贱籍乐户女子,谁知道私底下怎么玩?”
赵文彬瞬间心领神会,忍不住露出相似的笑容:“贝勒爷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