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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师吗?”明尘上仙容色淡淡,即便宋从心的描述跳跃而又前言不搭后语,但他依旧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述说。虽然“失望”的说法温柔而又委婉,但以庇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明尘哪里能听不出来徒弟的言下之意——修行众生道之人若是却对天下失望,这便是道心破损、仙途倾毁之意了。

“原来如此,看来,为师在‘预言’中是道心破碎,堕仙入魔了。”明尘上仙轻描淡写地得出了结论。

宋从心抬头,明明是她的“预言”,并且她也一直为了规避“预言”中的未来而拼命奋斗着。但此时,她看着明尘上仙,眼中却是真实且不加掩饰的疑惑:“师尊,徒儿所知的未来之事一些浮于表面的残缺碎片,不深入其中,便不会明白其中的因果。但师尊真的……会堕仙入魔吗?”

与明尘上仙相处得越久,宋从心便越是怀疑起《倾恋》书中记载的结局真实性。从书中字里行间的线索中也能勉强推断出,上清界内忧外患,无极道门处境艰难,三界势力各自为战。但真正拜入内门之后,宋从心也翻阅过无极道门的经史,她发现这座传承久远、底蕴深厚的庞然大物在漫长的历史中经历过不少不亚于书中记载的劫难,甚至数次遭遇灭门之劫。对于潮起潮落,明尘不应看不开……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他才会发出“不负苍生却负卿”的感慨?

“人世万千变化,为师亦不可轻言绝对。”明尘上仙摇摇头,并不否认自己堕仙入魔的可能,“但世事便如枝头飘零的落叶,一片叶子,横看能见如丝叶脉,竖看却仅有一线;远看是落叶而知天下秋,近看则是一叶障目难窥全局。”

明尘垂眸看着杯中茶汤,神色平淡:“不必困囿其中,即便真有这一日,为师也不会与神舟为敌。”

宋从心听罢,心情却越发低落了。

明尘上仙当然不会与神舟为敌,即便亲手斩杀自己的徒弟、道心破碎堕仙入魔,他也只是孤身步入无极剑冢闭了死关,再不过问尘世。神舟事态真正恶化是在明尘上仙闭关之后,但明尘上仙即便沦落至那种境地,也始终不曾回头将剑对准自己曾经守护的神舟。

只是明尘上仙对神舟的意义太过重大,正道魁首堕仙入魔之事牵连了无数因他而繁茂的道统。上清界许多尊他为师的修士道心受损,更有激进者将明尘上仙传下的道统打入魔道,做出焚书毁道之事。若说元黄天的传承亡于外道之手,那上清界的道统便是自绝于众生。

故而神魔大战之后,神舟战火纷飞,大道走向虚溃。无极道门的火种是否能在这种境况中留存下来,宋从心也不知晓。

因为《倾恋》的故事,在这一段时便戛然而止了。

宋从心的手指触碰在温热的杯壁之上,冰冷的指尖似熨烫了些许的暖意:“徒儿想多少能为师尊分担些许,即便有朝一日世事易改,师尊也能顺心遂意。”

至少,这位庇佑神舟近千年的正道魁首不必再亲手斩杀自己的弟子,孤身步入剑冢与断剑残骸迎来相同的终局。宋从心会背负他的道继续前进,即便旧焰已灭,薪火也将传承不息。神舟未来若是缺少一个承上启下的助力,宋从心便去当这个助力。

明尘上仙浅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宋从心避开了灵希可能思慕师尊的要命问题,将话题转移至被玄中搞砸的分神大典上。已经接连错过金丹大典、元婴大典以及如今的分神大典,饶是以佐世长老的耐性都有些笑不出来了。前来参加宋从心分神大典的各派修士如今还停留在九宸山上不曾离去,而许多还没接到消息的势力代表仍自五湖四海赶来。若因玄中之事便要求所有宾客原路折返,这多少有些失礼。

于是长老们一合计,干脆让清仪道人再次开坛卜筮,另择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将原本分神大典的筹备再拔高一个规格,直接举办拂雪的继位大典。看着长老们煞气逼人的模样,宋从心觉得继位大典要是再出什么岔子,长老们可能真的要提剑砍人了。

宋从心正式继位,明尘上仙将成为无极道门的太上长老,操劳至今的内门长老们也能陆续功成身退。

“古今师叔的意思是,继位大典之后恰好九州列宿筹划完成最后一步,中州那边已经与姜道君达成了合作,届时可邀来宾共同见证……

“湛玄师兄、平心师兄以及玉珠师姐都可直接继任长老之位,纳兰师妹很快也将突破金丹期,清仪师叔的意思是仪典之位不以修为为主,师妹可以继任长老之位……

“应如是年后将正式继任分宗掌门,经司长老的意思是再打磨两年。还有……

宋从心巨细靡遗地交代了无极道门权位更迭的种种细节,无极道门对于拂雪道君的继任没有任何异议,因此权利交接也还算顺利。虽然年轻一代的弟子从上一代手中接过权位时肯定有一段手忙脚乱的过渡阶段,但因为宋从心上升的势头太猛,追随她的班底也早有心理准备,纳兰清辞和梁修更是早早就已经开始接手长老负责的俗务,如今已对各脉的运作流程烂熟于心,逐步接手宗门事务也不成问题。

唯独司书长老的继任有点波折,主要因为目前宗门内还没有出现古今长老这般广修杂学、博古通今的大才,近些年来实绩最漂亮的令沧海也只是专攻造化之道。无论谁上位都不太能服众,因此古今道人将来可能依旧要多加操劳,成为师门中唯一一个在晚辈手下做事的太上长老。

不过好在古今道人对此并不介意,九州列宿筹划挂的是宋从心和令沧海的名,非要说的话他早就给晚辈打了十几年工了。更何况成为太上长老又不代表不继续深造了,天经楼以学识为尊,就司书长老换了人,单论造诣和实绩,天经楼里的学子们高低还是得给他老人家磕两个。

只不过司书长老换了人,以后天经楼的究研费或许就不会卡得那么死了,形同虚设的休沐日安排也将提上行程。据说目前令沧海之所以最有望继任司书长老之位,正是因为他心性包容,话痨还好说话,天经楼一众学子都希冀未来能迎来遵循天人之道的“做五休一”的生活。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宋从心和明尘上仙说了很多,明尘上仙安静地旁听,时不时提点两句,教导她一些作为“无极掌门”应采取的措施。宋从心虚心领教,

虽然接手代掌门的职务已有三年,但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身为代掌门,宋从心只需处理事务、遇事采取措施,行事前向明尘上仙打个报告,对错是非皆由师尊来定夺。但以后宋从心真正坐上明尘上仙所在的位置,因果是非皆要由她自己判定。无极主殿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持掌多大的权利,自然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不急,直到你真正站稳根基,为师一直都在。”知徒莫如师,看着宋从心详尽无比、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规划案,明尘上仙便知道她定是紧张了。他宽慰自己的弟子一步步慢慢来,拂雪害怕犯错,但明尘觉得她完全可以放手去做。

交代完林林总总的事务之后,宋从心再次关心了明尘上仙的身体。在师徒二人谈话的间隙里,明尘上仙身上那种阴邃不详的气息也逐渐消散了,发现这股气息并非纠缠的怨恚之力,更像是交战中无意中沾染的,宋从心便也放下心来,没再多问玄中道人的结局。

宋从心打算折道去看看灵希的状况,很快便告辞离去,就像一阵穿堂而过的风。

明尘上仙孤身一人坐在安静的茶室里,感受着茶室内逐渐安静下来的空气。桌案的对面还摆放着未尽的残茶,点点茶沫沉在杯底。

“没有师徒之缘。”

明尘上仙将茶杯放回茶盘,瓷器与实木相触,轻硌出一声细微的声音。

“果然。”明尘轻阖眼帘,不带任何意味地勾了勾唇角,人好似沉在了静谧温暖的时光里。

“还是会有点寂寞。”

明尘上仙给空杯斟了八分满的茶水,随即他持杯,与对面空无一人的杯盏碰了碰杯。

第257章 【第101章】拂雪道君继位大典与挚……

玄中乃外道中人的消息砸在水塘中不算毫无涟漪,但与拂雪道君继任无极道门掌教之位一事比起来,就多少有些相形见绌了。

玄中道人堕入外道之事是被拂雪道君在自己的分神大典上当场揭露出来的,托玄中意图与无极道门鱼死网破的决意,无极道门省去了不少盘问筛选从犯的功夫。虽说来宾中肯定还有潜藏其中并未浮出水面的暗棋,但玄中的利益团体落网后为了脱罪定会互相攀咬。再大的利益也没有性命重要。

无极道门上上下下风声鹤唳了十数日,直到清仪道人卜算的黄道吉日即将到来,封冻大地的寒冬才有稍稍回暖的迹象。九州列宿筹划已经步入正轨,能被邀请前来无极道门参加拂雪道君分神大典的势力也基本配备了通讯令牌,因此分神大典改换成继位大典的消息在极短的事件内传遍了九州各地。

无极道门没有立刻公开玄中背后的阴谋,当时在场的来宾们也三缄其口。虽然仍有消息在私底下流传,但终究没有拂雪道君继位一事来得重要。

毕竟会为玄中堕入外道之事而心生惶惶的人终究只是少数,但魁首之位的更替以及之后引动的政策变革,对绝大部分人来说却是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但一些有心观察舆论趋势的人却惊奇地发现,不仅无极道门对权威更替全无异议,上清界对于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竟然也没有太大的争议。虽然有些老古董对拂雪道君年纪轻轻便居于首位一事颇有微词,但他们的声音就像海潮中螃蟹翻动砂砾的声音般不值一提。

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也不足为奇。毕竟对于上清界来说,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更何况这短短十年间,拂雪道君为神舟带来的变化世人早已看在眼里。前不久天景雅集更是传出了“拂雪道君即是白玉京城主”一事,要论授业之恩,所有得了白玉京好处的人都要尊拂雪道君一声“老师”。这数件重磅消息砸下来,众人难免晕头转向,“玄中道人堕入魔道”以及“明尘上仙二弟子乃妖魔混血”都要往后靠一靠了。

对于灵希来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另一边厢,分神大典升规成继位大典,对无极道门来说最为难的不是仪典以及排场,而是新任掌教的法衣。

每一任掌教继位时穿着的法衣都有极大的纪念意义,每一件都独一无二,法衣的规格、材质、暗纹甚至是镌刻其上的符文仙禁都隐喻着当代掌教的为人与功绩。这些细节往往是需要门中长老反复斟酌商讨的。但是此次升格仪典的时间安排实在太过仓促,负责此项任务的仪典弟子们几乎要把桌子拍出火花,磨秃了嘴皮。可无论他们怎么吵,最终得出的结果都是来不及。宋从心提议将已经制好的法衣稍加改制,但累得差点没崩溃大哭的同门们死活都不肯同意。

“师姐的继位大典怎么能穿旧制的法衣,这还不如把我塞器炉子里去!”

宋从心试图说服激愤的仪典弟子接受现实,不过很快,这件事情便迎来了转机。

“这是尊上为道君准备的,作为此次大典的贺礼。”

在仪典弟子们焦头烂额之时,明尘上仙的奉剑者物生与守中送来了明尘上仙为弟子准备的礼物。仪典弟子一看,那竟是一套形制完美、庄严又不失飘逸的道门法衣。

以蓝白为底色,优昙冰莲为意向,缀以屑金日月图与五音十二律为暗纹。法袍下摆与衣袖上都绣有掌教规格的十二品水纹剑徽,无论材质物料还是符文仙禁都是当世最顶级的。更难得的是这套法袍的设计与制衣堪称精妙,将端肃与清逸两种特质权衡得极好。既不会老成持重到掩压了师姐的意气风华,又不会花哨轻佻到折损了师姐的威仪气度,同时满足了两派仪典弟子不同的构想。

除此之外,鞋袜、道冠、配饰、法器等缀物都一应俱全,只要稍加改制便能立刻上身。这种规格的法衣制工繁复,工时最少也要一到两年,且掌握制衣手艺的匠人屈指可数。显然明尘上仙是很早以前便开始准备了,当时那句“补偿一个继位大典”并非空口之言。

仪典弟子们看得心花怒放,宋从心却十分心情复杂,她心想师尊究竟是何时开始谋算着退休养老了,怎么连掌教服饰都准备好

了?

掌教法衣的问题解决了,其他仪典的器物都是道门常备,就算有缺漏的,离火宫那边也能立时打造出来。宋从心的分神大典本就是以道门最高规格来办的,无极道门的继位大典与分神大典最大的不同是来宾不再是友宗,而是来者不拒,广纳四海。无论阵营立场,无论是否与无极道门建交,无论心底对魁首是何种想法,但只要自诩正道,只要还在上清界立足,就必须在这等大事之上做出表态——无极道门倒不会给人穿小鞋,但此等大事不参与,日后社交立场定会变得狭隘无比。

无极道门大开山门,广迎宾客,一时间,上清界风起云涌,有万仙来朝之势。

站在九宸山上俯瞰神舟大地,四面八方驶来的云舟甚至连绵成了壮观的队列,居于此等高位之上,岂会不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热血豪情?

“……这便是正道魁首。”

新任正道魁首伫立于众生之巅,她衣袂翩然,发白如雪,面无表情地对万仙来朝之景发出了如下感慨。

“要死了。”

拂雪道君历练多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站在山门前吹冷风结果转头跟人撞个正着后差点腿软给人当场磕两个的小怂货了。但她活了两辈子,这么大的阵仗也是第一次见。神舟大陆地广人稀,平日里清静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如今大家齐聚一堂,宋从心才惊觉上清界人口其实也没那么少。

——这还只是各方派来的代表而已。

面对此情此景,新任魁首并没有感受到“天下尽在我手”的快意,她只觉得头皮发麻五内俱焚,在心里一一拜过自己记得住的诸天神佛与师尊天书,祈祷这次继位大典上不要出岔子。在努力与上进过后选择了迷信的拂雪道君拜到不知道第几任的祖师爷时,她的通讯令牌突然亮起。

宋从心的友人们到了。

宋从心起身相迎,天景雅集上她走得太急,只临时给姬既望、梵缘浅以及天枢星君发了简讯。她有正当理由,但姬既望和梵缘浅却必须等到天景雅集散场后才走。不过两人原本就打算天景雅集落幕后顺道和她一起前往无极道门的,行程安排并不会耽搁。宋从心也给楚夭发了简讯,楚夭只说自己会来,但没说什么时候来。宋从心只能在平山海的据点中留下楚夭的基本面貌以及名姓,方便道门弟子接应她。

让宋从心有些意外的是,天枢星君和明月楼主居然也来了。

只不过这两位都不是跟着自家大部队来的。

“不用招呼,你忙你的。”天枢星君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以她大乘修士的境界,州域之距眨眼可至,“天权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什么仪驾礼数贺礼,我都推给天玑了,她晚点才到。我去看看明尘那个老东西是不是走不动路了,居然这么急着退位。”

长辈埋汰另一位长辈,晚辈除了无奈以外也不知应当做何表情。既不能反驳也不能附和,宋从心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天枢星君长袍滚滚地往太初山去了。

天枢星君独行特立,另一位也不遑多让。

明月楼的鹤车鸾驾来得很早,金碧辉煌,珠围翠绕,那财大气粗的派头震得一旁其他势力的云舟都退避三尺。唯恐与其并列会被其衬托得朴素寒酸。明月楼来了十几人,作为代表出行的是与宋从心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东方既白。他领着十数名容姿过人的门徒在山门处登记名姓,恭恭敬敬地献上贺礼,端得是礼数周到,滴水不漏。

宋从心以为明月楼主只派出代表是不打算参加的意思,谁知她一转身,就看见一名黑衣刀客在登记处登记名姓,张口就是:“无名刀客,拂雪挚友。”

负责登记来宾名姓的弟子年纪不大,脸蛋还带点婴儿肥的男孩拿着毛笔,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哪有人这样自报家门的?无名氏也就算了,你说是挚友就是挚友了?我还说自己是“道君最最喜爱的师弟”呢!

宋从心看着这一幕,几乎要忍不住叹气了,她走过去,在黑衣刀客身旁站定,伸手越过刀客在登记簿上点了点:“记‘明月楼主’既可。”

小弟子眼睛瞪得更大了,也不知道是被这个名号吓住了,还是被拂雪师姐的突然出现给吓住了。宋从心示意黑衣刀客跟自己走,途径小弟子身边时见他手忙脚乱地拿笔沾墨,担心这孩子回头会沮丧失落,便伸手抚了抚他的脑袋,道:“辛苦了。”

小弟子拿着毛笔,眼神原本有些发慌,被揉了两把,虽然强自镇定,但还是没忍住咧了咧嘴角。

黑衣刀客看了他们一眼,面上并没有笑。他看上去又像那个雪山中孤狼般的刀客了。

宋从心将黑衣刀客带入了后殿,这才出声问道:“做什么逗那孩子。”

她语气平常,没用敬称,就仿佛在和亲近的友人打趣一样。

黑衣刀客见状,眼中这才泛起一丝笑,他露出些许思索的神色,道:“小孩板着张脸坐在那里,汗都湿了鬓发,逗他放松一下。”

他抱着一柄古刀,一身简素古朴的黑色劲装,与先前抵达无极道门、穿金戴玉的痴绝门徒没有半点相像。

宋从心有些无奈,虽然不苟言笑,但显然人还是那个人。她作为引路人带着明月楼主前往自己的道场太素山,既然接待的是“挚友”,那自然不能让挚友住在普通客院中。更何况客院内人多嘴杂,而此次宋从心邀明月楼主过来,是另有要事相商的。

“此次与外道交手,我从他们口中撬出了一些情报。我想,或许与你有关。”

胥千星口中,那位被喜乐之道大祸主残害的天生道骨生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据她所知,琉璃目在神舟大陆上并不是一种常见的外貌特征。除开兰因以外,江央与拉则已经是乌巴拉寨中最后拥有神女赐福的血脉了。

宋从心回首望着黑衣刀客,眼神认真道:“在告知此事之前,我想知道,雪山一行,你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第258章 【第102章】拂雪道君琉璃为骨兰因……

雪山一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看着眼前人明镜如水的眼眸,明月楼主一时间竟不知应当如何答复。

他在一瞬间内想了很多:拂雪并不是会对他人的过去追根究底的性子,她会这般询问,或许是因为真相与他而言有些“残酷”。联系上玄中道人堕魔之事,拂雪的情报来源定是外道埋伏于正道之中的棋子。而若是与外道相关,此事背后的真相或许也呼之欲出……

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却险险打住。明月楼主早已习惯了这种一句话转出八百个心眼子的揣摩方式,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叹气了。

“对我而言,此事的答案已经并不重要了,毕竟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

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憎恨,最终也在无尽的岁月磋磨中消弭于无。

即便这世间真的有“琉璃”这个人存在过,她也早已随风而逝,知晓她名姓的人除他以外也皆付黄土。既然只有他一人知道“琉璃”的存在,那他究竟是兰因还是琉璃难道还重要吗?明月楼主已经走过了比“兰因”的一生多出十数倍的岁月,他已经走出了太远,远到自己都不在乎自己过去的模样了。

“你想告诉我什么?”明月楼主浅笑,“不必忧心,告诉我吧。”

宋从心沉默半晌,终是颔首。她邀明月楼主步入茶室,在茶香袅袅的静室中,宋从心将胥千星交代的情报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明月楼主。

雪山一行之后,明月楼主与宋从心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合作”。从慈秘到胥千星,两人开始共享手头的情报来源,并联手将其整合。宋从心偶尔会有一种莫名的错觉,这位总是捉摸不定、游离世外的大能似乎打破了某种坚持。最初的明月楼主会冷眼旁观姬重澜的种种谋划,会戏谑地将外道情报明码标价,会以翻阅故事般的心态

坐视咸临众生的挣扎。明月楼的门徒虽然救出了谢秀衣,但之后咸临发生的一系列政-变,明月楼主都没有插手。

他只是许下了一个承诺,允诺谢秀衣成功之后,他会以明月楼主的身份担保片羽吉光的成立以及建设。他看着谢秀衣、楚无争等人奔赴自己的大义,而他只是居于幕后,从容不迫地提笔。但如今,他已不再作壁上观,而是从持棋者变成了局中人,亲赴这一场尘世的棋局。

胥千星对于“大祸主”的情报并不详尽,至多也只算得上道听途说而已。为了不让胥千星意识到自己对这条情报的在意,宋从心对胥千星所说的一切都进行了深入的剖析。按照胥千星的说法,他来自一目国,虽然修行旁门左道不走正道,但本身也不是魔道修士或者外道的信徒。不过,一目国似乎与永留民有所勾结,成员基数庞大又良莠不齐的情况之下,说一目国内完全没有外道信徒那也是不可能的。

邪道,魔道,外道,散修……一目国成员的复杂程度远超宋从心的想象。

人口构成如此复杂,这个组织内部本身也形同散沙,成员之间鲜少有从属关系。高层倒是有明显的阶级划分,但以胥千星的身份还不足以参涉其中。

玄中并不是一目国的成员,他是永留民。据胥千星所说,玄中虽然不是自己的真正的领袖,但却有指使他的权利。不过因为双方从属的势力不同,彼此之间的摩擦与矛盾也不算罕有。玄中不把胥千星放在眼里,但胥千星真正追随的那位“女丑”其实也不把玄中放在眼里。

一目国与永留民就好比沙滩与海水,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却又始终不同。他们究竟为什么合作?这又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了。

宋从心简单交代了一目国的存在,她相信明月楼主手中也有相关的情报线索。不过知晓一目国这个组织并不代表明月楼的探子能摸索到喜乐大道内部流传的小道趣闻,毕竟三位大祸主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人物,这些情报来源的渠道也不一定靠谱。

“原来如此,拂雪不忍告诉我,‘兰因’的一生只是他人的一个乐子而已。”

明月楼主微微垂眸,唇角却是勾起一丝浅淡的笑弧。虽然对方没说,但他也能明白对方踌躇背后的隐忧。自己过往的苦难与挣扎实际是他人眼中的一个笑话,换一个人坐在这里,即便不在听闻这则消息的瞬间心神失守,也绝不可能像明月楼主这般平静地接受。

明月楼主微微偏首,他侧脸沐浴在窗外投射而来的天光中,似是将要消融:“以前我总会做梦,但梦总是破碎而又驳杂,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记忆的残片,还是因忧惧而生的幻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被困囿于此,但后来我又觉得,人的一生,也不是非要活得清清楚楚。”

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拂雪道君这里的茶叶不同于明月楼中千金一两的茗茶,但却清冽似雪地繁花。

就像这座山,就像眼前人,分明是人世间最清最冷的地方,却偏生开了漫山遍野的花。

“兰因与琉璃是镜影双生,相似却又不同。”兰因垂下眼帘,似是回忆,又好似在闭目养神,“拂雪觉得,‘琉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是《兰因传》中自私自利、愚蠢自大到以为自己仅凭一把小刀便能将红楼之主杀死的毒藤,还是《琉璃传》中践踏世间一切真情、于刀尖上起舞的疯子?

宋从心摇了摇头,无论是《琉璃传》还是《兰因传》,本质上都是明月楼主记录下来的故事。“琉璃”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的过去,与其说是一个人,倒不如说是某种象征。隔着笔者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文字去观测一个人,说自己能看清且读懂对方的一生,那无疑是相当轻佻且不负责的定论。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天书的捶磨,宋从心早已习惯从字里行间中去分析细节。因此回顾《兰因传》与《琉璃传》的故事,宋从心便能发现,两个故事串联在一起时,起码有三个不同性情、不同目的的“琉璃”穿插在故事之中。一个是《兰因传》中与兰因一同成长、任性自我的胞妹;一个是《琉璃传》中不折手段汲取养分、冷血薄情的行道者;还有一个则是分不清真实与虚假的笔者所狼狈描摹出来的、被他人扭曲模糊的“自己”。

三者之间相互交织,根本分不清虚实。明月楼主再如何神通广大,他所能知道的也只有当时还是个凡人的“兰因”所能知道的一切,但“兰因”的记忆又混乱不堪。要从这些早已无法证实的过去中理出一个头绪来,无怪乎笔者会受困其中,不得而出。

和看似冷清实则执迷的兰因不同,琉璃永远都清醒自知地活着。她做事一直都有一个尖锐的目的,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明月楼主抿了一口茶水,“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个答案,她恐怕早就告诉过我了。”

——“你道人生若寄万古尘,又怎知我甘饴蜉蝣溯水生?”

——“你又懂我什么?”

——“兄长,你究竟懂我什么?!”

兰因读不懂琉璃,从来都读不懂。但如果是琉璃,那个清醒自知的琉璃,她又怎会读不懂“自己”?

“所以我不是琉璃,我是兰因。”明月楼主语气平静,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在咀嚼着更复杂的心绪,“以前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在拂雪告知我此事之后,我也终于理清楚头绪了。兰因确实有一个名为‘琉璃’的胞妹,但是除此之外,兰因与琉璃的命轨中还有第三人的存在。”

借拂雪之手自雪山深处取回振觉破魔铃后,明月楼主剔除了自己记忆中“杂垢”。他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里面掺杂了许多本该属于“琉璃”的记忆。在踏入修真界后,明月楼主也明白双生子于此世是相当特殊的存在。双生子之间的牵系十分紧密,天道会将他们视作一个整体。兰因和琉璃拥有一模一样的琉璃瞳,一模一样的容貌,甚至就连根骨与命格也无比相近。

而若是抛去那些混淆耳目的细枝末节,只追求事件的本质,《兰因传》和《琉璃传》又讲述了怎样的一个故事呢?

“被毁掉的天生道骨不是兰因,而是琉璃。

“但故事的最后,真正死去的是红楼之主,而不是琉璃。”

红楼之主的尸体在密室中糜烂腐朽,但琉璃的棺椁中却只剩下一缕断发、一件血衣,真正无法被证实死亡的人其实是琉璃。

比起《琉璃传》,《兰因传》披露的线索更加真实也更加合理,但“合理”放在这场光怪陆离的幻戏中,反而显得格外不可信。

“当年,青衣习武,花旦修术,她究竟是何时步上喜乐大道的?兰因不知,此事也早已不可追溯。”从任性娇纵的胞妹到刀尖起舞的舞者,琉璃的心态与目的第一次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她身上开始出现了“道”的痕迹,“但后来,或许是发现自己行差踏错,或许是意图夺取红楼之主的所有,又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报复……琉璃与外道进行了交易,从他们手中换取了一件缄物。”

这一点,是明月楼主后来推断出来的结果,如果“琉璃”是真实存在的,那这样大范围的记忆干涉与认知篡改,基本都跟外道脱不开干系。

“琉璃是一个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内自傲、不熟悉的领域内会想当然的人。所以对于她以为自己能凭一柄小刀便杀死红楼楼主这件事,我其实并不是十分意外。但她究竟为何要刺杀红楼之主,当年的我绞尽脑汁也没能想个明白。”明月楼主缓缓摇头,“她是一个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也绝不会为了他人而损害自己的利益。不为自由,不为尊严,不为泄愤,那她没用利用兰因反而选择自己去做的原因,只可能是‘获利’。”

“那件缄物,应当是能抹灭吞噬一个人的存在,并将其拥有的所有转移至另一个人身上的邪物。”

明月楼主缓缓抬头,朝宋从心望来,他是平静的,平静得几不见言辞中的悲哀。

“但一个人拥有的全部,甚至包括记忆、情感、信念这些东西若是全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这个人还会是原本的人吗?”

外道之所以邪祟,是因为祂实际并不能实现任何人的愿望。即便向那些“神”许愿,神的伟力最终也会将一切导向最糟糕的地方。

“我说过,琉璃是个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内会想当然的性子,就像孩童会以自己认知的所有视为尘世的全部。”明月楼主放下了杯盏,“所以就像她在武学之上想当然一样,她同样也不会意识到外道的可怖之处。又或者她明了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但却没有放在心上。”

明月楼主为何会如此肯定琉璃一定与外道进行了交易,又为何肯定她必定夺取了“红楼之主”的全部?

“因为在那之后,兰因逆练的功法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达成了圆满,他也成为了‘红楼之主’,自此踏上仙途。”

与琉璃命格相近、互为表里的兰因,阴差阳错之下得到了红楼之主的全部。他的命运被琉璃影响了,必然是因为琉璃在背地中做了什么。

“所以,已经不重要了。无论琉璃是兰因的双生、花旦、红楼之主还是那位传说中的大祸主,都已经不重要了。”明月楼主叹了一口气,“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妹妹,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大概都会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自由痛快地活着。”

与执迷过去、迟迟无法放下的兰因不同,琉璃早已选择抛下过去的所有。兰因对琉璃感官复杂,琉璃对兰因又何尝不是?只是琉璃比兰因更加果决,更加心狠,并且在更早的以前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宋从心与明月楼主相对而坐,一瞬间,宋从心感觉明月楼主的气息发生了某种

微妙的变化,仿佛枷锁应声而落。

“至少……”宋从心斟酌着言语,一针见血地安慰道,“至少她没把那柄刀捅到你身上。”

双生并蒂花,一朵花想要向阳,首当其冲掐死的当然是与她抢夺养分的另一朵花。外道赠予琉璃那件缄物,背后真正指向的目标恐怕是兰因,而不是红楼之主。那个隐藏在暗影中的人鼓动琉璃吞噬自己的半身,但如果琉璃真的这么做了,她恐怕会在杀死与自己命格相系的兄长的瞬间迎来真正的绝望。

杀死一位天生道骨,毁掉一位天生道骨,这才是幕后之人想要的结果。

但琉璃却没有这么做。

明月楼主忍不住笑了:“是啊,至少没捅在我身上。”

究竟是所剩不多的良心还是别的什么?兰因也说不清楚,毕竟他从来都没读懂过自己的半身。

那个自私骄傲、冷血薄情的身影,终是在时光的尽头中渐渐远去。他们血脉相连,磋磨半生,最终却只能沉默相对,形同陌路。

他苦海沉浮,兰因终悟。

她烈焰焚身,琉璃为骨。

第259章 【第103章】拂雪道君千山剑鸣遥相……

友人能够放下心结,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尽管此事背后仍有重重迷雾,但至少他们已经抓住了线头。

宋从心还要接待其他宾客,便给了兰因自由出入太素山的权限,放任这位大能在自己的山头上四处闲逛了。宋从心相信明月楼主是个知礼数的人,绝对不会干出擅闯他人住宅然后目击她满室毛绒绒的失礼之事。明月楼主会以兰因的身份来此便是为了躲去那些繁琐的寒暄客套之礼,宋从心便也随了他的心意。

姬既望与梵缘浅是跟着重溟城与禅心院的大部队来的,因此脚程延缓了不少。姬既望倒是不停地在通讯令牌里给宋从心发消息,一边埋怨东余立派来的官员不允许他单独前往无极道门,一边看见有趣的动植物便拍下留影传给宋从心。整个聊天小组中一百条消息里有九十九条都是姬既望发的,剩下的唯一一条消息则是梵缘浅发的“善”。

宋从心寻思琢磨着自己迟早要把聊天表情包搞出来,以后佛子就能用上“相亲相爱一家人”的中老年表情包了。

宋从心去履行自己掌教的职务时,明月楼主也依言开始在太素山上闲逛。无极道门的建筑风格大气磅礴却略显庄严冷清,习惯了人间烟火气的明月楼主难免觉得有些不合心意。但拂雪道君的道场却与别处不同,放眼望去,繁花盛锦,草木成蹊。有这般颜色,人世间的岑寂都被冲淡了些许。

传说拂雪道君所在之处草木葳蕤,万灵生光,如今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处于这样生机勃勃的环境之中,明月楼主的心情也不由得放松了下来,他甚至有心情一边闲逛,一边分辨周围种植的是何种草木。他见多识广,分辨植株的品种自然难不倒他。于是很快,明月楼主便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漫山遍野繁盛的草木可能都是拂雪亲手栽种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烦乱驳杂、毫不讲究品种与布局的栽种方法,就像孩童无意间将种子埋入土中,任其生长发芽。

无极道门不可能任由不通此道的随侍弟子来帮拂雪打理道场,所以这些乱七八糟的草木十有八九是拂雪亲手种下的。因为是道君亲手种下的,随侍弟子们不好将其拔掉,只能任由草木野蛮生长,这才有如今这般张牙舞爪、生机盎然的景象。

明月楼主半跪在一朵花卉跟前,伸出食指轻点被花瓣包围的花蕊。看着那茎叶细弱的花卉摇头晃脑的模样,明月楼主也不禁摇了摇头。他禁不住猜想拂雪种下这些花草树木时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每当他觉得自己应当已经看清拂雪这个人了,对方却又会在细节处展现出出人意料的模样。

清风拂过山野,卷来草木糅杂的暖香。明月楼主站起身,正想继续往下走去,回头时却突然见一道影子正从山路的尽头走来。

那人脚步沉重,似是藏了一腔不可言说的心事。她走得很慢,但与明月楼主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人又不大一样。

是太素山的随侍弟子吗?明月楼主并不太过在意,兰因的身份鲜有人知,他不必担心有人发现他是明月楼主而上前搭话。那人走得近了,明月楼主才发现对方身着无极道门内门弟子的服饰,衣摆上绣有六品剑徽。也就是说,对方至少是某位内门长老的入室弟子。

是拂雪的师妹吗?明月楼主不动声色。他打量着那名气质冷沉的少女,心中估算着她的身份。

少女越走越近,明月楼主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此少女很快发现了他的存在。眉眼还略显稚嫩的少女抬眼扫来,金棕色的眼眸似金阳照世,别有种神性与兽性共存的冷感。那双眼睛在明月楼主身上浅浅一过,就在明月楼主以为她要移开视线时,对方却突然顿住了。

少女停驻了脚步,她隔着一射之地与明月楼主两相对望。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似是有些愕然。

怎么回事?明月楼主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他见那少女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又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即左顾右盼,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半晌,少女似乎确定了什么,她突然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拽住明月楼主的袖摆。

好生无礼!明月楼主皱了皱眉,正想将少女拂开。谁知少女一开口,吐出的称谓却让他瞳孔一震。

“兰因叔,你居然已经出生了!”

明月楼主:“……?”

命长还是有好处的,活得久什么事都能遇到。这可真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新奇的招呼了。

……

当日的点点插曲,并不影响时日的推进。在无极道门上下一心、齐力筹备的情况之下,新任掌教的继位大典如期而至,无极道门也迎来了百年难遇的热闹景象。

无论是对无极道门而言,还是对神舟大陆而言,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都意味着上清界将翻开全新的史篇。这千百年来,人世日新月异,变化万千,上清界却始终静如止水,裹步不前。这倒不是因为明尘上仙的威仪迫人,镇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而是因为五百年前的一场大劫致使道门死伤惨重,绝大部分宗门都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境地。须知大道之行,道阻且艰,要培育出一代能担大任的弟子可谓是难如登天。好在如今,初生的旭日冉冉升起,上清界终于熬过了这场损命的大劫。

不少前来参加魁首继任仪式的大能前不久刚刚出席了天景雅集,对于这十年间的飞速变化,他们都有恍如隔世之感。谁曾想,他们还没来得及适应这沧海桑田的人世,横空出世的拂雪道君居然已经要接任魁首之位了。

拂雪道君年纪才多大?她骨龄有四十岁吗?张家老祖张万世坐在席间,再严肃的神情也掩盖不住他茫然的双眼。他看着往来奔波、人人手持一张通讯卷轴的年轻面孔,看着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的无极道门,欣慰之余又难免生出几分要被时光抛下的怅惘与惶恐。

“老喽,老喽。”同席的老友拂着花白的美髯,看不出老态的面容上镶砌着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我们这些老东西,也终于等到功成身退的一天了。”

“十年。”张万世难以置信道,“这才仅仅只有十年,我上一次闭关时,可从没想过能有今天。”

“你不懂,老友。这是乘风起势,时也命也。”老友睁着一双清明睿智的眼,“世道停滞近乎百年,明尘掌教也能看得出来,再这样下去,上清界只会亡于不变。但要如何变,何时变?这都需要魁首细细斟酌拿捏。轻了不行,重了不行,过轻削不去腐肉,过重易断根茎。

“拂雪道君生而知之,她或许便是天道钦定的气运之子。老友啊,英雄乱世出,世间恐有大劫。”

张万世身为触及天机的大能修士,对世道的变

迁也隐有感悟:“……量劫之下,我等亦微如蝼蚁。”

“哈哈,老友,你这是心气已衰,还不承认你老了!”老者指着张万世哈哈大笑,他看着殿中那一张张年少鲜活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意气风发的眼眸,怅惘之余却是豪气干云地挥手,“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长路未尽,薪火未熄。何必叹息前路险阻?你当感慨我等还能继续向前。”

“老友啊,我等便在此目送后辈行远,且看未来的魁首如何作为。”

新任魁首究竟会如何作为?

九宸山最高的山巅,祭奉无极道门历代英灵与先辈的八卦坛上,内门八大长老率领各脉精锐弟子分列两侧,严阵以待。

所有长老与门中弟子都换上了正规的无极道门服饰,蓝白为底色的法袍,一字排开时的场景是相当宏大且震撼人心的。千余名弟子列队于广场之上,其庄严肃穆的氛围让观礼的宾客们都不禁安静了下来。山巅罡风狂猎,呼啸的风卷起弟子们纹有水纹剑徽的袖摆,那宣誓着无极道门“善利万物而不争”之德行,“诛邪渡厄断贪嗔”之勇武的标志在风中猎猎。众多来宾在恍惚之余,又不禁生出几分难言的心绪。

无极道门庇佑九州山河千年之久,即便尘世对道门的强硬常有非议,但谁都无可否认,第一仙门如大日般普照着尘世,给了世人一段不折的脊骨。

如今,他们将见证时代的更迭,见证这轮大日传承的炬火。

伫立在祭坛之上的明尘上仙点燃三香,遥拜先祖。与收徒大典不同,无极道门的掌教继任仪式并无过多的誓词,整个仪式显得安静而又肃穆。

吉时已至,钟罄齐鸣。

当那银发雪衣的身影自殿中步出之时,“唰啦”一声,广场上千名弟子同时举剑。他们手握剑鞘中段,将佩剑横于身前。整齐划一的动作仿佛是提前演练过千遍万遍,众弟子将未出鞘的长剑贴于心口,单膝触地,矜首:“恭迎新任掌门。”

千余人同时发声,那声浪几可拂动云海,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可除了这一声响彻云霄般的恭贺,场中又安静得针落可闻。

宾客们情不自禁地屏息,自明尘上仙持政以来,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便不曾易改。来宾们不曾见过无极道门权位更替的仪式,他们不知道无极道门是否一直如此。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们难以用言语形容心中的震撼,就像他们无法以言语去形容这些弟子面上那仿若朝圣般的虔敬与信仰。

——正道魁首,这便是正道魁首。

银发雪衣的女子在万众瞩目之下穿过宏伟的人潮,目不斜视地向着高处的祭坛走去。她不是当世修为最高之人,不是当世声望最高之人,但当她一步步朝着祭坛走去,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口,牵动着所有人的呼吸。天光洒落在她身上,竟有种霞光万丈、不可逼视的错觉。

她仿佛在独自前行,又仿佛有千万人追随着她的步伐与身影。

拂雪道君登上了祭坛,与明尘上仙相对而立。

“燃香。”

明尘上仙语气平淡,但他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里。

拂雪道君在香炉内点燃了三香,明尘上仙微微侧身,让开一条路径。在他身后,朝天的祭坛与断崖,无极道门历代掌教、长老的命牌皆列于此,那些与命魂相系的命牌早已熄烬。断崖之下是英灵的剑冢,无数无极道门弟子的断剑皆葬于万丈深渊之下。许多无极道门的弟子没有残骸与尸骨,他们留予人间的,只有一柄断剑。

袅袅青烟如柱升起,狂猎的山风竟吹不散这缥缈无依的烟缕。顶着刮骨的寒风,拂雪道君俯身虔拜了下去。

一敬浩浩苍天。

二敬茫茫大地。

三敬英灵万千,白骨如山,残剑遍地。

宋从心注视着手中三香,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三香插入香炉的瞬间,清越如鹤唳的剑鸣同时响起。无极道门弟子们同时拔剑向天,剑鸣之声刹那间越尽千山万水,铮铮之声激荡不绝。

宋从心正欲回身,却不料剑冢之下竟突然刮起一阵狂风。

……不,那不是狂风,而是剑气。

锋利冷锐的剑气卷拂着宋从心纷扬的发与袖摆,一声,两声……万千剑鸣自谷底响起,它们纵横交织,声势浩大,堆叠的音浪席卷青云,几欲摇撼九天。这奇异的剑鸣正如同往世彼岸传来的残响,与无极道门弟子的鸣剑礼遥相呼应,恍若过去与未来之间无言的交接。

宝剑有灵,更何况是曾被剑主以心血细细哺育的本命灵剑。即便折剑入冢,葬于深谷,那灵性犹存的残剑中依旧封存着已逝剑主们的信念。

宋从心伫立在悬崖之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那剑鸣似在她的识海深处响起,回过神来后,才发觉那竟然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回首,便见师尊站在她面前,他容色淡淡,一如当年宣告她拜入内门那般,再次宣告:

“从今日起,你便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掌门,拂雪。”

【第四卷。拂雪道君。深雪篇:仍怜田间穗,拂却尘寰雪】

【完】

第260章 【第1章】正道魁首友人小聚温酒暖……

许多年后,无极道门拂雪道君继位大典上“空谷闻剑鸣”的奇闻依旧众口相传,经久不息。

后世之人考据都知晓一点,这位彪炳千秋、名垂青史的正道魁首少时籍籍无名,并未显露天才之名。虽然有不少野史传闻道这位正道魁首生而知之,宿慧天成,否则无法如此恰到好处地在一次又一次攸关神舟存亡的命运转折点上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毕竟隔世已久,许多事情都已不可考究。而后世被人敬称为“继明拂雪之道尊”的正道魁首与其他光耀一时的天才相比并无太多“天道垂青”的异象。她一路走来,每一步的基石都是众生协力创造的奇迹。

“空谷闻剑鸣”是为数不多的传奇趣闻,就连无极道门的弟子都说不清其中的原理。修士并无来生,身死道消便是魂飞魄散,自然没有鬼魂显灵之说。虽说神魂强大的修士并不会在死亡后立刻魂飞魄散,但既然已经被无极道门葬入剑冢,那便喻示着这些剑主最终的结局。剑断人亡是剑修败落的宿命,或许有三俩残剑时隔多年依旧有灵性残存,但也不可能爆发出如此澎湃的剑气。此事争论许久也没能论出一个因果,最终只能被归咎于无极道门弟子的剑鸣引动了山谷残剑中的剑意。

但无论如何,继位大典平平顺顺地落下帷幕之时,不少长老与内门弟子都在心中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虽说正道之辈从不信邪,但拂雪的气运好像全部用在了生死关头,平日里便多少有些诸事坎坷之嫌。道门修士主修一个清静无为,但再有人破坏无极道门为拂雪操办的仪典,别说内门弟子了,长老们恐怕都要忍不住打人了。

而在明尘上仙宣布宋从心继任掌教之位、并亲手为其梳洗挽上三清莲花冠时,沉默观礼的天书突然从宋从心的识海中蹦了出来。

【[道号:拂雪]宋从心

身份: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掌门人、白玉京城主、上清剑宗

境界:炼神还虚。分神期

[九州名望]:彪炳千秋的正道魁首(原:名震九州的拂雪道君)

[历史中熠熠生辉的传奇数不胜数,无数横空出世的奇才也不过是在这块伟岸的丰碑之上留下或轻或重的一笔。而今,拂雪之名终将被时代铭记,只要人族的文明存在于神舟大地,正道魁首便是构成文明的基石之一。这是一条长路的尽头,又是一条长路的起始,她象征着一个风暴般的时代即将来临,人们期待她能为一片死水的神舟注入生机。而对于年轻一代的修士而言,拂雪道君是道标,是旭日,是长空之下飘扬不折的帆旗。]

[著名事迹]

平厄北州天苍山蛰灾事件。

始辟九州列宿,链结神舟地脉,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

玄中堕魔事件立言于众生。

继位大典奇闻之空谷闻剑鸣。

……】

继位大典上的气氛太过端肃,宋从心并没有分心去查看天书的标注。等到仪典结束再看天书的评语时,宋从心顿时感觉自己被折柳道人传染了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蚂蚁在爬。虽然天书记载的评价除了偶尔包含一些类似“文盲”之类的锐评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取决于世人的评价,但宋从心依旧觉得这有些赞誉太过了。

回首过去走过的漫漫长路,宋从心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已经站到了正道魁首之位。对于曾经的宋从心来说,这个位置实在太高太远,无论如何都触之不及的。

仪典结束之后,宋从心在大众面前露了下脸,接受了不少人的寒暄以及恭维。等到能抽身离开和友人共聚之时,也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分了。

自从宋从心将自己的分神大典操办成造物竞买会后,无极道门的仪典倒是热闹了不少,来宾们不至于无事可做。此次前来道贺的宗门势力都可以获得无极道门的回礼,除了离火宫锻造的神兵利器以及丹药之类的修真资源以外,所有宗门还将获赠无极道门出品的通讯令牌,对于许多没能抢购到令牌的人来说,这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宋从心邀诸位友人在宴后小聚,私底下相处,友人们也能放开些许。

梵缘浅看着宋从心不同往日的威仪与风采,不由得抚掌浅笑,恭贺道:“恭喜。”

“多谢缘浅。”宋从心也笑了笑,心中多少有些困惑道,“楚道友呢?”

“我在这里!”角落里传来一声吆喝,声音故意压得低沉,但依旧令人耳熟。宋从心回头望去,便见一身穿低调服饰、头脸蒙纱打扮得宛如大盗般的人影缩在树荫下朝自己挥手,那副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模样看得宋从心眼角微微一抽。

“恭喜呀恭喜呀!”偏生当事人还一无所觉,她连蹦带跳地来到宋从心面前,抓着她的手亲昵的晃悠了两下,“以后你就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了,可要记得罩着我呀!”

“作何这般扮相?”宋从心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包得严严实实的脸,这可不像楚夭往常热烈张扬、走到哪里都显眼至极的风格。

“你不懂,这是因果报业,没办法的事。”楚夭伸出一根食指挠了挠脸蛋,话语因为闷在厚重的布料里而显得有些含糊,“这席间放眼望去,除了我已分的前缘以及被我得罪过的人,我都找不到多少生面孔。我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做便跑来你的仪典上,回头你师尊可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师尊不会这么做的。”宋从心解释了一句,又难免感慨楚夭“交友甚广”,能来此地参加仪典的都是各宗翘楚,门派精锐,能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楚夭也真是一个人才,“不会有人胆敢在此闹事,我既邀请你来,自然是会护住你的。”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进入室内,外间宴席热火朝天,宋从心则在私下聊备酒宴款待自己的友人。

楚夭一边拆自己脸上那些缠得严严实实的纱巾,一边郁闷道:“嗨,我是来参加你的继位大典的,哪里能给你添麻烦呢?自家人知自家事,能被我看上的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我钟爱他们痴心入骨,但分开后这些人也最是痴缠执着,届时闹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又是何必呢?”

宋从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评价楚夭这是自讨苦吃还是没事找事,她感情浓烈似火却只是昙花一现,偏偏看上的都是棘手的硬茬子。想到先前两次遇见楚夭时的情景,这种“喜好”显然有些触及宋从心和梵缘浅的知识盲区了。于是两位善解人意且注定孤独一生的道佛传人只能沉默无言地聆听着楚夭的抱怨,一个两个惜字如金。

楚夭自雪山一行之后便被明月楼主的隐姓埋名、坑蒙拐骗之举气得够呛,作为同时见证了宋从心与明月楼主那场交易的友人,楚夭忍不住对着梵缘浅大倒苦水。梵缘浅虽然对北地蛰灾有所耳闻,但也只限于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对细节与内因并不知情。如今楚夭给她述说的这些,梵缘浅顿感讶异的同时也有几分不甚明显的忧虑以及悲悯。同为佛门,虽流派不同,但精通佛理的梵缘浅更能领悟到雪山之行的险恶,也更能体悟到其中芸芸众生的悲苦。

“这可真是……”梵缘浅叹了一口气,她双手合十,转头望向宋从心道,“我应当与你同行的。”

宋从心摇了摇头,乌巴拉寨的结局是早已注定的了,梵缘浅没被牵连其中,反倒是一件好事。

楚夭抿了一口陶炉上刚暖好的温酒,神情忿忿道:“然后啊,缘浅你是不知道,槛花阁下究竟有多过分,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千八百两银子的兰因居然是——”

“说我什么?”一道低沉冷清的声音突然自身后响起,楚夭一口温酒顿时卡在了喉咙里,一时间咳得撕心裂肺。

“宋从心。”被引入室内的人除了孤狼一样的刀客还有又被打扮得花里胡哨的重溟城主,他从明月楼主身后绕了出来,淡定且旁若无人地打着招呼,“梵缘浅还有……嗯,不认识。总之好久不见。”

姬既望的人情世故一如既往的缺心眼,宋从心向姬既望介绍道:“这位是楚夭楚道友,我们在天景雅集上认识的,后来幽州之乱也多亏了她出手相助。”

“你好,楚夭。”姬既望对人依旧是直呼其名,一番打扮后的姬既望外表看上去矜贵风雅,姿仪过人……

“我去。”楚夭原本因为被明月楼主抓了个现行正觉尴尬,回头见了姬既望的真容却不禁呆滞,“哥们儿,你吃啥长这样的?这还是人能拥有的美貌吗?”

“?”姬既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本宣科、老实答曰,“谬赞,谢谢,我可以不是人。”

……可惜内心还是个会在滩涂上撒丫子狂奔、每天叉鱼数十斤的淳朴小渔人。

楚夭连吃两记暗亏,人难免有些萎靡不振。宋从心招呼姬既望和兰因在席间坐下,几人温着热酒,吃着小菜,彼此聊起了过往琐事。

楚夭一开始还有些忌惮明月楼主大乘期修士的威慑,但酒过三巡,见兰因没有报复她的打算,顿时胆子大了不少:“楼主你老可真是把我们瞒得死死的,亏我还听你的话与那神子对峙……你究竟是何时发现神子有所不妥的呢?”

“我调查过乌巴拉寨,尸傀术与迷心术并非雪山神女所授之技法,那多半是外界流传而来的。”兰因手持酒盏,颇为恣意地轻晃,他是席间最有闲情雅趣之人,他人是喝酒,唯独他是品,品色品香品味,便是一身劲装,依旧难掩风流,“当然,另一重原因自是我曾派探子伪装成商队前往过乌巴拉寨,但那些门徒归来后却尽皆失忆,忘却了乌巴拉寨中经历的一切。唯独一位探子归来后失魂落魄,非说自己生的女儿丢了。”

“啊。”楚夭隐约想起了此事,江央有对她提起过,当年神子为了将拉则送出雪山,曾催眠过一位商队中好心的女商人,让她将拉则视为生身骨肉,“但是拉则在半路中逃回了雪山,没有和那位女跑商走。但你不是说他们都失忆了吗?有可能是记忆错乱,不一定是中了迷心术啊。”

“问题大了去了。”兰因垂眸抿了口酒,“那探子是男扮红颜,哪里来的生身骨肉。”

众人:“……”

席间一片哑口无言,半晌,楚夭才缓缓道:“你们明月楼真是够了。”

宋从心和梵缘浅沉默良久,默默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