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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希师姐寡言少语,平日里不爱外出,时常待在文光院里,也鲜少与其他弟子往来。首席的分神大典,宗门内热热闹闹的,也从不见灵希师姐下山一观……”

也就是说,“从不下山”的灵希要在不到半个时辰的间隙内下山,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来到这个僻静的院落里,并将闻人炎虐杀。

若是蓄意谋杀,为何要选闻人炎,为何要自毁前途?若是神志不清,又如何做到掩人耳目?

“再则,灵希师姐身穿的是室内服,虽不算失礼,但通常不会用于大型仪典……”云迟迟下意识回头看了灵希一眼,犹疑半晌,“而且,还、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约莫是半年前发生的,这件事首席也知道……”

“你说。”

“当时赏花宴上,灵希师姐醉酒后被带回文光院,清醒后洗漱时手上亦有血迹,但当时,灵希师姐身上并无伤口……”

莫名出现的血迹,堪称诡异的行踪,种种疑点让这原本一目了然的凶杀案突然变得诡谲莫测。众人面面相觑,都从中品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闻人山也不是傻子,他抱紧了儿子的尸体,一时间老泪涟涟。虽然事情的真相还未明了,但他也明白自己可怜的儿这是被人作了筏子,卷进针对大宗的阴谋中了。

明尘上仙也没有妄下定论,他只是转身看向闻人山,道:“既是在我宗出事的,我宗定会承担起责任。令郎可曾燃过魂灯?”

“有、有的!”闻人山先是一愣,随即连连点头。

“取魂灯来,只要魂魄未散,无极道门都会给你一个交代。”明尘上仙如此承诺,修士不入轮回,因此兵解后仍能存世。但想要重获肉身再入仙途,没有机缘与庞大的资源支撑那也只是一个奢侈的空谈。但明尘上仙的承诺,没有人会怀疑他能不能做到。

“……好。”事情峰回路转,大喜大悲之下,闻人山险些昏厥了过去,“多谢……明尘掌教。”

明尘上仙三言两语便摆平了此事,人群有些难以抑制的躁动。而这时,玄中道人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鲁直道:“掌教是打算这样便当做无事发生吗?”

“当然不。”明尘上仙平静地回首,事情当然不会就此结束,毕竟敢在拂雪分神大典上陷害灵希的贼子还没揪出来。明尘上仙并不解释之后将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他只是看着玄中道人,仿佛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明尘上仙分明只是平视,但玄中道人却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之感,他大声道:“明尘掌教,我也曾是无极道门的弟子,我尊您敬您,将您视作敬重的长辈。但您现在是在做什么?包庇罪孽,粉饰太平,即便杀人之事另有缘由,但——”

玄中道人猛然指向灵希,仍在拂雪怀中的灵希睁着一双明显非人的金眸,瞳孔隐隐竖作一线。

“您竟然包庇妖魔之子,甚至还收其为徒!”玄中道人语气悲昂道,“今日杀人之事绝不会是例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斩妖除魔为我辈之道,您身为正道魁首,怎可负之?!”

玄中道人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正道魁首的弟子竟是妖魔之子,这简直骇人听闻!

莫说那些受邀而来的宾客们了,就连无极道门的弟子也不禁露出错愕之色,显然这弟子的身份在无极道门内也并非人尽皆知。要知道,明尘上仙当年的天剑之名就是涤荡四海、斩却无尽妖魔而来,如今他竟然背离曾经的道途,收妖魔之子为徒?!

来宾如滚水浇油,沸腾得一塌糊涂,有人如玄中道人一般倍感激愤,也有人恨不得割了耳朵不听这要命的秘闻。玄中道人趁热打铁,乘胜追击,他作痛心疾首状:“我想不通您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做这种事,今日之事即便是遭人算计,那也是因其立身不正,本就有失控的危机!可您却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带过,为何?您不是向来大公无私,以庇佑天下苍生为己任吗?为何要坐视这等祸患存在,您是对这孽障生出私心了吗?”

“她不是孽障。”与玄中道人的慷慨陈词相比,明尘上仙实在过于平静,他颔首,语气轻描淡写,“我收其为徒,确有私心。”

此话一出,本就沸腾的人群更是惊疑不定。玄中道人猛然低头,他手中的獬豸印正对着明尘上仙,且没有任何反应。

这意味着,明尘上仙并没有说谎。时隔多年,那高高在上的人神终究还是走下了神坛,并且生出了为人的私心。

计划如预料中的那般顺利,玄中道人喉结微微一动,他心如擂鼓,热血冲上天灵,身上却冷得几近战栗。明尘上仙有了私心,这世间不知有多少人将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毕竟神难以杀死,但人却可以,因为人有软肋!

“这不可能!”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众人回头,便见一个身穿无极道门外门弟子服饰的弟子扶着门框,拼命挤开人群而来。

宋从心闭了闭眼。她心想,终于来了。

虽然地点不对,人也不对,但眼前这一幕简直如同书中的故事在自己面前上演。

“明尘掌门,您怎会是这等罔顾人伦、离经叛道之人!”那少女尖声大叫着,她神情恍惚,看上去仿佛信仰崩溃,“灵希这贱人不仅是妖魔之子,而且她还对您抱有不伦之情!您既然知道,便应该废她仙骨,将她逐出仙门,怎可还将这等罔顾人伦的孽物放在身边?!”

“天道在上,我婓语愿以道心为誓,我口中所言无半句诳语,字字皆真!”

婓语尖锐的宣誓在苍穹下回荡,整座庭院却仿佛被人下了静音咒般,仗马寒蝉,针落可闻。

第246章 【第90章】拂雪道君图穷匕见杀意生……

宋从心如果不知道天书的剧情,此时恐怕会和绝大部

分无极道门弟子一样,当场露出“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表情。

《倾恋》提及的命轨之中,无极道门并没有出现别宗弟子死亡这样的恶性事件,不过那是因为书中玄中道人已经是内门持剑长老,并且还潜移默化地将原持剑长老门下的弟子全部改换成自己的班底,因此没有横生枝节的必要。玄中道人只需要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内揭穿灵希妖魔之子的身份,就足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她。而且书中的灵希也不像现在这样有同门相护,仍有转圜解释的余地,她原本要面对的境况必然更加艰辛。

《倾恋》故事之中,连纯钧上人亲传弟子湛玄都落得一个下落不明的结局,就足以想象玄中道人对无极道门的渗透到了何种境地。但现在情况不同,玄中道人未能在无极道门内一手遮天,以宋从心为领袖的新生代弟子又已成长为栋梁之材,整个无极道门上下都被打造成铁桶江山,毫无可乘之机。

内部无法摧毁的情况之下便只能借助外力,因此才有了闻人炎的死,才有了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审判与毒誓。

冷眼旁观这一切的宋从心,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她早已料到分神大典上不会安宁,虽然有些辜负同门与长老辛苦为自己操办仪典的心意,但这是抓住玄中道人狐狸尾巴的最好契机。不过她依旧错估了玄中道人对她的恐惧,他出手太过仓促,仓促得有些迫不得已。因为玄中道人知道,分神大典一过,拂雪就要剜了他的皮。

大概半年前,宋从心以一种堪称“光明正大”的手段开始调查其玄中长老的动向以及过去。虽然明面上似乎查不到什么,但这给外界传递了一丝微妙的讯息。

现在看来,玄中道人比宋从心先一步坐不住了。

宋从心仔细地观察过所有人的表情,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演技过人,所以必定有人露出破绽。有些人满脸错愕与难以置信,有些人像路过被踹了一脚的小狗般茫然无助,还有一些则拧着眉头、面露不愉之色。这些都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路人,而有一些连伪装都做不好、面露兴奋紧张之色的,想来就是玄中道人拉拢的拥趸了。

宋从心环顾四周,灵希的呼吸已经逐渐恢复平稳,她随手将灵希打横抱起,交给一旁的持剑弟子。

在那名叫“婓语”的外门弟子发下道心毒誓之后,整个庭院都沉浸在被下了咒的沉默中。宋从心起身的动作幅度不大,但却打破了僵滞,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宋从心身上沾了灵希的血,十指满是血污,一名弟子见状连忙从怀中取出巾帕递给她,宋从心便一边擦着指缝间的血迹一边转身面向众人。她平静的神情与冷淡的眼神让满心错愕的内门弟子迅速平静了下来,虽然师姐一句话都没说,但众弟子都已经找到了主心骨;而那些心内有鬼之辈见状,却是瞬间心惊肉跳了起来,他们不明白拂雪道君为何还如此冷静,冷静得仿佛胸有成竹一般。

宋从心的目光落在了控告灵希的女弟子身上,在外门偶遇灵希之后,宋从心调查了灵希所有的情报,包括她那惨淡空白、寥寥无几的关系网。

婓语,无极道门外门弟子,由苍厥门举荐至上宗,曾是灵希在杏园馆中同院的舍友。在外门期间,灵希孤僻寡言,其他弟子都觉得她性情怪异,鲜少有人愿意与她同住。婓语是为数不多愿意与她同住的弟子,但婓语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对灵希抱有善意,而是她觉得灵希很安静,不会打扰到自己的修行。

婓语在外门中也是边缘人,她算是无极道门外门弟子中最常见的一种——被分宗举荐上来,却从天之骄子泯然众人矣,心理落差过大,心态难免便有些失衡。外门长老会通常会重点关注这一类弟子的心理状况,但有些人能走出来,有些不能,婓语便属于走不出来的那类。据外门长老亲手撰写的文宗来看,婓语这一届弟子在外门斗得极狠,疑似有人在暗中挑事。只是外门弟子中出了一个半夏,为了当上拂雪的奉剑者几乎将外门血洗了一遍,婓语玩不过,被打压得无力冒头。

但如今看来,婓语心态失衡,里面恐怕还有玄中道人的手笔。她毕竟是苍厥门举荐上来的弟子,无论如何都绕不开自己起步的师门。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擦拭手上血迹的画面给旁人造成了怎样的心灵震慑,反正婓语是当场崩溃了。她神色仓皇,语气凄厉道:“我没有撒谎,拂雪道君!我跟灵希在外门同窗三年,同吃同住。灵希、灵希三年前便放话宣称自己要拜掌教为师,但她修为是外门弟子中垫底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在大放厥词……但是,后、后来……”

“后来我有一次夜间失眠,起来想在庭间走走时,发现灵希竟独自佩剑、在夜间时分离开弟子舍……”

婓语说到这,嗓音哽了哽,似乎想到什么令自己如鲠在喉的过往:“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夜间外出练剑,想在下一届外门大比中拔得头筹。我、我心有不甘,便也加倍刻苦,但、但后来我发现,灵希总是夜间离去、天将亮时才匆匆折返,并且……并且时常衣衫不整,所着衣物常有损坏!”

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道君您可以调取那三年来外门弟子的物资采买卷宗,我说的句句属实,无半句虚言。”婓语朝灵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紧锁,露出厌恶的神色,“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因为灵希也不是每天夜里都出去。但后来陆陆续续又撞见几次,我性子直,藏不住话,次日便直接将人拦在庭院里问她。但灵希却避而不谈,半句解释都无,若她仅仅只是外出练剑,又何必缄口不语?!甚至有几次,弟子看见她浣洗衣物,衣上还沾染着大片血迹!”

“她若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是外出杀人了不成?我心中实在忐忑,加上大比将至,唯恐她牵连旁人。因此在大比之前,我趁着夜色跟在灵希身后,想看看她做了什么……”婓语说到这里,惊惧愤恨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我竟看到她御剑飞往了掌教所在的太初山,在夜间时分!”

三清啊!不慎听见此等隐秘之事的旁观者恨不得当场坐化,他们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些事。

宋从心偏头看向明尘上仙,明尘上仙却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当时为师已有收徒之意,但她剑法实在拙劣,故而在大比前指点一二。”

“为何在夜间?”

“她白日要上日课,不过并未彻夜不归,只有一个时辰。通常是晚膳后、宵禁前,若拙和物生都在。”

那没事了。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扭回头,吓死她了,她还以为男女主角这就看对眼了。宵禁前外出都是被允许的,她自己就没少在晚上去找师尊喝茶,在这点上,行事端方的明尘上仙自有分寸。但这件事好巧不巧,跟灵希先前三年夜间外出恰好对上了。

婓语宁可发下道心毒誓也要站出来指责灵希的原因恐怕也是这个。婓语本就因为泯然于众而心态失衡,而跟她同吃同住、从不显山露水的灵希却突然在这次外门大比上平步青云、拜入掌教门下,她却未能进阶、止步于外门。这时候若有人从中挑拨,婓语认定灵希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才拜入内门的也不是无法理解。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灵希那三年夜间外出究竟做了什么,宋从心不知道,但肯定跟自家师尊没关系就是了。

因为那三年里……师尊的寝居时常灯火通明,正道魁首大半夜不睡就在那伏案画小人图呢。

宋从心不止一次从苦刹或清汉那边修学回来,看见师尊还不休憩时当场露出“孙女发现家中千岁老人躲在被窝里熬夜打电动”的表情。虽然苦于“闭关”不能去见师尊,但宋从心没少写信告诫师尊爱好要适度与克制,反正不要让她看见他大半夜还亮着灯。明尘上仙的回复是厚厚一沓小人图以及一个“好”字,后来灯是没亮了,但小人图的数量不减反增——看来千岁老人是无师自通了现代人“熬夜要关大灯避免父母偷看门缝”的技能,但这并不妨碍五感敏锐的半步真仙摸黑作画。

因为这个原因,宋从心那三年里总是格外关注明尘上仙的动向,若有人频繁在夜间出入太初山,以她的神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但仅仅只是婓语所说的那些,便已经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玄中道人很聪明的一点,就是没选择直接攻歼明尘上仙。正道魁首的名望与口碑不是如此轻易便能撼动的,所以他选择了身为弱者的灵希作为突破口。这是在逼明尘上仙做出选择,究竟是明哲保身维护正道魁首的颜面,还是保护自己的弟子承担下非议与风险?

动摇不了立于云端的人神,但要给一个在上清界毫无名气的小辈泼脏水难道还不简单?正道魁首清白无暇,但其弟子却未必。而在明白弟子怀有异心的情况下仍将其留在身边,这难道不是生了旁地心思?再说了,明尘上仙接连收了两名女弟子,小弟子对师父怀有不正之心,大弟子难道还能独善其身?

就算明尘上仙不在乎自己与宗门的名声,但拂雪道君呢?你明尘即便是石作的神像,对拂雪也总该有几分舔犊之情吧?

舍弃小弟子一个,却能保全自己、宗门与拂雪的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只不过对明尘上仙而言,这种抉择无异于是道心的磨损吧?

幕后之人是这么想的,可惜那人熟知人心,却不熟悉明尘。

《倾恋》书中,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走下神坛、甚至远不如如今的明尘上仙这般有人情味的人神根本就不屑于解释。他只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开口,其他的流言蜚语都不过是他踏过无尽长路时稍稍扬起的浮尘。他是这样的,他希望他的弟子也是这样的,没有做过的事,何必与外人白费口舌?

所以明尘上仙根本没有解释,比起外人泼来的脏水,他更在意灵希是否失控,是否犯戒,是否滥杀无辜。这是他身为师长的责任,他拯救她、引导她,同时也提防她、桎梏她。书中的明尘如同一柄高悬天际、无情无欲的天剑,一旦灵希行差踏错,他便会自苍穹斩下。

而在一本以情爱为主的话本小说里,世人千夫所指又哪有男主的漠不关心更让人心如刀割?更何况,灵希还问心有愧。

好虐,太虐了。站在灵希的角度来观看整个事件,简直是万念俱灰。而现在,宋从心竟也成了那衡量“仁义道德”的天秤上的砝码。

婓语大概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执法长老与佐世长老几人已经到了。面容严肃的执法长老一声令下,所有人便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了大礼堂内,这里原是用来举办拂雪道君的祭天仪式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临时的执法堂。目睹此事的来宾太多了,想要彻底封锁消息已是不可能了。执法长老思虑再三,最终如玄中道人所愿,这场本该是无极道门与天心派的私人纠葛变成了公开审案,一切呈堂供词都会被案宗与留影石记载,并且永久封存在执法堂中。

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安慰的,是伤重的灵希至少接受了鹤吟的治疗,而不是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在地上。

大概是有几名长老同时坐镇,婓语觉得拂雪道君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便杀了她,她话语平静了许多。婓语披露了更多细节,甚至还取出了留影石,她宣称她曾听过灵希于夜间梦呓,又曾见她在屋中与谁交谈,言辞间态度亲昵,口称“师父”……婓语说这些时,獬豸印都没有反应,证明至少在她的认知里,这并不是谎话。

但獬豸印也可能会误导众人的视听,因为此印只能鉴别论述者是否撒谎,却无法验证话语背后埋藏的真相。

幕后之人较为高明的一点,便是所有的证词都是“真话”。

“我想询问掌教,您德高望重、虚怀若谷,我当然相信这位弟子所言与您无关,但您将一个心术不正又有妖魔血脉在身的异族收为弟子,究竟意欲何为?”玄中道人厌恶地看了一眼灵希,但上清界都知道这位道人嫉恶如仇、视所有异族为敌人,因此他这般态度也不算奇怪,“诸位今日也看到了,这妖魔之子心性残暴,根本没有教化的可能。她随时都可能失控发狂、暴起伤人!今时今日还是我等凑巧发现的,但以往谁知道这孽障还残害过多少无辜?!孽物不除,世道难安!”

玄中道人的话语虽然偏激但也在理,不少人面露赞同之色。佐世长老却突然出声道:“灵希妖魔血脉的来历,拂雪在半年前便已经上报过宗门了,她是从外道手中逃出来的,是拂雪经手的幽州之乱的受害者。”

幽州之乱乃拂雪道君成就“剑宗”封号的成名一战,前来参加分神大典的宾客自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内门八大长老以及掌教都知道此事,拂雪此次前往天景雅集,也是为了将此事过一个明路。天景雅集之后,各宗应该很快就会接到通报了。”

宋从心其实并不确定灵希便是幽州夏国地宫内的造神产物,但她先前已经和佐世长老商量过,要借此给灵希一个正当的“来历”。想要保护一滴水,最好的方法是将其藏入大海;想要保护一棵树,最好的方法是植一片树林。

无论是潜移默化改善灵希与同门之间的关系,还是在天景雅集之上为其正名,宋从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灵希的立场不再狭隘孤立。

玄中道人闻言,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黯色,他道:“也就是说,拂雪道君也是认可那孽子的存在的?”

“玄中掌门说话不妨放尊重点,阁下又是以何立场在此审问我的师门?”宋从心语气平静道。

“是何立场?自然是正道的立场,天下人的立场!”玄中道人破口大骂,几乎能看见他飞溅而出的唾沫星子,他疾言厉色道,“拂雪道君若是多读两本圣贤书,多明白一些道德礼仪,如今也不会在这里大放厥词!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那孽物生有妖魔血脉,人伦尽丧,六宸颠倒!她生出如此妄念,是不伦不孝,苍天当诛!而明尘掌教身为天下魁首,当以身作则,以行明志!他毫不作为,这便是大错!”

“你又当如何?”

“明尘掌教身为正道魁首,应当亲手将此孽物处决,便是不杀,也应废其丹田、剖其仙骨,将其逐出宗门,方可鉴其心志!”

“阁下能代表天,还是能代表地?又或是阁下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人之正见?‘仁义道德’,何时成了尔等用以党同伐异的凶器?”宋从心挡在明尘上仙面前,前世今生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在她的识海中相互交织,她以渺渺蝼蚁之身旁观了历史长河一瞬的奔涌,“今有杀妻烹子与兵分食之道义,后世亦有士人与走卒齐身之美德;今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法,后世有民意既天意之正论。一粟米而养百种人,何人可代表众生?”

若说将灵希就地正法在玄中道人看来是“合理”,那在另一些人看来,她在几乎要将人性摧毁的绝望中视一人为锚,又何尝不是“合情”?

“不着相,不相误,不伤草木,不履邪径,不欺暗室,不害众生。直面本心,何罪之有?”

宋从心缓缓抬眸,她心有青云志,目仍注苍生。

“时代改礼法,家国修天下。倘若心为尘缚,何以眺九霄之巅?”

“咔嗒”,错觉一般的,宋从心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枷锁落地的声音。

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中安静如死,众人尽皆屏息,不敢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寂静。谁也不曾料到,曾经踏破九州山河、学尽天下藏书只为打破世家敝帚自珍局面的“天下师”明尘,他的亲传弟子论起狂妄,竟也不比他逊色几许。

时代能改写礼法,家国能修正天下。众生如水,形意万千,又有谁能说这世道、这人心、这理念永恒不变?

何其狂妄……又,何其谦卑。

“荒唐!”

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游离的思绪,只见玄中道人脖颈青筋

暴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一派怒发冲冠之相:“简直一派胡言!明尘掌教,您就站在一旁坐视您的大弟子胡言乱语?!好好好,拂雪道君,本座此次上山,除了分神大典以外也有一事要问,你既然自寻死路,便休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玄中道人转向大众,猛一拂袖:“半年前,本座追踪一伙惊天血案的缔造者,寻其线索横跨两大州域,于中州将其截获。当时本座与十数名魔修交战,本已斩杀三人占尽上风,却有一神秘人突然出现,剑术刁钻,与本座纠缠数百回合。当时友宗援手即将赶到,那神秘人见势不妙,急于脱身,故而仓皇之下用出了一道剑法。本座被那一剑惊了心魂,导致那些魔修尽数逃走。本座也因此而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拂雪道君,本座倒要问问你,那庇佑魔修的神秘人士,为何会使你的剑术?!而你如今在此袒护妖魔之子,正是因为你早与妖魔有所勾结!”

掷地有声的话语,冠冕堂皇的指责。这一环又一环的阴谋诡策,最终形成了闭环。

玄中道人撕毁了道貌岸然的假面,终是图穷匕见,显露杀机了。

第247章 【第91章】拂雪道君胜负已分尘埃定……

玄中道人便是一手主导了乌巴拉寨的悲剧、在长乐神殿中险被宋从心斩杀的黑衣人。

这条情报,是明月楼主作为人情赠送给宋从心的。当时在长乐神殿之中,明月楼主为了掩护宋从心完成雪山神女的传承仪式,以凡人的身份与黑衣人周旋良久。玄中道人虽然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他轻敌大意,更没将兰因这一介“凡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明月楼主扒了个干净。

明月楼主的修为在玄中道人之上,即便当时玄中道人以黑雾掩面,也依旧被明月楼主看穿。

虽然明月楼主是个戏痴,入戏便是入情,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好气性、好相与的人。他自己扮猪吃老虎是一回事,但玄中道人踩他是另一回事,不从玄中道人这里找回场子,他就不是锱铢必较的槛花楼主了。只不过玄中道人身份特殊,想抓住把柄并不容易,倒不如引蛇出洞,还能顺便卖宋从心与无极道门一个面子。

然而,即便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宋从心也没有料到玄中道人会被她一番话击溃了理智。虽然“玄中道人”本就是一个冲动鲁直的性子,但伪装出来的愤怒与真正被激得失去理智还是有一定差异的。玄中道人眼下明显就是怒火攻心气昏了头,才会选择在这时候将底牌亮了出来。

宋从心知道玄中道人为何如此仓皇,因为他发现那道剑伤上纠缠的剑气迟迟不散,这令他无时不刻都在忍受着切肤之痛。同时更让玄中道人感到惶恐的是,只要拂雪道君引动剑气,他的身份就会立刻败露。届时,他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就连这么多年来不断加持在身上的道德金身都保不住他。

因此,走投无路的玄中道人决心铤而走险,自导自演了一出“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件。他敢这么做还是有些许底气的,因为玄中道人身上的这道剑伤并不是被宋从心直接砍出来的,而是他对兰因轻敌大意、冒然出手而被其手中剑符所伤。当时与玄中道人对峙的人是蝼蚁般的“凡人”而不是拂雪,他认定宋从心手中没有类似留影石的证据。

玄中在事实的基础上,编造了一出攻歼拂雪的谎言。

玄中道人自雪山一战之后,他在雪山蛰灾事件传回中原前便安排布置了后手,因此“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迹传播开来的时间在蛰灾之前。而宋从心在雪山中用的是“图南”的身份,即便拂雪道君能证实“图南”本就是她行走在外的身份,但既然能伪装身份,那自然便有造假的可能。而在明尘上仙收妖魔之子为徒、妖魔之子还失控伤人的前提之下,就算拂雪道君声名如雪,也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玄中道人也不指望这一招能够一击中的,彻底摧毁拂雪道君的名声。他的目的只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身上剑伤的来历,同时搅乱这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玄中掌门能为自己的话语负责吗?”宋从心看了一旁的执法弟子一眼,对方朝她点点头,手捧的留影石忠实地记录下了殿中的一切。

“拂雪道君莫非还妄图诡辩?”玄中道人冠冕堂皇地指摘道,“本座倒想问问,上宗究竟在图谋什么?明尘掌教收妖魔之子为徒,包庇其杀人之罪!拂雪道君十年前扶持外道异族成为重溟城城主,如今更是对妖魔多有袒护,甚至还意图为其正名!道君难道不明白这么做会混淆人与妖魔的边界,让穷凶恶极之辈有可乘之机吗?!还是说,拂雪道君根本就是私底下与妖魔互相勾结?不知你这短短十年间便问鼎天下的除魔功绩,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放肆——!”宋从心还没有什么反应,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勃然大怒,一时间,整齐划一的拔剑声响彻整座无极大殿,“首席之功,岂容你在此污蔑?!”

各方势力的来宾心中一惊,人群却好似被这拔剑之声惊动,突然沸腾起诸多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无极道门才是欺人太甚!第一仙宗便不容许他人提出异议了不成?”

“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尘掌教都敢收妖魔为徒,谁知道这背后藏有多少龌蹉猫腻?”

“拂雪道君崛起之路确实古怪,十年便成就分神,其师妹更是不足双十便突破至炼气化神之境,这般修为进境怕不是用了邪魔外道之法!”

“无极道门确实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明尘掌教如此作为,也配被称为正道魁首吗?!”

恶意汇聚而成的海浪汹涌而来,面对那些不堪入耳的恶言恶语,无极道门弟子险些咬碎了后槽牙。甚至有不少弟子心生怨愤与悲哀,怀疑起无极道门一直以来庇佑九州的行为究竟值不值得。

没有人比无极道门的弟子们更明白拂雪师姐为天下付出了多少。这十年来,首席多少次奔赴险境,多少次险死还生?拂雪师姐只是太过强大,所以才总是能活着回来。那些世人的赞誉与声势名望她有何担当不起?

她是许多弟子心中的道标与榜样,是他们前行的方向与引路的明灯。

但现在,拂雪师姐被千夫所指,与其同遭此辱的还有无数站在她身后的无极道门弟子。那些受首席照拂方能在此口出狂言的蝇营狗苟之辈,究竟哪里来的脸面——!

“安静。”

群情激奋之下,众人只见站在殿中的拂雪道君忽而抬手向下一压,一股冰冷慑人的气势瞬间笼罩全场。有些还想继续煽风点火的人张了张嘴,喉舌口腔却像被灌了一口冬日的寒风,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被迫安静下来的无极大殿中,些许的冰凌自拂雪道君的脚下开始朝外弥漫,众人这才惊觉,那冷意并非寒风,而是剑气凝成的气场。

“……”玄中道人阴沉着脸,道,“怎么?拂雪道君这是诡辩不过,准备动手了吗?”

“玄中掌门何必如此心急?”宋从心从明尘上仙身旁离开,自台阶上拾级而下,“半年前,我为履行亏欠明月楼主的承诺,自幽州向北,横穿莲台沙漠,前往北地探寻一件圣物的下落。在明月楼主的指引下,我前往了雪山神女的起源地乌巴拉寨,进入长乐神殿,并在其中与引起蛰灾的祸首短兵交接,有过一次短暂的缠斗。”

宋从心话音沉稳,语调平静,让人鼓噪沸腾的心绪不自觉地安定了来。她缓步踱至玄中道人身前,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

“玄中掌门是说,自己曾与庇佑那些魔修的神秘人士交手,并与其缠斗数百回合,最终对方仓皇而逃时无意间使出了我的剑术,致使你被此剑所伤,剑气残存于体,至今未能痊愈。是吗?”

“没错。”玄中道人观其神色,心中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此时箭在弦上不

得不发,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线天光隐没于芒,剑出,斩幽冥,倾日月,山河绝断……这世间除了明尘掌教与拂雪道君,谁还能使出这样的剑法?”

“确实。”宋从心赞同地颔首,道,“当时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人,我进入墓室,他为我护法。为了护他安然,我赠与了他三枚剑符。那隐在幕后的祸首轻敌大意,冒然出手,便被剑符所伤。之后我破关而出,进阶分神,并于那祸首缠斗。交手之时,为了设伏于你,我曾特意斩出过这一剑,所以你会如此作为也合乎常理。”

“……拂雪道君此话何意?”玄中道人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隐在广袖中的手掌却已经汗湿。他眉头抽搐,心惊肉跳,大殿内那股森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脚后跟爬上他的脊梁。他突然惊觉,在拂雪道君横空出世的这十年里,他其实不止一次轻看了这后起之秀,然后不止一次地被她打破了计划。

他狂妄、自大、心脏几乎被恶意填满,他在暗地里盘算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只看到自己而看不见其他。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站在天光下的正道修士只会被动反抗,根本不懂算计以及反击。他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认为只要不暴露自己,便能一直安然无恙。

“玄中掌门自己也说,这世间只有我与师尊能使出这样的剑法。”宋从心很平静,平静地宣告了眼前之人的死刑。

“那你在编造与人缠斗的谎言前,怎会理所当然地觉得,那枚剑符一定出自我手呢?”

玄中道人表情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反应。宋从心话音刚落,伫立在上首的明尘上仙便突然抬起手来,只见他广袖一拂,五指一收。下一瞬,残存在玄中道人筋脉丹田内的剑气爆体而出,飞溅而出的鲜血与璀璨耀眼的剑光交织成一片无处逃离的网,丹田肺腑内传来的剧痛让他止不住的惨叫。

玄中道人呕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他接连后退数步,猛然捂住自己心口。他竭力想要站稳,却如同一袋沉重的泥浆般软倒在地。双膝触地时的一声闷响令人牙酸,他跪伏在女子身前,在那剜肤切骨的剧痛中,他被血色晕染的视野里倒映着银发女子无喜无悲、平静漠然的脸。

“这天下间只有两人能使出这等剑法,那与你缠斗数百回合、最终仓皇而逃的神秘人士莫非是我师尊吗?”

“笑话。”

她的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宣示着此局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玄中掌门,此局,是你输了。”

第248章 【第92章】拂雪道君莫越雷池违者斩……

宋从心看着烂泥一样跪倒在地上的玄中道人,眼神十分冷漠。

宋从心并不是擅长玩弄心术之人,和谢秀衣、明月楼主这样的人精相比,她充其量也只是行事谨慎,习惯给自己留有后手。这些防范于未然的举措有的用得上,有的用不上,但终归是一个不太聪明的孩子在人心险恶的世道里跌打滚爬积攒下来的智慧。

为了应对这场命运的倾轧,宋从心在背地里做了许多,但她万万没想到,玄中道人竟然蠢到这种地步。

雪山那一剑斩灭了玄中道人的心气,让他从极端自负到极度惶恐,一心只想着掩盖自己的罪过与疏漏。他太过害怕,太想遮掩,所以才会破绽百出,轻易被她抓到错处。玄中道人若不是为了掩盖剑伤而胡编乱造、歪曲事实,恐怕这一局还没能那么快便分出胜负。

一旦拍板玄中道人外道祸首的身份,他的所有说辞都会失去可信度。局势扭转,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一直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敌人竟然自爆其短,让宋从心准备的诸多后手都没能派上用场。心弦始终紧绷的宋从心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不真实的虚幻之感。

这么简单便保护了师尊和师妹?如此轻易便迈过了原书中险恶无比的鬼门关?宋从心有些恍惚,这十数年来在她身后紧追不舍、随时要将人世吞没掩埋的洪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大概是因为这十数年间她学会了游泳,搜集了物资,建造了大船。十年,对于宋从心来说却恍如隔世了。

宋从心摇摇头,决定还是不要放松警惕。趁他病要他命,这些魑魅魍魉一日不死,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玄中,原无极道门弟子,陌州分宗苍厥门掌门。”宋从心从袖袋内取出一张绘制着明月楼标志的卷轴一点点地展开,缓缓念出玄中道人的生平,“突破金丹期后便离开主宗,前往陌州驻守。百年前,你曾在暗中搜集静心安神、抑制走火入魔的法器与丹药。但后来,你平步青云,接连晋升,如同没有瓶颈一般突破至分神。同时,你活跃于神州各地,祓除诸多魔患。在上清界,你有‘品性刚直、嫉恶如仇’之名,受人敬仰,拥护者众。”

“然而,由你带队祓除魔患,门中弟子总是死伤惨重,全军覆没亦不在少数。你持政期间,身为分宗掌门却常年不在宗门之内,门派事务皆交由弟子负责,致使苍厥门风气败坏,数年间发生过二十三起同门操戈事件,闹出人命最终却不了了之。十年前东海归墟事变,主宗早已下达召令,苍厥门却无人响应……”

“而十年前幽州外门大比事件,你与各大世家暗通款曲,意图借力各大世家的助力登上持剑长老之位。你不必急着反驳,你答应世家的条件没能达成,他们自然会反水于你。你防备他们,他们也防备你过河拆桥,手中私存了不少证据。”宋从心漠然地看着激动之下又不停咳血的玄中道人,她比了个手势,纳兰清辞便越众而出,将早已准备好的罪证递交到执法长老案前,“负责那届外门大比的长老,恰好便是纯钧长老。”

“由此,我有理由怀疑你与当时肆虐幽州的外道有所勾结,并参与策划了当年外门大比的九婴灾变。”

上首席间旁听的纯钧长老冷不丁听见自己的道号,整个人都懵了一瞬。他常年沉迷炼器与集剑,在宗门一众长老内算是最不擅心计的一个,哪怕是宗门内年纪最小的古今道人恐怕都比他敏锐机灵得多。这般看来,玄中道人会选择对这位长老下手倒也并非无法理解。

纯钧上人正想喃喃几句“内门长老职位可以轮替倒也不必如此”之类的话语,但在宋从心出示了自己当年创立平山海组织,为外出历练弟子收集情报与各种支援补给过程中调查出来的外道意图对持剑弟子下手的证据时,这个性格宽厚的长老顿时暴怒了。

痛失持剑长老之位后,玄中并不死心,之后几次三番对持剑一脉的弟子下手,这也是宋从心建立“平山海”的初衷。她始终对《倾恋》书中没有出现湛玄师兄一事耿耿于怀,因此在九州列宿筹划推进之后,所有无极道门外出历练的弟子都率先配备了最新的通讯令牌。宋从心那段时日里焦虑谨慎到几乎会被人怀疑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症的程度,但也幸得如此,她才能在许多悲剧发生前及时阻止。

直到此时,无极道门众弟子才意识到,拂雪师姐为宗门所做的,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多。

玄中道人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九州列宿筹划建立起的联络网会对局势造成多大的改变,因此善后收尾不当留下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罪证。放在玄中道人自爆之前或许不足以将他板上钉钉地锤死在罪柱之上,但无数罪证叠加起来,却足够剥离玄中道人的道德金身,将他送进执法堂了。

“为掩盖乌巴拉寨的累累血债,你自导自演了‘逢魔’一事。而这些年间,你从未放弃在无极道门内部安插眼线与钉子。”宋从心瞥了满脸难以置信、彻底瘫倒在地的婓语一眼,到底还是给了她一条生路,“你操控出身苍厥门的弟子,让他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为虎作伥,败坏主宗风气,党同伐异,其心可诛。”

“而今日之事——”宋从心偏头看向大殿的角落,一道披着黑色斗篷的影子从无光之处缓缓步出,“闻人掌门。”

“在、我在。”已经从一连串的变故中晕头转向的闻人山猛然抬头,他身旁的冰玉床上摆放着闻人炎的尸体,被人蒙上了一层白布,仿佛只是沉沉睡去了。

“我很抱歉,没来及救下贵派少宗。”拂雪道君冷淡的垂眸,那黑色的影子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一面盛装在锦盒中的纳魂旗递到了道君手上,“我宗只来得及找到少宗的魂魄,少宗三火未灭,还有还阳的可能。事后我宗定会倾力相助,令二位破镜重圆。”

闻人山掌门经历了这一番大喜大悲,本以为幼子将与自己天人永隔,便是兵解转生也再无血缘相系。但终归是得了明尘掌教的承诺,不敢奢求太多。如今听闻拂雪道君这般说,他顿时大喜过望,俯身便拜:“多谢拂雪道君,实在、实在是感激不尽!”

宋从心摇了摇头,并不受这一礼,对于闻人父子来说,今日之事可以算是无妄之灾了:“灵希血脉有异,其人却有向善之心,故而师尊收其为徒,欲渡她平心彻悟。除此之外,我亦于她神魂之上留有限制,无极道门会对她进行管辖以及看护。今日之事,我宗必将彻查到底,直至水落石出。”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还看不出来拂雪道君是借分神大典玩了一出请君入瓮那便是蠢了。玄中道人的拥趸与方才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人顿生忐忑,他们看着殿中那一袭白衣,只觉得心惊肉跳。但此时再想离开,也已经迟了。

“此次分神大典,本以为诸位是怀善而来,却不想原是与外道合谋,迫我师尊退位。”

拂雪道君缓缓抬眸,她眼眸孤光照雪,冷彻而又寒冽。她吐息间似有白雾,大殿内的霜寒几乎要冻结所有人的肺腑。

“诸位真当拂雪

软弱好欺吗?”

拂雪道君对外的形象向来都是宽和有礼、淡然随和的。与行事强硬唯我独尊的明尘上仙相比,拂雪道君从未对人说过一句重话,她向来实事求是,而不对人对事施加过多自我立场的评价。和明尘上仙这位悬于众生之上的天剑不同,拂雪道君也似人神,但她却是有血有肉、公正无私的神。

拂雪道君何曾说过这般满含戾气的话语?

在如山铁证之下,玄中道人以利益相系的群体在大难临头之际倒戈解离,顷刻间便分崩离析。眼见着拂雪道君一声令下,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封锁了整座大殿,如刚出笼的猛虎般开始狩猎,一些心性薄弱之人已经禁不住冷汗津津,大声求饶了。

“拂雪道君!我等只是被玄中小人蒙蔽了而已,绝无与上宗对抗之心!”

“是极是极,明尘掌教如中天日月,我等怎会有如此不敬之心?!”

“不关我事啊!我只是看个热闹而已,怎会料到竟牵扯进这些破事中呢……”

听着旁地之人的狡辩,场中问心无愧之人反而冷静了下来。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宗,行事虽然强硬,但却不会殃及无辜。这事背后水深,彻查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之上,其师尊师妹却相继被人栽赃暗算,拂雪道君就算是再好的气性也不可能忍下这口气了。方才这些人“心直口快”,但谁知道他们在背后盘算着什么?而且流言本就是一柄双刃剑,无极道门先前被泼了“勾结妖魔”脏水,如今局势反转,他们这些旁观者自然也会沾上“勾结外道”的污名。

如此,倒还不如彻查一番,也好将污名摘去。

拂雪道君剑尖斜指地面,森寒的剑气以她为中心倾泻而出,她话语依旧平和,道:“诸位不必惊慌,若是查明与此事无关之人,无极道门自会护其安然无恙。”

有人仓皇欲逃,但转身之时,残留在他们脸上的便只剩惊惧以及绝望。

大殿之外,天光灿灿,如旭日初升,令人双目刺痛,不禁掩面。但是当他们凝神一望,才发现那遮天蔽日、笼罩苍峰的并不是天光。

冲天而起的剑意中,不仅是无极大殿,整座九宸山的主峰都被笼罩在庞大骇人的剑阵里。凛凛剑光在整座主峰上空盘旋环绕,任何妄图逃离的人都不会怀疑那剑光是否会在他们踏出山峰的瞬间便兜头斩下。那沉静如重水、千里之外依旧让人隐感切肤之痛的剑意,毫无疑问是属于拂雪道君的“雪里寒”。

“众弟子听令,封锁山门,搜查疑犯。”

拂雪道君平静却也清冷的声音在无极道门上空回荡。

“莫越雷池一步,违者,斩。”

第249章 【第93章】拂雪道君明尘禅位人神怒……

玄中道人并不是独自前来的,为了助涨声势,他还带了一批苍厥门的弟子。

在察觉到苍厥门门风不正之时,应如是曾经下过狠手整改治理过苍厥门的风气,但苍厥门和清宇玄门一样同为无极道门分宗,与云州相隔甚远,应如是过分插手难免有僭越干政之嫌。更何况玄中道人掌权已有百年之久,整个宗门沉疴日重,腐毒已深,若不能从病根上直接入手,其余措施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因此,谁都没料到,在拂雪道君下令封山之时,苍厥门中一位领头的弟子忽而站了出来。他满面悲愤,作慷慨陈词之态。

“拂雪道君,上宗即便贵为正道第一仙宗,但仰仗威势便私扣诸位来宾终是有失大宗风范!此举无异于与天下人为敌!还请您收回成命!”那弟子生得仪表堂堂,说话也正气凛然,“诸位来宾都是为了恭贺拂雪道君成就分神尊位而来的,道君行事如此强硬,定会败坏上宗名声!”

能被玄中道人选中、带上九宸山的弟子都是容易被人煽动当枪使的刺头。这些苍厥门的弟子远在陌州,天高皇帝远,又常年被玄中道人灌输仇视无极道门与恶性竞争的思想。他们对明尘上仙与拂雪道君在上清界中的地位与名望并无实质性的概念,心里藏的都是自苍厥门内学得的阴谋内斗。即便拂雪道君出示了如山铁证,他们依旧盲目地认定上宗是为了掩盖自身罪过,这才构陷打压他们掌门。

“道君即便年少有为,但终究是年岁未过半百的后进之身。”发话的弟子已过百岁,他想着此次大典也有其余分神修士到场,拂雪道君即便修为有成,但年纪还未满不惑,怎么说都是那些大能的晚辈,“如此激进冒犯之举,可能会惹怒各方大能。再则,诸位长老与掌教还坐镇于此,道君您如此作为未免也——”

那弟子拉长了音调,话语却戛然而止,他欲言又止地望了上座的明尘掌教与诸位长老,言辞间似有未尽之语。这一番意味深长暗示拂雪师姐越俎代庖的言论险些没把在场的无极道门弟子气笑,这些蠢货以为自己站在哪儿,拂雪师姐是什么地位?无极道门内门首席之名可不仅仅只是好听而已。首席意味着宗门继承者的身份,换句话说,目前内门没有其他竞争者的情况下,拂雪师姐就是无极道门的少宗主。掌教既然没有发话,那便是默认此事全权交由拂雪师姐处理了。

至于“行事强硬”、“与天下人为敌”之类说法更是荒唐可笑,无极道门何曾怕过事?这些贼子砸了拂雪师姐的分神大典,背后的利益纠葛盘根错节,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现在是无极道门要跟所有人讨要一个说法,而不是无极道门要看来宾的脸色!

众弟子想要反驳,但碍于纪律无法开口,一个个面色难看,眼神不善。

苍厥门弟子侃侃而谈,并没有察觉到殿中的气氛微妙。那些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来宾却不动声色地挪步,迅速与其拉开距离。

他们面露嫌弃,心想,只是被暂时扣留下来问话而已,这难道还不够温和吗?无极道门以前可是二话不说涉事者一律先抓进执法堂和伏魔塔的。先斩后奏,确认无罪再事后安抚,立场模糊摇摆不定的回头还要再打压一遍。相比之下,拂雪道君只是封个山、问个话,

与此次事件的严重性相比都称得上公私分明、轻拿轻放了。他们这些被扣押的“天下人”还没发话呢,这苍厥门的弟子究竟在蹦跶个啥?

场中唯一听见这话会感到些许心虚的,恐怕只有宋从心自己了。

宋从心面无表情,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谋权篡位的心思难道太明显了,以至于陌生人都能看出她的“狼子野心”?不至于吧,虽然她的确对正道魁首的位置图谋不轨,但苦刹一事后,师尊便已将暗门的执掌权转交给了她。目前除了“首席”以外,宋从心身上其实还担着“代掌门”的职务,而且她代替师尊处理宗门事务也有三年之久了。

单从决策权来说,宋从心的地位其实已经在内门八大长老之上,这点从佐世长老以及古今道人会征询她的意见上便能略窥一二。以她的年龄资历来说确实有些骇人听闻,但还不至于越俎代庖吧?

宋从心眼神冷漠地望着那名弟子,她一语不发,沉着威严的模样给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那弟子与她对视,原本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话语逐渐低弱。宋从心搜肠刮肚地思考着回应的语句或是干脆一语不发任由气氛僵滞下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所以然来,肩膀上却突然一重。

“确实,拂雪指掌‘代掌门’之位也有些时日了。”明尘上仙不知何时也从上首步入殿中央,一手搭在宋从心的肩上。

听了明尘上仙的话,宋从心心中顿时一凉:“师尊,弟子……”

“这‘代’字,也该摘掉了。”明尘上仙神情淡然,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何等惊世骇俗之言,“今日搅了你的分神大典,为师便补偿你一个继位大典吧。”

明尘上仙轻描淡写砸下来的宣告,饶是以宋从心的心性都不禁当场露出怔忪之色,来宾们更是哗然色变。要知道,明尘掌教执掌正道第一仙宗已有千年之久,他就像这片天地的撑天柱、定山石,即便有无数人在背后非议他是“不肯飞升、贪恋权势的老不死”,但从来没有人想过他会真的退下高位。

难道继“生出私心”之后,明尘上仙当真决意要走下神坛了吗?

有人神色惶惶,有人强自镇定,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改变明尘上仙做出的决定。相比之下,无极道门一众长老弟子们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天一样,内门八大长老在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的瞬间便同时起身,他们分列两侧,朝宋从心拱手做辑——新任掌教继位,这是这些身为长辈的长老们唯一需要向拂雪行礼的时刻。

无极道门弟子则同时抬手拂剑,曲指一弹。霎时,清越如鹤唳般的剑鸣响彻云霄,这是无极道门的“鸣剑礼”。

拂雪道君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旁观者们却看得头皮发麻,惊栗顿起。这恐怕是他们亲眼见证过的最没有争议也最没有悬念的权位更迭,明尘掌教做出决定的瞬间,没有人表露异议,没有人心生迟疑,他们的态度是如此自然,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这管中窥豹的一幕便足以看出拂雪道君在宗门内的名望,在短短十年之间,拂雪道君便夺得了内门长老一致的认可,让这些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心甘情愿地俯首,将其视作领袖以及信仰。

如今,无极道门上下一心,欲以青云为阶,送一人云台登仙。

这绝不是“魁首亲传”的名号便能带来的声望,拂雪道君能令人钦服的理由只有“她是拂雪”。

虽然倍感震惊,但冷静下来的来宾们也不觉得此事唐突或是拂雪道君德不配位。明尘上仙若一定要择取一位后继者,这世间除拂雪道君以外还能有谁?

拂雪道君继位是早晚之事,名正言顺,天经地义。来宾们瞥了那苍厥门弟子一眼,却见他已经神情僵硬、冷汗淋淋,显然,这位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的苍厥门弟子终于认清了无极道门对拂雪道君的维护以及道君在上清界中的地位。他跟在玄中道人身边的这些年,别的没学,净学了满口攻歼他人的仁义道德与伪善的小人假面。

事情已经落下了帷幕,玄中道人也被明尘上仙废了筋脉与丹田。《倾恋》书中灵希遭受的劫难,如今一字不差地应验在玄中道人身上,实在是时也命也。

无极道门弟子封锁了山门,执法弟子朝着跪在血泊中的玄中道人走去,想将他收押入狱。然而,拂雪道君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举动。

众人听见了炒豆般噼里啪啦的声响,那是人的骨头不断生长、折断再反复契合在一起的声音。低垂着头颅的玄中道人胸腔剧烈起伏,喉中发出如同拉风箱般猎猎的风响。他染血华服下的身躯臌胀、抻张,任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身躯在逐渐产生异变,血煞之气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躯体中喷涌而出,肉眼可见的阴毒邪祟。

来宾们勃然色变,面露惊骇。玄中道人竟真是外道!

“后退!”宋从心呵斥几名持剑弟子,自己却拔剑倾身,准备砍下玄中道人的脑袋。她还未来得及行动,明尘上仙却突然制止了她。

只见玄中道人突然抬手,他广袖下伸出的五指已失去人样,青黑尖利,形如血尸。他十指猛然一握,人群中便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近乎一半的来宾与苍厥门的弟子都手抓自己的颈部,面色痛苦地软倒在地。他们惨叫连连地在地上翻滚,神色扭曲,拼命抓挠,宋从心看见他们的脖颈上浮现出一圈宛如荆棘的青绿色咒缚。

披头散发、狼狈万分的玄中道人狂笑出声,他双目赤红,皮肤青黑,脸庞与脖颈处的青筋根根暴起,模样十分骇人恐怖:“拂雪道君,此次是本座着了你的道!但你若不想这些人出事,就以道心毒誓许诺放我离去,否则本座便让这些人尽数陪葬!”

“桀桀桀,他们之中可有不少‘无辜之人’,只不过愚蠢自大,贪婪自私。但拂雪道君如此悲天悯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放任他们惨死于此的吧?!”

那些身受咒缚的人脖颈已经出现了青黑色的手印,仿佛被人死死地掐着脖子,他们不停地惨叫哀嚎,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不

停的祈求:

“救命,救命,拂雪道君,救救我,咳、咳——!”

“我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啊,救我,救我啊——”

“呕咳、拂雪道君,求您慈悲,求您慈悲!”

这些玄中道人的拥趸先前还那般狂妄,意图以口舌之利迫害拂雪道君的同门。如今,他们却像蛆虫一样在地上挣扎扭动,试图攀附拂雪道君的衣角,求取一线的怜悯。

宋从心沉着脸注视着狂笑的玄中道人,抿了抿唇。她想起一个典故,古时有一丞相时常在家中宴客,常令美人行酒,宾客若是饮酒不尽,他便命人将美人斩首。为了不让美人枉死,宾客们只能尽力饮酒。后来丞相宴请一位将军,席间已斩三人,将军却依旧我行我素。人们问他为何不喝,将军说:“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而现在,玄中道人无疑是“自杀伊家人”,意图以此牵制宋从心并换取一条生路。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宋从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玄中道人逃脱,哪怕她已经撅了他的根基、废了他的根骨,但继续让这贼人逍遥在外,还不知道会害多少人。

宋从心并非背负不起债孽,更何况这些人与外道勾结,会有如此结局也不过是自酿苦果。多了这些人,世间不会变得更美好;但少了玄中道人,尘世的空气都会清新不少。想拿这些人的性命要挟她,玄中道人未免也太狂妄了。

宋从心面色不变,人却已经握紧了手中长剑。若不是明尘上仙摁住了她的肩膀,她恐怕立时便会将玄中道人的头颅斩下。

“我可以放你走。”剑拔弩张之际,站在宋从心身旁的明尘上仙却突然开口。

宋从心猛然扭头,望着明尘上仙,然而面对此等变故,明尘上仙依旧容色淡淡,看不出半分喜怒。

明尘上仙一开口,那些并没有沾染恶咒的来宾便面色大变,连忙出声阻止:“明尘掌教,万万不可啊!今日若让这贼子离去,日后还不知要生多少祸端!”

“是极是极,这些人身染恶咒,想必也是咎由自取,您何苦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今日我们皆见证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日后定会为上宗作保,绝不让贼子败坏拂雪道君的声名!”

明尘上仙的行事作风举世皆知,他根本不是会受人要挟的人。来宾们心中都很清楚,明尘上仙愿意松口,唯一的缘由便是拂雪道君。他们愿意出声为拂雪道君作保,也决不能让这贼子走出这个大殿,否则日后还不知道哪家会惨遭毒手。

“我可以放你走。”明尘上仙重复了一遍,语气却十分淡然,“但仅限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我不会探寻你的去向,在这之后,不论缘由,生死自负。”

大殿内逐渐安静了下来,玄中道人狰狞的狂笑凝固在脸上。他神色阴沉,污浊的眼珠不停地打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犹豫,犹豫是否要赌这一把。

明尘上仙言出必行,行则必果,他既然许下承诺,自然就不会食言。玄中道人心里恐怕也很清楚,无极道门不顾那些人的死活也要把他留下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他先前是心里发了狠,意图与无极道门拼个鱼死网破。临死前能泼拂雪道君一身脏水,给无极道门招来祸事与非议倒也不算太亏。但眼下,明尘上仙给了他另一个更诱人的承诺。

人如果有活下去的希望,自然就没有了拼死一搏的勇气。

玄中道人猩红的眼珠死死地盯着这对光风霁月的师徒,他嗓音嘶哑道:“……你让拂雪发道心毒誓。”

玄中道人看得很明白,明尘上仙是自己千刀万剐也毫不动摇的高天神佛,拂雪道君恐怕是他唯一的软肋。只有牵扯到拂雪,这位人神才会有人世七情。

“玄中,我不是在与你讨价还价。”

明尘上仙一手放在宋从心的肩上,但一股更为恐怖、更加庞大的气场却自他身周弥漫扩散。霎时间,接二连三的膝盖触地声在殿中响起,无论是来宾还是无极道门的弟子,除了少数人还能勉强站立以外,其他人都大汗淋漓地跪伏于地,如遭受难以承载之重般弯折脊梁、低垂下头颅来。

无人胆敢抬头观望那道如高山般不可逾越的身影,他们屏息凝神,强自摁捺着自神魂深处升起的惊惧与惶恐。

众人都能感觉到,明尘上仙动怒了。

“这些人的死活,与无极道门无关,更与拂雪无关。没有人能威胁我,也没有人能在我面前威胁拂雪。”

明尘上仙的语气平静,但其威压已经让玄中道人脊骨扭曲、眼珠翻白。他身体不自然地扭曲,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攥在掌中一般,口中不停地涌出带血的白沫。

就在玄中道人几乎要被碾碎的刹那,那股恐怖的威势忽而如流水般回转、收敛,再次回归平静温和之相。玄中道人面容扭曲,重重摔倒在地,他死里逃生般大口喘着粗气,呕着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他浑身都在颤抖,不自觉的颤抖,就像幼弱的野兽遇见了难以匹敌、主宰一切生命的神灵。

“日落之前,自取一线生机。”明尘上仙冷声道,“滚。”

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玄中道人便瞬间撕裂空间,失去了踪影。那些沾染恶咒的人脖颈上荆棘纹路也瞬间炸裂,他们呕出一口血水,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恶咒已经消解,玄中道人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事情已经落下了帷幕,殿中人却还低垂着头颅,不敢泄露半分声息。

宋从心抬头看向窗外,此时距离日落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以一位分神修士的脚程,足够他逃往海角天涯了。

宋从心有些沮丧,她机关算尽,但终究还是低估了玄中道人的无耻。还要累得师尊出手,这哪里算得上独当一面呢?

“不必忧心。”明尘上仙拍了拍徒弟的发顶,他垂下眼帘,温声道,“你做得很好,拂雪。去看看你师妹吧。”

宋从心这才如梦初醒,想到灵希的伤势,她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点点头,看了明尘上仙一眼,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宾客。她其实应该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但看明尘上仙的架势,是不希望她插手后面的审问了。宋从心犹豫片刻,还是朝明尘上仙行礼后,迈着略微有些沉重的步伐朝后殿走去。

离去之时,宋从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明尘上仙伫立在殿中央,负手而立,看着她步步远去。

看着那令万众屏息、巍峨于此的青山,莫名的,宋从心觉得登上掌教之位不过是一个开始。

她脚下这条天途,依旧道阻且长。

……

无极大殿的后室。

鹤吟检查了灵希的伤势并为她进行了疗愈,幸好拂雪师姐救助及时,这才没让灵希毁了一身清湛的仙骨。

灵希在温泉般的暖意中醒来,她模糊的视野捕捉到内门弟子绣有水纹剑徽的衣摆。短暂的混乱与迷茫之后,灵希顿时挣扎着坐起,不顾身上的疼痛,哑着嗓音低低道:“……我、咳咳,师姐,请告诉掌教,我有证据,拂雪师姐赠我的留影石,我——”

“不急不急。来,先喝口水。”鹤吟端来茶碗,一手托着灵希的后背,一边将温水喂到她的嘴边,“别担心,没事的,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憩,没人会伤害你。”

灵希勉强咽了一口温水,却还是偏开头急声道:“可——”

“不急,喝水。”

“不、唔,师姐,我不……”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鹤吟板起脸,如同看待一位不听话的孩童似的,“天塌下来都给我先好好养伤。”

灵希用力攥住鹤吟的衣袖,她唇角沾染着水渍,神情有些狼狈道:“可是没有证据,那些人一定会……”

“没事,你再睡会。”鹤吟淡然道,“我刚听了一下外头的动静,拂雪师姐快杀完了,回头她就来看你。”

千帆过尽的灵希瞬间失语:“……?”

第250章 【第94章】拂雪道君玄中潜逃日已落……

灵希这一昏迷,就错过了整场关乎玄中道人的执法审判。

但即便宋从心已经揭穿了玄中道人的身份,此次事件依旧笼罩在阴谋的迷雾中,许多细节上的矛盾与疑惑都还没能得到解答。而其中重中之重的自然是灵希身上的秘密,婓语证词中的那三年里,灵希于夜间外出究竟做了什么;闻人炎究竟是不是她杀的;身负妖魔血脉的她是否还有失控的风险?这些问题都还未见分晓。

玄中道人暴露之后,来访的宾客们大多已经不在乎这些问题了,但执法长老却不可将此略过。因此灵希恢复意识后,她便再次回到了大殿之上。

被迫与灵希对峙的,是情绪已经濒临崩溃的婓语。

即便拂雪道君断言她是“不知情的状况下被人利用”,但授业恩师竟是邪魔外道一事,已经足够击溃婓语的心防了。婓语三年前便已进入无极道门外门,为了确保其立场的纯粹性,她身上倒是没有沾染恶咒,侥幸逃过一劫。她坐在席间低喃着“我没有撒谎”,执法长老见她情况不对,便也没有勉强她继续作证,而是让弟子将她请到一边,旁听灵希的论述。

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灵希神情冷漠,她金棕色的瞳孔已经化为了纯正的金色,酝酿着神性的冰冷。

“那三年间于夜间外出之事,恕我无可奉告,但此事与掌教并无干系,我也从未行凶杀人。”灵希对着獬豸印阐述自己的证词,摆放在殿中的獬豸印没有任何反应,证明灵希所言非虚,“闻人少宗之死,我意识不清、记忆混乱,确实无法判定是否是我犯下的罪过。但拂雪师姐相赠的留影石下落不明,其中必有蹊跷。”

“婓语有留影石为证,断言你对师长有男女思慕之情,可有此事?”

“否。”灵希转头望向婓语,“她只听得我唤‘师父’,却不知我在拜入掌教门下之前,还有另一位师父。”

执法长老微微一怔,明尘掌教与此事无关乃情理之中,但灵希还有一位师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但你对那人的亲昵之态总不会是假的,谁家师徒总在夜间相会呢?!”婓语冲动之下,忿声指责道。

灵希转回头,她面无表情地正对着獬豸印,一字一句道:“我对师长并无男女思慕之情。”

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后,灵希便不愿再开口多说哪怕一句“另一位师父”的事了。她转而望向执法长老,语气沉着:“今日之事,并非第一次上演,大概在三个月之前,弟子身边便屡屡发生怪事——莫名其妙出现的血迹,苏醒时攥在手中的残破衣料,落在树下的雀鸟尸体,床头出现的血色抓痕……弟子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失控,故而将拂雪师姐相赠的留影石带在身边,试图探究失去记忆的这段间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可有证据?”

“没有,动手之人十分谨慎,他知道我身上携带着留影石。而那些莫名其妙的痕迹,最后也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灵希面无表情,但很快,她又道:“但留影石的存在,我曾故意泄露给周围的人知晓。我在留影石上涂抹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只有一种特殊的灵蝶才能闻见这股气味。这药粉哪怕沾到一星半点,气味也会经久不散。那人取走了我的留影石,为了不留后患,必定会找地方销毁。”

“他若销毁了留影石,身上必定会沾染药粉的气味;他若没有销毁留影石,留影石便会留存当日的影像。”

“请长老允许我寻找这枚留影石的下落。”

……

在确认过灵希的身体已无大碍之后,宋从心碍于同脉师姐的身份,为了避嫌而

没有继续参与灵希的后续审判。

无极道门内,一些前来参加分神大典、但因为仪典还未开始便在九宸山上闲逛的宾客们被宋从心突如其来的封山令吓得不轻,四处探问无极道门弟子发生了何事。这种紧要关头之上,明尘上仙却不知所踪,以致晋升掌门之位的宋从心不得不出来坐镇山门。

玄中道人在上清界也是有头有脸的大能修士,他出事总会有人过问一二,若是解决不当,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非议。宋从心调度无极道门弟子安抚来宾,统一解释宾客们的疑惑。大部分来宾还是讲理的,就算有脾气暴躁的,看着笼罩苍穹的剑光与站在无极大殿前的银发女修,也会十分自觉地安静下来。

真相还未水落石出之前,无极道门弟子并没有任凭流言蜚语肆虐,一句“出了人命,与外道有关,请稍安勿躁”便制止了闲言碎语的流传。

打听到些许消息的来宾都不由得嘶了一声,面上掩不住牙疼的表情。

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上闹出血光之灾,这跟打无极道门的脸有什么区别?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要为了封山这点小事闹起来,否则就是连着无极道门与拂雪道君一起得罪了。更何况无极道门也没有限制他们的行动,只说要搜查疑犯,除此之外依旧好吃好喝地待着。偶尔来人问两句话,态度也称得上友善,立场友善的宾客自然不会对此感到不满。他们都老实安分地在自己下榻的院中待着,等待无极道门之后发布的公告。

而坐镇山门的宋从心看着逐渐隐没天际的太阳,思考着玄中道人身上的异样。她倒是不担心玄中道人能逃出师尊的手掌,师尊既然让她不要忧心,那便意味着他有把握解决玄中道人带来的后患。怀疑这一点简直就是轻看了师尊,属实没有必要。

宋从心思考的是别的事情,玄中道人不能轻易丧命,因为他是外道放在明面上的棋子,背后还牵连着庞大的利益关系网。事关上清界被外道渗透的阴谋,撬开玄中的嘴是很有必要的,这是宋从心并没有第一时间杀掉玄中道人的缘由。

宋从心想不通的,是玄中道人究竟是如何修成分神,并且还隐藏自己外道的身份的?先前在无极大殿中,玄中道人分明已被师尊的剑气点破了丹田、摧毁了筋脉,按理来说他应当是个再不能动用灵炁的废人了。但即便已经变成那样了,玄中道人依旧可以使用神通,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逃走。

宋从心想到了雪山中与黑衣人的那场缠斗,在知道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之后,宋从心也从当日的细节中咂摸出几分古怪。玄中道人分神期的修为是货真价实的,不可能是凭借丹药或是邪法堆砌上去的。因为分神期是天之道的一道天堑,假借外力是不可能在这个位阶中站稳跟脚的。

明月楼主给出的情报中,玄中道人在金丹期时曾私下收购缓解走火入魔的灵丹妙药,证明他当时分明心境有瑕。而雪山一战中,黑衣人的剑术也给宋从心一种十分强烈的违和感,当时宋从心评价黑衣人“虽是分神修士,却如空中楼阁般外浮内虚”,黑衣人当时那副明显被人踩中痛脚的模样也证明宋从心说中了对方的心事。

但之后黑衣人斩出黑日流火的一剑却堪称神妙,其神熠熠,其威煌煌。剑之刚直,跃然于表。若是以剑观人,宋从心恐怕也会对使出这等剑法之人心生好感。

不过,那剑法实在太“正”了。因为太正,所以才显得不同寻常。说句难听的,那根本就不是玄中这种小人能使出的剑法。这就好比宋从心去使一手情意绵绵剑,属实是连最憨厚老实的老饕师弟都要大喊“呔何方妖孽竟敢冒充首席师姐”的程度了。

那剑法究竟出自于谁?除玄中道人以外是否还能复辟这种完美的“伪装”?若是能,日后的上清界恐怕便不得安宁了。

玄中道人身上还有诸多疑点,他身后牵系的阴谋还笼罩在迷雾之中。看着太阳的最后一抹晖光被云层吞噬,宋从心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希望师尊能留玄中道人一命吧。

……

留一命,可能吗?

玄中道人在夜色中狂奔,破损的丹田与畸变的血肉让他像一只伛偻腰背、用皮囊兜着一腔脓血的怪物。他皮肤青黑发紫,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人样,但他却不敢停步,仍旧以极快的速度前进着。他不敢使用空间术法,畏惧会被那人捕捉到裂隙的波动。在逃出云州之后,玄中道人利用这个道理反行其道,撕裂了许多通往不同地方的裂隙,希冀能借此牵绊住那人的脚步。而他自己则踩在神舟大地之上,用缩地成寸的术法赶路,甚至连凌虚御空都不敢。

快点,再快点!玄中道人的五官被狂风扭曲,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狼狈的、不顾仪态的奔跑。

万丈霞光逐渐被暮色吞没,就像无可悔改的宿命逐渐靠近一样。

太阳的余晖彻底消散之时,玄中道人有一瞬间识海一片空白,心中一层一层翻涌而上的是难以遏制的绝望。他机械而又麻木地往前奔跑,扭曲的肢体传来幻觉般的疼痛与解离的恐慌。他额头冷汗津津,就仿佛有一把看不见的剑悬于他的颅顶,下一刻便要自他的脖颈斩下。

玄中道人拼命地、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吐息都竭尽全力,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他逃离了云州,逃离了山门,直到筋疲力竭,步履蹒跚。因为感到干渴而停步,想在路边的溪流中汲水之时,玄中抬头,才发现月亮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了柳梢。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他还活着。玄中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自己的脸上。

这、这是否意味着,他顺利逃离的那人的慧眼?他抓住了那渺茫的一线生机,幸存下来了?

依那人的性子,若要杀他,完全没有必要等月亮升起。所以他是被他故弄玄虚的术法蒙蔽了?还是太过傲慢,有恃无恐,所以才让他得逞了呢?

玄中道人不知道,他

只知道自己要尽快找个可以安歇的地方,分裂正道内部的计划已经失败,殿主决计不会为了他而对上魁首,甚至为了掩盖神主的秘密,殿主很可能会反过来将他杀人灭口。他现在已经没有了人样,日后也会被无极道门追杀,唯有寻一无人知晓的死地改头换脸,才有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不要紧,不要紧。玄中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指腹在脊骨上流连不去。只要祂的骨头还在,就算丹田筋脉被废,他也能在极短的时日内重回巅峰。神主大业即成,届时,明尘又有何惧——?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惊惧与死里逃生的狂喜,玄中道人扭曲畸形的躯体再次没入夜色。

他没有回头,因此他并没有看见,他走过的每一步路途之上都蜿蜒着古怪的、泛着些许金色的墨迹。

——就像一道以神舟为纸、仓促落墨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