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跟往常打扮并不相同,罕见的穿了一身白衣,雪白的狐狸毛披风让她显得高洁而不容亵渎,一如少年时。
听见声音她徐徐回过身来,流光溢彩的烟火照亮她琥珀色的眸子,好像有千年万年从她眼中转瞬而去。
她就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等待了多久。
好像永远会在那里。
第56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宣宣。
有些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好似与世间万万人分离开来,世间的一切喧嚣热闹都只是从她身边经过,她看着你,便好似眼中生生世世只有你一人。
那么深那么重,几乎在某一瞬间压的裴宣心里发酸。
在无数个新年伊始,她推开长乐殿的大门,子书谨都会在门外等候着她。
同她说:“殿下,新年好。”
而后伴着她一起在刚刚亮起的天色里朝着紫宸殿出发,向父皇母后问好。
她会有难得的假期,平时不准吃的东西能吃到腻,她踩在雪地里快步小跑,跑的太快要摔了,子书谨会克制的伸手搀扶她。
她的身上很冷有淡淡的白梅香气,指尖苍白盈润像落着一捧细雪。
在不远处是刚刚进宫被冻的鼻尖通红的郑牡丹在遥遥朝她招手。
那时候这世上一切她爱的,爱她的人大部分都还活着,她期待着每一个新年,每一次团圆。
直到慢慢的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只剩下她和子书谨相敬如宾的对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坐卧皆有规矩,行事俱有考量。
在这一刻她突兀的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人相似花相同,她还不是皇帝,子书谨也不是皇后更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
她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唤出她的名字。
子书谨,我在这里!
她一步步靠近她,她甚至觉得子书谨眼底满是期许,她就是在此刻放肆一些扑进她怀里也没有关系。
或许子书谨本身就在暗示她可以亲密一些,恰在此刻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小姐?”灵书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舅姥爷——”
她突然看见门口还站着其他人,那样神仙似的人物让她也不禁为之一怔,呐呐道:“小姐,这是?”
裴灵祈骄傲的一仰头,声音清脆:“这是我娘亲!”
灵书讶异:“娘亲?小七不是宁侯家的”
裴宣如梦初醒脚步戛然而止,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宁侯是小七的姨母,这是我的友人。”
子书谨嘴角往下撇了撇,只是伸出手来,裴灵祈自觉的牵了上去。
不能和小不点儿一起过年呢,有点小遗憾,不过也不能跟人家亲娘抢孩子吧,她正准备开口撇清一下,都是子书珏的错,与我无关,不想子书谨先开了口。
“小七很喜欢裴大人,不知是否能借裴大人一宿光阴?”
她垂眸去看裴灵祈,万千的烟火好似都在她眼中落幕,那样强势不如忤逆的人好像还是头一遭这样温和的询问人。
一大一小便这样看着裴宣,几乎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子书谨一直都太强势了,只有在这一刻她才像一个失去妻子独自养育女儿的母亲。
裴宣竟然从她身上看出了某种寂寥和落寞,这很不对,但一点没妨碍裴宣狼狈的移开眼。
她竟然觉得心跳的有点快。
“舅姥爷说除夕夜有留了岁礼给小姐,我、我替小姐去拿,小姐去陪小七和这位、这位夫人吧。”灵书一句话说的舌头快要打结了,说完也不待裴宣回答便匆忙跑开。
她跑了很久才在黑暗中停下来,轻轻捂住心口。
那位神仙似的夫人衣裳华贵,大约身份高贵,能在大年夜过来找小姐,应当是很喜欢小姐吧。
小姐遇见了很好的人啊,宁侯好像是太后的亲戚,宁侯的亲眷就是太后的亲眷,对以后的仕途也是大大的有利。
她应该为小姐高兴才是,可是竟无端的有些难过,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从前的每一年小姐都是和她一起过的吧。
护城河边果然热闹非凡,这些年休养生息上京城也越发繁华热闹,早已摆脱了战争后的满目疮痍。
城中有淮水支流经过汇聚成湖,冬日湖面结冰,临近元日便有匠人将冰面一一凿碎,在湖面湖边终日不停点上篝火以免再结冰。
沿湖两岸搭起花楼彩楼,湖中停满嵌满鲜花和绸带的花船,有依靠弹唱为生的伶人献唱或歌舞,两岸摆满各色摊子,张灯结彩,人流如织。
裴灵祈一手牵着子书谨一手牵着裴宣,牵上裴宣的时候还别扭的说一句:“我可是怕你走散才牵你的。”
裴宣:“好好好,真是谢谢小灵祈了。”
裴灵祈露出有点儿不自在的神情,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
“哇!有凤凰!是凤凰!”裴灵祈哇一声差点儿蹦起来。
原来是有民间的手艺人将五彩的凤凰舞的腾空而起,飘扬的彩带越过了路边的树梢。
“娘亲!娘亲!要抱!”裴灵祈太矮了,快被乌泱泱的人群淹没看不见了,裴宣下意识要伸手,子书谨已经先她一步将幼小的女孩抱了起来。
裴宣尴尬的收回手,无处安放的手欲盖弥彰的理了一下衣袖。
她偷偷去看子书谨和裴灵祈,幸好没注意到,她悄然松了口气。
在她不知道的角落子书谨的嘴角无声翘了一下。
裴灵祈伸出手凤凰舞起的飘带从她指尖掠过,她高兴的哇了一声。
裴宣不禁想起灵书走后子书谨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灵祈年少丧母,你恰似其母,扮一日先帝算是全了灵祈的心愿,事后哀家必有重赏。”
太后吩咐普天之下谁又敢拒绝?那不是给脸不要找死吗?
更何况也确实很难拒绝裴灵祈有些别扭又有点期待的眼神。
让裴宣这种没良心的都难得觉得有点良心不安了。
“娘亲!娘亲!那边有卖糖人的!我也要!我也要!”裴灵祈被举的高高的,看的也高于是眼花缭乱,被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勾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这要是换以前子书谨早给她屁股上来上一巴掌了,但今日她笃定母后不会教训她,果然母后没有多说,只是将她交给身旁的人。
“你腿脚不便,我去。”
怀里陡然被塞进了一个圆团子。
裴灵祈这时候正玩的起劲,一点也不嫌弃裴宣,乖乖揽住脖子高兴的喊:“再高点!麒麟是麒麟!我也要摸!”
裴宣应了一声,眼看子书谨走远了突然使坏忽地将小家伙举到头顶,裴灵祈被吓得啊了一声,瑟瑟发抖的抱住了她的脖子。
“小灵祈胆子这么小啊?不是要举高高吗?不然可摸不到麒麟。”裴宣吓唬小孩。
裴灵祈又怕又兴奋,立刻硬气起来:“我、我才不怕!再来!”
“啊——”再去还是怕,直到第三次才裴灵祈敢睁开眼。
高处的世界果然不一样,裴宣是很清拔的身形了,跟旁人比要高出一些,她被举的高高的,能看见好远的地方炸开的烟花和正在拿着糖人的母后,她忍不住喊起来:“娘亲!这里——这里!”
子书谨买完糖人推开面前摩肩擦踵的人群,人群如山海难以分辨,就好似再也寻不到那个人的踪迹。
她忽地听见女儿咯咯的笑声,回眸看去,不远处小小的女孩被举得高高的,一手摸到了麒麟的尾巴,还在嚷嚷着再高点,再高点。
举着她的少女眉眼弯弯,漆黑的眸子里好像落满了星辰,她站在那里像无数次梦中那样笑的肆意又开怀。
好像下一刻就会理直气壮的大声问:“子书谨,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好久了!”
好在这不再是一场梦境,在这一刻她迫切无比的想回到她的宣宣的身边。
“宣宣——”
裴宣身体比脑子快:“嗯?”
身后子书谨手里拿着一大一小两个糖人,她回头的一瞬间一个糖人正好塞进她嘴里。
“甜吗?”子书谨含笑问。
裴宣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全世界全部的喧嚣热闹都在叫嚣着,她认出来了,她认出你来了,裴宣,她认出你来了。
在那一刻她甚至想过跳河逃跑,从这里跳下去游个十来里,上岸一刻不停的跑,再跑几十里路如果抢到一匹马,不要一个时辰就能跑到骁骑营找到郑牡丹,就是死也不能落在子书谨手里
可她只是怔怔的含着嘴里的糖,一时失去言语,也失去动作。
直到裴灵祈大声道:“娘亲,我也要——”
裴宣这才渐渐回过神,子书谨将小一些的糖人喂给裴灵祈这才低下头,不过刹那间裴宣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
她无声的叹了口气,抬起手掌贴在裴宣的额头上:“怎么了?”
她的手很暖和,比裴宣这个孱弱的冬天冻手冻脚的身体暖和多了,暖和的让她差点哆嗦了一下。
子书谨什么时候变性了?说话这么温柔?
“太后叫臣的字,臣不太熟悉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慌什么慌?现在在假扮先帝啊,而且子书谨给自己取的字就是宣,回头理所应当理直气壮!
“是吗?”子书不置可否的回了一句,“哀家看你反应的不是挺快的吗?”
“因为我心中始终把太后放在第一位,听见太后的声音无论叫的是什么都第一时间回头啊。”裴宣眼神真挚无比。
子书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的裴宣手心都快冒汗了,这才慢悠悠的抬手吃了一口糖。
“你这张嘴倒是比这糖还要甜上几分。”她这话说的几分戏谑几分取笑,好歹没听出来什么其他的来。
裴宣悄悄松了口气,旋即发现另一件事。
太后你很穷吗?我的小金库都被你接手了,你买糖竟然只买两个?给裴灵祈买个小的,还要和我合吃一个?摸着你的良心说这合适吗?
那是我刚刚啃了一口的。
裴宣有点纠结,子书谨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一般负手而立。
太后没说她还是保持沉默吧。
“娘亲!娘亲!放焰火了!!”裴灵祈不再去捞各色神兽的飘带,伸出白生生的手指去指护城河边。
不远处千万焰火在此刻盛放,不知道是不是裴宣的错觉,她觉得今年的的焰火好像比从前每一年都更为盛大和美丽,几乎占据了整个天穹。
与之对应的是声音也比往年更大,炸的裴宣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
人群在这一刻爆发出巨大的轰动,挤挤嚷嚷的让一条腿残疾的裴宣几乎站不安稳,她怀里还抱着裴灵祈,难免左支右绌。
摇晃中忽然被一只手扶住,是子书谨。
她们紧挨在一起,焰火声太大了,她于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听见身边人低微的耳语。
子书谨看着漫天焰火,极轻的开口。
“新的一年开始了,宣宣。”
这是我们重逢的第一年。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这是新的一生。
第57章 太后是臣心中的明月。
裴灵祈闹腾了一晚上,最后手里拎着一个小兔子灯笼,头上戴着一个小老虎帽子抓着一大把吃的玩的累睁不开眼,嘟嘟囔囔的嚷着要坐花船。
湖面上的花船除了供伶人戏子唱戏也额外租给贵人,供贵人除夕夜赏玩,只是这玩意向来紧俏理应是早就租完了。
不过当朝太后神通广大,陛下嚷嚷完不一*会儿就有一条花船摇摇晃晃的靠岸。
“是凤凰,好漂亮的凤凰啊。”裴灵祈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努力的看,发成哇一声的赞叹。
那是一艘不算特别大的花船,在满湖花船中只能算中等模样并不扎眼,船身用竹条和绸布扎了一只展翅高飞的火红凤凰。
通体饰以山茶和腊梅花,再用一盏盏小灯作为装饰,凤尾的绸带在夜风中翩然起舞几欲乘风而去,极为讨巧。
别说裴灵祈,裴宣都很喜欢,谁让她是小土狗也什么都没见过呢。
临上船前裴宣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晕船吗?”
她第一次坐船的时候晕的跟什么似的,要扒拉着子书谨和郑牡丹两个人才能勉强站稳,吐的差点一个跟头栽进水里,事后涕泗横流的表示她再也不坐船了。
后来修运河她作为皇太女要去当监工,从一开始天天腿肚子打颤把子书谨抓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到后来终于能行动自如她适应了整整半个月。
她可不想等一会儿大半夜的被裴灵祈扒着衣裳大嚎特嚎。
“灵祈三岁时京沆运河落成,她在船上待过两个月。”虽然湖边灯火辉煌但脚下难免磕绊,子书谨提了盏兔子小灯在前面照明。
兔子小灯是裴灵祈执意要买的,有两个尖尖耳朵一动一动的,子书谨这么严肃正经的人和这么憨态可掬的兔子小灯笼有一种微妙的可爱。
以及小可怜怎么比我还惨,三岁就要学上船。
子书谨比带我的时候还严格,可怕。
“灵祈小时候很黏我,修京沆运河时天灾频发人心浮动,我不去坐镇无人敢动,她见不到母亲便会哭闹,无法,只得带着她一起。”
她用的是我而不是威仪的哀家,听起来便像是跟人话家常,语气难得的平缓。
说的裴宣都有点愧疚了,随即安慰自己又不是我不想带女儿,只是我死的早而已。
她们交谈的声音很低,撑船的船夫在岸边收回船板,看见要睡不睡的的小姑娘也忍不住放低了声音:“贵人们坐好咯,我把船划到湖上去,在湖上看才好看咧!”
这条中等模样的小船分成两个船舱,搭了一个小两层,从一旁的木楼梯走上二层伸手能够到凤凰头上的翎羽。
裴灵祈兴冲冲的要举起来去摸摸,摸完好像了却了心里的执念,怀抱着一怀抱的小玩意儿打了个小哈欠睡着了。
“我抱吧。”子书谨伸手欲要接过裴灵祈。
“太后辛苦了,我抱吧,”裴宣推拒了一下,替裴灵祈把小虎头帽往下拉了一点盖住眼睛,“再说陛下也不重,抱起来很暖和。”
确实挺暖和的,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怀里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好像原本空空荡荡的心脏被填进了一点什么东西,让人觉得活着也挺好的。
子书谨听见那句辛苦时略顿了一下,没再执意要接过小女孩,只是去看裴灵祈,裴灵祈很认生,从不在生人身边熟睡。
这一回只是略略翻了两个身就很安心的陷入了恬然的梦乡。
花船推开波纹,在暗夜里拨动水面,渐渐离岸越来越远,岸上的喧嚣热闹逐渐远去,天地间陷入繁华落尽的寂寞。
发现孩子睡着了船夫也不敢叫出声来,在船尾小声道:“贵人们歇息吧,我明儿一早再撑船过来。”
这船太小了睡不下这许多人,而且有的主家想在船上做些什么也说不定,哪儿能让船夫也跟着,花船后面系着一个小竹筏,等船到了湖中央船夫便自己撑着船回去,等明天一早再撑着竹筏子来。
“新年胜意。”裴宣小声回了一句,从袖兜里摸索了一下,摸出一个小碎银递过去。
船夫小心接过笑的眼睛都弯了,连忙开口说了一大串吉利话:“也祝贵人们白头偕老、花好月圆,比翼双飞,天长地久,家里人丁兴旺!来年再添一个!”
船夫也没什么文化就是把知道想通通全念一遍。
裴宣哽住:“”
突然好想把我的银子抢回来。
倒是子书谨不动声色的又给人塞了点,船夫顿时说的更起劲,一直到撑上竹筏还在时不时回头念一句大好人啊,咱以后天天在家里给贵人们求神仙保佑姑娘们平平安安百年好合。
裴宣深刻体会到子书谨是年纪越长越爱听谄媚了,早知道她多谄媚两句,这银子自己也能挣到手。
“外头风大,进去吧。”子书谨主动起身。
裴宣不太想进去但裴灵祈身子骨弱,怕吹了风又病,只好抱起小家伙进了船舱。
船舱里面布置的倒是很不错,四面用薄纱拢住,隐隐约约能看见岸边灯火,四角围放着封闭好的暖炉,不用加碳约莫能燃一夜。
床铺是柔软的蚕丝,应该是子书谨另外换的,榻边的桌子上放着各色零嘴和果子,一丛又一丛的腊梅被精心编织在船舱的窗子上,飘来淡淡的花香。
裴灵祈睡着了倒是很听话一点也不闹腾,裴宣给她掖好被子就蜷缩着睡着了。
为免打扰小家伙裴宣和子书谨退到了外面的船舱,两个船舱大差不差,几乎是一样的布置。
很好,解决了小家伙的睡眠问题,现在该解决大人的了。
所以太后你明知是三个人为什么定两个船舱的,四周除了水就是水,唯一的竹筏子也被划走了,你这是逼我露宿船头啊?
“陛下说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其实是太后默许了吧?”裴宣没话找话企图拖延。
不然她怎么可能跑的出来,而且子书珏一副一看就不靠谱的样儿直接撒手不管。
船上的茶已经冷了,子书谨把暖炉打开将茶壶放上去,不一会儿茶壶就开始咕噜冒泡。
裴宣已经是个很自觉的小白脸了,一听见冒泡连忙伸手去拿。
有小白脸在怎么能劳动太后呢?而且冒泡把小家伙吵醒了今天说不准就不用睡了,当然主要是她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然后就被烫了爪子。
“嘶——”她压低声音缩回来没成功,子书谨抓住了她手腕。
“严重么?我看看。”
“不严重。”裴宣有点想往后缩,没挣开,没武功就是不行啊,想挣扎都缺力气。
“哀家说,让哀家看看。”她陡然加重了语气,眼中莫名生了几分寒冷。
以势压人,裴宣在心里唾弃了一下子书谨忘本,还是被子书谨把胳膊拉了过去,好在只是被边缘烫了一下指尖显得有点红肿,并没有大碍。
但子书谨没有放开她的手,裴宣立刻接上了前面的话题,企图趁她分神把手抽回来:“臣以为太后不会纵容陛下玩闹呢。”
子书谨沉默了片刻才道:“哀家只是觉得你说的不无道理,灵祈身世已然凄苦,往后她会是肩担大任的君王,何妨在她年少时让她过的高兴一些。”
若是她不昏庸,一生都是一个勤勉为政的好君王,那她日后的生命里要经受的苦要更多,年少时忙里偷闲已经是少有的时光了。
子书谨竟然能听进去人话这也挺不容易了,我以为你这辈子就是我行我素的暴君,谁不听你的你就杀光了事了。
裴宣感到有点稀奇。
子书谨握着她的手的力气重了一些:“倒是哀家想问问裴大人,哀家何时是你的友人了?”
她这话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然而笑的还是挺温和的。
这也太记仇了,裴宣收回那点感叹,子书谨明明还是跟过去一样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臣身份卑微自然不配是太后的友人,不过是在外头随口一说,遮掩身份的言辞,还望太后恕罪。”
“哦?”子书谨略略抬起眼脸,由握着手腕改成捉住虎口,细微的肌肤摩挲而过,“那哀家是裴大人的什么人?”
裴宣头皮有点发麻,难得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的了。
“太后是臣的恩人,对臣有知遇之恩呐!”
没有你我现在指不定还在起居舍人院搬书了,哪里能成太后面前的香饽饽,过年已经有人给我下拜贴了。
子书谨不说话,只看着她。
好,没有说到心坎上,这是不满意。
“太后是臣的君,臣的天,”很好,子书谨没有松开,这也不是正确答案,裴宣忍住羞耻,含情脉脉的小声道,“太后是臣心中的明月——”
子书谨的手猝然放开了,裴宣如蒙大赦,转头就掀开了船舱的帘子。
“这点小伤用冰水敷一下就好了。”为免子书谨过度医药裴宣直接将手从船窗里伸出去,把两只爪子都浸入冷水里。
我真是聪明啊。
裴宣低头忽然发现水里好像有什么在动,这么大的鱼?不对,不可能是鱼。
下一刻水面猛地一个翻动,黑暗中一道雪亮的刀光破水而来直冲她而去,眼看就要斩断她一双手臂。
这个时候应该立刻收回或者借助船窗反击,裴宣常年遭遇刺杀心中立刻就有了对策,但可惜的是这副病殃殃的身体完全不如她从小摸爬滚打的那一具,动作慢的让她心焦。
“回来——”背后传来一道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把她拽了起来,裴宣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往后撞进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第58章 这才是子书谨。
子书谨的手横抱住她的腰,她往后一倒,脸颊几乎擦着子书谨的脸颊而过。
子书谨眼底漆黑,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又陡然垂眸:“伤到没有?”
裴宣一怔旋即意识到情况危急,摇了摇头:“没。”
一句话的时间,花船已猛烈摇晃起来,裴宣立即意识到刺客上船了,窗口雪亮的刀光再度袭来,刺客武功一流,竟攀住窗边朝里面发动杀招。
子书谨双眸一凝,船内并无刀剑,空间狭小,她自然能躲开,可裴宣却躲无可躲。
裴宣已经做好拿手臂去挡的准备,这辈子用作左手挡吧,正手用习惯了。
她正自我安慰的想着就见子书谨劈手上去以两指夹住剑刃,猛的朝前一拧。
真空手接白刃啊。
只听锵的一声,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应声而断,碎成两截。
哪怕是干惯了杀人放火的刺客,也不由得一愣,下一刻头顶一个黑影猛的敲来,刺客偏头一躲,疼的却不是脑袋,而是攀在窗边的左手。
刺客再抓不稳,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裴宣手里抄着紫砂壶,敏捷的向左一举,一旁纱帐中一刀正好劈在茶壶上,发出咚的一声,刀尖歪斜距离她脖颈不过一寸。
子书谨眉头狠狠一皱,一把将人拉至身后。
“去守着灵祈!”
小不点儿还在里面睡觉,裴宣知道自己此刻全无内力留下也是添乱,立刻朝里走去,巨大的晃动已经将裴灵祈吵醒。
小家伙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惶恐的看着一切,直到裴宣掀开帘子走进去
她猛的扑进裴宣怀里,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别哭,搂紧脖子。”裴宣随便给小家伙披了件衣裳,船体晃荡不休。
子书谨的本意是让她们俩没武功的躲在后面,她在前舱拦住一切来犯之敌,但后舱也开始逐渐有刺客攀爬,刀剑刺破了纱帐。
这里地方太小了,要是同时刺进来四五把剑就避无可避,这里迟早也要被砍个洞穿。
没办法,为了方便贵人赏灯,这花船就是个花架子,四面都是洞。
前舱后舱都有刺客,子书谨的武功绝对是当世一流,但有她们两个拖累估计迟早要支撑不住。
她挨一剑没什么,裴灵祈受不住。
“走,我们上二层!”裴宣一摇三晃的避开刀剑,至少开阔点不容易被刺个对穿,“小不点儿睁大眼睛帮我看着后边有没有人偷袭!”
小家伙本来吓得脸色煞白,只想把头埋进裴宣怀里不出来,听见自己有任务又坚强的探出头从肩膀往后看,努力盯紧后方有可能袭来的刀剑。
裴宣爬出去找到小楼梯,站起来跑太醒目,她弓着腰在黑暗里快速上楼,不料还是被眼前的刺客发觉。
一把长刀携带着内力横劈过来,只听见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竟整个坍塌了下去。
裴宣只差一步就要成功,震荡之中立刻将小家伙扔出去落在二层,自己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一根柱子,开始努力往上蹬。
裴灵祈吓傻了又马上反应过来,在边缘拿出吃奶的劲儿企图把裴宣拉上去。
她力气太小,脸都憋红了,漂亮的眼睛鼻子皱成一团也没什么用。
小楼梯安在侧边悬空这一下就得直接掉进水里,一月初的冷水再加上她残了一条腿,是真会出人命的。
她爬不上去后舱的刺客凭着内力倒是一跃而上。
“灵祈小心后面!”
裴灵祈吓得一屁股墩儿就摔在了地板上,险险避开了刺客朝背心刺来的一剑,但第二剑很快就要落下。
小家伙养尊处优者长大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平时张牙舞爪的这会儿惶恐的看向裴宣,嘴角一撇,眼泪就下来了:“娘亲”
子书谨霍然回过头正在飞身上去,却见有人朝悬在半空的裴宣出手,这一刀下去裴宣说不得会被拦腰斩断。
子书谨瞳孔骤缩什么也来不及想,眼中骤然浮现出难以想象的戾气,手中夺来的长剑几乎在激颤,猛地朝窥伺裴宣的刺客从头到尾一劈。
剑光雪亮,只见一线血痕。
在刺客斩断裴宣之前,他已经被人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刺客向后倒去,眼中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之色,他的左眼动了一下,于是清楚的看见另一半身体先一步沉入水中,心肝脾肺哗啦落水,而他的右眼在落水前正惊恐的与自己的左眼对视。
子书谨抬起眼,戾气未消,一时之间那股可怖的杀意让刀剑舔血的刺客都为之一惊。
所谓杀气是杀人过多自成的一种气势,观此人杀气之重,死在她手中的人恐怕不下千百。
那一剑正要劈上裴灵祈裴宣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靠腿猛的在架子上一蹬硬是爬了起来,抱着裴灵祈就是一滚,堪堪躲开杀招。
长剑深深陷入船板,要是落在人身上恐怕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我的腿能动了?不,这玩意儿劈上来真要再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裴宣背后全是的冷汗,这些刺客都是一流好手,她已经靠侥幸躲过了两次,不可能再有第三次了。
刺客可不会等她在想什么,第三剑势如破竹的刺过来,裴宣猛的一个翻身,把裴灵祈压在身下。
算了,活两辈子也算够本儿了,小家伙才这么点儿大,还是让她先活下来吧。
裴宣眼睛一闭,好半天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她立刻睁开眼。
有救!
只见刺客手肘处插着一支长箭,翎羽震颤不休,鎏金的箭矢再次破风而来,这一次直取刺客咽喉。
好准的箭术!
裴宣循声望去,黑暗的湖面一支竹筏正涉水而来,郑希言一身墨锦大氅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射中了正欲爬上二层船舱的刺客面门。
郑牡丹!孤帐下第一猛将!孤赤胆忠心的忠臣!来的好啊!
裴宣正待热泪盈眶,郑希言看见是她做了个皱眉的动作,竟然将弓放了下来。
裴宣:“”
别啊,别啊!
怎么救的是孤你很不满意?郑牡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孤是你最亲的先帝呀,我怀里还有裴灵祈!
裴宣正待举起小不点儿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她给她姑姑打个招呼别放弃救人,就见郑牡丹弃弓,脚掌猛的一踏竹筏,竹筏半沉入水下,她借力而起,隔着数丈之远竟腾空起跳。
“”
这么远你装什么装?掉水里成落汤鸡了再游过来多跌份儿啊。
她的担心没成为现实,在郑牡丹快要落水的那一刻,子书谨一剑劈飞了一个刺客头颅,郑牡丹踩中头颅借了最后一下力,一跃而上踩上二层船舱边缘。
裴宣默默遮住了裴灵祈的双眼。
小孩子别看这种血腥场面,夜里容易做噩梦。
郑牡丹飞过来立刻矮身去看裴灵祈,裴灵祈躲在裴宣怀里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四周水鬼一般再度攀上刺客,郑牡丹抽出佩剑,几乎不需要思考杀戮就已经开始。
子书谨占据一层,郑牡丹守住二层,局面很快就被控制住,裴宣抱着裴灵祈始终躲在郑牡丹身后死角。
裴宣没了内力眼力还在,每次站的角度都既替郑牡丹守住死角,又能让郑牡丹及时回援。
一次两次算她运气好,次数多郑牡丹也不由的眉头紧蹙冷冷回头看了一眼。
裴宣心里一凉,下意识踏错了一步。
和郑牡丹配合是从小到大的默契,不需要思考习惯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
看见她踏错了郑牡丹顿时冷笑一声。
呵,赝品就是赝品,装的再像也就是个赝品。
裴宣:“”
郑牡丹你有病啊。
子书谨和郑牡丹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战场上下来的杀将,习的都是杀人术,有了郑牡丹相助,很快花船上便只剩下残肢断臂。
这些刺客悍不畏死,丝毫不肯后退一步,很快杀的只剩零星几个。
一个刺客从后船舱爬上来直取裴宣后心。
郑牡丹弃剑回身单手拧住刺客脖颈,硬生生将刺客提了起来,手指用力卸掉了刺客下颌,防止他吞毒自尽,然而到了这种地步,刺客仍不知畏惧,左手陡然抖出一把匕首。
郑牡丹拧断了此人左臂正待卸掉他右手,船体一震,最后两个刺客直接放弃了一楼船舱,袭上二层,一个去刺杀裴灵祈,一个对准了裴宣。
郑牡丹双拳难敌四手,不得已放弃了手中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刺客。
正在此时,子书谨从一层船舱一跃而起,不染纤尘的白裙被血染的猩红,像一轮染血的明月落入人间。
她的脸上、手中甚至裙摆都滴滴答答往下滴着鲜红的血液,再没有之前在裴府后门所见的半点仙气凛然,不沾世俗。
但裴宣莫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她并不感到害怕或畏惧,只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熟悉。
这才是子书谨。
刀快劈到裴宣脖子上了,她没躲,远处骤然传来咻的一声,刺破长夜,钉在了刺客的左肩上。
又一箭,射中了刺客的右肩,只留下一个头颅让子书谨一剑斩下。
另一边郑牡丹也正好解决掉针对裴灵祈的刺客。
整个船上只剩下一个活口,那个被卸去了下巴和一只手臂的刺客艰难的换了另一只手,在鲜血中爬动,在最后一刻暴露出目标。
他的匕首对准了裴灵祈!
“咻——”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远处一艘巨大的花船缓缓靠近,暮色中那只花船嵌满了各色鲜花,如云的美人挤挤挨挨在一处,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发生了什么,发出惊恐的惨叫。
子书珏放下弓,朝这边露出一个笑。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郑牡丹携带雷霆之怒的声音已响了起来。
“长宁侯——”
第59章 人家衣裳都湿了。
子书珏的一箭宣告着这场刺杀彻底落下帷幕。
然而阴谋的阴影却开始逐渐显现。
说的慢但其实从裴宣被险些被砍断双臂到一件收尾不到片刻的时间。
子书珏的大船缓缓靠近,她手臂上搭着一条灰色的软毛长披风,命人将木板赶快搭上。
裴宣乘坐的小船船底部已经被刺客凿穿,水已经漫完了整个一层眼看就要沉了。
“长姐没受惊吧?”子书珏在船边迎着,亲手将软毛的披风披到子书谨肩上,那一群群美人被请至花船内舱,整个甲板处只剩下寥寥数人。
子书谨现在的模样不能说好看,血修罗一般浑身沐血,犹如杀神在世,手持利刃,一张脸覆满寒冰,确实容易吓到裴灵祈。
小家伙窝在裴宣怀里怯生生的看着自家母后。
原来是个纸老虎,平时凶的嗷嗷叫,一见真章就吓成了哑巴。
但这种杀心太重的时候,该有个人去稳一稳她的心,让她不至于被杀意吞没。
裴宣勾了一下裴灵祈的手。
意思是,你去。
裴灵祈反推她的手,你怎么不去?
没良心啊小不点儿,你母后从前下战场像个阎王一样不都是我去的吗?但现在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白脸儿啊,你见过哪个小白脸儿上赶着去触霉头的?
而且子书谨还不老实,她杀人杀的跟陷入魇症的时候裴宣看她可怜上去给她递口水,结果子书谨抓着她的手腕死活不放。
裴宣一动她就睁开眼冷冷看着她,害裴宣在她榻边打了一晚上瞌睡,手腕都被攥红了。
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她比较要脸,而且先帝和小白脸待遇不一定一样,说不准太后要砍她一只手也未可知?
裴灵祈想了下拽住了裴宣的手,有点谴责有有点别扭的眼神。
意思是,我害怕,我们俩一起,一个都别想跑。
此时此刻,裴宣只想喊出裴远珍那句经典的:逆女!
无声交流完毕,裴灵祈壮着胆子牵着裴宣上前,用小爪子轻轻勾了勾子书谨的手:“母后”
傻孩子叫亲近点啊,刚刚不还嗷嗷叫娘亲吗,这会儿喊什么母后啊?
子书谨略微低下头对上裴灵祈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后面裴宣有点儿别扭的拉长手臂远远牵着裴灵祈。
裴灵祈试图把她拽过来,她咬死脚下那块地,关切而狗腿的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看起来全须全尾,还能和女儿较劲,暂时没什么事。
子书谨眼中杀意凝结的刺骨寒冷消散了两分,转而安慰的轻握了一下裴灵祈的指尖又快速放开。
裴灵祈受宠若惊,出事后母后还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从前都是训斥她的。
她不由回头看向裴宣,你竟然真的有点用,知道怎么哄母后!
废话啊不学着点儿,我早死八百回了。
子书谨确认她们俩没事,将目光转向子书珏:“暗卫呢?”
她虽然对自己的实力自信,但也没有不让暗卫跟着,不远处湖面上有数条竹筏,以保证暗卫能在片刻之内赶到,现在剩下的暗卫上了子书珏的船,他们来迟了。
“同一时间有刺客袭杀暗卫,都是个顶个的水中好手,将筏子凿破,再从水中偷袭,一时拖慢了暗卫的脚程,陈大人已在船尾请罪。”子书珏禀道。
裴宣本来还想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撞破赵姨娘好事被追杀,连累了子书谨,本来还有点愧疚,一听这话瞬间就没事儿。
皇商也就养点江湖人士算顶天了,这么周密的刺杀是不可能做到的。
能精确知道皇帝太后出宫兵安排连暗卫一起解决的必定是位高权重权势滔天,而且得家财万贯。
不好——
子书珏已经笑着开口了:“平南王不是一向不喜喧哗吗,怎么今日也来凑这个热闹?来的倒是巧,比暗卫和小侯来的还快。”
郑希言尤其嫌恶她这副笑里藏刀的模样,闻言冷冷道:“本王顾念陛下安危来此,倒是长宁侯一箭来的好,刚好射杀了本王留下的活口。”
裴宣低下头,无声看向裴灵祈头顶,郑牡丹说错话了。
子书珏果然立刻接道:“哦?那平南王是承认窥探陛下行踪了?不知殿下是何居心,又有何人时刻替殿下监视陛下去向?”
郑牡丹说不过她迟早得再落入陷阱里去,这一场刺杀哪怕与她无关,她也得背下一根刺,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或许放任不管才是对她最好的局面。
她和子书谨的死活与她有什么相干呢?一个政敌一个小白脸,子书谨武功高强,裴宣死不足惜,唯有裴灵祈。
可裴灵祈也跟她无亲无故,她只是子书谨和裴宣的女儿。
裴宣感到一阵久违的说不出的恶心和烦躁,她讨厌明明救人却还要受到诘问,她讨厌无休无止的阴谋和冤假错案。
哪怕此刻要做出裁决的已不是她。
正因为不是她才更加绝望,子书谨更加不会偏袒郑牡丹。
她突然弱弱开口:“太后,我冷。”
她的插话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子书珏微笑的看着她,特别和蔼,给她的眼神是你想死?
你是我送进宫的,你不帮着我你插什么话?
子书谨将目光移到一大一小身上,这一晚上水浪翻滚,裴宣和裴灵祈两个没武功的小可怜简直像两只乱糟糟的落汤鸡。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几乎像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裴宣要是再无耻一点就去学裴远珍那群莺莺燕燕跑上去抱住太后的胳膊就是一顿撒娇,人家才不管了,人家的衣裳都湿了,人家要去洗澡换衣裙。
裴宣豁出去了,手拈住衣裙护在心口特别害羞的看了子书谨一眼,小声道:“太后,我的衣裳都湿了。”
我才十七八矫揉造作一点怎么了?小白脸就是要不分场合的撒娇!
子书谨:“”
郑希言:“”
郑希言忍无可忍的移开眼,黑着脸不愿再看。
郑牡丹你不识好人心。
裴灵祈非常敬业的跟着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阿嚏——”
小白脸冻死事小,陛下冻坏了是大。
子书谨做出结语:“先进去。”
这句话刚说出来船舱里骤然爆发出一阵骚动,各种嘈杂的声音传来,有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女子的惊呼。
“宁侯——”
“救命啊——”
“有刺客——杀人呐——”
甲板上剩下的暗卫和子书珏的侍卫立刻警惕的拔出刀对准船舱内部,子书珏微抬下巴,其中几个人敏捷的跃进入船舱。
不对——
风中好似有什么破空而来,裴宣骤然回过头去,一支巨大的弩箭像一条毒蛇从黑暗中游来。
冲着裴灵祈来的,裴宣下意识挡在裴灵祈身前,子书谨耳力和动作要更快,她手中长剑还未放下抬手一斩,一声极端刺耳的声响,弩箭被斩成两段。
然而此刻大船距离岸边太近了,哪怕是懒腰砍断都只仅仅阻挡了一下弩箭去势。
剩下的半支弩箭还不肯停,危急关头裴宣感到一股极大的力气,骤然把她扯到了一边,她被扯的一个踉跄,裴灵祈赶快抱住她的腿以免她跌倒。
半支弩箭擦着郑牡丹的肩膀而过,撕裂了手臂上的层层绷带,流下如瀑的鲜血,她手臂上竟还有旧伤未愈。
“姑姑!”裴灵祈惊恐喊了一声。
子书珏手中的弓箭还没放下立刻弯弓搭箭朝来处连射三箭,咻的三声响在夜风当中。
子书谨裴宣包括郑希言来不及关注伤势立刻朝那处看去。
怕子书珏又一箭封喉了。
这是一场计划的极为精妙的刺杀,一波连着一波,湖中央有布置,湖边有后手,如果没猜错,本来子书珏的船上应该还有刺杀,只不过被提前发觉。
那是一处盛开的腊梅,枝叶嶙峋,因为靠近河岸边被摆上了各种摊子,花灯一个个挂在树枝上,还挂着几把小弓箭。
这本来是给幼童玩的玩意,谁也不会想到里面混进去一个真的。
“中了,是活口,”子书珏冷静判断,但旋即皱眉,“不好!”
岸边传来巨大的骚动,今天是除夕夜,人群熙熙攘攘,就是要抓人这么多人身手再好的暗卫也要大打折扣。
岸边的侍卫开始厉声要求百姓不要移动,有贼人行凶,恰在此刻不知何处响起起起伏伏的炮仗声,那声音喜庆又刺耳,很快将呼喊的声音完全压制。
人们沉浸一年当中难得的欢庆里,感叹不知是哪位贵人如此舍得,今夜连放了这许多炮竹。
裴宣远远看见几个黑影在人群中跳跃,很快淹没在茫茫人海当中,不由眯了下眼。
正在这时船舱内的骚乱也渐渐停止,几个暗卫从船舱内部跳了出来,在甲板上跪下。
“有活口吗?”子书珏立刻问,她刚刚杀了郑希言留下的最后一个活口,哪怕提前把屎盆子扣到了郑希言身上,但她未必就没有心慌。
她长姐为人严苛冷峻,即使她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也不得不多加小心。
两个暗卫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是两个歌女,很警觉,被发现后企图引火烧船,不成后立即服毒自尽,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消息。”
子书珏微微皱眉:“这批歌女是从哪个坊出来的?本侯要的都是身家清白的人,去查!挨个查!”
要说一开始跟子书珏没什么关系,现在就不成了,她的花船是第二部分最大的杀机,她绝对难辞其咎。
她放下弓抱拳跪地,眉眼是前所未有的冷厉:“请太后治我失查之罪,但卑职斗胆请求由我彻查此事!必定给太后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是在自救。
她当然有嫌疑,可事要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才更稳妥。
第60章 她不笨。
子书珏积极的有点不正常,但反之她如果想极力撇清又更加不正常,这是个没法说清的事儿,越往胡同里钻就会越疑窦丛生。
最重要的是子书珏没这个必要,裴灵祈是她的小侄女,太后是她赖以生存的根基,她何必自掘坟墓呢?
小皇帝还是她带出来的。
好在现在不用自己动脑子想了,裴宣牵着裴灵祈准备当回自己的木头人。
肩上却莫名一暖,她抬起头是子书谨将那件软毛的披风披到了她肩上,很暖和,里面也是一层柔软的绒毛,水浸不透,从边缘一滑就落下去了。
裴宣愣了一下,呆看着子书谨浸满了血的衣裙,当着这么多双眼睛的面,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还是太后披吧,别吓着陛下了。”
说完她有点儿想咬舌头,什么话呀?裴宣你会不会说话?
刚刚撒娇说冷,给了她又矫情,一旁的郑希言露出十分不耻的神色。
子书谨冷嗤了一声,“你以为陛下跟你一样胆小怕事?”
裴灵祈这个狗腿子立刻讨好的道:“母后,孤不怕!”
裴灵祈你这个爱撒谎的小狗腿!明明刚才吓的直往我怀里钻。
子书谨在嘲讽她*,有点儿生气,是对她的生气还是对此事的迁怒?因为她刚刚替郑牡丹开脱转移话题?还是因为其他?
但不管怎么说,子书珏还诚恳的跪在地上,子书谨一身血衣立在船头被风吹起染血的长袖,让她有一种衣袂翩然欲飞的姿态。
这样一个杀到杀无可杀才停手手的杀神,权欲膨胀到天下至尊的女子,你竟然能在她身上看见不染世俗的仙气,真是好笑。
裴宣于是笑了下,把目光转到岸边,岸边人头攒动,御林军硬是清出一片场出来,等待着这艘巨大划船的靠岸。
“此事交由你处置,”子书谨并不看向子书珏,目光极冷的盯着远处湖面,“莫要叫哀家失望。”
“下官一定竭尽所能让太后满意。”子书珏已跪了很久,脸上一点不满也没有,不卑不亢的接下旨意立即安排。
“看住船上所有人不可妄动,御林军护卫不力让太后和陛下受惊,恐刺客贼心不死,请心太后和陛下移驾回宫。”
子书谨微微点头应允,大船加快速度靠岸,孤悬湖中的岛屿在靠岸的那一刻才终于有踏上陆地的踏实感。
御林军提前清出一条路来,裴宣刚牵着小不点儿下船就听见一片喧闹之声。
“小姐——小姐——这儿——你没事儿吧?有没有受伤?小姐——”
灵书朝这边奋力招手,她挣扎的头发都乱了,看见裴宣看过来差点儿蹦起来。
她还穿着新年新裁的一件红袄子,外头罩着件红褙子,今年裴宣终于有了俸禄,本来预备在新年买几身合身的好衣裳,灵书心疼银子舍不得花钱,去铺子扯了布料,自己在家裁的新衣裳。
给裴宣裁的是中心的布料,自己拿边角料做了一件褙子,给裴宣气笑了,又特地扯了一匹红绸布,她才给自己也做了一身。
又觉得自己比小姐多一件可不成,于是给裴宣也做了一件褙子,以前她心疼好衣裳,今天还是第一回穿,边角料凑成的花纹看起来有点儿不伦不类的。
裴宣没忍住笑了一下。
在阴谋的水里泡了一遭,看见点温暖鲜亮的颜色,她终于感到点久违的温暖。
又不禁想子书谨和郑希言你们会冷吗?
她朝灵书挥了挥手,意思是我没事,灵书顿时高兴起来,差点一蹦三尺高。
原本对她十分不耐的侍卫见她果真是贵人身边的丫头也就稍微放宽了阻拦。
子书谨和郑希言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子书谨神色冰冷如覆冰霜,倒是郑希言略微愣了愣,脸上涌现出复杂的神色。
马车已经到了,子书谨朝裴灵祈伸出手,裴灵祈有点儿贪念此刻的繁华热闹,又害怕小命不保,听话的牵上母后的手,临走突然回过头:“你不跟孤一起回去吗?”
裴宣:“?”
她委婉道:“臣是外臣。”
不能随便大半夜进宫的,以前那叫偷那啥,现在这么多人,小屁孩儿这么大声音干嘛?嫌我死的不够快呀。
裴灵祈一听她不跟着回去,顿时柳眉倒竖,大怒:“哼!”
然后迈着小短腿蹭一下上了马车。
什么喜怒无常小皇帝?你娘我的平易近人亲和爱民你是一点儿没继承到啊。
子书谨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上个马车裴灵祈一头扑进自家母后怀里愤愤不平:“母后,她就是个笨蛋!”
过节就是要跟家人在一起团圆的她不知道吗?自己都主动了,她还不肯来!
子书谨已经换了一件外袍任由小女儿靠在她怀里,闻言微微闭了一下眼:“她不笨。”
裴灵祈气的坐直了:“母后!”
旋即更委屈了,撇了撇嘴:“那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要不然怎么会不答应我和我一起过节呢。
子书谨脸上闪过莫名的神采,低声断言道:“不,你母皇是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要不是你”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力闭上眼握住小女儿的手。
裴灵祈本能的不服气想问,那比母后还爱我吗?那为什么不肯认我?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太后和陛下走了,现场也就没什么好待的了,子书珏一改前面精明强干的模样,回头转身上了她的花船。
虽然明知她是上去查花船舞女的线索的,但她那副纨绔风流的样儿,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要去寻欢作乐。
裴宣俯身做了个恭送的礼数,子书珏路过她的时候突然慢悠悠来了句:“哎,小侯收回对裴大人的那句评价。”
“下官愚钝,是哪一句啊?”裴宣抬起头,给了她一个懵懂无知的眼神。
子书珏:“”
跟个傻子有什么好说的?
子书珏收回表情,转身就走。
呵呵,夸我聪明那句是吧?谁不记得啊。
“小姐,你没事儿吧?”灵书终于在太后走后突破重重阻拦钻了进来。
“没事儿,就是衣裳湿了。”裴宣随口答了一句,举目四望,郑希言已经不见踪迹。
她想了想,突然转过身钻进人群。
一条幽静的巷子里郑希言正独自往前走,这条巷子不长却是一条捷径,从这里穿过去不多时就能看见她的王府,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巍峨的宫墙。
据说这条小巷是前朝太监当政时特意修的,方便太监宫女出宫办些私事,因为见不得光又叫暗巷。
巷子很窄,不过两人宽走的急了拐角撞上人都要慢慢侧着身子挪开。
这是裴宣先发现的,她闲不住,再高的宫墙也挡不住她,不过半个月她就摸清了这里所有路线,开始带着她一路探险。
有一次在小道里撞见两个宫女抱在一处,避又避不开,宫女认出她来吓的直喊:“皇太女殿下饶命!”
她们俩更害怕吓的要跑路结果巷子转不开身,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由此约定今后出去必须蒙住脸。
元节的热闹就在不远处只隔着一排房屋,她却想那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如今也被高大的陵墓困住,再也出不来了。
她有点想转身去郊外看看那个人的陵墓,但失血的眩晕让她知道必须要回府。
她一路走身后的石板上便滴下一路血迹,在幽清的月色与雪色之间是一种血腥的艳色。
直到她发觉前面站了一个人。
她像是跑累了,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喘不过气来,背后的骨头抖的很厉害,看见她眉头一竖,好像下一刻就会怒道:“郑牡丹你跑这么快干嘛?”
自己则会气急败坏的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许喊这个名字!”
这张脸这个神态,甚至连月色与记忆里的人几乎一般无二。
但裴宣武功天赋极好,绝不会只有这么几步路就喘成这样。
她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滔天的怒火,快步上前,几乎想立刻上去掐住这个赝品的脖子,然后一动就头晕目眩差点载倒在地。
她不得已扶住墙壁,眼前有那么一阵发黑。
裴宣:“”
见到我这么激动?
她好不容易喘匀一口气,撑着墙壁往前走了两步:“殿下?平南王殿下?”
也没晕死啊?还能扶墙了,裴宣弯腰去看看她还有没有气儿。
“谁告诉你这的!”郑希言骤然抬头,眼眸里如有剑光,刚好和裴宣目光迎面撞上。
“京中小孩谁不知道?”裴宣莫名其妙,这条暗巷贯通皇城北部,基本住在这片的都知道啊,不过胖点的人都走不动,所以基本都是小孩才能灵活穿梭。
“本王早已下令封锁。”
“哦,”裴宣毫不意外,郑牡丹小心眼,她小时候在这儿藏了块金子不见了,此后发誓要封了这儿掘地三尺找出来,裴宣没好意思说其实应该早就被人给偷了,“下官今年才回京不知道殿下的禁令。”
“要不然,下官这就走?”
她作了个要跑的姿态。
“你来做什么?”
可算问到正事了。
裴宣从袖子里拿出来一瓶伤药拔掉塞子:“下官来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我看见殿下进了暗巷,殿下身边也没见个人,按照这个流血的速度,我怕殿下一个人死这里边也没人知道。”
“撑着不好上药,殿下坐。”她特自来熟的往下一按,郑牡丹死撑一个人果然一按就坐下了。
裴宣也席地而坐。
月光兜头照下来,落在她微垂的弯弯的眼睛下方。
郑希言的爹娘在当年打天下的时候没了,所以裴宣爹娘对郑牡丹都挺优待,活着的老伙计最后都反目成仇,唯有当年就死了的反而死后大加追封,落了个身后风光惠及后人。
所以说嘛,死了的人才是最好的,她永远不会争吵不会猜忌,不会背叛也不会改变,她永远活在最鲜亮的记忆里,微微笑着看着你。
只有死去的人才最能让人安心。
只是再如何风光难免落寞,这个世上郑希言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前些年都是裴宣和她一起过年。
后来裴宣死了,她就又是自己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