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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机 燕不学 19440 字 3个月前

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诠释“愤怒”的愤怒。

有那么一段时间李笃听不到任何声音,耳内只有一片尖锐的爆鸣。

“……我也问过小方总,她是不是跟方爱军锻炼过,有时候你很清楚就能感觉出她的思维绝对不是打工人的思维,而是企业主的。”尤薇还在说,“她说没有,方爱军就没打算让她继承爱军集团,从不让她掺和经营,方爱军说管理公司太复杂了。她还说她对方爱军的江山也不在乎,我有时候真忍不住想,如果方爱军带着小方总及早接手经营,爱军集团在小方总手里未必不能做出一番新成就来,可惜啊,浪费了一颗好苗子……”

不是的,李笃一边在心里无声反驳,一边冷静地处理自己的愤怒。

一直到十一岁生日后一个月,方爱军仍经常带方大小姐参加各种商业活动,有时候也会跟她讲生意经。厂里大事小事,方爱军总会带上她。

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默认方爱军的江山将由方规继承——小小年纪就能在人群中响亮喊出“方爱军拖薪,你是无良坏老板”的大小姐,总归不会亏待员工。

十一岁生日宴上,方爱军亦在一群高管前说等明年这时候让方规进公司,交代这些高管做好准备。

方爱军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方爱军是孤儿,没有别的亲戚,爱军集团不给方规还能给谁。

李笃也这么想。

变化发生在方规十一岁生日后的某天。

一夜之间,方爱军掀翻了对方规的未来规划,决心把他的女儿养成一个头脑简单无忧无虑的洋娃娃,且很快付诸行动。

那年有什么大事件?

方家大院一夜之间驱逐了除方爱军之外的所有男性,异姓姐姐们的父亲统统被驱出方家大院,仓管、保安、门卫……也在当夜换成女性。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在屋檐下,没人去找方爱军问究竟。

除了程文静,活着的人里,只有李笃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笃还记得大小姐睡熟,她从楼上蹑手蹑脚下来时,方爱军的拐杖将为人父的恐惧和愤怒狠狠戳在地板上。

他的身后,是瑟瑟发抖无声流泪的程文静。

——“她才十一岁啊!她就是个孩子啊!他怎么敢?!”

李笃站在楼梯拐角,回想大小姐和她分享的经历。

大小姐说方爱军今天带她去参加某位合作方的寿宴,宴会好无聊,但是有很多漂亮的小姐姐唱歌跳舞。

说那个合作方对方爱军很重要,方爱军对那人毕恭毕敬。

说那个合作方很喜欢她,抱了她好几次,方爱军都吃醋了,喊程姨带她出去玩,后来宴席没结束就带她走了。

大小姐恐怕至今都不知道,方爱军不是吃醋,是恐惧,和愤怒。

和李笃现下如出一辙的愤怒。

方规确实不知道。

方规今天很开心,她前前后后蹲了快一个月,终于再次蹲到了何氏口腔医院副院长何疏影,并且当面跟她互加了微信。

上回方规便是在等这位何副院长时等到了沈晓睿的好友申请,何副院长口头上说回头加,谁知转头把她拉黑,还跟保安说不许让她进何氏医院。

方规想去的地方,还真没谁能拦住她。

这不就让她逮到了。

何疏影直言怕了她了,何氏口腔是私立医院,出入都是精英阶层,一个小姑娘整天神出鬼没算什么。

但何副院长是真忙,赶着出差,加完微信匆匆忙忙地跟方规约了周五。

方规不担心何副院长爽约,到楼下给何疏影发了条微信,一来确认时间段,二来确认何副院长有没有拉黑她。

拉黑也没关系,继续蹲。

何疏影回得很快,周五下午两点到三点。

方规心情好,心情好就想来点儿酒,杨梅酒又被李博士扔了,但没关系,她自己在楼下买了两罐啤酒。

提着啤酒上楼,开了玄关灯接着开客厅的灯,灯火通明下坐着一个仿佛入了定的木头人。

方规在木头人前面来来又去去,木壳子忽然无声无息绽开来,蹦出一句话。

“圆圆,我最迟月底搬市区,你和我一起去。”

开罐啤酒发出细微的气泡破裂声,方规一点儿没听出李博士语气中的异样,李笃隐藏得很好。

方规对瓶吹了口啤酒:“我才不跟你一起去,我还跑业务呢。”

李笃说:“成兴公司的工作不要做了。”

“干什么?”方规有心跟李博士开玩笑,“李博士有钱了,想包养我啊?”

李笃说:“我养你。”

方规想了想,“可是我要还债哎。”

李笃说:“我会想办法还债,我有能力帮你还债,可能需要一定时间,但我有能力。”

方规挑眉:“4.7亿,你确定?”

李笃毫不犹豫:“我确定。”

方规问:“有什么条件和要求?”

李笃说:“没有,你不用再出去工作,你想做什么都行。”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最好,不要接触任何脏东西。

李博士的神色太严肃了,严肃中还有些莫名的……让人喉头微梗的东西,方规忍不住想逗逗她。

方规拿着一瓶啤酒坐在了李博士的腿上,双手环住她的后颈。

她刚喝了几口啤酒,冰镇啤酒让她呼出的气息略微发凉。

她缓缓靠近。

鼻尖对鼻尖的刹那,方规在李笃的眼底看到了熟悉的磷火般的冷光,很深很深,可她在另一双浑浊的眼睛中看到过,所以她一眼认出来。

方规摇摇头,盯着李笃眼中那两簇冰冷的火焰,唇边浮出一抹笑,声音却是冷的,和刚从冷藏柜拿出来的啤酒一样冷。

她一字一顿:“我、不、要。”

第47章 手把手地安抚自己取悦自己。

方规今天心情很好。

这种好源自于一次微不足道的成功,通过自己的坚持、不要脸,以及坚持不要脸而获得的成功。

没有依靠任何其它东西。

单纯靠她自己的坚持。

何疏影没认出她。

方规也没告诉何疏影她是谁,现在在哪家公司,做的什么工作,为什么找她,仅仅因为坚持和一点点与陌生人交往的策略,就为自己争取来一次谈话机会。

方规喜欢这样的成功。

至于谈话的主题、目的、效果,方规没想。

她是吃了三次何氏口腔的闭门羹后,忽然树立起来的目标。

她要见何疏影,无论如何都要见何疏影。

何氏口腔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私人诊所,或许是最早定位只为有钱人提供服务的私人口腔诊所。

方爱军是何氏口腔的忠实客户。

方规的印象里,何氏口腔一天只接待一位客人,带着客人在漂亮的洋房和花园里像老朋友一样闲聊,品茶品咖啡。从头到尾除了进手术室,整个过程不会给人任何“到了医院”的感觉。

口腔是很私密的部位。

有些人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但是看牙反而是最破坏形象的事情,钳子扯开一个人的嘴,再威严不可侵犯的形象也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皮。

丑陋又无助。

何氏口腔之所以受到像方爱军这种有钱人的青睐,正是它以极佳的私密感保护了客户脆弱的自尊。

一个客户的年费几乎都够开一家普适性诊所了。

基于高昂的收费,很多东西老何院长都采用有钱人喜欢的方式,比如手工打磨替换的机体、模型,每一颗假牙都用对待艺术品的方式雕琢。

在某些圈子里,只要说是何氏口腔的客人,便能收获溢于言表的认可和赞扬。

方爱军就喜欢这样。

跟买一个丑到可怕的手办就能获得的认可一样,架不住它确实戳中了人们内心隐秘的需要。

方规还记得最后一次来何氏口腔,不巧碰上了何疏影和老何医生的争吵现场。

何疏影说父亲这种模式不长久,何氏口腔从曾祖父到父亲已经三代了,到她是第四代。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变化,老客户流失严重,新客户杳无踪影。老客户的年费不足以覆盖满足老客户所需花费的成本。

争吵破坏了何氏口腔的静谧,方爱军带着方规掉头离开。

但方规很长时间都记挂着何氏口腔父女的分歧和争吵。

现在看,何疏影终究战胜了父亲老何医生。

何疏影把面向圈层特定客户的何氏口腔做成了面向市场特定客户的何氏口腔医院,这中间肯定有一些机会——有一些她可以参与进去的生意。

方规脑子里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她没有深思,她暂时不想做太详细的计划。

计划成形的那一刻,它就失去了意义,因为结果已然呈现: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方规非常期待周五与何疏影的见面。

虽然她也不知道跟何疏影具体谈什么。

管它呢。

总而言之,成功的喜悦让方规非常开心。

开心到李笃说了疯话,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离开,而是逗李笃玩。

她不喜欢李笃眼里那两簇跟方爱军一模一样的磷火。

有些人或谓之曰“爱”。

狗屁。

方规喝光了手里那瓶啤酒,转身拿起另一瓶。

另一瓶是黑啤,买来尝尝鲜。

转身的动作在李笃的腿上完成。

李笃不知什么时候换的沙发相当宽,很舒服,反正李博士睡得很开心。

方规坐在李笃腿上也很舒服。

黑啤入口居然是甜的,两三口便盖住了上一瓶的清苦。

方规仰头连灌下七八口,几乎喝掉半瓶。

她隔着衣服摸摸肚子。

还好,没有发胀的感觉。

但是有点热。

她回来第一件事是洗澡,洗完换了李笃的大T恤,李笃穿上也很大的大T恤,过她大腿一半。

所以她外面没再穿别的裤子。

热的不只是外面这层皮肤。

一瓶半啤酒下肚,啤酒花成功与“成功”的喜悦胜利会师,引发了某种一旦发作亟需纾解的感觉。

方规凭感觉带着摇晃、扭动。

“怎么会突然要带我一起走呢?”

方规想不通,她歪头看李笃,歪的程度很深,耳朵几乎碰到肩膀。她顺势在肩膀上蹭了蹭被头发丝勾到的耳廓。

李笃本来准备好了说词,她不能明说是方耀宗的行为让她看到了某些危险的、肮脏的可能性,她想告诉圆圆,赚钱途径多的是,她可以一一展示给她看。

然而察觉到她组织语言的迹象,方规抢先开口:“前年这个时候我主动找你让你带我走,你怎么说的?”

嘴巴永远比脑子慢三拍的李博士被她的问题封缄。

“前年的这个时候,事情还没那么糟糕,我还没有被哄着骗着被逼着签下那么多字,你回方镇,我去镇上找你,我想让你带我离开泥坑,带我去国外,你怎么说的?”

第二瓶500ml装的黑啤也喝得差不多了,方规继续仰头灌,剩余的酒水比她预想中多,她的动作也大,一些酒水顺着下颌流下来,很快洇湿了衣物。

李笃当然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不久前她被迫复习过,“我说我要跟医科大解约,违约金很高。”

“不是。”方规摇摇食指,“是我在喝了好多酒哭着求你带我走……”

她的视线自动追随自己摇晃的食指,反应过来后方规自己笑了笑。

“我那时候吓到你了吧?”

没有比现在更吓人。

李笃闭上了眼睛。

方规没拿酒瓶的右手伸向背后,揪起衣服。

松松垮垮的大T恤连空空如也的酒*瓶一同扔去地板上。

方规说:“你知道那时你看我的眼神有多陌生吗?不过也不能怪你,我自己看镜子也认不出里面的人是谁。”

爱军集团在李笃回方镇的一个月前已有彻底崩盘的趋势,好巧不巧,方爱军第二次上人工膜肺。

真正兵荒马乱的时候,方爱军不顶用,律师不顶用,高管不顶用,偌大的爱军集团早就千疮百孔,只剩下一个被刻意养成花瓶的方家大小姐。

“你知道催收吗?”方规问。

包括银行在内的金融机构会把债务催收工作委托给第三方,那些催收人员很多都有案底,他们会不分白天黑夜追着债务人,用各种方式彰显他们的存在感。

“我手机每天被爆死机,他们用软件还是什么东西的持续给我发信息,就那种虚拟号,骂我是个丧尽天良的狗杂种,骂我应该去卖身还债,说除非我跟方爱军一起进棺材,否则要把我卖到缅北。

“你到方镇我去找你的时候,这种事情刚刚开始,他们去大院敲门,在门上刷红漆,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当时没告诉你你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他们搞死。

“但我没被他们搞死,我又过了两年这样的生活,啊,其实现在也还在继续,还好我早就学会屏蔽垃圾信息了。”

说话也好,回忆过去也好,李博士越来越清晰的痛苦也好,这些都败不了方规的性致。实际上,李笃的神情越是懊丧她反而越快意。

算报复吗?

方规不知道。

她也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过去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让她许多情绪或者感觉之类的东西钝化了。

她不再关注一件事的原因、经过、结果,只在乎自己某时某刻的感觉。可能是酒精带来的,有些时候她对时间的概念也不是很强,没有打标记就不记得某件事到底发生在哪一天。

一件事发生了,自然会有它的结果。

方规不在乎结果。

再坏的结果能比无力回天的爱军集团更糟糕?

不可能。

那么干嘛让它们影响自己的快乐呢?

不仅不能被它们影响,还要学会自己寻找快乐,制造快乐。

方规拉着李笃的另一只手往上。

用手指捏着她的手指手把手地安抚自己取悦自己。

李笃的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木头人一般的李博士也会呼吸急促,发出连她自己亦未曾察觉的吟声。

李笃当然有难以自已的时候,当她的自由意志冒头,方规会用眼神警告她,然后拿开她的手。

方规自己也长了手,无非是自己的手带来的感觉不如陌生物体强,但也不是不能凑合。

能凑合就不用一个不听话的工具。

她自己来。

李笃快疯了。

方规看得出来。

额角暴起的细小青筋,眼角渗出的生理性泪水,抿直的唇,绷紧的手臂线条……

可是跟她有什么关系?

其实有点关系的,在几次明显因失控而重得深得仿佛要嵌进体内的动作后,方规快到了。

她连忙把李笃空着的那只手按回胸前,然后急匆匆地去找她另一只手,调整到她想要的频率和力度。

结束的那一刻,方规不可避免地失去重心倒向前方。

她就那样靠在李笃身上恢复,展露着后颈和脊椎一串深邃的凹陷和嶙峋的突起。

身体累得不想动,嘴巴却闲不住。

“你现在能说出你养我的话……这段时间你愿意用以前的态度对我,是因为你没见过过去半年的我,窝在出租屋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

方爱军死后,方规翻遍了遗留的账本、报告、总结……所有封存在董事长办公室保险柜的纸质材料。

她用了一年时间逼自己在各种形式的追债追责以及法院通知中学习她能找到的金融、财务、管理等等一切有关公司经营的知识,最后她发现这是一个根本无力回天的死局。

然后她逃到了申城,躲进一间林爽帮她租的小房子里浑噩不知终日,等待命运和法院的双重宣判。

“你们这些人啊,不愿意改变自己不愿付出自己,就给别人修修剪剪,修剪成只能依附你们的废物……可这个废物废到一定程度,变得不好看了,变得不是你们想要的样子了,你们就很嫌弃,恨不得划清界限离得越远越好……”

恢复得差不多,方规坐起来,拍拍李笃的脸颊,“好了,按摩器,你的工作结束了。”

李笃眼中的红色没退干净,嘴唇却苍白,几无血色。

“想起来了吧?你以为我喝醉了我不记得,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不然我为什么说你是按摩器?”方规笑着说,“我喝醉了问你,你一直把我当你的什么人,我又要把你当我的什么人,你自己说的,让我把你当成一个按摩器,你只是一个按摩器。”

“我照做了。”方规抓起刚被自己扔到一边的T恤,颇无奈地叹口气,“那你看,我也不能让一个按摩器养着我呀。你说是不是?”

方规直起身套衣服。

靠山山会倒。

靠树树会跑。

何况一个按摩器?

方规准备抽身离开,却发现失策了。

跪太久,膝盖麻了。

李笃及时抓紧方规的手腕拉住她,另一只手则圈在她后背,“你是我的……”

那两个字她忽然说不出口。

方规缓了会儿,掰开李笃的手,晃晃悠悠站起来。

还行,没摔。

不知道是不是恐慌症发作,李笃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李笃,你喜欢太阳。”方规看着她,有点嘲弄,还有点怜悯,“可是太阳怎么能被你关在家里呢?”

第48章 你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何疏影最近焦头烂额。

……不。

从去年三月初第一次感受到焦虑情绪到如今,或许不能再用“最近”作为状语描述它的持续时间。

何疏影六年前接手何氏口腔的经营,经过近三年筹备,何氏口腔诊所于三年零两个月前正式升级为「何氏口腔医院」。

从诊所转型医院意味着巨大改变:服务范围扩大,医疗团队扩充,设施设备升级,上线数字化管理系统,增加行政人力、财务、市场部门,开始和有关部门、相关不相关的社会组织往来,承担起一部分社会责任……诸多变化不一而足。

最直观的变化反映在呈几何级增长的成本,还有那“郎心似铁”头也不回的老客人。

诸多变化在何疏影的预期内,她接受老客户流失,接受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全年无休,换来“何副院长”的头衔,医院所有证照上的“院长”后面都写着父亲何显之的名字,但医院所有人都知道她才是做主的那个,内部文件及官方许可的文件中,何疏影的名字后有一个“代”的字样,代表着她代何显之行使院长权利,她才是何氏的未来。

与父亲抗争多年,何疏影坚定谋求改变,改变是对的,这家传承自曾祖父的诊所需要改变,不然它会在自己的手上终结。

口腔医院挂牌后,依靠近百年的客户名单,何疏影轻松叩开了多家外企的大门,成为外企员工牙科报销的指定机构。

有了外企客户积累,何疏影又开拓了几家互联网公司,半年内新增在册客户数量超过了过去九十年何氏口腔诊所的客户数量总和。

面对何疏影的志得意满,父亲先是貌似不屑一顾的缄默,后讥嘲她仍然踩在老子的肩膀上,医院的生意不还是靠着老子的积累。

对此,何疏影认为父亲只是死守“老克勒”的骄傲,不愿承认她的胜利,不愿承认游戏规则已经发生改变,“新贵”正在淹没“老钱”。

为上层阶级服务是何氏口腔诞生伊始便拿捏起的“腔调”。

曾祖父是国外进修回来的牙医,专门服务租界的外国领事、教士、董事,后来客户群体扩大到“老克勒”,但也止于老克勒。

一口“精致的牙”向来属于阶级和身份象征,服务对象从一国领事下沉到那些在洋行工作、住在漂亮洋房、开着小汽车的“老克勒”,这已是曾祖父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了。

但时代在变化,时代始终在变化。

何氏口腔并非一直延续至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公有化政策实施,何氏口腔被并入公立单位,直到改革开放,曾祖父才终于拿回“何氏口腔”的招牌,和这座本属于何家的洋房花园。

何疏影在这座洋房花园度过了安稳的童年、少年、青年,一步步见证它所在的区域从私密、静谧、尊贵转向开放、喧嚣、纷杂。

步入中年,她终于成为这座洋房的主人,并终于在洪流末端赶上时代发展。

医院年尾总结时,何疏影踌躇满志。

可她才得意不过几天,疫情来了。

何疏影一直认为如果没有疫情,她和医院不至于一次次陷入窘境。

医院起步便遭遇疫情打击,依靠父亲那几位尊贵的超级VIP客人,撑过了疫情之初最艰难的时光。

喘息之后,医院在何疏影的操持下,按照她的设想稳步发展。

何疏影坚持何氏口腔需要改变,改变是一条正确的道路。

然而在一切将要好转时,突如其来的静默击碎了繁华虚景。

今年情况更加恶化,外企大量撤出。

那些有时像朋友一样过来喝杯下午茶的外国客人一个接一个离开申城,回到甚至十年数十年未曾返回过的故乡。

失去这些客人,何氏口腔打不过那些资本浇灌的、诞生之初便迎合大众市场的连锁机构。

何疏影没有坐以待毙,她参加讲座、义诊,尝试与保险公司合作,开发新的渠道。父亲何显之仍是金字招牌,他在业界的口碑和声誉尚存。

她并非在做无用功,四处的活动使新客户陆陆续续进来,然而无法填补老客户离开的缺口。

雪上加霜,父亲昨天打电话通知,不允许她再打着何显之的旗号抛头露面,他的几位老朋友已隐晦表达不满。

那几位老朋友曾在医院最艰难的时期慷慨解囊,某种意义上也是医院的投资人。

如果他们离开,医院只会死得更快。

回顾过去六年……不止六年,从她第一次和父亲争吵,已过去足足十年。这十年间她所做的一切都险而又险地踩在某条边界线上,没有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些短暂但耀眼的成功证明她的思路和方向都没错。

可是为什么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转机?

何疏影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名片,名片放在一个不显眼但她早晚能看到的位置。

「信兴达您值得信赖的3D打印服务专家

客户代表方规」

何疏影皱皱眉,秘书怎么又把这张名片放上来了?

何疏影考虑过增设3D打印科室,那些大型连锁口腔医院早就用上了3D打印,她知道有些医学院校甚至已经开设了相关课程,世界变化太快了。

她接到过推销电话,也和一些上门的销售聊过一两次,但昂贵的设备成本和后续的软件服务费令她望而却步。

正当何疏影要把名片丢进垃圾桶时,秘书敲门,“何院长,您预约的客人到了。”

何疏影在繁乱的记忆里搜索了两秒,想起她是答应过谁今天下午两点见面。

她疲惫地点点头。

还没说出“让她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女生从秘书身后跳出来,也喊了一声:“何院长。”

何疏影有一瞬间的空白。

她为什么会约这样一个女生?

对方熟稔甚至亲密地冲秘书眨眨眼,非常自然地抛出一个飞吻,而她那向来不苟言笑的秘书竟也回以有迹可循的微笑……

何疏影看了眼仍贴在掌心的名片。

她有种模糊的联想,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往她挡雨刷塞名片被她现场逮到的推销,一个电话里声音沙哑语速飞快的销售,但那个头发遮眼不修边幅的推销员和面前扎起丸子头露出明媚面庞的年轻女性……两者之间存在出入。

秘书一如既往淡漠地冲何疏影微一颔首,关门离开。她跟了父亲二十年,耳濡目染了父亲的脾性。

何疏影对这个明显日晒出来的黑皮女生倒是不至于眨眼就忘,她私下让保安驱逐过不止一次,但每次这人都能从意想不到的角落钻出来,她对这个本应让普通人自惭形秽的别墅区很熟悉。

可是医院还能挤出升级安保系统的费用吗?何疏影绝望地想。

对于女生的忌惮让何疏影无法端起基本的礼貌,她直白地问:“你是谁?你想谈什么?”

女生背着手,环视院长办公室,无端有种视察的姿态,好像她以前来过这里,正透过新的装潢回望旧时风采。

何疏影为自己油然而生的想法啼笑皆非。

这间办公室原来属于父亲,祖父,曾祖父。

风格基调由曾祖父定下,每次修缮时也都保持曾祖父的格调。

何疏影不喜欢它。

整座建筑,变化最大的就是属于父亲、祖父的院长办公室。

网罗阳光的巨大落地窗并无改变,除此之外,书房般的氛围丝毫不见踪影。原先繁复华丽的木质天花板被改造成冷硬简洁的浅色吊顶,充满古典风味的古董家具换成了出自著名设计师之手的时尚单品。

处处透着低调但昂贵的简约,是新时代的审美。

女生忽略了她前两个问题,没做自我介绍,她在何疏影从意大利订购的弧形沙发上落座。

“你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不要说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但没有钱是最大的问题,略过它。”

何疏影:“……”

女生自顾自地展开话题:“新老客户的不兼容?客户流失?营销成本太大?和连锁机构相比,完全不存在的竞争力?”

何疏影的表情从不耐烦和迷惑渐渐转为不悦,“你到底是谁?”

“好吧,那我换个问法。”女生转回去看何疏影,鼻翼两侧几颗暴晒出的雀斑微微漾起,“医院是不是快经营不下去了?”

她的眼神明亮,符合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精气神,但过于明亮,像手术刀的反光,锋利刀刃折射出象征危险的森冷。

理智告诉何疏影这场谈话该结束了,可是直觉——父亲斥责为“女人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直觉”——让何疏影用保守的防御姿态等待对方后一步行动。

看到她抱臂后靠的姿态,女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除了两侧过于尖利的虎牙,它们简直像父亲亲手打磨的完美艺术品。

“现在向何院长介绍我自己,鄙姓方,你手里那张名片也是我的,不过你可以把它丢进垃圾桶了。”

女生这样说着,把一张手写的名片放在书桌上。

龙飞凤舞两个大字:

方规。

第49章 含着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忘了第几次来何氏口腔时,方规便嗅到了那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随两任何院长的秘书屈阿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死气愈发浓重。

尽管这是家新修不久的医院,可方规就是在短短三百米的道路上看到了它日薄西山的枯败。

按洋房来说,它的建筑面积不小,两千平方。但作为容纳两个客户群体的医院,要把对外开放的营业区域和专供超级VIP客户的私享区域分开,便显得局促——两个区域也无法完全独立,服务二者的医疗团队和后勤团队总有重叠的部分。

近一个月的观察下来,何氏口腔的问题真不少,管理疏漏首屈一指。

“首先是保安,负责门卫的保安做不到应查尽查。可能是延续了以前的传统,VIP客户不希望严密防卫——他们一贯把何氏口腔当做自己的私人领地。一辆好一点的车,即便第一次来,报上何院长的名字,保安就会放行。”

方规侧面解答了何疏影关于她为什么能够轻而易举进入医院内部的疑问。

“然后是工作人员的行为规范。”

护士、实习医生、后勤人员在这座仿似蜂巢的建筑的一个小小巢穴做着大部分时间散漫自由的工作,只要竖起耳朵,总能隔着墙壁听到短视频的音效。

“不过一旦忙起来,他们确实很忙,手忙脚乱的忙。”

离配合默契差十万次团队协作。

“你有没有注意过走廊上那些显示屏?”方规问。

何疏影面沉似水,她不想任由一名年轻女性对她的医院极尽挑剔之能。但她同样不想去思考为什么她还会给对方自己愿意听下去的暗示。

“宣传视频居然还打着前年的时间戳。”方规不无讽刺,“二楼西侧卫生间还贴着元宵节的剪纸画,马上就中秋节了啊何院长。”

数肉眼看得到的管理疏漏能数上一刻钟,没必要。

客观环境可以改变,而且最容易改善。

关键在于掌舵人。

种种迹象表明,何疏影早已乱了阵脚。

何副院长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满,总是匆匆忙忙地外出,这种忙碌使她无暇沉下心来关注内部已然暴露的种种问题。

让她显出力不从心的恍惚。

过去一个月,方规至少在何疏影的视野里出现过六次,近距离攀谈过两次。第二次在车库前和何疏影说上话时,何疏影却没能发现方规已经跟她打过电话见过面,一丝一毫觉得她眼熟的迹象都没有。

或许这得归功于方规把自己晒成煤球。

然而即便是现任何副院长的秘书屈阿姨,也在第二次看到方规时便认出她——你是方先生的千金吧?

屈阿姨说她看到名片没想起来,看到那两颗小虎牙便想起老何院长这位特殊的小客人。

方规请屈阿姨为她保密,不要告诉何副院长她的身份。屈阿姨爽快答应了,而且做得很好。

但是屈阿姨知道她是来推销还愿意帮她——把名片放到何副院长桌上,让保安记得放行,有时候还会给她水果甜点——不免令方规感到意外。

“人心向背,内外交困。”方规说,“如果目前的情况持续恶化,我想不到医院不关张大吉的理由。”

何疏影鼻翼翕动,先天后天的涵养教养阻止她恶言相向。

有几个瞬间何疏影真的想。

这些问题难道她自己没想过吗?她开始工作时,这个年轻女人没准儿还没开始换牙。

用得着你指手画脚?

辨识出恼羞成怒的临界点,方规笑了笑,这次没露出虎牙,“我想何副院长找过咨询机构,找过专家,咨询过挺多人的意见。医院筹备工作也是找咨询机构帮你搭建的框架,对吗?”

何疏影眼皮一颤。

“遇到困难,总是往外寻找出路,有更多的客户就好了,有更多的资金就好了,影响力再大一点就好了,找专家来帮我就好了。”

何疏影给老何院长打下手时,方规确实还没换牙,所以她清楚何疏影不需要一个年轻人盯着她的弱点不放。

“但是你真的需要更多的客户、更多的资金、更大的影响力吗?你真的需要一群背会一百个名词就敢假装业内专家的咨询顾问指导你如何脱离困境吗?”

何疏影也不需要一个年轻人在她面前故弄玄虚,她拿起固话话筒,拨下保安部的内线号码。

“咨询顾问有什么用?他们最擅长的模板化套路化运作,不管你抱着什么样的诉求找他们,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把你肢解,敲骨吸髓。你开张时找他们,会成为他们协助企业转型的典型案例。你遇到困难找他们,万分之一的侥幸,你顺利渡过难关,那么你会成为他们扭转乾坤的实证。但大多数时候你过不了让你病急乱投医的那一关,因为他们会在帮你评估分析提前掂量你值几钱几两,拆出你的黄金骨,在你不知道的时候物色买家,把你打包卖掉。他们不会失败,因为你会成为他们协助客户实现‘平稳着陆’的案例。”

老话讲破船尚有三斤钉,咨询机构那群豺狼秃鹫看一见这船破了,想的不是如何修补,而是怎样能抓一把钉到自己袋子里。

爱军集团就是这样,方爱军花了不菲的咨询费从国外请来一帮所谓的顶级咨询师,可他们做了什么?

全程奢华级的出差标准,方方面面的配置要到顶级,然而冠以高级合伙人头衔的领队只是去医院和方爱军握了握手,留下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实习生写报告,自己拍拍屁股去度假——哦,度假的经费也找爱军集团报销。

评估报告附送的账单金额足够从医科大买十个李博士。

不过那笔钱的三分之二咨询机构没有拿到,最早起诉爱军集团的也是这家。

“与其让几个大学没毕业的实习生帮你写评估报告,写解决方案,你不如考虑我。”

方规把桌面上的新名片翻了面,后面是一行还算工整的数字,她的新号码。

“我可以帮你解决目前最紧迫的危机。”

对此,何疏影的回应是:“刘经理,带两个人来我办公室!现在!马上!”

被保安“护送”离开何氏口腔,方规的心情没受到丝毫影响,临走前刘经理专门去门亭拿了水果给她,她也给了保安一人一包烟。

方规沿着何氏口腔出来的马路慢慢走,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阳光,高温便也不那么可怕了。

不过,经过一家队伍排出店外的冰激凌店,方规忍不住停下来,加入排队长龙。

李笃给她买了新手机,办了新的手机号,下载了常用的几款APP,支付方式统统绑定了李笃新办的卡。

毫无疑问,日常生活肯定增添了便利,所以方规没拒绝。

对李笃也有好处,李博士可以随时掌握她的行踪。

方规刚让店员扫完码,新手机的微信弹出李笃的信息:

「结束了吗?」

「我到附近了。」

「3-5分钟到冰激凌店。」

三条信息弹出来,方规小票都还没拿到手。排了二十分钟才排到柜台,方规看了眼菜单,果断加了另一种她想吃的口味。

李博士从一辆看上去就不那么低调实则相当华贵的商务车下来,中午接李博士的也是这辆车。

和理科大的解约流程还未完成,尚待后续交接,李博士已享受上了新东家的福利。

“沈总派的,给我用一天。”注意到方规的目光在车身停留了两三秒,李笃说,“你想要吗?我让沈总去申请。”

方规斜睨李笃一眼,懒得说话,把咬过一口的巧克力冰激凌递给她。

李博士双手握着冰激凌,好像那是什么易碎品。

这玩意儿不易碎,易化。

车都开出这条马路了,李博士仍一脸严肃地看着被咬出豁口的巧克力球,好似无从下口。

眼看融化的巧克力就要滴到李笃手上,方规弯腰抿了口。

她直起身时,李博士如梦方醒,马上往嘴里送,那架势颇有生怕再晚一秒就没了的急迫。

方规:“……”

神金。

“我刚刚去看了公寓,还不错,随时可以搬,等我和学校交接完再搬也可以。”李笃说,“公寓离工作的地方挺近,走路五分钟。不过那边在装修,我要居家工作一段时间,我也可以去沈总的办公室工作。”

方规没搭理她,专心吃冰激凌。

“离何氏口腔挺近的,不堵的话,开车过来只要十分钟。”

李笃拐弯抹角抛出询问,想知道她接下来是否要在何氏口腔工作。

方规听出李博士话里的意思,腾出一只手解锁手机。

何疏影会不会选择她,方规无从得知。

没关系。

何疏影不行,她就去找下一个,她每天穿梭在不同的写字楼宇、园区、商业街,处处嗅得到枯木朽株的死气。

她总会找到一个情愿“死马当活马医”的客户。

但如果有可能,方规还是想选择何疏影的何氏口腔作为她的起点。

为什么?

女儿和父亲的战争,方规希望女儿获得最终的胜利,女儿必须胜利。

何疏影电话打过来时,方规在看李笃喝酒。

沈总送了一瓶红酒,李博士也想尝鲜,费劲巴拉打开瓶塞,给自己倒了浅浅一指。

但李博士不知道红酒需要醒酒,倒进杯子往嘴边凑,似乎认为酒香还不赖,仰头灌。

方规一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好喝吗?”

李博士含着一口酒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未经氧化,单宁的干涩可不是一个很少喝酒的人能够承受的。

新手机在桌面上嗡嗡震动,方规看了眼号码,不慌不忙地滑动接听,同时叮嘱李博士:“咽下去。”

眼瞧李博士戴上不掺水分的痛苦面具,方规心情很好地将手机送至耳边。

“何院长?”

何疏影那边也像喝醉了,声音沙哑,吐字含糊:“你明天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来找你?”

方规没有立刻回答,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悠悠地晃着杯身,“何院长意识清醒吗?”

何疏影清清嗓子,自嘲地笑了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清醒。”

“那等何院长清醒了再给我电话吧,拜拜。”

放下手机,方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笃一闭眼,艰难地咽下了那口酒,立刻冲向卫生间。

水流声持续了有一阵。

出来时,李笃脸色通红,眉头皱得想夹死蚊子。

方规扔掉手机,目光从李笃泛红的面颊移向她悬着水滴的手指,仰头喝下第二杯未经充分氧化的红酒,头一偏,视线点在沙发上。

第50章 “你不想要更多吗?”

看到李笃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双手像担心沾染上细菌似的悬在半空,方规发出一声嗤笑,介于愉悦和讥讽之间。

既为李笃的顺从,也为她一贯的顺从。

方规差不多能算到李笃会让她在几分钟时到达,然后结束。

李博士睿智的大脑怕不是装了套按摩器程序,精确记录她喜欢的频率、位置、力道,一次两次之后,不用她口头指挥,只是呼吸快了一拍慢了一拍,程序便会分析她到了什么状态,根据她的反应及时调整模式,或快或慢,全凭她意愿。

从十八岁第一次开始,很久以后……直到两年前,李笃亲口说出“你就当我是个按摩器”,方规终于幡然醒悟,停止自欺欺人。

原来一直以来李笃对自己的定位都很清晰,她只是满足任性大小姐私欲的工具。

李笃很少有——几乎没有——逾越“工具”职能的举动,她从来不会主动去寻找、挖掘让人进一步被原始欲望俘虏的乐趣。

那双方规很喜欢的手,也没有一次真正进去过,它们只在外面活动,避免给脆弱的部位带来损失以及潜在的卫生问题。

李笃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履行职责的按摩器,忠实听从指令,也从不篡改指令。只在使用者未能很好地把控它、指挥它时,方才茫然无措地泄露出少许随心所欲来,又或是,一丝不易觉察的满足和窃喜——这也是把人掌控在手里了吧。

方规安静的时间略久,李笃仰起脸,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疑惑,和怀疑自己会错意的惶恐。

某些人就是喜欢把吃苦受辱当成别人在乎她的证据,方规心想,她有什么办法。李笃愿意挨,她心情好又有时间,也不是不能逗一逗。

李笃钟爱沙发,方规也喜欢。

狭窄的活动区域限制了一些动作的幅度,却也无形间让一举一动传递的触感增添了分量。

这次,方规没像前几次那样后背悬空,只凭李笃的双腿支撑。她盘腿坐在李笃身侧,趴在她肩上,一手掀开她一片衣摆。

感受到李博士僵直程度升级,方规隔着衣服挠了挠她,继而顺衣扣攀援而上。

李博士买衣服不讲究质量,家居服扣子松得一扯就散。

人绷得更紧了。

攀扯几枚衣扣的功夫,方规注意到李笃脑门、鼻尖一层细密的水润,也可能是洗脸后没擦干。

李笃很白,跟常年不见光没太大关系,单纯皮肤白。

锁骨以上和锁骨以下看不出色差,高纬度人种的天然优势。

白得反光。

方规在令人目眩的白光中停下动作,手心手背翻过来覆过去,抓起李博士的手比了比,不满地哼出鼻音。

虽说是劳动人民的保护色,可白云黑土的对比过于惨烈。

“防晒霜在背包侧袋,防晒喷雾在外面那层。”李笃声线端得四平八稳,“做好防晒,减少阳光直晒,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能恢复。”

圆圆也很白,但她是容易晒黑晒伤的类型,夏季一不注意,三五天就能晒成一个小煤球,好在恢复也快,一旦过了紫外线最强的那几天,十天半月就能恢复成白白嫩嫩的大小姐。

方规勾开衣领低头看了看没被晒黑的部位,认为李博士所言甚是,顺了毛地点点头。

发丝扫在李笃脸上、脖子上,她不自觉向后瑟缩。

拨开衣物时,李笃轻轻按住方规,目光流露出一丝哀求,想让她停下来。

这种时候方规一般不怎么碰她,唯有神迷意乱的时候会像一只踩了尾巴的猫,又抓又挠,李笃总是默默受着,实在抓得狠了才把她捉进自己掌心里。

有几次方规也想让李笃感受这难以言喻的快乐,但察觉到她的意图,李笃便及时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笃不要,方规不勉强。

大小姐才不上赶着伺候人。

方规其实也不愿有意识主动地去碰李笃,感觉不太好。

总让她想起李笃恐慌症发作的样子。

平时叫一声就马上出现的李笃,恐慌症发作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子,人明明就在眼前,魂魄已经飞向了她恐怕这辈子也无法抵达的浩瀚宇宙。

方规不喜欢那样的李笃。

今天不一样。

方规对自己性趣爱好的探索达到一定境界,她知道触碰哪些部位会让自己更快乐,它们平时不显,但在某些时候皮肤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叫嚣着渴望。

于是她准备依葫芦画瓢,逐一在李笃身上验证它们是否有共通的爱好。

拜*李博士所赐,方规把身体的欲望和情感分得很清楚,所以她不会带有任何负担和取悦的想法挑弄对方。

她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只是觉得这样做应该会很有意思。

因为方规也长了眼睛,会看,也长了耳朵,能听。

看李博士一贯清明的眼蒙上薄薄水雾,听她全然失衡的呼吸节奏,这些都让李博士变得像个人,而不是披着人皮的机器。

大小姐想要,大小姐得到。

方规粗鲁地让李笃暴露在灯光下。

这当真是一个极度考验对自我接纳度的状态。

李笃不安地垂下视线,飞快闭上眼睛,仿佛自己的身体多么不堪入目。

方规说不清她喜不喜欢李笃这难讲是羞赧还是厌弃的表情。

可是看李笃难捱的模样挺新鲜的,指尖从皮肤上滑过去,都不用刻意挑拨,便能激起一片片鸟肌。

呼吸紊乱,眼角泛红,但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拒,肌肉线条是放松的,李笃不排斥。

方规也喜欢,双手不够用便上牙咬的喜欢。

猫在卧室里发出震天的呼噜声。但呼噜声盖不住急促呼吸中断断续续的模糊人声。

她真喜欢李笃的声音,哪怕是黏黏腻腻叫她“圆圆”。方规正要将自己也送上去,指腹却不期然被凹凸不平的印记阻挡,她疑惑地停下来,弯腰想凑近看。

李笃在那一刻清醒过来。

那一刻出自本能的闪躲不似表演。

方规一把捏住了她胸前的要害。

“圆圆……”

声线的抖动过于明显,方规置若罔闻,推着李笃的肩膀让她扭过身,目光印在了先前感触到的印记上。

那是一道道伤疤。

肋侧,后背,都有深浅不一的疤痕。

有的明显是烫伤疤,有的像刀疤。

李笃怕疼。

但她身上那些寻常不会曝露的部位遍布伤痕。

方规不想去确认胸口的烦躁源自于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突然变得没意思,她愤恨地咬上李笃的锁骨。

李笃将沉闷的痛呼封锁在喉间,伸手抓住方规。

方规反手圈着李笃手腕,指尖在她手背缓慢拂过,直到她颈间最脆弱的地方停下。

“方爱军什么时候拿你放火的事情威胁你的?”方规问,“你离开方镇?还是没回方镇?还是你再回方镇?”

李笃不言语。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原谅你。”方规说,声调逐渐尖利,食指和拇指加重了钳箍的力度,“你说的那句话,你不愿意看我的眼神,就是在打我耳光,还不是一个。”

再不通人事的大小姐,也不可能永远全然空白无知。

方规知道这种逼近原始欲望的互动,无论深浅、形式,通常伴随着情感,无论主流、非主流,无论与大众观念多么不相符,它终究是一种情感表达方式。

她不相信李笃对她没有感情,所以她带着最后一笔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去找了李笃。

爱军集团的负|面|报道出来,方想南最早联系她,说可以帮她出国。方想南能那么早带姐姐方亚男逃离方镇,方规提供了所有物质、非物质的帮助。姐妹俩能在国外站稳脚跟,也离不开方规的远程支援。

方规和方想南说不用,真的不用。

她有李笃。

可惜李笃也没用。

方规到方镇那家酒店时,李笃的状态不太好。在恐慌症发作的边缘摇摇欲坠。

她好像受到了非常大的惊吓,超出她理解和认知范围的惊吓——就因为刚见面时李笃那骇人的失魂落魄,方规才没有彻底掉进无底洞,而是躺在深渊底下给李笃找了理由,她想,李博士一定遇上了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才连学校都待不下去。

……没准儿是见了鬼。

想想堂堂医科博士居然见了鬼,那跟世界坍塌有什么区别?李博士恐怕是屁滚尿流回方镇的吧,在被李笃用一个可笑的理由拒绝后,方规靠这个异想天开且促狭的猜测堪堪捡起了二两自尊。

可自尊只让她不再回忆和折磨自己,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谅李笃。

方规曾把自己放置在情感的一端,但它们太重了,李笃没接起来,所以它们掉进了万丈深渊。

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回想那时蒙受的耻辱。

像被李笃重重扇了两耳光。

“任谁打我、骂我都行,但不能是你,李笃。”

方规捏着李笃的下巴,强迫李笃直视她。

“说。”

“我进宾馆房间,方爱军就打了房间电话。”

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李笃紧紧抿起唇。

她要怎么承认她未能经受方爱军的威胁,方爱军让她不要再和方规联系,否则他会向学校披露这件事。她怎么敢去承认她第一反应是怪责方大小姐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方爱军。

还真是鬼。

阴魂不散的方爱军。

李笃反过来抚着方规的背,让她从激怒的颤抖中平息下来。

圆圆生气时整个人都像憋了一口气地发抖。

方规用手肘撞开李笃,自行平复气息。

李笃的手指太凉了,她不喜欢。

“顺带一提,我认为李大没死在那场火里,我请沈总去查证了。”李笃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

“谁关心李大死没死。”

方规不耐烦地说。

都是无法改变的前尘往事,过去了就过去了。

眼前的快乐更重要。

方规拽掉自己身上碍事的衣物,贴得更紧一些,却发现除了手指,李笃身上的温度高得吓人。

哈……

说不上俩人谁在为谁传递温度。

但很快就热了回来。

方规扶着她泛红的肩,跨坐在她的大腿上,含住李笃一只耳垂,气声问:“你真的只想做一个工具,做我的按摩器吗?”

李笃说不出话。

大腿上一片湿润。

而方规正握着她的手向下,向下,却不是向着她自己。她如何在不受理智所控的汪洋中思考,不掉进这一目了然的陷阱?

方规用两根手指一起挑起了她的衣物。

耳鬓的厮磨宛如亲吻。

气流拂动。

“你不想要更多吗?”

话音挑动了听觉神经,李笃无意识侧过脸,干裂的唇瓣小幅度张开,几乎以为自己将要迎来一个亲吻。

方规却毫无征兆地退开。

“我要看你……”

四个字拖出令李笃神魂连同尾椎骨齐齐悚然颤栗的长度,方规一抬下颌,视线落在她覆在小腹的手上。

“自己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