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尤总语气不大好,波波听得出好赖,向老雷求助:“经理……”
老雷挠完脖子挠腮帮子,看上去夹在中间为难极了。
尤薇早冲着老雷横眉竖眼把态度摆在明面上,老雷不接招,便耐住性子陪他演戏,“老雷,你自己说跟了我三年多,波波是你带过来的,你想帮他还不能跟我直说?”
老雷吧唧吧唧嘴,上下嘴皮一掀,说:“尤总,那我真替波波说两句话。客户是咱们做销售的金钵金碗,小徐愿意分享是尤总教导得好,小徐格局也大。但不代表波波就必须得把客户资源让出来。波波的客户都是一张图一张图画出来的,付出的脑力和心血啊,不比我们这些老销售少。”
“老雷你话里的意思真有意思啊。”尤薇半开玩笑说,“小方总这回是没找你,找你你也不愿意,是吗?”
老雷干脆把话摊开:“小方是没找我,她要是找我,我就算不想给,一想头上有尤总,还有成董,再不想给也得给啊。客户资源是公司的,公司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对,没错。但客户也是我们一趟趟跑下来,一顿顿酒喝出来的。将心比心,我理解波波。新人有新想法是好的,可谁去做怎么做得有个规章制度,要不然,开发一个客户给出一个,让新人随便造?造到最后,人心都寒了,你是大领导,我是小领导,大小领导不能让下面干活的难受心寒嘛不是?”
“就是就是。”波波连声附和,“有想法拿出来大家讨论一下能不能行,实操中怎么样避免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能瞎搞。”
老雷自忖是老江湖,尤薇心里怎么想的姑且不论,他场面话讲得吴波两眼闪光,多少占了几分道理。
销售行业向来是战场厮杀,不仅外边杀个天昏地暗,内部也讲狼性,一个实打实的客户在手,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谁愿意把自己嘴里的肉拱手让给别人随便糟蹋。
小方总这把玩通了,吴波尚且有怨言,要是没通,白白损失了几个长期客户,那这会儿就不是坐下来有商有量地抱怨,而是直接掀桌子了。
观尤薇沉思不语,老雷加码:“尤总,我比你大几岁,你也叫过我几声雷哥。不患寡而患不均,这话你总认可的吧。小方总嘛……”
他往尤薇近处趴,压低声音说:“你别瞪我了尤总,我知道你怪我没拦着,怪我没有担当,手下受委屈闹到你面前讨说法。可是你想啊,换个人我怎么可能让事情闹到你面前,小方总她确实不一样呀,来头大啊……”
尤薇嘴角一动。
尤总表情好不容易有所松动,老雷特意等了她片刻,没等到回应,直起身,恢复正常音量:“我建议你要跟成董反映反映,不能由着她来。她光脚的啥也不怕,那我们不一样啊,赚一个单子就管五天八天的开销,下个月的房贷房租生活费就指着一个客户,玩不起。”
俩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齐齐对准尤薇,说白了是想跟尤总套句话,小方总搞的这把归根到底是成董纵容小辈胡闹,还是尤总中间也松了手指缝,请尤总给个态度。
老雷和波波都等着尤总说话,却见尤总冲外面招手。
回头一看,话题人物已在门后站了不知多久。尤薇示意她进来,方规推开了门,没往里进。
“所以雷哥认为尤总作为销售部老大没主见没能耐,管不了部门区区十几号人,鸡毛大点矛盾内部协调不了,得让集团老总出面调停?”
方规靠在玻璃门细细的门棱上没骨头似的晃来晃去,措辞有点硬,脸上却笑嘻嘻的,粗一看,让人分不清是开玩笑还是阴阳怪气。
不过她的出现总算给了里面三人一个共同的台阶。
三双视线盯向她,方规只盯着尤薇:“尤总,你忘了我来销售部前说的话了吗?”
“不用你提醒,过来给我坐下。”尤薇一改这段时间对她的和颜悦色,板起脸。
方规看尤总的面子,利利索索地端正坐好,“请领导指教。”
老雷拳抵鼻子咳嗽两声,不露痕迹地跟波波对了个眼神。
尤薇将这二人的小动作收在眼底,讥笑放进心里,向老雷道:“雷经理,两个人都在你手下,你先发表你的意见。”
老雷被赶上架,倒也不推辞,开口道:“我刚跟波波说了一半,我们尤总鼓励新人创新业务方法,事实证明,新人不受经验局限,确实能开辟出一条新路。小方总后浪可畏啊。”
小方总皮笑了,肉没跟上,“但是?”
“但成董和尤总一直教导我们,公司有公司的章法,就算是销售,也要遵循基本的公司制度和职业道德。路是人走出来的,窟窿也是人捅出来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每个员工都像你一样滥用公司资源,不讲公平公正,时间长了,谁还愿意一心一意给公司干活,那不是乱了套了?”
老雷苦口婆心道:“大家都这样,你成叔的公司怎么开下去,你说对吗?”
老雷将大旗扯得猎猎作响,方规也像被他一番话戳中,别过脸不看他,看尤薇。
尤薇说:“聊得够久了,该讲的都讲了,我也不多说。老雷有句话我认同,无规矩不成方圆。”
她拿起油性笔,在白板上写下10%、50%、40%三个数字。
“这次小方总做的单子,虽然买卖双方都是我们的客户,但严格来说不是我们的主营业务,赚的也只是一笔差价。回头我跟老板确认一下怎么计算奖金,算出来的奖金拿出50%,老雷你跟老姜商量看,怎么给波波和徐熙晨分,留10%作为部门公共基金,年底发年终奖或团建。方规只拿40%。以后类似单子都这样,如果恶意抢客抢资源没在经理处报备,没在我这批条,一律充公,有意见吗?”
方规张了张口:“我……”
尤薇:“有意见吞回去。”
帮下属争得应当利益,老雷自是没话讲,波波白得至少25%的提成奖金,也没意见。
下班离开公司,尤薇特意看了看方规工位,没看到人,到地库,十几米外掏出钥匙刚把车解锁,见副驾车门一开一关。
尤薇一上车,便听方规兴师问罪:“我那天就说了我做的业绩全归部门,你一直没跟他们讲吗?你早跟他们讲,哪还轮得到老雷蹦跶。”
“我要是早讲了,能把老雷钓出来吗?咱们小方总辛辛苦苦做了场戏,弄混了水,也要让对的人把戏接下来呀。”
方规得意:“我就知道尤总知道,咱俩有点子默契在的。”
“是是是,我跟小方总心有灵犀不点就通。”尤薇心服口服。
小方总说帮她漂漂亮亮走,当真不是一句空话,立下一个百万营收的军令状,各路人马便纷纷浮出水面。
但事先没沟通,小方总行事风格太跳,太容易玩脱了,尤薇循循诱导:“下次你跟我讲好你的计划,不然我随机应变的时候万一会错意了呢?”
方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谁蹦得高谁就有异心,这怎么可能会错意?”
尤薇一想确实,现实往往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老雷这边推吴波跟我诉苦道委屈,那边让我找老成反映情况。吴波出去讲肯定夸老雷帮下属讨公道话,他哪知道他是被老雷当探路石,用你挑拨我跟老成关系,帮着老成试探我态度呢。老雷表演欲强,我给了他那么大的发挥空间,让他好好把戏演完,他也有东西跟老成交代。”
让老雷以为自己已经对部门失去掌控,只好巴结小方总。
也让老雷以为他在管理上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
男人,尤其是中年男人,一旦尝到一丁点胜利的滋味,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下面就看老雷有没有蠢到真去找成兴表功的程度,也看成兴会不会上当了。
关节掰扯清楚,尤薇转回头说方规:“但是你傻啊,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说给这个给那个,你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为什么给别人,你那么高风亮节只为成就别人?”
方规嘟囔道:“你不懂。”
尤薇早看穿她心思:“我不懂什么,你想证明你自己有赚钱的本事,但是钱没装进你自己口袋里那算是赚钱吗?”
尤总一番话鞭辟入里,方规鼓掌道:“尤总说得对,今天我请尤总吃饭。”
尤薇摆手拒绝:“今天我断食,不吃。”
方规不跟她客气,“行吧,那你送我回公寓。”
尤薇问:“是公寓,还是咱俩一块儿帮你找的宿舍?”
“公寓公寓。”方规说清了地址,马上转移话题,“你觉得成兴想让老雷顶你位子?”
尤薇:“嗯,他今天要是没找过来,我还猜是老姜。老姜做业务还行。”
方规表情古怪:“不会吧不会吧,你还盼成兴好?”
尤薇笑了:“也是。”
方规比划出抹脖子的动作:“自寻死路。”
尤薇看了她一会儿,幽幽道:“小方总……很有传统实业家的风范。”
帽子戴得高,小方总很是受用:“尤总眼光真不错,回头我摊子支起来,一定第五……不,第四个找你。”
这话听着耳熟,尤薇深吸了好长一口气,把它抛在脑后,一边拿起手机回信息,一边慢悠悠续道:“……做事凭个人喜怒,不讲原则不看后果。你要当老板,肯定是个独、裁专制的小暴君。”
方规反唇相讥:“……你不是暴君,你让手下围攻你,都怼到你鼻子上了,还老大呢。”
尤薇发信息的同时不耽误讲话,“你也知道我是老大,那没见你平时多尊重我啊,不也是呼来唤去。”
方规:“我是皇亲国戚,呼来唤去怎么了?”
尤薇放手机的动作悬在半空,一副没想到的样子,“哟,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
方规摇头晃脑,“负二代,关系户,皇亲国戚,要饭的叫花子,奋斗批……总有一款跟我搭配。”
尤薇看这人又可怜又可欠打,两相中和,索性揭过不提。
“……话说回来,谢谢小方总替我解围。”
方规手腕一转,微欠身,做了个简化版的淑女礼:“不客气。”
尤薇:“……虽然没必要。”
方规瞪都不解恨,梆梆上手给了尤总两拳,“咱能不能别大喘气?”
尤薇笑出声,终于踩下油门,“安全带系好。”
车载导航播报距目的地七点四公里,显然不是公寓。
方规问:“去哪儿?”
尤薇像是奇怪她问这个问题,扭头看她一眼,“去接李博士啊。”
方规:“?”
方规:“你俩什么时候好上的?”
第32章 我们李博士就交给你了
尤薇车内后视镜挂着一枚通体淡金的平安符,从挂绳到下面的穗子都是淡金色,只有盘扣是高光材质的宝石黑。平安符受车辆的行驶而晃动,金穗随之飘扬。
李笃将视线锁定在那枚黑色盘扣,尝试集中注意力复盘整个会谈过程。
第一轮评估的初次谈话,应该还算顺利。
评估对获得新工作没有影响,这是一个既定的、无法改变的事实,虽未签订正式书面协议,但双方关于合作约定的会谈已形成加密音频文件,并与哈希值及相关元数据上传至区块链,具备法律效用。
上午的评估结束,沈晓睿发送了一份授权书,作为L&S方代理人,沈晓睿将为李笃开设海外银行账户,一旦解除潜在法律风险因素,以预付部分薪资的形式令L&S对她的聘请言之有物。
今天和梁教授的两个对话场景并未涉及压力测试,梁教授始终呈现出开放的观察态度。
但是……
李笃揉捏拇指和食指,神经末梢残留着应激反应结束后的麻木。
应激反应源于心力和脑力双重高负荷运转下多种神经递质的共同作用,而这种如幻觉般的麻木感则是神经元耗尽激素储备的副作用。
副交感神经系统启动,机体进入抑制状态,具体表现为身体和大脑的反应变慢,头晕,乏力,注意力涣散。
她想不起来怎么上的车。
耳旁忽近忽远的人声总是阻挠她深度思考,视野逐渐一片模糊,李笃摇摇头,将目光重新聚焦于平安符。
她总有一丝不安。
新工作明明已是囊中之物,对方表示出的重视的确是她前所未见,但她并不会因为等价交换而惶恐,双方都知晓项目的价值,对方甚至能将它的价值呈指数级扩大。
不安与此刻的生理状态有关,也来自她面对的全方位的观察和分析。
由组织行为学、临床心理学、精神病学、人力资源管理学、数据分析学、法律、决策科学、行为经济学等多学科领域的七名专家(评估小组每一位专家均在两个或两个以上学科领域有所建树)将反复分析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以此解读她的心理状态、行为特征、情绪稳定性以及道德伦理观。
非常细致的剖析,她要在绝对清醒的状态下应对评估小组对她的解剖。
而它不止一轮。
还有五个议题。
“……我们小方总好傻,辛辛苦苦赚的钱自己不要,让我分给部门。”等了两个红灯,前面仍是车水马龙,尤薇拉起手刹,转过头说,“忒舍己为人。”
说不上是因为平安符晃动的幅度因刹车的惯性骤然加大,又或是前方两人的动作,李笃从沉思中醒过神。
尤薇刚把脑袋扭向后方,就被大小姐推回去:“司机同志请专心驾驶,不要做危险动作。”
推尤薇时,大小姐捎带瞟了眼后座的李博士。
李笃恰在这时看过去。
两人目光不期然发生接触,大小姐没有立刻避开,漫不经心的一瞥因有了着落,瞬间升腾起调谑意味。
——哟,你醒啦。
李笃扬起嘴角,等她意识到自己在笑,大小姐的视线已回到手机屏幕,似乎不想看到她任何回应。
方规是着急驳尤薇,“你自己白板上写了40%,我拍照留证了,别想赖。”
尤薇偏要讲:“要不是我今天把这事儿拎出来讲清楚,别说四成,一成你都没想到拿。你是不是觉得这仨瓜俩枣对你背的债没作用,你就不拿它当回事了?”
方规老神在在:“这就叫做抓大放小。”
尤薇悠悠叹了口气:“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啊小方总。”
大小姐最不爱听说教,“要你管。”
尤薇不管她,后视镜里看过来,“李博士晚上想吃什么?”
方规问:“你不是断食吗?”
尤薇说:“哎,我堂堂一个总监当专车司机结果连口饭都没有……”
方规:“……谁逼你啦?”
李笃适时插话:“尤总吃鱼吗?小区楼下有家石锅鱼,味道还可以。”
方规回头道:“尤总今天断食,别给人家添负担。”
尤薇和李博士在后视镜对视一眼,李笃道:“尤总,我今天有点累,想先回去,改天单独请你,好不好?不好意思,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单独约会比中间夹一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划算多了,尤薇春风拂面,“李博士有需要随时找我,别客气。”
“噫。”方规抖抖肩膀,“你好不值钱啊尤总。”
尤薇比较关心李博士,“李博士今天面试怎么样?”
从定位的创意园区门口接到李博士,这位就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尤薇几次想表达关心,都被小方总打了岔,很难讲她不是故意的。
李笃含糊回道:“后面还有几次谈话。”
方规打了个响指唤回尤总注意,“听到没,李博士后面还有几次谈话,尤总时间排好了吗?”
尤薇好笑:“那你听没听到我跟李博士说有需要随时找我?”
方规拍拍手:“很好,很上道,我们李博士就交给你了,请尤薇同志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厚望。”
尤薇从后视镜看李笃。
李笃在看窗外。
夜幕降临,车窗玻璃成为一面反射率不甚优良的镜子,但找准角度,能看到副驾。
大小姐又开了一局游戏。
车在离公寓1.3公里的路口寸步难行,道路拥堵的红色持续加深蔓延,一个红灯堪堪前移四五个车位,大小姐的耐心终于随一声“Defeat——”告罄。
方规推门下车,“我走啦。你们慢好,不用送。”
尤薇看着纹风不动的李博士,“就让她走啦?”
李笃置若罔闻,复问:“吃鱼吗?”
尤薇没有直接回答,她按下后车门解锁键。
“看在小方总帮我解围的份儿上,今天这顿饭就免了。”尤薇说,“下次再把我当工具人,我真的要收好处了,李博士。”
慢了几步到公寓,卧室门口已经放了三只装有衣物的袋子,是那天尤薇送上来的。
大小姐在这里住了不短时间,要带走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给她的。
李笃把一条散落地板的裤管放进袋子里,看着里面小蜜蜂似的团团收东西的大小姐,“我给你发过信息,也打过电话。”
“嗯哼。”
“面试很难。”李笃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没有及时补充能量,她知道虚弱状态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她把脸埋在膝盖,“圆圆,我害怕。”
里面哒哒哒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大概过去两分钟或三分钟,脚步声再度响起,停在前方。
声音自上而下,“面试面的什么?”
李笃抓住了方规垂下的手,手指蜷缩了下,但没有挣开。
她能感受到这只手的温度有多高,对方就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有多低。
“今天谈了‘团队管理’和‘权力行使’。”李笃说,“问了我很多问题。”
李笃选择的第一个议题是「团队管理与公正性」,梁教授列举出几种团队工作场景,四个关键问题以不同形式穿插在对话场景中。
“公正性对于一个技术团队来说意味着什么?
“公正性问题在团队中的解决,应该由谁来负责,是完全由你个人决定,还是会让团队参与?
“在面对团队成员的表现差异时,你通常如何决定奖惩机制?
“在管理团队时,‘公平’与‘效率’发生冲突时,你更倾向于优先考虑哪一方面?”
下午,梁教授选择了第二个议题:控制欲与权力行使。
对话场景中的提问更频繁也更直白,评估小组希望她做出论述性回答。
“你认为领导者在行使权力时,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
“团队成员的自主性和你作为领导者的监督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在日常管理中,是否会对具体细节进行跟进?如果是,频率如何?
“你掌握团队的资源分配权和决策权,你将如何设计制定明确的授权规则?
“假设项目进入紧急状态,你是否会增加对团队的干预和监督?如果团队成员对你的管理方式提出异议,你会如何回应和调整?”
……
与梁教授对话过程中,李笃不停地想,评估小组观察的维度有哪些。
语言与态度?
是否有表达权力理念的词语,比如“控制”、“支配”?
是否存在对她人能力的隐性不信任?
逻辑?
回答是否体现清晰逻辑与平衡的思考?
是否能识别并反思潜在的思维盲区?
行为模式倾向?
是否展现出过度干涉、集权或缺乏弹性的倾向?
是否表现出对不同意见或异议的防御心理?
……
“问你这些干嘛?”方规听了一耳朵李博士颠三倒四的复述,百般不解地问,“逼你做管理领导团队吗?不想做做不来不行吗?”
李笃愕然抬头。
大小姐直击核心。
从目前已展开的两个议题——不对,从沈晓睿和梁教授的态度来看——评估将管理能力作为重要维度之一,亦或,这就是评估的目的。
她的薪资和经费支配额度取决于她是否能够领导一个团队。
如果兼顾管理职能,薪资首位数将发生变动。
她想做管理吗?
如果她不想,也许她可以现在就告诉沈晓睿退出评估,她*只做研究工作,免去后续的观测和分析。
她不需要那么高的薪资。
她不需要……吗?
“如果做管理,她们给我的钱会翻一倍……不止一倍。”李笃把脸贴在方规的掌心,近乎呻、吟地低语道,“圆圆,她们会给我很多很多钱。”
“你需要很多钱吗?”方规想抽手,但是触感的水润告诉她,这人又犯病了。
李笃慢慢地说:“我可以帮你……”
方规粗暴地堵住了她的话,“别说帮我,我不要你帮。我也不要管你。”
大小姐拎起袋子。
“对了,你可以让尤总做你的重要关系人,她喜欢你,你知道她喜欢你。你现在给她打电话她肯定马上就过来。你自己能给她打电话吗?或者我帮你打?”
第33章 以前可能真怨过你,恨死你了。
方规还真给尤薇打了电话,喊尤总来帮她搬家。
尤薇像没听清,让她说慢点再说一遍。
方规拉长语调慢慢地说:“亲爱的尤总,你现在拐进来帮我搬家呗?”
尤薇语带笑意:“找我帮你搬家啊?”
方规:“嗯啊嗯啊,东西已经收拾好——”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腔调突然冷下来:“你看你尤总有那么闲吗?滚蛋。”
“什么人哪,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方规悻悻地让手机滚了。
一错眼,盯上了李笃口袋里冒头的手机。
放在眼皮底下看了十分钟,除了一条新邮件通知,什么动静也没有。
大小姐不屑地说:“尤总也没那么喜欢你嘛。”
——“喜欢”。
大小姐醉酒时说过一次,清醒时说了两次。
在大小姐看不到的另一边,李笃悄无声息勾出一个微笑。
“你行不行啊。”方规走回去,踢踢李笃的鞋子。
李笃捏了捏汗湿黏腻的掌心,“还行”尚在喉间酝酿,大小姐把手机塞进她手里。
“你自己给尤薇打电话让她过来看你,我不管你了。”
李笃没动。
方规看不过去这人闷声不响的萎靡,不耐烦地揉弄两下她的耳朵,拇指按在她颈侧,“赖地上干嘛?”
李笃后脑磕上墙壁,寂静中只听“砰”的声响。
大小姐扼颈的动作虽称不上温柔,但不是李笃后脑磕向墙壁的主因,她在为自己脑海中忽然涌现的筹算惊异。
或许是今天应对梁教授时形成惯性,李笃下意识地分析自己一言一行,它们在观者眼中耳中呈现的样子,以及想要取得的效果。
她昨天晚餐之后没再进食,一整天喝了两杯水和两杯意式浓缩。应对梁教授花费不少精力,1.3公里步行耗尽了在车上恢复的少许体力,生理状态完全可以模拟恐慌症发作,大小姐分辨不出差异。
没人照看,大小姐不会抛下她。
但大小姐耐心有限,李笃没有足够的信心赌她会不会在哪一次突然失去耐心,真的撒手不管。
恐慌症让她失去对物理世界的感知,失去理智,但轻微脱水和低血糖带来的虚脱只是生理不适,影响不了基本判断能力。
见好就收还是得寸进尺——博弈还是送命——李笃分得清楚。
李笃右手移到膝盖,想撑着站起来,试了一下没成功。
她张张口,嗓音干涩喑哑:“圆圆,我晕。”
虚弱得不掺半点水分。
方规终究没走。
进厨房煮了两包方便面。
打了鸡蛋的那种。
不是看李博士可怜,纯粹是自己饿了。
晚上吃太咸容易口干,而且调料包全是添加剂,方规放了一包调料,煮好盛了一小碗扒拉两口,回厨房把另一个鸡蛋舀碗里,顺手捏起黑乎乎的瓶子往锅里加了点……
醋。
醋酸味冒出来,方规“噢哟”一声,看错了。
她想加的是酱油来着。
泡面好闻不好吃,没遭醋的那一小碗方规也没吃完,把剩下的面和汤倒进马桶,经过客厅顺手开窗通风,回厨房发现李博士饥不择食饥不可耐,甚至不及去餐厅,端着碗站着解决。
方规看她皱眉吃得勉强,“……嫌酸啊?”
李笃咬着缠了小团泡面的筷尖,摇头。
“……烫。”
“不酸啊。”方规伸手拿醋瓶,“那再给你加点。”
李笃旋开身,靠着墙壁一手护上了碗。
方规:“啧。”
把脏碗放进水槽,螃蟹似的横移几步去开冰箱。
冰箱冷鲜室总是满满当当一层气泡水。
柠檬味的、原味的。
芳香添加剂混合醋酸的气味萦绕在鼻端。
李笃吃东西几乎没有声音,吃面是用筷尖卷起一团放进嘴里,安安静静,筷子甚至不会碰到碗。
可方规觉得吵。
那么大个人,吵到眼睛了。
冰箱里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酒,方规弯腰去橱柜里翻,余光瞥见那道身影,忽然来了气:“吃饭不会去外面吗?非要挤在这儿?烦人。”
李笃乖顺地抱碗离开厨房。
方规没找到酒,杨梅酒啤酒二锅头,什么都没有。
料酒都没。
李笃把所有的酒都扔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气泡水。
方规开了瓶气泡水,一口气灌了半瓶,
碳酸气体在胃里,在胸腔、食道迅速膨胀,但却找不到出口。
王八蛋。
方规心里恨恨骂着,放下瓶子,把锅里剩下的汤汤水水全部倒进水槽。
醋味熏得鼻子酸。
“你放着别动。”李笃在客厅说,“我来收拾。”
话落地,人跟着到了厨房门前。
方规已经开了水龙头,海绵百洁布用出了钢丝球的气势,噌噌擦得水花四溅。
“尤薇在跟成兴打擂台。”方规挤了一大泵洗洁精,倒进刚自己用的小碗,“她在成兴公司当了三年半销售总,帮成兴开辟了不少新市场,搭建了不少渠道,营收增长稳定,所以成兴以为现在用不上她了,要赶她走。尤总最近应该会很忙,顾不上管你很正常。”
厨房水管装了增压器,水流充足。
声音埋在水流声,断断续续听不太清。
“但是尤总……挺会照顾人的,细心,体贴,周到。她比你大好几岁呢,肯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
李笃仿佛在听荒诞故事:“我才认识尤薇几天?我找她是因为……”
“因为我没回你信息没接你电话。”方规平静地接上,“那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搭理你呢?”
这是一个李笃无法立刻回答的问题。
大小姐也没给她答案。
“新工作……你不想做管理就不要做,别人也不可能逼你去做。这家不行换一家。”方规把洗干净的碗放上碗架,从李笃手里拿过吃了一半的面碗,连汤带面倒进水槽,“你不要想帮我。你以前没帮我,现在也没必要。你不欠我的,所以不用勉强自己去做什么。”
出锅没多久的面很烫,碗底也很烫,掌心烫出规整的圆形印记,刚没感觉,这会儿忽然烫得发疼。
李笃握了握拳,“我没有……不想。”
“没有不想什么?”方规问,不等李笃回答,她反应过来,“没有不想也很好,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做管理。技术型管理很吃香。而且你一直闷头搞研究,换换视角多跟人接触接触,对你或许是件好事。”
大小姐条理清晰,语调淡然。
令人陌生的平淡。
“我不会再找尤薇了。”李笃说,语速快,语气重,“我不找她。”
方规给新拿来的碗里挤了一大泵洗洁精,水龙头一直开着,她似乎没听到后面的人声,自顾自地说:“就像我在成兴公司才呆了几天,已经见识到了很多以前你们都瞒着我护着我不让我去见的东西,也学了一些东西。走出去看一看,真挺好的。”
她用手去拨铺了一水槽的面和调料,以及几片舒展开的蔬菜,统统拨进沥水篮。
“我刚有句话说的不恰当。”方规开始往水槽挤洗洁精,“我没有怪你不帮我,以前有,以前可能真怨过你,恨死你了。以前我觉得全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不管我,你不能。”
方规回头,从李笃眼神中捕捉到不似作假的慌乱。
李博士的演技从来没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好。
“我没有……”
“你没有不管我,你给我出了很多主意,虽然不是我希望的。”
方规用脚将垃圾桶踢到身侧,兜起沥水篮溢出的泡面废料倒进去,然后拿起沥水篮,一只手接着防止污水滴落台面和地板,快速将沥水篮也清理干净。
清理完,她给自己掌心又挤了一泵洗洁精。
大小姐洗一口锅两只碗两双筷子,用了足足半瓶洗洁精。
大量洗洁精产生的丰厚泡沫卷走油污,不锈钢水槽光洁如新。
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水时,李笃准备好了纸巾。冲干净手,方规没接对方递过来的,转而扯下一帘厨房用纸。
擦干手,方规将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拿起喝了一半的气泡水,气定神闲地冲李笃笑。
“所以凭什么呢?我又没给你什么好,你凭什么一定百分百按照我的心意做事。而且我想把你拉进去的是泥坑……不,是一个黑洞。你知道那是个黑洞,你很聪明的,所以你没往里跳,那现在干嘛要跳?”
李笃怀疑自己尚未恢复,又或者表演“狼来了”表演了太多次,狼真的来了。
心跳加快的同时,喉头涌出强烈的梗塞感。
她将视线转向冰箱,她迫切需要糖分或者其它能快速补充能量的食物。
方规冷眼旁观。
王八蛋。
拿低血糖装发病一次还不够,还想来第二次?
恐慌症发作心跳会很快,让人束手无策的快,通常短时间内也不大要吃东西。
可她被李笃抓着时摸到过对方的脉搏,后来上手揉耳朵也感受过颈部脉动,都很慢,而且力度偏弱。
聪明伶俐富有心计的李博士估计硬挺着饿了一天,生生饿出了低血糖。
在梗塞感转为窒息感时,李笃拿出了调味用的老冰糖。
她含了一块冰糖,糖水顺着食道滑下。
李笃说:“不一样。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你那时候让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不可能那么做,现在……”
方规还是没让她把话说完:“我让你做的什么事情你做不到?很难说出口吗?”
李笃望着她的眼睛。
大小姐有一双圆圆的、笑起来弯弯的,总是充满阳光的眼。
当它们变了形状,多了锋利的情绪,便没那么温暖了。
李笃看着她,一股老冰糖甜腻的气息随话音扑出。
“你让我杀了方爱军,我做不到。”
第34章 他对你做了什么?
久病床前无孝子。
大小姐第一天就没当孝子。
方爱军病重垂危的消息传到学校,大小姐连夜赶回去,但在病房里看到方爱军,她的第一反应是尖叫。
“他不是方爱军!他不是方爱军!”
等方爱军好不容易从氧气面罩挤出一声“乖乖”,大小姐早脚底抹油溜没影了。
程文静抹着眼泪跟方爱军说孩子害怕,圆圆就爸爸一个亲人了,一时接受不了。
方规是怕,但怕的并非死亡。
死亡,对大多人来说可能都是顶顶残酷的事,方规不然。
宋晓梅五十七岁过世,那年,大小姐九岁,过了人憎狗嫌的七八岁,是听得进囫囵话的年纪,好好跟她讲道理,她愿意去想愿意去听。
宋晓梅生日在年初,生日一过,宋晓梅跟女儿有商有量聊起死亡。她以知天命的豁达态度跟方规讲,她找大师算过了,大师说她今年有生死劫,迈不过去那种。
找大师算命这事儿早,方规六岁那年宋晓梅瞒着方爱军自己去算的。
宋晓梅身体不好,没生方规前就有慢性病,腰椎、颈椎、关节都有炎症,疼起来遭不住,超高龄生了孩子,身体透支得更厉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有一半时间在疗养院。
凭方家实力,在大院专门打造疗养场所也不是不行,但宋晓梅执意去市里的疗养院。
宋晓梅故意跟女儿保持比寻常母女遥远的距离。
宋晓梅不像方爱军,把小孩看成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她想得也透,女儿跟她和方爱军越亲近,将来生离死别的打击就越大。
方规出生那年,方爱军五十五岁,宋晓梅四十八岁,在方家村,这年岁正常已经当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了。
一对年过半百的妈和爸再怎么牵挂孩子,也注定陪不了孩子很久。
在疗养院没什么事,宋晓梅就看书、学习,她有个学习搭子,这位老姐妹家里也有个小孙女,跟方规差不多岁数,俩人凑一块儿,一会儿讲娃,一会儿讲生老病死,老姐妹说你要给你娃打好预防针啊,要不你哪天走了,你娃得多难受。
宋晓梅跟老姐妹研究怎么跟娃打预防针,研究了三年,刚好到了生死劫这年,就开始给方规讲生老病死,讲道法自然,让方规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宋晓梅甚至坦诚地跟方规说,死亡对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再也感受不到病痛了。
这话方规信,宋晓梅在大院里总是眉头紧锁,一半因为疼,一半因为方规不明缘由的忧愁,在疗养院好一点,所以方规从来没闹过让宋晓梅别住疗养院回大院。
宋晓梅果真在那年冬季走了,她自愿放弃治疗,选择了安乐,走之前方规陪在她身边,问:妈妈,你要死了,那你以后就不疼了,是吗?
宋晓梅说:是啊,妈妈以后不疼了。
方规大方地说:行,那你走吧。
宋晓梅摸着方规的脸说:妈妈走了,妈妈去天上当神仙了,圆圆不许伤心,也不要生气哦。
方规说:不伤心,不生气。
宋晓梅想了想,说:方爱军也会走,圆圆也不许伤心生气哦。
方规说:嗯。
宋晓梅想了又想,又想到一件要紧事:方爱军最黏圆圆,走之前指定难缠,万一他缠你了,别让他拘着你。
方规不知道“拘着你”怎么理解,那会儿宋晓梅已经昏沉了,眼睛吃力地睁着,盼望听到回答。
于是方规说:好。
宋晓梅知道她的圆圆说到做到,所以她走得平和轻松,带着笑走的。
方规记事以来,从没在宋晓梅脸上见过那么舒展的笑容,她相信宋晓梅跟她说的一样,是去天上当神仙啦。
方规知道死亡,不怕死亡,宋晓梅葬礼上方爱军忍了又忍还是哭得泣不成声,方规就没哭,从头到尾一颗眼泪没掉。
别人说妈妈走了你不伤心吗?你伤心是应该的,不用勉强当小大人。方规反问,我妈去天上当神仙啦,可快活了,我干嘛伤心。
就算再大一些接受了唯物主义教育,清楚宋晓梅不大可能真成了神仙,但方规也没有因为宋晓梅的去世而伤怀过。
只要想起宋晓梅临走前的笑容,方规便知晓死亡是一件无需悲伤难过、甚至值得庆祝的事,它意味着解脱。
方规不怕死亡,但她怕衰败和苍老。
宋晓梅在疗养院养得很好,气色好,神态好,走得也干脆,就好像真的跟老天爷讨了张通南天门的票,走得可谓按部就班,水到渠成。
可是方爱军不一样。
方规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那团没个人形的人,真的被吓惨了。
方爱军一直是挺矍铄一老头,头发整天染黢黑,时不时去做拉皮,打肉毒杆菌,养生术法一套又一套,这些年大病小病都难见生一场,不少生意伙伴还向他讨教养生门路。
病倒前的一个月,方爱军还亲自把程文静送到申城,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另带了一后备箱真空包装的百家菜和新鲜蔬果。大小姐嘴挑得不行,食堂饭菜就没她吃得惯的,方爱军这回把程文静带过来专门给大小姐做饭。
安置好程文静,方爱军买了够一个班三十多个同学吃一礼拜的水果、零食。
那会儿有同学说,你爸看起来根本不像七十好几的人,跟学校五六十岁的教授差不多。
方规可得意了,说是啊,我家老头驻颜有术养生有方。
可才短短一个月,方爱军病来如山倒。
方规无法相信更别提理解,病床上整个干巴瘦削像晒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老头是方爱军。
她根本没办法把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干瘪木乃伊和一个月前虎虎生风的小老头画上等号。
所以她跑了,跑回方家大院找真的方爱军。
谁喊她去医院看她爸,她就跟谁急。
方规在大院躲了足足三天,躲到程文静哭着求她去签字,让方爱军上人工膜肺,再不上方爱军就没了。
她是方爱军唯一的直系亲属,而且她成年了,只有她能签字。
方规到底去医院签了字,给方爱军续了命。
方爱军半截身子进了棺材,可他顽强地爬了出来。
宋晓梅走得潇洒恣意,方爱军截然相反,方爱军不想死,他还没安排好后事,他舍不得女儿。
鬼门关走过一趟,方爱军有些想法彻底变了,他以最快速度出了院,方规不愿去医院,那他回大院,一个专业医疗团队看护他,另外配备了一个安保团队。
方爱军并非性情十分温顺的人,真温顺做不了那么大生意,或者说生意做那么大,再怎么温顺的人也会有一套雷霆手段,加上原有的怀柔手段,恩威并施。
以前,方爱军只把手段用在生意场。
但自从知道他视若至宝的女儿竟不愿去医院多看他一眼,两套手段他一起用在了方规这里。
方规满以为方爱军离开医院回了大院,她就能回学校了,回申城,回一个五彩斑斓的绚丽世界。
但方爱军一直让人看着她。
方规偷跑过一次,半夜,她确认方爱军吃了安眠药睡熟才走的,可方爱军就像装了什么不可名的雷达,方规才出大院的门,他忽然从沉睡中醒来,喊乖乖,没人应。
方爱军一边让安保去找他的乖乖,一边给乖乖打电话发信息。
——乖乖,你不要爸爸了吗?
——乖乖,爸爸没几天好活了,你忍心抛下爸爸吗?
方爱军不想方规再离开他,但他没直接用父亲的权威强制女儿顺从,他用的软刀子。
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方规每天数着方爱军脸上新生的皱纹,每天都在想他到底什么时候死。方规不是恨,她只想方爱军早点解脱。
她受不了方爱军那股由内向外散发的衰败,和日渐寥落的方家大院一样,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走向腐朽。
原本请的一周假续了一周又一周,变成了一个月,又续了一个月。
方规终于明白了宋晓梅临终前那句“别让他拘着你”的意思。
方爱军用“我快死了”拘着她,拘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
拘到临近放暑假,方规天天问李笃什么时候回大院看看她。
李博士没暑假,手里还一堆活。
跟被拘在方家大院无所事事的大小姐不同,李博士在研究所顺风顺水,少年天才的名声早几年打了出去,跟着又是几篇主流平台的专访,大小姐大一下学期,李博士就已带领研究生做项目了。
李博士是促使望女成凤的姨姨们带姐姐们离开大院的诱因,孩子嘛,总该有自己的前途。
方规知道李博士忙。
大一暑假就有苗头了,打电话很少接,有事先发信息,她看到了会马上回。
方规上学那会儿也不常找李博士。
大小姐对大城市新奇着呢,自己就能找到好多新鲜玩意,那时候反而是李笃三五不时突然冒出来,一面让她见识新世界,一面又生怕她被花花世界迷了眼。
只是被拘在方家大院,方规的世界越来越小,大院的人越来越少,她实在找不到人说话,只好跟李笃讲。
她给李笃发过方爱军的病历,讲方爱军每天的症状,讲今天又有一个姨姨搬离了大院,讲她把花坛里的花全拔了,种上了青菜。讲方爱军就是个老不死的混蛋,整天说自己快死了,却苟延残喘了一天又一天。
方规渐渐意识到这些事情很无聊,她分享的鸡毛蒜皮很无聊,因为李博士回信息回得越来越少,虽然也回,起初回得很详尽,跟论文似的,后来经常是一堆信息几个小时后甚至第二第三天才回一条。
有时候干脆只有一个含义莫名的表情包。
方规赌气在每次问李博士什么时候找她时都加了时间。
李笃从没问过加时间的意义。
李博士透露出的潜台词是她不在乎。
聊天框变成了树洞。
暑假前一天,方规跟辅导员在线上办完了休学手续,给李笃发了这样一条信息。
「我在方爱军对我的消磨中日渐枯败,我会跟他一起死在方家大院23:35」
23:36,李博士回复:「我明天看情况跟金导请个假,如果她批假,我就去找你[抱抱]」
23:37,方规回:「你来帮我杀了方爱军。」
李博士没再回信息,第二天打电话告诉她,金导没批假。
“原来你真的以为我要杀了方爱军,怪不得……”方规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说我是在封闭环境闷太久了,思想消极,我应该出去走走散散心。你还给我推荐心理咨询师。”
冰糖块儿融化了一半,甜得发苦。李笃将半块冰糖压在舌底,却仍不由蹙起眉。
“不是吗?”
“好家伙,原来在李博士眼里,我找你回方镇,只是为了让你帮我杀掉方爱军。”方规笑出声,又有疑问,“方爱军有那么可恨吗?你真觉得他活该不得好死?”
她从李笃的眼神中读出了肯定答案。
方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方爱军是挺可恨的,他都能找十二个混过**的人软禁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李笃的关注点在她前一句话。
“他真的找人软禁你了,什么时候?”
方规轻易辨别出这句话的重音咬在“真的”而不是“软禁”,她忽地笑了。
“行啊李博士,你还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第35章 大小姐不想再见她。
“封闭环境——陌生的封闭环境使你潜意识产生对抗,你在谈话过程中表现出了一定的……欺骗性和表演性,小组建议下次谈话由你来决定地点。”
即使“欺骗性”和“表演性”前面有所停顿,沈晓睿的语气抑或微表情都没有传递出负面信号,这两项是灵长类动物的本能。对于某些角色或某些场合,它们等同于特殊技能,是加分项。
像是印证李笃的观测,沈晓睿略带安抚意味地微微向前探身。
“李博,你看呢?”
李笃垂目看向杯身渗出水珠的咖啡,沉默不语。
按照约定,她需要每周与评估小组完成一次谈话。她推了一次。沈晓睿没给她第二次机会,选择在学校门口守株待兔,要了她一刻钟时间。
沈晓睿一贯直接,见面直奔主题。
她没问为什么不去参加谈话,而是直接抛出解决方案。
“如果你对评估内容及方式有疑问,我们尊重你的意见。”沈晓睿等待片刻,续道,“有任何意见你都可以提,时间、地点、内容、人……”
李笃掀了掀眼皮。
沈晓睿敏锐地捕捉到她的小动作,立刻发问:“你不喜欢梁教授?”
“不是。”
李笃不至于借题发挥,但她心里清楚,她迁怒那天的评估,或多或少也迁怒于梁教授。
要不是那天耗费太多脑力,她不可能犯那么低级但严重的错误——怎么会脱口一句“真的”。
——他真的软禁你了?
大小姐又不笨。
大小姐立马反应过来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但大小姐没兴趣打破砂锅问到底。
大小姐不想再见她。
大小姐不仅十天没去过公寓,也十天没回过她信息了。
猫都不管了。
摆明一刀两断。
李博士所思所想,沈晓睿不得而知,她庆幸总算撬开一条缝,旋即打蛇随棍上:“如果你实在不想继续评估,我来协调帮你简化流程。你只需要配合做一次全面体检,费用我方支付,医院我方安排,时间你定。”
“不是评估的问题。”李笃说。
她只是对合作有些意兴阑珊,思忖着是否表达出来。
“你知道,我们已经达成了口头约定,感谢科技,它具有实质性的法律效用。”沈晓睿向后靠,眼中一派了然,姿态攻防兼备,语气倒还柔和,“这份约定你可以理解为雇主的诚意。我们的雇主在财务方面向来慷慨,所以才能笼络无数如李博这样的顶级人才。”
L&S非常慷慨,自始至终没还过价。
除研发经费,李笃后面临时提出的个人薪酬也照单全收,而这次评估是在她提出的数字基础上,以乘法而非加法上调。
蛮难遇到如此财大气粗的雇主,李笃都想给居间介绍的那位政府招商送点好处费了。
“但有些时候,比如未来合作伙伴萌生退意的时候,它可以用来约束对方。我们偶尔会遇到这种情况——没那么多,不过不比你以为的少——谈好的合作因为情怀、文化、意识形态等等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夭折,有时候甚至仅仅是因为一时的情绪。尤其是像李博士这样,已经有相当成就,同时对自我价值有清晰认知的天才。”
沈晓睿露出一个绝对称得上和善的笑容。
“不过还好,无一例外,最后都达成了相当愉快的合作。”
李笃心里冒出一个“A”打头的单词。
不愧是资本家。
居然把双面刃打造得如此奢华,还能轻描淡写地把威胁进行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装。
李笃咽回她本就犹豫是否宣之于口的话,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和关系人联络?”
沈晓睿说:“在联络了,进展不如预期,李博愿意提供协助吗?”
……
通讯录出现红1,方规连忙点开,不是刚刚电话里满口答应马上加好友的客户,对方用户名称是Sherry,验证信息则写着:「沈晓睿-稳世咨询」。
方规往下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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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拜访的客户里面好像没有咨询公司,保险起见,方规问了嘴尤总:“你对稳世咨询有印象吗?”
尤薇想了下,肯定地说:“没有。”
搞不好是哪家银行的客户经理把她推给了讨债公司,方规退出验证界面,放一只眼睛继续盯着通讯录,回到刚才的话题。
“你刚说,成兴当年招你跟你谈的时候,谈到过专机自动化业务?”
“对。”尤薇接着说,“国内制造业卷生卷死,客户都敢拿白菜价要光刻机。政府一直调整产业结构,通用生产线和大规模生产线后面日子只会越来越难做。专机自动化还行,天花板高。只要抓住一个大客户,那就是短则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的周期收益——你参考富某康。老成当时跟我谈,其实最打动我的就是专机自动化——我手上有一些有需求的龙头企业,都是可以去转化落地的。你知道龙头企业,周期长,决策复杂,但给的是……真他爹的多。”
方规不解地问:“那你的主要业务线为什么是桌面设备?”
“……被老成忽悠瘸了呗。”尤薇敲了敲方向盘,“老成要是直接跟我说做ToC的消费设备,我压根就不考虑来信诚兴达。我的舒适区在ToB,要不是刚开始老成把工业设备放到我手里,我试用期没满就走了。后来嘛,做出点成绩,又觉得做这个也不错。老成要收工业就让他收,工业设备占比很小的。”
“把ToC的生意做成ToB的量级,还得是我们尤总。”方规发动夸夸攻击。
尤薇一捋耳后,面上显出得色,“销售本质是互通的。”
“那谁负责专机自动化这块儿业务?”方规问,“我现在只知道这块业务在「兴机」公司,总经理是老成的小舅子柴永强,市场和销售都谁负责?”
“蓝青,柴永强的大学同学。”尤薇说,“都跟老成沾亲带故,你知道也没用,兴机公司是老成的嫡系,亲儿子,一直不公开招聘的。我知道这层关系就把兴机公司放到一边了。怎么,你想去祸祸兴机?”
“什么祸祸,多难听啊。”方规故作不满地撇嘴,“咱不是要找成兴的把柄嘛,我这几天能打听的都打听过了,总感觉这公司有点奇怪。”
方规最近一方面忙着脚踏实地做销售,另一方面也没放松对成兴公司的探查。这段时间她跟尤薇见面的机会不多,尤总毕竟是业务出身,哪怕现在跟成兴两相生厌,该做的事情不会少做。
今天难得逮到尤总,便让尤总带着去跑客户,主要还是跟她交流信息。
“是很奇怪。”尤薇说,“兴机的营收一直很稳定,好像有个固定客户每年都下订单。年度总结会议我专门研究过的。正常来说,每年贡献8亿营收的大客户怎么也得作为客户经典案例大书特书,信诚兴达没有,这个客户柴永强他们瞒得很紧——要说客户希望保密可以理解,但在内部搞得神神秘秘,有点……”
方规会意:“掩耳盗铃。”
尤薇点点头:“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
方规:“什么?”
尤薇吐出三个字:“白手套。”
这个名词涉及方规的知识盲区,“白手套是什么?”
“你自己搜一下。”
白手套:充当“黑钱”漂白的中间人,或是实际从事“非法”事务的“合法”外衣。*
这个含义不难理解。
方规轻轻吐口气,“这帽子有点大了啊,尤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