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不许欺负我

沈青未立刻站直了身体，她虔诚地双手合十。

园区里最高那栋大楼的外立面变成了天然的屏幕，它开始倒计时。

10，9，8，…

江颜靠近她一步，再一步，更近些，近到看清她闭眼时眼珠转动的瞬间。

3，2，1！

“新年快乐。”沈青未转过头来，头顶的烟花瞬间炸开成最大，它像朵巨大的花朵包裹住了整个城市的芸芸众生，无人能躲。

江颜拉住沈青未的手，又将她另一只手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交际舞，”江颜笑着看向拘谨的沈青未，“你不会？”

沈青未的手被江颜紧紧抓着，她对对方摇头，似害羞又像胆怯，总是躲着对方的视线，像爱丽丝第一次闯进那个神奇的兔子洞。

江颜靠过来，满园的玫瑰花开。

“我教你，我什么都会。”江颜凑到她耳边说，然后沈青未的腰被人紧紧扣住，她将她那条不知往哪里放的手臂轻轻搁到了自己肩上，江颜带着她瞎晃，对方的体温是自身热度的来源，舞曲是耳朵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炸着的烟花。

“如果，人从这里跳下去，”沈青未抬眼看向江颜，“会摔得血肉模糊吗？”

“会吧。”江颜瞟了一眼楼下后回答她。

“你现在在想什么？”沈青未又问。

“什么也没想，”江颜扯了扯嘴角，她避开沈青未看过来的视线，小声对她道：“现在很开心，不是吗？”

开心啊，开心到忍不住去想失去后的难过。

夜风带着尘屑土雪呼啸而过，沈青未下意识躲在江颜的胸膛前，江颜在那一瞬间把她抱紧，紧到像是要把她就这么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沈青未长呼口气，那一刻，像是全世界都在静止，除了自己的心跳。

她大概明白，江颜是真的喜欢她的。

“带我去你那儿看看吧。”沈青未说。

江颜又拉着她的手，兴冲冲乘着那部电梯下去。江颜开车，她那双细长骨感的手放在自己的方向盘上，直灼得沈青未眼眶发酸，心底生涩。

夜路车少，城市在狂欢，没空去管夜的旅人。

江颜带她来到一个温暖的小屋子，进了门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彩色。那里面有柔软的毛毯，有好闻的香气，有一架子不同型号的相机相纸，还有一张套着可爱四件套的单人床。

沈青未觉得自己像一个不速之客，格格不入地闯进了可爱房主的私人领地。

她被褪去了蔽体的衣服，然后整个人被打横抱进一汪烫人的浴缸里，浴球也是玫瑰味的，被冷风吹散的毛细孔跟着渐渐回温，她在水里蜷起脚趾，仰起头看白得晃眼的天花板，江颜穿着那件台上的宽大衬衫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你喜欢吗？”

“嗯。”沈青未点头，向上的视线却没挪动过。

身边的人起身，两分钟后，客厅里传来没有歌词的轻音乐，沈青未舒服地闭上眼。

“去给你爸送饭，晚上放学顺路去小卖部买袋盐回来。”一个熟悉的中年女声在她耳边响起。

沈青未仔细眯起眼，那破败的茅草房里，一个七八岁校服能装她两个大的小姑娘向说话之人伸出手，袖子都卷了好几层，“钱呢？”

“什么钱？先赊着呗，你怎么这么死板？和老板说几句好话不会吗？书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大着肚子还在灶前忙碌的中年女人推她一把，“别站这儿挡道，快去送饭，要把你爸饿死啊？”

她跟着小姑娘去了半小时脚程外的地里，日头毒辣，小姑娘怯生生将手里的铁饭盒递到赤膊挥铲的男人面前，那男人抬起头看她一眼，一脚踹过去，直把单薄的小姑娘踹得在田垄上翻了两三个滚儿才停下。

“生你有什么用？这都什么时候了？想饿死老子吗？”男人狠狠瞪她一眼，“看什么？”他把手里的铲子强硬地塞到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熟练地挥起手里比她还高的铲子，“我妈刚才腰疼，饭是我做的，所以慢了点儿。”

“我说怎么这么淡，呸，”男人吐了口唾沫在地里，“你是不是瞎啊，铲出来了都，干活能不能看着点儿？”

小姑娘抿抿唇，“我该上学去了。”

“上个屁上，上完还不是嫁人生娃？”男人狠狠推搡小姑娘一把，“继续干。”

“我们老师说，有了文化以后结婚能多收彩礼。”小姑娘习惯似的挑大人们爱听的话说。

“那得上到啥时候？高中？大学？老子可没钱供你。”男人在饭盒上敲敲筷子。

小姑娘摇头，“初中毕业我就去打工，我自己打工赚学费，不用你们操心。”

“滚吧，去告诉你们老师，什么费老子都不掏，再来烦老子，老子就把她打出去。这学你能上就上，不上趁早下来帮你妈。”男人把油腻的饭盒塞到小姑娘怀里，又用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手狠狠掐了下小姑娘的脸蛋：“听见了吗？”

“听见了。”小姑娘将饭盒盖起，又把它放进线兜里，步行去镇里才有的小学，好心的老师们把她安排在第一排，还送她学长不要的校服给她穿，但那时候沈青未就是个背叛者了，放学前，她接了不少帮写作业的单，五毛钱五天一科的作业，两块钱包周全科。

老师们对她好，她恩将仇报，总以为做了坏事只要再也不提，就像从没做过似的。

她大概是睡着了，所以等到她被人从浴缸里捞起时，竟觉得恍若隔世。现在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裹满了玫瑰味，躺进干净的被窝里舒服得想要就此睡过去。但她还不能，她坚持等到江颜冲完澡拿着个风筒跪在床上为她吹干头发。

“洗完后要等一会儿再吹头发，这样头发才会顺亮。”江颜对她说。

沈青未任由自己没长骨头似的倚在江颜的怀里，小声问她：“你妈妈教你的吗？”

“对呀，”江颜将手里的风筒轻轻放到旁边的床头柜上，“我妈从小就对我特别严格，尤其是在外表上。在她的世界观里，宁肯饿肚子也要保持人前光鲜，当然，她也没饿过肚子啦。”

“嗯，之前在江总家里见过她，她是个非常优雅的女人。”沈青未倦倦地说。

“你也是。”江颜亲了亲她的头顶，“你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女人。”

沈青未合上眼，优雅吗？泥土里拼命挣出来的孩子又怎么配得上优雅二字。她被江颜放倒进床上那唯一的枕头上，沈青未往墙边挪了挪，同样玫瑰味的江颜侧身躺在她身边。

“温锦是你什么人？”江颜先问了，她总是能敏感觉察出沈青未什么时候想说、什么时候讨厌这种话题。

“妹妹。”沈青未答。

“亲的？”江颜转过身。

“当然不是。”沈青未摇头，一下子就看到了阳台吊灯下吊着的海鸥玩具，她伸出手遥遥地虚扯了一下，江颜跟着看过去，笑道：“你以为自己会魔法吗？”

“小时候幻想过。”沈青未说。

江颜从床上起身，她站在阳台抬手拽了下海鸥玩具的线，海鸥的翅膀立刻扑愣起来，江颜挑眉，“Magic”。

这里的一切都像童话，沈青未闭上眼，大概十秒钟后再次睁开，这里的一切都没变，除了站在海鸥下的江颜不见了。

沈青未忽地一下坐起来，身上套着一件江颜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巨大白T恤，她赤脚站在有着卡通图案的长毛地毯上，小心翼翼问了一声：“江颜？”

“大变活人！”江颜从窗帘后大笑着跑出来，亲眼见了沈青未彷徨无助的表情后她一下子愣在原地，嘴上也像怕吓到对方似的跟着压下音调：“怎么了？这是我家啊，我怎么会丢？”

沈青未蹲下身抱住自己，江颜跟着凑过去，在她的经验里，沈青未在心理脆弱的时候人会变得相当自闭，她会非常讨厌别人碰她，想了很久江颜才敢把手轻轻搭在沈青未的背上，轻声哄她：“你抬起头，沈青未。”

沈青未红着眼睛看向江颜，“好玩儿吗？”

“不好玩儿。”江颜老实摇头，“我做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你总是这样！”沈青未扯着江颜的天蓝色浴袍领子把她拽到床上，“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对你那么差劲，你却还是对我好，你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她胸脯上下起伏，看起来非常激动，“你眼光不好，还恋爱脑，下次你真该擦亮眼睛，找一个真正不求回报对你好的人。”

反正不该是她这种自私自利，又没勇气在阳光下牵她手的烂人。

江颜垂着头听着，听到一半儿时愣愣地抬起脑袋看向沈青未，“你说啥？”

“我说，”沈青未松开扯着江颜衣领的手，用气声答道：“你真是辛苦了。”明明年纪小的是江颜，能一次一次包容她这种坏脾气烂性格的却也还是江颜。

她真受够了这种内心煎熬，她恨不得对江颜直接摊牌自己曾经经历的一切，但又怕江颜真的知道所有就不肯再搭理她了，她实在不想也不能承受这种结果。

沈青未的下睫毛还挂着滴眼泪，她定定地看着江颜，几秒钟后，她兀自躺在床的里侧，任江颜怎么叫都不肯再睁眼了。

第二天刚好是元旦，沈青未刚鬼鬼祟祟地从床上起身，就被床外头的人紧紧扣住手腕。

“姐，今天放假。”江颜迷迷糊糊地坐起身。

沈青未默默将自己的脸用头发遮起来，然后她清了清嗓子，避着江颜的视线小声道：“你别看我，我眼睛肿了。”

“哦～”江颜特意夸张地拉长了音调，“我还以为沈总睡了人家想逃跑呢。”

沈青未一下子看过来，整张脸都红透了：“你别瞎说，我哪碰你了？”

还没等江颜反应，沈青未快速起身逃跑，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只得又走回到江颜面前，“牙刷，我不记得昨晚用过后放哪里了。”

江颜这才慢慢悠悠地领她回了卫生间，用照顾小朋友的语气手把手地教她水龙头怎么用，哪件东西分别在哪里拿。

“姐，说实在的，我家很隔音的。”江颜抠着卫生间的门板，头探进去看沈青未忙活。

沈青未洗掉脸上的泡沫，然后站起来深吸口气，转过头看向江颜：“大白天的，你想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想啊。”江颜表现得相当无辜，“我就是告诉你客观事实，倒是姐，你想什么呢？”

沈青未觉得自己脸热，她不信江颜就那么无辜，但她对她没办法，只好冷下脸来撵人：“你先出去。”

江颜笑了两声，等沈青未收拾完自己后，她给她端来速成早餐和一杯冰咖啡，“江江牌冰美式，消肿利器。”她放下杯子，又抱臂问她：“姐，你今天什么安排？”

沈青未用餐盘上的餐叉戳了戳煎糊了的香肠和怪形怪状的煎蛋，仰起头来看江颜：“你什么安排？”

“我？”江颜受宠若惊，“姐，你认真的？”

沈青未吃掉了那一盘子糊成一团的东西，然后去厨房帮江颜弄了份一模一样的菜式，江颜洗漱过后就小尾巴似的跟着她，“奥，要开这么小的火才行啊。对不起，下次我给你做得漂亮点。”

沈青未斜过眼：“你平时从不开火？”

“我在这件事上没天赋。”江颜脸不红心不臊，“我高中毕业你就跑了，你不教我，我就不会。”

沈青未端着盘子推她到餐桌前坐好，生硬地转了个话题道：“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会吗？”

江颜耸肩，“你也知道，我爸妈都不怎么管我，所以我什么都会点儿，什么都不精。”

倒是诚实。

“我今天和徐沛约好了一起吃晚餐，你要是没有别的安排，可以和我一起去吗？”沈青未问。

这是什么话？她和沈青未在公司里基本等同于陌生人，她要带自己见徐沛？江颜瞪大了眼，一时不知道沈青未是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江颜指指自己，“你要带我见徐沛总？”

沈青未将双臂架在餐桌上，小口小口地抿那杯冰美式，“我觉得，”她觑着江颜的神色慢吞吞道：“也许和她一起吃饭前，我们两个人，可以去影院看一场电影。”

江颜压不住自己的嘴角，她紧抿着自己的上唇，“你的意思是，今天和我约会？但是晚上要依约陪徐沛总吃饭。我的理解正确吗？”

“嗯。”沈青未的眼神开始发飘，“所以，晚上和徐沛一起吃饭时，我会对她说在商场中无意碰到你，你看，你能接受吗？”

她甚至舍不得让自己晚餐时独自离开，宁肯冒着被徐沛发现的风险也没说要她自己去吃饭。江颜有点儿感动，决定今晚和徐沛总吃饭时一定要做一个乖乖的职场新人，绝不给沈青未添麻烦。

“我能。”江颜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扯着沈青未坐到她的化妆桌前，“我帮你化还是你自己搞定？”

沈青未护着手里的杯子，对她摇头：“干嘛这么急？”

“约会诶！”江颜双眼发亮，“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约会！我得好好珍惜。”

第二次？沈青未放下手里的杯子，眼神也跟着暗了暗，她按部就班收拾好自己，换衣服时犯了难，难道要穿前一天的衣服吗？可是这是她的第一次约会诶。

江颜化完妆看沈青未坐在床上一副纠结的模样，立刻贴过去问她：“怎么了？”

“我没衣服穿。”沈青未不知不觉地皱起眉嘟起嘴，像对谁撒娇似的埋怨。

“那还不好办？”江颜唰一下拉开自己的衣柜门，一堆还来不及拆吊牌的奢牌衣裳挤在一起，“我妈上次给我带的，你随便挑，还有这里放着的是一次性内裤。”她又拉开一个抽屉。

“内衣…”沈青未说完立刻闭了嘴，“我就穿昨天的吧。”

江颜对她尴尬地笑笑，“对不起，我没有你发育得好，所以家里没有能给你换的。”

“闭嘴！”沈青未扶额，压着声音面红耳赤对她道：“别说了！”

…

两个人大白天晃悠在家附近也是公司附近的商场里，肩并着肩那种，别说沈青未感觉不太自在了，就连江颜自己都觉得别扭。总有种自己是不受人欢迎的黑暗生物般混在人群里，江颜把这种感觉总结为沈青未全责。

她偷眼去看身边的沈青未，她穿一件b牌风衣，大冬天要风度不要温度那一种，脚上踏高跟鞋，在商场里走起路来也像在公司赶会。江颜不得不配合她的步伐，将自己的步子也调成二倍速。

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她忽然放慢了脚步，江颜不得不跟着她放慢，待两人快要走过了店铺的时候，沈青未顿住脚，转身认真问她：“你想喝吗？我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