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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您说罢。”

游长老这才想起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是已经定下婚约的两人,甚至白楹被江北辛教导了八年之久,也能算得是江北辛的半个徒弟。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罢……白楹迟早也是会知道的。”

游长老望着晏缙一双黑沉的凤眼,缓缓开口:“你师父江长老……在剿灭魔神之魂时,陨落了……”

白楹头脑中如雷轰一身,她险些站立不住。

待脑海中那阵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之后,她却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晏缙。

少年伫立在原地,身形笔直。他失去血色的苍白脸上,一双凤眼深如幽潭,黑沉透不过半点光芒。

“我师父……”晏缙慢慢开口:“您说我师父,江北辛他……他怎么了?”

游长老长叹一声,沉重地摇了摇头:“江长老他们遇见了魔神一魂……但还未等其他泽霄宗、神都之人赶到,魔神一魂突然发难。”

“江长老他们不敌……”

游长老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活下来的修士,说是江长老冒进,才反而被魔神发现,最终害人害己……现在还使得神都他们追寻百年的魔神一魂反而再次逃跑。”

“即使……即使江长老已经陨落,神都那边的人也说要问他的罪名。”

短短的几句话,让白楹如坠冰窖。

江长老已经陨落……活下来的修士说是江长老冒进……神都要问罪……

白楹脑中的嗡鸣声更甚,就连腿脚都有些发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她无意识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心中更是一阵阵的钝痛与茫然,不知道是先问江长老陨落的消息是不是传错了;还是问活下来的修士是不是在凭空污蔑;还是要质问神都为何要向因魔神之魂而陨落的人问罪……

种种疑问化为她心头的几座大山,险些压得她喘不过气。

站在院中的游长老脸上也露出一些疲态。

他缓缓说道:“我与江长老之交虽然淡如水,但我亦会拼尽全力还他一个清白……只是此事牵扯过大,当时江长老所在的修士队伍中也没有其他三位怀剑派长老,只有神都之人……”

“到底是谁泄露行迹,引的魔神发现他们……也许不能只听那些活下来的修士片面之词,况且……”

白楹突然想起江长老出行之前的那一晚,她急忙抬头说道:“江长老、江长老说他与神都的相司长是旧日好友,游长老你问问那位相司长,他是否知道什么……说不定,说不定是神都之人!为了推卸责任,才会污蔑江长老。”

游长老摇了摇头:“一切尚未尘埃落定,谁也不知道真相……你们两人近日就待在余盱峰中,不要四处走动。”

话音刚落,游长老站立在原地,一挥长袖化为剑光而去。

只有白楹与晏缙的院中突然静了下来,悄无声息。就连拂过的微风,都带着一丝彻骨的冷意。

白楹忽然回过神,她双唇微微颤抖:“哪里搞错了?江长老怎么会……”

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陨落”两字。

晏缙身形微微一动。

白楹望过去,发现少年正将那苍剑负于背后,然后转身走入他自己的屋内。

不过几个瞬间,晏缙就一边从屋内走出来,一边将几件法器放入腰上的乾坤袋内。

眼见少年即将御剑而去,白楹下意识掐诀来到晏缙身旁。

她猛地抓住晏缙的右臂,“晏缙……你要去哪里?!”

晏缙一双凤眼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看不清下面的汹涌暗流。他的声音却又轻又缓:“我去找我师父。”

……去找江长老?!

白楹心中茫然:“你……要去哪里找江长老?”

江长老他是随着神都之人去剿灭魔神一魂才会……想到这里,白楹心中一痛,但下个瞬间她就立刻反应过来晏缙话中的含义——

“你……”白楹脸色一白:“你要去找魔神一魂?!”

少年不躲不闪,迎着白楹的目光,直接回道:“是。”

“你疯了!”白楹将晏缙的右臂抓得更紧,“四百年来那么多修为深厚的修士都没能杀掉魔神一魂,你……!”

晏缙举起左手试着掰开白楹的五指,他垂下眼眸望着白楹,一字一顿说道:“我不信师父陨落了。”

他的声音飘忽起来:“……就算师父真的陨落了,那我也要替师父报仇。”

“即使……拼上我这一条命。”

白楹内心蓦地一酸,她抬头定定望着眼前的少年:“你想替江长老报仇……难道我就不想吗?如若有一成的胜算,我也会与你一同前去!”

听到白楹说出“一同前去”之时,晏缙的眼眸微微一闪。

“但现在……”

白楹声音带上些咽哽:“所有事情不清不楚,就连我们现在去找魔神一魂,也只不过是送死罢了!”

送死……

晏缙却突然轻轻一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送死。

少年眼睫微颤,一双握紧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发青,“可我师父待我如子,我如若不拼上这条命去替我师父报仇……”

如果他不替师父报仇,怎么对得起师父的养育之恩,怎么对得起他们之间如父如子的情谊。

如果他不替师父报仇,还有谁能替师父报仇……

一阵悲凉涌上白楹的心头,她怔怔地望着面前少年眼眸,这才看清其中的真切恨意。

白楹此时此刻才生出一种不真实、极其荒谬的感觉——

为何会变成这样?

短短三个月,她和晏缙就再也见不到江长老。

甚至江长老都变成别人口中的罪人……

正午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但却无一人能感受到其中的热意。

内心转过万千思绪,但白楹最终只是更加用力抓紧晏缙的右臂,“你都知道现在去,无异于送死……那为何还去?!”

她眼尾发红,一双眼眸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但只要我们活着,就能洗刷江长老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罪名,将来也能灭去那只魔神一魂。”

“但你现在这么一走……”

白楹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如果真碰见了魔神一魂,不过是将命送到它手上,就算……”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就算你死了,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两人在院中对峙良久。

晏缙一双眼睫无力地垂下,眼眸无神地看向地面。

“……你,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突然轻轻响起。

话音刚落,晏缙就好似完全想通一般,歇了身上的力道,然后抬起头看向白楹,声音轻飘飘地——

“你说得对,我现在还不能死。”

前日夜晚打坐所见师父去世的噩梦,让当时的他心神不宁……可现在噩梦竟然在此时此刻成真。

晏缙那双昔日里黑亮、平稳的凤眼中,逐渐只剩下一腔平静和其下真切恨意——

就算是死,就算是去无间炼狱,他也得带上害了师父的罪魁祸首,不管那只魔神之魂有多狡诈诡谲,犯下多少罪恶还逃之夭夭,现在藏匿地多么天衣无缝……

他一定不会放过罪魁祸首。

第67章“谁不知道啊,江北辛害……

游长老所说的尘埃未定,却在半个月后由神都定下了结论——

怀剑派长老江北辛随着神都之人剿灭魔神一魂的时候,他行事不周、麻痹大意,留下踪迹,最终引得魔神一魂前来。

不仅害死自己,也害死了其他几位神都修士。

此事一传开,不仅怀剑派面上无光,就连怀剑派的一些弟子都认为江北辛是咎由自取,惹得怀剑派跟着丢脸。

白楹满腔怒火,甚至都想去神都质问——

江长老无数次被怀剑派派去剿灭大妖大魔,从未失手;况且江长老虽然为人温吞,但行事周密,决不会是在剿灭魔神一魂这样大事上突然出错的人。

神都怎么

就敢肯定是江长老引来魔神?难道不会是他们自己的人行事不周,才引来魔神,害得江长老陨落,最后反而倒打一耙?

白楹心里生出极大的怨气。

而且神都联手各大门派、三家仙兽血脉传人四百年,都未曾抓到魔神之魂……这难道不能说明神都之人拿着仙器也毫无作为?!

不如将几件仙器分给其他出力出人的门派与三家,倒好过看着这些神都的人趾高气昂,反倒来向已经陨落的江长老问罪。

就连如梦如幻的都城都是仙人留下,这群神都修士只不过是坐收渔利,拿着世间无双的仙器,因此才会成为世间强大独一份的力量。

如此无耻的神都……

但即使愤怒,白楹却不知道她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江长老在何处陨落,他们一行人一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魔神之魂又如何发现他们,如何杀害江长老与另外的修士?

白楹通通不知道这些疑问的答案,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洗刷江长老身上的污名……

更别提魔神死后化为的百魂千魄,都是继承了魔神上万年的力量。而能从橿巫谷中逃出的魔神魂魄,又何其厉害。

她又要修炼多少年才能与晏缙杀死这只魔神之魂呢?

内心的一腔怒火烧得越旺,白楹脑子里就越发茫然——

她究竟如何做,才能洗刷江长老身上不该有的污名,才能杀死那只魔神之魂。

况且游长老虽然让她与晏缙不要四处走动,但却反而有些怀剑派弟子会特意御剑飞至怀剑派的最北边,亦是余盱峰附近。

他们面露憎恶地望着余盱峰,嘴里却只敢轻声嘟囔:“害人害己……活该。”

一副好似家中人被魔神之魂杀害、因此恨上江北辛耽误了剿灭魔神之魂的模样。

站在余盱峰峰头的白楹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脑中“翁”的一声。再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唤出青色异火,掀翻那几人的飞剑。

看着那几人狼狈地唤回飞剑,从山腰巍颤颤地飞回云海之上,白楹第一次露出自己最为凶恶的表情,咬牙说道:“滚!”

那几名弟子显然也是知道白楹,因此对青色异火毫不惊讶。

倒是有两人梗着脖子,“你凭什么攻击我们?!莫要以为你是白家人,掌门就不会处罚你了!”

白楹怒极反笑,“你们嘴里不干不净,被我打了又如何?……将来就是因为这张破嘴,你们死了也不奇怪!”

“你……!”其中一人脸涨得通红:“神都都是说江北辛害人害己,我们说他‘活该’怎么呢?!”

“也不知道你们是怀剑派的弟子,还是神都养在怀剑派的狗?!”

白楹鄙夷地瞪向他们:“吃里扒外的东西……况且神都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你敢质疑神都?”另外一个人指着白楹:“等我们向神都告发……”

“你尽管去,难道我还会怕了不成?”白楹冷笑一声。

那几位弟子面目扭曲,更为憎恨地望着白楹:“果然是什么人教出什么样的弟子……”

白楹收起脸上的冷笑,定定望着那几位弟子:“江长老随神都的人剿灭魔神一魂,不幸陨落……你们反而不怪神都几百年拿着仙器都未曾找到魔神一魂,不怪魔神之魂行迹诡谲、心狠手辣。”

“只知道肆意侮辱自己门派的长老……”

白楹握紧右手,一簇青色异火猛然在她手心燃烧,“要是怀剑派都是你们这样的弟子,我看几万年都不会有人能拔出瞻方仙剑了!”

那几名弟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有两人拔出了佩剑——显然是不知如何还口,想要动用武力。

“你们在此处做什么?!”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发现一道剑光猛地出现在上空百尺之处,不过眨眼间就飞至半空中。

蓝光散去,化为眉头紧皱的游长老,他面容肃穆地望着那几名弟子:“掌门早已下令,不得再说此事……你们又是到余盱峰,又是出言不逊……”

其中一人急忙辩解道:“游长老,我们只是有感而发!”

另外一人又急忙附和:“正是!我们得知魔神之魂并未被剿灭……所以,所以一时激动之下……”

游长老眉头皱得更紧:“我记得……你们两人是楚州人士吧?那只魔神之魂并没有在楚州作过乱,也与你们两人没有瓜葛。”

为首的两人脸色一白。

游长老双眼沉沉地望着这几人:“你们不是为天下苍生有感而发,更不是为天下苍生激动……倒是来指责一位为了剿灭神魔之魂而陨落的长老……”

他声音更为严肃,带着一股冷意:“去责罚堂领罚,受十鞭后,在思过崖面壁一年。”

那几人的脸色齐齐发白,更有人跪下求饶:“游长老,我只是被王峰带着来了的……”

“不必再做无用之事……”游长老微微阖眼,“待我再睁眼时,你们还未去领罚的话,一年变为十年。”

白楹看着那几人全然不复之前自以为是的虚假正理模样,皆是脸色苍白、两股颤颤地御使飞剑离去。

她转身朝着游长老行了一礼。

“如若以后还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弟子,既不顾掌门之令,又要口吐狂言……你只管动手便是。”游长老嘱咐道:“我也会即刻赶到,再让这些弟子闭关思过一年。”

“多谢游长老。”

“唉……”游长老长叹一声:“有何可谢……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神都下了如此结论。”

他无奈地摇摇头:“这世道,世人皆以力量为尊。千年来除了泽霄宗之外,其他二派三门的力量有所衰退,就连仙兽血脉之首的姬家,都再无传人……神都有着数量不少的仙器,一门独大是必然。”

就连他,也是与江长老有十多年的淡然交情,才能断定江北辛不是那种冒进、顾虑不全之人。

但人死如灯灭,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游长老沉吟片刻,继续问道:“晏缙进来如何?”

白楹微微一怔。

晏缙……他……

十多天来,晏缙他不眠不休地站在站在江长老房中,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座牌位。

新的木牌位为江长老,旧的为江长老之妻付菡。

*

后来再也无弟子来到余盱峰大放厥词、说一些对江长老不敬的话。

但当白楹去其他峰之时,觉得似乎总是有一些弟子暗暗望向她,其中更是不乏一些零碎的字眼微弱地传到她耳中——

“快看……就是余盱峰……”

“自己丢了性命……”

“唉……不知多少无辜之人又会被……”

“如果没有他,现在魔神之魂早就……”

“害人……”

“……害己……”

这些类似的话白楹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在余盱峰上怒火中烧,第二次的时候她面对那些隐去称呼、藏头去尾的话只能暗自压下怒火,第三次的时候她只觉得愤怒中夹杂着疲惫之感,第四次的时候她觉得内心麻木无力……

她到底要如何去证明江长老的清白?

甚至白鸿淮首次写信传递给她,委婉建议她结束在怀剑派上的修剑生活,回到白家。

但白楹内心却有一万个不同意——

她不能在江长老尸骨未寒、污名未被洗刷之前,就这样离开余盱峰。

她也不能留晏缙一人在这偌大的怀剑派,让他一人承受其他人冰冷刺骨的流言蜚语。

白楹拒绝过一次后,白鸿淮就再也不曾提起此事,只是让白楹安心待在怀剑派中。

*

怀剑派掌门谷杳生站于大殿之中,他面无表情,微微阖眼。

大殿内还有另外一人,站在掌门身侧不远处——正是双星华双长老。

双长老眉头紧皱:“无论如何,修炼之人当以除妖灭魔、最终剿灭魔神百魂千魄为己任……江北辛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实在是门派的罪人……”

杳生不发一言。

双长老双眼逐渐凌厉:“即使人已死……那也要收回他长老之位,再将余盱峰另择峰主。至于他徒弟……”

“……”

谷杳生疲惫地睁开眼:“神都已经定下结论,说是江北辛泄露踪迹引来魔神之魂——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无用。”

他转身面朝双长老:“神都那边对怀剑派的成见越来越大……但白家新任家主近日却提出以后双方弟子可以一起寻访新发现的秘境,亦可一同追杀妖与魔,这对白家与我们,都是好事一件……”

谷杳生摇了摇头:“您现在转头就来处置晏缙,处置白楹的未婚夫,难道真想看着怀剑派与白家交恶……您这是让怀剑派断了一臂,再自断一臂?”

双长老猝不及防被谷杳生如此反问,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她才语气沉沉地开口:“可白家、碧家、褚师家才是现在的仙兽血脉传人,这三家惯会一起对抗神都……难道白家还能真心与我们怀剑派携手?”

谷杳生叹道:“双长老……只要一时的合作是有益的,那还管什么真心不真心……您也清楚神都一家独大不是什么好事,面对六派和三家,神都都能提出一起进入由六派和三家发现的秘境……”

他眼中浮现一丝嘲弄:“面对那些小门小派发现的秘境,神都可是勒令只能让神都之人首先进入……等他们去过了之后,那秘境中还能剩什么。”

双长老闻言,面容越发冷峻。对如此强横的神都,她其实也是无甚好感。

神都强横,曾在两千年前提出,如果谁发现了新的秘境——那必须由神都率先进入。

众人意见颇大。

但是神都却振振有词,说他们要看秘境有多危险,是否有妖魔潜伏在其中……那时候的六派和四家仙兽血脉均不同意,神都反而改口说与他们可以一起进入。

于是后来便这样延续下来了。

几百年前,姬家血脉因为魔神三魂的报复几近凋零之后,剩下三家仙兽血脉或许是因为唇亡齿寒,从那之后那三家关系越来越近。再发现秘境之后,三家完全不管神都,直接自己进入。

面对三家仙兽血脉的行为,神都亦不能拿他们如何。

现在面对一宗二派三门,神都倒是不会强硬要求最强的泽霄宗平分秘境,剩下的二派三门这么多年反倒是一直被要求平分。

想到这里,双长老都忍不住觉得神都的行事实在是令人厌烦——他们仗着仙人留下的都城与仙器,就以世间第一自居,行事越发霸道。

只余江北辛此事……

双长老念头一转,也觉得掌门所说颇有道理。神都都已经朝着已经陨落的怀剑派长老问罪,那他们怀剑派何必还要学神都再去问罪江北辛。

只是可惜了这次并未剿灭魔神一魂……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因魔神一魂丧命。

双长老沉沉地叹了口气。

站在双长老一旁的掌门谷杳生抬起双眼,望向殿外的翻滚云海——

致使剿灭魔神一魂行动失败这顶罪过已经死死地压在怀剑派头上……令怀剑派面对神都之时,更是少了几分底气。

他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让怀剑派重新成为六派之首……是否还能让怀剑派成为天下最强的力量?

第68章“我与你一同灭了那只魔……

江长老是陨落在剿灭途中,不见遗骨。

且他陨落后还被神都问罪,成为百年剿灭魔神一魂行动中的罪人,若是怀剑派替江长老建立一座衣冠冢都好似是背着天下人“逾规越矩”。

因此怀剑派并无任何动作。

当时白楹得知江长老连衣冠冢都不会有的时候,怔楞了许久。她身旁的晏缙垂下眼眸,一双眼空洞地望着地面,其中颜色晦暗难明。

但不过十天之后,南奉昭轮值守山弟子之时,白楹与晏缙便乘机悄无声息地离开怀剑派。两人在怀剑派附近寻了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替江长老建造了一座衣冠冢。

白楹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只见层峦叠嶂,山峰连绵不绝,远方的山顶更是笼罩在一片茫茫云海之中,云雾如同波涛般翻滚。

江长老……一定会喜欢这里的风景。

白楹转身看向她与晏缙方才用坚硬朴实的山石建造而起的坟墓,“江长老,我和晏缙一定会替您报仇,迟早会杀死那只魔神之魂。”

“……以慰您在天之灵。”

晏缙一言不发,持剑在石碑上刻下“江北辛之墓”,然后缓缓朝着自己师父的衣冠冢跪下祭拜。

*

进入深秋之后,怀剑派中气候已经带上一丝冷意。

只有半个月就要到十一月,届时白楹也要启程返回白家,因此她这几日颇有些犹豫不定——

江长老陨落四个月,而直到近来的一个月,门派中的流言蜚语才少了许多。

如果她动身回白家,那么到时候只有晏缙一个人在余盱峰上……在这偌大的怀剑派中,他已经失去了如父般的师父,还可能面对有一些只知随波逐流弟子的恶言相向。

白楹心中极不是滋味。

但如若让她留在怀剑派中,一直陪着晏缙,白楹也不愿这样——

要替江长老报仇,唯一能够倚靠就是手中的力量……她自知面对魔神之魂的话,自己的力量太过于弱小。

如果她只顾在怀剑派中陪着晏缙,如何能让自己掌控的异火逐步修炼变强?

因此白楹依旧准备照着原本的计划,十一月回到白家。

但在十月的最后几日,她与晏缙一起上游长老的剑法课之时,仍然听见有弟子恨恨地低声说道:“害人……害己。”

白楹自然是知道这些藏头去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紧皱眉头,朝着那名弟子狠狠瞪去。

那名弟子显然是没想到在他自己“义正言辞”的话下,晏缙身旁的那名女子还敢瞪着他。

虽然好像是什么白家人……可他是绝不会怕的!

因此那名弟子看着白楹的眼神反而带上一丝嚣张,仿佛在用眼睛对白楹说“瞪什么瞪”。

“……”白楹忍了又忍,才忍住在游长老的课上用一把异火把这肥头大耳的弟子烧成烤猪的冲动。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晏缙,怕他被这些不怀好意的言辞所伤——但是少年只是持剑伫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凤目黑得透不出一丝光。

也不知晏缙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那个弟子的话。

还没等白楹想清楚,她就看见晏缙轻轻抬腿,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弟子。

不过片刻,晏缙就已经站在那名弟子面前,他单手握着剑,只是一双眼眸微微向下转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脸色开始发白的肥头胖耳弟子。

“你……”那名弟子色厉内荏地开口:“你想干什么?!”

晏缙慢慢启唇,声音带着多日未曾开口后的一丝沙哑:“这位同门……我只不过是想你论剑罢了。”

“论、论剑?”那名弟子说话都有些结巴。

晏缙神色不变:“游长老的剑法课上,可选人论剑……你要是怕了,也可以拒绝我。”

那名弟子脸色红白交加,显然是想拒绝拔出过瞻方仙剑的弟子论剑要求,但晏缙“怕了”两字说出口后,他却是再也拉不下脸面拒绝。

那名弟子梗着脖子应道:“行……行啊!我难道我还会怕了不成。”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比武场上。

那名弟子依照礼节,咬着牙说道:

“请多指教。”

晏缙亦用他沙哑的声音冰冷回道:“请多指教。”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肥头胖耳弟子就急忙拔出剑,双眼紧紧地盯着晏缙,戒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势。

晏缙拔出剑后却一动不动,而作为他对手的弟子脸色却是越发苍白,一副既想攻击晏缙却又害怕自己被看出招式反而失败的模样。

一阵微风吹过众弟子所在的山峰。

站在比武场旁的白楹却感觉风在吹过她身旁之时,有刹那的停顿——

就在这个瞬间,晏缙持剑而上!

磅礴的凛冽灵气如同山石猛地迸裂,随着那苍剑朝着对面的弟子压下!

那名肥头胖耳弟子毫无抵抗能力,一瞬间就被眼前剑光带着的磅礴灵力吓软了脚倒在地面,就连手中的剑都被他松开。

晏缙的剑猝然停在那弟子面上半尺不到的地方。

周围弟子都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就连被动静吸引而来的游长老都含笑点了点头,夸起于晏缙剑法惊人的进步。

只有白楹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曾与晏缙比试过多次,也见过晏缙与南奉昭比试……初来怀剑派的八年前,她也见过晏缙使剑攻击曾对江长老不敬的唐渊。

但没有一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晏缙眼中不再是澄澈清明一片,亦不是只映出他自己手中剑的模样……而是黑沉沉,像一滩幽深池水,只映出那名肥头胖耳弟子咎由自取的丑陋模样。

在一刹那间白楹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反应过来——

晏缙这是动了杀意!

他的眼中不再是手中的剑、亦不是绝妙的剑法……而是真切燃烧的恨意与隐藏在黑沉眼眸之下的杀气。

“晏缙!”白楹大喊出声,其声音之大,引得身侧的弟子们纷纷侧目相看,就连游长老也看过来。

白楹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继续开口,声音却更加响亮:“晏缙!晏缙……”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白楹的三声“晏缙”呼喊引得站在台上的少年眼睫微微一凝。

就在软倒在地的弟子脸色越来越白之时,晏缙移开剑锋,缓缓将剑插回,转身离去。

眼看晏缙收回剑,白楹忍不住低头松了口气。

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抬起头,这时才注意到所有弟子仍然望着自己——

白楹尴尬一笑,小声地开口,试图补全自己的话:“我是说……晏缙的剑法挺不错的……我要多学习研习……”

众弟子:“……”

*

白楹跟在晏缙身后,回到余盱峰,又跟着晏缙走入他的院子——少年也不会像以往那样,略一挑眉地望着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现在的晏缙只是沉默地任由白楹跟着,他跨入院子中,解下背后的佩剑放于石桌上。

这时他才微微偏头,侧身看向白楹,低声问道:“怎么了?”

看着晏缙面无表情的样子,白楹只得叹了口气:“你……你方才,是不是动了杀心?”

晏缙沉默半响,才应道:“是。”

白楹心中一紧:“虽然那名弟子面目可憎,但他——”

“我知道。”晏缙轻声打断白楹的话,接道:“他只是面目可憎,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少年转过身体,露出整个脸庞。

他朝着白楹笑笑:“我方才……只是差点失控。”

看着晏缙的笑容,白楹微微恍惚,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八年多前少年的懒散一笑——

但那时的笑容,不仅懒散,还带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付。

而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好像既是对自己的无奈,又仿佛包含了许多其他东西。

白楹只觉得自己心头蓦然漫上一阵说不清的酸楚。

她慢慢开口:“那你可要……控制好你自己。”

“下次不会了。”晏缙点了点头,眉眼都和缓了些。

白楹轻声叮嘱道:“我就要回白家了……我不在怀剑派的时候,你也好好过。”

她仔细说着自己的计划:“我在家中自然会加紧修炼,让自己能掌控的异火越发强大……迟早有一天,我与你能一同灭了那只魔神之魂。”

晏缙微微一怔,那双凤眼中只映出白楹的身影。

片刻后他低低应道:“好……”

*

十一月初,白楹回到了白家。

坐立在连绵山脉山顶的白家山庄,四周茂密的树林都已经泛黄,深林中都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树叶,有些地方更是一日都覆着薄薄的霜雪。

白楹回到白家后就去祭拜了母亲的坟。

她一袭素衣,跪在苏如之坟前,正低着头点燃两柱香。青色的火从手掌心中蹿出,点燃两柱香。

“母亲……这次是我不对。”

白楹抬手将两柱香插在墓碑之前,她垂眸看着墓碑旁的白玉石上刻着花团锦簇的半雪花团。

“我原是想九月就回白家看母亲的……但江长老七月陨落,我……实在是不能离开。”

白楹喃喃道:“江长老突然陨落,神都问罪,让江长老几乎都成为世间的罪人了……怀剑派中一些弟子都觉得是江长老的错,更别说天下人是怎么传江长老的。”

“江长老他教导我八年,温和耐心,对我也极好……怎么江长老随着神都之人剿灭魔神一魂之时陨落,反倒全是江长老的错……”

白楹恍惚间抬起头,眼尾突然扫见了一座气势宏伟、威压甚重的山峰。

那就是白家后山禁地。

白楹这时才突然想到,父亲在白家后山禁地闭关,她与父亲,已经整整四年未见。

而她的母亲,已在四年前随着灵气重归天地……就连耐心教导她的江长老,都已经死在魔神一魂手上,不见遗骨。但即使无人收敛江长老的遗骨,只怕现在也已经如她母亲一样,随着灵气重归天地。

天地之大,但永远不会再见的人却越来越多。

白楹的眼角红了起来。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片刻后对着墓碑勉强笑道:“我没事,母亲……只是方才有些伤心罢了……”

“不过母亲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活着,好好修炼,将来成为白家厉害的长老……”

“更会与晏缙一起,将那只魔神之魂杀死,替江长老报仇。”

*

春天来临的时候,白楹又回到怀剑派中了。

余盱峰现在是由游长老兼任峰主,就连晏缙与白楹,也是暂时由游长老来教导剑法。

除此之外,再也无人在白楹与晏缙身边说些模糊、意有所指的话语,晏缙也好似恢复成江长老没有陨落之前的模样。

甚至白楹有时候都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江长老并没有真正陨落,他只是随着神都之人去剿灭魔神一魂,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会回到怀剑派……

但偌大余盱峰只有她与晏缙两人,再也无江长老气息的院子,一些弟子眼神中躲闪的忌惮与厌恶,又都在提醒着白楹——

江长老已经陨落在剿灭魔神一魂的途中。

更何况晏缙好像只是面容上的平静,白楹现在很少能看懂那双眼眸中想着什么……

那双凤目有时乌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甚至眼睛的主人晏缙再也没露出过他们初见时懒散的模样。

晏缙日日都在练剑。

他剑法出落得越发厉害——一剑带着令人颤栗的威力,让游长老极为欣赏。

但白楹却隐约觉得晏缙的剑似乎再无往日纯粹。

第69章迷茫

刚入夏的时候,晏缙准备离开怀剑派去替他师娘扫墓。

白楹不顾晏缙拒绝,硬生生将几个长辈送给她的防护法宝塞给晏缙。

“不管你去哪里,多拿些法器准没错。”

白楹不满地望着晏缙:“又不是送给你,你拒绝什么……只是借你用罢了,快拿着。”

晏缙见拗不过白楹,只得将法宝一一放入被外衣遮住的腰间乾坤袋。

之后白楹更是细细说明如何催动这些法宝。

眼见晏缙收拾的差不多,即将乘着正午时分动身,白楹才犹豫着问出口:“你之前只说江长老的妻子是葬在神都附近……可究竟是葬在哪里?”

晏缙收拾的动作缓了下来,他神色极淡地开口:“师娘葬在仙门十八重外的山海川上。”

仙门十八重……山海川……?

白楹惊

讶地睁大了眼。

神都附近,有一座名叫山海川的山——

神都有仙人留下的都城与几柄天下皆知的仙器之外,还负责看守仙人们留下的仙门,因为仙门内共有十八重,所以一般又称仙门为仙门十八重。

仙门十八重二十年开放一次,乃是唯一可以检验修士真正修为的地方,据说只要过了第十八重,就可以得道升仙,飞升至蓬莱。

虽然有许多人在仙门十八重中所悟良多,之后的修炼更是突飞猛进……

但并不是说仙门十八重中就没有危险,也曾有许多修士陨落在仙门十八重的各重秘境中。

而陨落在仙门十八重中的修士,除非是出自名门大派或者修仙世家的修士,一般会有长辈或者长老坚持接回这些修士的尸骨,而其他修士一般是葬在仙门十八重北侧的山海川上。

江长老的妻子,葬在山海川上……那就是说她是陨落在仙门十八重内。

白楹心中顿时又沉又闷。

晏缙看白楹模样,就知道她内心所想。

少年轻轻开口:“你不用太过于介怀,修士都知道进入仙门十八重后存在的危险……就连师父都说,师娘当初是想清楚了再进入仙门的。”

“无论何种后果,师娘都接受。”

白楹抬头勉强一笑:“这倒是……我们修士……”

修士修行一路绝不简单——

倘若进阶顺利倒还好,如若面临如果修为停滞、寿命将至的境况,想要进入仙门十八重获得让自己可以进阶的领悟,也是有命丧于此的危险。

如若心结过深,更有可能吸引魔物前来,乘着修士心神脆弱之时,占据修士身体,成为被魔物控制的躯体。

许多修士,就在迈上修炼这一条路的时候,就有了身死的准备。

但白楹却忍不住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她不禁低声说道:“要是,要是当初你师娘有‘舍生草’就好了……不过这种仙草世间罕见……”

白楹苦笑一声,不再多想。

而在另外一端的晏缙却眼眸一凝,半响后才轻轻开口:“是啊……要是有舍生草就好了。”

但他的声音中也无端透出几分涩然。

*

既然晏缙是去神都与仙门十八重附近的山海川,那么除去路上可能会遇见妖与魔外,倒是没有其余危险。

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倒是比预定时间迟了半天。

白楹有些担心:“路上是碰见什么了吗?为何比计划中晚了半天?”

“并没有碰见什么意外之事。”晏缙轻轻摇头,他将乾坤袋放于柜上,然后将白楹的法器归还于她。

白楹接过装有法器的乾坤袋,抬手倒了一杯热茶推向晏缙。

晏缙接过热茶,片刻后他才慢慢开口:“只是碰见了一年前来过怀剑派的那位神女,耽误了一会儿……”

白楹微微一怔,脑海中回忆起一张美丽苍白的脸,“凝之……?”

“对,就是那位名叫凝之的神女。”

晏缙右手摩挲着茶杯,目光无意识地落于杯中碧绿色的茶水微微荡起的涟漪上。

在去年四位长老随着神都之人离开怀剑派之时,送别江长老的晏缙在那时曾与凝之神女有过一面之缘。

“你与她在去年见过一面,她记得你倒是没什么……”

白楹倒是觉得不奇怪:“而且凝之神女住在神都,你去的也是神都附近的山海川……你们两人碰巧遇见,也是极为正常的。”

晏缙低声回道:“确实十分巧合……只是我没料想到她不仅认出我来,还将我唤住。”

白楹有些好奇:“她唤住你是为何?”

“……只是闲谈几句。”

“闲谈……?”白楹越发好奇。

晏缙轻轻皱眉,“她说没能从魔神之魂的手上救下师父性命,她很遗憾难受。”

白楹神色一凝,忙问道:“江长老那队修士中,原来凝之也在吗?”

“她说自己在……仙器只能指出魔神之魂的大致位置,于是后来修士们分成几只力量探查之时,她就与我师父在同一支队伍。”

“那她……那她还知道些什么吗?!”

晏缙摇头:“她说事发之时,她只是在阵法之中守着仙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白楹失望地叹了口气。

晏缙微微垂下眼眸,半响后却轻轻说道:“那位神女……好似有着极为严重的病。”

白楹微微一怔,回忆起一年多前她与神女凝之的一面之缘。

她微微点头:“似乎是这样的。凝之神女说她自出生之时就带有难以根除的病,从她开始修炼后身上带着的病根也越发顽固,并且极难治愈……甚至在九死一生之境都难以找到解救的良药。”

“原来如此……”

晏缙轻声回道,眼眸微转。

*

七月的时候,就是江长老陨落一年的时候。

因此,今年晏缙与白楹两人依旧是悄悄离开怀剑派,祭拜的则是去年两人为江长老搭建的衣冠冢。

一年的时间眨眼而过,白楹站在依旧郁郁葱葱的山顶,只觉得景色与去年也别无二致,但却已经物是人非。

没过多久,就是中秋佳节。白楹与晏缙在白日里就将余盱峰北侧的凉亭装扮一番,四角也都早早地挂上了彩灯。

可直到夜幕降临,明月高悬,白楹一人在凉亭中坐了许久,也没等到晏缙。

一边猜测晏缙是否有事耽误了,她一边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果酒,轻轻尝了一口。

这酒是白楹自己在怀剑派山下最近的城池中所买,滋味却完全不如之前江长老给她的那壶果酒……

可惜,她再也喝不到江长老准备的酒了。

白楹抬头望向明月,此时一道熟悉的气息由远而近,落在了凉亭之外。

她转头望去,发现是来迟许久的晏缙。

“你怎么现在才来……?”白楹有些不满,问出的话却忍不住带上几分关切,“是游长老找你有事吗?”

“……不是。”晏缙朝着白楹满是歉意地一笑:“都是我的不是,我该早点来的。”

白楹轻声嘟囔道:“行吧,我就不计较了。”

晏缙在白楹对侧坐下,乖觉地将白楹递来的果酒一饮而尽后。

看着对面的人握住酒杯、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白楹却先按耐不住,她好奇地问道:“那你晚来这么久,究竟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你?”

“……”

晏缙却没有立刻回答白楹的问题,他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但却不喝,只是握住酒杯。

他垂眸望着映在酒杯中的明月倒影,“……我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信……?”白楹越发好奇:“是谁寄来的?还将你耽误这么久……”

晏缙侧头看向白楹,抬起酒杯抵住他自己的唇,“一封莫名其妙的信罢了……没什么稀奇。”

说完这句话后,晏缙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半仰着头静静地望着那一轮明月,一言不发。

见晏缙不愿再说,白楹也不继续询问。她轻轻抬起右手放在冰凉的石桌上,用手背撑着下巴,望着夜空中的皓月。

即使有四周的虫鸟叫声,凉亭之中的氛围却另有几分静谧。

但不知怎么的,白楹却想叹气——她与晏缙两个人度过这种佳节,未免有些孤寂……就连入口的果酒、糕点都无往日那样香甜。

白楹咽下叹息,一边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一边望向明月。

只不过她眼梢一扫,却发现坐在她对侧的晏缙望着月亮之时,虽然是双眼一眨不眨的模样,却似乎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知为何,白楹隐隐约约察觉到——

似乎是那封莫名其妙的信,让晏缙整夜心不在焉。

*

九月中旬的时候,白楹准备提前返回白家。

以往都是十一月至来年三月的五个月中,她会回白家。

但这次,白楹想花更多时间在家中跟着长老们修炼异火——

她越发清楚自己使剑天赋平平,而血脉中显现的仙兽白亥力量却在白家整个同辈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如果不是发生了江长老这件事,她可能还是这样慢悠悠地在怀剑派上学习剑法,一年中五个月回到白家修炼……

但现在,她却有了一种紧迫感——她得变强,得在那只魔神之魂彻底消失踪迹之前、更得在那只魔神之魂

害了更多人之前,杀死它。

如果没有力量的话,一切只是空谈罢了。

甚至在某个将来她也许不会再来怀剑派,只待在白家专心修炼……到那个时候,晏缙一定是支持她的。

第70章神女凝之

白鸿淮坐在桌后抬头问白楹:“你怎么提前一个多月回家了?”

看着白鸿淮有气无力的模样,以及他桌上两侧摆放的一大堆文书,白楹差点笑出声来。

她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没什么……只是想在家中多修炼一段时间罢了。”

白鸿淮放下笔,揉了揉额头,突然问道:“……那你将来还要再去怀剑派吗?”

虽然他是这么问的,但是一双细长的眼中满是洞察,仿佛已经知晓白楹的答案。

“还是要去的。”白楹果然没有丝毫犹豫。

白鸿淮却轻笑一声:“你既然提前回到白家,那就是知道在家中修炼最为适合你……既然如此,还为何再去怀剑派?”

他挑了挑眉:“为了你未婚夫晏缙?”

白楹呼吸都慢了一拍,半响后才轻声回道:“对。”

但当她抬头看见白鸿淮略带戏谑的目光,不禁耳尖一红,“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只是觉得,江长老才去世一年多,我不能让晏缙一人在怀剑派上。”

白楹声音越来越低:“虽然现在我会回怀剑派,但将来有朝一日……我应该会离开怀剑派。”

白鸿淮轻叹一声:“你说你当初为何坚持要去怀剑派学剑,现在让自己进退两难。”

白楹睁大双眼:“当初不是白长老,不,家主你说可以当个‘怪人’,还说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可走,也不是只有一种做法可实行吗?!”

“你这姑娘……”白鸿淮摇了摇头,用看“朽木”的目光看着白楹:“我并不是说学剑之事让你进退两难。我是说——”

“正是你去怀剑派学剑,让你认识了许多人。还让你有了割舍不下的人,甚至让你背负上江北辛的性命之仇……”

白楹心中一紧,面上勉强一笑:“什么背负江长老的性命之仇……我……”

“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那双狐狸眼露出看尽沧桑的了然。

“……什么都瞒不过你。”白楹收起假笑,有些泄气:“虽然我知道我是白家人……可我也想替江长老报仇,只是我……”

白楹心中有些茫然,她怕白鸿淮说她为何要替白家之外的人报什么仇,又怕白鸿淮说她在痴人做梦,竟然妄图杀死一只魔神之魂。

但白鸿淮却没说这些,他只是将笔搁置于笔架上,“不管是你,还是晏缙,都莫将江北辛的陨落之仇揽到自己身上。”

白鸿淮站起身轻拂衣袖,定定看向白楹:“先不说你是白家人,单就灭去魔神一魂之事,完全不是几人能够完成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白楹有些不同意,“但江长老对我有教导之恩……”

白鸿淮从桌后走上前,一双狐狸眼中此刻却露出几分凉意:“虽是教导之恩,但江北辛不过是接下他们掌门扔过来的烫手山芋……你莫要为此事送了性命。”

白楹想要反驳白鸿淮,她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在白鸿淮看来,江长老不过只是教导了她几年剑法,更何况杀死江长老的是那只在世间为害五百年之久的魔神一魂……

就算她和晏缙加起来,也无法消灭。

但白鸿淮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白楹觉得内心十分失落,好似面前是永远看不见出口的迷雾。

看着眼前少女垂下眉眼的模样,白鸿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没强行要求你们年轻人改变决定……”

他轻轻拍了拍白楹肩膀:“我只是让你惜命……你自己的命,对你自己来说,最为重要。”

白楹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跟在白鸿淮身后走出书房。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白楹抬头望着空中的那一轮满月,有些怔然——

其实她方才说了谎,不止是因为江长老才去世一年多,她不放心晏缙一人在怀剑派中……

更是因为她想与晏缙在一起。

她想与晏缙在一起,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此后白楹在家中修炼刻苦,就这样过了六个多月。

*

秋去春来,白楹再从白家返回怀剑派之时,就是她在怀剑派上度过的第九个年头。

准确来说,到半年左右之后的夏末之时,就已经是整整十年。

白楹刚回到怀剑派没两天,便被卞念薇急忙忙地约在鹿潭峰相见。她应约来到鹿潭峰,却看见卞念薇皱着眉头、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呢?”白楹好笑地看着卞念薇。

卞念薇有些紧张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她张了张嘴,可好半天只说了一个字后便开始叹气,“你……唉。”

“你这幅模样……”白楹越发好奇,她晃了晃卞念薇的肩膀:“你到底要说什么,别吞吞吐吐了。”

卞念薇却先反问道:“你说说你离开怀剑派几个月了?”

“你不是知道的吗?”白楹有些纳闷,但还是回答道:“六个多月。”

卞念薇露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对!六个多月!就是在这六个月中……晏缙他,有些不对劲!”

白楹神色一变,种种不好的猜想瞬间划过她脑中,她忙问道:“晏缙怎么了……?我昨日刚到怀剑派,见他还好好的!”

明明是在自己的房内,卞念薇却依旧压低声音:“晏缙在这半年内,离开怀剑派好几次了……虽然每次都是接了事务堂的任务才走,但是……”

白楹紧张地眨了眨眼,等卞念薇接下来的话。

“但是我二师兄,却在神都看见晏缙了!”卞念薇一字一顿地说道。

“……”白楹眼眸一转,松了口气:“那或许是他接的任务要在神都完成呢?”

卞念薇慢慢摇了摇头:“我又问了我四师兄南奉昭,他说那次晏缙的任务完全不需要去神都,甚至都不用去神都所在的西向。”

“但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白楹猜测道:“若他接了任务完成之后,见时间充裕,或许也会想着去仙人留下的神都一睹风采。”

卞念薇却不大同意:“但一般会去其他地方看看的话,肯定只会顺手而为,不会特意去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看看吧……”

卞念薇所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如若晏缙不是顺便去神都,其实白楹也想不出为何晏缙会去神都。

晏缙……神都……

白楹微微一怔,突然想起一个人……

一个她只见过一面,也曾听晏缙提起过的一个人——神女凝之。

可下一瞬间,白楹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匪夷所思……她为何会将晏缙与神女凝之联系起来?

至于脑中突然冒出的认为晏缙去神都是为了见神女凝之的这种猜想,更是可笑。

“……白楹,我说了那么多猜测,你怎么没一点反应?”卞念薇嘟起嘴,有些不满:“晏缙为什么会去神都,连你这个未婚妻都不知道……你们感情如此之好,难道你就不奇怪吗?”

……未婚妻。

听到这三个字,白楹都有瞬间的恍然。

要不是卞念薇提醒,她都差点忘了自己与晏缙已经订婚五年多……原来在别人眼中,她与晏缙感情的居然颇好。

毕竟两人一起出入余盱峰,一起练剑,一起上剑法课,每日都会相伴一些时辰……在众人眼里,如果这都不算感情好,那什么才算感情好呢?

白楹这才意识到,除开婚约这一件事,原来她竟把其他事一件一件地牢记——

甚至还有那一晚月下两人呼吸几近交叠之事,一直放在心中。

“咦……白楹,你为何脸红了?”卞念薇眨了眨眼,凑近白楹:“不会是因为我说你与晏缙感情好,所以你就脸红了吧?”

“……不是!”

白楹开口否认,连连摆手,几乎是从鹿潭峰中落荒而逃。

在回余盱峰的路上,白楹那颗跳动过快的心才逐渐恢复平缓,她轻抚胸口舒了一口气。

平静下来后,白楹却忍不住想起卞念薇最初的那个问题。但直到回到余盱峰的院子中,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晏缙会去神都的原因。

白楹心不在焉地跨入自己的院子,坐在院中石凳上,以手托腮,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石头缝中新冒出的几簇野草。

晏缙会去神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如果卞念薇的二师兄都恰巧在神都中看见过一次晏缙,那是不是说明晏缙已经去过神都很多次了?

一个个疑问逐渐浮现在白楹脑海中。

此时,一阵轻稳的脚步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白楹抬头望去,看见一身玄衣的晏缙从院外走了进来。

“方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回余盱峰……”晏缙轻轻一笑,凤眼弯成柔和的弧度。

白楹有瞬间的晃神。

只因为在她对面笑着的晏缙,似乎已经看不见九年前两人初见之时那个漫不经心、言语暗含挑衅的少年模样了……她与晏缙,竟然已相识九年。

那她为何不直接问出心中所想……?

晏缙一定会回答她的。

白楹望向那双柔和的凤眼,“晏缙,我不在怀剑派的这段时间中……你去过神都吗?”

晏缙眉眼弧度不变分毫,他亦没有丝毫犹豫,“去过。”

“难怪白湛行说他在神都看见你了。”白楹随口说了个谎,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还说一定是他看错了……原来是我冤枉他了。”

她凝眸看向晏缙,“是不是因为从事务堂接的事情,需要你去神都附近?”

晏缙微微摇头:“不是,我只是去见一位朋友。”

“朋友……”白楹微微一怔,脑中瞬间浮起之前的荒谬想法,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的那位朋友,是凝之神女吗?”

晏缙定定地望着白楹,半响后他才轻轻开口:“……是。”

“原来如此……”白楹勉强笑了笑,觉得胸口处开始弥漫上一股陌生的心绪,让她突然就失去了继续再问的兴致。

好似没有看见白楹脸上的抗拒,晏缙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也是与凝之神女相识了才知道……原来,能缓解甚至根除凝之神女病根的仙药就在孽火狱中。”

他走到白楹对面坐下,一双凤眼遥望天边飘动的云雾,“也不知,孽火狱中是何光景?”

孽火狱……?

白楹一怔,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神女凝之一年多前所说在九死一生之境都难以找到解救她自己病根的良药——

原来那九死一生的地方,竟然就是孽火狱?

孽火狱是一片火海般岩浆之下的深渊。

它原是仙境,万年前仙魔在此交战。战火引得仙境坠落,最终变为一片火海,世人称之为孽火狱。

孽火狱一百年才会活跃一次,一次足足半年。

在这半年中孽火狱的入口处能够灼伤修士神魂的岩浆火焰不再是紧紧闭合的模样,而是留出不小的间隙,足够修士进出。

照理来说,谁会进入火海岩浆的烈狱?

但架不住孽火狱曾经是仙境,到现在其中还长有世人难求的仙草灵药,可医死人肉白骨。

因此依旧有修士在孽火狱活跃的当月,进入其中妄图得到仙草灵药。

孽火狱中能有什么光景……不过是一片火海罢了。

不知是因为晏缙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白楹最终只是兴致缺缺地应道:“孽火狱中能是什么光景,铺天盖地灼伤人神魂的孽火乱飞罢了。”

晏缙笑了笑,却不再说话。

他自怀中拿出一个木盒放在白楹身旁的石桌上,然后轻轻地将木盒推向白楹。

白楹注意到桌上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木盒,但她没有开口询问,反而转过头看着院子中一角的树木。

晏缙轻轻挑了挑眉,依旧是笑着的模样,“怎么不理我了?你就不好奇盒中是什么吗?”

“不好奇。”白楹硬邦邦地回道。

看着眼前少女概不理会的样子,晏缙唇边的笑意淡去,眉目都带上几分苦恼。

“原本是想送给你的……”他轻轻叹了口气:“看样子只能我自己把这些都种下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活。”

种下……成活……?

白楹终于忍不住回头。

她面无表情,皱眉看着被修长手指压住的木盒,“什么能不能成活……你那木盒里面难道是种子?”

“正是。”

晏缙轻笑一声,木盒盖随着他移开手指而凭空翻开。

浅浅的盒中,放着十几枚雪白带绒的种子。

“……这是?”

晏缙垂眸,慢慢解释道:“我此前离开怀剑派之时,途径乐山。乐山中养育灵花千百种,皆与其他地方不大一样,其中半雪花更是十分有名……我有幸寻得乐山山庄的庄主予我一些半雪花种子。”

他抬头对白楹一笑:“你说过喜欢半雪花,我便想着将这些半雪花种子送你。”

白楹微微一怔,许久之前晏缙确实问过她喜欢何种花卉——

但她其实对花卉并无十分浓厚的兴趣,只是因为她母亲苏如之喜欢半雪花,所以带着她也有些喜欢半雪花罢了。

所以她当时,确实是对晏缙说自己有些喜欢半雪花……

可白楹没想到晏缙会在此时突然送给她乐山颇负盛名的半雪花种子。即使面上仍然毫无表情,但她心中先前那些不知为何出现的不快却已经消散大半。

白楹抬手停在木盒上方,指尖轻轻触碰种子外面的白绒。

她轻声嘟囔:“但我也不怎么会种植灵花。”

晏缙微微挑眉,“没事,你学剑都如此快,学如何种植灵花岂不是易如反掌。”

“就算你这么夸我……”

白楹瞅着晏缙,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确实有些道理……待我把如何种植灵花学得差不多了,我就试试这些半雪花种子。”

她忽然有些怀疑:“总不会都被我种死吧……”

晏缙也忍不住弯起凤眼:“应该不至于。”

白楹信心更足了,她指着院中空出来的一块,“将来我要在哪里种一些……即使我不在怀剑派上的时候,晏缙你可要帮我照料这些半雪花。”

她想了想,立刻更正了自己的说法:“倒不如你现在就和我一起学、一起种,免得我不在怀剑派上的时候,你慌手慌脚,说不定就把花养没了。”

但这次,晏缙却迟迟没有回答。

白楹纳闷地望过去:“怎么呢?难道你不愿意学吗?”

晏缙半响后才轻声回答:“我也怕我把花给种死了,帮不上你的忙。”

白楹眼眸一转,想出另外法子:“……那不如我学会了,再来将经验传授给你,你照着我的法子,自然可以照顾好这些花。”

但晏缙只是静静伫立着,朝着白楹微微弯了弯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