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有。
只是从前宋津言还在时,他们四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吃火锅,那日便脱口而出了。习惯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怜南要往记忆力翻了又翻,才能发现很多事情的起始。
那日那日宋津言最开始想过分手吗,好像没有,宋津言情绪不对但也只是让他先睡觉。他执拗地想要解决问题,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问题在哪,担忧着他从宋津言的态度中看见的未来,用后面的行为催化了一切。
怜南偶尔会想,是不是那天他乖乖地躺下睡觉,不做后面那些事情,他和宋津言就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很快他又明白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他回不到过去,他不该有权利责怪那时候惶然的自己。
失忆的宋津言已经在欺负他了,他不该跟着宋津言一起欺负自己。
道理怜南其实都懂,但就像手腕上永远结不了疤的伤痕一样,懂和真正做到实在有很大的距离。到现在怜南也想不清,为什么他会在浴室里用薄薄的刀片滑下那一刀
只有那一刀吗?
即使的怜南的心,也无法对怜南解答这个问题。他只能用长袖一遍一遍地捂住伤口,埋下头在葵花和林灿关切的目光中当个鸵鸟,当他闭上眼当他低下头,葵花和林灿的叹气声能小一点。
林灿入职的日子定下来了。
几个人一起去吃火锅的日子也定下来了,恰逢店员小姐和她的男朋友不知道多少次和好,葵花一合计,就把人都邀请了过来。不为别的,人多热闹些,能冲淡点怜南身上是人就别近的气息。
葵花将店定在了怜南喜欢的一家火锅店,其实怜南也没说过,但是葵花觉得怜南笑得最开心的几次都是在那里。
林灿听着葵花碎碎念着,没说话。
和店有什么关系呢。
几个人约在火锅店前集合,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时,怜南和葵花就出门了。这是怜南这几日来第一次出门,发现天气又好了起来,傍晚时候的阳光都还有些温度,葵花已经开始穿着连衣裙,看着一旁被长衣长袖裹得严严实实的怜南,不由做了一个煽风的动作。
“不热吗?”葵花回想起即使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她好像也没有见过怜南穿过短袖。
怜南摇头,他真的不热,甚至这样的温度手还是出了一层冷汗。
葵花停下手,用手指着前方的方向:“林灿说他已经在前面等着了,我们再拐个弯应该就能看见他们了,小弯也给我发消息快到了,不会我们是最迟到的人吧。”
小弯就是那个店员,叫王晚,小名是小弯。
怜南看了看腕表:“那是他们早到了。”
葵花哈哈笑了几声,其实笑得很奇怪,葵花知道,怜南也察觉到了。
因为谁不言而喻,怜南的心被压得有些说不出来话。
苦难让人想要挣扎,想要跪地,想要哭泣,但关心却让人挣扎不得最终沉溺。即便已经很久,怜南还是不知道如何应对葵花的好意。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葵花眼睛中担忧少一些。
林灿很快出现在他们视野中,走到怜南身边小声问道:“有些晒吗?”
怜南轻轻摸了摸头顶上的帽子,鸭舌帽几乎遮去他的半张脸,露出来的半张小巧苍白,精致得好像橱柜里面的娃娃。
林灿觉得怜南好像又瘦了些,葵花开口将注意力吸引过去:“打个赌,等会见面的时候小弯和那个男生一定牵着手。”
林灿无奈:“这有什么好赌的?”
葵花低声在林灿耳边说:“那你有什么好一直看怜南的?”
林灿没有声音,葵花又恢复了刚刚的笑声,手抬起来遮了遮阳光:“前两天那么大的雨,现在太阳倒是厉害了。”
怜南点头,也觉得很神奇。
三个人一起到火锅店前时,小弯和她男朋友一起到了。见到他们,小弯跳起来挥手,她身旁的男生安静地看着她,怜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总是这样一幕。
“真的牵着手。”怜南说。
葵花笑了笑:“刚谈恋爱的小情侣是这样的啦。”
怜南难得笑了一声,林灿注意到了,衣袖下的手紧紧握住。
到了火锅店里面,几个人在一个包厢坐下来,葵花用手机扫码之后将菜单递给怜南,让怜南先点。
是为了陪自己让大家来的火锅店,怜南就没有推辞。他点了很多东西,几乎把菜单上的东西都点了一遍,葵花看着也没有扫兴地说他们可能吃不完,林灿小声对服务员说上几瓶啤酒。
葵花听见,有些想阻止但是没出声。
最近林灿也不太对劲,她还没来得及细问。要喝酒就喝酒吧,只要林灿不要喝酒了发酒疯。
怜南点完之后,将手机递给葵花,葵花又递给对面的小情侣,小情侣都乖乖地摇摇头:“我们不挑食,什么都吃一点,点多了就浪费了。”
葵花就又把手机收了回来:“那就等会吃了再加,怜南,要喝奶茶吗,我点外卖!”
怜南自然不会扰葵花兴致,点了一杯最简单的珍珠奶茶,葵花又下单了几杯不一样的,林灿在一旁说:“我不要。”
葵花去掉一杯,轻声哼了一句:“没品味。”
葵花坐在怜南身边,小情侣坐在怜南对面,林灿一个人坐在方桌的另一个方向。火锅很快上了,冒着热气,热腾腾的,几个人叽叽喳喳交谈着,格外地热闹。
怜南看着,唇角带出一分笑意。
葵花用公筷给怜南夹了一片肥牛,怜南的蘸料依旧是满满当当的麻酱,将肥牛裹满麻酱吃下去的时候,怜南想,不会再有人和他抢蘸碟了。
宋津言不会再原谅他了。
他又吃了一口肉,上面裹着的麻酱竟然带了一些苦涩的味道,怜南没觉得自己味觉出问题只当是麻酱太浓了喝了一口水准备咽下的时候,血腥味就涌了上来,在一众人惊慌或者担心的目光中,“噗——”地吐了葵花一身。
血从怜南的嘴角蔓出,一点一点滴落在怜南手腕上,刚刚卷起来的一点衣角露出那方腕表,血就这样滴了上去。
“怜南!”葵花惊得站起身,丝毫顾不得身上的血。
“怜南”林灿忙到一旁扶住怜南。
对面的小情侣“腾——”地一下站起来,女生手捂着嘴,男生捏紧了女生的手。
吐血的怜南反而是这些人最平静的一个,他拿起直接擦了擦嘴角,轻声道:“没事。”
葵花听不得,拉着怜南就要去医院,怜南下意识站住身子,林灿上来简单给怜南检查了一遍轻声道:“可能是消化道出了问题,去我明天要入职的医院检查一下,我去给院长打电话。”
怜南这才点头。
林灿打着电话,葵花手颤抖地抚摸着怜南嘴角的血,怜南还在轻声安慰:“没事的,可能就是刚刚不小心吃了一片辣锅的肉,嗓子太久没有吃过辣的东西了,别担心。”
说着,还慢慢地向对面的小情侣道了个歉:“对不起,吓到你们了,你们先回去吧,改日我再请你们吃饭。”
小情侣忙摇头,却也明白他们不适合再呆在这里,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随林灿和葵花一起去医院的路上,怜南其实没有想什么,他身上一直有些大大小小的病,药也一直在吃,即使真的生了什么大一些的病也很寻常。
到了医院之后,医生听了情况之后一下子开了很多检查,林灿去缴费,葵花带着怜南一个一个检查。
葵花还穿着那一身被他吐了血的衣服,怜南轻声道:“对不起,葵花。”
葵花强崩着的情绪一下子就有些塌陷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怜南要一声一声和她说“对不起”,怜南就像一层茫茫的白雾,越走近她越看不懂。
葵花难得说了这些日子来重一点的话:“闭嘴,乖乖检查。”
明明凶人的是葵花,将怜南送进去检查之后先哭出来的也是葵花。林灿站在旁边递过纸巾和一套干净的衣服:“去换一下吧,别哭了,不一定有事。”
葵花抓着林灿的手臂:“会没事的对吧。”
林灿想说但是看着葵花的眼睛他说不出,只能声音低了一下:“不一定有事。”
葵花眼眸慢慢地垂下来,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林灿,我觉得自己好没用,我我去换衣服。”
林灿看着葵花话说了一半又走远,重新看向检查室的方向时,伸手拧了拧眉心。
检查室里,林灿一项一项做着,他其实没有什么感觉,这里面很多检查他以前做过很多次,很痛苦的一些也早就习惯了。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间不一,有些半个小时,有些几个小时。
几个人并没有离开医院,借着林灿的关系在医院要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怜南躺在床上,发现窗外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夏天一般黑的很晚,临时安排的病床楼层并不高,能听见不远处的蝉鸣。
一声又医生,像怜南的心跳。
等着结果,几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偶尔林灿出门去拿个报告。
还有一些因为医院的人下班了,需要明天去拿。林灿先看着拿回来的一些,但是看不出来什么,葵花问了两句也没有问了,脸上的担忧下去了些,看不出来什么就是好消息。
怜南始终是最平静的那一个,要睡觉的时候,他轻声对两个人说了一句:“谢谢。”
林灿关了灯和葵花一起出去:“好好睡觉,我们就在隔壁。”
其实有陪护的床,但是怜南觉得太不舒服了,不想让他们那么将就。两个人只好出去,将房间留给了怜南。
夜晚,怜南摘下了腕表,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痕。
其实很多都是很久以前的了,最严重的一次他被嵇辰送进医院时,医生说再晚一点人就可以不要了。嵇辰那一日在他病床前守了整整三天,一遍又一遍问他“为什么”,怜南不说话,嵇辰就开始砸东西,最后愤怒地说着:“怜南,你欠我的,你欠我大哥一条命,我不许你死”
怜南那时觉得嵇辰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天天嘴上说着让他偿命,他真的要去死了却又吼着对着他他不许死。
也是那一次他知道住的地方有嵇辰装的摄像头,他出院之后报了警,但最后因为没有证据疾疾而终。他一点一点检查了整个房子,用半个月一起拆出了三十二个摄像头,在拆下最后一个摄像头时,他对嵇辰说:“不要再到我的房子里。”
那是他和宋津言一起的家。
后面伴着蝉鸣,怜南还是睡着了,算起来甚至是这一个月下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他并不知道明天将面对什么,但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心。
隔日,林灿取来了所有的报告。
怜南接过来,几个人一起去了医院这方面的专家的诊室,怜南将报告递过去。医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夫,头发已经秃了大半,看着比林灿这种医生的信服度要高很多。
葵花捏着怜南的肩膀,林灿也握着拳,怜南轻轻地看着对面的医生。
医生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是家属吗,不是家属的话可能要麻烦先出去一下。”
葵花要开口,就被林灿拉了出去。
诊室里只留下怜南一个人,医生放下手中的报告,开口问道:“吐血的情况多久了?”
怜南出声:“昨天是第一次。”
医生看着怜南的表情,面上神情凝重了一些:“其他症状呢?”
怜南手停了一下:“有时候会呕吐,不是很能吃得下东西,一直一直都有一点,我之前有检查过有胃病,一直也在吃药”
医生见报告翻出来,将其中一页放到怜南面前,怜南其实看不懂,但还是跟着医生的手指看了过去。
后面的话怜南其实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在他看过去半分钟之后,医生叹了口气说:“孩子,是胃癌,已经晚期了怎么不早点来,早点来还有救,切胃的手术现在的成功几率很高的,现在已经晚期了,还有半年。”
怜南记得自己还说了一声“谢谢”。
医生将空间留给他,推门出去了。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怜南平静了一日的表情终于有了些波澜,他从口袋里面翻出手机,看见颤动的手指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哆嗦着要给宋津言打电话,但是怎么都按不对号码。
刻意维持的平静被打破,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让怜南下意识寻求最亲近的人的帮助和安慰,但医生那一句“还有半年可活”让他甚至想不起通讯录可以直接拨号,只是颤抖着要按宋津言的手机号。
手机“砰——”一声摔在地上,与之一起落下的怜南的泪。
但哭着哭着,怜南又笑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哽咽着笑着,那些颤抖的情绪被他一点一点吞进去,葵花和林灿推门进来时就看见怜南已经安静了下来。
医生是和葵花和林灿一起进来的,怜南扣着手心,想着如何和葵花和林灿说这件事情。
葵花上来一下子抱住怜南,嚎啕大哭起来,林灿站在他们身后,医生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拍了拍林灿的肩膀。
怜南被抱住那一刻,发现自己身体已经不抗拒了。
葵花的眼泪落在他脖颈,怜南抬手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葵花的背。
他说不清自己心中什么感觉,害怕吗,害怕的,没有人会不害怕死亡。但不知道为什么,怜南实在哭不出来了,他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每一次跪地的呕吐,每一次锥心的疼痛,从喉管里面缓缓上升的嗝,马桶边沿跪坐下去的身体,还有那一日浸透葵花白裙的血。
他只是觉得有些抱歉,又要让葵花担心了。
又只是觉得遗憾,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怜南宋津言年年岁岁的心愿。
其实也没什么。
第37章 三十七 “全国各地将迎来大面积降雨.……
医生有问怜南要不要住院, 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只剩半年了与其呆在医院不如出去到处走走。当然,因为怜南格外年轻的面庞,即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医生也不由几次叹息。
怜南收起自己的单子,没有多问什么。葵花拉着怜南的手就说是误诊, 他们现在就转院, 林灿一言不发盯着医生开出的诊单看着。
怜南还是最平静的一个。
发生了很多事情, 但真要论时间算, 这一天其实还算早晨。怜南将单子一摞累起来放到袋子里, 轻声道:“要不我们先去吃一个早饭吧。”
于是, 三个人就很诡异地坐在了这所私立医院的食堂。
三个人面前堆了不少东西,但只有怜南在一口一口细细地吃,葵花看着眼泪就要落下来,林灿握紧拳一句话说不出。
怜南无奈将他们面前的东西推了推:“吃嘛,不吃浪费了, 味道其实还行。”
葵花拿起怜南推过来的包子,哭着一口一口咬起来, 林灿反而没动,只是突兀地问了一声:“怜南, 要告诉宋津言吗?”
怜南怔了一下,葵花听见宋津言的名字直接炸了,一双红肿的眼恨不得将林灿刀出去。怜南咬着口中的馒头,直到咽下去了才望向林灿, 脸色苍白一如往昔,怜南开口的声音很平静:“林灿,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其实不是怜南第一次意识到,毕竟林灿实在是一个不太会掩饰自己情绪的人。
是多久之前察觉到的呢?怜南有些想不起来了,但林灿一直没说, 他也就一直没问。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情,怜南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口。
林灿脸上表情停了一瞬,缓慢出声:“嗯,知道一些。”
葵花听着他们两个打哑谜,按照她原先的性子可能就直接开口问了,但是现在的气氛实在奇怪,她眼中的泪就这样随着两个人的沉默落下来。
怜南静静地看着林灿,轻声道:“是调查了我吗?”
林灿开口:“是。”
怜南不算意外,语气中甚至还有一些打趣:“那应该用了很久,宋伯伯宋伯母几年前将东西清理的很干净,按理说是很难找到的。我也花钱去了侦探事务所,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什么。”
林灿低声道:“在我家里。”
怜南没有再问,林灿见到怜南不再出声,开口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葵花整个人呆愣住,良久之后她听见了怜南对于林灿这番道歉的回答,怜南的神情温柔而平静,开口的话语带着无限的包容,像很多次一样,怜南说:“没关系的。”
林灿欲言又止,最后被葵花狠狠推了一下,林灿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身子,又一次开口道:“对不起,怜南,对不起”
怜南真诚地看向林灿:“真的没关系,现在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很感谢你们今天陪我来医院,如果有机会的话,过两天我再请你们吃一顿饭。”
这种划清界限的语气让葵花和林灿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怜南却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地用着早餐,他一向吃的不多,今天用了半个馒头之后也停下来了,在一旁一点一点喝着豆浆。
林灿回神过来,迟疑道:“我觉得有一件事情怜南你可能想知道。”
怜南抬眸之后,林灿缓慢地将那些日他和宋津言的交谈全部说了出来,最后,林灿低声道:“他其实是觉得你把他当做了替身,他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我我没有将你们从前的事情告诉他,他不是故意的。”
葵花惊讶地捂住嘴,眼眸中流转着无限的茫然,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怜南,却发现怜南只惊讶了一瞬,随后露出淡淡的“原来如此”的表情,葵花不知道如何形容这一刻的怜南,就像是一个困惑了很久的孩子得到了答案,却发现答案好像也就那样。
其实也没有。
怜南反应过来之后,第一反应是对林灿说了一声:“谢谢。”
他很难得,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是那种清水出芙蓉,不带着任何目的,单纯的清澈的只在年少时出现过的笑颜。
林灿以前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白月光这种词,为什么会有人用这种词去形容一个人,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眼眸被这一抹笑填满的这一刻,林灿突然明白了。他开始心痛,是缓慢复苏的从怜南吐出那一口血开始的混杂着悲伤茫然的苦痛。
怜南还在说话,语调很轻:“原来是这样,林灿,他不是因为我将他作为替身生气。”
甚至这时候,怜南还笑着为宋津言解释清楚,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宋津言的人,一定意义上比宋津言本人还要了解。
怜南之前关于宋津言的困惑在林灿这里得到了解答,他开心地发现,宋津言一直是那个宋津言,即便宋津言不曾记得他们的任何过往,但他的灵魂始终与他相爱。
他笑着说:“宋津言只是觉得,他救不了我我上次割腕的伤痕太明显了,我又太想遮掩了,我怕他生气,他的确也生气了,但和我想的生气不太一样。他更多的可能在生自己的气。就像很小的时候,我硬要学骑马,他阻止不了,我最后摔的浑身是伤去找他时,发现他红着眼在哭泣。”
葵花和林灿愣在原地,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怜南。这样他们无法形容的,像初生的朝阳,清晨的露珠,浪漫的初雪,世界一切美好的词在这一刻难以形容他们从皮囊中窥见的灵魂。
明明手中捏着癌症晚期的诊断书,身上却带着勃勃生机。
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怜南轻声笑了起来,他很久没有这样开心,他也知道葵花和林灿不会理解,但他真的很开心。
时光在向他道歉,这是他人生最后的情书。
怜南望向葵花和宋津言,轻声道:“应该没有吓到你们吧?”
说着他几乎是一个人开始回想起来:“嗯好像是我做事太欠妥当了,那时候我在宋津言眼中就是一个带着一点熟悉感觉的陌生人,我的眼睛又藏不住事,后面又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以宋津言的性子,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和我重新开始。为了我做替身”
怜南说着说着又笑起来,但良久之后又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眼眸重新定到诊断书上,望向林灿:“机会大吗?”
这句话其实可以换为“还有机会吗”。
林灿听懂了怜南的弦外之音,不敢直视怜南的眼睛,很轻地摇了摇头。
“很难。”
怜南也就明白了,原本他是要让林灿和葵花瞒住的,但林灿刚刚说的事情让他犹豫了一下。他的手轻轻抠着手中的诊断书,犹豫片刻后轻声说:“可以麻烦你们先不要告诉别人吗?”
葵花被怜南生疏的语气弄得想哭,转过身哭着点头:“好。”
林灿迟疑着开口:“不告诉宋津言吗?”
怜南眼中明显也有犹豫,轻声道:“你们觉得我该告诉他吗?他失去了记忆,陡然面对这么大的刺激,即使想起来了他自己可能也会出事。”
只是出事吗?
这个问题在怜南心头转了转,到底还是没在两个人面前说出——“如果宋津言知道了一切,到时候我走了,他可能活不下来。”
林灿语气依旧迟疑:“可是我觉得他应该知道。”藏起过去的照片是他,闭口不对宋津言吐露实情的他,现在觉得要告诉宋津言的还是他。
葵花没有说话,很久之后轻声说了一句:“我没有见到卫茵最后一面。”
这几乎是葵花第一次当众表露她和卫茵的感情,她低着头很轻说道:“我当时在C城,心里面全心全意只有如何将那个男人拉下马,卫茵给我打过两个电话,但我总是很忙很不耐烦地把他的电话挂了,卫茵死的前一天也给我打了电话,我当时在一个酒局没有接到。”
其实只是刚刚怜南和林灿的只言片语,葵花不太清楚怜南和宋津言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觉得她总觉得。
葵花望向怜南,心被压得沉甸甸的跳不动一点:“如果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人,需要好好的告别,怜南,会遗憾的,会很遗憾,我一直很后悔如果,如果我知道当时卫茵在医院,我一定会先放弃C城这边的事情的。即便无力挽回,我也想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怜南无法说出当初在医院的事情,葵花看着他,让他的眼神不能避让。怜南手很轻地动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到了自己的一滴泪。
“我会好好考虑”怜南声音低了低,刚刚的笑声似乎只是昙花一现,在死亡如此宏大的命题面前,爱偶尔也变得苍白。
怜南还是没有住院,和葵花说让他考虑几天。
事到如今,葵花已经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将怜南送回家后自己蹲在小区公园无人的地方哭了很久。
怜南回到了房子。
即便住了很久,宋津言也进来住了一段时间,但怜南还是不习惯将这里称为“家”。怜南看不懂报告,只是一遍一遍看着上面一声的诊断,看了很久,天色都看黑之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叹出这口气,怜南又想哭又想笑,可能是今天好好吃了早饭,胃一直到现在都不怎么疼。但也有可能怜南只是习惯了,他的胃病一直很严重,当初宋津言因为这个事情和他发了很多次脾气,当然在怜南的眼中,宋津言说话重一点就是发脾气了。
其他事情上宋津言几乎都对他百依百顺,但胃病这件事情上是宋津言难得的坚持。但他挑食成习惯,即便宋津言在的时候,因为宋津言太忙,即便宋津言每次都叮嘱了回来询问了,但他还是喜欢草草混过去。
后来宋津言出了车祸,他以为宋津言死了,饭这东西有一顿没一顿都是好事,后来来了A城,更是怜南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好像连老天都怪不了,真要怪只能怪自己。
是以前每一次的不在乎透支了未来,怜南想着想着,对自己又生不起气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将自己裹在了一层厚厚的壳中,连他自己都只能感知到微淡的情绪
也是好的。
让他发着呆还能思考后面要怎么办。
割过太多次腕,怜南丧失了一定对于死亡的恐惧。手上每次雨天泛痒的伤痕让他能一遍又一遍想去刀片割开脉搏的瞬间,他是想死割开手腕的吗,其实也不尽然。如果他真的很想很想死的话,这些年应该也活不下来。
怜南到底是害怕的。
倒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如果下去见到爸爸妈妈和宋津言,他要如何解释自己愧对的生命。
他是被爸爸妈妈和宋津言的爱托举起来的橱窗里最精致的娃娃,穿着公主裙,在八音盒上跳着芭蕾。
爸爸妈妈和宋津言给予他的爱未停歇,他就随着舞曲一直旋转。
这就是为什么那两年中他还是活了下来,因为他们给了他太多太多的爱,即便是死亡,他们的爱也早已融入他的骨髓,陪伴他旋转到生命最后一刻。
偶尔偶尔,他只是真的太思念他们了,他觉得即便他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他们看在他因为思念如此苦痛的份上也能够原谅他。
想着想着,外面就下起了雨。
这个夏天似乎格外喜欢下雨,怜南久违地打开电视,发现一连几天都是雨天。
明明是夏天
天气预报女主播的声音还在继续:“全国各地将迎来大面积降雨”
怜南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他还算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了爸爸妈妈。
他高兴地跑上去抱住两个人,但两个人只是担忧地看着他。
“宝贝,是不是不开心?”是妈妈开口问的。
怜南摇头:“没有,之前不是很开心,现在还好了”
妈妈将他抱在怀中,温声说道:“宝贝,承认自己不高兴是很正常的事情,人的情绪不是一个天平,也不是加减法,即便有很开心的事情,也是拥有不开心的权利的。”
怜南于是整个灵魂慢慢黯淡了下来,他轻声说:“我得了癌症,我我还不想死,宋津言还什么都没想起来,我还想和他在一起很久很久,我还没有腻我们两个还没有头发花白,还没有一起去很有名的西棠园看白玉兰,还没有和好他还觉得我将他当做了替身,他还觉得我爱上了别的人,还没有去西伯利亚看雪,我还不想死。”
爸爸开了口:“怜南,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的怜南长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个只要独一无二的娃娃的小孩了。爸爸妈妈很抱歉,这种时候不能陪在你们身边。”
怜南眼睛就这么红了起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一场梦,他在妈妈的怀中不住地哭,像是要把这两日没哭出来的眼泪全部哭出来,在梦中,在最信赖的爸爸妈妈面前,他才能毫无伪装地展现自己的懦弱,他抹着眼泪,轻声说:“爸爸妈妈,我不知道怎么办”
当初站在卫茵的病床前,怜南信誓旦旦地想,如果他是卫茵,他不会告诉葵花。但是真的当他站在卫茵的位置,他才知道卫茵当初到底做了一个多么艰难的决定。
那通在临死之前播出的电话,卫茵是不是还是反悔了,葵花没有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卫茵到底是抱着遗憾死去还是由心而出的庆幸。
怜南后知后觉,爱无法给一切答案。
爸爸妈妈也没有办法给他答案,只是温柔地说:“宝贝,遵从你自己的心。”
怜南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眼泪落了满脸,他扶着床架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雨并没有停。
雨声滴答滴答,没有白日的大,却如流水潺潺。
怜南抚摸自己的胸口,想听一听心的声音,但心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恍若机械地跳着。怜南弯曲着身子,伸手抱住自己的双膝,将脸埋在腿上,心跳声变得更加局促大声了些。
怜南在哭。
他哭得比梦中小声一些,眼泪都是很轻很轻地落,但是哭了很久,怜南都不知道自己的答案。他自私地希望宋津言在最后的时间陪在自己身边,又自私地希望宋津言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地生活下去。
他翻开手机,打开那个监控软件。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看了最近一个月的录像,眼眸盯着那个到死都不会忘的背影。
一个月,二十多天,五六十次,宋津言一次都没有往他所在的方向停留。怜南的眼眸停在某一日,小猫“喵喵咪咪”地要跑出来,看出来是要如从前一般来找他,但宋津言背着身将小猫抱入怀中,就这么进去了。
这是为数不多他的摄像头拍到的画面中有宋津言长久停留的画面。
怜南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手戳了戳宋津言的人影,手机很快跳转到续费的页面,怜南一时间觉得手机都在欺负他,想丢出去最后却只是点了一个“叉”。他关上手机,又打开,最后又关上。
那张只用过一次的手机卡还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机,他没了再一次拨出去的想法,却又很想念那个深夜。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还在小心地试探,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觉得只要岁月漫长下去,重新和宋津言在一起只是时间的问题。
怜南点评着那时候的自己,虽然嘴上说着什么宋津言不会原谅他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但心里还是执拗地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只是命运总是不讲道理。
但是命运在他的人生里也不讲了太多道理,怜南挥出一拳,脸上多少有些愤愤。
几拳打出去之后,怜南没有力气躺下去,蜷缩着身子呜咽起来。
即使伪装的再好,只有他一个人时,对死亡的害怕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来。他的眼眸中浮现医生无奈的摇头,浮现葵花哭得走不稳的脚步和林灿的沉默,最后定格在很久很久以前宋津言追着他大声道:“怜南,乖一些,去吃饭。”
他那时咬着唇:“你凶我!”
宋津言打了几份工回来,眉眼间全是疲倦,被他一句逗气了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这就凶了?”
他哼哼两句不说话,被宋津言温柔掰过脸蛋,亲了一口:“好,是我凶了,我不对,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哪有人打了一天游戏不吃饭的,本来胃就不好。”
他被顺毛顺舒服了,就搂住宋津言脖子亲了亲嘴:“可以了,你陪我的话,可以多吃半碗。”
那时宋津言叹口气,眼眸始终温柔地看着他。
怜南哭着哭着将头埋进枕头,不知道在对谁说:“早知道就再多吃半碗了”
很晚怜南才勉强睡着,雨声一直没有停,天色还在变差,天气预报警示暴雨,A市好不容易升了一点的温度又这样降下去。
再起来,怜南怀疑自己穿越了,但打开手机一切如常。冷冽的寒风让他缩进被子里,大清早被冻得僵硬的同时,也冻住了他最后一点犹豫。
他想了一天一夜,觉得葵花说的对。
即便只是朋友之间,也需要一场好好的告别,更何况那个人是宋津言。他只有半年可活了,他自私一点他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能看见宋津言,他恶毒地希望宋津言看着他闭上眼,为他守灵一辈子。
太恶毒了
怜南哽咽着想。
他起身,手机上是林灿之前给他发的新的排班表,他望向今天的日历。
早班,已经过了时间,得到明天了。
明天也是早班,怜南慎重地定了一个很早很早的闹钟,随后将手机丢到一边。葵花和林灿还在不断地和他发着消息,但他没回,只是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雨。
真的要告诉宋津言吗?
第38章 三十八 “宋津言,晚安呀!”
中午时分, 林灿来找了怜南。
通过可视门铃,怜南看见了门外的林灿,外面磅礴大雨,即便直接开车走的地下车库上电梯, 林灿的裤腿上还是不免沾上了些泥点。
视频中, 林灿手中怀抱着一个约莫三十厘米宽的盒子, 怜南打开门, 让林灿先进门。
林灿抱着盒子进到了房子, 怜南转身端了一杯热水递给林灿的时候, 林灿第一时间没有接过,而是紧紧地抱着手中的盒子。
怜南于是将热水放在了一边,轻声道:“坐吧。”他看着林灿缓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西装衬衫衣领处有些水痕,怜南的目光定在林灿手中的盒子上, 不大,是漆木, 他曾经在宋津言的房间里面见过。
他其实有些好奇里面是什么东西,但一定是还算特殊的东西, 要特殊到宋伯伯宋伯母处理的时候都没有舍得丢掉,后面怕宋津言发现端倪又草草处理,才能流转到托人打探的林灿手中。
盒子黑漆漆的,很像骨灰盒。
怜南接过盒子, 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看向林灿, 轻声道:“没事的,是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可能”怜南抬了抬手中的盒子, 声音很温和:“我应该是找不到的,从前宋津言总是不给我看这个盒子,我一直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怜南很认真地又道了个谢:“谢谢。”
林灿于是知道自己该走了,他开口试图说什么,最后却又把话都咽回去。昨天到今天来之前,他一直在医院和怜南的主治医师探讨,或者说纠缠。
纠缠来纠缠去,林灿还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林灿以为自己对这些很久以前就释怀了,但直到这种事情再一次降临在他身上,他才知道不可能无论他学了多少年行了多少年的医,见惯了多少生死和悲欢离合,都不能对身边亲近的人的死亡释怀。
林灿要离开前,怜南犹豫之后小声说:“可能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林灿转身,望向怜南。
怜南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声音很低:“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葵花,也不需要照顾很多,就是偶尔给她打一个电话,隔一两个月约她出去吃一顿饭,她会很开心的。”
林灿握紧拳说不出话,最后在怜南祈求的目光中僵硬地点了点头。偶尔林灿觉得,怜南真的很残忍,怎么能一脸平静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林灿走了,主动关好了门。
在林灿漫长的人生里,调查怜南就是他做过最出格的事情。调查出来的东西自己吞下,知晓一切却没有告诉怜南和宋津言,就是他这辈子做过最自私的事情。
门外,林灿走到拐弯之后,蹲下身哭起来。
门内,怜南很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盒子。
他轻轻抚摸上盒子上面漆木天然的纹路,手立起来戳了戳,随后小声说:“那我看了。”
打开这个盒子和打开宋津言的秘密差不多,怜南其实想过很多次里面会有什么,但直到打开的那一刻他都不太确定。
盒子被怜南翻开盖子,里面的东西显现出来。
一张照片,一个草编的蛐蛐,还有一片银杏叶。
怜南的注意力被那张照片吸引,除了在梦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从前的宋津言和从前的怜南。
他的手轻轻抚摸上去,照片被保存的很好,外面有一层另外贴的膜,连边角都不曾有一分毛躁。这张照片有多久了怜南算着日子,手指轻轻地掰着,就像一步一步回到过去的岁月。
他抬起眸,看向不远处的一群人。
是他们中学毕业的时候拍毕业照,大家都穿着朝晨一中的校服,他笑着用手指对着镜头笔着小兔子,对着一旁年少的宋津言笑道:“快点和我一样快些嘛,要拍了!”
“茄子——”
咔嚓——
怜南回神,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湿了些,但是很争气地没有哭出来。怜南想不到这一盒东西为何独独被宋伯伯宋伯母放过了,偶尔他也不明白宋伯伯宋伯母,实在是太矛盾了。
做事情又无法做到绝对,又还是要一次次去做,这一点点心软,在宋津言的成长过程中,甚至已经算作“开恩”。怜南的眼神从照片上移开,望向盒子中的另外两件东西。
这只蛐蛐是他送给宋津言的吗?
说实话,怜南有些记不清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也没有骗自己,慢慢地把时间往前扒着,但是找寻不到关于这只蛐蛐的记忆。
他和宋津言相伴的时间实在太多了,回忆也实在太多了,他觉得无与伦比的某一瞬可能在宋津言眼中只是平常的瞬间,同样,宋津言如此珍藏的回忆也有一日消散在他的回忆长河中。
怜南觉得也算正常。
但他心还是隐隐酸涩了一角,他终于开始意识到时间是多强大的敌人。从前他觉得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再过百年,他和宋津言之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但老天打个哈欠,小小的一点事故落到他们头上,他们的人生就被砸的分崩离析。
晚上睡觉的时候,怜南将照片摆在了一旁。
窗外的风雨变得很大很大,让他睡不着,他起身去关窗户,手机里面葵花的消息还在不断闪着。怜南没有打开手机,走到窗户边,明明只是开了一角,还是让他冷的浑身颤抖。
九楼不算高,其实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城市,九楼只是很普通的高度,但怜南看着看着,不恐高的人却开始感觉晕眩。风吹雨刮着,怜南按着窗户的手紧紧关不下去,他痛苦地蹲下哭出声。
他想现在就去出去敲开宋津言的门,想把这张照片甩在宋津言面前,想哭着揍宋津言几下之后再紧紧地把他拥抱住。
但想了很多,他一步都没有移动。
怜南不知道夏日的风为什么会这么冷,是不是上天也隐含了一分同情。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选择一个怎么样的答案,葵花的话和卫茵的脸交替着回荡在他脑海中,最后定格的那一刻是病床上卫茵的笑。
怜南仿佛又站到了卫茵床前,他问卫茵:“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回答的,怜南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又想起了自己当时问卫茵的后一句话:“不会遗憾吗?”
身临其境,设身处地,这一刻怜南才明白他当时的问题对于卫茵而言有多残忍。
因为现在他在心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恍若刀片搅着心,瑟瑟地流出血。下着雨,窗外没有太阳,屋内的光源只有床头的一盏小灯。
那灯那么小,但是怜南还是看清了那张照片上宋津言看向他的眼神。
回忆是,你想起来一些,另外一些就跟着来了。
匆匆而过的时光,最后定格电视里面播放飞机失事消息的时候——
他不吃不喝,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中,外面的亲戚打架争夺家产他没有一点兴趣,是宋津言打开了那扇门,没有用什么暴力的方式,宋津言一直有他房间的钥匙。
他那时无言地望向宋津言,宋津言跪下来把他紧紧抱住。
他的身后抵着墙,宋津言跪在他身前,他在墙和宋津言中间,就这样感受到了天地的温度。他无声地流着泪,宋津言一点一点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是很轻很轻的吻,最后是:“我们先去给伯父伯母办个葬礼好不好?”
葬礼很简陋,当时怜家太乱了,宋津言又被他父母切断了所有经济来源,十几岁的年纪,也没有经验,家家户户避之不及,两个少年能办出一个怎么样的葬礼?
宋津言本来要买很贵很贵的墓,为此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卖了,甚至已经考虑到了贷款。但这个举动最后被怜南制止了,他想起来爸爸妈妈更喜欢清净一些的地方,喜欢靠着山靠着海,喜欢田间泥土的气息,于是他们买在了郊外。
做完一切后,宋津言租了一个学校附近的小屋,带着怜南住了进去。
开始的时候,怜南什么都吃不下,吃一顿吐一顿,宋津言就一点一点哄着他吃,哪怕一口两口。怜南对上宋津言的温柔包容的眼神,只能吃,吃了却又吃不下去,咽下去几口就习惯性吐了出来。
后来好一点是他出去看见,他所吃的每一口饭都是宋津言在外面打工换回来的。医学生的课表被排的有多满,怜南捂着嘴站在宋津言进去补习的小区前,蹲下身哭了出来。回去后,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开始好好吃饭。
吃得很痛苦,咽下去压着不吐出来真的很难,但他努力一口一口吃了。
直到有一日,宋津言看着他乌青的眼眶,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没事,怜南,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
怜南睁大眼睛望向宋津言,很努力地又吃了一大口饭。
他的胃比他挑剔多了,宋津言给他买的饭也很贵,一口就需要宋津言多打一会工。他吃下去,一口又一口,宋津言在一旁给他擦着嘴,哄着:“好棒。”
怜南的思绪被风吹回来,他突然惶恐地看向床上那张照片,或者说,他突然不敢再看那张照片。
他得了癌症,晚期,只剩下半年了
告诉宋津言?
告诉宋津言什么呢,告诉宋津言说你失忆了,说我们相爱,说我很爱你你也很爱我
然后呢?
怜南眸开始颤动,有什么在这个选择里一直被忽略的东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然后呢?
怜南开始站不住,扶着窗户都跌在了地板上,他的手指划破了一道小口子,但根本吸引不了怜南的一点主意。
他满脑子都是——
然后呢
告诉宋津言,让宋津言想起来。
然后呢?
让宋津言陪伴他最后半年,看着他变老变丑变得模糊不清,让宋津言直观感受病痛带给他的痛苦和折磨,让宋津言看见命运将一切面目全非。
让宋津言看着他去死。
然后呢?
送宋津言去死吗。
想到这里,怜南浑身再没有一点力气,他茫然地打开手机,按了半天却不知道能够打给谁,打给葵花?打给林灿?
他毫不怀疑他们的答案,人心总是偏的,葵花和林灿只会偏向他的方向。
人心总是偏的,怜南关上手机,床头那盏灯不知道怎么也慢慢灭了。
怜南偏向宋津言。
这一个晚上怜南并没有睡着,他权衡思虑了一整个晚上,带着难以言喻的希望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踉跄走到了洗手间。
灯开了。
镜子中的面庞苍白到可怕,怜南凝视着自己,许久之后俯下身洗了脸。
想了想,他又去洗了个澡,热水让他的脸色总是红润了些。吹风机呼呼响着,怜南慢慢地收拾着自己。
收拾好,手机上显示六点。
怜南打开门,等在宋津言的门口。
他想等会宋津言看见他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会邀请他去他家喝杯茶,他是不是能够最后看一次小猫,他真的要拿出那张照片吗,应该是拿不出来了,他根本都没有把那张照片带在身上。
欺骗自己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就像今天走廊的风真的好冷,让怜南心中原本还有的一丝微妙的希望也要吹灭了。他想若是宋津言能够想起来一点,只要一点他就自私一点,不管怎么样都让宋津言陪他走完这半年。
死者为大嘛
如果宋津言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算了,那就算了他的脸会不会被这个冷风吹得又很白,A城真的很讨厌,为什么夏天都这么冷,外面的雨为什么还不停,一直下一直下
老天爷也不能这么任性啊
他要对宋津言说什么呢?说什么能够让他想起来一些,说什么能够留有余地,说什么能够满足他的私欲又保全他的爱人。
怜南不知道,好像今天出门蹲守宋津言都是临时起意,但他明明想了一晚上。
后来怜南想,他就是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
门开的时候,怜南的身上带着一分水汽,不知道是洗澡未褪去的还是风吹久了,但热气是一分都没有了。于是宋津言看见的怜南,还是苍白着一张脸,眼眸透着淡淡的红,穿着他们在一起后一起买的睡衣。
是丝质的,灰色的,将怜南整个人衬得很娇小。
放下的长袖是被包裹住的疤痕,脖颈处未遮掩住的像是蔓延的花枝。
怜南是一个会因为苍白脆弱格外漂亮的人,但宋津言总觉得,怜南不是这样的。许多天没见,宋津言还是不由眼神在怜南身上停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走廊上的风吹着两个人,宋津言关上门就准备离开,但是被怜南叫住。
“宋津言!”
怜南声音不算小,走廊不远处的声控灯一下亮了起来,宋津言锁门的动作一顿,在指纹锁上按了几下转过了身。
宋津言对自己说,他只是听一听怜南说什么。
他在怜南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讶异。
其余的,宋津言不知道是什么。
怜南看着宋津言,嗓子里面要说出来的话全部堵住了,什么你爱我我爱你,什么失忆的爱人,他只是紧紧地看着面前的人。
一秒,两秒,怜南没有说话,宋津言就准备走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怜南想。
宋津言真的走了。
在宋津言即将转身的那一刻,怜南一把拦在了宋津言面前,对上宋津言冷漠的眼,怜南的眼眸中反而充满了爱意和笑意。他在心里轻声说。
宋津言,要一直这样啊。
一直这样忘记他。
这辈子就不要再想起来一分一毫了。
怜南弯着眼眸,很想伸手给爱人一个拥抱,但是在死亡的宏大命题前,曾经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怜家小公子学会了克制。
他没有痛哭,没有流泪,没有歇斯底里,因为将这当做最后一次告别,他语气如此慎重又不透露半分别的情绪。
他望着宋津言上方自己年少的爱人的灵魂,像是和他一起留在了车祸发生的瞬间。
怜南笑着说:“宋津言,晚安呀!”
甚至有语调有起伏。
闻言,宋津言看了看走廊尽头那扇窗映出来的天色,平静地看了怜南一眼,转身走了。
一句话没说。
呼。
怜南不知道怎么松了口气,甚至有意识地开始责怪。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前面脚步很快消失,亮起的声控灯也暗了下去,怜南看着宋津言消失的方向,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他抹抹眼泪,但很快眼泪又出来了,抹着抹着,怜南就蹲了下来。
他想了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有多久。
可能是三年前下火车的那一刻,他逆着人群向着火车往回走时,就想过这一日。
但那一日火车停靠的时间很短,他被人群推着,推着,就这样被推到了宋津言的身边。其实将一切推给人群还是太不讲道理了一些,那就重新寻一个日子,从他第一次在A城见到宋津言开始。
他没有一次怀疑过自己的爱人,但无数次地质问自己。
要继续把宋津言拉入泥潭吗,要吗,要吗?
怜南每一次都选的要。
他要宋津言,他要宋津言的爱。
但或许某一次,不知道哪一次,他开始迟疑,不断地迟疑。然后那一声“算了”就这样回荡在他的脑海,他不是没有放弃,但是机缘巧合之下宋津言又自己撞上来了,于是他又放任,直到这一纸诊断书。
爱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东西。
因为爱,怜南没有一刻不想要和宋津言在一起,也因为爱,怜南从这一刻开始希望宋津言这辈子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不妨碍他觉得宋津言是骗子。
高中那年,失忆梗很流行,电视剧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桥段。他有几次就问宋津言:“如果你失忆了,会忘记我吗?”
怜南又觉得自己记忆很好了,因为那个午后,阳光照在宋津言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甚至能记起宋津言鼻尖的一颗小痣,宋津言弯着眸看着他,外人面前浑身的清冷变成了温柔的春水。
“当然不会,即使失忆了,我也会记得你的。”
怜南抱着膝盖,哭着说了一声“骗子”。
然后说了一声又一声。
无人的角落,一声声“骗子”过后,怜南哭着一遍一遍说着。
“宋津言,晚安。”
“宋津言,晚安。”
“宋津言,晚安”
高中的时候,怜南和宋津言总喜欢去学校的一处天台,那里基本上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怜南在那个秘密基地里面放了不少东西,一下雨就被淋得稀里哗啦,又一次雨后两个人去天台。
怜南蹲下身看一盆花,小声说:“宋津言,它是不是要被淹死了。”
宋津言看过去,发现小花盆里水都泡了起来,宋津言抬起花将里面的水倒掉:“这样就好了。”
“就不会死了吗?”怜南睁大眼,他觉得好像不应该这么容易。
宋津言低声道:“就不会死的这么容易了。”
怜南哈哈大笑起来,扑到了宋津言的背上:“宋津言,你是笨蛋。”
宋津言没有反驳:“也可以。”
怜南被哄到,俯道宋津言耳边,没发现他接近时身下穿着校服的少年的耳朵红了,只是小声地说:“宋津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晚安在我们家,是我爱你的意思噢!”
宋津言轻声说:“你微信上对我说过很多次晚安。”
“那不一样啦”怜南笑着说。
宋津言轻声问:“那你也对别人说晚安吗?”
怜南下意识道:“那倒是也没有。”
说完之后,空气凝滞一瞬,怜南从宋津言身上跳下来,皱着眉道:“太坏了,你套我话。”说完就推开门跑下楼。
天台的门吱呀响,要关上的那一刻被宋津言伸手拦住,少年清澈温润的眉眼间全是笑,跟着也追上去。
那时候他们年少,天台的风能吹散枯萎的花,能吹干雨天的水,却吹不散他们相牵的手。雨后两个人在阳光下相交的影子伴随着少年们隐隐的笑声,你追我赶,命运都被他们抛在身后。
他们不曾畏惧世俗,牵着手站在两方父母前时都红着脸,面对朋友也大胆地扬起十指相握的手,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总是旁人口中的天生一对。
第39章 三十九 “葵花,我想搬去一个有春天的……
电梯里, 宋津言按下了F2的按钮,电梯门开了又关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愣。电梯门又一次关合,宋津言走出电梯。
车驶出地下停车库, 雨大的像是在下刀子, 刮雨器像昆虫头顶两条大大的触角, 扒着玻璃一次又一次。宋津言将车停在路边, 整个人恍惚了一瞬。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 良久没有动作, 最后也没有转向,只是拿出手机给葵花发了一条消息。
消息发出去,显示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宋津言手一停,给林灿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林灿那边才接通。
“津言,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林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宋津言蹙眉:“发生了什么吗?”
这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信息很多, 林灿在电话那头坐在沙发上,躺着不知道怎么回话。宋津言问他发生了什么, 那就是怜南应该做了什么让宋津言察觉了异样,但又需要打电话来问他,那就是怜南一定没有将癌症晚期的事情和宋津言说。
林灿斟酌着词句,一点一点说:“没什么呀, 就是最近天气太冷了,我这两天还没有去入职, 被你吵醒了”
宋津言沉默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怜南的事情。
他怕他和林灿说一句,下一秒就会传到怜南耳中, 有了一个开端,后面就是往复的循环,恶性的。于是他问了林灿工作两句,林灿随便答了,两个人就挂了电话。
半刻钟之后,车子重新开向了医院。
路上一共三个红绿灯,三个都是红的,A市早高峰的红绿灯有一百秒,宋津言的心跳仿佛随着红灯的数字在跳动,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一切就是惊心动魄。
到医院的时候,宋津言在走廊上遇见了王主任,王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宋津言只以为是因为他之前说要离职的事情,垂着眸没有说话。
按部就班地看诊工作开药,因为之前说可能要离职的原因,这些天院里并没有给他安排手术。一些比较基础的工作就落到了宋津言头上,总体算下来不算忙碌。
晚上的时候,宋津言从电梯上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还会“遇见”怜南。
因为什么?
那一句晚安吗。
细细数来,昨天之前,他似乎只听怜南说过一句。
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晚安”。
电梯门打开,走廊空荡荡的,除了亮起的声控灯走廊没有任何变化。宋津言打开指纹锁,小猫又要跑出去,被他一把抱了回来,小猫生气地“喵喵喵”,被他安抚地摸着头。
晚上睡觉的时候,宋津言惊醒了好几次。
他不太做梦,醒了之后也不太想得起梦里发生了什么,隔天早上的时候,宋津言摸了摸自己额头,发热了。
应该是感冒了。
他熟练地起身去冲泡感冒冲剂,面不改色地喝下,随后是一些辅助的胶囊。一边吞着药,一边打着电话。
“嗯,感冒了,想请一天的假?”
“一天够吗?”王主任在电话那头关切地问。
宋津言挑挑眉,清淡道:“够了,多谢老师。”
王主任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半晌之后宋津言问道:“那老师我先挂了。”
“好。”
老师这两天的异常宋津言看在眼中,但老师不说,按照他的性格也不会特意去问。此时的宋津言只想着等再过两天,如果老师还这样,他就打听一下。
到了上午九点左右的时候,小猫突然开始一直“咪咪喵喵”叫,叫得很凶,一直往门那头扑。宋津言将小猫抱回来三四次,第四次时听见了隔壁很大的动静。
什么人在交谈的样子。
宋津言打开门,以为会看见怜南,却发现是很陌生的人。
两个穿着搬家公司黄马甲的工人手上一人搬着一个盒子,看见宋津言从对门出来一脸冷清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开口:“老板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雇主东西也不多,我们再有半个小时就搬完了。”
“搬完?”宋津言听见自己说。
工人将东西放下,抹了抹额头的汗,笑哈哈道:“对,一个小姑娘请我们来搬家的,东西也不多,这雨天还给了挺多加工费嘞。不过她说这个点对门应该没人,我们刚刚声音才大了些,吵到老板真对不住了,我们后面小声些。”
一旁徒弟模样的人忙点点头,宋津言抱着猫,猫一下窜进对面的房子里了,工人小声地叫起来。
宋津言的手离开指纹锁,轻声道:“是处理一些不要的东西吗,这一家的主人呢?”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年纪小一些的徒弟摇头:“不是,雇主要我们全搬完,只留下一些一些照片不要了。”
说到这,徒弟才惊觉刚刚他们看见的照片里面其中一个男生就是面前的人。徒弟大呼一声,被见多识广的师傅打了一下:“就你多嘴。”然后师傅打着哈哈:“我们东西也收的差不多了,老板你去把猫抱出来,再搬最后一批我们就给雇主把门锁好了。”
宋津言就这样走进了怜南的房子。
和上一次他走的时候不同,房子里面空空荡荡的,角落里面堆着四五个已经收拾出来的大纸箱。
“小猫。”他轻声喊着,眼睛却停在客厅柜子上一张合照里。
是他和怜南两个人的合照。
柜子上其他相片都被拿走了,就留下这一张,孤零零地呆在大大的柜子上。
宋津言不知道心里什么感觉,这不是他一直要的结果吗?
但为什么
小猫在书房的位置一直咪咪咪,宋津言提步走了过去,从书房窗帘的角落抱起小猫后,整个人突然有些晕眩。
他没有低血糖这种毛病,身体也一直算健康,突然的心悸让他想不清是因为什么。小猫在他怀中挣扎着,他的思绪被小猫拉回来一点,轻声安慰着。
两个工人在门口等着他,他不好久留。
等到他出来之后,两个人把门锁上,搬着箱子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被抱出来的小猫不叫了,只是蔫蔫地趴在他怀中,宋津言自然不会和一个小猫计较,温声道:“外面雨太大了,再过几天我再带你出去玩。”
他和怜南在一起的时候,傍晚时分经常会带小猫去附近的公园。
小猫在公园长大,对公园一直很喜欢。去了回来之后,每次都能咪咪喵喵很久。
进门的时候,宋津言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转过头,只是站立在背对怜南的房子的门的方向。他的手指僵硬了一瞬,才想起来,噢怜南看不见了,因为刚刚搬家工人把可视门铃也拆了。
这时候这个念头才重新涌上来——怜南要搬家了。
宋津言回身看了门一眼,手下意识用了些力气,小猫尖叫着跑出他的怀抱,他的手上被抓了深深的一笔。
血痕长长的一条,在手上,宋津言回神处理。
小猫躲在角落处小心地看着他,宋津言用水冲了十分钟伤口,上了碘伏,再用大号的创可贴贴上,看见对面明显在看他脸色的小猫,轻声说:“没关系,我的问题。”
房子里面很安静,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
这一声落下之后,房子里面很久都没有别的声音。
搬家工人搬最后一趟的时候,工人们锁门要走,宋津言轻声道:“那里面的东西都是不要了吗?”
徒弟还在想怎么回答,师父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是要那个相片吧,去拿吧,你拿了我们就把门锁了,小情侣分手嘛,我懂的,放心老板那边我们也不会多嘴。”
宋津言垂着头,声音很低:“多谢。”
相片被宋津言拿了回来,相片被保存的很好,一点灰尘都没有,但宋津言还是擦了又擦,最后将相册摆在了书房里。
小猫做了坏事不敢来找他,他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眼眸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相片。
是葵花给他们照的相片,地点在陶瓷坊,就在怜南开的花店附近。
相片中,怜南脸上沾了泥点,他伸手去帮怜南擦,怜南亮着眸子看向他,“咔嚓”一声,那时候葵花说:“渍,真幸福。”
后来怜南找葵花将相片要了回来,选了一个周边都是向日葵的相框,小心地将相片装进去,郑重地摆在客厅最显眼的柜子中间。
虽然怜南没说,但是记忆中怜南一直很喜欢相片这种东西。
他有一次问过,怜南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怀中小声说:“记忆会骗人,相片不会。”但即使如此,除了葵花随手拍的几张,怜南并没有主动要求过合照。
宋津言打开自己的相册,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病例和工作报告。
没有怜南。
他就这样愣在了原地,他有些想不起来怜南的手机了,在一起那段时间他医院的工作一直很忙,真正算起来其实他和怜南并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
宋津言遥遥望向怜南房子的方向,A城很大,不再联系的人就不会再相遇。
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良久之后,宋津言将相片放到了最下层的抽屉中。“啪嗒”一声,抽屉合上,宋津言脑袋晕沉得快昏过去。
吃的药好像没有一点作用。
平常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会变得很重。
第二天几乎从床上爬不起来时,宋津言只能又打电话请假,没想到中午时分,门外站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他烧得晕晕乎乎,保持着基本的理智,出声道:“老师,您怎么来了?”
王主任没想到宋津言是真的病了,忙把宋津言扶到沙发上,简单检查了一下。见到宋津言疑惑的眼神,迟疑着出声:“老师以为你”
说着,王主任有些说不出口,但已经来了手上还提着慰问的水果:“我从你师伯那里听见的,津言,也照顾好自己。”
宋津言怔了一瞬,本来脑子也烧的不清楚,一句“什么”就这样问了出来。
王主任脸上满是凝重:“我看了病历和片子,你是这方面的医生应该也懂,寄托于概率基本上已经没希望了,是老师的问题,如果你之前没有那么多排班,怎么也能看出来一些问题,如果早个一年”
宋津言手指不受控地轻跳了一下,他重复着老师的话:“如果早上一年。”
王主任叹了口气:“那应该不至于到晚期,胃癌这东西就是容易发现的时候就太晚了”
*
两天前,机场里。
葵花死死握着怜南发颤的手,轻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坐高铁去,还没上飞机怎么就抖成这样了,害怕吗,没事,我们不坐飞机,我现在去看票。”
怜南摇头,一顶毛绒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A城这几天因为下雨温度只有十几度,这个打扮也不算奇怪。
葵花已经打开12036看到香椿的高铁票,就听见怜南小声说:“坐飞机。”
葵花手停住,没有第一时间关掉手机,望向怜南。
怜南好像不知道,即使只是站在机场门口,他指尖都在颤抖。原本苍白的脸更白了一分,眼眸中的害怕和惶然甚至不用特意看。
葵花关上手机,轻声问:“确定吗怜南?”
怜南点头。
踏上飞机的那一刻,怜南心里一个声音叫嚣着——
跑啊。
跑啊怜南。
跑
那个人从大声到急躁到哽咽,最后站在很远的地方,泪眼朦胧地望着怜南。怜南和他对视着,不知不觉手就变得僵硬了起来。
葵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轮椅,直到自己视线内东西开始移动的时候怜南才反应过来,他回身看向葵花,葵花却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作为朋友,葵花从不好奇怜南的苦难。
她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没有起死人医白骨的本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满足朋友最后的心愿。
比起林灿的不堪一击,这几天躲在家里哭,她在最开始的害怕和崩溃之后反而平静了一些。可能因为比起林灿,她接触的身边的死亡要更多一些。
她比林灿明白一些,死亡面前,她们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卫家那边的事情她彻底辞去了,之前一直没有想的很清楚,但怜南的事情砸下来,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人生很短,她已经被裹挟了二十多年,以后要为自己而活。
飞机起飞那一刻,怜南浑身的细胞都在尖叫,随后是陡然的碎裂,静止,轰鸣声在耳朵中响起的那一刻,怜南再也忍不住,低头猛地吐了出来。
有血,有早上咽下去的粥,还有一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葵花拍着他的背,防止有东西卡在咽喉中让人窒息,飞机正在上升,没有人能第一时间处理那些污秽物。怜南还在干呕着,葵花也不在意,她将头等舱全部包了下去,提前付了一大笔清理费,也不怕影响到别人。
怜南呕着呕着就哭了起来,原本葵花还算平静的眼也一下红了。
太欺负人了。
葵花想。
空姐过来将一切收拾好时,飞机已经飞了有半个小时。
呕吐完,怜南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指尖也不再颤抖。耳中偶尔因为气流的颠簸有嗡鸣,怜南思绪放空着就想到了爸爸妈妈。
飞机要坠落的时候,爸爸妈妈会想什么呢?
应该是他。
怜南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被真切爱着,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失忆前的宋津言。他其实想过要不要把失忆前的宋津言和失忆后的宋津言分割,但分割不了,他比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更清楚,宋津言就是宋津言。
无论他拥有记忆,失去记忆,爱着他,还是不爱着他,他都是宋津言。
怜南打开手机,点开相册,不同于宋津言的相册,他的相册里面有很多宋津言。是在很多宋津言注意不到的时候偷拍的,很认真工作的宋津言,厨房里面帮他煮姜茶的宋津言,给小猫开罐头的宋津言,浴室里洗漱的宋津言
最特殊的一张,是他和宋津言还有小猫的合照。
葵花看了过来,看见些影子又转了过去,飞机上面没有网,她打开手机又关掉了。她的脑中回荡怜南那天的“胡言乱语”,回想林灿口中那些关于怜南和宋津言的过往。
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也不知道为何怜南能做下对自己如此残忍的决定。她无端由地想到卫茵,卫家父母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卫茵死讯的时候是一个晴天,落地窗旁,她被C城的太阳照的头昏,说了一句“嗯”之后就一个字都说不出。
在不在乎这个东西,嘴上说的总是没用。在卫茵和很多很多东西之间,她的确是一次都没有选择过卫茵。
小时候,扮家家酒时,卫茵牵起她的手说要做她的新娘,她不耐烦地挣开卫茵的手说了一句“你真无聊”。
长大过程中卫茵无数次旁敲侧击问她没有没喜欢的人,她的眼眸始终停留在寻死觅活的刘珠花女士身上,手中的画笔染上颜料时总是一次一次说“你烦不烦”。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卫茵的确没有再烦过她,再出现时就是给了她一个拒绝不了的条件,让她们的婚姻变成一场只利于想要报复的刘葵花的交易。
葵花耳边的嗡鸣声也开始加重,她不敢再看向怜南。每多看怜南一眼,怜南脸上的苍白每深一分,她都能听见自己心里无声的哽咽。
后半程时,怜南睡着了。
这几天怜南的精力开始变得不是很好,疾病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没有意识的时候一切正常,意识到了之后原本精神的人立马如灯枯。
这种枯萎甚至是人的心不可控的。
飞机要到的时候,空姐小声地将怜南叫醒了,怜南睁开眼,轻声说了一声:“谢谢”。这时飞机已经在平缓下降,但即便已经很平缓了,嗡鸣声还是又一次出现在了怜南的耳朵中。
下飞机的时候葵花又拿出轮椅,但是被怜南拒绝了。
怜南也拒绝了葵花的搀扶,很慢地,自己一步步下了飞机。葵花始终跟在怜南身后,走到转盘的时候,垂头一颗眼泪就落了下来。
两个人随身带着的行李并不多,怜南没有再用哪个22寸的行李箱,而是换了一个17寸白色的,买的时候葵花想给来怜南买那个红色的,在怜南持续迟疑的目光中还是放弃了。
箱子很轻,里面只有几件衣服。房子里面其他的东西过几天会寄过去,葵花提议时,怜南没有说什么,只说了一句:“那记得找一个宋津言不在的时间,搬家应该会很吵。”葵花一时有些说不出来话,但还是应了一声“好”。
怜南和葵花一人推着一个箱子,从机场出来时,葵花轻声道:“这边天气的确好很多。”
怜南脚步停止,望向不远处郁郁葱葱的一片:“嗯,也不是很热。”
葵花一边开着手机一边问:“我们那里这几天应该还是很冷。”话说出口后,葵花手立刻僵住,她眸中闪过一分懊悔,小心抬眸看向怜南时却发现怜南根本不在意,葵花原本应该松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块生疼。
怜南声音很温柔,很像这个城市的名字——香椿。
这里的风也是温温柔柔的,比起A城,天气的确不知道好上多少。葵花于是又想到那天怜南打电话给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候她发了无数条短信,打了无数个电话怜南都没有回应,她不敢贸然找上门,总要留给怜南一点自己的时间。但害怕怜南出什么事,所以短信电话一刻都没有停,怜南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中午十二点,家里的阿姨刚刚将午饭端进她的房间。
她还没让阿姨将东西放下,就陡然看见怜南打过来的电话,几乎是一秒,葵花就点了接通,听见怜南的声音,一颗提了两天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电话里,怜南的声音很轻,很安静,听得出来刚哭过,但是情绪似乎已经平静得差不多了。
电话那头——
房子里,怜南坐在地板上,日历上那一页春天安静地摆在他面前,外面狂风乱做大雨倾盆,冷空气肆虐像个冬天,电视里面播报着未来几日持续大雨寒流不退,怜南穿着一身白色毛衣,手指轻轻摩挲着葵花画的简笔画。
他说:“葵花,我想搬去一个有春天的地方。”
第40章 四十章 “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津言,……
他们搬到了一个有春天的地方。
香椿的天气真的很好, 夏天的阳光很是灿烂,但是照在人身上只像是蒙上了暖和的纱,光透着纱映亮人乌黑的瞳孔,柔软的头发和苍白的脸。
只是暖和, 不会像A城最开始入夏几天的天气一样, 赶不走的闷和炽热。出了机场之后, 两个人直接打车到了一早租好的房子面前。
是一栋位于郊区的别墅, 别墅旁边是漫山遍野的花田。因为香椿的天气很好, 许多花在这里一年四季都能开, 各色各样,大片大片地在阳光下开的很是灿烂。
在网上看见这栋别墅时,怜南第一时间就定下来了。
租金并不算便宜,但幸好怜南还有很多钱。
除了当初卖房子剩的几百万,还有后面花店的钱, 加上一些投资,陆陆续续的, 他手上也攒了一些。
算多吗?
怜南觉得算。
多到他剩下半年根本花不完。
他没有和房东讲价,甚至给了双倍的钱, 提前和房东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提出房东如果介意他再去找别的房子。
房东沉默了半个时辰,给怜南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慈祥的女声,听起来是很慈祥的长辈, 怜南将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老人先是安慰了怜南一番, 随后温声道:“年轻人,不用双倍,相遇是缘分。希望我的别墅不会让你失望, 很美,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过了。”
怜南应声:“很美,照片里面看起来像一个春天。”
老人在电话那头笑了笑:“那是当初我爱人为我栽的,后来儿子女人不放心我们,把我们接到了别的城市,那栋别墅和花田一直有别的人在打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一楼那两间客房请还是留给他们。”
“我有看见,可以的。”怜南回忆着。
老人于是没有再说什么,轻声道:“年轻人,最后的日子了,纵情一些,没事”
没事,人死之后会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
是后来怜南才知道,老人口中的爱人早就死了,儿子女人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在别墅里,才接她去别的城市,老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只抱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是未下葬的骨灰。
世间离别一概如此,不讲道理。
怜南选了二楼靠南的一间房,葵花住在了他隔壁。
开始的一个月,阳光很好,两个人喜欢一直呆在大大的院子里。怜南坐在一个铺满软垫的躺椅上,葵花执着画笔躬身画画,不时看看远方片片盛开的花。
偶尔葵花要怜南做个模特,怜南做模特的时候很乖,经常一动不动的。
葵花笑着说:“不用这么紧绷的。”她画怜南昳丽的容貌,稍长微微蜷曲的柔软黑发,乌黑的瞳孔,画怜南苍白的脸,脖颈间如花枝的疤痕,和越发纤细的手腕。
笑着笑着,葵花就笑不出来了。
她的不远处,怜南还乖巧地做着模特。
葵花草草落下最后几笔,不愿意再记录友人的苍白,随意毁了一幅画,抱歉对前方的怜南说:“对不起,可能还是太久没画了,生疏了,一点都不像你”
怜南忙摇头说没事,上前俯身看了看葵花手上的伤:“今天已经画了很久了,医生说要循序渐进,没事。”说着,怜南抬头看了看画板,惊讶说道:“画的很好呀,原来我现在长这样吗。”
来了别墅之后,怜南就没有照过镜子了。
他看着画板上的人,葵花在他身后画了很灿烂的一片花。他指着角落里面大朵大朵盛开的,惊喜道:“是白玉兰吗?”
葵花顺着怜南的手指看去,大片大片洁白的白玉兰开在怜南的身后,她点头:“嗯,是白玉兰,你一直很喜欢所以。”
可能是这个环境,可能是时间的确不多了,可能怜南渐渐放下了心防,在葵花声音落下之后,怜南微微弯了眸:“嗯,因为之前听过一个传说。”
葵花一怔,脑海里面想起那句——
在春天和恋人一起去西棠园,摘一朵枝头开的正盛的玉兰,两个人就会获得永生永世的幸福
难怪那天怜南翻着日历执拗地要一个春天。
葵花安静地望向怜南,忍住了落泪的冲动。
怜南开心地对葵花说了一声“谢谢”。
葵花开心不起来,她望着怜南脸上的笑,心里闷得可怕。
可怜南似乎真的还算开心,来到香椿之后,葵花再没有见过怜南沉默不语的模样,阳光照在怜南身上,怜南的脸苍白透着病气,眉眼间却开始舒展温和。
葵花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怜南像一根绷紧的弦。
同旁人不同的是,怜南像是一早知道了这根弦的命运就是走向断裂,于是他开心,快乐,他的脸上再也看不见烦忧。
直到坚持不住持续吐血的那一刻,怜南都还在笑,甚至安慰葵花。
“没事的,等这一阵过去了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葵花是一个很尊重朋友意志的人,但是看见怜南昏过去浑身是血的那一刻,在怜南那里没有崩掉的弦在她这里绷断了,她忙冲上去将怜南扶起来,拨打了120的电话。
“呜呜呜——”
葵花望着闪烁着灯驶来的救护车时,眼泪落了下来,救护车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回荡的哭声,回荡在她的耳边,她的心中。
从医院醒来看见医生护士和白炽的灯时,怜南并没有怪罪葵花。
葵花低垂着头,怜南抬手很轻很轻地抚摸了一下。
这是怜南少有的主动的触碰。
怜南的手并没有一下就停,而是一边安慰着葵花一边道着歉。他的身上换上了医院的病服,手上已经开始打吊瓶,针插|入的左手上满是淤青的痕迹,皮肤苍白于是青筋显得格外突出,淡淡的凸|起有了一些狰狞的味道。
“对不起,葵花,很抱歉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又吓到你了。”怜南温声道着歉。
葵花一时无言,朦胧着双眼望向怜南。她很想让怜南不要这么说话,但又怕自己的话又给怜南增添负担。无力几乎席卷了葵花全身,葵花不是第一次意识到,却在对上怜南温柔的双眸时,第一次浑身没有了力气。
怜南是一片湖,他接纳她的悲伤、怜悯,葵花能从怜南的眼中看到自己,但也就这样了。她永远无法真正地治愈、聊慰他,永远是怜南在迁就她的情绪。
为了她愿意吃下根本不喜欢的饭,为了她愿意住在根本不想住的医院,甚至要因为这个“不”的意愿向她道歉。
葵花有些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怜南的手放下,头其实很晕,浑身也没有什么力气,也要给葵花一些空间,所以也不会追回去。点滴里面不知道打着什么,还有很大一瓶,旁边还有两小瓶药水,点滴“滴答”“滴答”,不知道是不是病房太安静了,怜南仿佛了听见了自己心“滴答”“滴答”的声音,他有些被催眠,半垂着眼就要睡过去。
病房门在这时候推开,怜南以为是葵花,睁开眼轻声想说什么,抬眼看见的人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如果葵花还在的话,就会发现那面她一点接近不了的湖这时候自己炸了起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针都蹦了出来但是感受不到一点疼痛,血狰狞地从怜南的左手流下来,但怜南只是猛地用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颤抖着身体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宋津言沉默地看着病房里怜南一个人造成的鸡飞狗跳,看着裹着被子的人轻轻地敲了三声门,然后走进去拿起一旁的棉布闹到怜南背身的那一面半跪下来拉出了怜南流血的手。
怜南的手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背身抗拒的意味如此明显,但是手被拉出来的很轻易。宋津言俯身处理着怜南手上的伤,血被洁白的棉布一点一点吸收,很快就蔓延出去,宋津言一点一点将出血的地方擦干净,然后用纱布压了一下用一只手轻按着。
从始至终,怜南像一个颤抖的鹌鹑,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
一直等到将一切都处理完,宋津言才开口:“怜南。”
是很温柔熟悉的语气,和一个月前的宋津言完全不一样,怜南的眼眸慢慢抬起来,眼眶变红,突然从床上起来摔进了宋津言怀中:“你想起来了对不对,宋津言,宋津言,宋津言”
怜南没有任何责备的话,从前想的一切也都在这一刻消失,只是不顾一切扑入宋津言的怀抱中。宋津言将他抱起来,一只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抚摸着怜南的头。怜南像个小孩一样在宋津言怀中乱拱,宋津言捏住怜南的后脖颈,轻声道:“好了,我给你重新把针插|回去。”
针沾着血垂落在一旁,原先的肯定不能用了,宋津言从一旁的架子上拿出备用的针,换掉刚才的,捏了小点滴瓶,小点滴瓶受了力开始快速地滴落,一直到滴了几滴确定没有出问题后,宋津言才拿到怜南身前。
全程,怜南都安静地看着。
宋津言换了一只手,将点滴架推到了怜南的右手边,怜南变得很乖,和葵花面前那种乖不一样,宋津言俯身给怜南右手插|针的时候,怜南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宋津言。
等到宋津言抬头,怜南突然又想用被子捂住自己的脸。
但不舍得。
太久没有见到宋津言,不是下意识的反应的话,他根本舍不得不看他。
怜南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戳了戳宋津言,被宋津言一把握住,宋津言望着又瘦了一圈的怜南,声音温和又认真:“对不起。”
怜南怔了一下,小声说:“没关系,你只是忘记了嘛”说着被宋津言抬起眼,宋津言用一种怜南很熟悉的目光看着他,让怜南恍惚了一瞬,然后耳边又听见了一声:“对不起,怜南,我违背了当初作下的很多承诺。”
怜南眨了眨眼,声音更小了些:“我说了没关系了,你不是故意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怜南眼睛一直看着宋津言,他的声音很小,眼神却柔和得像春水,左右眸子都温柔的写着四个字。
我不怪你。
“不过”怜南话音一转,声音大了一些:“你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宋津言看着怜南的眼睛,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怜南小声叹了一声:“我都这样了,不能让让我嘛”
宋津言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抚摸上怜南手腕上的疤痕,这一下像是卡住了怜南脖子,让他剩下的话都卡壳了。
怜南沮丧地都要说“对不起”了,可唇还没有张开,就被宋津言深深抱入怀中。怜南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水味,是宋津言从前身上常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闭上眼狠狠吸了吸。
和之前宋津言车载香薰那个味道很像,但又不是,淡淡的栀子香,前调中调都不一样,怜南闻着闻着眼泪就要下来。
“伯伯伯母告诉我,你如果想起来可能会有很大的后遗症,宋津言,疼吗?”
宋津言轻轻抚摸着怜南的背:“不疼,宝宝疼吗?”
因为这一个称呼,怜南死死将宋津言拥住,声音已经哽咽了起来:“疼,好疼我不该不好好吃饭的,好疼,吃了药还是很疼,葵花给我画画的时候,我就好疼,但是我不喜欢医院,我的脸是不是变得很丑,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照镜子了。”
“没有,很好看。”宋津言温声道:“不管变成什么样,都很好看。”
怜南哭着说:“真的吗,可是可是”
宋津言用一个很轻柔的吻吻住了爱人的惶恐和不安,连带着那些没有对任何人宣泄出来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
泪水都被吻去的那一刻,怜南睁开眼,对上的宋津言从始至终未闭上的眸。
怜南一时间陷在这一番对视里,无论过去多少年,宋津言依旧拥有一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像星空最亮的那颗星星,像漫天的银河,像漫山遍野的花海,漂亮,美丽,拥有生命力。
怜南亲吻了爱人的鼻尖。
这是从前宋津言常对他做的动作。
似乎爱人就是拥有默契的,下一秒,宋津言就亲了亲怜南的鼻尖。
怜南眼眶还红着就笑出了声,如果不是手上打着点滴,他一定直接扑到宋津言怀中了。但没关系,因为他做不到的事情,宋津言自然会做。
身穿白衬衫的青年俯身拥抱住了自己的爱人,医院狭小的病床上,两个人相拥着。病房的门大大咧咧敞着,就像他们不从遮掩关系的少年。
葵花回来的时候,不算太惊讶。刚刚出去的时候,林灿已经和她通过气,她知道宋津言会来的事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对于宋津言,葵花心情复杂。即便听了林灿口中宋津言和怜南的过往,即便知道一切都是误会和不得已,但是作为一个心实在太偏的人,葵花还是忍不住怪罪宋津言。
但当着怜南的面,她到底什么都不会说。即便是她,也能看出来现在的宋津言和之前的差别,恢复记忆了吗,应该吧,她仿佛窥见了一点年少的宋津言和怜南的影子。
又还是安静下来。葵花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怜南,她不知道为什么笑了笑。
外面的太阳很好,光从窗户边映过来,宋津言坐在凳子上给怜南削着水果,怜南眼睛动都不动地看着,等宋津言把一个完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怜南开口道:“我吃的完的。”
“以前不也是小块。”宋津言道。
这是第一次宋津言提到“以前”这个字眼,怜南怔了怔,接受着宋津言的投喂,一小口一小口地,等到他吃不下了,甚至不用怜南说一声,宋津言就把剩下的吃了。
一整个下午,谁也没有提癌症的事情。
但病房里面三个人谁都清楚,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早晚而已。
但起码,这是美好的一天。
晚上睡觉的时候,葵花去了隔壁的房间,将一整间私人病房留给了怜南和宋津言。
本来也是第一天住院,护工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请,宋津言来了自然也不会假手他人。怜南被伺候得很习惯,直到宋津言给他擦脚时他才想起来是不是不是很好,很奇怪,他以前其实不会想这个问题。
宋津言握住他的脚,很白净,很瘦,脚腕处有淡淡的红痕:“摔到了吗?”
怜南向着自己的脚看去,回忆着:“可能是前两天不过不疼”话说着,对上宋津言的眼神,怜南转换了话头:“但我觉得可以抹抹药,之前我自己不是很方便。”
宋津言手上抹了药膏往怜南脚踝处涂的时候,怜南忍着,最后没忍住,笑着道:“好痒,宋津言,你故意的好痒,好痒”
宋津言将他的脚放回去,洗手了到一旁的病床上准备休息。
怜南小声道:“你嫌弃我!”
声音很小,但是宋津言很明显听见了。怜南鼓着脸:“你洗手,也不和我睡一张床。”宋津言思虑了一下,回身坐在怜南床边:“不应该洗手?”
怜南笑哈哈地埋入宋津言怀中:“嗯该”
两个人相拥着,病房楼层比较高,窗户望过去有一轮大大的月亮。怜南看着月亮,宋津言看着怜南,良久之后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很轻的吻。
清晨,怜南开始不住地打嗝的时候,宋津言掐着怜南手上一处,有规律地按着,怜南诧异地看着,往常要半个小时才能停下来,这一次一刻钟就停下来了。
怜南惊讶道:“好厉害。”
宋津言抬眸望着怜南,怜南于是回身望过去,他像是猜出了下一刻宋津言要说什么,起身端了床边的水来喝。
但人一旦心里面想着别的东西,做什么事情都会出点问题,哪怕是喝水。
于是,怜南就被呛到了。
身后传来浅浅的一声叹息,一双大手抚上了怜南的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怜南将水杯放下,回身直接抱住了宋津言的腰,他的眼眸半垂着:“听我的好不好?”
宋津言没有说话,默契就是,明明他们一句有关病情的话都没有聊,但好像已经聊过千句万句。怜南捏着宋津言的手,抬眸用手勾住了宋津言的脖子:“真的会变得很丑,头发要全部剃掉,很疼我搜过的,会很很难看,看着就很疼很疼,也不会比现在好上多少,插着管子,宋津言,我剩下的时间应该都是你的,不应该是医院,手术室,消毒水。”
宋津言捏紧了怜南的手:“不一定,治疗的话,万一,如果,怜南,我们试一试好不好?”
怜南额头轻轻抵着宋津言的额头,身为医生,宋津言只会比他更懂,身为爱人,宋津言只会比他更痛苦。
所以怜南不觉得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在病房门口见到宋津言的那一刻,这一场“争论”就不可避免。
怜南伸手抱住了宋津言的脖子,头整个放在他的肩膀上。他说:“宋津言,你以前说了,什么事情都会听我的。”
宋津言迟疑之后轻声道:“我没有。”
怜南猛地抬起头,脸上气鼓鼓的:“你有。”
宋津言见到怜南的反应反而确定了:“我没有,说谎的人需要吃香菜。”
怜南“呸呸呸”几声,声音又小了小去:“你真的想见到我那么丑的样子吗?”问着话的时候,怜南就那样看着宋津言,三份可怜七分认真的模样。
宋津言看了怜南很久,他望着怜南,长久地望着怜南。
怜南也就那样看着他,慢慢地,眸子中装出来的三分可怜也没有了。
关于怜南的一切,他们共同享有。
宋津言握住怜南的手腕,手指搭在斑驳的疤痕上,他缓慢地垂着眸,就那么落下了见面的第一滴泪。
温热的泪珠滴在怜南的病服上,怜南怔了一瞬,心跳得惊心动魄。
宋津言弯下身体埋到他的怀中,怜南感觉自己腹部的衣衫一点一点变湿,他听不见宋津言哭泣的声音,但又觉得震耳欲聋。
“怜南”
他听见宋津言喊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