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想和陈慕舟两人不知道这对父子之间的机锋,两人约好了一起去拜访衣然的新家。
纽约秋冬时装周的时间在二月份中旬, 和国内的农历年假期有几天重叠。
初雪过后是晴天,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 只剩一点点混合着污水的残雪堆积在路边的草丛里。
衣然在微信那头喝着颜色可怖的果蔬蛋白糊糊,一脸的云淡风轻:“习惯了, 没有工作才叫人担心。”
许云想靠在车窗上,用手遮了太阳眯眼看过去, 大概刚从秀场试妆回来,简单的黑发中分造型,清淡裸妆,唯有黑色眼线在眼尾勾勒出一条细细的尾巴。英气十足的小方脸女孩儿因此多了一丝妩媚成熟的气息。
“明天上午还有两节健身课……谢谢你替我去看我妈妈,等我忙完这阵回来再请你。”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许云想沉默片刻:“二哥那笔钱,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还的。你在他那里信誉分可好了,可以慢慢来。”
两千万的借条,约定借款方每年按照自己的收入水平偿还一半即可。城中村女孩卯足了劲走秀,拍杂志拍广告做模特指导客串电影……将自己活成了拼命三郎。
她打趣好友:“你替我吹枕边风啦?”
明明在车上,脑海里却浮现出少儿不宜的绮丽画面。
许云想抬眼看前面的司机,朝镜头前的好友龇牙示威。
衣然收住笑:“好好好,我知道了。模特是青春饭嘛,我又刚刚资助家里买了一套小房子,手里有钱才有底气。”——出身贫寒的女孩儿,她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由她自己赚取。
许云想也说不出“何不食肉糜”的话,她的人生有父母兜底,是她的幸运,不代表她可以以此对好友的生活指手画脚。
衣然的新家在郊区的老小区。
许云想到的时候,陈慕舟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老小区停车位紧张,两个人都不打算开进去冒险。
衣然的妈妈在楼下等她们,清瘦的中年妇女,穿一件长款黑色羽绒服朝小区门口的方向张望。
虽然有太阳,但毕竟还是冬天,外头的风寒凉。陈慕舟拎了一堆补品,许云想跑上前去牵起衣然妈妈的手:“阿姨,您怎么下来了?还拿我们当客人呀!”
衣然妈妈在前面领路。
楼道窄旧,墙面上贴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
她略微有些歉意:“买的二手房。我手上的积蓄加上然然的支援,正好全款买了。小是小了点,以后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许云想高中时去过衣然家从前的房子,很多次。
靠近市中心的城中村,地方狭小,光线也不甚明亮,推开窗户就能摸到隔壁邻居的墙。隔壁是家卤菜店,经年累月散发卤味强烈而特殊的气味,衣然很少开窗,挺直了脊背坐在书桌前默写单词。
她笑眯眯捏一捏好友妈妈的手:“我来的时候看到附近有个菜市场,前面还有个小公园,多宜居呀。我外婆家也是这种感觉。”
房子在三楼。
小巧精致的两室一厅,主色是浅淡的米色,配上全屋的美式风格家具,颇有一些衣然在纽约租住的房子的感觉。
屋子里飘着香甜的红枣鸡汤气味。
衣然妈妈拿了未拆封的拖鞋给她们,一灰一粉。
许云想在鞋柜上的相册里看到她和衣然高中时的合照。两个穿校服的女孩子,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吃冰棒,朝着镜头露出灿烂笑容。
“都是然然找设计师朋友做的装修图,然后自己在网上买的家具。”衣然妈妈说完这话,又匆匆奔向厨房,“这一盅鸡汤我从早上炖起,砂锅小火慢炖,应该差不多了,我先去厨房看看。”
午餐的菜色非常丰富。
三个人,六个菜。
衣然妈妈全程露出满足的微笑。
“真好,然然快要熬出头了。”
从三楼下来,推开单元门的不锈钢门,许云想没忍住感叹。
楼道里的阴暗瞬间被兜头的明亮光线驱散,陈慕舟只淡着脸回:“那挺好的。”
这么冷的天,他也只套一件黑色的卫衣,双手插兜,有种混不吝的厌世感。
许云想突然好奇:“你是不是不高兴我把你叫过来了?”,她解释,“瑶瑶身体有些不舒服,不然我就叫她了。阿姨以前也见过你的嘛,人多热闹一点。”
他在熟人面前总是话多,各种俏皮话不要钱一样往外扔,今天在衣然家却格外的,沉稳且沉默。
陈慕舟有些不自然,故意幅度很大地撇开脸:“我又没有很多和同学妈妈打交道的经验……”
许云想和他开玩笑:“你加油啊!万一你突然遇到真爱,你的丈母娘就会是这个年纪的哦。”
陈慕舟低低“哦”了一声:“谁会不喜欢我这样的,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要钱有钱。”
许云想替他加上:“……最主要是不要脸。”
老小区的树木,冬日里依旧枝繁叶茂,绿得苍翠浓郁。打从树下走过,寒凉的感觉都要重一些。
走几步路,话题又突然跳了:“我希望然然以后能谈很甜很甜的恋爱,甜到她忘记受过的苦。”
她当然知道好友不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是苦的。
从城中村赤手空拳地走到纽约的T台,她放弃了学业,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像歌里的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但作为朋友的私心,许云想还是如是说。
很久之前看一档综艺节目,里头的嘉宾说,“如果一个人他的心里很苦,那你是要给他多少甜,才能填满他那个苦啊!”
那个胖胖的主持人正色回答:“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丝甜都能填满。”
她说得无心,听到陈慕舟的耳朵里,却品出了其他的意味。
待走到停车的地方,雨刮器上夹了停车缴费的单子。宾利的司机站在一旁等着替许云想开车门,陈慕舟有些气闷,朝她勾了勾手:“你让司机回去,我们去俱乐部那边玩两把怎么样?”
又是卡丁车,许云想在回家还是出去玩之间犹豫了一下。
不过,想到今天也没有其他的安排,到底还是让司机先回去了——
陈谨川去了公司。
过几天要去一趟英国,原来的行程安排就得再压缩安排。
陈柏贤发过来一个国内的手机号码,特意备注:路翡翡,你路叔叔的女儿。
多余的话没有。场面上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不至于这么没有眼色。
林深按老板的要求订了一家适合商务宴请的餐厅。
在商场的顶层,古朴典雅的装修风格,配合江上的往来船只,别有一番风味。
路翡翡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站在窗边的人在讲电话。
“晚饭吃的什么?”
“待会儿要给你带甜品吗?我正好在附近……”
声音温柔得要滴水,和他高大冷肃的外形形成极大反差。
陈谨川镇定自若收了电话,示意服务生可以开始上菜。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意选了几样。你有喜欢的可以再加。”
年轻的女孩儿露出明艳的微笑:“我都可以,不挑食。”
又主动推进话题:”一毕业回家,在家里成了吃闲饭的人,我爸就嫌弃得很。”
陈谨川并不拆穿,能去参加巴黎名媛舞会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烦恼。
他顺着她的话说:“我听路叔叔说,你学的艺术,想做相关的工作?”
“是,我学的艺术与设计专业,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深造。但回国来先在相关领域工作一段,投入实践当中,也觉得未尝不可。”
放在桌上的手机里进来了一条微信消息:【我终于找到合适的回礼。爱马仕的包包vs婴儿届的爱马仕……魔法打败魔法。】
配了一张品牌logo的门头照片。
他有朋友生子,林深安排送的礼物里也曾经包括这一家。
路翡翡盯着他看手机的表情:“是家人吗?”
陈谨川点头,莫名带了一些愉悦:“是的。”
他继续翻着手机,“蒋家的蒋明敏你认识吗?我把她的联系方式推给你?她的背景和你差不多,现在创立了自己的女装品牌,我觉得你们之间可能更好交流一些。……路叔叔可能对我不大了解,我只是个商人,不大懂艺术。”
第27章 第二十七朵云
“二哥, 我能这么叫你吧?等我和敏姐姐联系好了,到时候再请你吃饭。”
陈谨川沉吟片刻:“如果你去了她的工作室,那也是你自己能力强的关系, 我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不用这么客气。之后一段时间我还要去国外出差一趟, 怕时间不凑巧。”
海城的圈子其实就这么大, 路翡翡如果找家里人牵线搭桥也会认识蒋明敏。
年轻的女孩面露失望之色:“我爸爸还说我可以跟着你学到很多呢……”
陈谨川忍不住抬手看表, 快速算了一下从这里去蛋糕店再回家的时间,太晚了再吃东西始终有点不健康, 何况是蛋糕这样高油高糖的食品。
“我公司还有点事情……这样, 我安排司机先送你回去?”
年轻女孩七情上脸, 将脚下的小皮鞋踩得震天响。
等电梯间隙, 身边站过来一个人影, 独特的香水气味彰显来人的身份。
“好巧。陈总也在这边请客吃饭?”
正是关情。
她拎一只黑色凯莉包,揶揄道:“怎么, 终于决定放下白月光出来看一看人间了?路家的女儿挺好的, 家世好,长得漂亮,人又温柔, 最主要是,不会让你弄断肋骨和脚。”
陈谨川低头扣上西装扣子, 否认她的话:“路小姐只是有些问题要问,没必要这样胡乱猜测。”
“哦……, ”关情拉长了声音,“路家那么大一个集团公司呢, 再不济她上头还有一堆叔叔伯伯哥哥姐姐。……路小姐还挺会找人的,找了个看着薄情实际又深情的, 可惜了,这份深情落不到她的头上。”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陈谨川走进去,声音冷酷:“比起管理公司,我看你写小说更有天赋。”
关情伸手拦住即将要关上的电梯门,脸上有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关氏百分之一的股权,赠予协议我这边拟,事成之后生效,不用牺牲你婚姻的名声,如何?”
陈谨川薄唇微抿:“看来你那几个弟弟,手段都挺快。不好意思,我还是之前那句话,没有兴趣。”
再次伸手按下关门键。
他回家的时候,许云想正窝在沙发上看手机,嘴角还挂着笑。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在许云想看来,他如同平时下班回家一样,平和又从容。
陈谨川进去衣帽间换衣服,听到客厅里聊天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小婴儿的衣服真的好小,好软,好可爱。”
“是吧?……没去童装店之前,我还真的不知道婴儿的衣服也能卖那么贵,无愧它婴儿届爱马仕的称号。”
……
衣帽间铺了白色的羊毛地毯。
打了漂亮缎带蝴蝶结的橘色盒子还放在角落里,陈谨川知道,这是她那个叫做程瑶瑶的朋友送给她的,一只漂亮的奶昔粉包包。
为此他的枕边人在床上纠结了两个晚上如何回礼。
她有些甜蜜地抱怨,从高中到毕业,朋友间往来的礼物价值也水涨船高,但远没有高到送几万块钱的包的份上,何况还要在里头搭上一定比例的配额才能拿到,实际价值更高。
程瑶瑶家有个一百来人的制衣厂,她现在的财富很大程度上依仗她的婚姻,“瑶瑶其实自己很节约的。她送我这个,不知道她婆婆会不会说她。”
“她既然送出来了,肯定也考虑过。朋友之间算得太清楚,也很伤情分。”
陈谨川语气冷静地分析,在他看来,这么点钱的东西压根就不值当这份焦虑。但她显然没法儿释然,他也就耐着性子陪她沉溺其中。
这是和商场上动辄千万或者上亿级别的交易完全不同的体验。
女孩儿的柔软心事,完全敞开在他的面前。她在允许他了解她的生活,她的世界。
陈谨川慢条斯理换了一身家居服出去,客厅里的电话已经结束。
“回礼买好了?”
衣帽间的地上摆了她在微信上和他提过的那个品牌,好几个白色礼盒,简洁logo,透着独有的法式优雅。
许云想松开手机,从沙发上坐起来:“终于。下次见面的时候送给她。”
一双明亮的杏眼盯着他,一副“求表扬”的样子。
陈谨川微微点头,“贵吗?”
“还好。”许云想撑住自己的下巴,“……反正刷我爸的卡。”
许尚泽给她开了一张副卡,逢年过节和其他重大节日还会额外给红包。夫妻俩对女儿的金钱教育颇为自信,既给予充分信任,又提供足够底气。
陈谨川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她微笑:“岳父大人的工资看来还可以。”
原本还想在ipad上看下邮箱,眼下又有了更加重要的事情,他摘下眼镜。
许云想不疑有他。
“我爸很大方的,他的私房钱除了买各种期刊杂志和书,其余几乎都花在我身上了。我妈知道,但她不说。”
小时候许尚泽给她送的礼物大多是书,到她慢慢长大,礼物升级成了她想要的漂亮裙子和经典包包。教书育人的职业注定发不了大财,但许尚泽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给了她最好的父爱。
“那我呢?”
一瞬间,许云想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她有点儿怀疑自己的理解,但又不大理解这种对比。
父亲是父亲,丈夫是丈夫。
“……你也很好。”
这个“也”字显然没有那天晚上他去电影院接她时来得动听,她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不快。
客厅柔和的射灯照耀下,他黑漆的眼眸攫住她。
“和岳父大人并列,是我的荣幸。”
“就是……我们的情况比较不一样。我们都还在适应对方,还没有到那么亲密的地步。”
许云想有点语无伦次地解释。
她的家里,许尚泽和秦蘅有一个共同账户,两个人的工资和奖金按一定比例转过去,家里大笔的开支,比如旅游投资买房之类的,都是从那里面出。
而许尚泽和秦蘅,已经结婚快三十个年头。
金钱和性.一样,都是亲密关系里的一部分,她和陈谨川顶了婚姻的名头,却远没有到那个地步。
陈谨川听懂了,他总结:“总归就是做丈夫的失职,妻子还在刷岳父大人的卡……日后你爸爸见了我,都要怀疑我家公司是不是不行了。”
她的心里有属于自己的度量衡,亲密度到哪一步,可以做什么样的事情,按部就班。
许云想心里含着未明的慌张:“你生气了吗?……要不要吃一口栗子杏仁蛋糕,很甜的。”
蛋糕还是他绕路去买回来的,栗子奶油交织成华丽格纹均匀铺陈在蛋糕表面,上头撒了烤核桃碎屑和雪花糖霜粉。
挖一勺,云朵般的口感和入口即化的奶油夹心一同在舌尖绽放。
她有心缓和刚刚的气氛:“二哥,你试一口,真的超级超级好吃。”
他其实对甜品不是很感冒。在国外那些年,不同场合试过不少甜品,无一例外的齁甜,让他一度怀疑外国人的味觉是否失调。
“甜吗?”她期待地问,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这家小蛋糕出了名的甜而不腻,加上冬日里栗子的清香,确实……还不错。
他看着她粉嫩的舌尖,喉结重重一滚,身体已经凑了过来,又深又重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交缠吮吸。
这个栗子奶油味的亲吻逐渐失了控。
许云想无从招架,身体在他的臂弯里拱成一张弓,又渐渐被压到了沙发上,手里的蛋糕不知何时滚落。
客厅的暖气本来就开得足,加上这个热情纠缠的吻,愈发让人觉得呼吸不畅。
她下意识推了一下男人的肩,微微偏了头,正对上呆坐在沙发前的花花的眼睛。
小狗呼哧呼哧地盯着她们看,嘴角的白毛上挂着可疑的奶油。
男人更加急切的呼吸声就停在她的耳边,又顺着脸颊亲昵地吻了过来。
意识瞬间清明。
“狗……”
陈谨川低笑了一声,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一般,震得人心痒,“现在够亲密了吗?……虽然骂人也挺亲密的,但我不大喜欢。”
许云想在他说话的间隙表达完整:“狗狗偷吃了蛋糕和奶油。”
陈谨川:“……”
奶油会刺激狗的胃肠道,引起呕吐等情况。
旖旎和亲密瞬间消退。
陈谨川不得不一边听许云想和宠物医院的医生讲电话,一边鞍前马后地伺候一只小狗。原本手里的细软腰肢变成了蓬松白毛。
医生说,如果吃得不太多,应该也不影响。建议她们先观察一晚,如果有什么不妥,再送去医院。
许云想头一次允许花花晚上睡在她房间的地上。
夜阑人静。
狗狗的呼吸声明显,陈谨川在许云想第n次将头伸出去观察它的时候将人摁住。
“我会留意的,你睡吧!”
沙发上撩拨起来的情.欲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起身里抬头,明知得不到纾解,却还是要固执将人圈在身边。
“甜吗?”
甜的,人比栗子蛋糕更甜。
客厅里没有回答的问题,深夜里默默回味了一遍。
第二天起床,许云想惊喜发现花花依然状态良好,活蹦乱跳跟在她身后,从客厅到洗手间。
倒是陈谨川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想到他为了花花的健康牺牲了睡眠,她主动替他挤好牙膏,又揉出绵密的剃须泡沫。
忙前忙后,体贴备至。
公寓的洗手间不大,何况她装修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的可能。
椭圆形的镜子里,照出来她盯着他看的样子,眼神专注。
许云想暗自垫了脚尖比划两个人的身高差,抬眼才看到他隔着镜子一直看着她,神色间透着莫测。
两个人在他出门前亲了很久。
最后是他停了下来,伸手替她抚平被自己揉皱的睡衣:“……以后我的牙膏也用你这一款。”
许云想呆住。
他住进来之后,她给他买的其他牙膏,但今天早上她习惯性拿了自己的牙膏给他挤上。
那只粉色的kissing rose。
上班路上的陈谨川发了消息过去:【所以,我们的亲密度要到哪个地步,你才刷我的卡。】
拥抱……
接吻……
And……
第28章 第二十八朵云
陈谨川按照日程安排去出差。
许云想在日历上细细标记他要去的地方, 先是美国,再转瑞士,最后是德国和英国。
“公司业务, 以及我的家里人也需要在年前去拜访。”他如是解释。
那珉女士在洛杉矶, 大哥的母亲在瑞士, 陈家的爷爷奶奶在德国, 至于英国, 他含糊地说有朋友在,许云想也没有太在意。
他的主要求学经历都在海外, 故交遍布地球村都说得过去。
“如果有想要带的东西, 就发到我的手机上来。林深会和我一起, 我号码没有打通的话, 可能在开会, 你直接找他;管家会安排三餐送过来,有什么想吃的你可以直接和他说;家政每周过来两次, 司机在楼下待命, 下雪下雨不要自己开车……”
在没有他之前,她也独立生活过,并且将自己照顾得相当好, 其实并不需要这样事无巨细的安排。
许云想恍然间觉得自己过得有些堕落了,一应生活里的大小事务好像莫名间就由他接手了, 而他搬过来住的时间甚至不足一个月。
大洋彼岸的衣然痛心疾首:“资本主义腐蚀了你。求蹭,也腐蚀我一下吧, 我安心接受。”
纽约冬天的风吹乱她的丸子头,她瘦得更加明显, 但笑容愈发开朗。
生活里少了一个人,许云想的日子不自觉就闲了下来。
离职空档期, 又是年前,天气还冷。
居家宅buff叠满。
她和衣然的girls talk便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之前陈谨川在,公寓又小,两个人都觉得谈话的氛围不对。
现在,衣然继续给她发秀场后台的男模特照片,也教她从化妆师那里偷师过来的定妆小技巧,更多的是她的奔波日常,各种场地彩排,试妆,拍照,也有广告的试镜,账号后台各种匪夷所思的合作询问。
许云想的生活要简单得多,三餐有人安排,她又不想出门,便整日呆家里看电影,或者看书,偶尔也会思考一下年后的工作计划。
而发给衣然的图片再转发一下,同步给陈谨川,便是两个人的联络。
他显然比在国内要忙得多,发给她的内容不是在开会,就是辗转飞机和商务车,去各个不同的地方见不同的人。
出发之前还亲昵到牵手接吻的两个人,因为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从前。
分开的前两天还曾经尝试视频,寥寥数语将已经发过的图片转为言语之后,两个人之间出现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许云想说不出诸如“我想你”了之类的话,虽然睡觉之前,确实会怀念一下人形抱枕的温度。但穿西装的陈谨川和穿睡衣的陈谨川好像两个人,她瞬间又回到从前数学补习时被人支配的恐惧。
而陈谨川显然也不是会甜言蜜语的人,他习惯了高效简洁的沟通,虽然声音还是温和,但在许云想看来,远不及他在公寓里的态度。
听在前排副驾驶的林深的耳里,有心想提醒自己的老板,对面那是你的妻子,不是下属。
又觉得自己逾越,默默将话吞了回去。
衣然倒是对陈谨川的印象还不错,但是比起债权人她更站自己的好朋友:“那就先当他是取悦你的一样玩具,他的存在让你身心愉悦……”
自从许云想结婚后,两个好朋友之间的话题尺度更加开放了一些。
衣然不避讳她在纽约也有约会,她说:“亲吻和拥抱是通往女人心灵的捷径,纽约实在太大太空旷了。”
这句话由一位知名女性作家的名言改编而来。
许云想心有戚戚焉,情人的怜悯和珍视大过一切的语言和行动。她承认自己在陈谨川的怀里亲吻里也曾有过心旌动摇的时刻。
人心并不总由自己的意志控制,偶尔也有脱轨时刻。
衣然的表情认真:“陈谨川绝对不是能被人情和世俗绑定的人,他如果只想要一个壳子里的陈太太,他那天晚上可以推开你,就算没有推开,他顺着你的意思走,你们现在也不会在婚姻里。——相信我。”
答案隐隐指向爱,或者类似的情感,但许云想也很迷茫,他爱她什么呢?
……甚至他还没有开口说过爱。
衣然凑近了看手机屏幕:“没有人会不爱你。不过……”,她突然好奇,“我听你的描述,感觉他还可以。但你之前为什么怕他呢?”
“很多啊……”
许云想回忆。
高中的时候陈谨川寒暑假会回国。陈慕舟那时候已经气跑了好几个家教老师,家里有钱,日后生活是看得见的无忧,他的心思都在吃喝玩乐上,陈柏贤又宠着他。
陈谨川自己接手了弟弟的学业,面授机宜还不够,回去德国了还要开着视频盯着。许云想数学太差,被迫跟着一起旁听,也听他骂陈慕舟“你的大脑真的是知识的荒漠。”
衣然开口:“他也这么骂你?”
许云想吞吞吐吐:“……那倒没有。可是我就在旁边,他说这话不就是含沙射影扫射一片吗?”
以至于后来做到关于数学的噩梦,旁边都还附赠一张陈谨川冷冷的脸。
衣然在电话那头笑得几乎要断气:“……你知道好的家教老师多少钱一节课吗?”
起码四位数,外加几百块的车马费,还得搭人情才能请到名校的优秀教师。许云想听班上的尖子生说过。
“后来大学的时候,阿舟在校门口跟人打架,他不敢找叔叔,也是找的二哥。”
从派出所出来,陈谨川的脸色非常难看,他那时候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业务,很有上位者的威严。
许云想替他解释。
那个体育系的男生追求她已久,堵宿舍楼下堵教室门口堵食堂路上,陈慕舟看不过替她去理论,没几句话两个血气方刚的人就干上了。
她至今记得他说陈慕舟那句话。
“有一百种让他长经验教训的方法,你偏偏选了最烂的一种。”
或许因为他太高大,一米九几的身高,加上黑色西装冷肃表情,许云想莫名就觉得,他这句话也在点她。
……
林林总总,衣然懂了,并且替她总结:“就是天生冷脸的人,吃亏,做了这么多好人好事还不被念好……”
总是替她们收尾烂摊子的是他,一直冷着脸的也是他。
那里面是不耐烦吗?还是其他?
许云想已经无从得知。
衣然提醒她:“看看你的好朋友我,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他会愿意出手两千万帮我解约吗?”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这么一笔钱放在银行里,利息也客观,何况他当时提出来的还款条件更是称得上仁慈,谁会相信一个大二的女生有偿还这笔巨款的能力呢。
连她自己其实都毫无把握。
挂上电话,许云想的心里还是觉得闷闷的。
从拉斯维加斯回来的这一个月过得像过家家的范本一样。
他扮演爸爸,她扮演妈妈,花花像稚儿,在小小的公寓里亲亲密密挨在一起生活。
不是循序渐进的恋爱结婚,而是先直达了目的地,再来溯源般寻找一个感情的线头。
是因为她找,所以它才在,还是它原本就存在,只是她现在才发现?
关于婚姻,关于感情的各种答案太多,没有人来给她画重点。
许云想在睡不着的深夜里重温一部动漫,里面的女孩子说,“不要彷徨,只注视着前方前进就好。”
而冬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季节,仿佛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你只管往前走。
她的困顿短暂消散,第二天精神奕奕地安排了家政去父母亲的房子里打扫卫生。
虽然平时每个月都有留意开窗换气检查家具,但年节是不一样的。在海岛过完年之后,许尚泽和秦蘅会回来这边,海城还有不少的亲朋好友及师长学生。
打扫是个细致活儿,监督指挥也不容易。
许云想呆到快傍晚。
陈谨川发来微信消息:【还在玉兰苑那边?】
许云想回他:【嗯,家里书多,随便拿起一本就忘了时间。二哥,你在做什么?】
对话有来有往,才叫做沟通。
她还没有等来他的回复,就先收到手机视频通话的邀请。
来自许尚泽。
“这么迫不及待,生怕我悄悄偷了书回家吗?”电话接通,许云想先声夺人。
她的公寓小,客厅里只有一面墙,塞不下许多的书,很多旧书还是放在父母的家里。
视频镜头斜斜地晃了一下,从许尚泽和秦蘅的身上转过,跳到了一张多日未见的脸上。
——是陈谨川。
他没有穿西装,而是套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圆领衫,露出里头白色衬衫的领口,深色西裤下两条长腿随意搭着。
许尚泽的声音自画面外传过来:“阿川出差经过这边,顺路过来看我们……”
夹杂着秦蘅嗔怪的声音:“我们年前就回去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
“……”
几天没见。
陈谨川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安定了下来。
她其实会发很多图片,遛狗时遇到的可爱柴犬,阳光下的腊梅花,路边卖水果的广告语……琐碎的日常,但是里面都没有她自己。
想视频,又总是错过时间。
手机镜头里的许云想穿得素净。
简单的珍珠扣v领灰色毛衣和浅蓝色九分直筒牛仔裤,搭一双矮矮笨笨的灰色UGG雪地靴。
头发扎成低马尾,素面朝天,头发上甚至还别了一只签字笔的笔帽——权当发夹用,黑色的。
她盘腿坐在浅色的木地板上,单手压着一本书。
落地窗外有夕阳的光照进来,阅读灯也开着,叫她的面庞漂亮得不像话。
“二哥好……”
许云想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挺直了背。
被叫到的男人坐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天鹅绒沙发上看着她。
他的目光像潮水一般覆了过来。
盛大的,思念的,沉默的。
许云想曾经在网上淘过一部电影的剧本。
电影里,男女主角身边有了各自的爱人和事业,他在台上弹琴,她坐在台下观赏,他弹起他曾经给她演奏过的旋律,这一对旧情人之间的目光有过那么一刻的交汇,相视而笑。
关于那个眼神,剧本里是这么写的,“Its the kind of smile you could miss if you blinked……but its enough to signal to……”
You could miss if you blinked.
但是,许云想清楚地知道,她没有眨眼。
第29章 第二十九朵云
许尚泽发现, 自己女儿今天的态度不大热络。
他以为她累到了,将镜头调转过来:“今天辛苦了,打扫卫生不容易吧。”
许云想翻了一下腿上的书:“嗯, 要大红包才能好。”
看不到他的地方, 忍不住在想, 二哥没提要去看她爸妈的事情, 是顺路吗?……还是其他?
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她伸手压了一下, 正好被凑过来的秦蘅看到,“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家里不用急着打扫, 反正年后才回去……你今天住家里, 就别跑了。”
她也注意到女儿的话少, 当她是身体抱恙。
夫妻两个一叠声劝她挂了电话, 早点休息。
她马上拿起放一旁的手机, 开始编辑消息:【二哥,你……】
想问的太多。
你是为了这个特意去的英国吗?
你打算和我爸妈说了吗?
……
又担心消息影响他的表现, 叫家里两位特别擅长捕捉学生表情的老师看出来。
删删减减, 最后只发出去几个字:【二哥,你出来给我回个电话好吗?多晚我都等你。】
八个小时的时差。
她这边的傍晚,英国曼彻斯特的上午。
陈谨川当然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这趟特意飞过来,他也只是如往常一般寒暄, 和过去偶然间路过的拜访并无不同。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扫了一眼, 脸上浮起明显的笑意。
许尚泽留意到了,给他的茶杯里续上茶水, “这是有情况了?”
陈谨川并不否认:“还在了解当中,以后请您和秦阿姨一起见见。我爸和周阿姨那边, 我打算年后再说。”
秦蘅倒是高兴得很,替自己的闺中密友高兴。周韫宜碍于后妈的身份,总不好置喙继子的婚姻大事,但终归还是关心的,在她面前说过不下十几次。
对话轻松且随意。
留许云想一个人在回去的车上思维发散。
二哥这趟还去了美国见那珉,去了瑞士见大哥的母亲,还去了德国给陈家爷爷奶奶拜早年——那珉女士早已知道,她那对蓝钻耳环还是她给的,那陈家爷爷奶奶呢?二哥也说了吗?
许云想忍不住开始咬下唇。
她时常有种这桩婚姻是一个梦的感觉,太过荒诞离奇倒是更像电视里的某种整蛊游戏。但是半夜在陈谨川怀里醒来,看到衣帽间里他的西装和她的裙子挂在一起,又才有婚姻的实感。
远在大洋彼岸的陈谨川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他不想事情曝光的时候身边的人受委屈,至少,他要有可靠的同盟军。
他的母亲那珉当然站他,甚至在知道他只是一个人过来洛杉矶的时候还表现出了明显的失望。
“我以为你结了婚,至少会带着衣衣过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爸,跟她家里坦白?”
陈谨川心里有数,他只说,“快了。”
惹得那珉一巴掌拍了过去:“你总不能叫衣衣跟着你受委屈。……要不我再拍点儿什么送给她?”
当母亲的心,总是期盼着儿子过得开心幸福,但当初听说他的闪婚对象是许云想时,那珉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豫了一下,问他:“那阿舟那边……”
虽然和前夫那边的联系并不多,但两个小孩青梅竹马连她都有所耳闻,她甚至一度以为陈慕舟会在自己儿子面前结婚。
兄弟为了一个女人反目在任何家庭里都会是丑闻,何况陈家这样的豪门。
陈谨川轻描淡写:“她们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那珉松了一口气,她也是自从陈谨川结婚之后,才挖出来更多的信息,比如,自己这个一九三的儿子还学人玩暗恋那一套,具体多久他没说,只假装忘了。
他一个连数学高考倒数第二道题目都记得的人,说忘了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多久。
那珉暗自叹气,她是在几天之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不管时差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你结婚的时候,知道她们之间不是爱情吗?”
回应她的是沉默。
阴差阳错之下的侥幸拥有。
那珉当晚决定,日后回国一定去国内寺庙给菩萨塑一道金身。
和陈家爷爷奶奶的对话就更加慎重。
林深看着老板思考时森冷的脸,不明白他回自己家有什么好如临大敌的,公司今年的业绩再创新高,董事长的亲爹没道理不满意……吧!
陈正和和甄华正在客厅里听越剧,看到陈谨川推门进来都有些惊喜。
他一早说他要来巡视欧洲分公司的业务情况,两人都知道他这趟行程应该很赶。
只是没料到更大的惊喜在后头。
“……你说你结婚了?”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
陈谨川看着地上,沉稳地“嗯”了一声,“和许云想,也就是衣衣,阿舟的好朋友。”
米色的羊毛地毯他来德国时就已经在用,这么些年甄华爱护得很好,绒面依旧干净齐整。
在陈谨川回来之前,陈柏贤还给自己的父亲陈正和打了电话,谈及了二儿子的感情状态,“好像从前关家的女儿又来找阿川了,不知道两个人什么情况。叫他去相亲也不情不愿的……”
现在,陈谨川说他结婚的另有其人。
甄华的语速比陈正和的更快:“以前,你不是和关情好过一段时间吗?我们还以为……”
在更加保守的老人家面前,他的故事简短:“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关情找我也是为了她家公司。……我和衣衣之前在美国的时候碰到,彼此觉得合适,又相识多年,正好拉斯维加斯结婚方便,就在那边领了证。这次也是特意回来,想跟您二位说一声。衣衣那边工作走不开,年后我再带她过来。
陈正和在商场这么多年,也被眼前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比甄华更敏锐:“衣衣不是阿舟的女朋友吗?”
甄华:“……”
陈谨川正色:“她们不是男女朋友关系,是好朋友。阿舟对我们结婚的事情并无异议。结婚的事情,我打算在年后告诉我爸。”
总归是好事。
晚上的时候,甄华跟陈正和说:“阿川结婚了也挺好的,你看他发微信消息时候的表情,总算是有点儿人气了。”
陈谨川是在小学毕业后才来的德国。
刚来的时候沉默寡言,戒备心非常重。
两个老人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
陈予文受伤的第一年,陈谨川刚刚进幼稚园不久。
小孩子的恶意直白且明显,原来每天和他一起玩耍的同学开始疏远他,偶有不留神,和同学发生了不愉快,他们就会做瑟瑟发抖状,好可怕,你妈妈不会找人开车来撞我们吧!
甚至有家长给校长意见箱留言,说不愿意和他一间学校。陈家每年给学校捐钱捐教学楼,这桩投诉最后也不了了之。
那珉很快察觉到儿子的不对劲,想带他去国外读书,陈柏贤不同意,理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为什么要避开”。他一贯强势,大儿子已经受伤,二儿子不能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内。陈家因此开始大规模整顿网上的言论,八卦媒体愈发反弹,各种代称缩写更加在各种渠道流传开来。
那珉和陈柏贤的感情由此每况愈下,直到分开。
而他却在父亲的固执和八卦的猜测里,迅速从稚嫩的孩童长成不苟言笑的少年,直到爷爷奶奶将他接到德国。
陈谨川在德国家里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回到房间还是觉得心绪难宁。
这种感觉像坐过山车,一点点往上爬,严丝合缝地卡住每个节点,然后等攀上最高峰,向着未知的以后俯冲过去。
睡不着,干脆打开办公用的ipad,意外看到关情发来的邮件。
言辞依旧恳切,赠予的股权已经提高至两个点,并说,“我还有你那时候受伤的照片,匿名发给你弟弟的青梅如何,保证促成你的横刀夺爱,心甘情愿那种。”
痛得最严重的时候,他都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肋骨断裂和脚踝骨折让最寻常的吃饭喝水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何况每天还有源源不断的公司的事情找过来。
他那时候正出差法国,计划先将欧洲的分公司的业务都巡视一遍,再回德国和爷爷奶奶弟弟以及他的朋友们见面。
阿舟发消息说他们分开行动,女孩子们去了意大利。
法国和意大利隔得并不远,他那时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看过她,心里动了去看一眼的念头。
这个念头的代价重大,保镖跟在身后都没反应过来。
腿部的剧烈疼痛没让他动容,怀里少女紧闭的双眼倒叫他心跳几乎停止,那时候所有的念头都是,“她那么怕疼。”
关情那时候正陪着母亲卢珍珍在欧洲度假散心,在ins上po了几张色彩斑斓的小岛照片,带定位。
意大利,普罗奇达岛。
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个合适的理由根本瞒不过去。他出门有保镖跟着,再大的危险也轮不到他上。何况事情都能调查,他主动找好借口比被发现后再解释来得合适。
他在病床上打了个电话过去。
出差未归的借口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在法国遇到了同学,双方互有好感,决定把臂同游一段时间。
陈谨川一向持重沉稳,没有人会怀疑他在撒谎。而且他和关情确实有同学情谊,家里又都认识。
关情等他的保镖出去的时候出声调侃他:“老同学,你不打这个电话我还真不知道你属情圣的。你说你图什么?”
图什么呢?
甄华在德国也没有放下她听戏的爱好,家里的越剧京剧昆曲黄梅戏……一大摞碟片都从国内带过来。
他曾跟着听过很多次,笙板月琴的清音掠过,女腔婉转哀切:“……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实指望,与你并肩共欢笑,谁知道……”
他不耐咿咿呀呀的悠长唱腔,但那一段,曲中人的心碎溢出戏外。
谁知道,谁知道。
感情的发生从来不由人,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甄华以为孙子是个戏友潜力股,嘱托他先去看《红楼梦》,再来听整部戏。
他那时候只是淡淡笑一笑,轻声说,公司事情挺多的,奶奶你饶了我吧。
谁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呢,你的内心已经啮咬翻腾了无数遍,可是在别人看来只是比平时沉默了一点儿。
这种单枪匹马地战争,注定折戟沉沙然后不见天日——
许云想直到回到公寓,也没有收到回电,倒是宠物店积极来电:“花花妈妈,你家花花的毛修好了,也洗干净了哦。”
附赠一段花花被工作人员抱着出来的视频。
她应好:“我现在马上过来接它可以吗?”
年前宠物店的生意特别好,问了三家相熟的店才给花花加塞上一个号。
刚刚已经让司机下了班,她准备自己开车去接它。
夜间车少,十五分钟的车程,将大棉花糖宝宝接上放在车后座。
一人一狗,快乐地往公寓方向走。
前方的红灯亮起,她踩了刹车慢慢停下来,正待回头看看后车座笼子里的花花,一股巨大的力气从后面冲了过来。
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倾,磕在了方向盘上。
……直到车窗上被人敲了敲。
她才反应过来,被追尾了,顺势往后座看了一眼,花花的笼子也往前冲了一段距离,将掉不掉的在座位边缘摇晃,花花显然也受了惊吓,整个狗身都缩在笼子的最里端。
她解开安全带,伸手将狗笼往里面推了推才下车。
是一台黑色SUV,车主是个年轻人。
责任分明,对方全责。
红灯变绿,后排跟着的车堵了一长排。两人简单沟通了一下,将车开到路边给各自的保险公司打电话。
陈谨川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许云想手忙脚乱,花花在她的怀里呜咽。
“衣衣。”
她熟悉的声线钻进耳朵。
“二哥……”
蓦的鼻酸。
也不是疼,也不是委屈,而是超越言语之外的,熟悉的踏实感。
第30章 第三十朵云
等许云想回神的时候, 人和狗狗已经坐在了迈巴赫的车上了。
陈谨川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将他的另一个司机和商务用车安排了过来,送她去医院做检查。
还留了人在现场替她处理被追尾的事宜。
除了事故刚发生那一瞬, 头磕到方向盘有些痛, 她其实并没有多大感觉。
陈谨川坚持要她去医院一趟, “就当是让我安心也好, 不然你许叔叔和秦阿姨知道也不放心的。”
去的是一家私人医院, 拍了一堆的片子。
温和的女医生轻言细语让她在医院里多住几天,检查的结果还需要时间, 伤情也会有延迟。
许云想多少觉得有些夸张, 除了额头的磕伤鼓起来一小块, 她自觉几乎没什么问题。
肇事的年轻司机知道她住院, 发过来的微信消息里就带了几分怀疑:“……你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公立医院不行吗?非得去私立医院, 超出合理范围内的要求我是不会赔偿的啊!”
许云想扣上手机没有回复。
陈慕舟在一个小时后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将她上下左右好一番打量, 嘴角直抽:“……我tm在万礼的温泉汤里泡得好好的, 二哥连环夺命call过来,我还以为你发生了天大的车祸,结果!!!”
他咬牙切齿看着她额头指甲盖大小大淤肿, “……就这么……大……的伤,是吧?!”
许云想知道万礼, 离海城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小镇,有个巨大的人工滑雪场。没去北海道和瑞士的时候, 陈慕舟和他的小伙伴最喜欢去那里,远离家长管辖, 乐得逍遥自在。
接收到一旁司机的眼神提醒,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什么,我没有诅咒你发生意外的意思啊!”
工具人陈慕舟匆匆来,又匆匆离去,将花花连狗带笼子一并提走了。
许云想担心周韫宜的过敏症,陈慕舟反过来宽慰她:“我放肃宁湾副楼那边养着,绝对不让我妈碰着狗毛。”
笑话,就他二哥那个严肃慎重的语气,他要连个狗狗都安顿不好,都对不起他送他的车。而且,二哥还说了,他回来之后,车库里的车随他挑一台。
病房是医院顶层的单人套间,带独立会客厅和卫浴间。
许云想躺下来的时候,陈谨川的电话也准时进来。
她还记着他去拜访她父母亲的事情,“二哥,你和我爸妈说什么了?”
陈谨川那头的背景音似乎有点儿嘈杂,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疼吗?”
“不是很疼,摸上去的时候才有痛感。”她认真回答,“……头上好像长了一只角的感觉。”
“嗯。你在医院安心住两天,等我……”
她原本还不大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电话那头传来极为熟悉的机场广播声音。
她问,“二哥,你要提前回来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
她记得他原定的回国行程是后天晚上。
电话那头的嗓音平静且暗哑:“工作永远都有,你却只有一个。”
原本的安排也全是为了在许家夫妻面前刷好感度,他借口有工作要提前离开,两夫妻大度地表示了理解。
许云想几乎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段婚姻从开始到现在,他在教堂里许下过郑重誓言,也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照顾她关心她爱护她。
但他从来没有开口说过任何跟喜欢和爱相关的词语,叫人疑心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套上了“陈太太”这个身份。
陈太太可以是任何一个女生,当然也包括她。
身边的同龄人,三分的爱也要用言语在各种社交媒体渲染出十分的效果。
而现在,他只简简单单地说,“你只有一个。”
你。
只有。
一个。
病房里安安静静,加湿器在床头的柜子上轻轻倾吐如梦似幻的水雾,像此刻不尽能被理解的朦胧情意。
于是,许云想成功地,失眠了。
她盯着app上那个飞机形状的小图案,一点一点向海城的方向靠近。
正好契合衣然的纽约时间。
只是她的见解并不相同:“我不确定陈谨川会否因为责任而爱上一个人。但是,当你向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你好像开始动心了……”
她正色和自己的好朋友说:“好消息是,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你的动心浪掷在他的身上,未必不会收获同等的感情回馈。好好享受暧昧,但同时也要记得它的没有意义。”
第二天如期到来,这个世界并未因为一个人紊乱的心跳而失序。
她吃过管家送来的早餐,又重新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人。
黑色长款呢子大衣,深沉冷肃的脸,下巴处带了青色的胡渣——他是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而来。
见人醒了,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将窗外的阳光挡住。
病房里只拉了一道白色的纱帘,冬日暖阳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侧脸的线条模糊,犹显得像是在她的梦境里。
“二哥……”
她呢喃。
人影应了一声,在她的床边上坐下来,手很自然地钻进被子里,牵住她的手问:“还疼不疼?”
许云想彻底清醒了过来,摇头:“还好。”
又追问他,“那你呢?”
陈谨川也摇头,单手松了松领带。医院的暖气开得足,热意像是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许云想看懂他的意思。
坐起身来伸手替他取了领带,又低头叠整齐,卷起来放回他的西装口袋里。
陈谨川坐在病床边岿然不动,垂眸盯着她的举动。
她穿的是医院统一的蓝白条纹病服,大概码数有些大,露出一截细白的锁骨,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散落其上,额头的淤伤发红。
再抬头,他眉眼五官间的锋棱都柔和了不少。
深邃的眉骨下,是黑如曜石的眼眸,他抬手将她的额发轻轻拨开,凑上来仔细看了一眼,“像小龙人。”
那首脍炙人口的儿歌不期然在脑海里响起。
昨夜被深水炸弹般的那句话引发的震荡已经平息,她微微扭头:“小龙人的犄角在额头正中间,我的才不是。”又欲盖弥彰地加一句,“林助理也回来了吗?”
一般总裁临时有事的场景,都会由身边的高阶总助顶上。
陈谨川不明所以,还是回答:“他比我早回国两天。”
最后一站英国是私人到不能再私人的行程,他只留了保镖在身边。
“那你累不累?”她轻声问。
向来整齐熨帖的衬衫都有了褶皱,十几个小时的奔波,谁都不是铁人做的。
他终于没忍住将人拖到怀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否认,只回了一句,“累得有意义。”
任何和你有关的事情,都自带意义。
陈慕舟带了奶茶过来的时候,正看到陈谨川的保镖在门口。
他倒没有想过诸如新婚夫妻之类的词眼,连门都没敲,直接越过他们推开门,就看到里头抱在一起的身影。
就看起来……很像夫妻。
……如果他二哥盯他的眼神没有那么冰冷的话。
“那个……我不知道你们在……我下次一定敲门!”
许云想都没来得及脸红,陈慕舟就跑了。
陈谨川蹙了眉:“他这不爱敲门的坏习惯,真是二十几年未变。”
也没说其他的,打开行李箱拿出睡衣准备洗澡。顶层病房设施齐全,倒是许云想有点儿震惊,她睁大了眼睛问他:“你不回家去洗吗?洗好正好休息一下。”
陈谨川看她的神情柔软:“你在这里,我当然在这里睡。”
Double kill.
二十四小时内的双杀。
许云想僵住,心里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又被她生生忍住。
陈谨川从浴室里出来,乌黑发梢沾着水汽耷拉了下来。
病床上的人小小一团,一动也不动,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一米五的床原就不大宽阔,他毫不客气伸手往她的腰上一勾,那点儿软绵绵的重量就不够看,人直接贴进他的怀里。
“我困了,时差太混乱,一直没有睡好。——门口我叮嘱了,不会有人进来。”
他的嗓音低沉的,带着真切的疲累感。
都是她的气息。
病房是,浴室是,床上还是。
他不说最后一句话还好,说完许云想就红成一只煮熟的虾子。
不会有人进来,听起来好像什么医院play要发生之前的羞耻台词。
身后的呼吸声很快平稳,显然疲累至极。
许云想睡得足够多,只安静躺着。
睡梦中的男人占有欲十足的揽住她的腰,不让她走。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摁亮屏幕。
慕慕舟舟在四十分钟之前发送的消息。
【我哥回来了我就闪了,奶茶我拿走了,变凉了不好喝。你再点一杯。】
过了半小时后又发了一条。
【那什么,你之前在美国和我说的你那个闪婚的同学,不会是???】
【那个不行的,不会是???】
……
许云想羞愧难当,一个月前的回旋镖飞了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按手机键盘:【你的联想能力也太丰富了,拉斯维加斯结婚的人那么多!……我要告诉二哥,你怀疑他不行。】
她恶劣地倒打一耙。
陈慕舟在那头安静如鸡。
她放空自己的脑袋,打开手机里的单机小游戏玩了起来。
一位沉默的公主通过她的操作一步步走出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
新的世界通过,黑色的背景上亮起极具哲学感的箴言,“看啊,她初绽光芒,只是无人分担,路犹漫长。”
身后传来慵懒的声调:“几点钟了?”
“八点二十四分。”
病房里的安静被打破,这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
陈谨川却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他将她搂得更近,犹如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贴在她的背上,“还疼吗?”
“不疼。”许云想实话实说。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问她这个问题。
“以前我没有办法弥补,以后我都会在,I promise.”
他就这样抱着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低沉的音色从她的耳膜刮过,
许云想在这样心和心只隔了一点点距离的旖旎时刻,听他毫不设防地说,promise.
Triple kill.
三杀。她很想说,二哥,你今天有点犯规了。
但天地间太安静,心像从半空中缓慢坠落,茫然失重,唯有默不作声抬手压住胸口。
暧昧需要有意义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有的时刻也不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