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220(2 / 2)

“你是……小白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那句话。

***

咔擦——

蒋工失望地放下照相机,他今儿原还想拍条变异鲨咬断人腿的新闻呢,谁料那状元秦老板出手太快,加上文侪把腿抬得老高,一连串动作下来,文侪竟是毫发无损。

扑空后,蒋工当即便跑走了,文侪甚至没能问他那寻人广播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那妄图咬他的变异种没讨着半点好,下一秒便被赶来的尤老爹拿五齿鱼叉戳破了脑袋。

“哎呦,水畜生,脑袋牛皮似的,费老子好大劲!”

文侪还没完全打起精神,双脚腾空一刹,又没入了黑水之中。

“你这回是侥幸脱逃,下回可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碰上我了。”秦老板将适才拖拽文侪时溅上的污水在文侪衣上抹干净,说,“让让道,我还没巡完这层楼。”

文侪这会儿脸皮厚比城墙,只觍着脸凑上前去,直贴着人家那抖腿驴子走:“哎呦,秦老板,咱们多久的交情了,我单是想向您打听一下——戚檐在哪儿。”

秦老板给他冷不丁一问,愣了,良久才答:“这儿不是他的地盘,他那样的人,来不了这地方。”

“怎么来不了?”文侪追问。

秦老板眼睛盯着那状似无澜的水面,想了想才说:“他要是来了这儿,他不会跑,不会躲,他站在水里,却恨不能躺进去。你说,这样,他怎么能来?”

文侪脑子一转,便笑着接上去:“您倒是不仅要站着,还要骑上驴子,把自个儿托高,除外还杀怪东西。您是在挣扎,他是一点儿不挣扎。”

“你想说什么?”秦老板眯起眼睛。

“我想说您身上一定有那么一个点,和戚檐他恰恰相反。”

秦老板耸肩,催驴子走了。

文侪见那驴子走得比先前快了不少,猜测这有关秦老板的固定事件应是差不多走完了,便随着人潮走,打算看看还有啥热闹可凑。

可惜没了。

拥挤的人群一哄而散。

文侪渐渐成了那块地儿唯一一个没受伤,却还站定原地的人。

算了,也不是大事,大不了他自个儿逛逛。

听适才那大叔说,海鲜市场和牧场因为出了变异事故,眼下皆已封闭,但他既未提及杨姐包子铺,那包子铺该是没遇着什么麻烦。

文侪也不直奔那小店而去,只挨家挨户地看,看到最后,才发觉杨姐的包子铺变作了犄角旮旯里一小店。

店面忒小,并排放不下两张桌。

文侪侧着身子往里走,找着那坐在柜台处唉声叹气的杨姐,又用上了先前的开场白:“杨姐,我找戚檐呢,您知道戚檐在哪儿吗?”

“哎呦,还问戚檐呢!”杨姐将嘴里咬着的牙签抛进垃圾桶里,说,“他能在这儿住下才怪哩!”

“哦、哦……”

文侪摸着腕上那块泡坏的表,寻思着:若是在这一世界里秦老板是备受追捧的状元,韩大夫住在顶层,而杨姐地盘变小,且戚檐不能居留此地……那么应是秦老板和韩大夫具有什么共同点,且这一共同点和戚檐有极大的不同,而杨姐则是与戚檐有什么共同点。

但这并不是唯一思路——也可能是秦老板和韩大夫对戚檐身上某一特质产生了较大影响,而杨姐产生的影响较小。

可这样又该如何解释戚檐不能存在于这一世界呢?

文侪原想照常拨拨遮挡视线的碎发,想到手脏了,便只能把脑袋左右甩了甩,随口问杨姐一句:“姐,你那包子还做么?”

“啥包子?”

文侪毫不遮掩:“人肉包子。”

杨姐的瞳子左右晃了晃,说:“这、这你问这事儿干什么?你又不能吃……”

什么叫“不能吃”?

“谁能吃?”文侪目光针似的。

杨姐把手绞着,说:“姐就偷偷和你说一回,你可千万别把咱们顾客的名字拿出去乱说!我担心尤老爹要把我抓了哩!”

“明白明白。”文侪盯紧了她,“所以姐啊,那些顾客都有谁呢?”

杨姐看天看地,似乎怕人听着,只瞟着那敞开的玻璃门,抽了张餐巾纸,在上头歪扭地写了起来。

【蒋工、秦老板、朱大师、阿北、韩大夫、沈道爷、小白】

文侪还没来得及问,杨姐的手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到最后写了一个——

【我】

又补了一个——

【你】

第217章 【王】EP10 吃人肉包子怎么不算要紧事呢?

“我?”

由于太过讶异,文侪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下一秒他便住了嘴。

眼下他吃不吃人肉包子并不要紧,真正重要的是出现在这名单上的几人之间,必定存在着相通之处。

可他又转念一想,吃人肉包子怎么不算要紧事呢?

那杨姐先前可是说过那包子的肉,是从他身上剜下来的啊!

所以吃包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残?自虐?

文侪抿了抿嘴,冲被其惊乍吓着的杨姐温和一笑,声音跟着放轻不少:“姐,您说这包子的肉还是拿我的臂肉做的么?”

杨姐不敢吞咽唾沫,点了点头。

见杨姐态度软化不少,文侪趁着道谢的空当往店后那走廊探了点脑袋,谁料立时便给杨姐呵斥一声,末了她举着扫把将他往外撵。

文侪狡辩道:“姐,我不过是看看后厨。”

“后厨有个屁的好看?!”

“我不是店里员工么,总得保持后厨的卫生……”

杨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员工?你昨儿做梦做昏啦?”

文侪努努嘴,说:“啥意思啊,姐?”

“说你今儿没有活儿干,夜里都是瞎找地儿应付着睡的!”杨姐嘟嘟囔囔着,扫把毛直将他往外头黑水里顶,“你一没工作,二没房,我今儿看你脑子也像坏了,便大发慈悲提醒提醒你——今晚轮到韩大夫了!”

闻言文侪更是一头雾水:“您这又是在说什么?”

“……”杨姐无言好一阵,这才抛了扫帚,揪起他的耳朵骂,“臭小子,说你今夜到韩大夫家睡一宿!你这愣头青,明儿起床千万记得和人家道谢了再出来!”

文侪愣愣点了头,又问:“韩大夫家住六楼吧?”

***

这世界真是稀奇,到了淩晨1:00却也不熄灯。

由于那古怪的电梯守则,文侪只能涉水走楼梯,连爬四楼,裤筒已湿了大半。

好在期间没遇着太多怪东西,否则他真要尝一把在楼梯扶手上攀援的滋味儿。

或许是楼层太高的缘故,六楼的黑水尚不足以没过鞋底。

但很显然这黑水并不能用一般的知识去解释,否则至少有一层被完全淹没才算得上合理。

他停下脚步,那气派的大门边上装有同上个世界一无二致的门铃。

区别在于那门敞着,新屋主则正斜倚着墙站在门边,压根用不着他摁门铃寻人。

韩大夫环臂将他上下扫了扫,给他丢了双拖鞋出来,说:“进来前先把鞋换了。”

颇嫌弃的语气。

文侪讪讪笑笑,照做了。

“进来。”韩大夫仍是少言寡语,后边也没管他跟上没,自顾自地往前走。

或许是因换了屋主的缘故,这屋子没了之前的古典雅致,文侪一路走来,看到的皆是白灰银。

虽说瞧来干练精简不少,可是冷色调的拼合不免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文侪瞧着那些个如同牙科综合治疗床似的躺椅,只觉得来的不是韩大夫的家,而是进了那人的诊所。

当然这里头还是有些金灿灿的点缀——有面白墙上贴满了橘黄的奖状。

文侪略略一扫,开头名字都写的【韩大夫】。

兴许是察觉到文侪停滞的视线,韩大夫开始催促他快些往前走。

“你今晚就睡这儿。”韩大夫推开一扇小白门,房门实在矮,文侪179的个子,得近乎把腰折成直角才能进去。

没辙,有地睡不错了,更何况房间内有独立卫浴,还宽敞整洁。

只是正对床摆了面好大的红镜子,大得文侪一恍惚,像是看着了个立在墙上的血池塘。

镜边摆个雪白的瓷瓶,转到后边才能看见后边写了【升学快乐】四字。

文侪认出了那是戚檐的字迹。

“戚檐原身同韩大夫的关系是什么呢?当初相见时也不见他同戚檐说话……”

正当文侪以为今夜事了,洗漱完要爬上床去时,那韩大夫忽而自小门钻了进来。

文侪原还打算和这位衣冠楚楚的大夫打个招呼,谁料先瞥着了他手上握着的一把刀。

他早对疯人疯事习以为常,忍着一口哈欠,问他:“韩大夫,您三更半夜拎刀过来找我,是什么个意思呢?”

韩大夫抬手看了看刀,说:“只是过来同你谈谈天。”

“成啊,聊吧。”文侪将拖鞋套稳,先发制人,“你是原来世界的人么?”

韩大夫没回答,只睨着他:“是你救了戚檐?”

“是。”文侪答道。

韩大夫听了后,喃喃自语:“那没错了,没错了……男人……男人……”

他低声说着,忽而捂住了面庞。

双肩在发起颤来的那一刹,嘴里迸出了癫狂的笑意:“没错啊,你是男人!”

“这……让人很难接受吗?”文侪往镜子另一侧走,企图和他拉开点距离。

笑罢,韩大夫猝然张口,话音尖锐:“我喜欢男人!”

他还说:“明儿是个雨天,诊所休息!”

话音方落,他便举起了手中刀,而文侪也恰摸住了镜旁那瓷花瓶。

***

文侪那头乱,戚檐这头也不好过。

那猿猴会是小白吗?

这话问出口来戚檐自己都觉得荒唐。

可说到底,阴梦的异化现像极严重,只要没能找到关键性线索,是与不是,谁又能下定论?

“啊——”

那猿猴张开了嘴,露出血肉淋漓的口腔,红艳艳的舌头下压着一个浑圆的珠子。

戚檐竭力从容地将手电筒光束向上移动,直照进那猿猴的嘴中。

明光映得珠子发亮,唾液与血液混合而成的液体正附着在那东西之上。那猿猴忽而将舌头抬了起来,就好似在等他将那圆珠子取出来似的。

戚檐一咬牙,忍了恶心,伸手将那玩意往外掏出。

靠。

血丝牵连,岂止是潮湿粘腻可以概括的。

一股极怪异的味道覆盖在那泛黄的珠子上,戚檐一想到那大抵是猿猴的唾沫味,便皱紧了眉宇。

那珠子较他所想的要大些,应是那猿猴本身体积大,故珠子在它嘴里便显得小了。

藉着手电筒的光,戚檐勉强瞧见珠子上一些青紫色的细小纹路。

他没明白,拈着珠子的三指略微一动,不经意将那珠子稍稍转了点,右下角露出的半点浓重色彩登时便让他发起了愣。

而顷,他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将珠子全部翻了过来,一个深褐色的瞳孔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他傻子似的拿在手里瞧了这么长时间的竟是一颗眼珠子。

猿猴是不是小白他不知道。

但他能确信,这颗眼珠就是小白的眼珠。

因为王虔心底是这样想的。

所以戚檐看着那眼珠子便渐渐地喘不过气来,随即出现了严重的窒息症状。

他头脑发昏,眨眼间便往后倒去。

***

“呵——”

戚檐惊坐起,在那一瞬,他最清晰的感受是——冷。

好冷,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的风一直在刮蹭他的上身。

他出了一身的虚汗,又凉又薄的衣裳黏在身上,活像是刚自水缸里钻出来。

他不在二楼,在六层的自个儿家里。

怎么回来的?

他无暇思考。

他的眼前时黑时红,闪烁不定的冷暖色调在他面前以极尽疯狂的频率高速切换。

嗞嗞嗞——

嗞嗞——嗞嗞嗞嗞嗞——

——砰!!!

戚檐仰起脑袋,看见了满是血的手背以及碎裂的镜子。

“真是疯了……”

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陌生衣服,一秒内理解了当下的处境。

在他自床上醒来后的那段恍惚时间里,他已经从卧室走至浴室并已沐浴、洗漱完毕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身当下极度糟糕的状态,他亲爱的原主王虔像是个处于被追捕情境下的猎物,强烈的应激反应使其始终保持着高度敏感的状态。

所以他——待在家头疼,见尤老爹头疼,和秦老板喝茶头疼,甚至单瞧着文侪给蒋工搬水他都头疼欲裂……

戚檐原还对着那已经看不清自个儿模样的碎镜子低声骂,须臾却僵住了。

王虔他不会是……畏水吧?

他想起了第一日被他砸碎的浴缸与逃似的从浴室里爬出留下的水痕,又想起了负一层的积水以及满屋被铁钉与木板死死钉住的窗户。

可尤老爹不还说他自个儿大半夜跑去游泳被文侪给救了么?

有夜里下水那般胆量的人,有可能怕水吗?

亦或者,是自那日起,这才对水产生了心理阴影?

不好说。

戚檐抓了餐桌上的计画表,直奔四楼的麻将馆去——他要尽快把收租的破事给完成,好空下时间去负一层好好瞧瞧,仔细将文侪的屋子搜查一番,顺带会一会那用广播把文侪喊走的蒋工。

他甚至想在那层过个夜,没准第二日睁眼就能看见文侪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他是第一次来四楼,电梯门打开时觉著有些诡异的陌生感。

这一层虽算常生大楼的高层,可店面都很旧,同他记忆中渭止老城区尚未经改建翻新时的模样很像。

店面都挤在一块,仅仅预留出一个勉强容三人并肩的窄路,歪斜的电线杆子立在几家店前,更使得缺乏照明设施的小店内一片漆黑。

戚檐避开操着一口乡音的、怨气极重的赶路大爷,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好容易才找到了又窄又小的麻将馆入口。

他仰首,忽然意识到那股子不对劲感是从何而来——四楼明显较其他楼层的垂直高度要高不少,每家店都搭建了两层。

单拿眼前这麻将馆来说,主体部分应该不是楼下,而是楼上。

至于为何他会这样想,自然是因为他从门边的窗往内看时,仅能瞧着一楼摆着两张空桌与配套的板凳。

他其实挺佩服自己能找到这地的,因为这家店的红字标牌上写的是“阿麻馆子”。

这般委婉的理由很明显——麻将馆的外墙上用油漆刷了两个比他脑袋更大的红字。

【禁赌】

大概是瞧见了他在屋外逗留,麻将馆的小门忽然朝内一开,一年轻男人随即探出个脑袋。

——是当初他和文侪在姻缘庙碰见的疤痕脸男人。

“您有何贵干?”

当然是来收租。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笑说:“来下馆子。”

男人将他上下一扫,却是扑哧笑出声来:“和我演什么呢!”

他将戚檐放进来,给他随意指了一桌坐下,也不问他要吃什么,便端上一盘红肉与一盘炒鸡蛋。

男人亲近的态度与笑脸令戚檐有点摸不着脑袋,他不好追问俩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哎呦,最近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不会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吧?”

男人也不否认,只是搭腔说:“哎呦!你当下喊老,我这和你同年生的不也老了?”

好,同龄人。

会是亲近的好友吗?

“说起来,咱俩认识几年了来着?我最近喊你小名总不爽快,老想喊全名,那般听着就好像咱俩都大了似的!”

“这我还真没算过……”男人掰着手指数,好一会儿过去才说,“快二十年了都,你爱叫啥就叫啥吧,我还能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不想叫‘阿北’就叫我‘荀北’呗!”

戚檐哈哈笑着摆手:“还是叫阿北吧,全名多生分啊!”

他用筷子戳着一红一黄两道菜,忽而又抬头看向眼睛不断往楼上瞟的荀北,说——

“你这儿就没点麻的么?”

第218章 【王】EP11 哥哥,咱们玩个游戏吗?

“当然有!”

荀北的笑脸舒展开,眼角翘至太阳穴,嘴角则咧到后耳根。

怪物。

没错,他像个怪物。

不知从哪一刻起,戚檐可以看见一根透明的绳子正拴在荀北的脖子上,紧紧勒住他,叫他连呼吸都一卡一顿的。

那是在暗示什么呢?

吊死鬼?

“那现在就带我去瞧瞧吧?”戚檐挑眉,只当是没看见那根怪东西。

“哎呦,阿檐你太着急了!”荀北一只手撑在桌上,压低身子,眼神示意他看向屋外将一只眼贴在窗户上的保安,“和以前一样的规矩,晚上再来!这大清早咱们可没法干那勾当!”

戚檐也无暇吐槽屋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两个大红字,单点头说好:“夜里我会再来。”

他也不再和那人周旋,出了麻将馆便往电梯去,直达负一层。

文侪的屋子没有上锁,戚檐斜眼瞧过周遭,没人,便溜了进去。

那屋子类似于八十年代烂尾楼的窄小出租屋,昏暗逼仄,用红砖垫起一条腿的饭桌挤着老旧电冰箱,铜青色煤气罐边还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废纸板。

戚檐在灰尘里慢悠悠踱步,呼吸时能嗅到文侪身上淡淡的香气。

比起线索,他更像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在屋里蔫头耷脑地搜索着文侪的痕迹。

他仰倒在文侪的床上,伸手抓了枕头边上的一个卷毛熊布偶,那布偶的眼睛向下斜着,瞧来很是委屈。

戚檐笑起来,自言自语说:“眼睛得竖起来才像他啊。”

他将布偶揉了揉,顺着它圆滚的肚子摸到了背面的拉链。

铁链呲一声落到尾巴处,露出了布偶粉红的内腔。

“……”

戚檐面不改色将手伸进去,摸到好些血淋淋的内脏,一个个掏出去,嘴里叨叨念着肝、肺、心脏……

线索线索线索……

解四谜解四谜解四谜……

还原死况还原死况还原死况……

或许是王虔的意志影响,戚檐忽然停了手中动作。

这日子一天天过得真没意思。

但他活着时,每一天都是这样过去的。

忙碌,忙着温饱,忙着生存。

他倒是不委屈,只觉得没意思。

高中时为学业忙得昏天黑地,依旧能老成地卖着笑脸想方设法找地儿打工,进入大学更是没日没夜地兼职补贴家用。

他没工夫迷茫,所以始终清醒的活着,也因此,他知道活着没意思。

对于文侪,他活着时并没意识到文侪占据了他心上多重的份量,可是他那会儿却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那想法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自负,但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画出了一道圈,将他俩圈在了里边。

就好似,文侪始终站在他身边。

所以,文侪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多了个无可填补的缺口。

倒也不是说他这人就不完整了,只是他时常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故总想找点什么新玩意填进去。

没成功。

便选择了欺骗大脑,试图忘记文侪。

忘记他死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感觉,忘记重卡碾碎皮肉的血腥场面,忘记急刹车的巨响。

忘记文侪的性格,样貌,再到名字。

戚檐将脑袋埋在已没有余温的被缛中,深吸了一口气,为了避免弄脏文侪的床而向上抬起的、沾满血的手中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自封袋。

他翻身起来,将布偶随手一扔,扯开了袋子。

——是四谜题。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走北,一端向南。】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依旧莫名其妙。

他把谜题纸叠起来,随手放入口袋,开始在屋内绕弯。一会儿往左边瞧瞧,一会儿往右边瞧瞧,就那么无所事事般绕了两圈,这才抓了水槽里的塑胶手套戴上。

下一秒,手伸向了散发著恶臭的煤油罐。腐烂的纸板被挪开,露出铜青罐背后的狼藉。

里边有一只死老鼠。

那玩意确实是死的,抓出来后也不动弹,尸骸中已经爬满蚁虫了。

他隔着手套揉了揉死老鼠的身子,在摸到其腹部的肿块的刹那,毫不犹疑摁了下去。

渐渐地,掺着血、飘着虫的脏水从老鼠的口中漫了出来。

他也不去管这是否符合生物学常识,毕竟阴梦是不讲道理的。

首先,在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头疼时,他再次验证了王虔畏水的事实。

可眼下,他更好奇,这老鼠又和水什么关系。

淹死的?

他起身,恰瞧见了窗台上枯死的花。

天花板漏水了。

水滴滴答答往花盆中落。

吸饱了水的土不再能容水下渗,因此水都聚在土壤表层,直装满花盆,并开始向外溢。

又是淹死的。

为何文侪的房间内会出现大量淹死的生物?

文侪的原主淹死了吗?

还是在暗示文侪原主对于淹死之物的敏感心理,所以他救了溺水的王虔?

他们俩的原身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仅仅是恩人与被救者吗?

谁是恩人?

被救的人真的是王虔吗?

他们的身份是否发生了错乱?

短短一瞬,他想起了被尤老爹递到文侪手中的,形似裹尸布的白布。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负一楼又被水淹了,这会儿从门缝里漏进来的水已经漫过了戚檐的脚踝。

昏暗的光线下,已保持了许久僵硬的站立姿势的戚檐忽然躬身摸找起一瞬间掠过他脑海的东西。

那是个圆滚的玩意。

那是个硕大之物,要比他的脑袋更大。

他忘了自己头疼,忘了自己叫戚檐,而不是王虔。

他匍匐在地,几近癫狂地在水中摸找。

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他如愿以偿。

他将那硕大的、圆滚的东西捧起来,像是珍宝似的抱入怀中。

大约十分钟过去,戚檐才终于在剧痛中醒过神。

他低头看向怀中物,那东西恰也在看他。

那是一个——猿猴的脑袋。

***

瓷花瓶在下一刻摔去地上,啪嚓接在咣的一声后。

文侪蓦地倾身去抓地上碎片,错开了劈来的刀,长指伸出去,在下一刹摸着了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几乎是刀尖擦着他颈间皮肉的一刹,他将瓷片尖压上了那人的臂上动脉。

“收手。”文侪瞪视着那神志不清的韩大夫。

那人像是听着了,又似乎半点没听着,字音被齿舌糊得粘连在一块儿:“是我啊……是我喜欢男人……为何、为何要他受罚?”

“谁受罚?”文侪的双眼陡然一眯,“戚檐?”

韩大夫并未对文侪那话做出任何的反应,银闪闪的刀尖仍旧抵着文侪的皮肉。

是默认?还是否定?

在对峙的第二分钟,韩大夫空出来的另一手忽然开始疯狂地抓挠起自个儿的颈部。

文侪深吸一口气,忽略那反常的举动,问:“戚檐住在哪层?负二层?负一层?一、二、三、四、五、六层?”

他将六层说了个遍,见那人全无反应,便明白眼下韩大夫不会提供任何容他辨别真伪的证据。

文侪能感受到刀在一点点地向他压来,那被人用刀抵住颈子的滋味别提有多让人不爽。

“韩大夫,您冷静冷静?”文侪索性接了他的前话,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您想啊,您口中说的那人也不是我罚的,我对您喜欢男人这事呢也不作过多评价,您怎么选纯粹是您的自由——可您眼下无缘无故拿刀指着我,这有些不对吧?”

韩大夫皱紧眉,手上刀在抖,颈间被指甲抓出的红痕渐渐泛紫,逐渐变成了从颈间延伸至锁骨的巨幅刺青。

“都怪你!”他的嘴唇翻抖着。

文侪缓慢退后一步,试图摆脱那刀子,可韩大夫追过去,于是那微小的动作致使他颈间划开一道极细的口子,血珠有如袖口那一截截的缝纫线般从皮肉里冒出。

文侪不敢再懈怠,只说:“怪我什么?”

韩大夫没有回答,自顾掉起眼泪。

眼泪哗啦啦,滑到他颈间那紫荆花刺青上。那东西倏然扎破他的颈皮,从里头探出无数条枝桠,满枝花苞皆紧拢着瓣。

在某一刻,砰地,一簇又一簇紫荆花爆绽,露出里边眼状的花蕊。

数百只黑眼珠盯来,血丝像是要将眼白给填满。

感天动地,竟然没有生嘴来咬他!

文侪满意了不至两秒,又被眼前密麻麻的景象催生了不适感。

不舒服又算得了啥?他将眼朝旁一转,又忙起了老本行——解花。

紫荆花的意义他可太清楚了,那花常被用来祈愿家庭和睦、兄弟和睦。

那么这大楼里……会住着这韩大夫的亲属吗?

想都不用想,目前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那在瓷花瓶上写下【升学快乐】四字的戚檐原身——王虔。

又因为【升学快乐】四字多出现于长对少。

那么,王虔和韩大夫会是兄弟关系么?

如果是,那么为何他文侪的原主作为王虔的救命恩人,却会遭到韩大夫如此对待呢?

文侪企图从中寻到答案,谁料他停步的间隙,那韩大夫竟缓缓挪动起皮鞋,刀尖也愈发地贴近他的脖颈。

文侪的脊背渐渐贴向了那面巨大的红镜子。

当第一朵眼珠花在他面前炸出浓浆后,其余的紫花也争先恐后的炸溅开来。

那些腥稠的血浆溅在文侪脸上,成了带着点灼烧感的刺激性液体。

文侪的脖子上还抵着刀,死活逃不开,只能拼尽全力往镜子上压,不曾想身后镜子忽然剧烈一抖,发出一声机器轰鸣似的杂音。

他稍稍偏头,便见镜中伸出两只红皮手,那东西捂住他的眼与嘴,将他往镜中扯去。

他在穿过镜子的刹那像是嗵地坠进了一个红池子里。

他看不见东西,仅听到电梯上下移动的声音,以及叮地一声响。

***

文侪睁开眼。

发觉自个儿正躺于一个类似于隧道的地方,下边有铁轨,铁轨上粘了一层血。

整个身子皆是湿的,他拖着沉重的衣物正要起身时,隧道口走来个扎了俩冲天辫的孩子。

那孩子将嘴真正意义上的咧到了耳根,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哥哥,咱们玩个游戏吗?”

因为背光的缘故,文侪并没意识到眼前的孩子——既没有眼皮,也没有鼻子。

第219章 【王】EP12 跛脚子,烂手指,月光照呀么照井明。

“玩游戏?”文侪头还晕着,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那扎了两辫子的孩子仍在笑,当他冲文侪伸出手的刹那,文侪鬼迷心窍般把手搭了上去。

不同于孩子小手惯有的冰凉湿润,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

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文侪忽然怔愣,下一刹便被那孩子猛地一扯。力道大得吓人,他胳膊都差些给那人卸下来,于是忙挺身从地上立起,一个趔趄,又往地里摔。

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铁轨上摔个狗啃泥。

或者,他将被碾死于火车底下,因为他听到了火车的尖鸣。

又死一回?

嗳——快点吧。

文侪阖上了眼。

***

戚檐捧起猿猴硕大的头颅,将那东西乌黑的瞳子对准自己的眼。

一股凉气自脚底板往上升,经由腿至腰,再充斥胸膛,最后包裹了他的脖颈与脑袋。

森寒之间,他的肌肉一寸寸变得僵硬,像是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他的肌肤上,缠住他,啮咬他,啃噬他,直至他浑身腐烂。

而他缓慢地在腐烂中清醒。

“你究竟是不是小白呢?”戚檐晃了晃手中猿猴的脑袋,那脑袋其实比他想像中的要轻不少,可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看来那东西在王虔心中份量不小。

那这猿猴不就更有可能是小白的化身了么?

这么想着,戚檐将那脑袋小心摆去了桌上。

假使小白真的死了,且猿猴的确是小白的化身,那么,小白的尸体出现在文侪的房间里又是因为什么?

尽管他不愿意朝这方向去思考,但鉴于目前积攒的经验,阴梦中出现杀人犯并不算新鲜事,因此他并不能排除文侪原主杀人的可能性。

他又绕了几圈,仔细将文侪的房间翻了翻,没有找到更多的文侪的痕迹。

他推门而出,也是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装在每户人家门边的、状似路灯的东西已经亮了。

入夜了。

戚檐方从文侪屋子里踱出来,便遇到个大嗓门的报童,那些没卖出的报纸被报童打成厚卷在半空甩动:

“来人啊,来人啊,那家住五层的沈道爷殴打二层的尤老爹啦!!”

“打人啦!小夥子打老爹!!呵,家住五层的!!”

“上层人打下层人啦!!!”

还有人治得了那暴脾气的尤老爹?

戚檐来了兴趣,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到了二层,手一伸一拨便挤进人群中,谁料瞧着那俩纠缠着的人儿登时啧了声。

哪里是什么道爷打老爹,这不是老爹打道爷嘛!

那尤老爹往沈道爷身上直落拳点:“打你个坏事的小白脸——!”

“我坏什么事呀!”沈道爷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您才是块冥顽不灵的倔石头!”

“我看你是一点儿不懂‘自我反省’这四个大字怎么写!”尤老爹气得胡须给鼻息吹得翘老高,“你一个经营长生不老庙的,竟敢坏人家长生不老的命!你——!老子打死你这鼈孙!”

“人家那是自由选择,人家都没嚷啥,您这旁人瞎叫唤个什么劲儿呢?!”沈道爷给老爹揪住了头发,痛得回敬了他一脚,叫道,“那有些人他就是喜欢去上幼儿园,您管得着吗?您管不着!!”

那二人吵到最后,嗓子都发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戚檐倒是听得满意,从中琢磨出了点别样的滋味儿。

沈道爷将去上幼儿园和长生不老两事并列,说明如果不能长生不老,就必须去上幼儿园,即这两件事所指代的现实事物,应当是处于对立面的两件事。

戚檐见二人后边除了你送一拳,我还一脚外,不再动嘴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制止。

“都停了啊!两位消消气,这平白无故的有啥可吵呢?都是一个大楼的住户……”

他忘了那尤老爹对他的态度也不大好,他这么一插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个兔崽子,早给我滚进幼儿园里去吧!混账东西!”尤老爹耸肩给他一顶,气愤道,“你爽快把话和那臭道士讲清楚,要是拖拖拉拉误了阿北那儿的局,我可饶不了你!”

哦?老爹夜里也要去荀北那麻将馆啊?

戚檐叹一声,搀了那灰头土脸的沈道爷一把,说:“您怎么惹着老爹了?”

“我按理办事,老爹他偏要按情办事……”沈道爷将他的方帽子捡起来扑了扑,说,“他恨我让你——不得长生!”

“他可是非一般地嫌弃我,该是希望我越狼狈越好啊,怎么会怨你?”戚檐又问。

沈道爷闻言唉声叹气,把手背在身后不吭声,摇着脑袋便走了。

***

画面亮度像是给人调低了似的,整栋楼在某一刹变得昏黄不堪。

戚檐爬上四楼,便见一整条黑漆漆的大街上,唯有阿麻馆子里的橘黄光往外溢出好些。

他冷着脸推了门,在听闻杨姐和尤老爹的话语声时,又匆忙挤上点笑。

“三缺一,就差你了!”荀北腰间系着一红围裙,含笑看向戚檐,只将一盘热腾腾的青椒炒肉往饭桌上搁,“老爹和杨姐还没吃饭,你一道吗?”

戚檐没张嘴,仅仅走到那颇有微词的杨姐身边,说:“姐,您咕哝说啥呢?”

杨姐便皱眉叨叨说起来:“我看那尤老爹就来气!多粗鲁一人!硬是把我拽来,害得我店门也没来得及锁!若是进了贼,我那些宝贵的肉哟,可要怎么办呐——!”

戚檐的手指抖了抖,也跟着蹙起眉:“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

他又将袖子往下扯了扯,说:“唉,不好,我那表刚刚劝架时落下了!你三位先吃,我很快便回来!”

杨姐郁闷地往嘴里抛了粒嘎嘣脆的花生米,没说什么。

***

戚檐一面跑,一面回头确认杨姐没跟来,直飞奔至二楼,毫不犹豫便推了包子铺的门往里钻。

包子铺里暗得惊人,可当他推开那通往后厨走廊的门时,一星子微光漏了出来。

这回不是暖黄的了,是尤其冰冷的白光。

冰柜的门开着,冷气在整个走廊里窜行。

戚檐谨慎地迈步过去,正欲抓上那门,将它敞开。不曾想门内会倏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握住。

那只手像是溺水者扒住救生员那般,恨不能动用一切关节缠上来。

戚檐咬牙拿脚强抵住门,不愿被那东西扯进去,谁料那手主人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他拚死撑住,却差些崴了脚。

后来他跌进去,那手的主人倒是摔了出来。

冰柜的厚门砰地在他二人之间关上。

戚檐怔怔地坐在地上,瞧着双手发愣。

——他嗅到了文侪的气味。

——适才他握住的是文侪的手。

他眼前一眩,昏死过去。

***

“头昏昏,目迷迷,小孩儿归乡啼如驴。跛脚子,烂手指,月光照呀么照井明……”

戚檐从翘边的草席上坐起,潮湿与腐烂的气味须臾便钻进鼻腔。

窗子没关好,瓢泼大雨破开吱呀呀响个没完的窗子,发了狂似的往内闯,再哗啦啦泼他满身的湿。

有个小孩坐在门边,用皮包骨的身子抵着发臭的木门。

那木门总被风给吹开,砰一声砸在几乎要坍塌的墙上,又梆地扇回去,打疼了那小孩的皮、肉与骨。

小孩嘶嘶出几口气,随意搓了痛处,照旧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这是哪儿……”戚檐揉了揉酸麻的手臂,他隐约还能记得自己似乎握住了文侪的手。

他垂眸瞧着掌心,恨不能落吻于自己的掌心,去吻文侪留下的余温。

“小孩!这是哪儿?”戚檐站起身,走到门边,替那被雨浇得像个落汤鸡的小孩扶住吃人的门,故作关心问,“怎么在外头淋雨。”

“哥。”男孩没有回头,“你甭踩在爹的凳子上,被爹知道了要挨棍子的……”

嗯?踩什么凳子?

戚檐低头,瞧见了垫在脚底的矮板凳。

什么?

认知的错误忽然叫他不辨高低,猝然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板凳翻倒,露出底下成片的蛛网。

目光自蛛丝移至擦伤的手掌,他看见了一双小孩子的手。视线再往下,看见了孩子的身子、孩子的腿、孩子的脚。

好嘛,阴梦里什么没有,变一回小孩又怎么了?

戚檐将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他想起那小孩的话,便过去把板凳扶正了,这才到那小孩身边坐下。

“弟弟,其他人哪儿去了?”戚檐笑眯眯地把脸伸过去,冷不丁给那人的脸吓了一大跳。

说是“脸”,其实没有脸。

男孩面上是大片的烧伤痕迹,已经看不出五官了,只知道两个鼻孔上方有两个看东西用的小洞,鼻孔下方有一个用来说话的大坑。

“咳……”戚檐依旧笑着,很快接受了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清澈少年嗓音,“弟弟,咱们进屋去吧?呆在这儿淋雨做什么?”

“等娘带弟弟回来。”男孩低头抱着膝盖,冷得直打哆嗦。

“爹呢?不等他?”

“爹在村西,自个儿回来。”

戚檐察觉他在谈及父亲时肩膀瑟缩了一下,笑了笑,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小孩的肩:“挨哥近点,咱来一块儿暖暖——你怕爹吧?也挨爹揍么?”

小孩转过脑袋,虽然看不见眼睛,但戚檐能确定那小孩正定定看着他:“爹不揍我,只是揍你而已。”

“为什么?因为我年纪大?”戚檐抹一把脸上雨水,这家庭里的偏爱问题简直惹他发笑。

“因为哥不听话,不讨人喜欢,就该被打。”那小孩眼睛上方动了动,大概是将不存在的眉毛给竖了起来。

靠。

又来一个家暴爹。

尽管这话题总是能引起他心底大片沉重的阴霾,戚檐却仅仅是在泼面的雨水中笑起来:“打死了怎么办?你也想哥死吗?哥被打死了,不就轮到你了吗?”

那小孩听不懂,怔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

“啊!娘和弟弟回来了……”

戚檐探头望外,便见夜雨中走来俩湿淋淋的狼狈人。

愁眉苦脸的妇人和她怀里喜笑颜开的男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男孩在他妈怀中撒泼打滚,不顾溅起的雨水湿了母亲的脸。

戚檐忍住将那冲他扮鬼脸的小孩拽入泥地里的冲动,只是笑着迎过去,说:“娘回来啦?”

妇人没有理他,自顾摘下被雨水泡胀的斗笠,领着他二弟进了屋。

她一坐下就开始哭了,并没有任何人招惹她,眼尾两撇浓红是被泪洗出来的,哭得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怕是一个不慎要弄瞎了。

两个弟弟都没去安慰她,他俩也没闹在一块儿玩,一个照旧坐在门边哼小曲,一个在屋内胡乱蹓跶。

“天杀的……”妇人抽噎着嘀咕,也不知道在同何人说,“村头那嫂子生产,孩子脑袋太大,卡着出不来,一大一小都出血翘了辫子……”

戚檐默默靠过去,在她身侧盘腿坐下,说:“娘,弟弟他在门处淋雨呢!咋不叫他进来呢?生病了该咋整?”

“病?屁大点事!让他害了病给病死!”妇人一面说,一面哭得更大声。

片刻,她蓦地倒下来,几乎是贴着地板爬过去的,她像个蜥蜴那般,径直爬到那小孩身边,霍然拽了他的双腿。

“回来!快回来!”妇人泪流满面,那小孩给她拽着,却只像个木偶似的,脸贴着冰凉泥泞的地面往屋内滑去。

戚檐就站在他身侧,多嘴问了一句:“你疼不疼?”

那小孩侧过脸,身子还在被妇人往后拖,却嘲笑戚檐似的说——

“你真可怜!”

第220章 【王】EP13 爹疼老二,娘疼老三。

我真可怜?

我这一身没伤没痛的哪里可怜?你一个被亲妈当抹布似的在地上拖的难道不比我可怜?

戚檐觉得荒唐,却还是将头点了,顺着他的话说:“嗯,哥可怜。”

那小孩满脸的烧疤忽然向内皱起,活脱脱一副吃了瘪似的扭曲样。

他哧哧喘着气看过来,戚檐清楚他在瞪自己,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

——是王虔想笑。

须臾,男孩被拽住的两条腿忽然抽了筋,肌肉痉挛,直叫那小孩呜咽起来。

然而瞧了他那模样,戚檐心底倒升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意。

王虔就这么恨他弟弟么?

因为什么?因为他妈偏心?

可他妈对那老二也不好啊……

正想着,妇人已撒开手,自顾在角落瘫坐下来,全无要去安慰那小孩的意思。

“倒了八辈子血霉……昨儿阿婆说她接出个死婴,那脐带绕在小孩儿颈子上,生生给掐断了气!”妇人一面说一面抽噎,她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心疼着人家娘胎里的孩子,却丝毫不在乎自个身旁躺着的、面色惨白的亲儿子。

其实在疤痕的覆盖下,是不容易看出那孩子的真实面色的,可仔细看也不难发现其从下腭至颈子透出的皆是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青灰。

“他回来了。”站在窗边的老三忽然回头看向戚檐,就好像仅仅是说给戚檐听的。

“爹?”

戚檐闻言也到窗边,只见一片雾蒙蒙的大雨中,走来个大步流星的男人。早已摇摇欲坠的屋门是被男人一脚踹开的,他一入屋,那妇人便露出副惊恐神色,他那俩弟弟却是无动于衷。

老二躺在地上,仅仅动了动手脚。

老三依旧在看雨,嘴里哼着欢快的调子。

“狗天!他妈的是想淋死谁!!”男人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门边的戚檐身上,也不知怎么就涨红了脸,“你个倒霉催玩意儿,生下来就克老子,你眼下巴不得老子被雨冻死吧?!”

男人抬手就给了戚檐响亮一巴掌:“你敢哭一个试试,看老子今天能不能把你舌头割了!死孬种!”

戚檐这下意识到,原来到门边来迎接亲爹亦或者同他对视,是要吃巴掌的。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强压下去和男人干一架的冲动,毕竟自个儿眼下个头小,不能硬来,只卑顺地垂下脑袋,说是儿子错了。

错个屁。

他真的受够了阴梦原主一个接一个的家暴爹。

也是真不明白王虔上辈子究竟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给这种鬼东西当儿子……没法好好养就他妈的别生,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

克不死他才算可惜呢!

戚檐如此想着,就好若当初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想的那样。

爹要打,娘不搭理,老二又要嘲讽他,戚檐毅然选择拐去窗边找老三,说不准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二弟,你看什么呢?”戚檐套着近乎。

“看芦苇。”老三目不转睛,嘴里还在嘎嘣嘎嘣嚼着什么。

戚檐闻声往外望去,本就漆黑的村野早因大雨而罩上了层模糊不堪的灰影,他没看见什么芦苇,仅能从窗户的倒影上看见正站在他身侧的老三。

他忽然愣了一愣,于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泛黄的蓝条纹衬衫与黑短裤,又瞧了脚底一双打了个补丁的青布鞋。

同样的打扮拷贝粘贴一般出现在老三身上,可他回头看了眼地上躺的老二,那小孩虽说穿的也随便,却和他二人完全不同。

“你……这怎么和哥穿得一模一样?”

戚檐摸了摸后颈,正思索若是那小孩打死不承认的话,他要如何套话,哪曾想老三忽然哈哈笑起来。

“当然是照着哥学的哇!我要和哥一模一样!”老三面上挂着副好似抢着了什么东西般得意的笑,他将眉毛挑得很高,两只手眨眼就缠上了戚檐的手臂。

“啪——”

戚檐又挨了一巴掌。

戚檐对那家暴男人早已是忍无可忍,可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冲过来扇他巴掌的竟是那妇人。

“你……你这不要脸的!净叫他学些龌龊东西!”女人涕泗交下,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了。

所以,王虔到底又教了那老三什么?

这么小的孩子能学啥?总不至于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吧?

戚檐觉得无话可说,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安静待在那说话尖酸刻薄的老二旁边呢……

好歹不会挨打……

“儿子,爹专门给你买来的,快来拿去!”

忽听暴脾气男人的粗嗓里传来异常温和的一声,戚檐惊回首,便见那男人给躺在地板上的老二递去了一个铁皮胭脂盒。

老二蘸了红粉往两腮一抹,赫然拍起掌来,笑声尤其尖锐刺耳,就好若电铃的声响。

爹疼老二,娘疼老三。

戚檐在那一瞬忽然意识到了,在这个家中仅有他没人疼。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男人为何给二儿子带回来这么个不妥当的礼物,在那一瞬,王虔占据了他的身子。

他能感受到王虔强烈的渴望。

不是渴望爱,而是渴望离开,渴望死。

戚檐听到有东西在没完没了地嘶叫,就在他身后的窗子以外,呜呜的,森寒的,像是人哭的声音。

他想,他只要稍稍转身就能看见那玩意。

可老三在这时候拽了他的手,和他说别看。

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戚檐却笑起来,他非看不可。

所以,他转过身去,看向了红窗框以外。

***

文侪摔在湿滑的瓷砖上,本能地屈肘护住了脑袋。

他没伤着,可是他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像是忘了时间就是他的命。

至于原因,大概是他在跌去地上的那一瞬,忽而意识到握住他手的——是戚檐。

戚檐从前没少玩趴他身上东闻西嗅的把戏,文侪有时也揪他耳朵,多数时候纵容着,可他倒不觉得自个儿身上有什么香味,分明戚檐身上那清爽的皂香已足够好闻。

他没想记住戚檐身上香是如何的,是戚檐自个儿总要凑近,叫他闻着了,记着了,忘不掉了,还害他现在认出了戚檐。

他想着想着,蓦然皱紧眉头。

——适才那隧道口有火车尖鸣,戚檐换过去了,轧死的岂不就成了他吗?

强烈的懊悔包裹着文侪,他像是整日未能饮水一般,喉间又干又哑。

他后悔,后悔自个儿伸手去牵了那头扎冲天辫的小孩儿,几乎是不可自拔地沉浸在那消息情绪之中,直到走廊门吱呀响了声,探进个圆溜溜的脑袋。

“阿侪啊,咱四楼打麻将,三缺一,房东不知跑哪儿去了,你来顶个位呗?赢了算你的,输了就记他账上。”

看文侪不接话,他又笑嘻嘻补了句:“咱同龄人,叫我阿北就成!”

文侪从那些酸苦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冲那疤痕脸递去点笑:“成嘞!”

他同荀北仅在姻缘庙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听那人说什么四楼打麻将之类便也清楚这位是麻将馆的老板,又听那人对房东口气颇随便,便想着过会儿再仔细套套他的话。

没成想那荀北不急着走,不慌不忙上前给他搀起来,还打着手电要陪他一道上楼去。

文侪于是开了口:“阿北啊,你和房东的关系不错吗?”

那荀北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笑道:“认识快20年了,算是发小。”

“那你认识小白么?”

荀北的身子一顿,说:“嗨呀,他俩的事儿问我做什么呀?”

“走吧走吧。”他窜去文侪身后推他,“往前走,往上看,咱们都不能止步不前。”

***

文侪正要进阿麻馆子时,忽有一保安敲着根黑棍子过来,他拿舌头剔着牙,说:“这大半夜的,你干嘛来的?”

荀北见状忙抬脚拦去他面前,手撑在那“禁赌”的大字上:“叔,我这跟朋友吃顿晚饭,您也要管,忒敏感了吧?”

文侪装出个糊涂样,把脑袋挠了一挠,说:“我看下边不少划拳赌钱的,这层为啥不让赌啊?”

那保安皱个眉,说:“房东专门叮嘱的,这层无论如何都不许赌!”

“这叔每天光盯着我了!”荀北摊手。

保安闻言看向文侪,急忙解释起来:“这小子从前就是开麻将馆的,每晚都吵闹得很,今儿改行开了饭馆。这一层仍属他最不老实,我担心他偷摸干坏事儿!”

荀北耸耸肩,摆出无辜姿态:“您看看,今儿晚上我单请了他一个,俩人凑不成桌啊,您就放心吧!”

说罢,扯着文侪就进门,送了那人一句:“您今晚也辛苦!”

文侪把门摁上,问他:“阿北,你和房东关系不是很好么?怎么他还禁赌坏你生意?”

荀北努努嘴,拿起壶凉茶领他上楼:“杨姐和老爹都在楼上等着了——你问房东他为啥那样对我?这世上哪有东西一成不变呢?”

“你怨他么?”

荀北摇头:“我还支持他。他是自由鸟,爱往哪飞往哪儿飞,我是他发小,又不是铁笼子。他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他,活着咱就找点开心事儿做吧。”

二楼没开灯,估摸着是因为二楼没安窗帘,怕外头保安瞧见光亮。

“叔走了,今晚都不会来这儿溜躂了,点盏小的放桌上吧。”

那话不是对文侪说的,因为他摸黑找灯的时候,一点微弱的火星子猝然闪了起来。

他讶异地看过去,便瞧见了杨姐和尤老爹的脸。

“姐。老爹。”文侪乖巧冲那二位老熟人打了声招呼。

“嗯。”尤老爹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扭头看过来,“你小子怎么来了?”

文侪以为他是问怎么打麻将的从戚檐变成他了,便答道:“房东他今晚有些事,来不了,这不是喊我来替他嘛?”

“你替?为啥你替?”老爹接过荀北砌满的一杯茶,手一抖,烫得老皮都红了,“荀北你这臭小子,一点儿规矩不懂!要我手柄手教你多少回?!哎呦喂……”

文侪给他问懵了:“我不能替吗?”

“不都有人给他替位了嘛!”

“什么?”文侪环视了眼屋内,没瞧着别的人,便看向荀北,“阿北,你还叫了其他人吗?”

荀北面上表情也是懵然一片。

文侪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说:“老爹,您说啥呢?这里就咱四人啊。”

老爹抽了口烟,仰着脑袋将烟雾吐在半空:“你俩年纪轻轻闹眼瞎!”

他将烟猛地摁进茶水中,在微小嘶嘶声中,他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杨姐面对着的空位子:

“喏,就坐那儿呢!你俩的好朋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