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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激进的治疗,我更宁愿通过心理引导来对他进行积极的心理治疗,不论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

但见到周宣以后,我清晰认识到,比起周氏夫妇说的什么同性恋、绑架案PTSD一类的心理疾病治疗,周宣他更需要的是针对家暴产生的心理阴影的相关治疗。

那对夫妇是货真价实的疯子。

说我是共犯也好,骂我自私也罢,即便荒唐,我也依旧能完全理解自己当初不想自砸饭碗的感受。更何况,我若是离开了,谁能知道下一个医生会对周宣采用什么非人道的治疗方案呢?

我做了我该做的,即便仅仅是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而已。

每周一回的心理治疗,每次见面周宣身上都有新伤,任谁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总是积极配合治疗,大概是习惯了父母打骂的缘故,他几乎从未在我面前喊过痛,问起他的近况,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起初我们还没有创建基本的信任,因此我没敢越界。

在大约两个月后,他终于对我敞开了些心扉,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同他谈论家暴。

为了避免对周宣造成多余的伤害,我的说法总是很隐晦,我那时想,这大概是周宣态度时常平淡的原因。

可很快,我就发现了,他态度平淡并非是因为我暗示不够。

他有些过分的乖巧也逐渐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依稀记得那日应是下了场暴雨,我到周家的时候雨势正猛,不知道那俩疯子是不是忘了那日是周宣接受心理治疗的日子,我进门的时候那俩人正拿铁棍抽周宣的大腿。

我大概能知道他们为什么选在那时候出手打人——因为暴雨声能遮去他们比周宣还要大的嘶吼。

看见我后,他们俩吓了一大跳,急忙将铁棍子给收了,本来雨天地上就发潮,周宣的血糊上去瞧着更是触目惊心。

我没多说什么,只到平常诊疗用的会客厅里等周宣。他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我没闻到什么药味,八成那俩疯子只让那孩子匆忙洗了个澡。

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怒火攻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没对那俩畜生挥拳头——我可不想进警局,但我想送那俩人进警局。

所以看见周宣的第一眼,我问他有没有事。

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接不上话。

他说他没事,他父母爱他,他也爱他的父母。

言外之意是,他不觉得他父母有什么错。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周宣的价值观出现了偏差。刚开始,为了挖掘出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我用白板与周宣进行一些瞧来有些古怪的对话,希望籍此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可很快,我得出了让我心凉的结论——周宣他当真认为父母的家暴是爱的表现。

即便在这之后,我无数次同周宣直白地说明他父母的所作所为是实打实的家暴,可周宣都从未当回事。

后来我忍无可忍,同他讲了好些与法律诉讼相关的东西,他却依旧没有让步。我只能一味地向他传授避免家暴的方法,尽管我并不确信那些举动能否避免亦或者减少家暴的产生。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了周宣对我的依恋心理。

我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对这情况见怪不怪了,也当然没可能利用这心理去促成什么,只是尽可能减少与他的肢体接触。

1994年,那年周宣15岁,我印象很深,不知是不是也有我有意同他保持距离的缘故,周宣又对我封锁了心门。我那时没太搞懂他怎么了,但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他们家那位瞧着很和善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的缘故。

一整年我都没能做到什么,家暴还在持续,周宣也依旧不会反抗父母。

没想到下一年,周宣就因校园霸淩而被学校警告了。然而,他仍然选择对我隐瞒一切。

我一点儿没能帮到他。

他始终以不冷不热的态度面对我,一直持续到2000年,他选择了卧轨自杀。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对不起周宣。

我是个罪人,是个共犯。

——————

②黄复

问者:周宣与你是什么关系?

黄复:1995年,发生了一场校园霸淩,受害者父母闹到了警局去,周宣是霸淩者,我是负责那起纠纷的民警。

问者:你是如何发现周宣正遭受家庭暴力的?

黄复:调查校园霸淩的时候,我无意发现他身上伤比被霸淩者还要严重,还以为与纠纷相关便多问了几嘴,好不容易才得知那是他父母打的……

问者:你后来是如何同周宣保持联系的?

黄复:通过他的四叔和大姨。周宣出入警局期间,基本上都是他俩在照顾周宣。

———

[黄复自述]

1995年,有对父母领着他们被霸淩的孩子找上警局,当日涉嫌校园霸淩的五名高中生都被带了过来,那也是我第一次遇上周宣。

我一直认为校园霸淩是一件需要严肃处理的事情,从不将此类暴力行为认作青春期孩子们的打闹。

大概也是我表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的缘故,那些参与校园霸淩的学生没用多久就都认了罪。

被霸淩的孩子受的伤不算太重,还不至于归到刑事纠纷中,但是他受到的心理伤害肯定不小,所以我还额外对霸淩者进行了单独的对话。

我并非对其中那些街头混混打扮的学生有什么歧视,只是那衣着整齐、成绩优异的周宣在里边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那会儿正值酷暑,没什么风,谈话的房间里也没安空调,我穿着短袖都直冒汗,周宣却穿着冬季校服外套,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我以为那又是高中生耍帅装酷的手段,见他认错态度诚恳,还一副痛定思痛模样,也没多管。

可谈到一半见他热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没脱外套就顺口问了一嘴。

他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拗不过我,就说家里人不让。

那会儿我虽然好奇,却也没追问。

第一日结束时,我默认陪他前来的一男一女是他爸妈,问过才知道不是。

校园霸淩这事拖了许久才解决,最终也没立案,被霸淩的孩子父母选择了私下解决。在这期间,我发现了周宣正经历着严重家暴的事实。

那孩子的精神有点问题,死活不肯承认他父母对他施暴的事实。我留了手机号,叫他碰上麻烦事就联系我,他后来也的确联系过我几回,但多数是为了托我帮他买药之类的杂事。

也不知那俩畜生是怎么当的父母,对孩子施暴就算了,连药钱都不肯出……

我和周宣联系多了,也便像兄弟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人说话冲,总容易惹恼他。每每谈到家暴,他都像刺猬似的要扎我,我都怕他拿拳头砸我。

后来我觉着同他说不通,便直接联系了他四叔和大姨,听那二人说,他们在着手准备起诉那俩人了,但是首先周宣这关过不去。

我只能尽可能对周宣他进行开导,我同他说啊,这暴力咋能是爱?我把你活活打死了,还硬说是爱你,你认不认?

他说认。

我又问,那他的意思是,杀人犯都是因为太爱那些受害者才杀人的?

他便再不说话了。

我觉得他心底应该多少也清楚他父母做的事儿是不大对的,毕竟疼都落他身上了。我想,他聪明的,该不至于如此迟钝,大概就是脾气太犟,才会执迷不悟。

1997年,我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了,无暇再常约周宣出来谈心,只偶尔听周宣俩好心亲戚讲诉讼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第二年,我得知他们败诉了,我接受不了,不是因为我自己非要打赢那场官司不可,我只是觉得周宣绝对不能再受那苦了。

他那俩亲戚告诉我说,他们没打算放弃,即便周宣本人再不愿意,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又过一年,再听到周宣的消息时,是周家那四爷在话筒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周宣腿被打断了一只。

我担心周宣的精神出问题,即便那会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院,干的事左右不过像以前那样陪他谈谈心,聊聊天。

在住院期间,我得知了官司打赢了的消息。我以为这场拉锯战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周宣因为心理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只可惜,我因为调职的缘故离开了那座城市,到此我和他的缘分就几乎尽了。

又过了一年多,我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周宣出院并复学的消息,我当晚高兴得灌了不知多少酒,我想,周宣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我想想……

应该不到半年吧。

周宣他卧轨自杀了。

我先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而后从新闻报道上看见。

抱歉……就到这里吧?

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伍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周宣他爸妈都是畜生。

本来就累,看这九郎日记也看得心累。

无论如何,九郎周宣自杀的原因还是在于消极地将所有过错一并揽在自个儿身上,家庭暴力与错误价值观对他的伤害太大。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周宣就没有活路可走了。

讽刺的是,他还说什么月亮是青紫色的。

月亮变成青紫色的时候还算哪门子的月亮?

错得太彻底,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时间节点让一切都停下,才有可能让周宣走上正路……

啊、还有李策的日记要整理……

好累。

李策的死因里边还有周宣的一笔债要算呢……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太好了,这回没有涂鸦。就是太空了,印俩爪子吧)

(猫爪印*2)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周宣此生从未遭受过犬类啃咬。(阴梦中癞皮狗咬中其腿部,乃为其因家暴致使腿部残疾的异化。)

二、黄复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甚至并不熟悉周宣的身边人。(黄复与俞均、平佑等人的接触皆为周宣个人的臆想)

三、并不存在通向鸿运饭店的铁路,距鸿运饭店最近的火车站,与饭店直线距离约五公里。

*

[周宣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9【周宣头一次经历家暴】

1990【家庭教师平佑入职】

1991【李家绑架案】+【周宣性向被父母发现】+【心理医生俞均入职】+【大姨请求带离遭拒】

1992【家庭教师平佑首次撰写举报信】+【李策入住鸿运饭店】

1993【照顾李策遭父亲误会】

1994【家庭教师平佑遭辞退】+【周宣头一回冲李策动手】

1995【周宣参与校园暴力事件】+【警察黄复发现家暴,进行心理开导】

1997【成人礼父母当众殴打辱骂】+【周四爷正式委托律师孟碧】+【首次败诉】

1998【二次败诉】

1999【周宣遭父母殴打致残】+【三次胜诉】+【周宣父母入狱】+【周宣入院】

2000【周宣出院】+【周宣卧轨自杀】

———委托伍完成———

第148章 【李】委托肆完成-下 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李策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遇暴雪。】

***

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生前在读大三,曾是校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

我溺死于2006年。

活着苦,死得也不痛快。

***

我家境不错,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个亲姐姐,一家四口关系和谐。

我是在爱里长大的。

*

1991年,我六岁。

家中一亲戚因病去世,那亲戚生前多行善事,因此葬礼规模不小,来吊唁的人也很多。

父母忙于招待宾客,将我和姐姐托付给干殡葬活的师傅的女儿照料。那姐姐叫袁景,当时她方升高中,不过是假期来帮他爸搭把手。

可她那日也不是完全没活儿可干,她偶尔会被人喊去帮忙,所以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就我和姐姐俩人。

那会儿是晚冬了,天暗得早,有人来喊我们去吃饭,我们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这是绑架案的开端。

*

我记不大清在废弃工厂里具体经受了什么了,却至今忘不了那绑匪的模样。

他不常搭理我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拿了把小刀蹲在我俩身边。

他说,女孩的手指效果更好。

所以他一根根地割下了我姐姐的手指。

姐姐她尖叫得很厉害。

她有心脏病,手指割到第五根时,她便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可恐吓包裹还是被寄了出去,我也不清楚最终钱有没有到他手里。

他大概也怕。

但他说,下一次轮到我。

那两个月里,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的尸体,被逼迫着直视她的遗体腐烂冒臭,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

案件发生后的一整年里,我都不怎么清醒。

大概是我和姐姐说话被爸妈看见了的缘故,他们带我去了医院,大夫说我患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同年,我家好些佣人辞职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觉得我们家晦气。

*

1992年,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二年。

爸妈听说我表哥周宣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且周家为此专门聘请了个专业大夫,便把我送过去同他作伴着疗养。

那大夫叫俞均,人确实很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表哥。

表哥他性子温柔,从小就很照顾我和姐姐。我觉得同他一块儿生活,应该很快就能忘了那绑匪,也再不会听到姐姐的尖叫。

*

1993年,我8岁,我又犯病了。

那日我看见绑匪又要拿刀剁手,而这一次果真轮到我了。

我是个胆小鬼,蹲在墙角直发抖。

安慰我的人是表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又亲我前额。

我知道他在模仿姐姐,他学得并不像,可对我还是有点用。

我刚想说话,舅舅就拽着表哥的头发把他拖走了。

舅舅没有着意避开我,怒火上头便对表哥拳打脚踢,直打得表哥瘫在地上吐血。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舅舅生气的样子很可怕,他下手重,还一直在大声吼。

后来我发现,舅妈也一样。

自那日起,表哥再不常陪我玩,却依旧时常挨舅舅和舅妈的打。

*

我九岁那年,表哥他对我出手了。

他先是挥拳,后来用脚踢。

我不清楚他是犯了病,还是他觉着不能只有自己挨打。

但我会原谅他。

因为他是我哥,也因为总是他在安慰我、陪伴我。

他无数次拯救了我,

我也想救他。

大概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

——我们不是患了一样的病吗?

*

那年年末,我那因绑架案而留下心理阴影的青梅柳未,也被送来周家疗养。

因为她父母觉得女孩子出了精神问题,以后会没人要,会嫁不出去,所以一直不肯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到最后她的心理阴影演变成了心理疾病,才抱佛脚似的把她丢到周家来。

谁知她来日竟会成为一个只知维护我表哥的疯子。

*

1995至1996的两年间,表哥对我的殴打变本加厉。

身子被打得太疼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绑匪。

绑匪的脸和表哥的脸总是重叠。

也因此,我更加思念姐姐。

姐姐应该知道了,所以她回来找我了。

我几乎每天都和姐姐说话,即便舅舅舅妈总露出古怪的神色。

挨打的日子里表哥总哭着说他爱我,但我开始有些怀疑。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他爱不爱我都没关系,至少姐姐会一直爱我。

可是,我当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表哥他是爱我的。

*

1997 年,那年我12岁,表哥18了。

在表哥的成人礼上,喝醉的舅舅和舅妈当着亲戚的面,把表哥打了个半死。

我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舅舅舅妈,又瞧了瞧狼狈的表哥。

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我都被表哥他骗了。

表哥他骨子里流着和他爸妈一样的血。

他打我,不是因为犯病,也不是因为爱我。

他纯粹就是想拿我来泄火。

他仅仅是为了将我拉到和他一样的境地,以安慰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没关系,反正我的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我有姐姐陪我。

再不需要表哥了。

*

意识到表哥的虚伪后,我再没做过受气包。

只要表哥冲我动手,我便一定会还手。

表哥揍我一下,我便还他两下。

表哥依旧哭着说他是爱我的。

可我说,我不爱他,我打他就是因为他欠打。

我说他活该挨舅舅舅妈的揍,其实根本没人爱他。

我骂他有病,还不如趁早死了。

表哥只是认真地回答,他真的爱我。

*

次年,也就是1998年,我从周家搬了出去。

我不想再看见那一家子暴力狂和只知道维护表哥的柳未。

*

2000 年,我15岁了。

我从爸妈那里听说了表哥卧轨自杀的事。

实话说,一开始我有些不以为然。

表哥给我带来了太多痛苦,我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没多久,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表哥的好。

他究竟爱不爱我呢?

没准,是我错了,他或许当真是爱我的,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表达方式才会那样的极端。

*

表哥死的那一年,我恰好读初三。

而拜他所赐,我高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

姐姐更常来见我了。

只是她开始带着那绑匪一块儿来。

我很痛苦,可姐姐却浑然不觉,就像表哥一样。

没办法,我只能接受。

*

同姐姐的对话,在某一日起让爸妈心急如焚。

他们想找表哥家那大夫来帮我看病。

可据说那位俞大夫拒绝了。

我想,他应该也觉得自己无能。

*

2004 年,我上大学了,专业是建筑学。

大概是遇上些不错的新朋友的缘故,我的病情有所好转。

姐姐不再带绑匪来找我,她自己也不常来。

那年,我与几个同好一块组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

社长任怀是我们共同推选出来的。

他热爱古典建筑,性格阳光,领导能力也强,当之无愧。

只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

社团是十月建的,可十一月我犯了病。

这没什么,我能撑过去的。

只是,当姐姐再次到来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我又记起了那绑匪的脸,并在无意中将任怀与绑匪的脸重叠。

他们的确有七分像。

我很害怕,怕我信任的朋友真的是那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2004年11月24日。

那日,我通过各种手段最终确认了任怀父亲便是当年那个绑架犯。

我没有第一时间找任怀对峙,我将话都憋在心里。

有时,我觉得他爸的罪与他无关。

有时,我又觉得杀人犯的儿子也是潜在的杀人犯。

我的病情在疯狂加剧,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失眠成了常态,记忆力与专注力都在以疯狂的速度下降。

我愈发敏感多疑,也越来越急躁。

几乎在要休学的消极状态下,表哥“复活”了。

他是来救我的。

我忘了他的暴力。

渴盼他施舍我根本不存在的“爱”。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

2005年,我20岁。

没休学,念大二。

意料之外的,我又碰见了袁景。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地勾起了我关于绑架案的痛苦记忆。

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半步便要掉下去了。

在这时拉了我一把的是——俞均。

就像无意遇见袁景那般,我也是偶然碰上那心理医生的。

俞均看出我状态很不对劲,于是主动提出要帮我治疗。

我还记得他的好,也当然希望能治好病。

我没理由没拒绝。

*

接受俞均治疗的期间,我的状态向好。

可我还是忘不了姐姐,也总是想起表哥。

病治好了,他们就会离开我了吗?

我突然感到害怕。

为避免胡思乱想,我开始重新参与到被我忽视了一学年的社团活动中。

*

2006 年,我升上大三。

那年暑假,学校鼓励各社团开展实践活动,社员们都很兴奋,我也还算期待。

大概是看我状态好了不少,俞大夫鼓励我进行些简单的脱敏治疗。

于是,我做了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后悔的决定。

我提议社团成员一齐去周氏的老宅合宿,也就是当年的鸿运饭店。

那老宅装潢颇讲究,附近也还有不少相似的宅子,很适合进行古典建筑研究。

自打我二舅舅和舅妈入狱后,那宅子就由我四舅管着。

四舅很疼我,他不会不答应。

大家都很高兴。

*

2006年7月1 日,我同社团成员一齐入住老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发消息邀请了那在很长时间内,与我仅有网上交流的柳未。

那日,社团成员及柳未都很兴奋,只有我一人如坐针毡。

老宅的布置同当年我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也因此,我更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往事。

我想起了死去的表哥,想起了入狱的舅舅和舅妈。

然后想起了姐姐和杀人犯。

想到杀人犯狰狞的脸时,我将目光对准了任怀。

*

我竭尽全力忍耐着,将为了脱敏而打印的绑架犯的照片看了又看,强迫自个儿习惯。

谁料7月30日那天,我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我同任怀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争执中我稀里糊涂又犯了病。

对着任怀那张同绑匪极相似的脸,我忆起五根断指。

很快,想到了我平白无故遭受的十余年的罪。

任怀同我好好讲道理,我却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着全体社员的面。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这还不够,我将打印出来的仁怀他爸的照片丢得满屋都是,白纸飘飘,像是雪花。

宅中一时哗然不已。

那会儿我怒火攻心,根本不记得后边还说了什么。但我见任怀脸色刷白,也猜得出来,一定很难听。

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不像样的话,任怀却没有一句反驳。

逼迫我停下荒唐举止的是——任怀手腕上陈年的刀疤。

众目睽睽之下,他撸起袖子,落下刀,割了自己的腕。

他没想杀任何人,只想杀了自己。

他尝试过无数次了。

*

任怀割腕后,柳未也因瞧见绑架犯的照片再犯旧疾,他俩一并被送上了救护车。

而我也跟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我开始整理思绪。

我拚命想我这样对待任怀的理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

我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任怀那杀人犯爹害死了我姐姐,还折磨了我十余年,他任怀却活得如此自在?

我还觉得他爸有罪,他儿子也八成是个坏种。

可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仅仅是想报复那杀人犯,所以不择手段。

哪怕仅仅是报复他儿子。

*

我一整日都没出卧室门,当然也有觉得无颜面对社团成员的原因。但我更不清楚要如何面对任怀和柳未,即使他二人在医院,而非宅中。

在这期间,表哥的鬼魂一直在骚扰我,姐姐的尖叫也一直在我耳边绕。

我其实很清楚,仇恨靠血缘继承是件极其荒唐的事。

任怀他本就不是杀人犯。

是我对不起他。

我做错了很多事。

譬如羞辱任怀,譬如痛骂表哥,譬如抛下了姐姐……

*

思绪整理好后,8月1日淩晨时分,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暴雨中,我纵身跃入了后院的池塘。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解脱,哪怕是死。

我带着一身的罪,不配解脱。

***

【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任怀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任怀:朋友?不……他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形容……社长和社员?快点问吧,我赶时间。

问者:你对李策的第一印像是什么?

任怀:……至少是个正常人——问题问完了吗?还有?

问者:在进入“鸿运饭店”旧址前,你知道李策是当年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吗?

任怀:不知道。李策他没表露出半分,可是后来旁人告诉我,他04年末那会儿就知道了。快点儿问吧,我真的赶时间。

问者:你那夜为何会选择割腕?

任怀: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是绑架犯的儿子,我也有罪。这样说你满意吗?

问者:如今你还这么想吗?

任怀:我在吃药呢!

———

[任怀自述]

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在于孩子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

我父亲对我的人生毫无帮助,自我记事时起,他黄赌毒无一不沾,只是我没想到他最终竟会成为一个绑架犯,也不曾想过他会害死人。

他被枪毙的那日我还小,我妈抱着我,说我们解脱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

那几个月,妈一直拉着我反覆观看新闻报道,我听着被害者家属痛彻心扉的哭喊,看着被警察救出的孩子身子发著抖,眼睛给报社打上一条黑线,镜头挪到他时,写着“李某”。

而镜头对准那发起狂来的绑架犯时,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任某”。

我当时才多大?六岁。我妈那时抱着我哭,指着电视机上的那姓李的小孩说,那人和我一般大,爸杀了他姐,还绑架了他,明儿我们娘俩要一块儿到他们家道歉。

我听到那样的事儿,当然很害怕,但是我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爸犯了错,我和妈却要去道歉。

那事发生之后,我和妈搬了家,我认真、努力、艰难地活着,用比别人更加光亮的履历遮掩我有一个被枪毙了的杀人犯父亲的事实。但是流言总是不断,不管我和妈跑到哪儿,我爸是个杀人犯的邪风总会再度刮来,于是我小学乃至中学几乎每日都战战兢兢。

即使我成绩优异,即使我品德优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发著抖的、和我一般大的、姓李的孩子。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也切断了与过去所有同学的联系。

我想,我的人生现在开始了。

开学后不久,我便主动召集了几个古建筑同好,我们琢磨了好久的建社规则,拉着几个学长学姐,一块创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其中就有李策。

你刚刚问过我,对李策的第一印象吧?正常,嗯,真还挺正常的。

但他性格有点阴郁,虽然不算特别,也不是说不能交流,就是你和他交谈时能感受到他的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家境不错的缘故,李策没有住宿舍,所以刚进大学那会儿他没什么朋友。我是社长嘛,看不得社员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像从前的我自个儿,于是总有意地去找他玩。

可是一个月后,我发现他不大正常,他好像变了。

学长学姐大多是挂名,社团活动基本都是由我这个不靠谱的大学新生来组织,所以我经常会站到众人面前进行讲解。

可能是因为我爸的缘故吧,我对别人的眼神还挺敏感的。同李策对视时,纵使他面无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

我当时有点不安,他是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我常安慰自己,不会的,他怎么会知道,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案子了。

后来我们还是玩得很好啊,一直都很好,一起上下课,一起打篮球。

有一天,李策告诉我,他现在正和他表哥一块住,每天要赶着回家,不能常和我一块玩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表哥一块住就不能和我们玩了,当时好像还有点气愤。但是也没什么,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聊天,也时常和我分享他昨天和表哥做了什么,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有一个同系的朋友,有段时间一直在抱怨他家隔壁住了个疯子,每天回来就开始大喊大叫的。他们那个小区隔音贼差,那人还一直说个不停,而且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哭,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投诉。

我说可能是现在职业压力太大,上班族被压榨太惨了吧。

他很诧异,说,不是啊,他隔壁住的是和我们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叫李策。

我愣了一愣,问他,李策不是和他表哥一块住吗?

我朋友也愣了愣,说,他们那儿租房有规矩,不让带别的人进来的,都是独居。

鸡皮疙瘩当时爬了我一身,因为那天早上,李策还说昨晚他表哥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天。

我想要平凡又快乐的校园的生活,我不想再挨近疯子,我爸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2005一整年,我刻意疏远了李策。

大二学业忙,他总缺席社团活动,我没管它。

我有点不敢管他。

大三学业稍微轻松了些,我见我们社团基本都是上网或者远距离观察古典建筑,总感觉不大好,想找个能近距离观察的地方。

李策头一次主动发言,他说,他老家的建筑现在属于私人的古典保护建筑。

我喜不自胜,没工夫再管他是不是个疯子,只问他,他家乡在哪里。

他说渭止市。

哈……那是我和我妈多辛苦才逃出来的地方,要我回去?

我当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但是我不能表露啊,要是社员察觉了,去查刑事案件,查到有一个绑架犯、杀人犯姓任,我的人生不是毁了吗?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我强装平静,因为活动室里的二十个人都很高兴,我也装着高兴。

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就一块儿坐长途大巴去了李策说的那个老宅子。那建筑真的又大又漂亮,叫我忘了很多事,每天就是观察,拍照,然后开会,偶尔到山野里头逛一逛。

我怎么知道七月底的时候,那李策会突然发疯?

他……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开会展示收集的数据,他把我爸杀人的各种新闻报道复印了一百份,发给我们不够,还乱撒着玩。

他指着我吼叫,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小心翼翼瞒了这么久的事,就这样被李策戳穿了的感受。

你知道当时那些社员是怎样看我的吗?

他们都很害怕,好像怕我学我爸,把他们给杀了。

我还真跑去厨房里抓了把刀来,我当时完全没有杀人的想法,什么犯罪因子都是狗屁,我当时只想自己砍死自己,一了百了。

我割了腕,流了很多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犯的错,他们都要来怪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后天李策跳池自杀了。

他是自杀的,为什么大家看着我的时候,却好像是我杀的他?

还有要问的吗?我妈在等了,我还要去吃药呢。

问我大学毕业后在干嘛,我休学了,没毕业,现在大学里的同学也没再联系了。

你问我什么工作……

啧、我要吃药去了,你别问了!!!我不是说我要去吃药了吗?!!

我的人生被毁得还不够吗?!!

——————

②柳未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未:青梅竹马。

问者:在你眼底李策是个怎样的人?

柳未:脑袋有毛病的人。

问者:你知道他饱受PTSD的折磨吗?

柳未:知道,很多时候还是我督促他吃的药。

问者:得知李策自杀的时候,你什么想法?

柳未:祝他走好吧,我看他活着都累。

———

[柳未自述]

我家和李家走得很近,我爸和李策他爸是儿时玩伴,再往前算几辈也都是玩伴。

我和李策的出生时间差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大我五天。我小时候很不满意这事,因为我觉得他傻,我聪明,聪明人应该当姐,但是李策他想当哥。我们谁也不服谁,就打架。

我忘了多久以前了,家里人差点给我俩定娃娃亲,可是后来他们每提起一次,我们俩一定会打架,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叫家里人渐渐的不敢再提那茬。

我们关系挺铁的,但关系不算好。

他性格暴躁,我也性格暴躁,所以我俩待一块儿总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给炸了。

之前多亏有素姐和宣哥在中间缓和我俩的关系,我们才勉强能正常交流。

但后来我们又有新的架可吵了,我喜欢素姐,也喜欢宣哥,而李策总会得意地说我是个外人。他说的没错,可是我很是不满,听到这话又要和他打起来。

91年,周家有个老人没了,他家院里吵吵闹闹的,我懒得去看,就坐在自个儿院里荡秋千,秋千其实没什么好玩,但当时我刚和李策吵过一架,我不乐意去找他。

谁料不久有一个胡茬满面的陌生男人抱着李策出来,他手里还牵着素姐。

我看到他们了,我甚至和李策对视了,可我没上前喊人,因为李策没有主动来打招呼。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到李家有人哭,而爸妈把屋门关紧了,捂住了我的耳朵。

第二天李家门前来了警察,我才知道,素姐和李策不见了。

我当时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了。

警察从他们家问到我们家,或许是为了不沾晦气,我家里人还不待他们问,就都摇了头。不知是谁给我的胆子,我当时瞧着那些个警察说,我看到一个男的带他们走了。

李策爸妈脸上的欣喜我至今还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了,描述不出来,一会儿说是这样,一会儿说是那样。

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逐渐由感激期待变作了咬牙切齿和嫌弃、烦躁。

我哭了。

因为害怕、压力和委屈。

几个月后,李策回来了,身上都是泥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变了。

我听了爸妈的话,去医院探病,可是他变得很奇怪,嘴里总说胡话,看着空气聊天,甚至有时候认不得我是谁。他像是眼前罩了层幕布,播的是我看不着的电影。

我不怕,我只觉得他天马行空。

有时候还陪着他说胡话。

后来心理医生觉得这般不利于他的症状恢复,就把我这小孩撵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我会梦见那个杀人犯的脸,他牵着素姐的手,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

这回的目标是我。

过了不久,李策被送去周家宅子疗养,由于我长期承受高度精神负担,我一面感到恐惧,一面反覆自愧。

那些情感起初很小,经年累月,变得很重,我渐渐地出现了躯体化症状。

我家有点重视名声,不想出现什么诸如女儿是个疯子之类的传言。他们观念封建,怕我来日嫁不出去,所以把我送去宣哥和李策身边,说我们仨都是一样的症状,那儿的心理医生技术很好。

可能是因为我心太粗,直到宣哥入院,我才知道他经受着长时间的家暴。而李策默默承受了宣哥数年的暴力行为这事,我也是在宣哥死后很久才知道。

我想到之前李策向我求助时,我骂他胡乱诬陷人的鄙夷态度。

我因反覆咀嚼此事而痛苦不已。

在宣哥家住的那段日子刀似的扎伤了我。

从那时开始,我的自愧心理越发的严重,我开始呕吐,见到李策便会头晕胃痛,甚至还出现过当场昏倒的情况。

家里人渐渐地不许我和他碰面了,每次回老家都要问一嘴,类似于,阿策,今儿在不在家呀。

看似问候,可是大人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个意思。

我很久都没能见到李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然开始在网上进行联系。我们分享日常,也相互提醒吃药。他没有说过他的病痛,我亦然。

我们是寻常的、正常的青梅竹马。

大三那年,李策他主动联系了我,问我要不要来宣哥家玩。

我当时的心理已经处于一个比较良好的状态。

我想,我若想得到完全治愈,必须克服那场阴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再见面,李策成熟了不少,我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变化。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直到七月三十号,他疯疯癫癫地将那杀人犯的照片满宅子洒。

看到那早叫时光模糊了的可怖长相,我的脑袋一霎像是撞上了墙壁,闷响、耳鸣、头晕眼花。

我开始呕吐,吐到最后,酸水里带了血。

李策的社长拿刀割腕的时候,我幻想那是我的手骨,他那么一割,好像我也死了。

可是没有,我还活着。

片晌我开始抽搐,摔在地上崴伤了脚。

我被人急忙送下山治疗,躺上担架时嘴里还在冒酸水。

后天,我听说李策跳池死了。

他报复了我,但我祝他一路走好。

我们真是合不来啊……

算了,走好吧,走好吧……

他太累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肆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我没办法理解李策的心理,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病人。不过,至少在我看来他在心理状态极差的情况下,仍能摆脱周宣的精神操控,这已足够得到一句夸奖。

奈何他的阴梦风格实在恶心,被追杀的感觉真的绝顶差。

体验感负星,留一个差评,不会再来^^。

(马克笔字迹:文侪的屋门还没修好,我要去他房里睡。他要是不允许,我就等他睡了,半夜偷偷爬上他的床^^)

(铅笔字迹:薛一百被喂得好胖,薛无平肯定让它处理了不少剩饭)

(彩色涂鸦:狐狸头x6,猫咪x6,爱心x10,星星x10,不明所以的涂鸦x8)

(鬼画符:狗东西张嘴就造谣!老子真是冤枉!老子都快把薛一百供成祖宗了!!)

(鬼画符:你胡乱画得我快看不清字了!)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x23)

(鬼画符:薛一百乱踩的。)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柳未与袁景都并非古典建筑研究社的社员,该社团2006年暑期共有20名社员来到周氏老宅。

二、厨娘四婆、老管家、园丁九公三人均为李策家的仆从,且均在绑架案发生同年离职,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即后来的周氏老宅。

三、心理医生俞均从未对周宣与李策进行过药物注射治疗。

*

[李策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1 【李家绑架案】+【初遇袁景】+【老厨娘、老管家、园丁九公辞职】

1992【李策到周家疗养】+【初遇俞均】

1993 【病情恶化】+【初次目睹周宣遭受家暴场面】+【柳未入住周家】

1994【第一次遭受周宣殴打】

1997【第一次反抗周宣】

2000【周宣死亡】

2001-2003【PTSD症状加剧】

2004【加入大学古典建筑研究社】+【初遇任怀】

2005【与袁景重逢】+【重新接受俞均治疗】

2006.07.01【重回周宅】+【重遇柳未】

2006.07.30【任怀割腕】

2006.08.01【李策自杀】

第149章 [铺子里外]六 “你起来,我抱你就是了。”

文侪不知何时将日记本拿了来,一目十行,将两篇委托日记读完时,那戚檐还就着他的手在读字。

他原想着不会在外头待多久,于是外套也没披,只穿了件略单薄的v领毛衣,锁骨及肩颈处大块肌肤都赤|裸|裸迎着外头冷风。

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眼下那戚檐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手也摸在他颈侧,遮盖了他裸|露于寒风中的皮肤,还将身上烫度一分不减地送了来。

文侪觉得他重,但是没动,就那么僵着身子等他看完,甚至连一声催促也没说。直等得他腿都快站麻了,那人还在看。

他终于忍无可忍,把本子卷起来敲人,骂道:“喂、你究竟看够了没?一个字要把横竖撇捺挨个拆出来各看一分钟么?!”

“这页看了八遍了。”戚檐搂着文侪的腰,左右闪着他的打。

“你!”文侪怒目看他,“真是欠揍!”

他们在檐下闹,薛无平路过时拿眼睛左右扫了扫他俩,只露了个有些鄙夷的表情,便埋头啄吻着怀中的薛一百要走。

他要走就走了罢,偏还要拿鼻子哼声:“我好心带小祖宗来看你们,你们竟在这儿打情骂俏着调情?!哎呦喂,伤风败俗!”

文侪的脸羞红大片,猛地抬脚把戚檐给踩了:“特么的、你!谁准你碰我了?!”

戚檐不知何时已转到他面前来了,他屈了腿,硬是将那近一米九的身量不断压低,直至能把脑袋埋进文侪锁骨处,叫文侪看不着他一分表情。

雪风往檐下刮,冻得皮肤像是给针刺着了,得亏那戚檐像是毛领子似的把脑袋戳在那儿,他才不至于受冷。

可文侪并不想要这暖和的脑袋,便照旧使劲推他,半晌才听那人委屈地说一声:“你先前分明说这回要是能成,就给我抱的!你不许耍赖!”

文侪方想起当时卧轨自杀前还有这么一茬,可他还是用力将戚檐往外推:“谁说是这种抱?!!”

怀中那只给他看发旋的人儿忽而一仰头,惊喜地看他:“那是怎么抱?”

“不知道!”文侪忿忿地说,“老子不吃你这套!你已经抱过了,甭想再抱一回!!!”

戚檐不满意了,脑袋又猛地贴了回去。

“我靠……”

文侪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见那人啥话也不说,纯黏着不放人,于是无奈地推了推他说:“你起来,我抱你就是了。”

戚檐这才满意地站直身子,只还像是怕他跑似的,搂着他的腰,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做了几秒的心理准备,文侪向前一步,伸手蹭过他肋骨两侧,给他送了个结结实实的,纯兄弟式样的拥抱。

只是他抱完要收手时,那人又不肯撒手了,他于是骂起来:“你特么的别给了杆子就顺杆爬!”

戚檐只听自己想听的,这句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自然一个字也听不着。

谁料只听檐下一阵跑步声响,那岑昀忽而美滋滋地跑来把他俩一块儿抱住了,嘿嘿笑道:“冬天抱在一块儿最暖和了!”

“……”

啧。

这不懂看人眼色的、碍事的、没情调的臭小子。

***

大概是连续完成两场阴梦的缘故,现即时间已从19年的上半年跨至了2020年的年末。

俩人才在废品铺子里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五日,距离2021年却已没剩几天了。

暴雪一连下了数日,戚檐睁眼时,外头天依旧阴着。天老爷的嘴没关紧,活像被磨烂的破棉被一般往外漏白絮。被窝里暖是暖,但因着缺了个人,戚檐的觉便也就醒了。

哑声喊了几嘴文侪,他没有听到回答,足尖于是点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等他慢腾腾洗漱罢,端着杯刚泡好的热茶穿过庭中纷扬白雪走进客厅时候,岑昀已经愁眉苦脸地把脑袋埋在柜台的书堆里了。

那小子唉声叹气,显然是没瞅见他。

狐狸眼一斜,瞅见指针停在六点三刻。

“小昀,你文哥呢?”戚檐啜了一口茶,目光转向了岑昀正写着的那本化学习题,他笑起来,“唉这本题我高三也刷过,你怎么现在就开始写了……啊……你高三了?”

阴梦与现实的显著时间差让戚檐觉得有些恍惚与混乱,初见岑昀时那小子才高一,不过做了两场合计时长不至两月的委托,他就成高三生了。

岑昀将圆脑袋使劲一点:“快两年了,我可真真是想死哥你们俩了!”

然而岑昀还没来得及回答文侪哪儿去了,便见文侪颈子上挂着浴巾从后院跨进屋中。他上身仅套了条米白的毛衣,短卷发还在往下滴水,瞅见戚檐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头。

戚檐倒是乐开了花,毫不犹豫抛了岑昀便窜到文侪身边。他推着文侪到沙发处坐下,自然地扯过他肩上挂着的浴巾便开始帮他擦头发。

“怎么大清早洗澡?这会儿温度这么低,着凉怎么办?”

“又不是洗的冷水澡……早上起来身子乏,缓一缓。”

戚檐的手指一向不安分,时不时要趁机去摸文侪的耳朵。

他若是毫无分寸地一直揉文侪的耳朵,指不定要挨文侪几拳,偏偏他尤其会看眼色,每当察觉文侪要开口骂他了,便又悄然收回手指,待文侪眉心舒开了才又寻机摸上去。

“看那小子为化学愁的,你怎不给他辅导辅导?”文侪朝岑昀努嘴。

“我?大哥成绩比我好得多,我岂敢班门弄斧?”戚檐笑着俯首,嗅了嗅文侪颈侧香,“好香。”

“好好擦,甭给我扯些有的没的。”文侪把他挥开,又说,“你没问过他?岑昀选科组合不是和你一样吗?都是化、生、史来着,我和他两门课不一样,没耽误他都算不错了。”

“你果然从高中开始就很在意我吧?连我的选科都记得这么清楚。”戚檐一把搂住文侪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哥,你暗恋我吗?”

“胡说什么?!”

“好、好,是我暗恋你。”戚檐歪头给文侪送去个分外灿烂的笑脸,“哥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你特么的乱说话能不能看点场合?准考生还在呢!!”文侪抬手捂住戚檐不肯停的嘴,又急急看向岑昀,却见那小子恰怔怔地盯着他俩。

“我靠……”

“没关系的……”戚檐的声音被堵着,有些含糊,言罢便撅嘴吻在文侪的手掌心。

“文哥,不用管我!我喜欢看两个哥哥相亲相爱。”那天真的岑昀没丁点烦恼似的傻笑着,“爱情总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总难免会有些曲折,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嘛!再说了,文哥不是救……救救……”

岑昀忽然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赶忙把话当枣囫囵吞了回去,还差些把自己给噎住。

“相个鬼的爱……说的都是什么屁话?”文侪没意识到岑昀切断了话,只奋力挣开糯米糕一般黏在他背上的戚檐,“靠!你再敢趴我背上嗅,我打不死你!”

“哥才舍不得打死我。”戚檐瞧了眼文侪蓬松的卷毛,像是很满意自己搓发手艺似的笑起来,他转而伸手握住文侪的手,“小弟来帮您看看手相……呃啊……”

戚檐手臂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转而抱住膝盖在沙发上缩成团。只是他块头本就大,即便是蜷起来,看起来也没丁点儿可怜样,倒是叫文侪觉得他又在扮什么鬼东西来挑衅自己。

“说起来,哥哥们是18届毕业生吧?”岑昀兴致冲冲地看他俩打闹。

都这样,高三备考生正处于看什么都比手中作业有意思的时候。

“嗯,研究生还没能读完,便下阴曹打工来了。”戚檐漫不经心应一嘴,却见文侪又炸毛似的盯着他瞧,于是又找话问岑昀,“咋了?”

“昨天周六早上补课,有俩位18届的学长来学校做宣讲来着。”岑昀说得起劲,搁下了手中笔,“就是可惜选科和我不一样,一个全文一个全理。”

文侪闻言看过去:“哦?叫什么名字。”

“嗯……我单记得名字短点那个学长叫‘段礼’,名字长点那个学长好像姓‘沈’,还带了个‘云’字,名字取得很文雅,但我没太记住,毕竟我偏理嘛……”

“沈云砚?”戚檐觉着文侪好似有些发怔,于是起身搂住他摇了摇,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唉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岑昀撅了撅嘴,“那俩学长单看谈吐气质就是人中龙凤,哪像我灰头土脸地缩在这作业山里头,看不到明天……我毕业后也能像他们那样帅就好了!”

“帅?也就一般般吧。”戚檐指了指自己,“你戚哥比他俩帅得多,你怎不夸我?”

那姓段的和姓沈的俩人他是熟到不能更熟了,损人的话自然张口就来。

段礼和沈云砚当年都是戚檐他们三班的,最开始他的朋友圈没有扩大交融时,戚檐的高中损友圈包括他在内一共也只有四个人而已,一个他,一个段礼,还有沈云砚和其男友。

嗯,在他身边,头个宣布出柜的是沈云砚和他男友。

沈云砚和他男友高中是互相暗恋,高考结束把话说开后没多久就在一起了,段礼那小子迟钝,听到他俩在一起的消息时,活像是平白挨了几棒子。

戚檐这极会看人眼色的倒是一早便看出来了,明里暗里逗了好些回,看他俩反应只觉好玩。

可是,实话说,他如今是极羡慕的。

那俩小子互相暗恋,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从挚友转为情侣如此自然又不费功夫,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一谈就是六年不间断,他若是和文侪谈了,也当然能谈一辈子。

如此想着,戚檐回首看向文侪:“哥,我们谈一辈子的恋爱吧。”

“你特么又发什么疯?”文侪拍开他摸在腰间的手,“你有种再骚扰我……”

“没发疯,我认真的。”戚檐把脑袋埋在他肩头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就好了。”

***

九点的时候,岑昀叫薛无平关进屋中温习功课,戚文俩则关着灯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彩色的光穿透黑暗打在他们脸上,被他二人漂亮的五官切割开来。

他们在看“今年”大热的一部喜剧,那部电影很有意思,二人过去都看了许多遍,也曾多次笑出泪花。可是如今两人都没笑,似乎已不再觉得有趣。

但他们仍在看,或许是觉得观看这些从前看过的东西,能叫他们从中找到一点他们依旧活着的实感。

薛无平给岑昀切了一盘水果送去,这会儿端了另一盘送过来,只还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坐下。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不适,便骂骂咧咧地把客厅灯给开了:“眼睛酸死了!吃水果!怕牙签戳破你们的手,好心帮你们开灯!”

戚檐似笑非笑,说:“谢谢爷。”

薛无平打了个寒颤:“你今儿怎么这么温顺?你又要干啥害爷爷我?!”

那人耸耸肩,装着无辜挨过去:“爷。”

戚檐说着,将黑色的高领毛衣猛然向下一拽,露出自个儿的那条环颈疤。他把狐狸眼眯起来,笑说:“疤痕越来越明显了……这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

文侪幽幽偏头过去,也说:“我肋下的也是——像是很快就要裂开了。”

薛无平推开戚檐,淡定地拿牙签戳了块苹果吃,说:“能有什么意思?”

苹果很脆,在他嘴里咔擦咔擦响。

薛无平原先还装着无事发生,见那两人恶狼似的死死盯着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才终于说:“知道这事儿后,除了焦虑又有啥用处呢?”

“没办法,”戚檐笑着说,“我好奇心重得要死,不搞明白我今晚睡不着觉。”

薛无平把牙签放下,说:“总追着问!真烦人!——能是啥呢?死呗!”

“那疤会越来越深的,你们要是再不快点完成更多委托,等到现实世界再次回到你们重逢的那个时间点,你们的伤口就会裂如车祸那日,然后你俩就会彻底死掉!——明白了么?真是……有啥好问!”

薛一百不知何时过来的,这会儿缩在文侪的裤腿边,时不时嗷呜叫一声。

文侪听了薛无平那一席话,也没什么反应,只屈身摸猫儿,笑一声:“真乖。”

戚檐倒是皱了眉,问:“在那之前至少还要完成几个委托才能避免死亡?”

薛无平想也不想,说:“至少还有……哎呦,我不知道!”

估摸着是怕那俩抓他,薛无平又把腿收了飘起来,脑袋直往天花板上顶。

“下来吧,不抓你!”戚檐说着,只戳了块苹果喂文侪,那人忙着和薛一百玩,想也没想便张了嘴。

或许是担心戚檐还要用那签子,文侪张嘴咬了那块苹果的前端,小心地半含着把它从牙签上拔出来。

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眉睫泛褐,薄唇这会儿也因沾了苹果汁水而流起光来。

戚檐默默瞧着。

真漂亮。

是他的,必须是。

他想着,不由得失笑,片刻又扎了块苹果给文侪喂去。

后来因为给文侪喂食太有意思,一个疏忽没注意到文侪还没嚼完,给那人塞得两腮鼓起,险些嚼不动,于是又给文侪骂了。

那飘着的鬼见那二人没甚反应,安心地伸脚降落,蹲去了薛一百侧旁。

***

淩晨五点,正是准考生岑昀像狗一样早起收拾,准备去学校奋斗的大好时间。

他在手心接了一捧水泼在惺忪的两只睡眼上,原是想刺激精神,没曾想却被不留情面钻入衣领的凉水冻得抖了一抖又一抖。

清晨的四合小院里安静得叫人寂寞,抬首是又黑又冷的天,低头是被雪铺满的、白花花的地。岑昀回首瞧了眼文侪和戚檐那屋,却禁不住笑了笑。

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也不寂寞。

冰凉的空气被他深深吸入肺中,他做好心理建设便利索拎了书包往外走。

大门被吱呀呀往外一推,一张被冻得发紫的脸却猛然贴着门探了进来,将岑昀给吓得一激灵。

“您、您是?”岑昀往后退一步,盯住了那一身粗布道袍的老头。

老头将山羊须一捋,鼻子里嗤嗤几声,发白的唇剧烈一颤,吐出句铿锵有力的话来:“我是来找掌柜的下委托的!”

“您冷不冷,怎么刚刚单站外头却不敲门?要不您先到屋里去坐着等?”岑昀默默将单肩挂着的书包给背正来。

“爷爷我、我我不冷!”老头扼住颤抖,摆出副傲慢模样。

“要不您还是进去坐着,我看薛哥应该还没醒……”

“谁说我没醒?”一派素白的地里忽然走出个雪人,那雪人将身上雪抖下去,露出薛无平的眉目,“说吧,那九郎叫什么?”

“哎呦!掌柜的是不知道,那小子年纪轻轻就凶成那鬼样,闹得我是吊胆提心,夜不成眠!我……”

“问你九郎名姓,甭给我胡诌八扯。”薛无平打断他的话。

“吴琛!”

【委托陆·万事如意捞尸渔村】

第150章 【吴】EP1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疯了!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渭止西南角有个小渔村,名叫“万意村”。

那小村背山临海,地偏僻,村困着人,人也困着村。因着里头村民思想保守,不乐意发展,好些年来,外头都没有自甘进村的人儿。

这渔村地处一条大河入海处,上游的玩意甭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要经过渔村才能入海。

人道是死不得其所,便要变作孤魂野鬼吃人,故而这村子里的大半男人都练了份好手艺——

捞尸。

他们捞河里的,也捞被卷进海里的,一捞就是百年。

1994年,村长的宝贝孙子跳海死了,风浪将他的尸体推到岸上。

村里人都哭,说是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了回来哩!

***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翻涌的海浪自身体的一切缝隙间涌入,被咸苦的海水胀满的躯体逐渐胀大,进而臃肿不堪。当皮肉再不能承受那般压力时,皮肉破裂开,从体内溢出的血水将海染红了一小块。

“砰砰——”

有人在敲窗。

“轰——”

惊雷炸响,戚檐猛然打挺起身,头晕目眩间,他发觉浑身一片潮热,冷汗已然浸湿了他的上衣。他偏头,透过被刮花的窗玻璃还能模模糊糊瞧见窗子外割裂黑幕的几道闪电。

“靠……什么鬼东西……”

戚檐瘫坐在地,背抵着坑坑洼洼的土墙,在不算太长的缓冲时间中,他的脑中被硬生生灌入了几个荒唐的事实。

其一,他们已经失败【三轮】了,但他没有丁点有关前三轮的记忆。

其二,眼下是新一轮阴梦的【第四日】,而他同样失去了关于前三天的记忆。

他张口还要再骂,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隔空狠狠抡了一拳,登时眼冒金星。而后,他缓慢地意识到了,自己身处此地的理由——

眼下是1987年6月,他名叫“戚檐”,是受人委托来此地查一桩杀人案的私家侦探。这里是一个名为“万意村”的小渔村,也恰恰好是“戚檐”的故乡。

有意思的是,比起说是来查案的,更该说他收到的是一封杀人预告,因此目前他所掌握的线索仅仅有:①第七日村里有人会被谋杀;②死者与杀人犯皆未知;③嫌犯与死者名单为:村长儿子、村长儿媳、姚姨、邵笔头、湛三爷、汪婆子、文侪、阿九、二麻子。

屋外电闪雷鸣却没下雨,闷雷震得破屋左右摇晃。

戚檐笑了笑,说不上来话,可他此刻岂止是无语——他是头一回碰见这般恶心的开场,适才那溺海的窒息感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了,到现在还没能缓过来。

他的目光在手里那张名单上凝滞不动,更确切而言是黏在了“文侪”两个字上。丧失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脑袋里空空如也,连好似挤满他头颅的海水都倒不出来。

他正忙着在心底和和气气地问候九郎吴琛的祖宗,忽然有一念闯入了戚檐纷杂混乱的脑海——他的双胞胎弟弟如今恰停在他对面的那扇门后,他需要立刻过去将门打开。

依照阴梦的惯例,指不定那门后站着个长着他脸的干尸……

戚檐环视四周,确认了文侪不在才起身去开门,毕竟那般惊悚场面可不能给文侪瞅了去。

朽烂的木门被戚檐冷不丁往外一拽,一个漂亮的小卷毛便露出来了。戚檐倚门笑着瞧,那小卷毛也睁着大眼睛站在阶下仰着脑袋瞅他。

真是又乖又可爱。

小卷毛无端弯了眼睛笑起来,薄唇一张,他说——

“靠!给老子滚开,别搁这儿堵门!”

文侪将戚檐往屋内一推,长腿一迈便跨上阶去。

眼见文侪的气焰显然很快就要烧到了他脑袋顶上了,戚檐于是恭恭敬敬地弯腰朝屋内伸手:“大哥辛苦了,大哥快请进。”

文侪盯着戚檐那做作姿态看了会儿,却没作出什么评价,只是问:“关于前几局的事,你也都忘了吧?”

“好巧。”

戚檐抿着唇笑,端出副温文尔雅的姿态来——他仔细思考过,文侪这般笃志好学之人,多半更容易爱上待人接物自带凉薄的高冷男人,所以他打算从现在开始惜字如金。

“你的任务应该也是查杀人案吧?”文侪见戚檐敛去笑,板着脸,一副故弄玄虚模样,拳头不自禁硬了硬。

“嗯。”

“……你的身份是九郎吴琛,我是你的双胞胎弟弟,没错吧?”

“当然。”

“靠,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文侪伸手拧了戚檐的耳朵,那之后戚檐才终于老实了些。

“我只是希望你能爱我,我有什么错……哥,呃麻烦您轻点儿,疼呃呃……”

戚檐其实并不算太痛,但卖惨还是得卖下去,他瞧着文侪的脸色,猝然趁文侪拧他耳朵的工夫,伸手搂了文侪的腰,扑到了文侪怀中去。

“哥,你下辈子想不想做一只猫啊?就像薛一百那样每天都快快活活的?咱们不然说好了,来世你做猫,我做猫薄荷,我逗你,你就来扑我?”

“谁和你特么的说好了?!”文侪暴起,戚檐的大腿随即遭殃,“你特么的别闹了!现在什么鬼情况还不知道呢……你身后那是啥?”

“身后?”戚檐松开文侪的手,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地板上立着一台机器,他走过去看清了那是一台老式放映机。

“唰——”

白色幕布应声垂落,又听喀嚓喀嚓几声响,有些模糊的彩色画面随即出现在幕布之上。

戚檐拧眉瞧着画面上满身血的自己,默默无言,反倒是文侪看得愣了。二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幕布上的人儿已张了嘴。

【哈哈失败了呢,瞧这满身血的鬼样,啥都不让说,那就给个忠告吧——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挂念死人,专注于活人就好……我俩呢,有几步不当心走错了,你们当心点儿。】

镜头里的戚檐扬起嘴角笑,在镜头即将关闭的刹那,那人还喊了声——

【文侪我爱你。】

白幕布又唰地收了回去,一张薄纸轻飘飘落了地。文侪走过去将那东西拿起来,看清那是一张署名“文侪”的线索纸。

“哦还有这规则来着……”戚檐一拍脑袋,吴琛的阴梦规则又缓缓挤入脑海,“说是,每局前三日的咱俩能给现在的我们提供四条线索,其中包含了两条真线索,两条假线索。”

他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按顺序排列着——

①与父亲无关

②与母亲无关

③当事人包含邵笔头

④当事人包含二麻子

“当事人啊……那就不能判断究竟是杀人凶手还是受害者了。”戚檐嘀嘀咕咕。

文侪和戚檐瞧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时,窗子已被人拿钉子和木板封上了。然而叫他们不寒而栗的是,这窗子是从里头封上的。

二人无法得知外头景象,再加上那些复杂的鬼机制,文侪免不得有些发怵,只还坚持着效率至上的原则,速速扭开了木门的球状把手。

咔擦。

门锁开了,被他吱呀一推,便抖动着向外展开。

门开不开都没差别,外头是白天,但天是灰的,灰调子恰巧把握在能叫人辨出此刻是早晨的程度。海风很潮,只是似乎吹得有些慢,像是叫空气中的什么稠物绊住了脚。

那风的味道重,估摸着叫滩上那些个死鱼死虾给浸透了。也不知是因为近海,还是因着先前可能下过场雨,地上泥土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湿。

戚檐侧身钻出去,笑说:“大哥靠后,小弟给您护驾!”

“闪边上去!”文侪说着将他撞开,方要朝前迈出一步,一旁的树丛中忽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莽汉。

文侪给那人吓了一跳,一后退便被戚檐抱进了怀里。

戚檐美滋滋地蹭上文侪的背,只是那露了凶光的眼睛却紧盯住了那满身污泥的汉子。

那邋遢打扮的男人,搔着自个儿蓬起来的乱发,笑道:“檐哥儿、侪哥儿,不过出去几年就把俺忘啦?俺是二麻子啊!小时候咱们不常一块儿闹天闹地的么!”

见那戚檐和文侪还有些愣愣磕磕的,那二麻子啧了一声又说:“贵人忘性大啊!咱们从前书都是一块儿念的呢!”

戚檐原先鼻尖抵着文侪脑袋闻闻嗅嗅,这会儿将头偏了偏,笑道:“哎呦,怎么会忘了你呢?今儿我俩回来探案,想拉村里人出来说说话呢……”

听他说要探案,那二麻子面上却没半点惊,还不待戚檐说完,便说:“先去找那个住烂庙边上的邵笔头!他当年教书的时候品行就忒坏,当年他在黑板上写字儿,写什么‘衣冠禽兽’。他娘的,那说的可不就是他!”

“他干啥好事了?你这么骂他?”

二麻子打了个喷嚏,只随性地抓了袖子擤鼻涕:“他呀,仗着自个儿生了张小白脸儿,四处勾引村里的婶呀姨的,搞坏人家家庭!”

“奸|夫吗?”戚檐咂摸,“莫不是咱村里男人目不识丁,为人太粗鲁?”

“哎呦!啥奸|夫呢!就邵笔头那细身板,谁能瞧得上他?!”二麻子很不满似的将上衣下摆掀起来团在掌心,两只手一齐用力,衣上水便哗啦啦往下洒。

文侪将他打量一遭,问:“刚淋雨了?”

“啊、侪哥儿你糊涂哩,我多喜欢打伞的,咋会淋雨?”二麻子笑答。

“那你怎么搞的这一身?”文侪轻抬下巴,示意他身上湿衣裳。

“嗳!侪哥儿!你糊涂啦?!近来可是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和你身上衣裳有啥关系?”文侪一时摸不着头脑。

“清明时节啊!”二麻子很着急似的把脚一跺,旋即说,“清明时节跳河,来世幸福哩!人们都拣的这个时间跳河!”

“除了那邵笔头,今儿咱村里男丁都定要跑入海口捞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