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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晋王心潮起伏。

终究还是对儿子活下去的奢望, 压过了党争和对权力争夺,他开始期盼顾知灼真的能把卫国公救活。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五城兵马司收工带着江潮的尸体回去了, 连水龙局也把火扑灭了。

终于,一句“好了”, 有如天籁闯进耳中。

“王叔, 我去看看。”

晋王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也不等礼亲王应和,先一步跑了过去。

向阳把他拦在了十步开外,但这一回,没有人挡着,他清楚的看到了里头的情形。

顾知灼半蹲在卫国公跟前, 凝神搭脉。

卫国公的脖子上绑着一方白布条,边缘毛糙,像是从哪里草草撕下来的,喉咙被割开的位置隐隐约约露出了一截玉管。乍一眼看着有些可怕, 可即便如此, 他身上沾着的血少的惊人,就好似把喉咙割开了,也没有流过血一样。

而且, 他真的活着!

晋王咽了咽口水,那日长风真人说顾大姑娘颇有些道家的手段,医术也十分高明, 他还将信将疑。如今一看, 这莫非是道家中的起死回生之术?

“卫国公?”

顾知灼放开了搭脉的手,低声呼唤。

这个法子是师父教的,上一世的最后一个月, 公子的气上不来,随时都会死。

公子苦撑了这么久,瘦骨嶙峋,就算她再不愿承认也知道,是回天乏术了。

公子问她,能不能再撑一个月,他还有事没有做完。

她问了师父。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当时她拿起了刀子,割下了那一刀,为公子又续了四十天的命。

她定了定心神,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卫国公的身上。

他脉象已经稳定,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至于能不能活,还得再看几天。

卫国公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

“我……喘上气来了。”

刚刚的那种濒死感让卫国公怕到不行。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

卫国公摇摇头,可能是憋气憋久了,脑子也糊涂了,他甚至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喉咙痛。

要不是亲眼看着顾大姑娘拿起刀子,他还以为她是在吓唬他呢。

他虚弱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他发自肺腑。

卫国公心知肚明,他们完全是可以袖手旁观的。

“谢……”

卫国公没办法说太多的话,他甚至不敢摸自己的脖子。

说着话,顾知灼终于从半蹲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蹲得有些久了,手脚发麻,幸亏谢应忱在旁边扶了她一把,才终于站稳。

她眷恋地拉着他温热的手,重生真好。

顾知灼扭头对他甜丝丝的一笑,便又问道:“国公爷,您府上有没有供奉的府医。”

“有……”

那就好。

“我和您一起回府,还得和国公夫人说说,要怎么养。”

谢应忱让人去准备马车,直接把马车开进了天熹楼,示意卫国公的长随把人抱上马车。

“叔祖父,我和夭夭送卫国公走。”

“哎哎。”

礼亲王连连应声,他对着卫国公颈部的玉管左看右看,小心肝“扑通扑通”的跳。

“他这样,”礼亲王问道,“会一直这样?”

“不用,要是养的好的话,三五天后就能拆掉,就和从前一样了。”

礼亲王放下心,待顾知灼也上了马车,礼亲王又想起了什么,赶紧拉住了车窗说道:“对了,丫头,你别生气,给本王几天时间好不好?”

顾知灼把头一别,不理他。

礼亲王吹胡子瞪眼:“五天……三天行不行?”

谢应忱含笑道:“辛苦叔祖父了。”

“不苦不苦。”

顾知灼笑得一派天真:“王爷,过几天我去府上玩的时候,再给您诊个脉。”

这丫头的心肠还怪好的。礼亲王乐呵呵地和他们道了别,原本他其实是打算叫上顾知灼一起去含璋宫的,但如今,哎,还是卫国公更要紧,出来一趟脖子上多了一根玉管,丫头肯定得和卫家交代不少事。

马车很快离开。

礼亲王也出去了,晋王匆匆地叫住了他:“礼王叔,您是要进宫吗?”

还不等礼亲王回答,他笑着说道:“我随您一同去,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向皇上请过安了。”

说话间,他不经意地回首看了一眼,伎子们由人领了下去,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纤细窈窕的背影上。

见礼亲王挑眉看他,晋王忙笑道:“礼王叔,那位是归娘子,琵琶的技艺在京城伎子中,堪称一绝,我觉着丝毫不输曾经的丘大家。”

“你要纳妾?”

礼亲王狐疑地看他。

“王叔您说笑了。侄儿只是随口一夸。”他干笑了两声,“哎,云儿如今病成这样,侄儿哪有心思纳妾。礼王叔,能不能求您帮侄儿一个忙。忱儿他打小听您的话……”

礼亲王一听就知道他是想让顾家丫头给谢启云看病。不行不行,那丫头的主意正的很,他要是在她面前倚老卖老说上几句,她肯定又要拍桌子吓唬他了。

“哎哟。”

礼亲王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我这老腰哟,站了一会儿就痛得受不住。愣那儿干嘛,过来扶你家王爷。”

侍卫赶紧过来扶着他,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会儿回去得让人来揉揉腰什么,晋王的面色冷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跟上。

天熹楼里难得的空荡,客人们全都疏散了,水龙局的官兵也走了,小二和帮工在打扫着火后的狼藉。

到了黄昏时,晋王府来了一个管事,去找了掌柜。

不一会儿,掌柜亲自领了他去后头的跨院。

这个跨院是专为伎子们休息准备的,就算是想住在这儿也是可以的。

像是归娘子,逢双会来天熹楼,这个小跨院就作为她临时休息用。

掌柜他们来的时候,归娘子刚刚放下手中的琵琶,听到叩门声,她起身开门。

“归娘。”掌柜客气地介绍道,“这位晋王府的郑管事。”

“郑管事。”

归娘子欠了欠身,态度谦逊。

“归娘子。我们王爷下个月五十大寿,王爷说想请归娘子来我们王府弹奏。”

郑管事语气还算客气,态度上带着一股子倨傲,丝毫没有去她愿不愿意,毕竟一个贱籍的伎子,没有说“不行”资格。

归娘子含笑,清亮的眸中仿佛含着一汪清水:“是。”

“归娘子是哪儿人的?”郑管事问道。

“雍州。”

“雍州哪儿?”

归娘子眸光闪动,迟疑地看向了掌柜的。

掌柜替她出头,问道:“不知郑管事问这话,是何意?”

郑管事想着自家王爷的叮嘱,和气道:“我家王爷请了刚刚致仕的雍州总兵齐大人,归娘子来自雍州,想必是会说雍州话的吧?”

这是想让归娘去陪客?他们天熹楼又不是青楼楚馆!掌柜的眉头皱了皱,天熹楼是镇国公府大姑娘名下的,他倒也不会太畏惧这些权贵们,拒绝道:“归娘不陪客。若王爷请人不止是为了席间弹奏,不如就此作罢。”

你!郑管事有些着恼。

他转念一想,王爷寿宴年年都会召些歌伎乐伎,王妃都会办妥,哪里需要王爷亲自吩咐,还特意让他打听归娘子是哪里人,又叮嘱自己不可怠慢。瞧瞧这话,王爷肯定是瞧上人了,指不定要纳回去呢。

伎子惯爱争抢,若是一时得了宠,告自己一状说自己对她不恭敬就太不值了。

于是,他面上和气地说道:“只是想问问归娘子,雍州有什么风俗,若娘子得闲,让王府的嬷嬷来讨教一些。哎,掌柜的你不知道呀,齐总兵对我家王爷有知遇之恩,王爷不想怠慢了。”

把话说明白了就行。掌柜释然几分,看向归娘子。

归娘子温言道:“黑水堡城。”

当年的种种犹如一场噩梦,归娘子的记性极好,所以,她记得自己被那些人抓走后发生的一切,更记得他们把她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她被一场暴雨浇醒。

她全身上下都痛,痛得甚至想死了算了,但是她不能死,她得找到弟弟,他们要一起去京城告御状的。殷家不是马匪,爹娘不能背着马匪的罪名去死。

她慢慢往下爬,指甲断了,手上全是血,她终于爬下了山崖,但也精疲力尽,再醒来,又过了好几天,她被人卖进青楼。

归娘子笼在袖中的双手,十指紧绷如弦。

她想活。

她和弟弟说好的,两个人都要活下来,只有活着,他们才能报仇,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活下来了。

弟弟也一定会活下来的。

郑管事: “娘子还有什么亲人吗?”

“父母早逝,弟弟夭折。”她目含春水,摇摇头,“我颠沛流离,没有亲人了。”

“是我说多言了。”郑管事殷勤地递过一个荷包,“这是定金。”

荷包里是一张银票,足足有一百两。

“王爷说了,还要劳烦娘子教教王府嬷嬷一些习俗,这也得耽搁娘子不少时间,这些是娘子应得的。”

归娘子含笑接过。

办完了差事,郑管事客气的说道:“那我先告辞了,归娘子当天可别忘记,王府会派马车来接你。”

归娘子起身相送。

掌柜领着他出去后,归娘子立刻关紧了门,眼中含着的盈盈笑意,在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她回了屋,在美人榻上坐下,抬手放下了周围的帘子。

层层叠叠的纱帘把她笼罩了起来,归娘子双手抱膝,蜷成了一团,仿佛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有些许的安全感。

她把下巴枕在了膝盖上,动作不小心拉扯到了面纱。

绯色的面纱滑落在美人榻上。

归娘子绸缎般的乌发垂落在肩上,脸型生得极美,朱唇不点艳,肤白若凝脂,容色倾城……如果忽略了她左脸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疤痕的话。

烧伤的疤痕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下巴,坑坑洼洼的皮肉灰白,而右半边的芙蓉面,娇艳欲滴。

伤疤的牵扯让她的笑容很不自然,但她根本不在意。

她轻轻抚过脸颊上的疤痕,柔软的指腹触碰着脸颊,已经不会痛,那种痛早就刻在了心里。

若不是还怀着一丝信念,她根本不可能在那个地方活下去。

归娘子双手掩着面,泪水从指缝里滑了下来。

她花了足足两年的时间,才逃出来,回到了黑水堡城。

那个时候,整座城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路上,她听说,马匪在占了黑水堡城后,屠了城。

满城的鲜血,在地上和墙上画出了一个个奇怪的纹路,哪怕已经过去有些时日,血早已干涸,也似乎还能够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

让人毛骨悚然。

走在这个她从小长大的黑水堡城,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浑身刺骨的冷,仿若每走一步,力气也会跟着一点一点的流逝。

她沿着那条干涸的血路回了家。

归娘子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语道:“爹,娘。”

她一路走来,没有看到尸体,唯独家里,还是和他们逃走的时候一模一样,爹爹娘亲已经腐烂成白骨的尸体倒在暗道口,他们俩用后背堵着暗道,不让人发现,也死在了这里。

她拉着他们白骨的手,和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当时明明是春季,她却冻到不行,就连置身在冰天雪地中,也没有这样的冷过。

那是一种刺入骨髓的冷,像是有一把冰刀,在慢吞吞地切割着她的血肉和魂魄。

她打算离开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陌生的脚步声,她本能地躲了起来,就躲在了爹娘身后的那个暗道里。也是那一天,她听到了,让她终身难以忘记的事。

献祭。

改命。

黑水堡满城人命。

殷家上下一百余口,全是祭品。

她还听到他们说,她是阵眼。

那个人的声音,她认得,是弟弟带回来的游击将军。

那个下令屠杀殷家满门的游击将军。

他是来这里找她的画像的,还带走了那副爹爹曾亲手为她画的画像。

等他们走后,她用火烧了自己的半边脸。

归娘子仰面倒在美人榻上,泪水浸湿了她的脸颊。

她从怀里摸出了半块玉佩,紧紧地捏在了手心。

归娘子动了动唇角,眼底是浓重的恨意:“我终于找到你了!

恰在这时,有人在外头敲响了门。

“归娘。你在吗?”

归娘子拿掌心抚去颊边的泪,若无其事地答应道:“我在。”

指尖勾起面纱,戴好后,她从美人榻上起来,若无其事地去开了门。外头站着的是听怜,她住在和她相邻的厢房,笑盈盈地说道:“张婆子过来叫我们去一趟前头。”

“怎么了?”

“好像是官府来登记伎子。”听怜也是莫名,“不会是官府的教坊司缺人吧?”

听怜眉眼极艳,嗓音娇柔:“教坊司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像我们如今这般爱上哪儿唱,就上哪儿唱,才是最好过的。”

她拿出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和一个指节大小的小瓷瓶。

摇晃了一下小瓷瓶后,把里头的药倒在帕子上。

“诺。”听怜递上帕子,娇声道,“捂着眼睛,一会儿就不红了。”

她没问她为什么哭。

“去的晚了,惹了官兵着恼就不好了。”

归娘子捂着帕子,她拉着她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走过还有些狼藉的小花园,官兵在天熹楼的正堂等着。

归娘子放下帕子,双眸已经没有一点血丝和哭过的痕迹。

“飞鱼服。”听怜小小声地她耳边道,“是锦衣卫?!”

她娇柔的嗓音中含着些许轻颤:“……怎么把锦衣卫也招来了,坐在条案前的那个,好像是内监。”

第152章

归娘子也在看。

她第一反应是晋王派来的。

但转念一想, 若只是为了她,不需要如此大的阵仗。

堂堂王爷,要抓她, 易如反掌。

在天熹楼唱曲的伎子有二三十人,陆陆续续地全都来了, 站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正堂里候着, 茫然四顾,连胭脂也盖不去她们面上的惶惶。

听怜紧张地捏着帕子,她听说,锦衣卫都是捉拿凶神恶煞的犯人的,为什么会来盘问她们这些伎子?

归娘温言道:“没事的。我们又没有犯事。”

“官爷,人都在这儿了。”

掌柜在一旁说道, 总共二十八人,是天熹楼里所有的伎子。

他特意提了一句道:“她们只唱曲,不卖身,不陪客。”

锦衣卫百户生得横脸凶面, 他环顾了一圈, 示意手下人一个个单独把她们叫过去。

归娘子安静地等待着。

不知怎么的,她顿感一阵恶寒。还不到黄昏,怎就这么冷呢?

见她掌心冰冷, 听怜以为她也在害怕,便去悄悄地问了前头的姐妹。稍微说了两句后,她扭头对归娘子道:“莹莹姐说不用怕。这些天, 官府查了不少伎子, 从青楼楚馆,到半边帘,都有锦衣卫的人一一去盘查。”

归娘子冷的不行, 闻言笑了笑,偏头轻声道:“好像是在寻人。”

她注意到,锦衣卫把人一个个叫过去后,对照着一副画像再一一询问,一边问,条案后头的内监会一边记录下来。

“你说的对耶。”

“不许说话!”

锦衣卫凶神恶煞地喝斥了一句,听怜忙站好,拉住了归娘子冰冷的手。

没多久就轮到听怜,听怜过去的时候,还有些紧张,出来后,她对着归娘子笑了笑,示意不用不用担心。

归娘子整了整衣袖,也走了过去。

站在距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盈盈福身。

锦衣卫先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冷言道:“拿掉面纱。”

归娘子抬手取下面纱,露出脸上狰狞的疤痕,连锦衣卫也有些不忍直视。

若是没有这伤疤,她的容颜堪称倾城绝色,而如今……可惜了。

锦衣卫对照着一下手上的画像,画中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他例行公事地问道:

“名字。”

“归幼娘。”

“年岁。”

“太元八年九月生。”

“哪儿人。”

归娘子从不在意告诉任何人,她是哪儿人。

她知道自己这个阵眼至关重要,这些年来,她以伎子的身份走遍大江南北,一方面也是想以身为饵,把当年的人勾出来。

“雍州,黑……”

归娘子嘴唇微颤,更冷了,她止不住的打着哆嗦,身体不自觉地摇晃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问话的锦衣卫只见她突然呆住了,也不回话,而下一刻,竟面朝下倒了下去,一动不动。

锦衣卫惊了一跳,立刻上前,探了探鼻息,转头禀道:“还活着,不会是旧疾犯了吧?”

百户不悦:“弄醒她。”

听怜本来在外头等她的,见她倒下,脸色也跟着发白,生怕锦衣卫会因为她突然晕倒而觉得被冒犯。

听怜一咬牙,随便找了个借口喊道:“官爷,她、她有些发烧,病好几天了。”声音瑟瑟发抖,还是把话都说出来了,“官爷,能不能让奴家先带她下去……”

“你说病就病!?锦衣卫办事容得到你们来胡搅蛮缠。”

百户冷哼,满脸的横肉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照他看来,这些伎子就爱装腔作势,莫不是想学着西子捧心,勾引谁呢。

听怜吓得发抖,硬撑着没有让开:“官、官爷,她真病了……奴家和她熟,您要问什么问奴家就成。”

“一个伎子还想谈条件?拖下去,打……”

百户指着归娘子道,倒要看看是真病还是假病。

病了也得起来,把话说完了再死。

“你不要命了!”另一个锦衣卫扯了他一把,低声道,“盛大人说的话你都忘了?”

百户打了个哆嗦。

蓦地想起,盛江千叮万嘱地交代过,在登记这些伎子的时候,万不可出言不逊,动手动脚,行为无状,更不能喊打喊杀伤了任何人。

盛江长年跟在那一位的身边,手段极为狠辣,素来不留情面,在锦衣卫中,连指挥使都得避他锋芒。

而且,他上月刚刚晋为了副指挥使,就等着指挥使年底卸任后,取而代之。

虽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伎子们青眼有加,可若是阳奉阴违,自己肯定死定了。

百户硬生生地收回了脚,怒容满溢的脸上拉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粗嘎地呵呵笑了两声,尽可能的温柔道:“这样呀,那你带她下去吧~”尾音还特意往上扬了扬。

“多谢大人。”

听怜还以为会受一番罪,没想到锦衣卫竟然会这么好说话,她赶忙福身谢了又谢,姣美的脸上是真诚的笑意。

听怜快步过去扶着她,她手掌冰冷,唇嘴发白,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仿佛是一身单衣置身于冰天雪地中。

掌柜找了个大力婆子来,把归娘子抱了下去。

“刚刚她说是哪里人?”记录的内监问道。

“雍州?”百户没听清,看其他人,“是雍州没错。赫还是黑来着? ”

有人说黑,也有人说海,谁也没听清她后半句说了什么。

“等她醒了再问问。”

她和画像上的人,眼睛还挺像的,但脸就……有那样一大块伤疤在,委实不清楚长得像还是不像。

一会儿再问问。

内监点点头,叫了一声:“下一个。”

又一个伎子走了过去,一如之前一样的一一询问。

听怜让大力婆子把她抱到太阳底下坐下,唤道:“归娘,归娘。”

归娘子的意识很清晰,她能听到听怜的呼唤声。

她想回应,又说不出话。

她的四肢像是被铁链牢牢绑缚,动弹不得,胸口也如同压了重物,连喘气都难。

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侵入五脏六腑,哪怕是待在大太阳底下,她也依旧全身冰冷,像个会喘气的死人。

这种感觉,其实归娘子并不陌生,就跟当年,她回到黑水堡城时一模一样。

在那里,她就有如身处阴间地府。从□□,到肺腑,再到骨髓,全都被冻住,似是有无数的小鬼在挤压着她。待的越久就越难受。

后来,她躲在暗室里,躺了足足三天才能动弹。

十二岁的她,家破人亡,无依无靠。

十四岁的她,对命运无能为力。她听到有人称呼那位游击将军为“王爷”,他位高权重,她只能放弃去京城告御状的念头。

她躲躲藏藏,为了活下去,自毁容貌,沦为贱籍,落入风尘。

娘亲教她的琴棋书画,成为了取悦别人的手段。

她走遍大江南北,寻过道观,进过寺庙。

拜访真人,高僧,求问过所有她能打听到的得道高人……也有人告诉她,她的生辰八字极为特殊,因而会对一些邪术格外敏锐。

“掌柜的,大夫来了没?她的手好冷……”

耳畔是听怜绵绵的嗓音,带着焦急。她莫名地放下了心,手指微不可觉的放松。如今不是在暗室里,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了。

快了!熬到现在,她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

锦衣卫还在问话。

他们也不敢有太大的动静,掌柜问过锦衣卫后,才派了个婆子出去叫大夫。可大夫一听说锦衣卫在,说什么也不肯来。婆子好说歹说,求了他先等在街对面。

锦衣卫一一问过话,很快就走了,又去了下一家。

京城繁华,以卖艺为生的伎子不少,他们一连盘问了三天,总算把京城的酒馆茶馆全都走遍了,登记造册后,百户拿去呈给了盛江。

盛江正在含璋宫候着,他拿过册子后,便打发走了百户,往内室看了一眼。

“盛江。”

一个阴柔的嗓音响起,盛江连忙整了整衣襟走了进去。

沈旭问道:“你告诉皇上,顾家可有怠慢过顾琰。”

盛江小心抬眼,下一瞬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帝消瘦的厉害,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面色腊黄,他靠在一个大迎枕上,有一种垂垂老矣的病态。如今这样,哪怕是那些不知情的人,也会觉得认为皇上是真的病了。

礼亲王就在一旁站着,冷着脸,仿佛对皇帝问这些话很是生气。

“皇上,并无。”

盛江拱手道:“顾家对顾……”他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能硬着头皮叫了名字,“对顾琰态度恭顺,为其备有夫子,日日上课,衣食住行,样样妥当。也没有让下人怠慢过。”

皇帝:“算顾家识相。”

礼亲王冷声道:“皇上,老臣都说了,您不信。”

皇帝这疑心病是越来越重了。

“哼,顾家这些人,惯爱做些表面功夫。”皇帝指着他道,没有了往日的掩饰,心里的厌恶表露无疑,“把你们全都哄住了,若非还有朕,怕是咱们这大启江山早就易主了。”

“是是。”礼亲王顺着他的话说道,“那顾琰的事,皇上决定好了没?”

“呵呵,这就是顾家所谓的忠心!”皇帝越说越气,“替朕照顾皇子,是顾家的荣幸,竟然还敢跟朕要一个王爵。”

礼亲王:“皇上不应?”

“也好。毕竟不过是个奸生子,当不起用一个王爵作酬,太贵了。以老臣之见,就让季家把顾琰带走,带回江南,从此眼不见为净,想必顾家也是愿意的。不是皇子,咱们就不用付出王爵。对外嘛,就说顾琰暴毙,反正您儿子多,也不差这一个……”

皇帝拿着榻边的药碗丢了出去。

他没有多大的力气,药碗砰的一声砸落在榻前,黑漆漆的药汁溅了起来。

沈旭掸了掸衣袖,嫌恶地看着地上沾着的药汁。

礼亲王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你总得给老臣一个准话,再拖下去,顾家以为我们不要了,丢给季家,难道你再去和季家换?让人‘起死回生’?”

“给!”

“一个王爵而已,岂能和朕的琰儿相提并论。”

礼亲王不紧不慢地说道:“老臣以为太重。”

皇帝不理他:“阿旭,你让人拟旨。”

“还有,阿旭啊,朕只相信你,你亲自去,宣了旨,就把琰儿从顾家接回宫来,让朕瞧瞧。不能让礼亲王把琰儿送走。你答应朕,一定要把琰儿接回来! ”

“是。”

沈旭含笑应声,示意盛江下去叫人拟旨。

皇帝放心了,他说了又说,叮嘱了又叮嘱,仿佛从顾家回到皇宫这一段不足半个时辰的路,有着莫大的艰难险阻一样。

等到圣旨拟好,皇帝终于把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

“阿旭,你快去。朕等你回来。”

沈旭欠了欠身,拿着圣旨出去了。

“沈督主,你先去镇国公府宣旨,本王一会儿也过去。”

说完,礼亲王又对着皇帝说道:“皇上,你接归接,接回来要怎么养,必须得听老臣……”

马车已经备好,就在含璋宫前。

沈旭上了马车,默默地斜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沈猫,也坐了下来,展开了宽大的衣袖。

沈猫注意到他的气息,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他,往他身边挪了挪,枕在他的手臂上。

沈旭冷漠无情地抽开自己的手,把圣旨往小案几上一扔给它当枕头。

马车开动了。

盛江跪坐在马车的角落里,说道:“督主,这是方才下头人递上来的。 ”

他把名册呈了上去。

沈旭面无表情地翻开了一本,一行行仔细地看着。

这些日子以来,锦衣卫几乎把京城的风尘之地,全都翻了个遍。

那些在京兆府登记过的官妓还好找,几乎都在烟花街的几个花楼里。主要还是私院和半边帘这样私妓,一个不漏地全都查上一遍,哪怕是锦衣卫也是颇花了些时间。

然后还有戏班子,杂耍班子什么的,最后,才轮到了在酒楼茶馆卖唱的伎子们。

除了盛江,没有人知道沈旭在查谁,也正是因为盛江知道,他查得可谓是战战兢兢。

每一份册子全都会送到沈旭的手里,沈旭也都会一一看过。

如今的登记整理好的花名册,全部加起来有十几本。

盛江恭敬地立在一旁。

“都齐了?”

沈旭头也不抬地问道,盛江精神一振,连忙道:“……齐了。”

沈旭啪地合上册子,一个眼神挑过去,他打了个激灵,连忙补充道:“齐了九成以上,只有一些零星的私娼馆,还在查。”

沈旭的指尖轻轻叩在茶几上,他思吟道:“你回去一趟,把所有的花名册都带上,在镇国公府等本座。”

第153章

盛江下了马车。

沈旭歪在迎枕上, 又一次翻开手上的册子,一页一页地翻着。

伴随着他的动作,长袖垂落, 袖上的珠光纹路,在阳光中有若波光荡漾。

锦衣卫查得很仔细, 名册中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外貌特征, 户籍,年岁,等等一切信息。

大启九州,光是这一册中,来自雍州的就有一百二十人。

但是,户籍和年岁, 都是可以伪造的,做不了准。

就像沈旭自己,他的户籍就是假的,是当年从黑水堡城逃出来后, 他拿了一个死人的路引, 取而代之。名字和生辰年岁全是假的。

逃亡十年了,能活到现在,姐姐必然也会隐姓埋名。

他不知道姐姐现在会是“雍州人”, 还是“兖州人”,又或者青州,徐州……

不过, 姐姐左侧唇边有一颗美人痣, 右侧手肘有一块梅花胎记。

他先是快速翻了一遍,没有人在特征上记过这样一笔,又一页一页的慢慢看。

香炉冉冉升起的白烟散发着淡雅的气息。

“咪呜。”

猫睡醒了, 见他没理自己,屁颠屁颠地凑过去,嗲嗲地用前肤扒在他的肩膀上,蹭来蹭去,亲热的不行。

“脏死了,”

沈旭抬手从衣袖上捏下一根猫毛,手指在它皮毛上擦了擦。

“你不是爱去文渊殿吗?怎么不去了?”

“咪呜。”

“听不懂。”

“咪呜咪呜。”

沈旭不耐烦:“别吵。”

猫叫了一路,等到镇国公府的时候,盛江已经等着了。

他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手中抱着十余本大小完全相同的花名册。

有小内侍上去叩了门,得知来人是谁,府里赶紧把人迎了进来,又有婆子去后头禀报顾知灼。

沈旭把烦人的猫先丢了出去,他下了马车后,目不斜视地吩咐道:“你去拿一下圣旨。”

盛江钻进马车,明黄色的圣旨就放在案几上,上头还沾着猫毛。

他嘀咕着道:“这猫睡觉还会流口水?”

口水把圣旨糊得有些湿嗒嗒,难怪主子不愿意沾手。

啧。

算了,反正圣旨也不是给他的。一看沈旭已经走远,盛江随手一揣,追了上去。

下人把沈旭迎到了正堂,坐了没一会儿,顾知灼便出来了。

“督主。”

她提起裙裾,跨过门槛,福身见了礼,含笑道:“您怎么来了?”

沈旭使了个眼色,盛江把圣旨呈了上去。

顾知灼眯了眯眼睛,她嫌弃地看着圣旨上的猫毛和口水,不太想接:“这是什么?”

“圣旨。”

顾知灼:“……”

她当然认得这是圣旨!

他是来宣旨的?祖母和三叔父知道吗,都没来,怕是不知道。

一般来说,宣旨怎么都得全家都到场吧?门房也没说啊。

做事好随便呀。

盛江的手都快举酸了,圣旨到面前了都不接的,这位顾大姑娘绝对是头一人。

沈旭大发善心地解释了一句:“你想要的。礼亲王替你拿下来了。”

顾知灼凤眸一亮:“您早说呢!”

礼亲王还真够意思,说好了三天就三天。

“督主,”顾知灼的眼尾一挑,捏着边边角角把圣旨提了起来,又抖了抖上头的猫毛,狐疑道,“您这圣旨该不会是从猫窝里拿出来的吧?”

“对不对,沈猫?”

“喵呜。”

沈旭不耐烦:“不爱要,就扔了。”

“要,怎么能不要呢,我好不容易讨来的。”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您是没瞧见,礼亲王抠门的很。讨这个爵位真不容易。”

她弯了弯嘴角,笑得眉眼弯弯,格外愉悦。

以皇帝现在脑子不太清楚的样子,其实就算她直接跑去他面前拿顾琰换爵位,他说不定也是会答应的。但这么一来,势必会惹得宗室和勋贵中的争议不断,毕竟是大启第一个异姓王。由礼亲王出面可以省去不少的事。

完美。

沈旭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说道:“告诉本座,你是怎么样厚颜无耻,巧舌如簧,哄得那老头一心一意的为你谋划。”

这三天来,礼亲王连消带打,以退为进,沈旭看在了眼里,尤其是得了圣旨还没让皇帝仇恨上顾家,礼亲王也真是用了心。

啧。顾知灼瞥了他一眼,什么叫“厚颜无耻”,会不会说话啊?

“我是就事论事。”

沈旭呵呵冷笑,摆明了不信。

顾知灼耸耸肩,她展开了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沈旭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把玩着手腕上玉牌,等得满脸不耐。

圣旨晋镇国公顾家为亲王爵,封号镇北王,世袭罔替不降等,掌虎符,驻守北疆。

顾知灼的嘴角染上一抹浅浅的笑,这个爵位本就是顾家应得的,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爹爹叔伯姑母他们,他们的功绩不应该被埋没。

想让顾家守江山,总不能什么好处都不给吧。

“辛苦督主跑这一趟。”顾知灼欠了欠身。

她坐在下首,把圣旨放在了茶几上,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顾知灼疑惑道:“您还有什么事吗?”

“顾琰。”

“对哦,我忘了!”顾知灼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让琼芳去把顾琰带来,“什么都不用带了,进宫后什么都有,咱们顾家哪里比得上宫中的用度。”

说完,她朝着沈旭一笑:“对吧?”

沈旭:“呵呵。”

顾知灼充耳不闻,打发了琼芳下去,好奇心作祟地问道:“会有册封吗?”

“你希望有吗?”

“我希望他永远无名无分,不入玉牒。”顾知灼两手一摊,坦然地说道,“别看我,我没这么好心眼,会去盼着顾琰好。”

自己很记仇的。

沈旭不置可否,他抬手勾了勾,盛江走了上来,手中还捧着一叠名册。

顾知灼心领神会,让伺候的丫鬟全都下去,只留了晴眉在。

“这里是京城所有伎子的名册。”

沈旭右手的手肘靠着茶几,宽大的衣袖垂落而下,火艳如火。尾音在说到伎子时停顿了一下:“你能找到她吗?”

顾知灼:“先放下。”

“你再搬个茶几过来。”这话是对盛江说的。

她大致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一本。

简单翻看了一下后,盛江把茶几也搬来了,两个茶几合并在一块

顾知灼把这些名册一本本放好,刚要拿出了罗盘,她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到了乖乖蹲在沈旭旁边的猫,心念一动,招了招手唤道:“沈猫,过来。”

听到她在唤自己,沈猫抖了抖耳朵,优雅地走了过来。

“咪。”

顾知灼抄起它的小肚子把它抱了起来,放在茶几上,摸了摸它的黑鼻子说道:“你看看,这里哪本最倒霉。”

“咪?”

“你挑本你最喜欢。”

猫懵懂地盯着面前排成一排的名册,小心翼翼地用爪子碰了碰,又一本本嗅了过去,歪着可爱的小脑袋看向顾知灼:“咪?”

“你最喜欢的。”

顾知灼目光灼灼地盯着它。

沈猫似是听懂了,它从茶几上跳了下去,奔向沈旭。

它绕着沈旭的小腿走了一圈,用爪子拍了拍他,在他平整的衣袍上留下了两个黑乎乎的梅花印。

“喵!”

又拍拍。

“喵!”

沈旭:“……”

顾知灼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道:“它说这里您最倒霉,它最喜欢您了。”

沈旭:“……”

沈猫把头贴在他如火的衣袍上,和他天下第一好。

沈旭垂下双眸,红唇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伸手在猫的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摸摸耶!沈猫高兴了,胡子翘的高高的,嗲声嗲气。

哎。

猫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顾知灼还是把罗盘拿了出来,她还记得沈旭告诉过她的生辰八字,手指轻轻拨弄内盘,罗盘的磁针也跟着转动起来,久久不止。

她等了许久,磁针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

卦不虚成,爻不妄发。(注1)

寻此人,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顾知灼把罗盘到手边,掷出了算筹。

“不问行踪。”

“只问安危。”

她连起三卦,每一卦都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再抬首的时候,猫坐在沈旭的怀里嚣张地指使盛江给它拿水喝。

盛江不敢,怕把水溅在沈旭的身上。

“怎么样?”沈旭迫不及待地问道,倨傲的嗓音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

顾知灼坦然道:“困局已成,身陷其中,退则死,进则亡。”

“在此局中,无论是进是退,都是死路一条。”

砰。

红艳如火的衣袖从茶几上扫过,茶盅落地,茶水溅洒在他的衣袍上。

沈旭眼睫底下,双瞳黑漆漆的,他猛地起身,猫从他的膝盖上滚了下去,它刚一坐稳想发脾气,还没露出小虎牙,就老老实实地舔起了爪爪,悄咪咪地偷看。

沈旭从它身边如风一样而过,衣摆把它掀翻在地。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顾知灼的面前,双手按在圈椅的扶手上,桃花眼中不见风情,反而充满了狠戾,带着压迫感:“你说什么!?”

盛江惊了一跳,迟疑着左看看,右看看,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猫打了个滚爬起来,老老实实地和他靠在一起,同样的弱小且无助。

沈旭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尾腥红,一如那日在庄子时一样,仿佛只要一个言语不慎,他会立刻掐断她的脖子。

顾知灼当时就没怕过他。

现在自然也不会怕他。

她若无其事道:“您看第二卦,君子以致命遂志(注2),处险地而喜悦,她是自愿踏入困局的。她不是放弃自己,而是以命为赌,以魂为注。”

沈旭双手死死地捏着圈椅的扶手,阴柔的嗓声中含了几分森森寒意:“继续。”

顾知灼让他看第三卦:“水|雷屯。”

沈旭看不懂,盯着她的双眼,听她说。

顾知灼拂了拂衣袖,平静道:“坐回去。”发间步摇轻轻晃动,垂落下来的珍珠在脸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不带笑意的眉宇间看不出喜怒。

呵,沈旭溢出一丝冷笑,手背青筋爆起。

盛江又往后头缩了缩,猫左看右看,也乖乖跟上。

晴眉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他们站在了一起。吓死人了。

顾知灼与他目光相对。

过了一会儿,沈旭沉默地直起身,他没有回到原来的主位,而是就近坐在和她相隔一个茶几的圈椅上,挤出了一个字:“说。”语气冷的像裹了一层薄冰。

“水|雷屯。上水下雷。”顾知灼拿起一枚算筹,“是凶卦。”

沈旭面无表情,置于茶几上的手掌蓦地握紧。

“督主,您有没有想过,去见一下这些人?”

顾知灼用指尖点了点书册。

诺大的京城,八十万人,她原以为要查遍所有的伎子会很困难。

毕竟私伎并不会去官府登记,甚至也有良籍,悄悄以伎为生。

如今既然已经全都查清,让锦衣卫一批批带过来,让他亲眼见见,应该能认出来吧?

“见?”

沈旭抬掌搭着额头,指尖在额上轻轻叩着,仿佛杂乱无章,又仿佛含着某种特别的节奏。

鲜血从他的掌心流下,顺着手臂,粘粘嗒嗒往下流。

素日连一粒尘土都不愿意沾上身的沈旭,对此仿若未觉。

血与他的衣袖的颜色融在一起,一样的鲜艳。

他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笑声有些掺人。

“年少妄为,害死爹娘。”

“百无一用,弄丢姐姐。”

“为了报仇,自残己身……呵呵呵,我有什么脸见她?”

顾知灼:“……”

盛江和猫,外带晴眉,已经缩到了角落里,紧贴着墙壁,静若寒蝉。

直到婆子的禀报声蓦地响起:“大姑娘。礼亲王和礼部尚书到了。”

“请。”

紧跟着,琼芳也领着顾琰来了。

沈旭掸了掸衣袖,掌心在茶几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他的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过来。”

季氏生得好,顾琰和季氏很像,唇红齿白,样貌极佳,可惜现在他生得如玉童一样脸上阴沉沉的,充满了恨意。顾知灼不乐意与他多说话,她对着沈旭说道:“督主,这是顾琰。您带走吧。”

顾琰没去看沈旭,而是死死地地盯着顾知灼,质问道:“顾知灼,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尖着嗓子继续喊着:“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赶走?”

“因为你不姓顾。”顾知灼打断了他,揉揉耳朵,淡声道,“你不是我弟弟,又为何要我像姐姐一样待你?”

“我不走!”顾琰恶狠狠地说道,“皇帝伯伯说了,我以后是要继承镇国公府的,我是国公爷,要走的是你们。是你!等你们死了,镇国公府是我的。皇帝伯伯最喜欢我们。”

“你滚!”

他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朝她扑了过去。

顾知灼一侧身,顾琰脚步不稳地扑在了茶几上,算筹噼里啪啦地掉落一地。

沈旭阴恻恻地斜眼看过去,陡然起身,一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唔唔。”

顾琰吓得不行,脸色苍白如纸。

顾琰费力地摇着头,眼泪飚了出来,想要把他的手拉开。

“唔……姐、姐……救。”

“哎哟!沈督主,快放开他!”

礼亲王大惊失色地从过门槛跑了进来,惊呼道:“别冲动……别冲动啊。”

“快放开他!”

沈旭松开了手,顾琰跟着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又喘又咳,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沈旭一振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喵呜。”

沈猫匆匆打了声招步,小跑着跟去,跑得比盛江还快。

顾知灼俯身去捡在地上的算筹。

咦……

等等。

她的手指一顿,落在地上的算筹,成了一卦雷水解。

从水|雷屯,到雷水解。

“哎,丫头,你看看,顾琰他没事吧。 ”礼亲王扶起了顾琰,给他顺背,又唤了顾知灼一声问道。他再不喜欢顾琰,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顾知灼充耳不闻,喃喃自语道:“卦爻不受,天命不允。”

“天命不允?”

这一刻,有如醍醐灌顶,顾知灼一把捏住地上的算筹,快步追了上去。

“丫头,丫头!你去哪儿?”

顾知灼提着裙袂,跨出了门槛,喊道:“等等!”

她拿起一颗算筹,朝他掷了过去。

盛江吓傻了,甚至都忘记冲过去抓住算筹。

啪。

算筹打中了他的后脑勺。

沈旭脚步一顿,回首的时候,红唇微扬,似乎在笑,但挑起的眉眼中带着一股子疯狂,周围萦绕着的狠戾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他低腰把那枚算筹捡了起来。

咔嗒一声,算筹在他在指中断成了两截,他没有说话,但仅仅这一个动作,就带起一种:不好好说话,你就去死的意味。

啧,脾气真糟。

她快步走上前,压低声音道:“督主,晋王府上,那个叫长风的道士,您去抓他。”

“假传圣旨也好,捏造罪名也罢。”

“抓他。”

第154章

沈旭正在交代盛江把京城的所有伎子全都带去东厂。

闻言他捏着断成两半的算筹, 冷冷地斜睨着她:“长风?”

顾知灼提醒了一句:“之前在午门的那个。”

盛江在一旁禀道:“您让属下查过的。”

沈旭颔首:“你说。”

盛江躬身道:“长风真人是上虚观的观主,正一法师,得高望众, 擅长符箓和卦爻。西疆人哪怕远隔几城也总会特意去上虚观求符求签。就连凉人先前总爱在边关抢掠,上虚观的香火也还是相当旺盛。西疆人都把上虚观视为‘圣地’, 每年至少会去两次‘朝圣’。”

“长风在三十岁时, 离观入世修行,游历天下。太元二十一年,他三十八岁回到上虚观。此后,闭关十年,未再离开上虚观一步,西疆人都说他闭关是在为西疆祈福。人人敬之。”

“七月时, 他应晋王之邀,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后,仅在周边的道观游历讲学,无不良之行。”

“八月后, 住进了晋王府。”

其他详细种种, 也全都记录在册。

盛江不动声色地瞥了顾知灼一眼。

大启自立国后,太祖皇帝以举国之力扶持道教,大启上下有六七成的百姓信道。

道观和道士在大启有着超然的地位。

尤其还是道录司认证过的“一观之主”, “正一法师”,连皇帝遇上都要礼敬几分。大启开国至今,还从没有过抓道士的先例。

也就这位顾大姑娘, 想抓就抓, 什么“假传圣旨”,“栽赃陷害”,瞧瞧这些话说的, 像人话吗?!啊!

沈旭尾音轻扬:”抓他?”

他在等她给自己一个解释。

顾知灼回头看了一眼,见礼亲王和礼部尚书都在正堂内,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顾知灼干脆扬声道:“我送您出去。”

沈旭这个人多疑的很,又善变,不把话说明白是不行的。走出垂花门,顾知灼直截了当说道:“水雷屯确实是极凶之卦,但您还记得吧。”她抛了抛手中的算筹,笑吟吟地说道,“我问过沈猫,谁最倒霉,它选了您。”

“对不对,猫?”

也不知道它听没听懂,反正非常配合地叫了一声:“喵呜~”又在沈旭的袍角上蹭了蹭。

沈旭讥诮地勾起嘴角,没搭理她。

“水为泽,雷为破,这一卦与雷水解相连,也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殷家姐姐尚有一丝生机。”

沈旭的脸色缓和了些许:“继续。”

“卦爻所示,殷家姐姐是心甘情愿,以身赴死。她宁愿沦落风尘,也咬牙活下来了,为何现在却要一心赴死?”

方才顾知灼看到顾琰眼含恨意的时候,才蓦地想起。

因为恨而活。

因为恨而死。

沈旭一把捏住算筹,他的掌心流血不止,但他丝毫没有在意,任由算筹慢慢浸染成鲜红色。

“喵呜。”

沈猫似乎能够感觉到他的心绪,乖乖地紧贴着他。

“本座……知道了。”

他活着,姐姐也活着。

他活得有多难,姐姐自然也会活得有多难。

“能让姐姐甘愿赴死,只有一种可能。”

“是本座钻牛角尖了。”

沈旭放开手,算筹掉到了地上。

他双眸含着一抹阴戾的光,有如藏身在阴暗中的野兽,默默地露出了毒牙。

顾知灼仿若未觉,继续道:“晋王只能让人身首异处,不会叫人魂飞魄散。”

“除非有道门中人介入其中。”

“长风。”

在殷家姐姐的事上,她前后接连起过几卦,卦卦都是含糊不清的,卦象更是一连几变。

甚至连罗盘也是磁针不停,这是“卦爻不受”的意思,天道在蒙敝她的双眼,不愿意让她窥见天机。

天道只会在事涉季南珂时,格外的偏心。殷家姐姐的死,应当是天道为了季南珂而特意准备的。

是天命所向。

必死无遗。

所以,沈旭倾锦衣卫之力也找不到她,哪怕现在真的把全京城的伎子都集中起来,肯定也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干扰,功亏一篑,白费时机。

她简单地解释后,问道:“督主,您愿信我的话,就赌一下这一线生机。”

“釜底抽薪。”

顾知灼五指合并,似利剑,一挥而下。

她唇角弯起,有一种自信的坦然。

自打重生以后,她和天道就一直对抗到现在,也隐隐窥到了一些门道。

沈旭的马车就停在仪门。

他一脚踏上马车,回首说了一句:“好。”

顾知灼莞尔一笑:“先把猫给我。”

沈旭干脆利落地提起猫的后脖颈,从车窗丢了出去。

“走。”

盛江坐上车橼,马车一出镇国公府,沈旭吩咐了一个随车的小内侍回趟东厂调人,并道:“让乌伤去准备一道圣旨。”

“去晋王府。”

马车很快就开动了起来,直奔晋王府。

但厂卫的速度更快,等到沈旭到晋王府的时候,上百个戴着小尖帽的东厂番子和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已经候着了。

“督主。”

齐声一致地见礼。

抄家的活儿做多了,他们一来先把路给封上,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督主。”

乌伤走到马车旁,把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递到沈旭的手中。

“这是拟好的圣旨。”

沈旭随手往茶几上一扔:”敲门。”

一声令下,乌伤上前叩响了晋王府的门,门房一见这阵仗,简直明晃晃地写着“来者不善”,哪里敢开门。但若是只等着对方开门才进去,就不是东厂的作风了。

乌伤特别礼貌地叩了三回,往后走了一步,板着脸道:“砸。”

咚!

几个身形粗壮的厂卫一同朝着朱红色大门撞了过去。

咚!

亲王府的大门要比普通勋贵家的更加厚实,而再厚实也经不起这样持续不断的冲撞,没几下,大门终于撑不住了,摇摇欲坠。

门房的管事在里头吓傻了,慌慌张张道:“快,快去禀报王爷!”

“王爷不在府里。”

“世子爷!”

“世子爷病着。”

“王妃,二爷,三爷,谁都行……快啊。“

晋王府富贵久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算上回镇国公世子带人打上门,也只是一群半大的小子而已。

管事歇斯底里地乱喊乱叫,小厮和婆子们乱哄哄地散作一团。

咚!

在又一次的撞击中,大门轰然倒下。

一众厂卫列着整齐的队型冲了进来,挡开了过来阻拦的小厮们,紧跟着的,是一辆华贵的黑漆马车。

“拿下。”

一把阴柔的嗓音从马车里响起。

沈旭甚至都没有露面,训练有素的厂卫训练有素的四散开来。

搜拿抄家的差事,东厂是做惯了的,乌伤几句一调拨,不一会儿功夫,就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都控制住了。

“督主,门房说,长风近日都没有外出。”

乌伤问过门房的管事,刚过来禀了两句,王府的侍卫就赶了过来。

亲王府的侍卫不同于普通勋贵人家的护卫,都是出自禁军,有品阶的,按律,亲王可以有三百侍卫,允许佩剑,使用弓弩,侍卫们一围过来,所有的弓箭全都对准了他们。

侍卫长虎视眈眈地说道:“这里是晋王府,就算东厂也不配在此放肆。”

“待我家王爷回来,必要向东厂讨个说法。”

“无故擅闯者,格杀勿论。”

他说着,又警惕地注视着马车,暗自揣测里头会是谁。

沈旭背靠着一个大迎枕,指腹慢慢摩挲着腕间坠着的小玉牌。

他的眼尾略挑,眼角布满腥红,艳色无双的桃花眼中,少了一些水光莹莹的潋滟,取而代之的是浸染着鲜血的暴戾。

连小玉牌上的静心符都快压制不住这股子戾气。

他启唇,嘴角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格杀勿论。 ”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也足以让在外头的乌伤听清了,乌伤应诺的同时抬起了右手。

盛江站在马车旁,不屑地在心中连连冷哼,督主这几个月来手段稍微温和了一点,就有人得寸进尺地以为厂卫全是吃素的。

什么样的勋贵府邸他们没抄过,唔,好像王府没抄过,不过没关系。

凡事总得有个开始。

嗖!

伴随冲天炮的一声嗡鸣,站在最外围手持长弓的侍卫们在同一时间被一刀割破了喉咙,手起刀落,又快又狠,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血溅四方。

丫鬟小厮们惊叫着四散奔逃

十个番子从这些尸体上踏过,站在了侍卫们的后头,他们手中的刀刚刚归鞘。

侍卫们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说动手就动手,说杀人就杀人。

这里是晋王府!

侍卫长稍好些,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上……”

他刚扬起手,一支长箭后发先至,从他掌心穿过,紧跟着,另一箭,射穿了喉咙。

他双目圆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没有说完的话消散在了喉间。

侍卫们刚刚才把武器举起来,动作停滞在了半空中,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缴械。”

乌伤冷声数数:“一,二……”

“三”字还未出口,砰,第一个侍卫放下了佩剑,紧跟着,一把把剑尽数被丢在了地上。

乌伤打了个手势,一拨厂卫迅速把侍卫们绑了起来,而其他人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该干什么干什么。

还不到一盏茶。

该拿的拿,该关的关,厂卫们兵分几路,将王府前院的下人们一一赶进水榭,又留下了三五个人统一看守。

奔跑声,惊叫声,乱作一团。

沈旭坐得有些乏闷,他掌心的鲜血早已干透,只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连这块白玉玉牌也染上了些许的血。

他取出一方帕子,慢悠悠地擦着,对周遭的杂乱充耳不闻。

“主子。”乌伤在外头低声道,“问到了,长风真人在东南角的院子里。”

以东厂的手段,逮来一个管事,随便审上几句,想知道的一切,都能问的明明白白。

沈旭随手把帕子一丢。

他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去,宽大的衣袖垂落,金丝勾勒出来的绣纹,在阳光底下闪烁着深深浅浅的光泽。”带路。

乌伤拎起一个管事,往前头推了一把。

管事战战兢兢地抹着额头的汗。

素来都听闻过东厂的凶名,东厂抄了哪家哪家,谁家又被剥皮抽骨,菜市口又要砍人了之类的,全都是茶余饭后的笑柄,谁能想到,这些凶神恶煞的东厂番子有朝一日竟然敢闯进王府。

王爷没犯什么事吧?

不对不对。

王爷一没被审,二没被拿,差事也当得好好的,昨日还带了三皇子殿下回来用膳。

怎么也不该招惹到东厂啊。

管事垂着头,低眉顺目地在前头带路。

“就、就是这里。”

管事颤抖着声音道:“真人要炼丹,王爷为真人安排的是最偏僻的院子,以免、以免有人打扰。”

“真人素日不太出来。”

沈旭走得不紧不慢,衣袂轻扬。

乌伤先他一步,推开了门。

院子虽小,格外优雅,显然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快跪。”

管事冲着院子里伺候的粗使婆子提醒了一句。她们吓得两股战战,全都跪了下来。

乌伤问道:“还有什么人?”

一个婆子忙道:“真人这儿没有丫鬟,除我们以外,只、只带了两个道童。”

沈旭走进院子,手里搬着一把太师椅的小内侍把椅子放到他身后。

沈旭撩开衣袍,坐了下去,他单手倚在扶手上,摩挲着小玉牌,启唇道:“抓出来。”

“是。”

乌伤躬身应诺。

厢房的门被一脚踹开,乌伤亲自带着几个人一涌而入,在接连踹了好几扇门后,最里头一间的门蓦地打开。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穿着黄色法衣的中年道士,他手持拂尘,面露惊容。

屋里摆着三个蒲团,地上还有一本《道藏》,角落里香烟缭绕,像是正在打坐讲书。

长风愕然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谁?”

“你叫长风?”

“贫道道号长风。”

乌伤盯着他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带走。”

两个番子闻言过来拿人。

“真人!”

小道童张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面前,长风被撞得倒退了一步,举起拂尘指着他们,惊疑不定道:“谁给你们的胆子,闯到贫道这儿来!”

他的嗓音中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波动,远没有素日里的超然淡定,更是少了几分人前的仙风道骨。

乌伤向他晃了晃圣旨,随口说道:“皇上有旨,上虚观道士长风,持有度牒,行偷蒙拐骗之事,疑是假道士,命东厂拿下查明。”

长风:???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些话合理吗?他有度牒,就怀疑他是假道士?

长风气笑了,愤愤地一甩袖,宽大的道袍衣袂翩翩。

“你这是在假传圣旨。”

长风死死地盯着这道圣旨,他敢肯定,这道圣旨是空白的。

“让贫道看圣旨。”

乌伤把圣旨递了过去,长风抬手要拿,乌伤一缩手,长风抓了个空,差点失了重心。

乌伤眼睑很厚,垂着眸的时候,格外冷厉不留情面。

他打了个手势,番子推开小道童,一左一右按住了长风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他的两只脚在地上拼命地划拉着,也阻挠不了分毫。

“元始天尊在上,贫道修道四十余载,受正一箓,连皇上都没有资格抓贫道。”

“东厂所为,是想要灭道不成!?”

“放开贫道。”

乌伤如他所愿,在他的背后用力一推,长风踉跄地摔倒了下去,直接摔在了沈旭的脚下。

他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沈旭那双含着暴戾的眸子。

沈旭一脚踩在了他的脸上,靴尖抵着他的脸颊。

第155章

长风挣扎着仰头看他。

晋王曾提过, 东厂督主脾性极差,喜怒无常,手段毒辣, 朝中折在他手里的不在少数,对谁都不留情面, 也不亲近, 有如孤臣,因而极得皇帝信任,对他可谓言听计从。

这位东厂督主怎会突然对自己出手?自己来京后,深居简出,应当从未得罪过他。

长风藏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掐了个诀。

卦爻窥天命。

为自己,为血缘至亲, 为亲近之人……所占的卦象往往是不准的,这是对修道之人的限制,以免为了私利,泄露天机。

但是, 长风不同。

沈旭单手托着脸颊, 靠在圈椅的扶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道袍的衣袖频频而动。

顾知灼让他把长风逼到精神崩溃,走投无路。

沈旭没有细问, 既然选择相信她,就信到底。

长风的手指动的很快,一开始只有右手, 后来又改为了左手掐诀, 脸色也渐渐的从愤怒变为了慌张。

“呵。”

沈旭一声嗤笑,靴尖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留下了靴底的菱形印纹。

强烈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在他还是小道童的时候, 就因为天赋卓绝,被师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在弟子中间是独一份的,从未受过任何委屈。

可这种耻辱感也依然抵不过他的震惊。

长风颤着手指,他看不清卦象。

无论起多少卦,结果都只有一个——

卦爻不受。

天道不允许他窥见天命。

“为什么会这样?”

长风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他最擅长的就是符箓和卦爻,尤其在卦爻一道上,十年来从无失手过。

七月时,晋王请他来京城,他也为此算过一卦,卦象显示:此行大吉,夙愿得偿。他这才冒着身缠因果的风险出了上虚观。

在黑水堡城的那场法事后,新的天命由他所定,他能够轻易地窥视天命。

现在看不清,只能一个可能——

天道在变。

“天道……在重定天命。为什么会这样?!”

如今还未到九月,短短两月间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是谁在作祟!”

长风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算不出来?”

头顶是带着讥诮的笑声,长风一抬头,绣着金纹的黑靴扫向了他的额头,他摔了个仰面朝天。

沈旭站起身来,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

“本座帮帮你。”

他挂着浅浅的笑,冷不丁地一脚踩在长风的手腕上,居高临下。

“啊——”

长风痛呼出声,追出来的小道童见状瑟瑟发抖地扑伏在沈旭的脚下,泣声唤道:“真人!真人!”

“给本座也算一个。”他红唇勾起,似是在笑,眉眼间的戾色让人胆寒,“算算本座现在会不会踩断你的手。”

“呵,你要是算准了。本座就信你是真道士。”

“督主。”盛江凑趣地说道,“一个假道士,哪里会算卦。您这也是为难他了。”

“也对。”

沈旭摩挲着腕间的小玉牌,轻笑着:“那就好好审审,他在京城里,还干过什么偷蒙拐骗的事。”

“不!督主,快住手。”

“住手!”

一辆轮椅被人嘎吱嘎吱的推了进来,坐在轮椅上的,是如活死人一样晋王世子谢启云。

见终于赶上了,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呼吸吹起纱帘,隐约露了他没皮的半张脸。

回了京城后的这几天,晋王各种补药,符灰,丹药灌下去,皮还在继续掉,但整个人看着是比在十里亭时有了些精神。

推着谢启云一起过来的是晋王妃和谢笙,谢笙畏畏缩缩的躲在后头,小心翼翼。

晋王府如日中天,别说是见了,就连在最可怕的噩梦里都没有出现过有这样的场面。晋王妃听到禀报时简直吓坏了。

好在厂卫没有闯进内宅,说是奉旨抓假道士,叫他们别多事就不会冲女眷。

晋王妃本来不想管,也不敢管,可她的云儿性命垂危,王爷说过,要等真人为云儿炼出丹药,才有可能活。

她只能硬着头皮把云儿一起推过来。

满王府,如今连一个侍卫也没有。

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厂卫,晋王妃也不敢硬来,只想先拖延一下时间,东厂如此大张旗鼓,肆无忌惮,王爷肯定很快就得到消息赶回来的。

“督主。”谢启云还算客气地说道,“长风真人是父王为了皇上的病,特意从上虚观请来的,绝无可能是假道士。”

“还请高抬贵手。”

“待我父王回府后,必当亲自谢过。”

他看似是在示弱,实则也是暗含威胁。这里是晋王府,东厂再嚣张,也还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识相的话见好就收,晋王府可以不追究。

“世子!”长风忍痛喊道,“圣旨是空白的。东厂假传圣旨,行灭道之事,图谋不轨。”

“这是你算出来的?”沈旭噙着淡淡微笑,他打了个响指,乌伤“啪”的一下展开了手中的圣旨。

圣旨上,落着朱红色的玉玺,鲜艳欲滴。

乌伤发出一声轻哼,司礼监本就掌了玉玺,盖个印而已。

“督主,他又算错了,肯定是假道士没错,您当真是慧眼如炬。”

乌伤这死人脸,平时和他说话连正眼都不看他。如今,拍马屁拍的可真快,也不嫌丢人的。盛江暗自吐槽,脸上笑得像是开了花一样: “督主英明。”

不可能。长风连连摇头,怎会是真的圣旨。

“也罢。本座给了你三次机会,你竟一次都没有算出个所以然来。”

“必是假的。”

长风气极反笑:“贫道是真是假,自有度牒为证……”

沈旭掸了掸衣袖,踩着长风的手走了过去,伴随着骨头破裂的卡擦声,他没有说完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声惨叫,手腕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沈旭充耳不闻,径直走向谢启云。

沈旭唇含浅笑,眼睛仿佛沾着毒,淡淡扫过去的时候,谢启云犹如被毒蛇盯上了,从脊椎骨升起了一股子寒意,冻得他四肢骨骸一阵颤栗。

谢启云的一掌已经断了,推不动轮椅。

只能身体不住地后倒。本应该握着轮椅把手的谢笙脚下一滑,摔坐在地上。

沈旭低头看他: “世子,你说这道士是真是假?”

那一刻,谢启云仿佛看到了毒蛇吐信。

他张嘴,想辩驳几句,警告他别在晋王府如此放肆,话从口出,化作了两个字:“假……假的。”

长风蓦地回首,面露惊容。

“看来世子也是明理之人。”沈旭低低地笑着,谢启云连与他目光对视都不敢。

“审吧,审到他肯好好说话。”

“世子!”

长风心机再深,也是打小在道观长大的,哪怕游历在外,他的道士身份也足以让人礼敬有加。

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颠倒黑白之人,甚至都不加一点掩饰,明摆着是想屈打成招!

更没有想到,堂堂晋王世子,胆小如此。

他气极反笑:“贫道在,你就能多活几天,若贫道不在了,你就等着全身烂光而死吧!”

“真人您别生气,”晋王妃手足无措,时不时地看向外头,“云儿他,他还是个孩子。”

长风:“……”

他颤着受伤的手,从地上爬起来,还不等站稳,膝盖窝一痛,再一次扑倒在地。

乌伤上前扯开了他的道袍,连他发上的竹钗也掉了下来,一头乌发顿时散开,披在了肩头。他的发质极好,四十余岁的人了,竟是没有一丝银丝。

“呵呵呵。”

长风披头散发,怒火中烧的抬头,“贫道应天命而入道,贫道所行所为,皆是天意所向。”

他面上凛然无畏,心里慌得不行。

“贫道为道而殉,羽化飞升,有何怕!”

“贫道、贫道甘愿为殉道而亡……”

啪!

乌伤是掌刑千户,一手鞭子玩得出神入画,有若一条漆黑的长蛇,狠狠地嘶咬在长风的身上。

沈旭撩开衣袍,坐回到太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扶手。

长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会真打。

鞭子落在身上,痛得不止是皮肉,大启朝对出家人的宽待和修道以来的顺风顺水,长风早已不把世俗放在眼里。

他是修道人,他能窥见天命!

凡夫俗子于他而言,有如蝼蚁。

长风又气又急,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浸湿了衣襟。

“为、为什么?”

他不懂。

啪。

又是一鞭子。

长风哪里吃过这样的苦,痛得打滚,鲜血沾染了满脸都是。

疼痛让长风意识到,东厂是来真的。

他使劲抬起头,看向那个坐在圈椅上的青年,乌发红衣,周身充满了死气和灰败之色,以他敏锐的五感就连靠近都会不舒坦。

“贫道无过……”

“为大道而死,贫道的福泽。”

“东厂倒行逆施,行灭道之举,有悖天命,必为天地所不容。”

鲜血流淌,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红红白白,几乎看不清的面容,却和沈旭记忆深处的一张脸融合在了一起。

那个一身布衣,戴着一张只露出双眼的白色面具,跟在游击将军身后的人。

沈旭蓦地握紧了圈椅的扶手,陡然来了一句:“姜先生。”

长风的声音戛然而已。他俗家姓姜,自入道门以来,再没有用过俗世姓名,除了……当年游历到雍州时,他一度除下过道袍。

为谋大业,他以幕僚的身份,跟在晋王身边,晋王称呼他为“姜先生”。

他面露惊容:“你、你是谁!?”

“姜先生,你还记得黑水堡城吗?”

长风双目圆瞪,脱口而出道:“殷家……你是,殷家小儿!?”

殷家的那一对姐弟,姐弟血脉相融,八字互补,姐姐为眼,弟弟作引,阵法若是大全,天命因他而定,从此他会凌驾在天命之上。

他走遍了大启了,这是他找到的最好的一对了。

“难怪……”

东厂会突然盯上他,原来如此。

殷家小儿竟然成了东厂督主,呵呵,一想到晋王前些日子还在和他商量要如何笼络东厂,他就强烈的荒谬感。

晋王世子轻易地会弃了他。他若死了,殷家小儿又岂会放过晋王满门?

啪!

一鞭子抽了下去,东厂的鞭子有些门道,鞭梢生着倒刺,抽下去再提起鞭子的时候,倒刺划拉着皮肤,勾起一块血肉。

鞭子上涂着药,药水浸入伤口,会让人又痛又痒,还晕死不过去。

长风痛得不能自抑,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谢启云急坏了,父王怎么还不来,要是真把长风真人给打坏了可怎么办。

第四鞭。

第五鞭。

长风趴伏在地上,眼泪也飚了出来。

长风费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充斥着暴戾的双眼。长风惊觉,他真的会死,还会被胡乱安上一个罪名,死不得善终。

对死亡的恐惧在长风的心里弥漫,有如染血的漩涡,几乎要把他吞噬。这辈子,这还是第一次,长风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再不做什么,他会死的的。

沈旭阴柔的嗓音中仿佛含着冰粒:“她在哪儿?”

这个她指的是谁,长风一下了就明白了。

他的面上白了一瞬。

不能说!

当年那场残缺的那场法事一直是他的心头之憾,也害得他因果缠身。事到如今,他已经窥不见天命了,若是不能补全阵法,天命一旦改变,他必然会遭到反噬。

一想到反噬,长风打了个哆嗦,四肢骨骸冻到刺骨。

殷家女是关键,不能说

“你在说谁?”

“贫道不知道。”

啪!

黑色长鞭毫不留情地抽在身上,鞭子的倒刺在中衣拉出了一道道划痕,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皮肉。

“说。”

这句不轻不重的声音,像是一把剜肉的刀子。

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反噬,远比死来得更加可怕。长风死咬牙关,在知道了沈旭的身份后,他也没有了任何求饶的打算。

“督主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

长风:“……”

他得熬到王爷回来。

他能熬得到吗?

“若是舌头不想要,就割了好了。”

乌伤手持长鞭走了过去,示意一个厂卫强行的撬开了他的嘴。

长风就见乌伤手掌一翻,掌心中出现了一把泛着森森寒光的薄刃,仿佛割舌头对他来说,和杀只鸡没什么区别。

“不!”

长风惊惧地大喊。

薄刃贴在了他的嘴边,冰冷的金属碰触在舌头上。

长风怕得冷汗直流,他不顾一切地喊道:“说、贫道说……”

舌尖一动,顿时就被刀刃划开了一道口子,满嘴血腥。

乌伤抽出薄刃,随意地在他身上擦了擦,又踹了一下他的肩膀:“说。”

长风趴在地上。

“我说……”

舌头很痛,每说一个字,都会有一股股的血流出来。

他艰难道:“在城外,龙虎……龙虎观。”

第156章

龙虎观?

沈旭打了个手势, 番子把人提了起来。鲜血染红了长风的脸,他身上破烂不堪的道袍,满是血污。

沈旭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漆黑的瞳孔,不带丝毫情绪。

“督主, 您别一上来就下狠手。听我的, 悠着点,慢慢来,务必让他存有一丝希望。”

“他不会说实话的,您别相信。”

“殷家姐姐这里,交给我。”

这是临走,顾知灼特意嘱咐的。

啧, 罗哩罗嗦。

沈旭捏着小玉牌,指腹摩挲着上头的符纹:“龙虎观?”

“是,是的。”

长风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瞳孔中倒映着这个暴戾的红衣青年,想到的是曾经那个一身正气, 皓洁如雪的少年。

他道:“人、人就在龙虎观。”

沈旭淡声道:“封观, 搜。”

盛江领了命,带上几个人匆匆出去了。

长风被丢在了地上,犹如一块染血的破布。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断掉的手腕使不上一点儿力,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痛。长风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摸向袖袋,每动一分一毫, 都会磨擦到伤口, 痛的不行。

他自以为动作很小心,然而根本瞒不过练家子的眼睛,乌伤盯着他小幅度晃动的衣袖, 用目光请示沈旭。

沈旭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督主,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机在于死。”

他相信她。

长风的指腹终于触摸到了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符箓,他脸上一喜,紧紧把符箓捏在手中。

庆幸的是,他的身上全是血,不一会儿,鲜血就把符箓浸透。

与此同时,沈旭的胸口一阵没来由的剧痛,仿若有一把尖刀捅进心脏,在他的心口搅动,他猛地站起身,又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

“督主!”

好几个番子一同扑了过来,把自个儿当作肉垫,让他摔在他们的身上。

长风低垂着头,嘴角不住地抽动着,掌心的符箓湿嗒嗒的。

从京城来回龙虎观至少要两个时辰,等到东厂在龙虎观没有找到人,再回来早已回天乏术。

变故因阵眼残缺而起,只需要补上阵眼就可以。

长风本是打算用九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切,如今刚刚第三天,可惜他等不了了。

再险也得孤注一掷!

殷家女魂魄归位,阵法大成。

天命会重归正位。

天命是应他而生的,他不允许任何人,妄图改变!

轰隆。

万里无云的晴空,闷雷阵阵。

骤然而起的狂风卷动着地上的落叶,风声呼啸。

“哎哟哎哟。快,快拉住。”

“不会是要下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