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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那也是哎唷。”

莲心刚要举起自己的手,就被一阵痛处给阻止了动作,她一边有些抱怨地揉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偏头看一眼坐在一旁的辛赣,“我肩膀现下还在疼呢,你至于这么狠吗?”

就在方才,莲心亲辛赣即将得手的一瞬间,却被早有防备的辛赣侧身一避,人就没刹住,一头撞在了榻沿上,现下肩膀还是青的。

“不就亲你一下么,干嘛这么大反应。若我们两人互换一下,你要亲的话,我可不会总躲着你。”

“哥哥要是像你方才那样,在街上看到个女孩子就强要亲,早被左右军巡院押走了。”

谁说让他亲别人了?

莲心不高兴了:“谁说见到个女孩就可以亲了?你不许亲别的女孩子!”

辛赣累了,也不想多说,人懒懒的,撑不住身子,便向后仰倒,躺在了榻上。

只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莲心反唇相讥:“那我亲谁也不用你管。方才还反抗那么厉害做什么?”

辛赣却点头:“是不用我管。所以只要别亲我,随便你爱亲谁亲谁去。”

“你!”

莲心被噎得无话可说,兼之明明她只和他尝试过那种事,现下却被他这么说,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酸涩,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将信纸往他身上一扔,便大步跑走了。

生了气的脚步比往常要重许多。

辛赣仰躺在榻上,双手摊开,静静望着昏暗的屋顶,听着那阵声音逐渐远去,直至无声。

半晌,他的左手屈起,摸索着。

指尖轻轻按在嘴唇上。

他出神了许久,久到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时候,才慢慢合上了眼睛。

空气里满是熟悉的熏香味道,那种味道弥漫在莲心身上,有她的名字,叫他每时每刻想起她,几乎像是一种自我折磨。

他以为点起这种熏香,就能让他逐渐习惯这种折磨,但可笑的是,他习惯的似乎却只有这种香味的陪伴。

不远处,有人在吹一首《一剪梅》。

辛赣和着调子,轻轻地吟:“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而今独自睚昏黄,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到了下阕,他人也累了,便将手放在额头上,闭上眼睛,声音逐渐变慢了,渐渐地陷入梦境:“锦字都来三两行,千断人肠,万断人肠。雁儿何处是仙乡?来也恓惶,去也恓惶②。”

梦里大多还是些熟悉的坏事,总是噩梦。

很奇怪,一个人在现实生活里总做出坏选择,人们会说他是重蹈覆辙;

而重复做一个噩梦,人们却不当回事。

重蹈覆辙?

辛赣在半梦半醒中,略微挣扎着,却醒不过来,不知为何,感觉眼皮似有千钧重似的。

梦也做旧的,人也爱旧的。

真是够了。

明明已经吃够了亏,明明已经清楚结局会是什么样子的苦果,为什么现在却又要去吃呢?

第146章 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

时间有时在无意义的忙碌里过得格外快,几乎叫人疑心各人的时间流速是否不同。

转眼间冬至已过,临安进入了深冬。

宫中人多,心思又多细密,平和下暗流涌动是常有的事。

但像辛家三人这样,各自都和韩侂胄闹出了些大大小小的矛盾这种事也实在并不多见。

辛家当父亲的、当女儿的、当哥哥的三人脾性、长相都各长各的,偏偏各自都不怎么遵守俗世的规矩,独特得令人探究。

偶尔,宫人便私底下也会议论他们所遇见的辛家几人的行为。

在宫禁中最常遇见韩侂胄的当属辛赣,但辛赣每每遇到韩侂胄只有三言两语,爱答不理是常有的,神色也颇为冷淡;

辛弃疾因为常教导太子教导到一半被韩侂胄进宫禀报事宜打断,故而随手将韩侂胄打了一顿,最终结了怨,甚至闹到了官家面前;

莲心更是因为和在韩侂胄家做清客的虞莲鹤总见面就对骂,从而顺带着对韩侂胄也十分不满,明里暗里和宫人说他“狗拿耗子”,插手别人家闲事。

甚至莲心着实不愧于自己“鬼灵心”的诨名,聪明得滑不溜手——她自己从不确切说出关于韩侂胄任何实质上的谣言,却总在宫中传播韩侂胄在民间的轶事。

关于百官前去为韩侂胄贺寿,纷纷送上重礼、珍宝,甚至为他献上暗含“九锡”之意的诗篇这种都算是小事了。

倒是有一次,莲心说出的另一件轶事在宫中几乎传播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民间盛传,一次韩侂胄因小事将爱妾遣走,钱塘县令程松寿便花了重金将她买回家,却不碰她一根指头,只和妻子一同像对待上宾一样地侍奉她,待韩侂胄又想找回该姬妾时,便又为小妾命名为和自己同名的“松寿”,殷勤献回去。

韩侂胄自然奇怪,不解问其缘由,钱塘县令便答以“欲使贱名常达钧听耳”——想要您时时刻刻都能在家里听见我的名字呀。

韩侂胄听了,甚为喜欢怜惜他,果然收下这个名为“松寿”的姬妾不日程松寿即被提拔为同知枢密院事。

这故事实在太炸裂三观,每讲到最后,莲心都能看见一排排皱成杏核的许多张脸,以及许多个紧紧抠起的脚趾头。

没人甘心只有自己被恶心到而别人却没有,所以此事越传越广。

传到最后,甚至“侂胄和松寿”的故事在女使、内侍之间都编成了歌谣,传到官家耳边最终以韩侂胄又被大怒的官家责骂禁足为收场,气得韩侂胄连素来笑脸迎人的样子都端不住了,被人听见在家中愤愤诅咒莲心。

一叶知秋,只从这一件小事上,也不难看出莲心几人和韩侂胄的矛盾已经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月余过去,几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强些,有时候弱些;有时候一方占上风,有时候另一方得意些。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缠中滚滚而过。

元夕的前一晚,莲心、辛赣和几个约定了明日要一同出宫去看灯会的人聚在辛赣房中一起打叶子牌。

“明日你盯紧爹爹,我盯紧阿娘,务必不能再叫他们偷跑出去自己玩了!去年就是的,他们倒是过二人世界去了,我们过的都是悲惨世界!”

——爹娘出去玩乐就玩乐,结果忘记给孩子们留银子买东西算怎么回事!

去年辛弃疾和范如玉为了甩掉几个拖油瓶自己过二人世界,悄悄摸摸就携手溜走了,只留身上没带钱却刚进上饶最贵的点心铺点了一桌子食物的莲心原地发懵。

到最后,还是大家掏遍了身上的兜才付清莲心吃的无数碟滴酥鲍螺的钱。

——若没有其余人在,险些莲心就要留在点心铺里做小工抵饭钱了!

莲心和辛赣咬耳朵说小话,一边回忆着往事咬牙切齿,一边眼睛顺带着往下瞄一眼他的牌面,心分两用道,“嗯三哥,我说的你听到了没?”

前一回两人闹别扭的余威尚在,但谁都撑不住超过两天不说话,眼下两人便像康复期的病人一样,心里急,身体上却紧绷绷。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小一个月了。

“我们盯父亲母亲,谁来盯姜哥哥他们?”

辛赣仿佛没发现莲心瞄他牌面的视线似的,只看着自己的牌,拿莲心之前宣称过的话来回答她,“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郎情妾意’,有些问题,要盯着他们不放么。”

莲心便看辛赣的脸一眼,又收回视线,酸溜溜道:“郎有情妾有意,那才叫‘郎情妾意’。他们两个,我看也是未必算不盯了。”

也是?

辛赣看她话里有话,便问:“你有话想说么。”

莲心撅了撅嘴,手臂和辛赣贴着,却不再看他了,只依在他身边,摆弄自己的牌。

脉脉不语。

辛赣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见莲心这副表情,到嘴边的话便又在唇边滚动一下,被吞回去。

半晌,他也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牌,心思却其实全然不在那上面。

他看着牌,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几张牌了,但还是看着它们,轻声说:“莲心,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这算什么。”

偶尔能亲一亲,还会因为对方而吃醋的兄妹关系?

世上没有这样的事。

他也不想那样。

莲心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几个月的相处,辛赣的决心比她预料的还要坚定。

莲心以为*自己能用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的吻打动他,但却并没有。

她就算再怎么亲他、抱他,在他那里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初吻之前的温柔。

他是个在严格的诗书礼教下长大的郎君,只能接受婚嫁后的亲密,而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

如果事态再发展,她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吃醋吃得没资格、没立场,反而更加酸到心里面。

莲心理亏,声音便也小小的:“知道了明天是元夕呢,先高兴些,过了元夕再说,好吗?”

她低着头,去抠自己的手指,声气都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三哥,你别再这么冷淡对我了。我也是会难受的呀”

因为她的话,辛赣转过了脸,静静看向她。

他的视线像条溪流一样,不断地、绵绵地冲刷莲心身体上的一切沟壑。

半晌,他的眼神慢慢低下去,睫毛也低垂,像拂过水面的嫩柳。

他的手放在莲心的后颈,力度几近于无地摸了摸。

莲心高兴了一会,又莫名有些难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了,只能转过脸,一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尧章啊,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了,今日这么消沉?”

辛弃疾“啪啪”地拍着离他最近的姜夔的肩膀,“今天可是元夕!赶紧睁大眼睛,别看脚底看头顶。只要往前走,一切都能好,前头才是路呢!”

姜夔“嗯嗯”应和。

抬起头,却才发现一旁莲心、辛赣、李月仙还有陆游家、杨万里家的一群孩子因为早早就领教过辛弃疾的手劲和说话密度,躲到了一边。

好啊他们,他就说怎么走着走着旁边仿佛就没声音了,原来是被他们给当祭品了!

姜夔恍然,不禁抬起手,朝他们威胁地指了指。

见对面众人都纷纷作出忏悔抹泪状,姜夔才失笑,归置下表情,严肃了些,回答辛弃疾的话:“唉,辛公,我连月来没有哪一件事是顺的,正该好好想想出路、想想怎么迷途知返,哪里能总是自我安慰。”

“人生若已经不顺遂了,还学不会消解,那不是只会叫自己越过越往低谷里走?”

辛弃疾一路走,一路随着街边唱词歌姬的调子哼哼,“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①”

身边第一回和众人见面的岳珂年纪尚小,又颇为崇拜辛弃疾,便也笑着跟着接上这首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辛伯父,虽然我是不该说这话,但眼下你唱这词,也没见有多适合元夕啊!”

辛弃疾便哈哈大笑,搂住了岳珂的脖子,和他角起力来,“你这口无忌讳的小子!这可是你爷爷岳飞的词!”

“那么看在我爷爷的份上,辛伯父,你就收我作弟子跟你学武吧!”

岳珂毫无少年人常有的别扭,被辛弃疾一说,索性顺杆爬,对着辛弃疾继续像连月以来所做的那样缠磨起来。

正是一年花灯最漂亮炫目的一个夜晚——元夕夜。

仰头看去,整座城市都像天上的星子倒扣过来一样,闪着五彩的焰火,不时有装扮成鲤鱼和火龙的由十余个人共同举起的长灯在这片银河般的街上游来游去。

走在街上,甚至几人还需要不时躲避这过多的火龙。

因为这种灯下常常会不慎爆出些灯花,看着美丽,仿佛一场金光闪闪的雨幕飘洒,但燎到衣服上,却会变成好多个小洞,叫人烦恼。

莲心抱着辛赣的胳膊,一路躲避火龙灯。

和众人一道的岳珂虽与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交情,但为人热情,说话多,不多时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

方才他刚刚终于成功说服了辛弃疾,眼下便更加有功夫到处活泼与人说话了。

就凑过来,没什么顾忌地问:“莲心姐姐,你为什么要一直躲在三郎君身后?你要是怕被火点子燎到衣裳,应该往路边沿站呀。快来,快来,我这边好,没有火龙经过!”

好什么好,你个钢铁直男,看不出别人是故意的么!

莲心咬牙切齿。

方才磨蹭半天,终于把辛赣磨得无可奈何,默许她一直挽着他了,结果胳膊还没摸热乎呢,就被岳珂给搅了局!

——唉,罢了,看在这没眼力劲的小屁孩是岳飞孙子的份上,就是她亲辛赣被打断了,她也不好意思对他发一点火啊。

莲心便只好道:“多谢!我来了。”松了手,随即就要过去。

然而她迈了一步,想起什么,停住脚。

她回头,看向被她松了手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的辛赣。

她盯视他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噢?”一声,以为被火燎到会有什么不对劲,便跟着互相盯视起来。却没发现有什么门道。

有什么好盯的?

几息后,辛赣做了个妥协的手势。

他迈步,朝莲心所在的街边沿走去,最终站定在她身边。

大家便又都:“噢”松了互相盯视的劲,纷纷翻起白眼。

原来又是你们两个的小秘密。

浪费我们感情!差评!

众人玩众人的,莲心和辛赣玩自己的。

莲心一边转着手里面的鲤鱼灯,一边轻声问:“我听说爹爹前几日又给官家上书,请求出征,结果仍是压下来,没有答复?”

“是。之前也递过,中间都是等了许久,最后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停了,但辛赣不知为何,陷入了思索,“但我总觉得这次有些怪”

“怪?”

“嗯,官家将父亲调回临安这事本身就与从前不一样。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大多官家都会放父亲去别处做安抚使之类,这一回却就在临安。”

莲心想了想:“可临安这里做的是个闲职啊。原先在外面虽也无实权,却至少有钱有闲,现下完全是个清水衙门。我看倒像是往下调。”

“将他放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里,根本不像官家素日会做的事。天子最忌官官相护。”

辛赣还是觉得不对,“这倒像是”

——这倒像是把肉放进家养猛虎的笼中,以此来测试它是否已然戒掉了爱吃活物的天性一样。

莲心神奇地从他脸色中读出了这个,便也面色一变。

“嘘。”

方才没明白的时候着急得上蹿下跳,现下明白了辛赣的话中之意,却不敢再高声嚷出来了。

莲心拿手指竖起来,比在嘴唇前。

细细的手指,陷进饱满嫣红的嘴唇上。

辛赣看了一眼,应一声:“晓得了。”轻轻伸出手,将莲心的手指从她的嘴唇上拨了下来。

而和莲心皮肤的触感分开时,他却又微微一怔,手指蜷缩一下。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样,辛赣闭一下眼睛,又睁开。便又将莲心的手放回原位,“方才是出神了”

莲心便“噗嗤”笑了。

周围人流如织,她走在辛赣身边,袖子总是互相擦着。

时不时地,甚至手指也会互相擦过。

她便侧过脸去看辛赣的神情。

和第一面相比,他的样貌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许久不见他的杨万里这么说,一年未见他的陈亮这么说,就是几乎月月相见的韩淲也是这么说。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样貌从少年时的旖丽,逐渐转变为精致的风流。

从侧面看过去,额头、鼻尖、下巴,无一不美。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大宋,他这副柔和漂亮的五官简直要叫莲心怀疑是否是纯天然的。

这么想着,莲心也这么说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我肯定会觉得三哥你是个假人的你真好看。”

莲心总是像高温一样,蒸走他生命里的一切水气。

方才心下还在巨浪翻涌,现下听见莲心的话,辛赣一时都忘了方才的苦痛,不禁莞尔,笑了。

“这个世界?‘三千大千世界,依于水轮风轮空轮②’,莲心你又在哪个世界,依托于什么呢。”

辛赣看起来是以为莲心在开玩笑,回视扒在他胳膊边上的莲心,回答得也很轻松,“近来也要研习佛法了么?”

但其实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莲心看着辛赣。

她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所以和大部分这里的人有不一样的观念,也因为这种不一样而时常感觉到疼痛

从前,她从不敢细想这种疼痛,所以她选择缄口不言,让辛赣疼痛。

眼下事实告诉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行事。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犹豫踌躇着。

但想到要说出实情,还是叫她有种忍不住的害怕。

“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事太过反自然,是个人听见了都得恐惧。

想一想,就算是在原先的生活里,若有人跟她忽然说自己来自公元3000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国家之分,所有人都乘着太空飞船出行,五一假期的规划是去水星玩一圈

那她肯定也会觉得这人该常回精神病医院看看。

这事根本说不出口啊!

莲心都快疯了,浑身出汗,手也开始发抖。

只能轻轻拉着辛赣的手,犹豫再三:“三哥,我”

“怎么了。”

辛赣不知道她心里的风暴,只以为她纠结于方才的佛法之语,便侧过脸,用指尖轻轻抹去了她额角的汗,声音很温柔,“我玩笑的,别当真还要吃滴酥鲍螺么,我去买。”

却被莲心一把抓住了袖子。

她不要那个。

她需要勇气。

她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便终于下定了决心,捏着辛赣的下巴,在他嘴唇上快速亲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莲心头上佩戴的雪柳因为动作摇晃,慢一拍离去,掀起一阵馥郁的香风。

“好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而莲心自言自语着喃喃,深呼吸几下,在辛赣因为她的突然袭击而发怔,还没来得及恼火之前,便一鼓作气,将话一股脑都倾泻似的说了出来。

“我原本在的世界,是千年后的世界。它依托于这里而存在,却和这里并不一样。”

莲心深深呼吸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方才你说我研读佛法,确实不算全错。在来这里之前,我从不笃信佛祖,但来到这里,得到这些,我不能不相信一切有为法,就是这样神奇。”

话音落下。

明明身旁都是人们嘈杂的笑吵声、火花呲呲声,以及摇着铃铛跳舞击鼓的喧闹声,可两个人之间却如此安静。

莲心熬不住,忍不住抬头去看辛赣的神情。

辛赣也看着她。

半晌,他面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只将莲心乱了的额发别到耳后,轻声问:“那么,你来到这里是自己的意愿还是被迫。”

安静了许久,莲心才艰难地张开干涩的嘴唇:“被迫。”

辛赣的神情不像意外的样子,“那你还能回去么。”

莲心说:“不能。”

“还想回去么。”

“”

于是辛赣就懂了。

“这个。”

他轻轻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嘴唇,“也是因为你的世界和这里不一样么。”

莲心便低了头,心虚又小声着:“算是吧。三哥,我”

“我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害怕啊,在我的世界里,我不需要依托于什么水轮、风轮、空轮,我依托于我自己。但在这里”

莲心向四周看看,视线扫过的全是一家家的男女。

贫家女人左抱稚子,右牵女儿,跟着前面一身轻松的夫君而去;

满身绫罗绸缎的娘子戴着帏帽左闪右躲,避开人们的胳膊和手的触碰,小心紧随前面的郎君;

而街边的歌姬则卖力地展现歌喉,起舞时一边护着自己腰间装满赏钱的钱囊,一边转着圈避过无数只手,穿过无数人的指点语言。

“但在这里,我如果嫁给一个人,我就不得不依托于另一个人而存在。”

莲心着急地握住他的手臂,“我从没有把你当作‘别人’,但这不是心里如何想的问题,而是事实。事实就是这样存在”

辛赣说:“我明白。”

看见莲心有些惶惑探究的眼神,他又重复一遍,“真的明白。”

又是许久的沉默。

莲心抱着辛赣的手臂开始发抖时,辛赣也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按在莲心背上,轻拍了拍。

几乎像是个拥抱了。他的脸贴在莲心的头发上,闻到幽幽的香气。

他低了头,轻轻去闻莲心头发间的香气。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啊。

人们的狂欢初歇,与他们同来的一行人坐在街边小铺中观景。

姜夔闲倚在铺子门边,低低吹箫,看着街上的如织人流,有人将壶灯高高悬起,挂到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叫它被吹得滴溜溜转,水似的光泼洒遍了整条街。

风将一切都吹得寒冷湿润。

“我舍不得你”

莲心的鼻尖都被冻红了,将头靠在辛赣的胳膊上,心里有种撕裂般的痛苦,小声祈求他,“能不能不要放弃我,我也在试着克服呢”

辛赣沉默着,用手指擦净她脸上的眼泪。

“哥哥也舍不得你。”

他说,“你一直以来,都知道的吧。”

莲心抽噎得说不出话,只能靠在他手臂上颤抖着用力点头。

“那就没事了。”

辛赣叹了口气,收紧了怀抱,他的下巴抵在莲心头顶,淡淡道,“你对抗不了世界,我也不行。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这个夜晚很长很长。

当莲心收拾好心情,和辛赣找到众人所在的位置时,大家正在茶铺里,齐齐看着辛弃疾在大街上的样子。

——辛弃疾人已经彻底玩开了,跟着路边的舞姬跳起舞来。

他哈哈大笑,且舞且吟,放声歌唱一首词牌的调子。

因为人传人说出“辛帅正在此地作词!”的消息越传越广,围拢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也许是因为舞蹈是最原始的语言,所以随着时间推移,最开始还只有辛弃疾和寥寥几个舞姬的身影在灯下光影忽闪,到了两盏茶后,里圈离辛弃疾近的人也跳起胡旋舞来。

直至花灯越点越多,起舞的范围也越扩越大。

从一处摊子前,到三家酒楼,再到一条街,能听见辛弃疾穿云裂石的高歌声的人都情不自禁随众人而动。

辛弃疾放声大笑,击鼓歌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③”

莲心也跟着人群,围着辛弃疾转圈跳。

就像太阳周围的月亮一样,她绕着辛弃疾轮转着,大约隔一炷香经过辛赣一次。

每次经过,她都笑着和他对视。

那种笑盈盈的、露水一样清澈的快乐,叫辛赣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托着下巴,回看向她。

一切都忽然顺心遂意了起来。

莲心满心的快乐,随着震撼天地的鼓声、乐声、歌唱声愈发卖力地转动起身子来。

方才有人发现李月仙出去许久还没有回来,姜夔怕是她被人流挡住了,便与众人说一声,起身去寻。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当他寻遍了小巷子,终于在最后一条能避开欢乐的人群而不受挤的暗巷里见到李月仙头上所戴的那只显眼的金蛾时,便不禁笑了:“知道你有钱,也不必这么怕我们给挤掉吧?好了,你出来这么久,大家都很担心你。我给你保管着头饰,咱们从小路回茶铺。”

李月仙也看见他了,唉声叹气地起身:“生意最近不好做嘛我夫君亏了多少钱了,节约些首饰钱总没有错”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便不再继续说了。

只挥手:“走,走,多亏有你呀,尧章。”

姜夔便只笑了笑,没再多说,提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便并肩向暗巷外走去。

暗巷里没什么光,和外面璀璨辉煌的样子几乎是两个世界。

李月仙仿佛有些害怕黑,胳膊在抖,姜夔离得近,贴着胳膊感觉到了。

想了想,便继续方才的话题,笑道:“你也该学学辛公。人家陷入低谷里,照旧有出来玩的心情。你赔了多少钱,日后又不是赚不回来了,这么颓丧是做什么呢。”

李月仙果然笑了,笑啐一口:“谁颓丧了。”

“辛公和莲心他们想的是国家大事,我那点愁绪确实是不敢比。顶多也就和姜郎君你差不多吧!”

“近墨者黑”这话再对没有了,李月仙原本规行矩步的脾气,和莲心待得久了,都学会了挤兑人。

姜夔无奈而笑,听李月仙说完:“不信你自己想想,尧章,你方才的愁绪是什么?”

“我方才的愁绪,是李家姐姐怎么去得这么久,还是不回来,叫大家挂心。”

巷子里路不平整,又常有贫寒人家在这里堆垃圾。

李月仙出身高不知道,姜夔却很清楚,在黑暗中一直注意着,随口和李月仙斗一句嘴后,此时见前面有块挡路的箱子,便拉一下她袖子,便叫她走在自己身后,“你前头有东西,走这边。留神别撞了脚。”

李月仙被他扯到了身后,也许是专心看路,便没再说话。

许久,在姜夔左顾右盼朝巷子口外瞧去:“三郎方才说给我挂一盏蛙灯在茶铺门口的旗幡上当作标识,怎么现下却找不见了呢”时,李月仙终于说话了。

“说是挂蛙灯,你却是个坐井观天的青蛙——这里太暗,视角又小,得出去才好看清楚。快走,快走。”

前面马上要到巷子口了,李月仙在后头推着姜夔,两人便都笑了。

就在姜夔还要再说些别的玩笑时,身后的李月仙又说话了。

她的语气很轻松,“方才我没回去,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太漂亮了,我一时贪看住了,所以才迷了眼么。眼下看得眼睛都花了,自然总归是要回去的。你急什么。”

远处,辛弃疾的歌声像高飞的鸟一样腾空,就连这里都能听得清楚。“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姜夔沉默片刻,笑道:“好吧,知道了。”

又道:“这是辛公的声音,你听到了吧。我们循着这声音,就能把你送回去。”

李月仙“哎”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之后几步,两人都没再说话。

在走出巷子口的一刹那,外面一切的璀璨灯火跳进人的眼里。

姜夔的脚步停住了一瞬,仰头看向层层叠叠的、星子般的连天灯火。

那种景象,叫人无心去想自己,只能去看整个世界。

世界像海一样,倒映在眼睛这一方湖泊之中,大千世界,无尽遨游。

——好一个辉煌世界啊

玩到尽兴时,月亮已经渐渐落下去,天边开始翻起鱼肚白。

一行人也在这时才准备回家。

姜夔站在最前面,拿新换的笛子吹一首轻快的曲子;

辛弃疾和范如玉跟在他身后,仍在跟着唱歌,兴致高时,甚至拿起鼓且走且击起来;

莲心缀在最后头,拖着脚步精疲力尽,却一边拉着辛赣的手,另一只手还在不停跟着音乐舞动,舞姿变换莫测,叫路边的一种舞姬眼神更加警惕——这路数,又像是前朝的异域舞蹈,又像是战舞,甚至还有些像肚皮舞,她们竟不知临安府内何时出现了此等劲敌!

李月仙看不过眼,过来拉住莲心的另一只手:“好了,别动了。”

莲心受制于强权,不得不放下手。

便侧过脸,问她:“你在担心什么?”

李月仙道:“担心别人的眼光。”

莲心便摇头:“世上各人眼光不尽相同,要满足所有人的眼光,那是不可能的。”

“满足所有人自然不可能,那也不是我想要的。能满足大部分的眼光就够用。”

“这却有什么用呢?”

“满足俗世的规矩约束,你就有资格从俗世里得到更多。我是个生意人,我是要看投入与回报,还有它们的风险大小的呀。”

李月仙取了旁边摊位上的一只蛾儿,只是粗布的料子,并不值钱,但还是拿来在头上比了比,笑道,“我可没有你和朱淑真那样的勇气,有什么担心的事就能马上去办。这种利落,我是做不来。”

朱淑真笑:“我现下也没有担心的事。魏王来临安了,他过得好,我就没有什么忧愁了。”

“诸王回临安,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莲心看一眼李月仙,又一起去看朱淑真,“魏王有没有和你说些战事的事?”

“他没有和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说。”

朱淑真只笑。

而直到女孩子们走过半条街时,她才终于又道:“但我认识的一位高官夫人与我透露过一些。”

“此次太子和太上皇受挫,他们的人手都掺合不进来濠州之事了。”

朱淑真垂着脸,以极轻的声音道,“你们与宫中来往密切,应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宫中一共就只有三方势力,剩余两方都出局了,由官家作主,想来是将要出兵无疑了。

莲心将手放在心口,轻轻呼吸片刻。

“而且,魏王已经被秘密召进宫中,开始御前会议,商讨调兵、主帅人选等。”

朱淑真凑在李月仙和莲心中间,靠着她们的耳朵,轻声道。

莲心便一惊,瞪大了眼睛,回看朱淑真。

风把声音都吹到人耳边。

散场的人们还在唱辛弃疾昨夜作出的《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他遥望天际。

连魏王都被召至宫中,他却没有任何的消息。

难道连月以来,他与两个孩子的谋划竟然是估计错了么。

官家难道并不是像他以为的那样是在考验他?

辛弃疾把玩着袖里的匕首。

现下随身携带的,是年少时祖父所赠与他的生辰礼物,虽然早已缺了口,但他仍未将它扔掉。所幸他现在整日赋闲在家,也根本没有会用到武器的场合

就在辛弃疾不自禁皱起眉时,路的尽头传来达达马蹄声。

清晨的露水从路边的梅花上滚落下来,刚巧掉进辛弃疾的脖领里。

耳边的声音,还有脖颈中冰凉的感觉加在一起,恍惚间竟以为还是少年时打马行经繁华的大街,被路边人家栽种的杏枝打了脸。

那时候他志比天高,祖父尚在,常带他出行游遍附近的山水。

他疯跑于山岳之间,玩石戏水,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待他玩够了,祖父便会携他爬到群山之巅。

那样的年轻,让他就连喊声都雄心万丈,仿佛能上达天际;

那样的高山,连飞鸟都罕至,只能见云雾缥缈,一声咆哮高喊,能震得岳麓层层叠叠返回来无数声回音。

每到这时候,祖父便会指着远处,告诉他:“这里本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

有家不能回,能回的也不是家。

年少时,哪里懂此恨绵绵,只知道壮心不已,失去的,立下壮志便一定能夺回来。

高山之巅,年轻的辛弃疾热血沸腾,向世界立下誓言:夺回故土!

而今屈指算来,距离那时已过去了半生。

时光流不断,山石皆不变。

而他

就连他从前随身携带了十多年的匕首都已经闲不住了。

所以在庐山上,他听从莲心的建议,将它送给了陆家的子坦,期盼他们这些年轻的生命能接过他未完的责任。

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离开角声悠长的战场,半夜醒来,总是将仅剩的宝剑擦了又擦,只等着再有一天上阵杀敌。

事实是,他自己清楚,就算到了死的那天都没完成年少时的期待,他也会抱着这个期待死去。

到死都没完成愿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没走到生命尽头,就提前放弃了愿望,放弃了自己!

跟着路边形形色色的人,辛弃疾也提起气来,大声歌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④”

年少时的露水停留在他脖颈上,不一会儿就干了。

而他也必须继续向前走。

辛弃疾将袖里的旧匕首收好,不去管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继续且走且歌。

直到马蹄声停在他的身边。

露水仍在不停摇曳着,甩在地面上,有湿漉漉的水痕。

辛弃疾微微皱了眉,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站住了,昂首挺胸,看着眼前一片欢乐过后的街景。

半晌,风声约住。

背后传来侍卫含笑的声音。

“辛大人,官家宣你、辛待诏、莲小娘子入宫,商讨发兵濠州事宜。”

他深深一揖,“还请辛大人与我同去。”

第147章 周必大,锦囊和出征。

濠州正是当年虞公甫最后一战的地方。

在那里,虞公甫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场战役,也在那最后一场中身败名裂。

故而现下即便莲心在宫中议事大殿中抿着嘴,一时沉默着一句话不说,大家也都能理解她的心情。

但此刻大殿中剩下几人的心思,就没那么好理解了。

“幼安,我知你好战,但这也不是玩闹的事!”

韩侂胄赶在最后关头不知怎么拍好了官家的马屁,终于被解了闭门思过,赶着就来给人找不痛快了,“不妨与你直言吧,虽然官家此次召集会议,决定令你参与出征,但太上皇是不会允准此事的。宫中的主子,可不止一位,你以为你光给官家上书、得了官家的应允就行吗?”

方才从大街上赶到这里的时间里,大殿中大部分高官都已经聚齐在此了。

仔细看看,甚至有不少还是辛弃疾年轻时认识的朋友——这些人里,到现下能坐到这里的御前会议的也多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了。

辛弃疾在众人面上扫了一圈。

差不多。少数几个关系很好的,大部分吃过几次饭的点头之交,极少数关系不好的。

那么他需要解决的就只有

辛弃疾的视线扫过安坐于众人最中心的周必大,掠过。

停在韩侂胄身上。

“留着你这话给官家说吧”

辛弃疾没生气,也没把心神多留给韩侂胄,只草草回了句,“你猜官家听见你的话,是先解决我,还是先解决你。”便转开了头。

到了这时候,他冷静得反而没有一点平日里的样子。

只有一边一搭没一搭听着韩侂胄慷慨激昂讨伐他又是“奸贪凶暴”又是“肆厥贪求”的话,一边拉来莲心,低声交待她:“先去找官家身边的王德谦。之后找周必大落单的机会,将我来时教你的话给他学一遍。快去。”

辛赣和两人站在一起,也听清了这句话。

他蹙了下眉,看一眼左右虎视眈眈的人。

现下宫中的氛围,已经远非没有战事时候的平和了,有时隔四五日就会有宫人因为莫名其妙的争斗而被打入最苦累的杂役。何况现下诸王、朝臣入宫,手段只会更狠。

莲心在宫中认识的人少,走在路上,就算被人敲一闷棍带走都不是不可能。

他阻止辛弃疾:“父亲,我去。”

就要走时,衣袖却传来被人牵住的力气。

垂脸去看,却是一左一右,辛弃疾和莲心都拉住了他。

“莲心能做的,你做不了。”辛弃疾笑道。

一旁莲心也使劲点头,“三哥,你就等着瞧吧!”

说完,莲心便像轻快的小鹿一样,几步之前,便轻盈溜出了大殿。

只留辛赣面色担忧,却又被辛弃疾按下去,低声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才慢慢展开了眉头

争论从天亮一直到天黑,又从天黑慢慢捱到天边微亮。

其中,以韩侂胄为一方,极力反对辛弃疾随军出征:“绝不行!他曾为归正人,自小生长于金人土地上,一旦背叛,对我们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

另一边,兵部诸人中为首的陈俊卿则明确站在辛弃疾一边:“那不是金人国土,是大宋曾经的疆域!何况辛幼安用兵如神,曾闯入万人敌军之中,生擒张安国,绝非庸才将军可比!”

争论不停。

而剩下的不少人不像陈俊卿一样立场鲜明,所以说话也不多,大多在互相私语。

“魏国公倒是一边倒向了辛幼安,他二人早年便私交甚笃,不想到了此时,还是如此要好。”

陈俊卿前月方以朝臣身份受封魏国公,此时正是话语分量极重的时候,“不然魏国公肯趟这浑水?”

“未必,未必。现下的辛幼安一方可不止他一人,他的儿女都长大了,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连官家身边的位置都占住了,不容小觑啊。”

众人的目光便都悄悄挪到莲心和辛三郎君的身上。

也是。

不过这么一说,这亲从官莲心倒好像是曾经的叛将虞公甫的女儿?

唉,这身份对辛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或助力啊

官家来到大殿有一个时辰了,听了众人仿佛无穷无尽般的议论,表情还是颇为温和。

他没笑,也没生气,只平静地问四周:“诸位觉得呢?”

韩侂胄不是省油的灯,辛弃疾更不是。

两方之间争斗,一旦卷进去,只怕自己也未必能保全。

大家便都尴尬地沉默了下去。

直到不发声的周必大坐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开口:“官家,臣听闻辛家有女,擅火药奇技。此等奇技,若放到对敌之中,想来是威力无穷。”

周围忽然一静。

大家的目光都或惊或奇,停留在方才始终并未发言的周必大身上。

他怎么会忽然下场?

枢密院负责军国要政,是朝廷的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可以说,这次濠州出兵相关的决策,最终都要由枢密院最终拍板。

身为知枢密院事,周必大职权仅次于身为枢密院最高长官的枢密使。

而此时大殿中并无枢密使亲至的身影。

那么可以说,周必大一个人,就代表了枢密院的决定。

就是官*家也必须要认真对待周必大的建议。

而官家听了,果然十指对点,沉吟片刻,懒懒道:“嗯,也有理”

说着,眼神却没放在周必大身上,而是扫过诸人,最终停留在莲心脸上。

莲心站在一旁,垂下的面庞上,瞳孔不受控制地微缩。

周必大身为知枢密院事,确实权力惊人。

也不枉她蹲守在更衣地方的旁边许久,待到日落西山,等到周必大来到这边时,一把从背后箍住周必大,直逼得大惊失色的周必大为令她小声点,而不得不答应听她说话。

而之后的事,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叫周必大变了主意,这也就不必多言了。

——爹爹说这种事“只有莲心能做”,确实精准。

若换作三哥那脾气,别说能不能拉得下这个脸,就是下决心拉下来脸,估计箍住周必大之前还得做好久的心理建设。真那样,周必大早跑了,还轮得到他说话么。

而在莲心思索的同时,时间还在往前走着。

官家却仍在思索,视线并未移去。

半晌,当莲心脑中滚过万千道思绪,几乎要滴下冷汗,觉得官家发现了什么时,官家终于说话了。

“嗯,果然不错。‘鬼灵心’,多谋莫测,通权达变,就是我也听说过你的大名啊。”

官家含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对着莲心说话,“从前就听三郎说,你曾逃生于金人手下,又是虞公甫的女儿,想来在金人中也挂上了号,必然更加了解他们的行军方式。现在,到你践行诺言的时候了。”

他转向辛弃疾,笑道:“幼安,从前你总三催四催,让我出兵抗金,又抱怨副手不听调度之类的话那么我现下就叫你的义女给你做副手,你可不能有异议了吧?”

辛弃疾赶紧嘿嘿笑:“不敢,不敢,官家实在英明!”

说完也不待别人再说什么,干脆利落跪下,大声道:“臣领旨!”

莲心也不傻,现下赶紧敲定了,任是还有人有异议,都算直接违逆官家,那么再狂妄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便也毫不犹豫,利索跪下,“臣领”

但此时,一旁却传来一道冷笑的声音。

“官家,请容臣禀明,太上皇有旨,辛弃疾不遵圣意,自行其是,不堪为一军之首!”

韩侂胄双指之间夹着一封薄薄的信,大声宣告,“虞莲心,更是从祖辈起便罪行累累,绝不能让这种叛徒的后代再次作乱!”

——韩侂胄竟然搬来了太上皇这尊大佛!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官家的脸色明明尚不变,眼神中却逐渐渗出一种极其慑人的光芒来。

大家便都心里吸冷气,看向韩侂胄。

你糊涂啊,哪个天子能忍受被别人始终压一头?

太上皇是不一样,官家不能违抗,但等以后腾出了手,要收拾你这中间传话的泄气,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你图什么啊?

这边,果然官家身体前倾,声音森寒:“韩侂胄,我再问一遍,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但韩侂胄的眼神动也不动,仿佛没听出来官家话中的威胁似的,只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大声道:“请官家收回成命。”

这就不好办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

就在官家闭上眼,紧紧皱了眉,要说些什么时,一个众人没预料到的人出列。

一身青衣潇潇的辛赣横跨一步,站于官家面前。

他轻声道:“臣愿留在宫中。一旦辛帅与亲从官有不臣之心、不轨之行,请以臣祭铡刀,以儆效尤。”

殿中瞬间一片死寂。

辛弃疾握紧了拳头。

莲心也浑身一抖,脑中如受雷击。

随后,她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辛赣。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

但辛赣淡淡看过来一眼。

那眼神中的神情几乎逼人,让莲心满嘴的苦涩。

要阻拦,现下已经晚了。

在说出要以人为质的话,却被自己又收回,那么落在官家眼里又算什么?

不正是她确实有叛变异心,所以才不敢令兄长做担保的表现吗?

可莲心还是不自觉感觉到天旋地转。

后面还有人在说话吗?

莲心也不知道了。

之后又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岳珂、越童进殿,又说了些什么,是帮上了忙,还是没帮上忙,她也已无从分辨。

她只是看着辛赣。

难道是因为我曾经离开你,所以你在报复吗?

要让我一定体会到一遍当初你看着我离开你时的痛苦才肯罢休吗?

“不是的。”

仿佛也知道大军即将出征,大风了肆虐一夜。

此刻到了送别的时候,辛赣左右站了严阵以待的侍卫,说话声音便没有提高,声音在风里半隐半现,“莲心,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而那些侍卫站在潇洒卓然而立的辛赣身边,看起来像是在拱卫主人一样,但莲心却知道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监守。

辛赣现在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那个被人笑称作“飘然若神仙”的辛郎,他变成了一个罪名待定的阶下囚。

简直要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莲心轻声说:“等我回来。”

因为她已经无力再说出些任何别的告别之语。

历史上那些在离别之际作诗、作词的文学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分离的恐惧不会像幽灵一样缠绞住他们的大脑吗?痛苦不会像蜡封一样倒灌进他们的嘴巴吗?

莲心说不出话,只能伸手,去拉住辛赣的袖子。

辛赣温柔地看着她,没有再像之前纠缠的一年以来的那样再闪避。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握住了莲心的手。

“不用害怕。官家是信守承诺的天子。”

辛赣将莲心的手指拢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儿。

半晌,面上那种平静的神态似乎开始有些维持不住了似的,闭一闭眼睛,将莲心的手提起。

他把莲心的手按在他的脸上。

而他一张雪似的面庞上,睫毛颤抖,像一场雪崩。

当他手指逐渐失去力气的时候,就是莲心情绪开始决堤的时候。

她忍住眼泪,指尖在辛赣的面上轻轻滑去。

随后越来越用力,最终捧住他的脸。

“我不能生活在没有你的世界。所以我一定会回来。你一定要让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莲心知道,她的情绪再忍耐下去就几乎要涌出来了。

就像七窍流血那样——人们只知道剧毒能有此功效,却不知情毒一样如此。

毒性酷烈。莲心不想去顾及身边的侍卫,踮起脚,轻轻亲在辛赣的下巴上。

辛赣第一次没有躲避。

他的眼睛清亮得像湖水,嘴唇轮廓美好得像片花瓣。

莲心看着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跟着辛弃疾去到上饶,一个普通的午后,躺在带湖园中那棵古树下昏昏欲睡,耳边满是流水潺潺声,她就那么百无聊赖地看着花瓣飘落,落在她的嘴唇上。

辛赣行经那一处,失笑不已,坐在她身边扇风。

现在,花瓣又一次飘落。

莲心抱住他的脖子,感觉到辛赣的味道,辛赣的呼吸。

还有,辛赣的嘴唇。

辛赣吮着莲心的嘴唇,慢慢亲吻她。

在这之前,莲心从来不知道亲吻并不只是两对嘴唇相碰而已。

原来还可以这样。

莲心不停无意识地摩挲着辛赣的后脖颈。

光滑,细腻。

她微偏过头,手臂用力,将他们之间的空隙进一步减小,学着用辛赣对待她的方式对待他。

“其实你很喜欢这个吧,那为什么之前每次我这样你都要推开。”

因为含着辛赣的嘴唇,所以莲心说话也模模糊糊的,但却宁愿这样讲话也不肯分开,“这样是越童之前说的那么亲么?”

“不是我会等你回来”

辛赣说话也更加模糊,他顺着莲心的手臂,向下摸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片刻,他带着手腕,将莲心的手按在了心口。

“到时候。好么。”

他双手握住莲心按在他心口的手,眼神像海一样温柔。

半晌,见莲心点头,他便浅浅笑了下,垂了脸,和她对视一小会,最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去吧。”他说。

莲心便又一次像风一样离开了他。

而和风唯一不同的是,风是没有隐藏东西的能力的。

直到骑在马上,出了临安府,天色将晚,众人到了驻扎的时候,莲心才终于松了手,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手心里的东西。

那是个极小的锦囊。

就在方才,在辛赣亲她的时候,被无声塞进她手里。

第148章 人质,傻事和“代人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李白的诗这样描述战场。

一部分是真实的。

战场上事务繁杂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莲心从没有这样昼夜颠倒地忙碌过,若不是辛弃疾赋闲于上饶时曾以那种神出鬼没的方法锻炼出了莲心夜里随时随地能陷入浅眠,又随时随地能醒来的本领,只怕莲心进入军营的第八九天就要累倒,当然现在她虽没有累倒,但也没好多少;

而另一部分——

莲心看着眼前的破铜烂铁,冷静问眼前的士兵:“这就是此次交战收回的全部盔甲?”

士兵嘿嘿一笑,却并不紧张:“是,莲娘子。”

他嬉皮笑脸,“我们是士兵,有武器就够了,哪用像个从没进过军营的人一样日日龟缩在盔甲壳子里呢!”

——不像李白诗里所说的什么金和玉,在战场上,军队只会越来越穷,别说金玉,就是铜铁都会随着战争进展而越来越少。

盔甲减少本是正常现象,但眼前的队将明明率领一整个约五十人的小队,却只收上来这些东西,明显是不合理的。

莲心心念电转,却不在脸上表现出来。

反而嘿嘿一笑,凑近了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叫什么‘娘子’,叫我‘部将’啊。谁都知道,战场上,你的部下就是你的第二条命。你这种不管部下死活、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管的蠢蛋,也配跟我套近乎,管我叫‘莲娘子’?”

说完也不待脸色大变的这人再说什么,将他一推,扬声朝帐外等待着的小队里的众人喊:“你们队将为你们争取来了新的武器,进来取吧!”

队将又是一愣。

——这莲心是屈服了吗?

可是方才,她似乎已经看出来他私下里不满莲心这空降成为军队里一整个“火药部”的部将,所以鼓动里自己小队里的成员偷藏盔甲来为难她、多拿物资的事实了啊?

也许还是怕了他吧!

也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娘子,没有任何战争的经验,此时想必还天真地以为军营是什么能用温情、妥协就能拉拢来人心的地方吧?

队将便有些不屑地笑了。

军营里,不行仁道,只认拳头。谁拳头大,谁就能说话管用。

而她这样退让认输的行为,除了叫他们打定了以后可以更加过分的主意外,不会有任何其它效果

就在他想着这些,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时,莲心的一句话忽然令他面上的神情停顿了。

“——这些就是你们的‘武器’。”

莲心将地面上仅有的火药推向他,“毕竟我们是火药部,武器也自然是火药,对吧。”

前段时间,辛弃疾临危受命,被封为濠州制置使,平定叛乱,掌控濠州的军事调度权和指挥权。

而因莲心所掌握的奇技,官家特设“火药部”,封其为该部部将,直接受辛弃疾调动。

面前的小队也是从属于火药部下的。

——但就是因为是“火药部”,所以绝不能缺失盔甲啊!

别人没见过莲心进军队时展示的火药威力,队将可是见识过的。

若是不用盔甲,别说能不能活下来了,就是全尸都不会有!

火药调配本就困难,她前几日也没说要用火药,他们便以为她不过是顶着火药部做噱头,之后等着回去升官的,这才想着耍弄她一番。

但现下她却竟然真的能拿出这么多的火药!

冷汗从额头边流下来。

而在队将进退两难时,其余士兵也骚动起来,隐约有了些质疑声音。

“说了部将就是部将,军中事务,却被你当作儿戏。你想死不要紧,拉你队里的士兵做陪葬,是什么意思。”

长刀“铮”一声出鞘,莲心问他,“那么——你想死么?”

队将哆嗦,头都不敢摇:“不、不”

莲心便微笑了一下:“那太好了。”

将刀锋往回收了收,“这样我们两个想的就是一样的。”

而就在队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时,莲心忽然又轻声问他:“以为我要放过你了,对吧?”

下一刻,就在队将觉出不对,瞳孔紧缩,甚至凄厉求着“我认”、尿了裤子时,莲心手中的长刀贯穿他的脖颈。

“军中规矩森严,我向来又是个守规矩的人。再有如此人者,照样杀。”

莲心抬起的脸上,小半张都布满了被队将溅上的血点,而那张脸平静得不可思议,简直像地底爬出的什么鬼神。

她将队将像一块布一样,扔了开来,“还有人要继续么?”

帐篷外等着回收盔甲的小队听见动静不对,纷纷一层层围拢过来。

而当他们看见此时的景象时,有些人神色露出不赞同,但大部分人则互相对视两眼便面色发白,立刻转身,飞跑去取什么东西的样子了。

莲心没有让人拦他们,也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

只一边擦刀,一边问静得像坟地一样的人群:“还有不怕死的人吗?”

半晌,没有人答话的寂静终于被一个年轻的郎君打破。

看起来很有些文气的士兵从小队里跑出来,大声喊:“莲部将,我想活着!”

“听我的话,能活下来的人就会比你们各行其是多得多。这场战争,不是本就为了让更多的大宋子民活下来么?”

莲心冷冷道,“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文气的士兵便答:“二狗!”

莲心问他:“好,二狗。现在说出来,你应该听从谁的指令?”

最开始,场中还只有二狗大声呐喊着回答的声音:“莲部将!属下愿追随你与辛帅!”

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回荡在这一片空地上。

“莲部将,属下亦是。”

“莲部将”

“莲部将!”

莲心听着这荡满天地间的声音,才终于点头,“很好。到战争结束前,都记牢你们的话。这是对你们的命最好的选择。”

随后淡淡道:“战后的盔甲回收,继续。”

说完,利落转身,离去了

辛弃疾方议事毕了,从帐篷里出来。

见莲心奔跑而来,他冲抱拳的莲心点点头,只简短道:“你方才的事,爹爹已听说了。来,进来说。”说着撩起帘子,让莲心进去。

“你也发现不对了吧。这些人的武器减少,并不是个例。而他们的情绪过于逆反,这背后有些蹊跷。”

辛弃疾将手指按在两人计算出来的数字里,“看。几乎每三个小队里,就会出现队将大幅私藏盔甲的事情。这事并不只是出现在你的火药部里。”

而火药部毕竟是新设立的部,三分之一的小队弄鬼,他们也许还能承受这种损失。

但若这个损耗的比例和速度放在人数更多的步兵部、骑兵部中,军队恐怕在打败金人之前,就要在物资上承受不住,不得不撤军了

辛弃疾看着莲心的眼睛,慢慢说:“莲心,我想你父亲当年的事情,又重演了。”

莲心的大脑甚至僵住了一瞬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随后,巨大的、洪水一样的愤怒冲毁了她的平静的面色。

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据眼下的求证的推测,当时在韩侂胄使用了政斗手段的坑害下,虞公甫不得不由曾被他得罪过的监军太监监督着出兵。

而战时虞公甫被人威胁必须拿武器变卖抵钱,很有可能正是那监军所为!

监军的权力极大,抵达濠州后,还会定期对临安进行奏报,并依据临安的命令对主将进行监督。

而放到眼下的情景,若他秘密下达了什么命令,各部是不能不遵守的。

身后,传来辛弃疾幽幽的声音:“莲心,我们兼顾了官家的心意、太上皇的想法,也有了重要的武器,不想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啊”

——小人。

韩侂胄只是在明面上被他们所阻拦而没能来到战场,但因为他私下在人员调动上做的小动作就摆在眼下。

甚至这种小动作比他本人来到此处还要麻烦——甚至,他可能根本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使这些小动作,只不过用想来军中的意愿掩埋掉了而已。

现在小人临时发难,他们又该怎么办?

如果答应他,那么不得不变卖原有的武器,为将士们换上劣等武器的虞公甫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如果不答应,那么

“索性我去找那监军!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杀了他!”

过往的仇恨像火焰一样,几乎冲昏了莲心方才还有的理智,她就要起身,“一切罪责,等到我回临安之后来担!”

而走到门口时,莲心都开始抽刀时,手指忽然碰到一件柔软的物什,灼热的大脑才像是被浇了一勺冷水一样,忽然冷了下来。

而连带着冰寒下来的,还有她的心。

莲心从袖中将东西拿出来,看着它。

那枚辛赣在临别时塞进她手里的锦囊。

——辛赣。

临安还有辛赣在。

人质就是这样的作用,限制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情况。

而如果她真的杀了监军,只怕临安不出一天就能收到消息。

而那时候,临安被严格看管的辛赣也将会被当即处决。

一想到辛赣的脸,辛赣的味道,莲心甚至都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绝不能

“你知道上回,你从上饶回到临安时,三郎是怎么说的吗?”

方才莲心昏头时,辛弃疾没拦莲心的动作,而莲心冷静下来停住脚步,他也没有舒口气的样子,反而忽然提起一个与战场完全不相关的事情,“那时候,他不是没有来送你。他是在雪楼上看着你走的。”

莲心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她那时候确实因为辛赣没去送她而满心难受,回去的路上甚至还偷偷掉过眼泪,但现在提起这个,是要说什么?

“他还作了词。虽然他写完就烧了,既不署名,也不许任何人将他作出的这首词给别人——尤其是你——看到,但我还是记下来了。”

辛弃疾将袖中一张纸拿出来,慢慢展开了,递给她,“只当是我代人赋之作吧。但我觉得,你应该看一看。”

莲心愣了下,下意识接过信纸。

很奇怪,每一次接过信纸,都给她一张胃里不断痉挛的感觉。

从辛赣第一次重病开始,到现在。

每一次都和辛赣有关,每一次都心跳如雷。

她和辛赣的生命线,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仿佛这种纠缠至死方休。

她垂下眼,轻声去读那首词。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明明早就知道辛赣对她的感情,但看到这首词时,莲心还是忍不住浑身传来颤抖的感觉。

无尽的愁绪和心痛折磨,像潮水一样涌来。

“三郎是个重感情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

辛弃疾将信纸从莲心手中抽出,叹息,“因为他会因为感情做傻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临行时,他给了你一个什么东西吧。”

他脸色静静的,将纸张一下下折好,“我想,里面的东西就是叫你现在看的。现在打开吧。”

第149章 宫变,气味和“志不可夺”。

锦囊打开时,里面其实也不过只有一张信笺而已。

莲心的双眼却渐渐模糊着。

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识字。

宁愿她看不懂文字,宁愿她看不懂诗词之意。

这样,她就不必体会所有见到的信纸上的痛苦,还有冰冷的话语和现实。

“…休怀吾虑,任心而往;余怀良策,志不可夺。”

辛弃疾读出锦囊中信笺的最后一句话,看向莲心,“你看,我说吧。”

——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只随着你的心行走吧;我自有好方法来解决我的困境,不会受到影响。

有了这句话,他是希望莲心不要再被束手束脚啊。

辛弃疾便又将信笺折叠几下,递还给了莲心。

而莲心拿着那小小一张纸,却感到上面有千钧之重。

可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沉重,让她毫无办法摆脱?

想念,爱恋,关心,是这些吗?

想起来那时候她离开上饶,头也不回,把辛赣甩在身后,独留他一人站在雪楼上。

而那首词呢,他也是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房屋里,扳指数着她离去的日子,就那样作出来的么?

只要稍稍一想到那个场景,莲心便忍不住有一种从胃里开始作呕的冲动。

她哽咽得几乎抽搐,逐渐狼狈地双手撑在地面上,痛哭失声。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她哭得喘不上气来,委顿着,浑身冰凉。

茶山寺禅房里,辛赣那时候的眼泪,她现在才明白。

他那时候,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抱着可能永远都看不见她的念头,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笑着送人离去的呢?

而如果真的像他那首词中所描述的那样,每一次想念他,都会让他感觉到断肠般的痛苦的话,他又是怎么度过独自一人的每一分、每一秒的呢?

因为他的心、灵魂都被莲心握在了手里,所以她将它们捏碎了一次又一次。

而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世上根本不该有如此浓烈的痛苦啊。

眼泪的间隙里,莲心模模糊糊的,忽然想道。

因为她竟然一瞬间有种想要死掉的锥心之痛。

可世上的人们,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此时,临安却并不像莲心两人以为的那样平静。

太子赵惇,不堪忍受多日幽禁以及没有实权的储君生涯,由太子妃李凤娘的母家支持,由李道带兵打入宫禁,预备篡位。

而太子党领头的人正是韩侂胄。

当太子一党带兵打入临安府时,官家正在和身边的内侍王德谦闲聊起辛赣。

“三郎现下还被关在屋里,一步都没有往外走过?”

“是啊,官家。一步都不出门,奴婢都觉得有些吓人了,着人去宫外那套宅子里看望了一眼。除了不多话,精神看着倒是尚可,没什么事。”

官家笑:“是个稳得住的郎君,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说来他要是不这样,也求不到他那妹妹。”

王德谦心知肚明官家说的是什么事,也笑了。

“也就只有在他那妹妹面前,三郎君才像个真人儿。倒是宫中现下在笑话他,说他本来人生好好的,眼下却是为了个无父无母的乡野女孩子把自己弄得一团糟,又是为她进了宫,又是为她当阶下囚的,看着聪明,却是个蠢货”

“世人像墙头草一样,这些话,连多听都是费时间。”

官家便摇了摇头:“若这些人知道前几日我们真正商量出来的事,这些宫女内侍不得又换套说辞?”

他纯把此事当闲话讲,并不在乎,所以说过了就罢了。

相比起来,他更关心自己的孩子:“惇儿这几日如何了?自上次禁足之后,他一直也不闹腾了,我也反而不习惯了。”

“前阵子没什么,就是偶尔和太子妃一起读书”

王德谦看到官家听到李凤娘就皱起的眉毛,赶紧换到下一句,“不过,这几日太子殿下一直在书房里不见人呢。应当是在读书。”

他知情识趣,猛烈拍马:“不愧是太子殿下。临安府那好些什么李郎、辛郎的,奴婢看全然都不如太子殿下一半的文采和好学!”

但官家面上此时并不像高兴,反而有些怔然。

而就是在这时,殿外传来了殿前司指挥使紧急求见的声音。

“官家!紧急军情!”

指挥使的声音震得窗子都在簌簌颤抖,“——太子谋反了!”

“这就是辛弃疾最宝贝的那儿子所关押的地方?”

一身甲衣的韩侂胄停在一处门前,轻声问。

守门的侍卫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抱拳道:“韩大人,此处无诏不得探视。”

韩侂胄露出了些好笑的表情:“无诏?新的一朝了,谁还认前朝的约定?”

随即,也不再去管门前侍卫所露出的悚然、匪夷所思的表情,一挥手,冷冷道:“给我杀了辛赣。”

辛赣,这个官家所器重的年轻人,和莲心联起手来让他吃了无数暗亏的人——若不是他们两个的阻拦,他现下早就该在濠州的战场上,直接得到巨利,而不是还要和那监军太监平分了!

还好太子虽没血性,但他那太子妃却是个莽撞、经不得激的蠢货,只消他煽动一二,以做了皇后的荣华引诱之,再用赵惇曾对莲心颇为欣赏的蛛丝马迹刺激之,她便答应下来要用他为他们筹集兵马,准备篡位。

而这也是他眼下还没闯进宫禁内,就先要来杀掉并非皇室血裔的辛赣的原因。

——据他情报所知,和明面上的棋待诏不同,辛赣极受官家器重,甚至参与了在战时藏匿玉玺的计划。

而因为是篡位,所以玉玺更是太子继位必不可少的东西。

打开门,韩侂胄抽出刀,还没张口令人开始找人,便已看见正对着门的榻上,一个盘腿静坐的人影。

辛赣正在闭眼静坐。

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韩侂胄无声冷笑,对身后的人做一个手势,身子压低,和身后的人一起慢慢移动过去,准备趁辛赣不备,直接不花一分一毫擒住他。

脚步一点点靠近。

韩侂胄终于离辛赣只有半丈的距离了。

孰料,就在韩侂胄伸出手、提起心、准备去抓时,面前玉人似的郎君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而他看见众人,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反而露出一个近乎失笑的表情。

“韩大人,你人都敢于做背信弃义的事,何必行动还要鬼鬼祟祟?”

他道,“我还以为小人都是纯然的呢。不想韩大人的壳子倒还是个君子。”

韩侂胄不禁勃然大怒。

也许是因为胜利在望,所以他更加急切的缘故,被戳破的羞恼和烦躁混合在一起,叫他比往日更加没有耐心,也无暇多去思考为何辛赣如此冷静,只一招手,令身边的人全部过来帮忙:“给我杀了他!”

“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玉玺了。不妨告诉你,其余知道玉玺在哪里的人,早已经被官家拘起来,方便他随时在叛军打进宫时灭口。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做了人质所以流落在外。所以我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但就在这时,辛赣只用了寥寥几句话,就将韩侂胄冻在了原地,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来的,对吧。”

韩侂胄气喘如牛,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

辛赣不回答:“先屏退左右。”

韩侂胄皱一下眉,想了片刻,才做一个手势,众人便退下。

但他也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维持着辛赣即便暴起也无法伤到他的距离。

“何至于这么谨慎,你把我当我妹妹了么。我可没有那武力,你不必防备我。”

辛赣好笑,但见韩侂胄愈来愈暴躁的样子,还是道,“我要的很简单,让太子和太上皇亲来求我,我就告诉你们玉玺的地方。别说太上皇不会来,我知道他是你的靠山。”

“不可能。太上皇是何等人物,怎可能以身涉险!”

“那就屏退左右,里面穿上护心甲,像你现下做的那样。”

辛赣懒懒道,甚至都懒得看韩侂胄一眼,“这下安全了吧。”

韩侂胄皱着眉,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最后到底还是妥协了。

但赵惇和赵构都是来了,才知道辛赣的原话——韩侂胄自己不愿意做平白拿那种话得罪人的角色,便只说辛赣有要求,不敢擅自决定,便请来太子和太上皇来。

“好大的口气。”

赵构嗤笑,此刻周围已经被屏退了侍卫,只有他、太子、韩侂胄和辛赣,“黄口小儿,也敢大放厥词?你就不怕你父亲、妹妹回来时被清算么。”

“若我没猜错,他们现下正经历当年虞将军经历的事吧。变卖武器,本来也走投无路了,回来也没什么好结果,无所谓了。”

这话说得被猜中的韩侂胄和太子脸色一变,隐隐现出惶惑的阴郁。

但赵构却大笑起来:“枉你也叫‘辛赣’,却真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父亲家人都要死了,你还没事人似的?”

“和太上皇辜负官家一片孝顺真心的冷血之举比起来,我只是没有多伸手去管父亲,又算什么呢。”

辛赣眼也不眨,平静回答,“至于辜负个把个小娘子,更是小事了。”

太子的眼睛涨红了:“你果然是如此!就是你,侵占了莲心,骗她做出了乱/伦的丑事,眼下竟还打算置身事外抛弃她么?”

而辛赣甚至都懒得将视线转过来,只随意回答:“看来你也知道我和她出征那日的事了啊。你在羡慕我么?”

说完,终于扭过脸,朝太子笑了一下:“我和她之间,没有你的事。”

太子一愣,随即甚至自胸腔中燃烧起一股连自己的理智都控制不住的燎原怒火。

他猛地站起来,拔出袖中剑。

赵构也吓了一跳,阻止太子:“惇儿,现在还不能杀他!冷静些!”

赵惇却不管不顾,要朝辛赣扑去。

赵构伸手去按他的肩膀,呵斥:“你父亲把规矩都给你教到狗肚子里了么!我的话,你也敢不听?给我停手”

一语未毕,见到赵惇在自己手下不听劝地还在挣扎着往前跑的样子,不知为何,却感觉到自己大脑中也烧起一把冲动的火似的*。

他怒火上头,不假思索便给赵惇了一巴掌:“坐下,小贱种!我是太上皇,敢忤逆我,老子甚至能废掉你爹,更别提废掉你!”

而赵惇已经打红了眼,又年轻力壮,一把掀翻赵构,骑在赵构的身上,照着他面上就来了一拳。

一时间屋内只余拳拳到肉的闷响声。

韩侂胄看着这祖孙两个忽然开始内斗的样子,一时都愣住了。

半晌,他方伸手去拉开两人,却受了两记重得简直不像正常打架的拳头,才明白过来什么,一边想要松手,把自己拉远,一边大喊:“冷静些,你们都冷静些!这屋子里气味不对劲,是辛赣搞了鬼!他是故意把我们聚到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