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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却低估了辛弃疾的眼光。

数年官场沉浮,辛弃疾绝非表面上的粗放,即便眼下也十分冷静,根本不被辛大郎牵着鼻子走:“好啊,说这么大义凛然,真是好个少年英雄啊。那么老子问你,你下一句话是不是为了公平,老子现在就得把钱分给你一半,让你带着钱滚?”

辛大郎一怔。

心事虽早被看破,但被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羞耻:“我不是…”

但只看神色便可知他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了。

辛弃疾微微冷笑。

“你是我的孩子,我就必须把财产全保留着,动也不能动,只等着交给你?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说是我儿子,我可没有整日只知道怨愤的儿子。左不过你就是担心你老子日后没钱,所以现在就想知道家产如何分配,对吧?行,满足你。省得你总是对三郎和莲心猜东猜西的。”

——不是不愿意他把家产分给三郎和莲心吗,那好,他现在就要告诉这冥顽不灵的大儿子,全部家产,现在开始起就没有他的份!

辛弃疾说到这里,面上的神情已化为冷笑。

他喊人:“拿纸来!”

随后提笔便写:“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接着,辛弃疾笔走龙蛇,以草书写就一阕词。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个园儿名“佚老”,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①!”

写完将笔一扔,也不再管因为被他明摆着训诫斥骂而神色灰败、跌坐在原地的辛大郎,只叫上莲心、辛贛,让两人跟他走:“行了,此事这边已算了结,下面该解决你们二人的事了!跟我来。”

说着一边环视四周,见人都已离去,便微不可察地露出一点满意神色。

辛弃疾是何等人物,方才观察众人神情片刻,便知今日之事大概是虚惊一场,他有能力将流言控制住,不向外流一丝一句。

所以之后的事,也不过考验三人各自的应对而已。

太早就胸有成竹地把自己内心计算都说了出来的辛大郎是不必多提的了——他资质如何,把他当接班人狠狠锻炼过几年但最终还是悻悻放弃的辛弃疾最有发言权;

倒不想他这一双儿女,平日里以为只是爱淘气主意大,没想到不光聪明可爱,狡诈多变,人缘也是很好的嘛

辛弃疾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笑到一半,待到他亲自将这两人领出了门口,他才猛然一顿。

不对!

眼下可不是夸奖这两人的时候!

他们私下里到底什么关系,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大胆了,以及到底进展到了哪一步,这都是应该仔细拷问的!

而转头再想想这无意间导致今日翻天覆地闹剧的一双小儿女方才的作态。

——就在方才,即便被辛大郎逼到面上骂“悖德”,辛贛和莲心也照样一个支颐瞧着众人,一个懒懒剔指甲。

二人那没放在心上的轻蔑之意,都快要溢于言表了。

这双小儿女倒是冷静得如出一辙。也不枉他用心栽培偏爱了多年。

辛弃疾便又是好气好笑,又是觉得骄傲。

冷静,高傲,有手段,这才是堪做他的继任的孩子。

——不过还是不能因为他们聪明就万事惯着这二人,否则他们愈发大胆,日后得做出些什么大事,酿成什么大祸?

辛弃疾一想,立刻神情一肃,也顾不得说什么,先拎上两人,直接奔范如玉所在的正房而去了。

而奔去的路上,莲心和辛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无奈

爹爹/父亲是真的爱作词啊。

骂大哥都要专门作一首词,那要劝解、拆开他们两个的话得写多少首啊?

等等,那么辛弃疾在历史上有名的几首婉约闺怨词,不会都是现下这个情形下创作出来的吧?

莲心两眼一黑,不知为何,体会到了比刚被打断了亲嘴更绝望的感觉。

这有辱斯文的如果真有机会穿回现代,她都要没脸见人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开始的,发展到哪一步了,还有日后打算怎么办…全都不可有一丝隐瞒!”

范如玉虽猜到了些端倪,却没想到自己会被瞒成这样,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你们啊你们,偷偷摸摸地办事也罢了,怎么笨成这样,还能被人发现呢?想当年我和你们爹爹,就是瞒着兄长父母私会都没…”

辛弃疾站在一旁大声地清嗓子:“咳咳!”

“——噢,噢。哎哟。”

一不小心把实话说出来了,范如玉赶紧改口,“总之,你们今日的错可大了,知道吗?婚前私定终身,传到外头那都叫私相授受。你们大哥把你们今日偷偷亲嘴儿的事传出去也便罢了,若他再传你们已把肚子搞大了,可没人会来一一验证,到时候就算你们没做也…”

辛弃疾咳得几乎要把肺吐出来:“啊咳——!!”

“——哎,老辛。”

范如玉不乐意了,“你总在那里咳嗽什么,痨鬼啊?总归就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呗,来来来,有什么话你自己和他们交代,不用听着我说话烦心了…”

“那哪能呢,不敢,不敢…”

辛弃疾赶紧认输,手上比一个手势,“我就是想说,咱们的用词,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婉约一点?

玉娘你太豪放我禁受不住啊!

何况想到儿子有女人了,心里是颇觉欣慰;但想到女儿从此要和郎君真的在一起了,后半生皆系挂于一个郎君,他又难受得直想跳脚。

这心里百转千回的,范如玉用词太直白,他的心脏实在受不了!

范如玉却没有那许多细腻心思,怪道:“实话实说也不行?俩人都有熊心豹子胆!再耽搁下去不和他们训诫一番,他们真做出什么傻事,你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该满月了!…”

这话却直把在场其余所有人闹成了张大红脸。

眼看着父母两个又像之前许多次一样闹起了内讧,不知道还要爆出多少虎狼之词,辛赣再看一眼满面红得滴血的莲心,觉得此事不能继续下去了。

辛赣打断两人的争吵,淡淡道:“今年初开始,儿子明晓自己的心意,开始纠缠莲心。但这几个月里我与莲心绝无出格举动,是我先起心思。”

是他先起心思?

看着拿着这一句话挡全部问题的辛赣,辛弃疾和范如玉眼神一对,随后交织片刻,又若无其事移开。

——这里面有事!

——审他!

可惜两人的心有灵犀没什么用。

经过一场从头到脚的审问,两人各自对答如流,却基本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总结下来就八个字——“积极认错,坚决不改”。

“嘴挺严啊…”辛弃疾十指交织,自言自语。

“逐个击破…”范如玉也翘起二郎腿,嘴唇微动。

余光一瞥,看见辛弃疾虽不偏脸过来却些微点了点头的样子,范如玉又问:“俩人肯定对过口供,咱们怎么确保供词真实?”

辛弃疾嘿嘿一笑:“挑拨离间…”

自打莲心来了家里,便和三郎好得一个人一样,两个人分别跟他的关系都没那么亲了,实在可恶。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玉娘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辛弃疾搓搓手,想好了,便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

——正好也趁这个机会偷偷内卷,赶超老辛在孩子们心里的地位。

在辛弃疾偷偷谋划的同时,范如玉也心下怪笑一声,做出了决定。

范如玉在背后伸出手掌。

啪。

辛弃疾伸手过来,和她击掌。

“说定了。”他嘴唇微动,和范如玉约定。

然而两个人没想到的是,他们挑拨离间的策略却并没有如何派上用场。

只是一个问题,就叫座下原本还眼神甜蜜的一双小儿女忽然神色一变,莲心先躲开了目光,随后是辛赣感觉到莲心的躲闪,脸色也一僵,全身都跟着僵了。

而范如玉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刁难的问题,只是随口的一句话。

非常普通,非常正常。

就像每一个在这个朝代的、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都会被问到的一句话。

——“好吧,那么你们原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呢?”

只是这一个问题。

范如玉不明白为什么这会让莲心神色为难;

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三郎会如此迅捷地对莲心的作出反应,脸色也随之变得很难看——简直,简直像是提前就预料到了莲心会感到为难一样。

这对孩子是怎么回事?

第137章 手心,山鬼和“流也流到伊边”。

什么是爱情?

莲心从来不是去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的人,只能去听别的名人作出的论断。

“鸿雁在云鱼在水①”是爱,“丁香枝上,豆蔻梢头②”是爱,“断尽金炉小篆香③”是爱,

辛弃疾所作出新的《拔山女》中的“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④”也是爱。

而在莲心原先的世界里,有人说,在原定好的轨道上恍惚摇摆的一瞬间,那一瞬间才是爱。

莲心不懂,如果他们说的真的属实,那么她在被问到“何时成婚”时所恍惚犹豫的一瞬间又算什么呢?

距离上次被辛大郎发现和辛贛感情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因为她在被范如玉问到那个问题时所流露出的犹豫和抗拒,辛、范夫妇两个仿佛觉出不对,不再像开始那样逼问、审讯她。

但情况变得更糟。

莲心觉得,辛贛好像察觉出来了什么。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在这几个月里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往往是两人正在情热之时,莲心从某日开始忽然后撤,变得躲避冷淡些。

辛贛常被打个措手不及,因为她的行为而不解难过。

而在那之后,往往就在他的痛苦因为时间减淡之后,莲心便又以比之前还要更热情甜蜜的态度回来找他,又与他亲密无间了。

如此几月,他们就是这样在时间里游过。

像块刚出炉就被放置在空气里的蜜糖一样,感情在冷淡里渐被压扁、延展。

就像辛贛素来做的那样,莲心也开始什么都不说出口,只张开眼睛,看着辛贛在被她避开手时失落、在她又凑上前时无奈,最后这样来回久了,他便人也变得冷冷淡淡的,偶尔在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还会发怔。

很多很多的无奈心酸,像海一样深。莲心看得出来。

而这种心酸,让她在感同身受着心酸的同时,感觉到踏实的雀跃。

——三哥还是像原先一样对她好着。

莲心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似乎不对。

可她实在太喜欢看辛贛强忍耐着吃醋、难过、失落而对她仍笑脸相待的样子了。

那种隐忍,令他格外具有矛盾的吸引力,也让她不再因为在这个未知的朝代、有未知的未来而害怕,拥有了继续和辛贛携手走下去的勇气。

从唐琬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情意;

从朱淑真身上,她学到了不要轻易相信郎君的人品诺言;

从韩淲身上,她则学到了不要轻易再认为古代男人拥有和她一样的思想的道理。

陌生的朝代,陌生的一切,要让她不管不顾地迈进感情里,和看着雾气茫茫的悬崖向下一跃而下有何区别,又谈何容易。

她做不到昏然失去理智,但理智又大声叫嚷着告诉她,她不能离开辛贛。

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拿疏远和冷落为自己鼓气。

每一次疏远,都只会叫他难过。

——他只要难过了,那就说明他还是很在乎她的,不是吗?

莲心开始越来越频繁地看着辛贛。在人群中看着,在他独处时偷跟去看着。

但她只是沉默着看,却无法说出道歉的字眼。

从不敢对人承认的事实是,她知道她在伤辛贛的心,她是屠宰手,她在拿着刀。

但没有人告诉过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竟是如此艰难。

佛门偈语,竟如此举重若轻么?

可人生和情意的重量仿若千钧,压在莲心的脊梁上,叫她手心里渐渐写不动轻盈二字。

勘破红尘的事,究竟是谁在做?谁的责任?谁的大才?

山间的夏日比城中幽静得多,泉水冰凉,飞溅出的水沫不断冲击着手、脚和脸。

辛弃疾新近找到了一处避暑的好去处,叫做“瓢泉”,领着一众人来到这里游玩。

水声将世界上的一切都掩盖住,也淹没了辛弃疾问莲心的话。

“你跟你哥闹别扭了?”

“就是你们审问我和三哥的那时候嘛我当时多想了些事,他不知怎么的,好像就不高兴了。”

实在是憋闷,莲心和二娘说过却仍不觉纾解,没有法子,只好没太抱希望地与辛弃疾交代了,一路踢着石子出神,一路走,“爹爹,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很多事?”

“当然没有!你本身来到家里也没有几年,有顾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再说了,你小心谨慎,还不是太过害怕失去我、你阿娘和三郎的缘故么,对吧。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虽然莲心说得云山雾罩很隐晦,但以辛弃疾的灵醒,早就拼凑出了全部真相,闻言却也不生气,只笑嘻嘻地拍莲心肩膀,“用不着非顺着他走不可。你又没错。”

——什么意思,爹爹竟不怪她叫三哥难受?

听到这话,莲心灰暗多日的双眼终于一亮,抬了头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

人声嘈杂,莲心和辛弃疾的对话混在其中,非得凝神细听才能听全不可。

范如玉终于听完了二人对话,收回探向前的脖颈,这才想起来身旁的辛贛,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飞蛾扑火,你已经做到足够了。不可能一个人一直逃,还非要另一个人一直追不可吧。人人都有尊严的,再继续下去,还要怎么样呢?”

辛贛说:“总怕是我做得不够,所以才没有结果。”

“要是必须做到一定数才有结果,这样的感情,也长久不了。你们又不是在考科举。”

范如玉道,心疼地按按他的手臂,“何况,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瓢泉不算太大,四人两两凑在一起,绕着泉水轻声说话,没多久走着走着便狭路相逢。

两两相对,莲心垂下脸不看辛贛,辛贛也挪开了视线不看莲心。

倒是对面辛弃疾怒瞪着辛贛,有些不满的样子,范如玉便也拿眼刀一阵阵往莲心身上飞。

一时泉边寂静无声,只有目光交锋碰出的火花仿佛呲呲作响。

——谁的孩子谁心疼,这两个小祖宗到底在闹什么?

当然,因为旁边尚有客人,眼神战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有客人问,辛弃疾来到带湖就是为了幽静,但眼下水声滔天,哪里能得到清静,辛弃疾被问住了,辛赣代他答以“蝉噪林逾静”,辛弃疾哈哈笑,十分高兴;

一旁家眷则跟过来,和范如玉打听近日疯传的有关韩侂胄和莲心父亲往日恩怨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被莲心以一句“相由心生,你心里是什么就只看得到什么”震退,范如玉大为叹服,不禁眉眼弯弯起来,撞撞莲心的肩膀,搂着她朝前走去。

泉水汩汩从脚下流过,四个人也像水流一样,聚在一起,打散打乱了,又纷纷两两分开。

“你说得有理啊,若不经火炼,怎知是真金?若是真金,也必定不畏惧火炼!”

话题拐到方才的事上,本是想说服莲心的,没想到却反被她说服了。

范如玉大彻大悟,把拳头击在手心里,坚定不移,“真是险些被三郎骗过去莲心,阿娘支持你!别听你哥瞎说,你就是该多考虑考虑,才好做决定。不然万一日后出了岔子,他一个郎君好脱身,又本就是和兄弟姐妹有血缘关系,你却怎么和家里其他人相处?”

莲心便赶紧抱住范如玉的腰,甜甜卖乖道:“阿娘真的不怪我?”

看着莲心这么乖巧的模样,范如玉难得慈母心大涨,与莲心同仇敌忾,气涌如山:“说的什么话,就是责怪,也应该责怪他才对吧!他难受归难受,难道不知道你的顾虑?就这样露出来是什么意思,故意的么!叫我的心肝多为难,多委屈啊。”

说着心疼地抱住了莲心,好一顿揉搓。

而同时的另一边——

“——是啊,你也是爹爹的心肝啊!爹方才不好,鬼迷了心窍,你千万别把话当真。”

辛弃疾听完辛贛的一番陈述,几乎要痛哭流涕了,搂着辛贛,一边走,一边赌咒发誓,“爹再也不会替她说话了!她也是的,明明自己开口说的要人喜欢她,真被追逐了却又躲闪不及,有多伤人心难道不知道吗!三郎,爹日后一定站在你这边”

随后一抬头,正好又一次和熟悉的两张面孔碰上面。

泉声哗哗,人声却慢慢减弱,直至无声。

莲心不可思议看着辛弃疾:“爹爹?”

辛贛平静如水反问范如玉:“母亲?”

哎呀,这

辛弃疾和范如玉面面相觑。

左手心,右手心,都是手心。

两人一个挠脸,一个挠头,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碰上儿女齐在的情况,不约而同装起了哑。

玉簪草,虎耳草,皆墙头草。

——两个祖宗,他们谁都不忍心训斥,谁都不能轻易得罪呀!

果然情侣吵架,别人就不该在其中调解!

“祖宗,姐姐小将军?”

试了无数个称呼,终于将前面的莲心叫住,辛四郎松口气之余,还是没忍住嘴贱了一下,“你还真想当将军啊?一叫你就回头,不见三哥平常叫你你答应这么爽快呢嘿嘿,莲心姐姐就是会做梦…”

语声止于看见莲心脸色的瞬间。

四郎从没有见到莲心这么难看的表情,一时间都语塞了,玩笑都不敢再开,结巴:“…我就、就是想说,爹爹新开了个池子,现下池中花开得正好,他叫人冰了李子和寒瓜,叫咱们一起去吃,你也来吧!”

“别再躲三哥了。他托我传话给你,若你今次还是因为怕见他而不愿意出来和我们一起玩,那么他今日正要出门访友,你尽管放心来,不用怕和他见面。”

辛四郎机灵,看莲心说出个“不”的口型便堵上她的话,“如何?来吧!总不能你连我们都不想见了吧?”

莲心便只是笑。

“访什么友,我看见你前日房中灯火一直亮到了半夜三更,仍在和临安府的人联络么?”

荷花开遍的池边,莲心坐下来,抱着膝盖,另一只手却按住了起身要走的辛贛,“若不是我去你房中拉着你过来,你还真要一直闭门不出躲着我,直到我今日和他们玩闹完了呀?三哥,不就是我前几日忙,没怎么见到你么,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呀…”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三哥陪着我。”

莲心笑嘻嘻的,去逗身旁因为被她强留住而面色淡淡的辛贛。

这是她最喜欢辛贛露出的表情。

冷静,克制,不因她的话而产生任何波动,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仿佛还是不识情事的哥哥一样。

“三哥讨厌我了?”

辛贛却没有看她,只将身子前倾了,手肘停在膝盖上,看着池水尽头的波光,轻声说:“我讨厌你”

很短的时间,又好像过了很久,他用尽了力气,才用那种淡得如同无味无色的药剂的语气说完:“折磨我。”

是不是真的已经过了很久?

莲心也搞不懂了。

她靠在辛贛的手臂上,心跳在一瞬间的静止之后恢复,比之前跳得更快。

她笑嘻嘻地去撒娇:“才没有呢,我才舍不得。”

带着惶恐去撒娇,感觉就像躺在鹅卵石铺作的地面。

肌肉放松了,但心却时刻吊着。

莲心仔细地逡巡着,在辛贛脸上检索,生怕他露出一点冷笑。

好消息是他没有冷笑,而坏消息是,他也没有笑。

只有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表情,还有那种说话的调子,不紧不慢,径直忽视了她的话,跳回方才的话题:“我是在和临安的人联络,但临安仍没有传来确切消息。你想什么时候回临安,我来想法子。”

“你又打算何时回临安?”

“官家并未回复我们所献上的怪石‘山鬼’。可见还没有心神管顾我们家的事情。”

那块由精密的火药排布而炸出的怪石被辛弃疾命名为“山鬼”,甚至还专门写了“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⑤”来极言“山鬼”出世时的阵仗,好教官家重视。

但礼品刚送出去没多久,现在回临安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回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危险会更大,“总归官家没有催我,我是不着急回去。回到临安,我就又要入宫,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借口回家了”

莲心便卡壳了一会,想了又想,才道:“可是许久没有见到我家里的那位哥哥,我总是放心不下,怕他作死,牵连了你我何况还有朱姐姐,李姐姐。李姐姐近日有些不对劲,你知道的吧,就是和那个谁,哎呀真是叫人操心得很呢”

说了一大通,莲心终于绕回原处,看看远处的辛、范夫妇,又看看辛贛,最终还是开口道:“所以…我还是想回临安看看,你觉得如何?”

辛贛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就像莲心所说,他的神色就像初见时那样的,平静得像湖面一样,仿佛连天塌了都不能叫他动一下眉毛。

“你决定了就不必问我若要问我,我自然还是觉得不必这么早回的。”

那种冷淡,叫人心下火烧似的。

又是*痒,又是疼。

可想起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算莲心的良心稀薄至此,也不敢再在这个关头再去说什么戏弄之语了。

那种害怕他被戏弄够了终于转身离去的恐惧,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减轻,只会在莲心身上与日俱增。

莲心恐惧于这种恐惧,便只好点点头。

“哥哥说得对。还是你周到,多谢那我就先不回了。”

她着意这么说,说完又立刻去看他是什么神情。

而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辛赣仍然面色如常,也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掩盖住了心理波动,只道:“与我何必客气…妹妹。”最后还是回应了这一句意味深长的“哥哥”。

莲心便只好轻轻“哦”了一声,托着下巴,转开了头。

两个人并肩坐着,却继续默然不语了下去。

第138章 风,夏梅和“缘太早,却成迟”。

池子不仅是观赏用的,还能纳凉泡澡,所以池壁不是一挖到底,而是由岸边有玉白色的台阶一步步向下而去。

眼下辛四郎不停在岸边踢水玩儿,水被踢得受不住,荡漾起波纹。

也因为他的熊孩子举动,池水一波波往台阶上漫,打湿了大家的脚。

周围的人都就着水玩笑打闹起来,只有莲心和辛赣各自看着自己的脚陷在浅浅一层水里,坐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当辛四郎被人捶够了,也玩够了水,这才有心注意到没参与的两人。

远远看着,叫他觉得十分不解:“明明坐在一起却不说话,这是在做什么。两个怪人,真怪”

范如玉这几日方和辛弃疾因为两个孩子的事吵了几架,心情不好,难得今日不吵了,靠在辛弃疾肩膀上乘凉闲话。

就是听见了四郎这样的话,也不生气,反笑着掬来一捧水,逗弄地泼到四郎脸上:“哪里怪了。”

见四郎“嗳呀”一蹿,像条狗一样立刻甩起脸和头发来,范如玉才收回手,背靠着雕梁画栋,又掬起水,静静看着,任它自指间流过,“喜欢一个人,为他甘愿委屈自己,这难道不本就很怪么…违背天性,你以为是说着玩的呢。”

辛四郎立马道:“世上竟有如此稳赔不赚的事?那我可不会喜欢上谁。”

范如玉说:“傻子。你哥不比你聪明?”

是啊,三哥比家里所有孩子都聪明得多,这是大家所公认的。

四郎如今尚属于在巷子里疯跑玩耍、懵懂不知世事的年纪,而在他这个年岁时的三哥就早已在临安府声名鹊起,让大家惊异,让他羡慕。

那么这么聪慧的三哥,为什么会…

辛四郎看看范如玉的神情,又看看远处莲心和辛贛的模样。

片刻,他看着莲心在那边兀自玩水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再看着她身旁辛赣久久凝视她笑脸、出神到甚至连别人在看都没发觉的样子,不禁眨了下眼睛。

随后,他挠挠额角,转开头,不再去窥视两人,也不说话了。

芙蕖血一样红,伏倒在岸边。

夏日在一日日的心知肚明里倾倒着,摇晃着,就这样从手指间流了过去

雪楼是带湖庄园里最僻静的角落。虽然辛大郎自辛弃疾明言“家产你也不必再想”之后便彻底闭门不出,消沉萎靡下去,没空来盯着辛赣和莲心,但到底临安府之事当以密成,为避人口舌,二人大多选在雪楼见面。

今日赶巧,两人刚踏进雪楼不久,不远处便传来了歌声。

辛弃疾身着薄衣,正绕着雪楼下的瀑布高歌:“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澹小山时。怎消除①?…”

明明没有闪躲的理由。

但莲心与辛赣商议在临安的策略的话讲到一半,还是渐渐停住了声音。

她没抬头,只低头看着阑干,不自觉抠起它的边缘;

辛赣看着远方,也不讲话,任楼上的风兜来满头满脸。

不巧的是辛弃疾在瀑布下停留了许久。

期间,他背着手转来转去,斟酌着又打算写一首词,拿《江神子》的词牌反复揣摩。

到最后写好了半首,得了下阕,上阕冥思苦想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便也放弃了,甩甩袖子,拍拍衣裳上的土,终于才又唱着歌离去:“未应全是雪霜姿。欲开时,未开时。粉面朱唇,一半点胭脂。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②?”

这走路发呆就能写词的这本事,真是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不过说来倒也是奇怪,连带着三哥在内的其余儿子,怎么都没继承这种天赋呢?

“穷者而后工③。心里有苦难言,才会不平则鸣。父亲的心,哪里是我能比的。”

辛赣听见莲心的问题,也不忸怩,自然地承认了,“我远不如他。”

莲心向来反应快,人又狡黠:“这么说你老师写的词多富贵之象,其实是因为生活十分顺遂美满喽?”

辛贛听出莲心的潜台词,不禁失笑。

“老师是一方文坛翘楚,自有独到之处。”

莲心笑他不肯承认韩元吉的诗文就是有不足,竟开始和她打上了官腔:“看来三哥在宫中受益颇多,连讲话都学成了这样太上皇这么好相处么?”

莲心分不清南宋和北宋具体的政权变化、有什么区别,但她再怎么不了解历史,也听过赵构的大名。

那南渡的赫赫功绩,那独占国库金银的胸怀,分摊到全部百姓头上,现下是个人都想进宫和他进行一番亲切交谈。

而辛贛也与她交待过,他在宫中有时随侍官家手谈,有时则在官家授意下前去德寿宫,与太上皇手谈。

他是与太上皇有面对面过的人,他自然该知道许多内情吧?

辛贛的回答也果然没令她失望:“与师母一样好相处。”

莲心“噗”地一声笑出来。

辛贛的师母脾气素来不好,最近旧疾发作,身上不舒服,偏偏又赶上韩淲娶妻和吕祖谦重病卧床两件大事,忙得分身乏术。

眼下每日都形容憔悴,沉着脸,走在路上,一旦逮着个人的错处,就会像狂风暴雨袭来一般地骂人。

韩淲苦不堪言,只好去吕祖谦处躲风波,每每被辛贛师母逮到后却被骂得更狠。

而和师母一样…那么太上皇的脾性也不难猜测了。

“我在宫中多月,每每涉及太上皇的事,官家总是态度暧昧。在他们之间斡旋是自寻死路,所以上回你说要回临安”

说到一半,辛赣的语声止于莲心的手指下。

他垂眼看着莲心将手捂住他嘴的样子,以眼神询问。

怎么了?

莲心不语,捂着他的嘴,只嘴朝楼下努了努。

大概是因为带湖中的雪楼因为被辛弃疾写了不止一首词,此处在上饶已成了口耳相传的景点一样。

眼下辛弃疾刚走没多久,楼下便又来了位熟悉的夫人。

“说谁谁到。你师母倒是稀客,今日怎么来作客了。”

莲心嘴唇几乎不动,近乎无声地凑在辛赣耳边,道,“韩伯父今日有说要来吗?”

“没有。应该是来找母亲的。师母近日有心事。”

辛赣没有再多说,莲心便也只当是韩家的琐事,失去兴趣,不去多问了。

韩家夫人在瀑布边久久盘桓不去,莲心等得无聊,又见瀑布水声震天,想来她也没有辛弃疾那样敏锐的耳朵,便也不注意着声音了,转头看一眼辛赣。

方才两人想说的事,两人自己都心知是什么。

她想回临安是在逃避谁,而辛贛不想回临安又是在留恋谁

心里话若摆放在台面上,没有谁能承受得起。

莲心且心虚且羞愧,不敢直说,只悄悄靠在他手臂上,小心道:“三哥,上回的事,你怪我么…”

辛赣回答:“哪件事?”

“哎呀,就是就是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回临安?”

莲心咬了下嘴唇,两脚换了次重心,因为难言的愧怍,语气急躁快速很多,“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件事的呀你竟不知道么。”

“我从没有不让你回临安。莲心,你回不回去,都没有人能改变阻拦。”

听了这话,辛贛沉默片刻,才笑一笑,“我不回去,是因为官家与太上皇关系复杂,又有陈年旧怨,叫人满脑子的官司,所以我还没有作好回宫的准备。等我们准备齐全了再回宫不好么?”

莲心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轻声说:“可是我想,韩侂胄在临安,万一他有什么动作,若我们在临安,也能动作快些”

语声越来越轻,头也垂了下去。但莲心到底还是坚持着说完了这句话,“三哥,我们就回去吧。”

辛贛看着莲心很久。

带湖南边遍种一种名叫夏蜡梅的花。这种梅花十分奇特,只在夏天开放,香气不浓,却幽幽沾衣,只消从花丛中走过,身上沾染的香味便几乎能维持淡淡的一整日。

辛贛身上的夏蜡梅香在空气里弥散。

谁都闻得见,谁都不说话。

良久,辛贛才收回放在莲心身上的视线,冷静道:“莲心,这完全是你的事。你自己做主吧。”便慢慢挣开了莲心抱住他的手。

虽然说是“你自己决定”,但这不还是不愿意让她回去嘛…

莲心没立刻反应过来的样子,看着空落落的手,怔了一会,才蹙起了眉。

胸腔中气涌如山,有些话一时关不住闸,水似的淌了出来。

“你别睁眼说瞎话!什么‘你决定’,什么‘太上皇’,这都是借口吧!你明明就只是想叫我也一起陪你留在”

但到底从小被辛贛照顾的依赖犹在,莲心说到一半,到底还是做不到不顾及辛贛的感受,在说完那句最伤人的话之前,还是生生忍回了话。

但到底脸色还是不好,便看看自己被辛贛甩开的手,气呼呼又一甩手。

也不打招呼,也不叫上辛贛,便转身自己离去了。

夏天到了末尾,令人醉醺醺的风也渐冷了下去。

辛贛看着莲心离去的背影,轻轻地呼吸。

雪楼上风大,他的额发被吹得不停拂动。

人究竟要被伤多少次心,才能体味到迷途知返的感觉?

空气里有种离别前兆的冰冷味道,他静静低下头,张开手掌想去抓它,却只抓到空气,越握紧,空气也越溜走。

想起来宫中嫔御争宠的样子。

每人能指使的资源有限,能结交的人也有限。所以在新受宠爱的一批人里,越是对人热情殷勤的妃嫔,越是大家排在最末位考虑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官家从不喜欢主动的女子。

她们只是冷眼看着,作壁上观,等着这些人失去官家的新鲜感,等着这些人必将迎来的没落。

而她们从没有一次失手,从未判断错误。

道理是那么清楚明白。

就像去围猎时,当猎物不需你勾一勾手指头,便直接跳进了你的背篓,你的目光还会停在它身上吗?

辛贛面色冷冷淡淡的,仍是八风不动的镇静样子,低头整理被莲心握皱的袖子。

远处的楼下,莲心正一步步走远。

他一边整理着从小开始就从未乱过的袖子,一边想着《江神子》的韵,试图补齐辛弃疾空缺的上半阙,漫不经心地和着词牌的调子,唱:“暗香横路雪垂垂。晚风吹,晓风吹”

风把瀑布的水雾吹到人面上,辛贛闭上眼,感受那一阵湿润的风涤荡他面庞的感觉。

片刻后,风向变了。

再吹过来的,挟着青草香。

这时候辛贛知道,再吹过来的,不会是从前的风了。

他便放下袖子,仰脖将案上的残茶喝净了,慢慢地把上半阕作到末尾:“花意争春,先出岁寒枝毕竟一年春事了,缘太早,却成迟。”

一切都开始很早…

一切都已经太迟。

第139章 挽联,《鹧鸪天》和“朱丝弦断知音少”。

“‘已经太迟’?什么太迟?他在说什么啊?”

莲心看着手里的信,目瞪口呆,“姜夔这家伙是真敢干啊…等等,不对啊,李姐姐不是有夫君吗?”

秋日已至,带湖来了大风,把园子里的东西刮得到处乱跑。

大家都在忙着把东西往屋里搬,莲心的瓶瓶罐罐之前就放在屋里,所以不着急,忙着帮二娘追赶她被吹飞的一件碧色衫子。

衫子轻飘飘,风却很猛烈,莲心追了两炷香,终于抓住了衫子的袖边。

随后她抬起头,看见辛贛立在湖边的身影。

莲心双眼火焰似的,猛然一亮。

自打上回不欢而散后,回到屋子里她就开始后悔了。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后悔越来越重,像牙疼似的,逐渐由末梢侵占到了大脑。

可不巧的是,当她游逛在带湖庄园里试图巧遇辛赣时,每次他身边都有人。

在众目睽睽下,莲心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每每只能作罢,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问候、玩笑话,便又分开。

约又约不到,撞也撞不见,莲心现在每日想的就是如何围追堵截明显想要避开她的辛赣,大脑里的计划甚至已经进展到了给他骗出来制服的阶段。

就是这时候,终于叫她逮到了辛赣落单的机会。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是什么?

莲心激动得连到手的衫子都不管了,上去就扑:“三哥!我有事和你说,你别走!”

却没注意到,她手中已抓到的那件衫子因为失去了拉力,便自由自在地忽啦一飞,像片碧影,飘飘然远去了。

若不是惊讶回头的辛赣反应敏捷,又正好站在下风处,一把将其抓住,怕是这件衫子就要成了树枝上的旗幡了。

抓到衣裳的辛赣没有因莲心的出现而特别惊讶,也没有多看她,打量一眼手中的物件,先认出来了主人:“二妹妹的衫子?”

“对。”

莲心前扑的脚步便停下来,她语声也顿了一下,但按住了没表示出来,笑道,“…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来追?”

“你先回答”

莲心心里着急,不想和辛贛绕来绕去,但话说到一半又想起来她本来的目的。

对啊,不能被他带偏了,她是来道歉的。

便赶紧收起自己的急躁脾气,又扬起笑道:“好,我先说——我不是故意追来跟着你的,我是路过,见到二娘的衣裳被吹飞了不少,这才帮她一起找衣裳。不过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到最后,莲心难得露出赧然表情。

左右看看,似乎没有什么人迹,便呼一口气,又看向辛贛:“我”

我想和你道歉。

但这句需要太多勇气的话,在历经这段时间的压抑,刚要爆发出来时,却被辛贛静静从袖中取出的一物所截断。

莲心看着辛贛夹在指间的信件——那上面有落款,明显是姜夔的字迹——疑惑着,住了口。

她不确定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试探地伸出手。

见辛贛没有阻止她的行为,莲心终于放心,用了力气,将信件拿到手里,展开。

这时候,就是因为这封信,才出现了方才莲心惊叫的场景。

“早知道离开临安之前应该提醒他们一番了。”

听见莲心的惊声,辛贛也摇头,将信纸拿回,折起来。

——近日,姜夔所作的一首词被人指责是通奸之作。

一位不知名的知情人指责张鎡门下的清客姜夔与一位有夫之妇有染,之后才有感而发,作出了那首《鹧鸪天》。

其行为风俗败坏,建议官府对其施以惩戒,以正不良风气。

而这个消息引得临安震动。

虽然检举之人的意图昭然若揭,明摆着是被姜夔挡了路的小肚鸡肠之人,但这香艳无比的流言中的另一位主角却身份不明。

想着这样有趣的话本一样的故事主角,众人猜测着,不知怎的就猜到了和姜夔相识的李月仙身上。

眼下临安本就暗流涌动,各家之间不知为什么总是起摩擦。

这流言一传出,可想而知,和李月仙家、李月仙夫家素来不对付的人家便宛如野兽出洞一般,蜂拥而来,根本不必管它是真是假,只一股脑往里面添油加醋。

到了现下,临安中的传言已经由“姜夔因为情伤而作词”变成了“姜夔和李月仙有私情”,最终演变成了“张鎡、唐二娘子为维护各家孩子名声大打出手”。

——不说别的,最后一条传言听起来倒不像传言,还真挺像作为李月仙坚定拥护者的唐二娘子和作为姜夔挚友兼狂热粉丝的张鎡能做出来的事

莲心想着想着就意识到自己想远了,赶紧回神,咳嗽两声。

闲话先不说,她确实替李月仙担心,便捏紧了手,问辛贛:“眼下临安中局势如何呢?”

“尚可。但毕竟姜哥哥的词传唱颇广,去年父亲和萧家人帮他引荐人后,认识、赏识他的人变得更多。眼下他那首词,怕是大半的临安人都听说过了。”

莲心闻言便叹口气。

这也不令人意外。临安中人多口杂,消息一出,总像长了脚似的传播。

但仍难掩心绪繁杂,想起方才看到的姜夔那首词。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①”

寥寥几眼,莲心就差不多将词句记了下来。

无他,只是因为词中伤心之意已要破纸面而出了。

“可怜的李姐姐,可怜的姜哥哥,被人这样误会。这时候才是我该在临安帮他们忙的时候呢,可惜却不在”

话开始的时候还是纯然的有感而发,说到后头,心头忽然灵感出现,莲心便一边轻声说,一边眼睛不自禁转过去,拿余光看了一眼辛贛的反应。

视野中没出现明显的动静。

莲心觉得大约是自己声音还不够大,便又清清嗓子,大声自嗟:“唉,这两个人被误会,不知道都伤心成了什么样子!要知道情伤可是最难疗愈的,无形无色,见血封喉,真个需要人去安慰才是”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莲心矜持地抻了一会,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悄悄回头张望一眼。

但辛贛的神色还是叫她失望了。

那张随着年纪增长而愈发精美不似凡人的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动容,只静静等着莲心说出口,而没有主动提出的意思。

莲心便只好悻悻收回了眼神,连原本是要来道歉的目的都忘在了脑后。

她向前弯下了腰,手也泄气地垂在身前,一边远走,一边唉声叹气着,随口唱起来辛弃疾新作的词:“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②”

只有辛贛留在原地,停了一会。

片刻,当莲心因为久久不见辛贛跟来而又笑嘻嘻跑回来,与他撒娇“三哥我是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辛贛才轻摇了摇头。

他任莲心在他胳膊上攀着,没有拂开。

但也没有再去揽她的肩膀或任何。他只是看着这一切。一切都在发生

世上各处,悲欢都在一刻不停地进行、运转着。

吕祖谦的病势在勉强撑过了去年年末后,终于在今年的秋日来到了一溃千里的末尾。

在完成他最后的编书愿望后,午后,他手持《皇朝文鉴》,临窗读书时,忽然旧疾复发,死在一个晴朗的秋天。

眼睁睁看到在病榻上断绝了气息的亦子亦友的他那一刻,韩淲、韩元吉都眼含热泪,簌簌而下。

韩家上下举办了隆重的丧事,韩元吉悲痛欲绝,短短几日内,那种富态消失,形容憔悴,显出了他原本的、被满面红光所遮住的枯槁老人模样。

大概是由于实在遗憾痛苦,韩元吉不顾众人劝阻,执意为吕祖谦服“斩衰”——这往往是亲生父母为嫡长子寄哀思的礼制。

而在此之外,作为文坛巨擘,韩元吉甚至不惜亲自为吕祖谦作挽词,并请来多位高官在吕祖谦停灵时前来吊唁。

“青云涂路本青毡,圣愿相期四十年。台阁久嗟君卧疾,山森空叹我华颠。

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斗酒无因相活酹,朔风东望涕潸然③。”

莲心一身素服,站在灵堂前,读出挽词。

“韩伯父与吕叔父真是情深意重啊。”她实心实意地感叹。

“他将他看作亲生儿子。”辛贛淡淡说,往前面一指,示意莲心跟上,“老师在后院,我们去那里吧。”

说来他现在倒是确实很注意避嫌了,从不在有人的地方与她有任何身体接触。

可不知为何,这种守礼却令莲心心下有种难言的酸涩。

那种酸像细细密密的雨一样,不停腐蚀心口。

但到底这里是吕祖谦的灵堂,想法只是在脑中掠过了一点,便很快消散。

莲心甩甩脑袋,跟上辛贛的脚步,往前走

庭院深深处,与大家以为的悲戚不同,韩元吉家中的后院里,外面所来的人正在相互应酬。

你赞我为吕祖谦所设立书院捐献的金银够多,我夸你给吕祖谦所写的挽联文采飞扬,几乎仅次于韩公啦!

“不不,真要比起来,还是大娘子一家文采斐然。就是大娘子养的女孩儿也比一般的女孩儿福泽深厚,又能姐妹接连嫁给吕公这样的才俊,又有韩公这当父亲的为她们作身后挽联。”

夸人的来客被夸得有些自得,又不好意思一直承受,看见一旁韩元吉的夫人在坐着歇息,便连忙恭维,背起手,复述韩元吉方才的挽联,“‘伤心二女同新穴,拭目诸生续旧编’能以女子之身跻身挽联,与吕公一同受各方高官巨擘悼念、拜见,这是何等的荣耀!前所未有,大娘子养出了些好女儿啊。”

被叫做“大娘子”的韩元吉夫人闻声转过来头。

她已是脸上皱纹横生的年纪,但神态平和,看起来倒不显年纪。

“李公、张公客气了。”

她微笑,得体回答,“诸公不过体恤郎主痛失得意学生之苦,才好意拨冗前来,怎能算是‘拜见’。倒叫二位笑话了。说来倒是听郎主提到二位近日也屡得重用”

说着便大方笑着,和众人逐个攀谈起来。

那两位被叫做“李公”“张公”的人也被恭维得大笑,带着周围几人都纷纷攀谈起来。

而大娘子的神情在一场又一场的交谈中并不见消沉,面上的微笑仿佛固定着一样。

丝毫看不出疲倦,也丝毫看不出前段时间里还在家中心绪烦乱,甚至每日能把家中所有人都怒斥数遍的模样。

吊唁终究是有时间的。

过了时间,来人像潮水一样,都渐渐散了。

最后送走一对来吊唁的年轻夫妇,大娘子点头微笑,接受这对男女劝解她“节哀”之后又恭喜她得到韩元吉亲自作出悼念诗的两个女儿“福慧无量”“转世富贵长生”的话。

之后,她亲自将这对夫妇送到门口,才站住了脚。

正是一年秋日最美丽的时候。

院墙外的溪流像透亮的碧玉一样,从西流向东。

她送毕了所有客人,站在庭院里,听着空气里的一切声音。

随后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听着自然里的鸟鸣、虫叫、风刮树叶沙沙响,还有悠长不绝的哀乐。

“他们都走了吗?”她问女使。

“还有几个没走,是郎主的那几个最亲近的学生几人,辛家三郎他们。”

大娘子便点点头:“他们也还罢了。若方才那两人之类只会说下流话的贱种还不走,我真不知道我能忍到几时。真要到时候忍不住了发泄出来,他韩无咎也没理由怪我”

说到一半,房后传来一道枯叶碎裂的声音。

主仆两个都非习武之人,耳力不足,便没当回事,只奇怪地回头看了眼,便又继续说话了。

女使竟也丝毫不为气度高雅的大娘子口中能说出如此刻薄之语而惊讶,只劝她:“娘子不值得为了外人生气。”

“是啊。都是外人。”

大娘子轻声说,“我和我的女孩儿,在他们翁婿两个眼里其实也是外人,对吧?”

女使满面是泪,却还强忍着呜咽,带着哭腔劝大娘子:“好不容易娘子熬到了这时候,才等到姓吕的终于死了,难道现下却要自暴自弃了吗!就是从现在开始,咱们才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为自己,才能胜过那些拿咱们当桥梁的郎君呢。”

听到这里,大娘子被女使扶着的、因为悲痛甚至几欲软倒的身子终于站定了些。

她闭上眼睛,渐渐身子颤抖起来,仿佛秋日在枝头将落未落的枯叶。

良久,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

方才每一个人都在恭喜她。

恭喜她的女儿,在死去多年后,终于因为夫婿也死了而顺带着在自己亲生父亲写就的挽词里蹭上了一边半角。

世界因为晕厥摇晃着。

大娘子被满面担忧的女使搀扶着,腿脚纠缠着,走回房屋,倒在座椅上。

手里却仍紧紧攥着韩元吉写就的那首诗,直到将墨迹都攥得看不清,才放松了颊边紧张的肌肉,轻轻笑了。

女儿死了多年,没有一句问候。

女婿死了,哭得像死了亲爹

谁的施舍?

谁稀罕?

第140章 月白,茶山寺和“做不到”。

安静的茶山寺中,守门的小沙弥正昏昏欲睡,忽然被一道疯跑进门的身影惊醒。

看见打头的是辛家的那位小娘子,他这才舒了口气,也不阻拦,就坐回了原处,任两道身影跑进了寺中。

带湖庄园和这里毗邻,常来茶山寺的除了僧人就只有辛弃疾一家。

茶山寺的香火,也一半都是辛家供奉的。

寺中每个人便都对辛家人看熟了脸,既然是他们,也就不必阻拦了。

“不过她来这里做什么,他们不会对佛祖不敬吧”

虽然说是熟悉,但听见寺中古树摇曳的声音时,小沙弥还是没忍住,半睁开了眼睛,心里有些忐忑。

但想了想,他按下半起来的身子,还是犹豫着坐了回去。

算了,算了,修心之路,不宜妄自揣测。

何况莲心小娘子的哥哥也在,两人一动一静,互相约束下,别说不敬佛祖,就是打碎东西之类的岔子也从没出过的,没必要紧张。

自我安慰一番,小沙弥又打坐起来,不再张望。

古寺之中,辛赣像一阵风似的,紧紧跟随着莲心,进了屋中。

“莲心,怎么了。”

在一处佛堂的墙边,辛赣终于按住了莲心。

他看着她焦躁不安的样子,不由蹙起双眉,握住了她的手指,尽力安抚:“你害怕吗?我们已经出来了,不在老师家中了”

但其实莲心的一切反应并不是因为那个。

“三哥…”

莲心摇摇头,小声又急促地说,“大娘子是什么意思…她是那个意思吗?她恨吕叔父?”

“我想是。”

没想到他会这么就承认,莲心甚至语塞了片刻。

“那么,你”她停顿片刻,“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不过吕叔父接连娶了三个妻子,三个妻子却都因为怀着身弱的孩子而母体受牵连而死,他自己和岳家的联结却愈发紧密。我猜师母是恨这种不公吧。”

辛赣见莲心终于平静下来的样子,也很快就松开了握着的手,不再看她,转而站去香案前,慢慢整理起来案上的棋子。

不知是谁将棋子落在了这里。

要说这人也是奇怪,说他不喜欢下棋,却能连棋子都带到了寺庙中;

但要说他喜欢下棋,为何又会连棋子都能忘在寺庙里?

“师母的女儿像一道桥梁一样,架在老师和吕叔父之间。她们流干了自己的血,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成了亲属,自己却没有留下一丝印迹。这种恨”

辛赣的手指很柔软,将黑白棋子一粒粒拣起,无声放回罐子里,“莲心,你能理解吗?”

莲心反问:“你能理解吗?”

“或者说,你觉得,如果我结婚了”

莲心看着辛贛的脸,艰难地说,“之后,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

“变得像师母一样眼光尖锐,能勘破世间利益?”

“不是。是变成两个家的桥梁,当两家联结之后就会坍塌。”

她害怕的,他真的明白吗?

满屋子都是莲心衣裳上被熏透了的心香味道。

辛赣没有回答。

但他抬起了头,终于回看莲心的脸。

片刻,他放下手里所持的棋子,走到莲心面前,看了她一会儿。

那种眼神像海,像山,像一些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因为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所以淡然。

伤心也淡,明悟也淡,什么都是淡淡的。

许久,见莲心还不说话,他轻声提醒她:“你有话要说?”

伤人伤己的话,即便是实情,也绝不能说出口。

这是个不变的真理。

莲心知道,却无法做到。

大脑会成熟而心不会。几年过去,她仍然是当年那个刚刚来到南宋的小女孩,格格不入,坚持着脆弱。

可从前尚能坚持,眼下大娘子却击碎了她的坚持。

莲心从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她和这个时代的人,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

一步,两步。

一步走出去的时候,莲心尚能勉强维持清醒,到第二步,她已经压不住喉咙里的声音。

莲心将头靠在辛赣腰边,哽咽不停,浑然像是痉挛抽搐了一样。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对不起…”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居然能做到埋在辛赣怀里,却不敢看他一眼的,可没顶的恐惧冲刷着她的身体,让她做不出任何勇敢之举,“三哥,你敢相信吗?其实我甚至都不该在这个世界上,我是…”

我是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

这是自从来到这里,她所保守的最大秘密。

日子推移,本是越过越快乐的,可莲心已经守不下去这个秘密了。

因为人们在这个时代的绝望有千百种,像海一般*,而她的心只是其中的一颗沙粒,根本无力去承受海的汹涌。

她想说出真相:“我根本…”

但话说到一半,便被辛赣用指尖按住了嘴唇。

“别说这样的话。不必你用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辛赣看着她,又看着窗外,“只要你别说这样的话,什么话我都能接受。”

“…噢。”

莲心这才听出来辛赣是误会了。

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实情,而不是别的怨愤、轻生之语。

不过想想,若她真的有能以死换取回到原先世界的机会她会回去吗?

莲心一时怔住了,只看着辛赣出神。

是啊,原先的世界无一不好,除了她只是个孤家寡人。

只要能忍受没有家人的寂寞,就像她现在致力于说服辛赣让她去临安一样

跳过这些思绪,莲心还是摇摇头,道:“…三哥,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并不是要死的意思,只是想说,我和大家都不一样…”

“不过,既然三哥这么说了,只要我不说‘死’,你就什么都能接受,那么…”

莲心不再继续说方才的事,又灵机一动,忽然发现了新的缺口,眼珠一转,斜睨着辛赣,玩笑道,“三哥就让我回临安吧?”

听见莲心的话,辛赣方才眼中的担忧才像潮水一样,慢慢消减下去。

“你吓坏我了,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这件事。”

说完,他不禁自顾自笑了一下。

那个笑实在越来越稀有、濒危,因为在这半冷不热的几个月里出现得太少,所以叫莲心格外喜欢。

她看他看得不错眼,连话都说不出。

神清骨秀的少年脸庞,在夕阳将尽的蒙昧幽蓝时分下显得比往常更加有种沉静的意味。

莲心甚至不敢高声呼唤,生怕会惊破这一片被幽幽蓝色湖水浸泡住一样的静谧。

只小声叫他,想让他回答:“三哥”

你就让我回临安吧。

辛赣没有应这一声,只轻声道:“因为你要去帮姜哥哥、李姐姐?”

其实不是,但比真实理由体面的借口多得是,莲心随口就能说出很多个。

便随口就来:“不只是,还有多方原因共同作用啦”

“还有什么理由?都说出来吧。”

莲心看着他的神情,一时没猜出来是动摇还是赌气的话。

想着不管怎么,就算他不答应她也没损失,说出来就当赌个运气,便赶紧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道:“金人作乱,边疆不稳?虞莲鹤唯恐天下不乱,我要回去教训他?还有就是,韩侂胄杀害我爹的真相,我必须要去查清?三哥你不知道,对我来说,虽然报仇最重要,但查清当时的真相也是很重要的呀”

虽然在上饶也可以查吧,但是和辛贛在一起,让她总是每时每刻都心绪被他牵动,甚至有时无法专注于调查的事,只想停留在家里,度过时间。

这感觉太过陌生,莲心无法忍受。

辛贛点了点头。

半晌,才轻声说:“这么多啊。”

原来你想了这么多原因来说服我啊。

真相如此重要。

可是偏偏关于你想出这样多理由来说服我的目的,这个真相,却叫我难以面对

是直到这个时候,莲心这才注意到辛赣神情不对的。

她心下一凉。

完了。

当她站在原地,冷静下因为意外之喜而发昏的头脑,当她看着辛赣半闭上双眼、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能感觉出他内心里几乎要到崩溃边缘的模样,才想清楚自己方才说出的究竟是什么话。

都说几十天就能形成一个人一生的习惯,那么诛心是不是也会逐渐变成人的习惯呢?

因为天真,所以诛心;因为天真,所以被辛赣包容无数次,所以从学不会改变。

她就是这样不停地做着刽子手。

莲心不知自己的心下为何会忽然出现这种焦灼若焚的痛楚,也想不清楚,只知道赶忙伸手去拉辛赣的胳膊,“不是的,三哥,我不是”想解释。

手却被他向右边一避,躲开了。

“原来飞蛾扑火,是这样一个扑法。”

辛赣甚至已经不会露出伤痛的表情了,他只是平静着,甚至觉得有些有趣,浅浅笑了一下。

柔软的嘴唇,柔软的心意,像牛皮一样弯折,起了皱褶。

辛赣连眨了几下眼睛,他的眼睛对着夕阳最后的一点余晖,也明亮得宛如有火光在内一般。

随后他仰起头,手要往额头上抚。

就在他要碰到额头上时,手上忽然传来被人捉住的触感。

辛赣没挣扎,也没抬头。

只轻声问:“怎么了。”

“我”

莲心紧紧抓着他的小臂,想说什么又没说。

她只是不停看着他。

天际幽蓝,所以莲心和辛贛身上一色的月白衫子更显得发出浓蓝。

相交叠的衣袖,几乎混为一色。

莲心也想和辛赣贴得更近、更紧,恨不能合成一个人,才好叫他知道她从没有故意想伤他的意图。

可叫人惘然的是,这永远都只是她固执的一意孤行。

她永远是孩子,永远以为自己的话只是对话,交流的媒介,而不会进到人的心里。

可在不知不觉间,她的话早就成了刀,叫人遍体鳞伤,杀得人片甲不留。

辛赣垂着眼睛,没有看莲心。

“莲心,到了现在,我们不应该”

同时,他的手想把莲心推下他的腿。

而不知为什么,这个推开拒绝的动作比方才他的神情还更叫莲心满心焦急、五内俱焚。

“别再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好可我只是想,要是我们能一直停在现在就好了。”

莲心愈发努力地顶着辛赣推开的力气,去将膝盖压在他的腿上,想要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

她不能永世做他的妹妹吗?

没有争执,没有流泪,没有失去的危险——让恐惧是一柄剑吊在丝线上,永远悬在她的头顶。

“是吗?”

辛赣躲开她的手臂和嘴唇。

莲心简直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他还能冷静地反问她,“所以,你想要一边拒绝我,一边还希望我能不要娶妻,一直待在你身边,是这个意思么?”

脖颈歪了歪,又再次避开莲心的嘴唇,“莲心,你别这样。回答我。”

莲心触碰不到他任何一片皮肤,也被这样的推拒弄出了火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理直气壮,索性放弃了强装出来的平和,大声答他:“是!”

她眼睛大睁着,瞪着他,强忍着不叫眼泪掉出来,只倔强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行么?你还记得么,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

当时在临安做的那个梦至今仍有余威,叫莲心不自觉说出了和那时一般无二的话来。

她抽噎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外涌,但仍然固执地瞪着辛赣的后背,唯有声气断断续续,弱了下来:“你是我哥哥。你哪怕还记得一点么?”

“我记得。在这之外,我还记得我不是你亲哥哥。”

听完莲心的话的下一刻,辛赣没有防备的一瞬间,还是被莲心紧紧抱住了脖子。

大约是知道没必要,他也没再去挣扎。只是任莲心抱着他。

脖颈上传来温热的感觉,而他的话语却像冰一样,“我也不是天生给你做哥哥的,总有娶别人的自由。”

“你放开我。叫我冷静一段日子,我会喜欢上别人的,只要你给我独自的一段时间”

辛赣用像正常吃饭喝水的语气说出这些话语时,感觉脖颈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力气。

但即便被莲心忽然加大力度搂住了脖子,叫他有些呼吸困难,他甚至仍连眼都没眨一下,那样安静的神色,说出的话却几乎叫莲心窒息,“我就会忘掉你。”

头昏脑胀。

他在对她说话么?

即便重病之中也会写给她家信的三哥,只为了她的一个愿望就涉险孤身进宫的三哥,在她身后从不抱怨恼火、就连她对韩淲的情意都愿意理解的三哥。

这个三哥,竟然有一天也要离她而去了吗?

难言的狂怒席卷莲心大脑的每一寸。

那种怒火控制她的理智,叫她抛却得体,忘情地含怒大喊:“不行,我不允许!你不会的——”

辛赣冷静道:“我会。”

莲心便浑身一僵。

她放松方才几乎将辛赣的肩骨都捏碎的力气,不再紧紧搂他的脖颈,身子后退些。

转而按住辛赣的双肩,细细打量辛赣的神色。

“说方才的话都是假的,说你是开玩笑的,今日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过,也不回临安了。”

他的表情叫莲心害怕,她深深呼吸,牙齿都在打颤,小心地看着辛赣,恳求,“说啊,只要你说。”

“不是假的。你究竟以为我是什么?是没有心的草木吗?哥哥也不是这样当的。我做不到,我不能每天看着你,然后叫你不停地拒绝我。”

可辛赣的话还是叫莲心失望了,他微微仰头,和跪在他腿上的莲心对上视线,却毫无再后退之意,“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令你为难,一定会尽早喜欢上别人,叫你卸下我这个”

语声停止。

莲心无法再忍受他说出的任何一个字,按着他的下巴,用嘴唇堵住了他的所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