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深山里后,时间似乎都变慢了一点。
南目那音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日程被规划的极其规律。
每天早睡早起,心平气和,脸色红润有光泽——
有种咒灵和癌症都会逐步远离她的奇怪安稳感。
其实按常理来说,半田家这种成分,生活方式应该非常之传统——
就是女主人每天五点起床做家务,男主人说话永远像训人;
孩子跟把敬语焊在嘴上一样,叫爸妈都不是“爸妈”,而是“父/母亲大人”那种。
但可能因为是搞笑漫画里的角色吧。
除了职业本身的性质,姓半田的三个人,无论长相气质是什么风格,性格本身都很阳间。
立春前后,天慢慢回暖,山里的花也开了。
师母突发奇想,说:“我们去爬山吧?”
南目那音无所谓去不去,出于配合点了点头。
但是:“老师有时间吗?”
——半田清明的设定,并不只是名声斐然的【大师】,而是货真价实的【书道界掌门人】。
他在书画院、书美术联合振兴会、日本美术新闻社,甚至是国立图书馆,都有对应的职称和行政头衔。
属于乍一听悠闲清贵,实则忙的要死的那种人。
师母无所谓的说:“晚上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但没到晚上,她已经把爬山要用的东西准备的差不多了——
显然,不论老公有没有时间去,她既然已经想了,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也是会去的。
晚饭时,幸子女士就此安排,询问了风尘仆仆从山下归来的半田清明,对方欣然答应。
但他坚持要穿木屐爬。
“春花烂漫,山野复苏,入山如同去访友,应该以诚相待,赋比自然。”
人话说:这样显得风雅。
南目那音想想山的高度,想想山里的温度,莫名遭到一些震撼,下意识转头去看师母。
师母正笑着附和点头,不明所以的回望了她。
第二天,爬山。
半田清明穿着木屐出发,走到一半开始磨脚,但嘴硬。
半田清,五岁,爱好毛茸茸。
沿途看到不少小动物,肉眼可见的非常想摸。
但出发前,妈妈就警告过:“小清你对动物毛发过敏的,要注意,知道吗?”
小男孩点头,说:“知道。”
但路上还是偷偷摸了。
最终下山时,半田清明脱了鞋,是拎着木屐,光脚走下来的。
半田清过敏不太严重,但也打了一路的喷嚏,哭的泪眼汪汪。
南目那音默默走在最后,确信师母绝对什么都看见了,但全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她没忍住,抬眼去看。
师母正准备安排晚饭,再次不明所以的回望了她。
晚上。
幸子女士哼着歌整理好白天的东西。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南目那音。
“小南会穿木屐走路吗?不会的话,也要花时间练习一下了。”
“练习?”
“当然要练习啊。”
幸子女士露出颇为微妙的笑容。
“你不会以为木屐这种东西,穿起来很舒服吧?”
一刻钟后,练习开始。
木屐是从客房后面的仓库里找的,一双高齿木屐,一双黑履木屐。
南目那音上辈子倒是穿过夹板拖鞋——
现下试了试,发现木头底的,不管是重量还是韧性,似乎都被塑料制品吊打。
就,正常人,就算穿正常的鞋,袜子有哪里折到了,都会觉得不舒服——
而搭配木屐的足袋,它甚至从设计上就不跟脚。
南目那音勉强走了两步,重新坐下,试图把足袋脱掉。
师母:“不行哦,不穿足袋就穿木屐的话——”
她手一顿,懂了。
“会失礼吗?”
师母说不。
“会磨脚。”
但师母想了想后,又说算了。
“以后穿高跟鞋也磨脚的,练一练习惯了就好。”
南目那音:……
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断断续续的试了好几次,虔诚希望自己能长到一米七以上——
在日本,女性超过这个身高,就需要在生活中进行一些瞒报了,剪头发都不好剪增高颅顶的发型。
那时,绝对不会有人要求她穿高跟鞋的。
如此这般,又过了大半个月。
在漫山遍野的花都竞相开放的时候,南目那音的收养流程走完了。
她拿着崭新的住民票,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没做——
不。
感觉师父师母也没有去专门机构办过什么手续。
但完成就是完成了。
新的户籍资料上,双方不是父母子女的关系,但师父师母确实成了她的第一监护人。
幸子女士说:“之后还有一些琐事,清舟会处理,我今天来是想问,小南你要改名字吗?”
南目那音想了想,说:“不用。”
师母没再追问,反而说起了关于塔矢亮的事情。
“小南和亮君,之前是好朋友吗?”
南目那音顿了下,觉得:“……不算吧?”
语气游移不定的。
师母仔细辨认了一下她的表情,嗯了一声,说:“那以后算一下吧。”
“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的,他姑且也算是你半个师弟了。”
南目那音点头。
“我知道了。”
师母又说:“之前在一起下棋,现在你先一步‘退出’了,又好几个月没有联系,听着是有点失礼了。”
她好脾气的拍了下手。
“——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相处呢,所以由我们这边主动赠送个礼物,当做是赔罪可以吗?”
南目那音再次点头,说:“可以。”
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接纳新家庭的新身份,首先要接受一份新的社会关系。
塔矢亮要是个纯路人,那萍水相逢下几局棋的事——
一旦确定此路不通,她分分钟原地消失,再也不见都无所谓。
但她现在是“半田”的学生了。
只“塔矢”这个姓氏,本身就是她未来社交圈的一部分。
成熟点说,主动修复并维护这份关系,也是南目那音的“责任”。
幸子女士于是满意的笑了。
“能想明白这点就很好啦~”
“对了,小南会挑礼物吗,不会我来教你啊。”
小南说好。
——毕竟这里的挑礼物,显然不是选赛车玩具那种刻板印象中“小孩子会喜欢的东西”。
重点是要得体,还要合礼数。
南目那音耐心的坐了一下午,听幸子女士从日本人崇尚的“三五七”,讲到由武家扩散而来“铠甲崇拜”——
虽然塔矢亮不是七岁了(他12月中过八岁生日),但下个月五月五,正好是男孩节。
最终,两人一起选了个穿菖蒲纹盔甲的人偶娃娃,作为祝福贺礼,寄去了塔矢家。
世纪末慢悠悠的邮政,晃了差不多一个月。
一个月后,深山里的寺庙,收到了来自塔矢家的回礼包裹。
那是一盆花。
打开盒子时,盆还好着呢,花枝已经从中间折断了。
就那个枯萎程度——
不。
说“枯萎”都委婉了。
应该说花阴干的挺均匀的,稍微在处理下,就可以直接当标本用了。
南目那音:……
不是,植物发什么一般邮递啊?
磕磕碰碰死无全尸不说,东西毕竟是你自己寄的,现在毁成这样了,都不好找邮局好追责的。
旁边,师母探头过来看了看,说:“和邮递方式没关系。”
她点了点花的主枝。
“看这里,切口虽然干枯了,但还是很平滑,应该是被人用利器剪断的。”
利器,剪断。
“是人为的意思吗?”
南目那音皱眉:“负责打包的邮递人员夹私报复?”
“不哦。”
幸子女士挑挑拣拣的,又从盒子里抽出根芦苇编织的手环。
但很巧,手环也被剪成两段了。
师母发出“啊呀”一声,惊诧的说:“不好哦小南,你好像被人单方面割席断交了。”
她:???
时间拉回半个月前。
塔矢宅。
后院,回廊下,塔矢亮正沉默的坐在棋盘前发呆。
随着一阵脚步声靠近,他的母亲塔矢明子出现。
一看到儿子,这位女士立刻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你年纪还小呢。”
塔矢明子抬手,挪走了他面前的茶杯,“不要什么都和你父亲学,茶叶喝多了会睡不着觉的。”
说罢,她下意识环视了一圈,接着一愣。
“这里的花呢?”
塔矢明子指了指廊下。
之前,哦,已经可以说是年前了。
亮陪她一起回娘家,暂住探亲,并顺便在附近游玩。
到逛街时,他说要买特产,当做送给朋友的礼物。
塔矢亮之前当然也是有朋友的——
但基本都是“师兄”,人均大他十五二十岁;
同龄人也有,主要分布在学校,一般以“同学”“校友”相称。
塔矢明子把儿子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他交了同龄的朋友,立刻就兴致勃勃的说要陪他一起选。
结果逛了大半天,出名的特产他一项没看中,反而买了东京这边也有生长的常见植物。
不过盆栽嘛——
可爱绿色环保,送女孩子倒也合适。
不过要另外选个比较有特色的花盆,配一下才合适。
最后一共买了五盆。
只是植物这种东西,送人前总要先照应一段时间,确定植株没有问题才好。
塔矢明子记得昨天她还帮忙浇过水,但是现在——
“花呢?”
塔矢亮说:“送人了。”
塔矢明子:“……五盆一起吗?!”
不是。
插花都讲究个稀疏有度呢——
送人礼物又不是摆阵,五盆一模一样的好没格调!
面对塔矢明子不赞同的目光,塔矢亮神色平静的抬头,直视母亲的眼睛,说:
“不。”
“只有一盆送出去,剩下的我丢掉了。”
塔矢明子:……
塔矢明子:这孩子什么时候沾上了浪费东西的毛病?
不过算了。
她打量了一下儿子的表情。
亮一直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事出有因。
接着,她忍不住又再次想起了那些花——
虽然是兰花,但是野生品种,大概率丢去外面了,也能在哪条夹缝顽强的生存下来。
“到时开了花,说不定还能给路过的某个人,送上一闪而过的小小惊喜呢。”
场景转回现在的深山。
师母指着眼前这份“标本”,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南目那音艰难的辨认了一下,感觉像是:“兰花?”
师母点头。
“是白及兰花。”
这种兰花的根茎膨大带凸起,非常好认。
“主要分布在温带地区,是偏野生的品种,温度纬度高一点低一点的,差不多都能活。”
南目那音懂了。
“新手友好型植物?”
师母没忍住“嗤”了一声,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榆木脑袋。
“也是奇怪了。”
她抬手拍了拍南目那音:“这么不解风情的样子——亮君之前居然还挺喜欢你?”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
“不是——”
南目那音知道这里的“喜欢”,说的是小孩子对朋友的“喜欢”。
但她仍然被这话冲击的思路都岔了一下。
何况——
那个妹妹头的话:“喜欢的应该是围棋吧?”
塔矢亮虽然算是外冷内热型,但这个“热”只针对围棋,一般情况下,耐心偏差。
她俩之间,对话都只能算是下棋的前摇,最长也没超过三十五秒。
师母就叹气。
她先指花盆的戳记。
“这个,是关西那边一家专卖江户风铃的名店。”
说明花盆是特意挑选过的东西。
“但这家只卖器具,不卖花草。”
所以只能是先分别买了花,和盆,之后自行移栽的。
换言之,花必然也是挑选出来的。
幸子女士指盒子里的标本。
“兰花是君子之花,赠与男性,是淡泊名利,赠女性,是蕙质兰心,寓意品性高洁有德泽。”
“但白及兰花是野生种。”
前面写过了,分布广泛,对温度纬度都不是很挑。
再概括一下——
它虽然【高洁】,但也是【接地气】,并且【生命力旺盛】的。
说到这里,师母看向南目那音。
“这样明显的以花喻人,你觉得还不算是喜欢吗?”
南目那音有点意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想起了妹妹头曾经说过的话:
【你是很好的人,一定会有收获的】
【本人并不以此为伤疤,就不该被擅自同情】
【放心吧,我不会道歉的】
【你不必等我——】
“啊。”
南目那音回神,发出了后知后觉的声音。
“那……”
她顿了下,“那为什么又折断了送过来?”
师母于是再次叹气。
“所以我才说,是‘之前挺喜欢你的’嘛,”
“现在这样……”
幸子女士笑眯眯的看花,又笑眯眯的看她。
“还是借物喻人那一套——”
“但现在的他,显然认为你不配了啊。”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哈?”
当天晚上。
塔矢明子接了半田幸子的电话。
没说两句呢,这位女士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说小亮故意送了折断的兰花去?”
塔矢明子重复完这句话,人还有点懵逼,怔怔的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
就,这个行为,是在羞辱人吧?
日本这个国家,古代有隔空看一眼,就不可自拔爱上一个人的;
近代也有爱上人后,睡了一晚就直接无憾了投水去死的;
细数历史上,被骂一句后气死的,被冤枉愤而自杀的,简直不胜枚举。
不论是文化背景,情绪内核,还是民众的集体潜意识里,都存在一些比较极端的部分。
是,现代是不搞这一套了——
但对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莫名其妙被送了这样的东西,羞愤之下来打一架都是正常的!
塔矢明子挂了电话,还久久回不了神,在门廊处的电话机前站了快一刻钟,才匆匆跑上二楼。
“亮君!”
她头一次没有尊重孩子的隐私,直接推开了卧室的门。
塔矢亮坐在书桌前,惊诧抬眼。
塔矢明子严肃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好是八岁。
还好是二十一世纪。
但凡早个几百年,他也满十八岁——
那传出这种“折花”的消息后,大家分分钟要开始质疑那个被送花者的人品。
但怎么说呢。
社会对女性的束缚虽然大,但期待值也相对低。
搞到最后,女方也许没资格继续做事业了,但哭哭啼啼一番后,可以回后宅嫁人。
但塔矢亮——
双方一男一女,旁人听了传闻后稍微往前八卦一点,就会自然开始猜测,他是否在私情上被欺骗了什么。
这意味着【笨】,或【鲁莽】。
但男人只是被女人骗了,姑且还能算是【多情】——
可事后搞出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必然被认定【没有风度】。
以塔矢家的门第,在古代——
此处参考棋魂同系列的游戏《平安幻想异闻录》。
塔矢祖上,一半是姓藤原,一半姓贺茂。
藤原,就是搞大化改新的那个藤原;
贺茂,就是安倍晴明他师父那个贺茂。
这个出身,必然是混公家圈子的。
一个公家出身的年轻人,陡然有了这样的风评,就别说做棋待诏或者撰书官了——
他除非是个天赋异禀的弄权大手,否则这辈子都得被排斥在权利核心外。
也就是说:
如果在古代,双方十八岁,这么一搞,约等于同归于尽。
哪怕现代,人有十八岁,牵扯到书画院和棋院的风评后,也能闹个两败俱伤。
所以还好是现代;
还好就八岁。
塔矢明子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这么一大堆,总算慢慢缓过劲来了。
“但是……”
她看向儿子。
“但是这样对待女孩子,还是太没有礼貌了!”
塔矢明子:“还故意折断了送过去,你怎么不干脆送个死老鼠呢?直接给人气哭了多省事!”
塔矢亮这边呢,自然不会知道母亲进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都想了些什么东西。
他只听到了训斥,下意识想说她才不会哭——
但转念一想,坚强似乎是个优点,腹诽也仿佛是在夸她。
于是硬忍住了。
“小亮!”
见儿子还会走神,塔矢明子的语气更严肃了。
塔矢亮继续不为所动。
显然,在他眼里,那只是一次很有仪式感的绝交。
塔矢明子就无奈。
其实她假想那么多,确实没有意义,现实里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所以她此时的重点,其实是儿子自身的感受——
小孩子吵架,生气的心情也许是真的,“我这辈子都不要理她了”的想法也是真的。
但真能真多久呢?
现在这么一闹,连道歉后再和好的机会都没了!
塔矢亮依旧不为所动。
他在书桌前坐直身体,直视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
“是她先欺骗我的。”
“她接近我,只是为了能进一步接近父亲——”
塔矢明子抬手打住。
“接近你父亲这点大概没错,但注意,当初是你主动接近她的。”
“……什么?”
塔矢明子叹气。
“去年暑假,你自己在餐桌上提的,说棋社里好像来了很厉害的同龄人,要早点起床,去棋社里等她。”
所以妈妈也特意配合的在周末早起,提前给你准备了早饭。
塔矢亮:……
塔矢亮:“那之后呢?”
“她要是一心一意的追逐父亲,言明想要学习,又或者直接对我说实话,要求引荐——”
想想当初,他抱着礼物兴致勃勃的回来。
结果在棋社一周都没等到人。
他想了想,算了。
毕竟南目那音也有过两三周不出现的先例。
接着等,没人;
再等,还是没人!
超过两个月后,塔矢亮开始怀疑她出现了什么人身安全问题——
2000年,正是美剧《csi(犯罪现场)》开播的年份。
塔矢亮和师兄一起看连环杀人案,看人.口.贩卖网络,看罪犯通过孤儿院买卖小孩。
看着看着就开始做噩梦,有时路过街边的公共电话亭,都会生出替她报警的冲动。
他自己知道这是没道理的,但小孩嘛,钻了牛角尖没办法。
于是后来,塔矢亮还打听着路线,抱着他想作为礼物的花,专门去了趟人偶之家孤儿院。
孤儿院的环境其实还好。
热闹,简单,老旧,但整洁。
在他眼里,约等于一片开出了兰花的旷野。
一个陌生小孩,在外面打量的久了,自然有工作人员出来询问。
主要怀疑他是刚被遗弃的小孩。
于是一边询问,一边又有其他工作人员在旁边窃窃私语。
“穿着打扮不像是故意遗弃,要先报警登记,找一找父母的吧?”
“快傍晚了,送去警局也是要管一顿饭的,直接让孩子在这里吃吧。”
“也好。”
“小南离开后,三四楼间那个屋子空出来了,要是警局不方便,我们这里也可以代为照顾几天……”
说到这里,同伴还没答话呢,那边,那个衣着整洁的妹妹头小男孩,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请问,”男孩走到近前,“小南指的是南目那音吗?”
老阿姨一愣,下意识说:“是的。”
“那么。”
小男孩眉头皱了起来,“被带走是什么意思?”
“她出事了吗?”
老阿姨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小南只是被领养了。”
塔矢亮原地一愣。
就好像体育课上走平衡木,突然歪了一下似的。
男孩原本平和的耳畔,错觉般听到了失衡的风声。
“走了……吗?”
“嗯哼——据说去什么山里了,是开寺庙的人家吧?”
面前的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塔矢亮完全没有听。
他礼貌的告辞离开了。
所以——
“两个多月都不出现,是被领养走了啊。”
领养。
概念本身不算陌生。
但被领养,意味着要跟新的家庭,去自己也不确定的地方。
——她知道棋社在哪里,但未必有机会再回来。
获得新的家人后,她还会得到全新的身份。
——这意味着哪怕他记得“南目那音”这个名字,也未必能找得到原本那个人。
想到这里,男孩在古旧的街区路上停了一下。
他突然有点理解大人口中的“物哀”了。
其实不止大人,大一些的同龄人,也会偶尔说些“一期一会”的话——
仿佛在这个国家,个人的努力,永远抵挡不了命运的冲击。
并且命运永远不干好事,只会和人的意愿背道相离。
塔矢亮原本不屑一顾,毕竟十九路棋盘上,争的就是一线生机——
但此时,看着怀里抱着的,这盆已经注定送不出去的花。
小小的孩子突然就想:
这个,也算是“命运”的一部分了吧?
之后,随着离车站的距离越来越近,街区慢慢热闹了起来。
塔矢亮在街角的零食店里,看到了印着【雪之花】商标的柿子饼。
不是塑封包装,在很精致的纸盒子里,一盒是三只。
他买了一盒,拆开,吃。
依旧是好吃的。
有那么一瞬间,就好像人站在屋檐下看雨时,见水滴无可避免的坠落,所以想抬手去接一样。
塔矢亮咽下柿饼,问老板:
“这个,还有多少,可以全部卖给我吗?”
老板倒没有直接当做是小孩子胡闹——
他不算隐晦的打量了一下塔矢亮的衣着,之后摇摇头,说:
“只剩架子上那几盒了,冬天过去,柿子要下市了。”
至于今年九月份新结的柿子——
那要等制作流程,差不多春天后才会再卖。
“这样啊。”
男孩说着,又咬了一口柿饼。
是记忆里差不多的味道。
但这时,捏着包装纸抬头去看,面前不是棋桌,是柜台;
眼前也不是南目那音,而是穿套头衫的小卖店大叔。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句话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从大人那听来的。
——但又好像刚才关于“物哀”的点一样,他微妙有点懂了。
但怎么说呢。
塔矢亮毕竟是个“向上看”的人。
他理智上,认为领养是一件好事,所以自己可以遗憾,但绝对不该产生“她留下来就好了”的想法。
而感情上——
小孩子总是充满希望的嘛。
塔矢亮想:南目那么会喜欢下棋,说不定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能在赛场上遇到呢?
怀着相对积极的情绪回了家,但晚餐时依旧不是很有胃口。
于是不出意外,他被父亲训了。
塔矢家的家教虽然严厉,但家长都是讲道理的。
塔矢亮试图说明事出有因,比如【我朋友离开了,我有点难过】这样。
但他才说到一半,塔矢行洋就可疑的沉默了。
半晌后,他开口。
“你说的是南目那音?”
塔矢亮:“唉?”
旁边,端水果来塔矢明子只听到了个话尾巴,就疑惑:
“是在说半田家新收下的那个小女孩儿吗?”
塔矢亮再次:“唉?”
塔矢明子被突然转头的儿子吓了一跳,双手握住水果盘,也不由自主的:
“唉?”
就,怎么说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乍惊乍喜,会给人脱力的感觉。
塔矢亮难得不想做什么正事,懒洋洋的坐在廊下看星星。
星星稳定的闪烁,像是天边明灭的灯火。
塔矢亮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没错——
物哀只是一种思想,而真正的命运,就像是蜿蜒的河,必然和其他支流,交汇在某个注定的入海口。
他侧头看向院子,甚至觉得自己抱了一天的那盆兰花,都该应景的因此而开放一下。
对了,花!
塔矢亮当时就站了起来,想跟妈妈说去半田家拜访——
正好可以把花送掉!
结果刚到二楼的楼梯口,就听到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
塔矢明子说:“我最近抽个时间,去半田家看看吧?”
塔矢亮脚步顿时停住。
——按照家里的规矩,他提出计划外的要求,需要付出交换条件(比如不能呆在家里看棋谱,要陪妈妈出去见客人什么的)。
可如果原本就有拜访计划——
那他顺路跟进一下就好了。
但屋里,父亲很自然的否决说:“不必去了。”
“唉?”
“半田正在带她静修呢,一时半会儿不会从山里回来的。”
“静修?”
塔矢明子有点懵:“那孩子不是才十岁吗?还这么小静修……女孩子活泼一点好。”
“她还是不要太活泼了。”
塔矢行洋发出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叹息的气音。
“那孩子打从一开始,就是目标明确的在选人,最初是我,发现我不同意,立刻就转向了半田。”
“她这样的性格,就是要多磨一磨才好……”
剩下的部分,在塔矢亮耳朵里变成了层层叠叠的回音。
他想:
【挑选】是什么意思?
【找我】呢?
【转移目标】算什么?
——如果【最初的目标】是父亲,那我算什么?
小男孩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后楼梯。
啊——
他想:原来是【台阶】啊。
思路走到这里,塔矢亮猛然间回了神。
他感受着庭院里植物的气息,和灯光落在眼睑上的感觉,拒绝再去回忆那种心情。
半晌后,他抬头,重新注视母亲。
“她欺骗了我,不配得到赠礼,所以我决定和她绝交。”
“花只是见证罢了。”
“我没有发火,没有和人吵架,我可以保证事情到此为止——”
塔矢亮认真道:“哪怕以后再见到,我也确信自己可以礼貌的和她交流打招呼。”
塔矢明子:……
不是,你条理好清晰啊——
知道的,你是我儿子,在说小学生绝交;
不知道的,你听起来好像那个模范前任啊!
——糟心前妻虽然没有死,但我会按时给她上坟的,我是体面人。
塔矢明子抬手就拍在了自己额头上。
啪。
“妈妈?!”
塔矢明子摆手示意无事。
她稍微整理了下语言,想问儿子,有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吗?
但转念一想,这个书又是消费主义美国,又是男女关系,让小孩子看显然不是很合适。
于是嘴巴张合了一下后,她选择直说。
“作家菲茨杰拉德写过一句话。”
“【在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告诉我,每当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
说到这里,她停下,看了看儿子,自己补充了一段。
“你会如此生气,鄙薄,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看不惯这种事,也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这点塔矢明子相信。
但并不基于【这是我的孩子,品德值得相信】这样感性的说法。
而是基于这孩子所拥有的【出身】【天分】和【爱】。
出身给予人选择,天分给予人自信,而爱——
爱更离谱了。
爱,给了人承认弱点的勇气。
于是世界一望无际,你依旧可以横冲直撞。
“但回头想想。”
她接上了作家的原话:“【——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优越的条件。】”
接着,是同一个作者的另一句话。
“【人不是生来就平等的】。”
“你们只是在面对世界,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和努力。”
塔矢亮安静听完,哦了一声。
“你是希望我道去歉吗?”
塔矢明子心累。
“我不是在纠结对错,但亮君,人是不能辜负自己的。”
塔矢明子又举了个新例子。
“就好像有人喜爱一尊花瓶。”
“因为是大师的作品,拿到手后就一直夸赞‘不愧如此’,把它摆在床头,每天插鲜花嗅闻香气,似乎只是看到,心情就会变好。”
但很快,这个人发现花瓶是假的,并非大师手作。
于是将其摔碎。
“一开始认不出真假,是他自己自己无能,但说摔碎就摔碎了,仿佛之前获得的好心情都不存在了——”
塔矢亮又哦了一声。
“您认为被欺骗是我无能,还是要我去道歉吗?”
塔矢明子:……
好固执啊这个小孩儿。
塔矢亮:“抱歉了,哪怕是您的要求,我也不会道歉的。”
塔矢明子:“……没有要你道歉!”
“只是。”
母亲看着眼前的孩子,叹气。
“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这么冲动,在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最起码自己去确定一下。”
“确定真或是假,确定曾经打动你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如果存在,又是否还能继续打动你。”
“我只是怕你后悔。”
塔矢明子重复:“亮君,人不可以辜负自己的。”
塔矢亮油盐不进,只是书桌下,慢慢握紧了拳头。
南目那音这边,就很和谐。
她大概能猜到妹妹头的心路历程——
左不过知道了前因后果,然后笃定她是个骗子。
值得惊讶的,只是自己之前在他眼里,居然算是“高洁之人”。
不过预期越高,塌房时反应就越大——
看现在这个架势,估计是脱粉了还要回踩的程度。
“所以。”
南目那音指了指那花,求教师母:“我现在是该哄一哄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