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玲姑娘?”
珑玲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汲隐性情还算正直,没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行,所以很容易就能挣脱出幻象。
珑玲深呼吸,道:
“我知道你偷偷藏滕绛雪宫正手绢的事了你替我挡一下你们自家弟子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滕绛雪本人!”
汲隐:!!
还没等涨红脸的汲隐反应过来,珑玲已经朝着那个叫阿拾的少年而去,一众墨家弟子宛如乌鸦成群追在后面,汲隐想也不想,闪身咬牙挡住。
“阿拾!醒醒!”
珑玲原想故技重施,却发现他周身一层灵光完全将他与外界隔绝,别说碰他,连刀剑都劈不开。
这是心防极重的表现。
隔着灵流,珑玲蹙眉凝视着其中面容苍白的少年,自相识至今,珑玲还从未在他脸上见到如此凝重沉肃的神情。
这不对。
心防极重的人反而很难被幻象所惑,是什么困住了他?
珑玲抿了抿唇,放下了剑,掌心贴住了眼前这道屏障。
身后勉强相抗的汲隐咬牙道:
“你找到出口了吗?阵眼在何处?我们要怎么出去?你——”
话音未落,余光里的身影倏然倒下,珑玲的神思化作一缕篆字,眨眼融入眼前屏障内。
留给汲隐的最后一句话是:
「晚点说,你先顶住吧。」
汲隐:?-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保民而王!”
……什么乱七八糟的?
珑玲仿佛听到一群人激烈争执的声音,然而争论的内容,珑玲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些声音回旋在天际,珑玲缓缓适应着神魂出窍的动荡,脑中有翻江倒海的晕眩感,但这不是她的感受,是这出幻象主人的心境。
黑夜中,珑玲看到了风中扑簌的星星火光。
身着儒服的长者执炬站在明处,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个少年身上,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没有逃跑,也不肯向前一步。
珑玲四下观察。
儒服,山巅,这里是玉皇顶?
阿拾果然是儒家弟子。
“献之!”
为首的老者须发尽白,已是老态龙钟,唤出这个名字后,这个老者竟突然屈膝,当众在这少年面前跪下。
这一跪,山巅立着的所有儒者随之纷纷跪了下去,少年似乎极为震撼,身影颤动着向前半步。
这半步让珑玲瞳仁蓦然睁大。
他的脸……
“献之,黄泉路上你若觉得孤独,玉皇顶太初宫三百夫子,这些看着你长大的老师,皆愿随你殉葬!若是有怨,有恨,你尽管记着,死后来不及清算,那就来世,老师等着你来报此仇!”
老师……殉葬?
他们是阿拾的老师?为什么要杀他?又为什么要给他殉葬?
珑玲本就困惑的思绪被这几句话搅得更乱。
山巅疾风呼啸,扑不灭炽烈火光。
火光中明灭的那张面庞与珑玲所熟悉的阿拾并不完全相同,反而更像梅池春,只是比他更青涩,更不加掩饰,脸上像有什么东西裂开,涌出不受控的恨意。
“我不要谁来给我殉葬!”
他像一头极度愤怒的野兽。
“我凭什么要死!凭什么你们说我得死我就要死!我有天下第一的老师,有肝胆相照的好友,太初宫三千弟子内我最有人缘,九州同辈才俊中我最有天赋!现在你们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走马观花的游戏,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价值就是去死!你们教养我十八年,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心甘情愿的去死,是吗!”
狂乱的夜风将他衣摆吹得烈烈作响,仇恨充盈着他尚且青涩的身躯,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然而他的老师,那名老者身旁的隽秀青年,只是平静地注视他,道:
“是。”
“为天下苍生而死,是你的宿命,我等身为师长无力挽救弟子,还要为天下人逼迫你死,殉葬赎罪,是我们的宿命。”
“君子尽道而死,姬献之,这就是你的道。”
珑玲听见他的声音干脆、锐利,是那种已有死志的人才会有的果决平静。
站在光与暗之间的少年不再愤怒,不再紧绷。
夜风里,他宛如彷徨的魂灵,缓慢地后退,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没有路。
不知感应到了什么,那双幽寂无光的瞳仁忽而越过了跪在他眼前的重重人影,落在了朝他奔来的那个身影上。
……好像有些眼熟。
是谁来着?
谁会这样仿佛不顾一切地向他跑来?谁会这样拼命向他伸出手留住他?
没有。
根本没有这个人。
“这一切都是假象,我们在青铜城城外的大阵内!你还记得吗?你必须记得!否则不仅破不了阵,我们都会困死在这里!”
崖底凛冽寒风如刀割过面庞,珑玲用尽全力,才赶在他跌入悬崖之前握住他的手。
然而就在双手交叠之时,一股更大的力量紧紧地反攥住了她,却并不借力起身,而是用力地将珑玲顺势向他怀中拖拽,两个人一同朝深渊倒去。
脚底悬空的一刹,冰冷的发丝在狂乱风流中勾住她的面庞,错愕不已的珑玲看到他唇边浮现出一个平静而疯癫的笑容。
“那太好了。”
“那就请君,随我一同赴死吧。”
失重的魂灵被飓风裹挟,就在珑玲真的生出一种濒死感时,脚下突然变成了实地。
阿拾的身影不见了,黑暗褪去,头顶苍穹一碧如洗,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商君方升」的灵域,因为珑玲眼前的牌匾赫然写着“高山仰止”。
这里是玉皇顶,儒家太初宫,她并没有带着阿拾破除幻象,反而被他拖进更深层。
“献之师兄!师兄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切磋指点一下啊?后天可就小考了!”
顺着众人目光,珑玲一眼就瞧见了与一群儒家弟子并肩而行的阿拾。
少年乌发微鬈,身姿挺拔,因个子高的缘故,步伐比旁人略慢一些,面上始终噙着三分散漫笑意,他不怎么开口,只是偶尔搭话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周遭同伴总能立时开了笑脸,他却神态如旧,虽然笑着,却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并不热络,有种随波逐流的冷淡。
不知怎么,幻象中的阿拾看上去竟比平日更像梅池春。
“师妹快看!那个就是梅院的姬师兄,是不是风姿出众,见之难忘?”
站在原地的珑玲被身旁人碰了碰,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自己说话。
……等等,跟她说话?
珑玲低头,看到了身上月白色的儒家门服。
修为高点的灵修都知道,破除阵法灵域之类的东西通常有两种办法。
一种是自内而外,只要阵内之人脱离阵法控制,找到阵眼可破,第二种就是自外而内,只要灵气够强,就能反过来掌控此阵,通常只有四境灵修才会这么做。
因为,一旦实力不济,还要强行反控,即便能侥幸成功,也会两败俱伤。
这里的幻象从方才肃杀晦暗的气氛,一下子跳转到了此刻风和日丽的场景,显然不是「商君方升」给阿拾的审判,是他正在尝试反控师月卿的大阵。
他,一个一境灵修,试图反控四境灵修师月卿!
珑玲抿紧了唇。
身旁女弟子还在拖着腮痴迷打量,却见一道矫健轻巧的身影已经翻过栏杆,速度飞快地朝着广场上那道众人簇拥的身影而去。
他察觉到什么,视线一转,迎接他的是一阵犹带茉莉香的清风……和一记将他整个人揍翻在地的重拳。
侧着脸跌坐的梅池春缓缓抬眸。
逆着光的少女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她胸前呼吸起伏不定,一贯平淡的语调带着薄怒,再一次伸手握住他,道:
“起来!回家!”
第19章 第19章分量
“看来你们法家的灵域,也不过如此。”
银冠紫衣的身影跨入殿内,卷来一丝云水烟混着杜衡草的气息。
一撩衣袍,蔺青曜在师月卿对面落座,看着棋盘上被其他棋子困杀的两颗白子。
“这两个怎么了?”
女使神色微妙地看了眼自家小姐,蔺大人还不知道其中之一就是那个珑玲呢。
师月卿答:“「商君方升」量罪行罚,原本是想利用行罚时激发的戾气,让他们不辨敌友,自相残杀,没想到一个从幻象里挣脱,另一个更不怕死,想要与我争夺「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蔺青曜剑眉微蹙:“是墨家的哪个统领?汲隐?还是滕绛雪?”
一旁添茶的女使提了口气。
“两个一境灵修,无名小卒而已。”师月卿轻描淡写道。
蔺青曜原本略带凝肃的眉头蓦然松开。
“这也值得你耽误那么长时间?”蔺青曜漫不经心地脱口而出,“从前珑玲刚晋升四境时,对付四境巅峰的梅池春也不过就三日。”
女使垂下的眼眸里有忿忿之色,师月卿却神情自若:
“你最近似乎经常提起珑玲姑娘。”
蔺青曜突然收声。
“毕竟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下属,若心中实在难舍,也不妨稍稍低头,礼贤下士从来都是一桩美谈。”
“向她低头?”
蔺青曜冷声嗤笑,面色阴沉:
“我从子午道刚赶回来便彻夜调阅辟兵术内的秘法,替她找到恢复灵气的办法,结果她宁可变成废人,也不肯杀梅池春的妹妹,我还要向她低头?到底谁是主,谁是仆?”
师月卿轻颦黛眉:“可毕竟,珑玲姑娘替你立过大功,听说你们初入巫山的第一战,珑玲姑娘居功至伟。”
蔺青曜微微出神。
浮现在脑海中的,并非那日珑玲拖着囚车里的梅池春风光归来的模样,而是她自己尚未来得及梳洗沿途风霜尘灰,却先将从东君那里讨回的蔺氏秘术,郑重交还给他。
她说——
少主,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用去偷去抢,再也不用躲藏苟生。
迟早有一日,我们会向九州,讨回蔺氏灭族这笔债。
当时的神情,语气,每一个细节,蔺青曜都历历在目。
发誓的是她,违誓的也是她!
就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良心,她背弃了他,也连带着背弃了蔺氏的血海深仇!
师月卿看着蔺青曜视线落在她身上,下一刻,一股强劲的灵气顺着奇经八脉浸入她仙基。
“有我相助,你会扶摇直上,站得比她更高,更稳。”
师月卿缓缓绽开笑容:
“好。”
熏炉吞吐的香雾笼罩棋盘,穿过杀机重重的棋局,「商君方升」的幻象内,方才还晴空万里的苍穹,此刻风急天暗,乌云密布,云层后,又有那些儒者的声音回响。
珑玲望着天,心中暗道不好。
不知为何,师月卿对「商君方升」的掌控力变强了。
阿拾不知天高地厚,放任自己的神思与幻象高度融合,成则破阵,败则彻底沉沦,现在想将他拉出这个幻象已经来不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必须加固这方幻象,不能让师月卿再将他们拖回刚才的山巅!
“回家?”
被揍翻在地的梅池春顺势支起一条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道:
“这位小师妹,玉皇顶就是我的家,你要我随你去哪儿?”
珑玲还没来得及回答,头顶一声震天骇地的雷鸣响彻云霄,天地在这一道巨雷之下骤然扭曲,珑玲的视野再次清晰时,发现周遭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
书案,笔架,悬着“仁义礼智”的四字牌匾。
珑玲的目光越过一个个端坐书案前的背影,一位端方持重的隽秀青年手执书卷,缓声道:
“今日不讲炼化本命字诀之术,我们讲太岁污染九州前,最后的王朝之主,周灵王。”
“周灵王乃周王室第二十一代君主,也是最后一代君主,他昏庸无道,贪图享乐,置百姓疾苦不顾,实非明主。”
“他的长子姬弃,虽然销声匿迹时只有五岁,但已初露聪颖之相,若非太岁降世,九州裂变,他本该是真正民心所向的下一代天子。”
珑玲适应得很快,因为她一侧身,就看到了与她共用一张书案的阿拾。
这个跟梅池春有八成相似的少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便似乎觉得无趣般垂下眼眸,他把玩着掌心一点墨汁,灵气流转间,墨汁凝成笔划凌厉的篆字。
字如心境,和上一个场景见到的阿拾比起来,此刻的他心境已经开始动荡。
珑玲动了动唇,刚要唤他阿拾,想了想,小声道:
“师兄?”
“怎么?”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炼字。”梅池春淡淡解释,“听说老师二十岁就从儒家十六字诀中炼出第一个本命字诀,已是儒家天才,我怎么觉得我这两日就能炼成呢?”
珑玲不习惯听课时在底下偷偷做别的事,一边分身盯着上头的儒者,一边小声同他说话。
“你很敬重你的老师?”
梅池春瞥她一眼:
“你还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你新来的吗?整个玉皇顶谁不知道,最不尊师重道的弟子就是在下,儒家门规一千条,我进学第一年就犯了其中九成,老师没把我赶下山,纯粹是看在我天赋卓绝的份上。”
珑玲道:“那不是还剩一成吗?说明你心里还是记挂着老师的教诲的。”
“门规禁的都是吃喝嫖赌,我没犯的那一成不是记挂老师的教诲,是记挂我的未来道侣,我样样都要最好的,道侣自然更是,吃喝赌都不打紧,但剩下那个万不能沾,若被未来道侣嫌弃,岂不是因小失大?”
珑玲看着他脸上三分玩笑七分正经的笑意,怔怔有些出神。
幻象里的阿拾真的和平日不太一样。
若非眼前少年出身儒家,是实打实的儒家弟子,她真的会把阿拾与梅池春当做同一个人。
“老师,天下人都说周灵王与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沉于洛水而亡,为何我们还要寻找他们?即便他们还活着,找到了他们,太岁仍然肆虐九州,要如何恢复周室,挽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除了珑玲与梅池春,其他人都听得极专注,还能出言发问。
儒者静静望着提问的那人。
“要挽救百姓于水火,自然首先是要令天下再无太岁,花重开,水长流,九州每一片土地都不再有瘴气污染,不再有邪祟降生。”
那人问:“……太子姬弃可以做到?”
“只要他愿意牺牲性命,他可以做到。”
他语义晦涩地回答道。
珑玲本想继续追问阿拾与他老师之间的恩怨,听到这句话,忽而联想到了山巅上的那番对话。
一会儿要阿拾死,一会儿要太子姬弃死,这儒家到底是仁者还是杀胚?
“他要是不愿意呢?”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突然出声的珑玲,她的声音并不强硬,平静中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
炼化着掌中墨字的梅池春也昂首,看向她小巧而坚毅的下颌。
青年儒者神情寂然,淡声道: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觉悟。”
珑玲想了想:“可你方才不是说,周灵王和太子姬弃都死在洛邑宫变了吗?
周王室亡了,洛邑的宫阙也付之一炬成了废墟,没有国土,没有宫阙,没有臣民,这样的君,也叫君吗?”
儒者看着珑玲,底下弟子悉悉索索,交头接耳。
儒者终于开口:
“即便不是君,他有这样的能力,难道不该做这件事?”
珑玲道:“我若是天下苍生,我觉得他该,但我要是他,我会想‘去他大爷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死’。”
对面沉默许久,那张凝肃庄严的面庞隐约有一丝笑意,但又仿佛只是错觉。
“若牺牲一个人,就能救全天下的人,你认为这是错误的?你可知道天下苍生的分量?人命的分量?”
窗外苍穹阴云密布,云层后有隐雷酝酿。
珑玲疑心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可一扭头,旁边的少年收起掌中墨点,托着腮饶有兴趣地凝视她,仿佛正等她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
珑玲注视着他的双眼。
“我切开过王公贵族的头颅,也刺穿过寻常灵修的心脏,我从前觉得他们的命都一样轻,轻得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走,后来我发现,他们的命也很重,哪怕是死在自己手里的人,无论怎样后悔,人一旦死去,就不可挽回。”
“人命就像天平上的铜权,你若不给一个铜权赋予重量,其他与它同样的铜权再多,又怎么会有重量?”
言语掷地有声,少女浓黑眼眸亮如水洗,烫得灼人。
隐雷在云层后翻涌,仿佛在与什么碰撞。
站在珑玲面前的儒者,面上神情突然一寸寸裂开,他抬脚,缓缓朝着珑玲走来,周遭一切景物都在他身后掀起的飓风中撕裂成齑粉。
幻象崩塌,失败了吗?
师月卿已完全从阿拾手中夺回了「商君方升」的掌控权?
珑玲看着那人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但他仍未停下脚步,逼近到一个退无可退的距离时,珑玲毫不犹豫地聚气拔剑——
那身影却缓缓蹲了下去,伸手拍了拍她裙摆。
再抬起头,已是一张带着点无奈,又有些幽深晦涩的俊朗面庞。
“我哪儿给你踩脏了?骗子。”
珑玲蓦然浑身一轻。
“……阿拾?”
他轻笑着嗯了一声,又转头朝头顶正在片片碎裂的苍穹望去。
“有人在背后给师月卿灌注灵气,我才差点被她压制住,打不过就找外援,就这还敢说自己是战胜了司狱玲珑的新一任九州第一强者?”
梅池春收回视线,这位前前任九州第一,对着前任九州第一,漫不经心道:
“你攻,我护,撕烂这破阵,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第20章 第20章游戏
“汲隐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与汲隐并肩作战的一名墨家弟子朝身后看了看。
“我现在是能听见别的声音的样子?”
灵气横扫而过,将这些杀气腾腾攻来的墨家弟子震退,汲隐呼吸急促,身后是完全失去意识的珑玲和阿拾。
还好又有四名弟子破除幻象醒来,否则光他一人根本护不住他们俩。
可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操控大阵的幕后之人不知为何只攻击珑玲姑娘,而珑玲姑娘又潜入了那少年的幻象中,大有一副救不了他就一起死的架势。
汲隐咬牙:
“一口气拿了那么多人的令牌说要给我们墨家当临时工,到底是谁在给谁打工?再不出来,别说是钱,连命都……”
“墨家一诺千金,你敢少我工钱,我就敢告到你们钜子面前!”
碎裂声和少女清冽嗓音同时炸响,汲隐瞳仁放大,回头一看——
“珑玲姑娘……他怎么了?”
汲隐看向被珑玲搀扶的少年,他身量高,长臂绕过珑玲肩头松松垂下,压在她身上如玉山倾倒,但体格清瘦的珑玲却像一根支柱般稳稳撑住了他。
“阿拾已夺回「商君方升」的掌控权,待会儿我会让阿拾召来阵眼,你们合力劈开,就能破此大阵。”
汲隐还在打量脸色苍白如纸的梅池春,忽然反应过来。
“此阵名为「商君方升」?你怎么知道的?”
还有,夺取大阵的掌控权?
这两个一境灵修是怎么做到的?
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尚未追问,珑玲已看向身旁少年。
指节如竹,二指并诀,梅池春低声念出珑玲所说的咒令:
「以刑止刑,一断于法,理官之命,莫敢违逆,阵灵如律令敕,召来。」
被大阵控制的墨家弟子全数停下了动作,天地动荡,汲隐等人抬起头来,一方青铜斗器穿过白雾,缓缓自苍穹降下。
众人欣喜道:
“这就是阵眼!”
血溅棋盘,蔺青曜看着眼前突然呕出一口血的师月卿,起身扶着她的肩问:
“怎么回事?”
师月卿面容苍白,盯着染血棋盘上的那两枚白棋道:
“出了点意外,「商君方升」不受我控制了。”
她知道其中一枚白棋是珑玲,也知道她闯入了另一个人的幻象中。
师月卿本想全力施压将这二人困杀在幻象中,却没料到,这个与她抗争的幻象主人,却不知为何突然神魂力量暴涨,直接冲破了她的压制。
珑玲身旁的人是谁?
谁会助她?
师月卿挡下了替她擦拭血痕的女使,言简意赅对蔺青曜道:
“青曜,速速命季衍等人暂时撤离,他们要开始反攻了。”
一线牵的蛊虫在掌心动了动。
墨家青铜城外驻扎的季衍有所感应,他摊开手心仔细辨认楚地来的消息。
在阵外守了大半夜的副官与敕命鬼狱的几个狱官闲聊。
“这位月卿大人可真是算无遗策,墨家这些弟子就跟蚂蚱似的,真就一个个自己就往我们的大阵里跳。”
“这一战大胜回去,一整年的功绩都满了吧?”
“那肯定的,月川城夺城,杀墨家统领萧离,这一战要是再斩副统领汲隐和这一队墨家弟子,无论青铜城攻不攻得下来,对墨家都是重挫,这功劳算起来,不亚于当年玲珑大人斩杀那位兵家诡将。”
“以前玲珑大人只会带着我们去杀那些邪祟,这些脏活累活,干到死也赚不上几个功绩,巫山每年论功行赏,咱们敕命鬼狱别说受赏,邪祟杀得不够数,还得被淘汰出去——杀诸子百家的这些弟子不比杀邪祟轻松?今年功绩轻松到手,不用担心年底被清算踢出去了!”
副官闻言咧嘴笑道:
“所以我跟你们说,跟着月卿大人准没错!”
一时赞同声无数,季衍却拧紧眉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因为解读出来的消息,说的似乎是:
「先行撤离,寻找时机再行伏击」
命令极其简短,毫无前因后果,蛊虫传讯的弊端就是这样,内容越长,消息传递的时间差也越长,所以为了及时将消息传过去,讯息往往残缺不全。
季衍看了半天难以理解。
他们现在正占上风,撤离是什么意思?
“——不用解读了,她的意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声音响起的同时,季衍猛然抬头,围守在外的巫山巫者也全数将目光投向无声无息出现在浓雾中的身影。
“不好!”
季衍倏然起身,还没来得及下令,只见数百箭矢穿过澄明月色,如黑雨密密麻麻落下。
伴随黑雨而来的,还有一道迎面劈来的剑光!
季衍迅速错身,剑气却只是从他掌心一掠而过,剑端碾碎他掌中蛊虫的下一刻,它衔着血珠,不过眨眼就贯穿了季衍身后之人的胸膛。
“副……”
整个过程不过一息时间,季衍周围已有许多被灵弩贯穿的尸首,在箭雨掩护下近身的幕篱少女甩掉剑上血珠,死不瞑目的副官睁大眼倒在她的脚边。
就连其他死里逃生的狱官们也一时失了言语。
幕篱覆面的少女看不清模样,她手中只握着一把连剑柄都没有的剑,但不妨碍她以神鬼般的速度夺人性命。
她道:“师月卿
是叫你们快逃,再不逃,就逃不掉了。”
看着她的背影,季衍莫名想到了一个人。
这样纯粹只为杀人而生,没有半分多余花招的剑技,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可——
那个人不是灵气尽失,成了废人吗?
季衍定定看她:“一境灵修?以你的实力说这种话,会不会太狂妄了?”
语罢,他倾身攻来。
身为三境灵修的季衍固然还不能创生自己的灵气,但调取天地六气的能力已入至臻。
「晦」之气带着吞噬一切的压迫感,剑鞭缠住珑玲手中长剑的一瞬间,珑玲体内六气迅速被他夺取,季衍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松。
果然,这么弱,不可能是她。
她只是身法快,方才又借了墨家灵弩替她开道的势而已。
“你知道你为何卡在三境巅峰无法迈入四境吗?”
珑玲看着缠绕在她剑身上的剑鞭忽然开口。
季衍眸色一凝。
“你心思太重太杂,这样下去,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喜怒极少形于色的季衍难得露出一个冷笑。
“一个一境灵修还妄言指点我!”
剑鞭拖拽着长剑,将珑玲整个人甩向地面。
季衍没功夫和一个无名小卒较量,这些人里面唯一算得上对手的,唯有一个与他同为三境巅峰的墨家统领汲隐。
季衍冷声道:
“她就交给你们,其余人随我……”
意识到什么,季衍蓦然回头,这才发现本该在前面的汲隐不知何时已经绕行到他们后方,正带着墨家弟子前后夹击他们!
墨家弟子一向擅机关而不擅正面迎战。
是谁在背后指挥!
此刻却不容季衍深究,余下的巫者已经不足七成,真要是让汲隐围杀成功,再想翻身就太晚了。
季衍认定指挥的人是汲隐,毫不犹豫俯身冲去,然而行至半途,眼前又飞来那道戴着幕篱的身影。
“怎么又是你!”季衍咬牙切齿,“滚开!我没功夫在这儿陪你游戏!”
底下忽而传来一阵低笑。
季衍余光扫去,这才发现混战之中,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蓝衣少年倚着树干,那人一双狐狸眼弯弯,纵然脸色苍白,笑意里却有种能轻易挑人怒火的轻慢与讥诮。
“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只要我想,莫说这里,这天下都是她的游戏场。”
季衍愣了一下,旋即嗤笑:
“黄口小儿,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他收回视线,长臂一震,剑鞭如游龙缠绕而上,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住了少女手中那柄杀气腾腾的剑,季衍正欲碎了她那把剑时,突然面色一变。
灵气覆剑,冲开了缠绕剑身的剑鞭。
怎么回事?
一个一境灵修怎可能冲开他的剑鞭?
那样的灵气,简直就像——
幕篱下的那双眼很亮。
她看着自己剑身上流转的灵气,属于一境灵修的驳杂之气被季衍的剑鞭吸走,但还有一缕气是季衍无法吞噬的,那是属于曾经四境巅峰的珑玲所创生的灵气——「太阴寒水」。
这一次,比之前迎战墨家钜子时更加纯粹。
即便只是从被封的仙基中强行逼出来的一缕,也和无法创生灵气的三境灵修隔着一道天堑。
季衍心中惊骇,却并不慌乱。
不管她用了什么歪门邪术,一境之力也绝不可能与三境灵修抗衡。
他侧身避开她的剑锋,重调灵气,正欲全力绞杀珑玲时——
梅池春冷睨着那个方向,道:
“尾阵,护。”
这手段,是兵家的人?
季衍意识到的同时,居尾阵的墨家弟子速度极快地向季衍攻去,季衍根本没防备身后,整个人冲翻在地。
还没等他起身,剑气如影而至,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季衍左支右绌,应付得略显狼狈,要是实力不济败了他绝无二话,但这种打法是个人都忍不了。
“卑鄙无耻!是男人就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你们巫山的人也配称堂堂正正?”
梅池春讥讽道:
“刚才那个阵法,是你们巫山那个叫师月卿的人布下的吧?阵法是借来的,灵气是不够用的,我听说几个月前师月卿大败司狱玲珑,我很好奇,就她这点给司狱玲珑提鞋都不配的水平,是用什么阴谋诡计赢的?”
幕篱下的珑玲长睫微颤,沉默不语。
一名敕命鬼狱的狱官却在混战中高声道:
“月卿大人年纪轻轻便是四境灵修,她的水平你这辈子都望尘莫及!哪儿来的痨病鬼敢诋毁月卿大人……哎呦!”
听到后半句话,珑玲回首一剑,将那人震出人群,在树干上重重砸晕过去。
面色苍白的梅池春笑意不变。
“我听说,司狱玲珑出任何任务都是拼杀在最前面的那个,从没有坐镇后方让手下人替她的功绩拼命的道理,我是不知道她什么水平,但问题是,她敢踏出巫山十二殿,让我瞧瞧她是个什么水平吗?”
少年朗声传彻四野,珑玲心底的某根弦也似乎被他的话拨动。
原来是这样。
当初秀秀问她,想不想重回巅峰回到巫山将师月卿打得落花流水,她毫不犹豫地说不想,秀秀觉得她是嘴硬,珑玲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想。
她那时不肯杀秀秀破除心障,恢复灵气,巫山绝不会让世人知道他们失去了九州第一强者,即便不是师月卿,巫山也会找一个人取代她的一切荣耀和头衔,确保巫山地位不可动摇。
她一直清楚这点。
她只是突然明白,原来不是她宽宏大量不恨师月卿,而是因为,她介意的是其他东西。
她落败那日,敕命鬼狱的那些旧日同僚毫不犹豫地与她撇清关系,仿佛生怕被当做司狱玲珑的旧部,不能得到新任司狱的重用,撇清关系后还得踩上一脚,方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立场。
和师月卿相比,她与他们在巫山敕命鬼狱共事百年,也曾出生入死,尽力相护。
珑玲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哪怕别让她亲眼看见,亲耳听到呢?
“跟他废什么话!赶紧突围!是想都死在这里吗!”
季衍忍不住怒喝。
压在他上方的珑玲歪歪头,没什么表情,平静道:
“他们我是不知道,但你今天,应该是一定会死在这里的。”
忽而一阵风吹过,恰好掀起她垂下的幕篱,让季衍一瞬间看清了那双叫他无比熟悉的眼。
“玲……”
“不是玲珑,是珑玲,这么多年在蔺青曜身边共事,你还是记不清我的名字啊。”
她一声轻叹,季衍的瞳仁却因震撼而颤动。
令他震撼的并非珑玲的样貌,而是她在这一刻突然猛增的灵气!
那样汹涌澎湃的速度,根本不是短时间能调动来的天地六气,更像是——
离圣者只差一步之遥的陆地神仙,属于四境巅峰的司狱玲珑才会有的磅礴力量。
她的禁制,松动了。
“珑玲大人——”
她想起在巫山第一次见季衍时,他微笑着对她说,同在蔺大人手下,还请玲珑姑娘多多关照,日后都是一家人,出任务时若有需要,千万别客气,尽管说。
后来也是季衍,他对蔺青曜道:
玲珑大人既然不愿恢复灵气,就是一颗废棋,还望蔺大人莫要心软,当务之急,是尽快寻找下一任敕命鬼狱司狱,不能让其他殿主找到机会,趁机动摇蔺大人的位置。
这一次,季衍终于叫对了她的名字,但也是最后一次了。
从眉心处劈开的缺口溅起温热鲜血,有一滴落入了珑玲眼中,她眨了眨眼,在一片血色的视野中看到蓝衣少年的身影在她身边半蹲。
“玩得开心吗?”
珑玲望着他,任他用绢帕将她脸上的血擦干,动了动唇:
“还行。”
梅池春点点
头,又拍了拍季衍仅剩的半张脸,笑道:
“你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