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昏黄的路灯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排向学校外走去。足音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校园里,驱散了冷清。
Bryan伸手去拉哥哥的手,周珞石只是啧了一声,并未像往常一样拒绝。
“哥哥,另外三首诗词的备t……备用,回家后您再检查。”
“嗯。”
“哥哥,您吸入烟,居然?从什么时间?”
“哦?你又要去告状?”
“没有!没有!我永远不会了!您教教我,我也想学。”
“学点好的。”
“哥哥是最好的。”
“呵。”
“哥哥,请释放我的黑名单,好吗?我想视频您。”
“看你表现。”
“我即将表现完美。”
“光说可不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Bryan从兜里掏出一袋小饼干:“每周三食堂会有,极其好吃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声,略微低头,吃下了弟弟喂到嘴边的花瓣形饼干:“极其和非常是同一个意思,语义重复,只说一个就够了。”
Bryan很乖地点头:“我记住了。”
路过小吃店,周珞石给弟弟买了根烤肠。Bryan举着蘸了辣椒的烤肠:“第一口给哥哥。”
“腻歪。”
周珞石咬了一口后,Bryan欢欢喜喜地吃着剩下的烤肠。
路过甜品店,周珞石又给弟弟买了块海盐芝士千层,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到街尾,蛋糕也吃完了。
周珞石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角:“还挺好吃。”
他从裤兜里摸出钱递给弟弟:“我记得蛋糕柜里还剩最后一块儿来着,你跑快点。”
等Bryan带着新的海盐芝士千层回来,周珞石已经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板儿旁,吃着老板刚端上来的酸辣粉。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硬生生步行回到了家。
当晚,洗完澡的Bryan站在哥哥的房间外面,颤抖的伸出手,如拆开圣诞礼物般虔诚又紧张的轻轻推门。
门开了。
他强忍激动说:“哥哥,你默许我分享您的床,是吗?”
周珞石正趴在床上玩游戏,闻言懒懒地说:“我忘锁门了,你把门带上,然后出去。”
Bryan嘿嘿傻笑着,跑过去蹲在床边,下巴搁在床沿看着哥哥的脸:“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好吗,哥哥?”
周珞石抬手敲了他一个脑瓜崩:“有没有好好学说话?语文课怎么上的?”
“我错了,我表达的中心思想是,看看哥哥身体上的伤口。”
“早都好了。”
“请让我确定。”
游戏里的小人儿死了,周珞石把手柄一扔,翻了个身仰躺着,随意地撩起睡衣下摆。
Bryan凑近了看,肋骨下面的淤青果然已经消散,只留有淡淡的印痕。他嘴里念念有词。
“你在说什么?”
“我说哥哥以后都不会再生病,受伤。”Bryan摸了摸那处,又向腰侧划去,掌心抚过腰骨,落在那块形状漂亮的肌肉上。俗称人鱼线的腹外斜肌在他身上格外好看,稍一用力,肌肉的漂亮轮廓就凸显出来。Bryan屏住呼吸,偷偷的摸,他从打架那晚起就开始想摸了。
屏幕上的小人儿又死了一次,周珞石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低头一看:“你摸什……”
“我错了!”Bryan立刻跪直,积极大声地承认错误。
趁哥哥还没发落,他恋恋不舍地迅速摸了最后一下,把哥哥的衣服扯下来盖住,又说了一遍:“我错了。”
周珞石眯了眯眼睛,危险地盯着他,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Bryan熟练的开始检讨:“我的错误在于肌肤之亲,没征得你的同意在肌肤之亲前,无论如何肌肤之亲已经完成。请哥哥为肌肤之亲惩罚我,我心甘情愿为肌肤之亲受惩罚。”
周珞石上下打量他一番:“从哪里学的半吊子成语?”
Bryan心虚地说:“B人不才,自学成才。”
“少看点古装言情剧,我们现代中国人不兴这么说话。”周珞石被他逗得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转瞬即逝,“还有,那个词叫鄙人。去吧,抄一百遍给我看。”
Bryan高高兴兴的领了罚,从书桌里拿出本子和铅笔,抄之前又问:“哥哥,肌肤之亲不惩罚吗?”
他决定了,肌肤之亲是他现在和未来最爱的成语。
周珞石说:“肌肤之亲不是这么用的,这个词不适合现在的你学。还有,以后不许再摸我的腹肌。”
Bryan心酸地问:“那谁可以摸呢?班长可以摸吗?我不被允许摸,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喝green tea吗,我立刻去喝三吨green tea,dundundun。”
“谁都不能摸,我怕痒。”周珞石说,“闭嘴,抄词儿。原因是因为不能同时用,这是病句,教过你多少次了?”
一个小时后,两人躺在黑暗中,Bryan侧身抱住哥哥的一条胳膊,眼睛发亮地问:“那么,谈情说爱,是吗?现在,我们?”
周珞石掩唇打了个呵欠,困得不行:“谈情说爱也不是这么用的。闭嘴,睡觉。”
Hug and kiss,in the dark. Bryan想,原来是少了kiss.
他说:“那哥哥会教我吗,这个成语?”
“以后。”
很快,平稳的呼吸声响起。
*
“谈情说爱可不是这么用的。”
十一年后,Bryan再次听见了这句话。
他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电梯门缓缓关闭,两扇门即将吞没那个背影,他按了开键,走出电梯,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冬天的清晨雾蒙蒙的,周珞石穿过一条花园小径,来到车旁。一瞬间的并肩,他垂下眸目测出了身高差,大约三厘米。
身边的人显然也在做相同的估量,似乎有一丝丧气。
周珞石唇角微勾:“谁让你不喝牛奶?”
说完,他拉开副驾车门上了车,扣上安全带。
Bryan在原地站了两秒,拉开车门上车,在零点五秒内,他的目光迅速掠过车饰、储物箱和手刹,没有口红,也没有暧昧的香水味。他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
周珞石似乎压根不担心他会找不到路,上车后就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泰然自若地闭眼补觉。
Bryan沉默地发动车辆,深呼吸平复怒气。
他在气他自己。
他在最无力的年纪被一群黑衣人押送到A国,见识到了顶级财阀家族的势力是如何惊人。金钱,武器,监视,武力,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一次次逃离,一次次被捉回,地下室里的惩罚,鲜血,暴力。一次次的尝试与失败并未让他放弃,真正让他心死的是几张照片。
“You can’t go back to someone who doesn’t want you to be back,my young master.”荷兰管家指尖轻轻敲击桌上的照片,微笑说道。
照片上,他日思夜想的哥哥与一个女人并肩谈笑,手里提着新鲜的蔬菜。
另一张,英俊的男人与美丽的女人坐在餐桌前,桌上有一束花。
自那之后,Bryan沉默地开始接受管家安排的一切,体格训练让他的格斗技巧变得纯熟,严格的饮食搭配让他的身体发育迅速。一天中有数不清的课程,枪/支组装、射击、格斗,金融、信托、期权,数不清名词从陌生变得熟悉。禁止上网,禁止外出,禁止与外人交谈。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回想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那时哥哥念大二,察觉了他隐秘又直白的爱恋,冷落了他整整两个月。他冒着暴雨在宿舍楼下等了三个小时,获得了哥哥冷淡的一瞥。
而后他在被窝里磕磕绊绊地背《春江花月夜》,感受着哥哥的体温,一遍遍地说,哥,请您理我。
春江花月夜,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只记得一句了。
可怜春半不还家。
失去了学习中文的环境,没有人与他说中文,他的中文坏得太快了。
他的沉默与服从令掌权人满意,渐渐的,他获得了一些自由。他暗中蛰伏,算计,布置,终于在第七年抓住了一个破绽,一举控制住掌权人,将权力的交接彻底提前。
他只是想回来看看,问问他朝思夜想的人,那年选择放弃他时,是否有过犹豫,哪怕是一丝。
他本以为经历过血腥、暴力与挣扎,他已彻底心灰意冷,心硬如铁。
可他居然在委屈。
“弟弟,你的中文已经完全坏掉了。”
“你的成语也完全坏掉。”
他竟然在为这两句话而委屈。
为他时隔多年仍被这个人轻易牵动心弦而委屈。
他想说,怪谁呢?
Who is to blame?
Bryan紧抿着薄唇,车速如飙。
一只手伸过来,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臂:“四十。”
手臂如过了电一般的酥麻,他踩了刹车。
“前面右转。”周珞石看了看腕表,“现在是九点三十,和客户约在十点。五分钟后到事务所门口。如果你想和我说话,我们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一路沉默,五分钟后,车子停在逢春心理咨询事务所门口。
Bryan降下车窗,熄了火,沉默地松开安全带。
周珞石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局面,并不说话,只悠悠地把座椅调低,更舒服地倚靠着。他摸了摸烟盒又放开,似乎觉得今天抽得太多,便只是拿了颗薄荷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
九点五十。
“谈情说爱。”Bryan终于开口,“你说不是,哪里合适呢?”
车内光线不足,周珞石看着他:“你的理解是什么?”他语调沉稳,语速偏慢,像他在面对客户时那样的耐心。也是过去那些年里从未有过的耐心。
“Hug and kiss,in the dark.”Bryan慢慢地说,“就像,你与班长,那样做过。”
“Your first kiss……”他一字一句,“夜晚,对吗?化学集训,标准间,你生气很,第二天。”
知道自己的中文被嫌弃,他克制地一个词一个词往外吐。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他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词语,末了竟有些惊奇地笑了一下:“你看见了吗?”
Bryan只当他是默认,顿时全身紧绷,咬牙切齿:“No.”
“没看见,就不要瞎猜。眼见为实,这个词我应该教过你。”距离与客户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周珞石拉开车门下车,“初吻是被谁偷的,你不是最清楚么?再教你一个成语,贼喊捉贼。”
第22章
Bryan僵在原地。
他的中文口语变得极差,可他的听力并没有退步多少,所以他一瞬间就理解了周珞石那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不敢相信。
在周珞石上大学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一场最无望又悲苦的暗恋。
地理位置的远隔,让他整整一个月才能见到哥哥一次。大学生活又是那样的自由、欢笑与开放,他坐在初中部的教室里心急如焚,抓耳挠腮,生怕下一次见到哥哥时已是沧海桑田。
在每个月仅有的两天见面时间里,他铆足了劲儿刷存在感。
买同款沐浴露,同款洗发水,甚至是同款衣服。
在宿舍叠被铺床,舍友们全都眼熟了他,给他取了外号叫“自家养大的童养媳”,周珞石只是戏谑地一笑。
周珞石和别人出去吃饭,他剥虾剥蟹剔鱼刺,只是希望哥哥能记得他的一点好。
他内心是绝望的,从没觉得自己能战胜任何人,只是靠着近水楼台,悄悄地偷取一些拥抱、拉手和肢体接触。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周珞石给的越来越少。
可是……初吻?
他不敢想,更何况是一切都已碎裂的今天。
大年初六,事务所里弥漫着一种不想上班的氛围。昨晚宿醉的众人神情迷茫,端着咖啡宛如游魂。
周珞石在大厅撞见了胡子拉碴的孙海,此人一脸憔悴,和他对视了两秒才回过神来。
“周哥,你昨晚咋走恁早?”
“有点事情。”周珞石说,“你这是喝了多少?”
孙海苦笑:“你不在,他们就只逮着我灌酒,你要负一半责任。”
周珞石心情很好的样子:“行,改天请你吃饭。”
两人高中就是铁哥们儿,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时,周珞石没少被孙海在大晚上叫出去喝酒,这哥们儿太能失恋了,每次失恋都借酒浇愁哭天喊地。周珞石记得的就有十几次。
“我再也不会爱了,爱情这东西到底是谁在享受啊?”喝得醉醺醺的孙海每次都这样说,万念俱灰。
可没过几天,他又开始了新的恋情。
而后不超过一个月,周珞石又被他叫出去喝失恋酒。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在酒精和痛苦的淬炼下,孙海竟然思想升华了。
某一天在夜晚的路边摊上,他喝着酒,大着舌头,格外郑重其事地对周珞石说:“周哥,我想通了,与其沉浸在痛苦里,不如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受情伤的人。我没法快乐,万一我能让别人快乐呢?这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那时周珞石都快被他烦死了,喝完酒把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放,冷笑:“你先救我吧,别特么天天大半夜打电话拉我喝酒了,老子现在困得要死,明天还要早起去实验室。万一明天我把盐酸当白开水喝了,你可就欠我一条命,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自那以后,孙海竟真的离开了情海。他找来相关的书籍自学,又加入了学校的学生心理健康管理部门当咨询师,干得有声有色。毕业后又读了相关的研究生专业,考取了资格证书。
彼时周珞石经历变故,经过长久的挣扎和迷茫,也阴差阳错的踏上了这条道路。
孙海问他,要不要合作开一家心理资询事务所。孙海又说了一句话,是当年在夜晚的路边摊上说过的话,他说既然自己没法快乐,那万一能让别人快乐,也不失为一种快乐。
周珞石答应了。
此时,一众脚步虚浮的人中,只有周珞石神清气爽,嘴角还挂着微微的笑意,很淡,看不分明,但确实有笑意。他甚至从前台处摸了颗水果糖。这在平时属实罕见。
孙海纳闷道:“周哥,心情很好?”
没等周珞石回复,他突然揉了揉眼睛,惊奇道:“那、那是你弟弟?”
Bryan走过来,沉默地站在周珞石身边。
周珞石揽了下他的肩膀,一触即松,对孙海说:“嗯,他昨晚到,来找我玩。”
Bryan沉默了一下,打招呼道:“孙哥。”
听见这学生时代从未赚到过的称呼,孙海震惊得酒都醒了,用眼神问周珞石:吵架了?
周珞石似笑非笑。他的眉眼生得锋利,淡淡的一瞥过来,唇角微勾,带着说不出的戏谑与玩味。
Bryan感觉腿在发颤,他移开目光,说:“孙先生,您好。”
孙海这才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让你哥带着你玩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Bryan心不在焉地听着,周珞石自那一眼后就没再看过这边,正在不远处与一位中年男人交谈。
“周先生,对不起一大早耽误你时间,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没关系。”周珞石带着中年男人往咨询室走去,“昨晚又做那个梦了?”
“对,我梦到我沉到深海中,喘不过气,海水像实体一样,各个方向压缩,我活生生憋醒了……”
两人走到拐角处,周珞石停顿了一下,微微向后偏过头来,勾了勾手指。而后和中年男人一起进入咨询室。
Bryan抿了抿唇,身体先于意识,跟了上去。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周珞石念大学时社交圈很广,学生会,社团,校外篮球协会,化工实验室,制药厂,各种人都认识一点。他与不同的人出去,Bryan总会跟着他,却总是掉队。
每当掉在最后的Bryan觉得哥哥从不在乎自己时,走在前面的人却又会停下脚步向他招手,仍和旁边的人说着话,等他跟上后揽过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他总会一下子就满足。
此时,除了一名保镖贴身跟着他外,其余保镖被他留在事务所外。站在咨询室门口,他迟疑了一下。
坐在桌前的周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没事,进来吧。”
Bryan在门口处的沙发坐下,保镖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沉默地听。
中年男人名叫黄岐,年纪四十岁左右,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身上的黄色夹克看起来有些破旧,袖口有磨损的痕迹。文化水平应该不高,讲述时用词重复,结结巴巴。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他的梦境,反复强调深海,窒息,青草的清香。
Bryan听了几句就不耐烦了,他看向墙角的大型盆栽。目光在到达盆栽之前会经过周珞石,所以他一直看着周珞石。
周珞石耐心地听着黄岐的讲述,不时简单说几个引导词,黄岐磕绊的讲述又会继续下去。他声音低沉,眼神专注,对于磕磕巴巴、翻来覆去的重复讲述没有展现出任何一点不耐烦。
Bryan想,换做学生时代的周珞石,面对这样信息含量低的谈话,应该早就不耐烦地转身走了,说不定还会哐哐给人两拳。这份耐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些他缺席了的时光吗?
他面无表情心酸地想,这份耐心从来没给过他。
他兀自走了会儿神,再回神时,周珞石正起身送黄岐出门。黄岐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不少,身影消失后,感谢声仍不断从门外传来。
两分钟后,周珞石回到咨询室,手指间夹着一根烟。拿着烟的手递到唇间,他一手关门,另一只手突然毫无预兆地袭向Bryan身后的保镖!
他目的明确,直抓保镖的腰间,黑色西装内藏着一把枪。
他从小学散打,力道与速度皆是惊人,直击要害。可保镖毕竟是专业的,在零点几秒的愣神后,保镖迅速反应过来,一面还击,另一只手伸向腿部。
鼓鼓囊囊的不只是肌肉,那里还藏着一把枪!
周珞石叼着烟,一拳猛砸保镖的下巴,咔嚓,颌骨碎裂的声音响起。他另一只手触到了枪柄。
黑人保镖临危不乱,颌骨碎裂也没让他发出任何声音,鲜血从嘴角流下,他神情冷静,右手已握住了另一把枪,手指扣上了扳机。
这把枪一直上着膛。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保镖身后伸出,掰断了他的右手手腕。
咔嚓。
枪掉落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声音几近于无。
保镖惊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在这时他依然冷静。他索性放弃了任何防御,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仅剩的左手伸向自己的右下腹,似乎想激发什么开关。
又是咔嚓一声,周珞石拧断了他的左手手腕。
与此同时,Bryan手掌成刀劈在他的后颈,他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个过程不到五秒。
兄弟俩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事先演习。
周珞石拿下唇间的烟,夹在手指间。他吐出一口烟雾,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往地上一扔。
Bryan半蹲在地上,捡起水果刀,划开保镖的右下腹,从模糊不清的血肉中取出一块闪着红光的微型电子传输器,用鞋跟碾碎。
红光熄灭了。
周珞石抱臂倚靠着办公桌,在烟缸里掸了掸烟灰:“我随便说说,不一定对。”
“这个人是保镖队长,你留在外面的那群保镖中,有些是你的人,有些是他的人。早晨我邀你进屋,他阻止了你,并表达忧虑和关心。所有的保镖中,只有他与你形影不离,是权力,也是‘亲近’。”
“他走路正常,但右腿有微跛的痕迹,只看腿的话完全看不出来。但多次手术有一定几率会影响到脸部神经,他的右脸以平均三分钟一次的频率轻微抽搐,以此倒推再观察,不难看出他的走路习惯与常人的不同。”
“从小腿部残疾,导致内心自卑阴郁,遇到贵人相助后,死心塌地为贵人卖命。多次手术也是贵人安排的。他效忠的贵人就是你的……”他轻轻顿了一下,“生父。”
Bryan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接过湿巾擦着手上的血迹。
周珞石的声音放低了些:“你刚去A国时,必定不会配合他们的安排。你的生父为了让你服软,很可能红脸白脸一起唱。在你绝望时,一位忠诚保镖的陪伴或许能让你卸下一部分心防。可就像刚才所说,一位从小内心自卑阴郁的残疾保镖,只会是你生父的忠诚的狗,不会为你所用。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你在那边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可毕竟难以撼动根基。”
“你明知此人不能留,却不能动手,是因为那玩意儿。”周珞石向地上的机械碎片示意了一下,“我猜,除了监听功能,它还是个发送器,会发送信息流或密钥口令,引来家族外部的其他力量。那种力量足以打破你与生父之间目前的平衡。”
周珞石把烟蒂按灭在烟缸,向上挽了挽衬衫袖口:“具体细节我不太清楚,你可以讲给我听。”
Bryan沉默了很久,开口道:“以前……你以前说,化学,是不同物……反……rea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substances. 你大学教我,poison……合成,无辜的物品坐在一起,变成……poison,我七年尝试。他昏迷,可是,生命暂时不会被拿走。”
周珞石安静地看着他,突然冲他伸出手:“拿出来。”
Bryan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把兜里的东西递过去。递到一半他顿住,迅速往后缩,可是已经晚了。
那是半截香烟。
周珞石拿过香烟丢入垃圾桶:“又没说不教你,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他的衬衫袖子挽起了半截,拿走香烟时,Bryan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烫伤。
高三那年他去参加化学集训,盐酸和硝酸溶样混合时冒出热气,烫伤了他的手腕。在回程的大巴车上,Bryan心疼地为他涂抹药膏,一遍遍问哥哥疼不疼。
此时,Bryan看着那处烫伤,十年前的烫伤,他依然心里抽痛,身体里甚至冒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让他想跪着亲吻那处伤口。
他恨起自己的没骨气,站起身来,强调似的说:“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
周珞石嗯了一声,拿起桌面的一叠草稿纸,翻阅起来。
Bryan不解气地说:“我说我恨你。”
“听到了。”周珞石低头看着草稿纸,“我身体健康,听力正常,不用说那么多次。”
Bryan瞪着他,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样地重复:“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恨你。”
“我恨你。”
周珞石拧了拧眉,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Bryan紧紧盯着他——直到这时,他才在周珞石身上看到了一点过去的痕迹。这熟悉的表情,熟悉的不耐烦,熟悉的酷酷冷脸。
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他发火,说出那句小时候说过无数次的:“你烦不烦?”
但并没有。
周珞石翻到了他要的稿纸,开口时语气恢复了从容冷静:“刚才与黄岐先生一对一咨询时,本不该有外人在场。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过来么?”
“外人,不知道。”Bryan面无表情地说:“你丢弃外人,我是那个,你不要的外人。”
周珞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不语。
Bryan抿了抿唇,声音僵硬:“因为你说话在两小时前,让我观看你的工作。”
“杀过人的人,一方面惧怕被发现,另一方面,这个埋在心底的秘密会让他发疯,渴望有人倾听。”周珞石说,“方才我让你过来,也是一种试探。黄岐先生并没有向我要求咨询的隐私性,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渴望有人发掘他的秘密,渴望倾听和分享。”
Bryan神情一肃:“他杀了人?”
周珞石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稿纸,上面是他画出的一些意象和推理:“或许吧。从一个月前开始,我从他的讲述中察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便一直有意引导,渐渐整合线索,也到了该水落石出的时候。”
Bryan变了脸色:“杀人犯登堂入室连续一个月,你让他?他伤害你,怎么办?!”
周珞石没理会他乱七八糟的成语,看了看腕表,又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保镖:“好了。群龙无首,外面的人即使心怀鬼胎,你应该也能料理。你处理好,下午我们出去。”
“哪里,去?”
周珞石推开窗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分析没有出错的话,我带你去——挖尸体。”
他顿了顿,添了句:“你不是老说我不带你玩么?”
Bryan怔了一下,狼狈地移开目光:“是真的吗?”
“嗯?”
“Your……first kiss.”Bryan深吸了一口气,“I’m the one who got your first kiss……is that true?”
“说过了,问你自己。”
*
高三的最后半年,周珞石全力以赴投入学习,很是用功了一段时间。
爸爸妈妈提供情绪价值,一遍遍告诉他不需要有心理压力。
弟弟更能提供情绪价值,陪他上晚自习,投喂锅贴和小零食,眼冒星星地说哥哥你好棒,你的英语阅读理解居然答对了一半,你太帅啦!
再加上向晚清这个外部援助,各科的重点都给他整理得明明白白,还随时随地包讲解。
除了学习,他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学累了就拉狐朋狗友打打球,找妈妈拿假条去小吃街大炫一顿。心态放松加上努力,高考超常发挥便也在意料之中。
他以刚刚过线的成绩考入了省会的重本,读有机化学专业。向晚清在同一所学校念法律。
向晚清此人,高中时是自律乖学生,进入大学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一幅伤春悲秋的做派,闲得没事就一个人在酒吧角落买醉,喝多后就打周珞石的电话诉衷肠。
周珞石高中玩得好的朋友们基本考去了外省,留在本省的只有孙海和向晚清,结果这俩人倒好,一个大半夜拉他喝失恋酒,一个喝得醉醺醺让他去接。他都快被烦死了。
他天天学习和做实验还忙不过来呢!
同时他也很纳闷,连学霸上大学后都堕落了,怎么他反倒解锁了努力学习的基因?
有一次正碰上Bryan来找哥哥,他看着两人说话,心里酸味四溢,简直能把酒吧从酒味染成醋味。
喝得醉醺醺的向晚清说:“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试试呢?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了……”
周珞石语气烦躁:“说过多少次了,我不喜欢男的。”
“试试……你又不损失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让我来。”向晚清说,“还是说你怕闲言碎语?真没关系,我们系里有好几对同性情侣呢,大大方方的秀恩爱。”
周珞石冷笑:“你是狗吗?看到别人谈恋爱就发情?”
“我想……”向晚清叹气,“你给机会吗?”
“神经病。”
Bryan默默在心里跟了一句:“神经病。”
他碰了碰哥哥的衣袖,把哥哥给他买的柠檬水递过去,吸管朝前。周珞石咬住吸管喝了一口,开始长篇大论地劝人向善。
向晚清不住点头,却在他说完后道:“上周我给你熬的汤你不喝,转头要了你班上男同学的可乐,你不是不喜欢男的吗?”
周珞石气笑了:“打完球我想喝带汽儿的冰可乐,而不是你熬了仨小时的滚烫老母鸡汤!你留着自己喝行不行?谁家法律系大学生天不亮去菜市场挑老母鸡的?你特么比热点新闻还离谱!能不能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向晚清弱弱地说了一句:“我上学期专业课是第一。”
周珞石:“……”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喜欢比我年纪小的。”周珞石咬住吸管用力一吸,柠檬水见了底,冷酷地说,“你已经不满足了。下辈子吧。”
Bryan小声问:“哥哥,你渴吗?我去买可乐,带汽儿的。”
周珞石当然不会让弟弟在酒吧乱跑:“不喝,坐着。”
向晚清坚持问道:“还有呢?”
周珞石说:“我喜欢听话的。”
“我不听话吗?你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全部改。”向晚清诚恳地说。
“你听话吗?”周珞石淡淡地说,“你要是听话,我现在怎么会在酒吧里?实验报告你给我写?”
向晚清:“……”
Bryan在心里偷乐,悄悄拉住了哥哥的手,年纪小和听话,他都符合啊!周珞石正忙着苦口婆心地劝,没顾上管他的小动作。
赶在宿舍关门前,周珞石把向晚清送回宿舍。
一位正对着电脑打游戏的舍友回头一看,兴奋地站起身来:“哟,帅哥,是你啊!你是不是咱学校篮球联赛的MVP来着?决赛上你的超远距离三分球可太帅了!我也喜欢打篮球,加个微信一起吃个饭?”
烂醉如泥的向晚清立刻坐起,抓起枕头就掷过去:“滚蛋!”
周珞石单手截住半空的枕头,面无表情把向晚清往床铺一扔:“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向晚清打来电话赔罪道歉,他正常起来时挑不出错处。周珞石原谅了他,两人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对于向晚清的室友提到的市内高校篮球联赛,Bryan印象深刻。
决赛当天,他特意请了半天假,坐车去省会。遇见堵车,他足足比预计晚了两个小时才到地方。
急急忙忙地冲进场馆,决赛已经结束。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周珞石从球场出来,四周围满了想递水的人。
人群中的Bryan气沉丹田,声嘶力竭地大吼:“哥——”
可他的声音在整个场馆的人声中属实不算什么,身边又全是很高的大人。他就像一颗淹没在人海中的矮个子豆芽菜,还是枯了的豆芽菜,谁让他头发是黄的。
正在这时,周珞石一抬头,眼神一顿。
Bryan兴奋地挥手:“哥!哥!哥哥!!!”同时奋力向前挤去。
周珞石向他走来,停在他面前:“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哥哥。”Bryan赶紧把手里拧开的水递过去,“妈妈买的!”
周珞石笑了一下,喝了弟弟的水。
Bryan满脸幸福。
往后的很多年他都会回想那个画面,哥哥在人山人海中停在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水,对他笑了一下。
*
周珞石此人,从小就不爱学习,但他有一个特殊爱好——那就是监督别人学习。
从小被监督的Bryan自然是深受其苦。周珞石即使正在打游戏,也像背上长了眼睛,能精准分辨出弟弟的走神,在游戏结束后赏弟弟脑瓜崩。
这都是次要的。
最恐怖的是,此人会像幽灵一样随时随地出现,不可捉摸,不可估计,不可直视。对于年少时的Bryan来说,恐怖的不是窗边班主任的脸,而是他哥的脸!
小周哥哥上着课觉得困了累了无聊了,就以上厕所为理由,溜达去小学部。他身体好腿脚好,十五分钟能跑个来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弟弟的教室外,暗中观察。或是皱眉摇摇头,或是满意地点头。
要是Bryan在认真听课,没有奖励,因为本来就该好好学习。要是Bryan恰好在走神或犯困,当晚就会挨板子。
这可是小周哥哥高中生活中排得上号的乐趣。
所以,当小周哥哥进入大学,得知学生会有“纪检部”后,立刻决定加入。
查课、查早晚自习,负责纪律检查、监督工作,这不正是他喜欢做的事情么!他可以不学习,但同学们不能不学习!在他的带领下,同学们都将更好地学习!
和纪检部的同事一起去查课时,他严格非常。虽然严格,但他长得帅,表情冷酷但说话风趣,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被查的同学很少有负面情绪,甚至有几个和他混成了铁哥们儿。人送外号“铁面潘安”。
业绩好,再加上受欢迎,到了大二,铁面潘安混成了纪检部部长。
这也意味着他会很忙碌。
于是每月底Bryan去找他时,通常是在夜晚的教学楼里,开会,布置和总结工作。
聚会不是很正式,气氛松快,周珞石不时揉一揉弟弟的脑袋,说:“很快。”
Bryan会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很乖地点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跟着哥哥,暗中观察哥哥的一言一行,又怎么会无聊。
他紧挨着哥哥坐,观察哥哥的身体。挽起的袖子下,是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再往下,手腕处有一块他熟悉的烫伤,而后是腕骨和手指。五指间松松拿着一支笔,不时写两个字,更多的时候在灵活地转笔。
……嗯?食指指肚上有划伤?
Bryan从兜里拿出创可贴,趁哥哥放下笔时,握住哥哥的手指,在伤口处贴上创可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点也没耽误哥哥写字。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习惯随身带着创可贴、药膏和湿巾,来对付周珞石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的伤口。打球、做实验、去健身房,太容易碰出淤青或划出血痕,但周珞石对疼痛极为不敏感,或者浑不在意,全靠Bryan自己去发现。
处理完手指上的伤口,Bryan继续观察。他敏锐地发现,哥哥休闲裤的大腿外侧位置,有一圈灰尘的痕迹,很像是被篮球砸过。
借着桌子的遮挡,Bryan伸出手捏了捏哥哥的大腿,正说话的周珞石嘶了一声,曲起手指在弟弟的手背上敲了个爆栗。
“干什么?”
Bryan无辜地睁着蓝眸:“是受伤了吗,你的大腿这个地方?”
当晚洗澡的时候,周珞石发现大腿外侧果然青了一大片,他觉得好玩极了,问弟弟:“小老外,你是不是有透视眼?”
Bryan谦虚地说:“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同时心中暗道,全身心关心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发现他身上所有最细微处的变化。
那些无聊的会议结束后,便是Bryan最期待的时光,周珞石会带着他去校外的夜市。
这也是极少的两人独处时间。
大学城的夜市真繁华啊,凌晨仍灯火通明。小吃摊整整齐齐,站在街头望不见尾。
“哥哥。”Bryan用竹签将一块烤冷面串好,递到周珞石嘴边。
端着章鱼小丸子的周珞石低下头,咬住烤冷面吃了,又串起一颗覆着番茄酱的小丸子:“说了不要番茄酱,老板还是挤错了两颗。”
Bryan吃掉哥哥手里的章鱼小丸子,说:“哥哥吃沙拉酱的,番茄酱给我。”
“嗯。”
“哥哥,我们的生蚝完成了!老板挥动锅铲,面对我们!”
俩人一人一口的吃完烤冷面和章鱼小丸子,取烤生蚝时周围已没有座位。兄弟俩干脆站在垃圾桶旁,一人一颗迅速炫完了二十个烤生蚝。
铁板豆腐,铁板鱿鱼,关东煮,酸辣粉,岩烧巧克力千层,奥尔良烤鸡翅,俩人边走边吃,从街头吃到街尾。
吃饱喝足的周珞石心情很好,满足了弟弟拍合照的请求,略弯下腰和弟弟贴近。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Bryan将照片发给徐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妈妈,哥哥健康,开心,什么都吃。
他想了想又发:except for tomatoes and ketchup
徐丽打来视频,周珞石拿过手机,揽着弟弟的肩膀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妈妈聊天。
中途又买了冰激凌碗和老长沙臭豆腐,被弟弟投喂。
周珞石不是计较的人,他对很多事都是态度随意,这样也行,那样也行,没什么讲究。可他隐约察觉,只有和弟弟逛小吃街时最为快乐,换作除了弟弟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兄弟之间,共用勺子、筷子和碗,同吃一块蛋糕、一份烤冷面、一串排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不爱吃的就扔给弟弟,弟弟总能吃掉,能帮他解决排骨串里的青椒。解决完手里这一份,又能去买下一份。
因为分享,所以快乐。
周珞石遗憾地察觉,在他结婚之前,这份快乐都得由弟弟提供了。
*
大二暑假前,大学生们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地抱佛脚,初二学生Bryan已经结束期末考试,兴奋地坐大巴去了哥哥的城市。
即将十四岁的Bryan已有了成熟少年的模样,身高超过同龄人一小截,金发蓝眸白皮肤,眉目生得极为端正,脸上时常挂着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冷酷,颇有些像电视里走出来的人。
他背包里装着妈妈做的锅贴,爸爸的新唱片,和他自己烤的小蛋糕,找到了哥哥。
在周珞石高三那年,他积累下的宝贵经验再次派上了用场,并将在每一次期末考试都派上用场。
他太会照顾哥哥了。
生活上叠被铺床,洗内裤t恤,倒水喂零食。
情绪上鼓励赞叹。
身体上捏肩捶背。
周珞石复习累了,他还能放唱片为人舒缓心情,或者当场来一段英文rap。
不得不说,周珞石实在享受这样的服务。宿舍里不方便进外人,他就带着弟弟住酒店。白天带着弟弟去自习室复习,饿了渴了全不用担心,弟弟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中午晚上带着弟弟去搓大餐。晚上回酒店休息,半夜饿了又一起去夜市。
除了学习什么也不用管,他爱这样的感觉。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Bryan目光不善地盯着手里的粉红色情书,这已经是这周以来的第六封了。座位上,课本里,抽屉里,来自男男女女。
他严防死守,没让哥哥发现。
期末考试后,学生会举办学年末聚餐,周珞石带着Bryan一起参加。年轻的学生会干事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一直到凌晨。
中途一位喝得脸红微醺的女生来到周珞石面前:“部长,来一下好吗?有件事想跟你说。”
周珞石点点头,放下酒杯跟她过去。
虽然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事,Bryan仍然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熟练地在墙角蹲下,又听了一次表白和拒绝。
中途女孩提到情书,Bryan慌张得心跳都快了几拍。
好在周珞石只是道:“期末太忙,忘记了。”
正听得专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Bryan猛地抬头,就看见向晚清站在他身边,悄声问:“弟弟,你干嘛呢?”
他也悄声:“Welcome to the club.”
向晚清一笑,聚精会神地和他一起听墙角。一高一矮,一站一蹲,鬼鬼祟祟,偷感拉满。
等墙那边的脚步声靠近,Bryan熟练地拔腿就跑,却见向晚清早已溜得没影了。
滑溜的绿茶!Bryan心中暗骂。
当晚在回酒店的路上,周珞石问:“情书呢?”
Bryan想撒谎,可他从没有学过如何对哥哥撒谎,最终只是结结巴巴地问?:“哥哥,你、你知道?”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懒洋洋地说:“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Bryan:“……”
他不情愿地说:“你要看吗?哥哥?”
“我不看,但你要给我,私自收他人信件是不礼貌的行为。”周珞石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知道么?”
Bryan闷声闷气地哦了一声。
周珞石垂下手臂揽着弟弟的肩膀,进入酒店的电梯。
他喝了酒,话也比平时多些:“你不用多想。我有很多的爱,爸爸妈妈的,你的,朋友的,我没有缺爱到被一封信或几行字感动,也不会那么快谈恋爱。就算谈恋爱,我仍然爱你,爱爸妈。”
轰的一声,脑中的声音巨响。
Bryan脑子嗡嗡的,晕头转向,全身发软,站立不住地滑跪下去:“你、你爱我?”
周珞石皱眉看着他:“我不爱你吗?”
“你爱我吗?哥哥……你真的……”Bryan语无伦次,就像喝了酒一样醉得天旋地转,“哥哥,真的吗,哥哥?”
周珞石奇怪不已,拎着他走出电梯:“你是我弟弟,我当然爱你。你是第一个和我吃同一串排骨的人。”
Bryan又问:“你说,不会那么快谈恋爱,是吗哥哥?”
提起这个,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孙海烦,向晚清更烦,他俩就是沾上了谈恋爱这东西,变成狼人模样。我才不谈。”
他拿出房卡刷开门,脱了衣服进入浴室。
Bryan机械地跟着重复:“烦,向晚清更烦。”
他维持着嘿嘿傻笑的表情,等周珞石洗完澡出来,他迅速拿起毛巾。
“哥哥,头发给我。”
“嗯。”
周珞石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浴室里被热气一泡,酒意就全部发散开来。此时被弟弟擦着头发,半醉半困地迷糊睡去。
Bryan轻声喊:“哥哥,哥哥?”
周珞石没应。
Bryan心里砰砰直跳,伸出掌心摸哥哥的腹外斜肌,那地方连接着腰骨,线条收束进内裤,形状格外好看。上一次摸已经是两年前了。他颤抖又大胆地摸了一会儿。
周珞石并未完全睡熟,迷糊中听见弟弟在喊他,并不想理。又感觉到弟弟在摸他的腹肌,也不太想理。
弟弟凑在他耳边开始嘀嘀咕咕,听起来情绪激动,说出了一大串英汉交杂的话语。
“哥哥,我也爱你。”
“I love you sooooooo much.”
“爱你……嘿嘿……you said that you love me……oh god……”
“God……you are my god……哥哥,嘿嘿嘿……”
“你是我的纲……”
周珞石早已习惯弟弟的呱唧呱唧,也不太想理,他实在是困,眼皮似有千斤重。
可是下一秒,他毫无预兆地惊醒了。
一个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牙齿啃了啃,舌尖笨拙地扫过他的唇缝,吸溜了一下。
熟悉的薄荷味牙膏,两人一直用这一款。
“晚安,老公,嘿嘿,哥哥,good night!”
而后他的手臂被抱住,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深长。
周珞石再也睡不着了。
他的初吻没了。
被他弟给偷了。
他震惊,却又因太震惊,而感到啼笑皆非。
他无言地躺到天蒙蒙亮,终于接受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好像把弟弟教歪了,在青少年教育这一事业上,他遭遇了最严重的滑铁卢。
宿醉加上一夜没睡,再加上事业失败,周珞石盯着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老外,满心窝火。
他面色冷漠地坐起身,一脚把人踹下床去。
以前向晚清抱了一下他的腿,他能给人踹瘸。如今又练了几年,力气变得更大,Bryan被踹得飞下床去,正好落在厚地毯上的厚坐垫中央,坐垫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旋转了几圈,卸去了力道。
熟睡的Bryan蒙圈地醒过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经下意识开口:“哥哥,我错了!”
周珞石审视地盯着他,冷冷地问:“错在哪里?”
“我……我打呼?干扰您睡觉?”Bryan立刻检讨,“或许,我压麻了您的腿?”
他趴在床边,态度诚恳地认错:“哥哥,我完全错了,无论如何我都错了。您没休息好吗?别生气。”
周珞石盯着那双诚恳的蓝眼睛。
他简直不知道,这是他教育的失败,还是他教育的成功。
第23章
Bryan站起身来,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地毯中间的坐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瞬移的。
他开心地咧嘴笑起来:“哥哥温柔,我爱哥哥!我错了,哥哥。”
周珞石重复:“温柔?”
“我惹哥哥生气,哥哥没打疼我,哥哥温柔。”Bryan像摇着尾巴的小狗一样,晕晕乎乎地冲上床去,跪坐在周珞石身边,“我错了,哥哥。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再睡一会儿好吗?”
周珞石心道,他倒想一脚给人踹瘸踹瘫踹骨折,可若真是那样,辛苦的不还是他和爸妈吗?连打都打不得,他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
Bryan见他看过来,立刻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温柔的哥哥,嘿嘿……”
周珞石盯着那双澄澈的蓝眸,渐渐冷静下来。
他想,事情也许并非他所猜测的那样。弟弟对他,或许只是年幼者对年长者的依恋,是小狗对主人的天然亲近。弟弟未必知道亲吻代表着什么,或许那只是表达亲近的方式。
就像小狗开心起来会舔主人的下巴。
自己或许是想多了。
想到这里,周珞石略微松了口气。
他不想这样武断地下结论,实事求是的实验精神让他决定,先观察一段时间。
也许他的教育并没有失败。
放松下来后,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涌来,周珞石揉了揉太阳穴,躺倒下去。
Bryan非常有眼力见儿,拉过被子给他盖上,贴心地说:“哥哥快睡吧,昨晚是我错误,我将不会再打呼,或者压您的手臂。我将清醒的等您醒来。”
周珞石一闭眼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阳光铺了满屋,Bryan并不在房间里。
他去浴室冲了个凉,又用冷水洗漱后,终于清醒了过来。推开浴室门,房间正门也恰好被推开。
Bryan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锅贴进来,掩上房门,看到他醒来很是惊喜:“哥哥,快来吃早餐,当它热的时候。”
周珞石嗯了一声,在桌边坐下。
一周前,Bryan背了整整一书包妈妈做的锅贴来找他,冻在酒店餐厅的冰箱里,每天清晨都早早地起床,借用餐厅的厨具煎熟。餐厅的厨师眼熟了这个金发蓝眼的小朋友,笑眯眯地教会了他一些烹饪技巧。
锅贴一半是牛肉馅,一半是猪肉馅。表皮微焦,馅料鲜香,格外诱人。
周珞石一边吃,一边感受着身旁灼热的视线。
他抬起头,Bryan立刻笑嘿嘿地说:“好吃吗,哥哥?”
“嗯。”
“我天天都煎!给你!”
周珞石伸手捏住Bryan的后颈,转动九十度,让他面对窗外:“别盯着我看。观察外面,写一篇汉语小作文,两百字,出发前我检查。”
Bryan很乖地哦了一声,从书包里翻出笔和本子,老老实实地开始写作文。一边写,一边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慢慢吃着锅贴,喝着热牛奶,感受着频繁投来的目光,心情逐渐沉重。
等弟弟把写好的作文给他看时,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5月13日,晴很。
今天五点就醒来了,因为我的缘故哥哥没有睡好,有黑眼圈,我真诚地认错,希望哥哥睡很好。
哥哥睡着后不动弹,安静,只翻过两次身。我给哥哥盖被子,他又推开。第三次时,我和被子胜利。
十点四十,去十八楼使锅贴成熟。香气袭人知昼暖,牵来李厨师。可十二颗锅贴属于哥哥,代表一年十二个月,花好月圆人常在。作为交换,李厨师得到汪汪雪饼。
哥哥吃很香,三颗锅贴一口牛奶,两口吃完一颗锅贴。哥哥牙齿整齐,如同雪一般的白,撒盐空中差可拟。
我们即将出发,哥哥带我蹦迪。
哥哥是一扇门,引领我走向多彩缤纷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让我看见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墙,为我抵挡邪恶力量。
温柔,善良,帅气,勤劳,勇敢,热情,乐观,哥哥是航行的灯塔,人生的指南针,迷茫时的GPS。
我将永远孝顺和爱哥哥。”
周珞石面无表情地看完,说:“那叫蹦极,不叫蹦迪。”
“好的,哥哥,我将改正。”
“香气袭人知昼暖?”
“语文林老师讲解红楼梦,贾宝玉命名袭人,花气袭人知昼暖。”Bryan很骄傲地说,“我小小创新。”
周珞石扯了扯嘴角,又道:“撒盐空中差可拟?花好月圆人常在?”
“语文林老师强制全文背诵,课文。”Bryan剖白心迹,“我想着哥哥,背得很快。”
周珞石合上作文本,淡淡地说:“收拾一下,准备出发。”
观察还未完成,他不能妄下结论。
他从没有过这么憋闷的时候。
学生会的学年末活动是蹦极,中午时分,大家在酒店集合后,坐大巴去景区。
周珞石一路上闭目养神,可他分了一丝注意给身边的弟弟。炙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即使闭着眼睛也清晰无比。
中途他的手被碰了一下,温热传来,手腕内侧的烫伤位置被掌心覆盖。
周珞石没睁眼,他不至于被弟弟碰一下就惊讶躲避,即使弟弟可能对他抱有别样心思。他只是在想,陈年旧伤而已,弟弟为何如此在意。
一行人到了景区,望着深不可测的峡谷,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胆儿肥的跃跃欲试,胆儿小的暗中观望。有勇士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回来后腿软却拍着胸脯保证说,好玩得很,恍惚间甚至看见了前世的亲人。大家笑作一团,排队开始体验。
蹦极分为单人和双人,对应单身狗和情侣。
向晚清走过来问:“不去排队吗?你玩单人还是双人?”
周珞石沉思了一下,说:“双人吧。”
他需要做最后的验证。
身边的两人同时眼睛一亮。
向晚清说:“弟弟太小不适合玩这种极限运动,要不,你和我?”
Bryan立刻反击:“我不小,你不要试图拆散我和哥哥。语文林老师说了,棒打鸳鸯要下地狱!”他在面对除哥哥外的人时,总是冷冰冰。
周珞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要乱用成语。”
Bryan瞬间变成怂包:“请您教我。”
“你这么会自学,看来是不需要我教了。”周珞石双手插在裤兜里向排队处走去。
Bryan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发誓:“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不乱说话。”
周珞石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自己在乱说话。”
Bryan心虚地再次认错,他的暗度陈仓被哥哥发现了。
前面的队伍渐渐缩短,很快轮到兄弟两人。
工作人员往两人身上固定设备时,两人几乎面对面。Bryan从耳朵到脸颊全红了,他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又忍不住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一直在平静地观察,近在咫尺时,任何微表情都逃不过眼睛。他的目光掠过弟弟通红的耳朵和脸,心里若有所思。
Bryan觉得哥哥的目光像探照器,精准,直刺人心。他被盯得耳朵更烫了。
极深的峡谷,极速的坠落,普通人在面对极限运动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时,会忍不住尖叫。
可周珞石不是普通人。
从坠落到上升的全程,他都处于实验观测者的状态中,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抽离,绝对的理性。
失重,风声,他甚至都没眨过眼睛,专注地收集与分析弟弟脸上的情绪变化。
等回到地面,周珞石已完成了深思熟虑,他觉得可以下结论了。
第二天,周珞石把弟弟送去车站,平静地告诉弟弟,这个暑假他将留在省会,去参加当地一个生物制药公司的暑期实习。
Bryan慌乱又惊讶:“为什么,哥哥?你昨天都要和我回家。”
周珞石说:“没有为什么。”
Bryan伤心地看着哥哥。过去的暑假里,他和哥哥会形影不离,一起打游戏,看电影,吃饭睡觉都在一起。
可他伤心的目光显然不能对周珞石造成影响。
周珞石按着他的后颈推他上大巴:“你回去陪爸爸妈妈。”
“我想留下,哥哥,请让我留下。”
“实习会很忙,我没有空管你。”周珞石把买来的矿泉水塞到弟弟书包的侧边,“妈妈工作很累,你在暑假好好陪陪她。”
车开动后,Bryan把脸贴在车窗上,难过地看着哥哥毫无留恋的背影远去。
暑期实习忙碌而充实,这是他爱的行业和工作,周珞石很是投入,每天都在制药实验室待到很晚。
好在父母带着弟弟在国外,时差刚好能让双方通上话。
周珞石不能陪在父母身边,便每天打去视频。他态度耐心,说话诙谐,常逗得父母大笑,一家人其乐融融。
他像平常一样关心弟弟的汉语和诗词,态度并未表现出不同。
可Bryan又怎能察觉不出他那隐秘的疏离。
视频中,哥哥从未给过他一个眼神。
七月中的一天,周珞石离开实验室已接近零点。
深夜里大雨倾盆,厚重的雨幕隔绝人的视线。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以千军擂鼓之势袭来了。
单肩背着书包,周珞石一边往外走,一边埋头看打车软件,这样的天气,额外加钱也没有司机接单。
他站在制药公司大楼的门厅处,抬头望着重重雨幕,正当他思索是淋雨还是等雨停时,一道声音响起。
“哥哥。”
微弱的声音响在身后,被雨声盖住。
周珞石转身看去,金发蓝眸的小老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伞。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许久未见,Bryan眼神躲闪:“天气预报,今天有暴雨。你从来没有伞。”
他顿了顿又结结巴巴地说:“语文林老师,说……说七月半,什么、什么节日,有鬼,你下班晚,暴雨,鬼。”
周珞石接过他手里的伞:“七月半的节日叫中元节,是在农历的七月十五,今天是阳历的七月十五。语文课到底有没有好好上?”
Bryan的声音比平时低:“我、我会努力的,你别生气,哥哥。”
“我没有生气。”
周珞石看向雨幕,汛白的雨水如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的迹象。
“走吧。”
他撑开雨伞,走到雨幕前,Bryan连忙跟在他身边。
雨太大了,雨水斜斜飘飞。雨伞根本没办法遮住两个人,即使两人靠得再紧。
周珞石想了想,把书包背到身前,略弯下腰:“上来。我背你,你撑伞。”
Bryan趴在他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如此前后紧贴,伞终于能勉强遮挡风雨。Bryan尽力把伞向前靠,即使他的后背已被雨水打湿。
周珞石步入瓢泼大雨中,脚步沉稳,向不远处的学校走去。
Bryan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说:“哥哥,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没有说是什么,可两人都清楚。
周珞石神情平静:“你还知道我是你哥。”
他声音不大,在擂鼓般的雨声中却格外清晰。
Bryan痴痴地看着他的侧脸,那侧脸沾了雨水,雨滴正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
“那,不是哥。”Bryan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老公好不好?”
周珞石把人往上颠了颠,嗤笑了一声:“谁是你老公?我同意了么?”
“好多人,都叫你哥,学生会的那些人,叫你周哥。”Bryan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我想叫你称呼,没有别人叫过的,one and only.”
周珞石懒得说话,长腿一迈跨过地上的水坑。
Bryan用手指给他擦了擦下颌的水滴:“过了十二点,现在是我今年的生日。给我一个生日礼物好不好,哥哥?”
周珞石说:“你想像韩国电视剧或三流言情小说那样,要一个吻,要一个承诺吗?别跟我来这套,不管用。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中最令人讨厌的一天。”他声音淡漠,带着一丝藏得极深的倦意。
“不是的,哥哥,我没有想要那些。”Bryan说,“我没有中文名字,您给我一个中文名字,好不好?您赐予我。”
学校的门近在眼前,周珞石从身前的书包里掏出学生卡,踏入了学校。
他漫不经心地说:“你想姓什么。”
Bryan蹭了蹭他的脖颈和下颌,依恋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讨好地说:“跟老公姓,好吗?”
第24章
不用回头去看,周珞石也清楚感觉到肩侧投来的痴恋目光。那样的目光,他在蹦极时冷静又审慎地观察过。
暴雨倾盆,雷声如吼。
两人一伞,如白茫茫天地里的一点沙鸥。
校门到宿舍的距离有些远,周珞石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不时把往下滑的人向上颠一颠,神情冷静,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雨伞坚定地举在他头顶,遮住了他每一次即将迈步的下一步的位置。
Bryan举伞的胳膊酸痛,换了手拿伞后,剩下的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哥哥的脖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胡乱叫,是……是哥哥先说的。”
“哦?”
“四年前暑假,八月二十五日,早晨七点半。我们从医院回到家。”Bryan记得清晰,“你说、说我看你的眼神,是迷弟在看老公。”
好一出恶人先告状,周珞石被弟弟这神奇的脑回路弄得啼笑皆非,唇角勾起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容:“你记性还挺好。”
Bryan晕乎乎:“嗯、是、是的,谢谢哥哥。”
周珞石懒得理他,加快脚步回到了宿舍。
其他舍友都早已回家过暑假,床位都是整整齐齐的木板,只有他的床铺上有被子和床单。他不爱叠被子,这么一对比衬托,更显得乱。
身体反应先于意识,Bryan一捋袖子就要去叠被铺床,被周珞石拎着后颈放在卫生间门口:“洗澡去。”
小老外的后背和头发已全部淋湿,冻得发抖。和他的狼狈模样相比,周珞石简直称得上优雅,除了袖口和裤腿有一点潮湿外,衣服全是干燥柔软的。
Bryan洗完澡后,换周珞石去洗。等他洗完换好衣服出来,便看见弟弟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搓洗他换下来的脏衣服,身上穿着从他衣柜里拿的明显不合身的t恤。
周珞石和绝大多数男同学一样,只要还有衣服穿,就不会想起洗衣服这件事。等实在没有换洗衣服了,才会拎着一整篓的脏衣服去洗衣房。经过四十分钟,就能获得一整篓干净衣服。
徐丽爱给他买衣服,偶尔会耳提面命地对他强调,哪些哪些衣服千万不能用洗衣机。他会听妈妈的话,把那些衣服送到干洗店,虽然他分不出差别。
他更不能理解手洗衣服这种事情,虽然Bryan老是喜欢这样做。
地上两个盆子,一个泡着他昨天换下来的内裤,一个泡着几件t恤,水面浮着一层洗衣液搓出的泡泡。
周珞石没管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从他身边经过。走到桌前拧开台灯,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翻看。他在生物制药公司的实习岗位是研发岗,每天都会做很多实验,记录数据与结果。
整理完笔记后,Bryan也洗好了衣服。阳台上晾着一排款式相同的t恤,往下滴着水。
“睡觉吧。”
周珞石关上灯,躺到床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Bryan从他腿上爬过去,在床内侧躺下。
在公司忙了一天,周珞石又累又困,一闭眼意识就迷糊了过去。但是很快,他沉默地清醒过来。
Bryan爬到他身上,小声说:“哥哥,我以为你会和我谈谈。”
“谈什么。”周珞石的声音有一点沙哑,有些困顿,带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你就是太闲了,没事找事。等你长大就好了。”
“不,不是的,第一次……的时候,我梦见了哥哥。醒来后,床单湿了。”Bryan在黑暗中说。
被自己的弟弟当做梦遗时的意/淫对象,还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换做正常人早就惊怒了。周珞石却仍是兴致缺缺,微阖着眼,似乎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梦境不受控制,无论梦见什么,都很正常。但这种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别人。我也并不想听。”
“哥哥不是别人。”Bryan俯下身,用下巴蹭哥哥的侧脸,“哥哥是最亲近的人。”
黑暗中呼吸可闻,熟悉的柠檬味沐浴露味道弥漫在鼻腔。眼睛适应了黑暗,Bryan怔怔的,凑近了些。
周珞石慢条斯理地说:“你试试呢。”
刻在骨子里的遵从让他抖了抖,他说:“哥哥,你知道了,那个亲吻。”
提起这件事,周珞石就来气,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黑暗中的温度都降低了几分。
Bryan却突然愤怒:“亲一下,又怎么呢?你和那么多人亲过,高中时候向晚清汉王虽弱,你们那么长久住在一起。大学……大学时候,肯定会更多的,对吗?情书,人,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肯定,亲过很多次吧。”
周珞石不知道弟弟对自己有这么离谱的误解。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他的计划中,初吻要留给未来的老婆,未来的老婆会是他的初恋。他的初恋,会在工作时认识。大学时期的恋爱关系到工作、定居与未来,变数太多,所以他大学时并不打算谈恋爱。
他想要初恋即是婚姻。
但他当然更不会解释,只道:“知道就好。”
Bryan伤心又委屈,伸手摸他的腰骨和腹肌:“这几年来,有人摸过你的腹外斜肌吗?”
周珞石又烦又困,曲起膝盖一颠,把人从身上晃下去:“我又不是动物园的吗喽,做什么给人摸来摸去的。不睡就滚,别搁这吵吵嚷嚷。”
Bryan顽强地又爬到了他的身上,紧贴着他,绝望地喃喃道:“我,背会了《春江花月夜》,为你。周明玉没给你的,你会要我给的吗?哥哥……”
没等哥哥回答,他就磕磕绊绊地背了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趴在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腰身,绝望地凑在哥哥耳边,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他深吸了一口哥哥的味道,到底是没敢把嘴唇凑上去,只是用鼻尖贴在哥哥的颈侧,呢喃般背得颠三倒四。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把有些句子翻来覆去背了好几遍,直到声音沙哑。如同一位最虔诚的朝圣者,在主面前叩拜,叩求亲吻指尖的特权。
等他停下来,周珞石终于开口。
“你的问题?”
Bryan坐直身体,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问:“你知道我的想法,为什么不躲闪我的贴近?”
“让你贴近,难道你又敢做什么?”周珞石毫不留情粉碎了他的幻想,“主动权不在你身上时,你拥有的一切,我都能随时收回。”
Bryan声音低了些:“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吗?会因担心父母的意见,而拒绝我。”
周珞石嗤笑了一声:“不是。”
“你说过喜欢年纪小的,听话的。”
“你太小,甚至都不是可以为所下的决定负责的年纪。就像动物园里还在吃奶的老虎和袋鼠。”
Bryan沉默地坐在黑暗中。
“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行,那我来明确回答你。”
“一句话,没事找事,吃饱撑的。”
周珞石下了评语,又说:“第一,你是我弟弟,我对你的监督、抚养和照顾不会变。你的那些事儿,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事儿。相信等你长大后想起这些傻逼事儿,自己都想抽自己俩嘴巴子。第二,别搁这跟我耽误时间,没用的。第三,好好学习,考好大学。”
“记住了?”
Bryan低落地哦了一声。
“睡觉。”周珞石一闭上眼就睡了过去,睡前迷糊地抱怨了一句,“浪费时间。”
第二天,周珞石和弟弟一起回到了家。
他这学期选修了一门化妆品学,学到了冷门但有趣的知识。他带回一瓶自己合成的香水,送给徐丽。又把徐丽的化妆品全部检查了一遍,扔掉了好几瓶,理由是成分不健康。
徐丽嘴上抱怨着,脸上却笑眯眯的,当晚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
这个暑假,周庆恩软磨硬泡,非要儿子和他去录歌。周珞石不情不愿地唱了一段低音部分,他的声线发育得刚刚好,为整首歌增色不少。
九月开学,周珞石开始了大三生活。
Bryan依旧每月底去找他。
周珞石带着弟弟去鬼屋,游乐园,射击馆,这三年下来,几乎玩遍了省会和临市所有的娱乐项目。
自从说开后,周珞石便不再提起“弟弟喜欢自己”这件在他看来无比小的事情。他的行动落落大方,从不避讳,更不会在出去玩时做出“两间房”或“单人项目”这样的事情,这在他看来,矫情、做作且毫无必要。
一切都是照旧。
洗完澡后大喇喇披着浴巾出来,照旧。逛小吃街分享同一份豆腐脑,照旧。在餐厅吃饭时享受弟弟的盛汤、夹菜,照旧。让弟弟洗内裤和衣服,照旧。出去玩时在酒店的大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照旧。
他越是这般毫不在意,Bryan心中就越是酸楚。
他的喜欢无法给哥哥造成一丝一毫的影响,哥哥是在直白地、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告诉他,他的喜欢,无用且多余,压根不被放在心上。
他恨自己的无力和年轻,在哥哥看不见的地方,他发疯一样地学习、健身和长大,拼命想变强,变壮,变得有力量。
变得能让哥哥多看他一眼,而不是把他的喜欢当做不值挂齿的消遣与笑话。
第25章
关于“初吻”的回忆,或是震惊,或是苦涩,所有的情绪过完,最后总会剩下一丝给甜蜜。
所以当一个小时后,Bryan处理完保镖的事情回到办公室,俊脸仍冷着,却不复早晨的紧绷,下颌与唇角都是放松的。
地上的保镖已消失不见,外面的保镖中,有半数被替换成了新的面孔。原有的保镖们负有轻重不等的伤,显然是经历了一场速战速决。
而结果是压倒性的。
中途,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停在事务所门口,押走了丧失行动能力的各位。轮胎悄无声息地压过地面,扬长而去。
看到办公室的纸条后,Bryan去了餐厅,周珞石和孙海正在角落的桌子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