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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完事后,他贴心地把她的头发整理到身后。

闻言,沈宴宁抬头,从镜子里细细端详他们。

套间的试衣镜上方安装了软灯带,柔和的黄光投射下来,连人都照得无比柔情。孟见清那双冷寂的眼眸,仿佛被光所渲染,色泽温润,有种难以言说的动情。

沈宴宁看着他,眼神从未有过这样的认真:“孟见清,我们都先给彼此一点时间吧。”

孟见清:“嗯?”

她转过身,小心地对上他的视线,“时间是最公平的,我们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吧。”

“你还是想走?”

沈宴宁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见清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低头拉起她的手,说:“阿宁,我依然把选择权交给你,想走想留你自己决定。但是,”

环状的金属套进她的无名指,令她的心口一紧。

“阿宁,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试着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下骄傲和自满,往前走一步,直到爱意耗尽,彻底不爱。”

沁凉的春夜,沈宴宁把那枚戒指紧紧攥入手掌,像是世界里所有动静,所有声响都在倏然之间离她远去。

唯独心口那一阵清晰的跳动让她感受到此刻时间是真的在运动。

——那个时候,我或许不再迷恋你,而你也找到了属于你的圆满,到时,我们只给彼此留下一个毕生难忘的时刻,好不好?

孟见清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缓声对她说:“我们试一试吧?”

活至三十而立的年纪,他鲜少回头。回头意味着后悔曾经做过的事,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是会将人反复扼杀在一个轮回里的。

但不得不坦言,再面对沈宴宁,他决然没有那么潇洒,没有那么称心应手。如今抽丝剥茧地回过头去细想当年的那些事,才终于领会到,那时的她何尝不是怀着一种飞蛾扑火的心情,陪他走完一程。

沈宴宁还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眼睛死一般的沉寂,但那微微扩散的瞳孔还是出卖了她此刻不宁的心绪。

该说什么呢?

她一片茫然,只能任由大脑随意发挥说出心底最真实的答案:“孟见清,你很清楚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

——我们最好的结果就是你在红楼,我在西游。彼此过着不一样的人生,各自安好。

可爱情本身就是无理的,是蛮横的,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冲向世界去感受生命。

“所以阿宁,”

春三月,一个温和的夜晚,孟见清眼底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他说:“那我们就去把南墙撞倒,把自己拆开了揉碎了,看看我们能不能在一片废墟中找出一条路来。”

沈宴宁心中骇然,她觉得孟见清疯了,但那些常年压抑着的野性忽然在这一刻疯狂滋长。

她不要那些圆满了,她只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和面前这个人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哪怕没有结果地爱一场。

在吻上去的前一刻,沈宴宁满脑子这么想着,于是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混着咸湿,苦涩一并淌进嘴里。

孟见清按着她的头,回应这个吻。他和她想的一样,名利权贵他要握在手里,但眼前人也要牢牢扣在心尖。

春雨夜夜缠绵,缱绻又动听。

这是入夏前,最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雨,谁都抵抗不了它的来势汹汹。

这一夜他们都没睡,沈宴宁即将昏睡前,孟见清搂着她,眉眼间几分倦色,声音缓沉,贴在她耳边说:“阿宁,你只管往前走,我会是你的退路。”

*

沈宴宁不知道孟见清的试试要怎么试,那夜之后,他匆匆赶回帝京,连告别都是在手机上说的。

他走得太突然,以至于孟见吟因为联系不到人而跑去问沈宴宁。

她摇头,只说人回帝京后就没再联系过了。

倒不是沈宴宁有意瞒着他的下落,事实是自那条告别消息后,她的确是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了。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孟见清消失在她世界里的那段时间。如果不是手指上那枚戒指提醒沈宴宁,她可能真的会把那一晚当作是一场梦境。

这么大一枚戒指明晃晃戴在手上,又是那么一个特别的位置,很难不让人好奇。有一天,沈宴宁同组的同事私底下问她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对方并非八卦她的私事,只是为了向她表达祝贺。

沈宴宁摇了摇头,说不是。她很难和同事表达清楚眼下的情况,至少一枚戒指还说明不了什么。

于是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场景复现,她还是把戒指摘了下来,细心保存在首饰盒中。

她日复一日地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孟见清的失联并没有影响到她,她像没事人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中途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席政的新婚妻子姓叶,名字里还带着母姓,叫何萱。从小在法国长大,是那种典型的出生优渥的千金小姐,听闻她的婚纱是请了法国某位著名设计师量身为她定制的,裙摆一圈碎钻都价值百万。婚礼搞得很隆重,午间派对时,沈宴宁找到终于空闲的席政,忍不住和他调侃:“你有测算过这场婚礼的成本吗?”

席政很无语,说她怎么从了政,还留着一副商人趋利的嘴脸。

沈宴宁耸肩一笑:“没办法,前老板教得实在太过深入人心。”

席政:“”

他听完更无语了。

一杯酒的时间里,两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忽地席政指了指新娘的地方,说:“人就活一辈子,结婚算是一件头等大事。况且人家满心欢喜嫁过来,总不能连场婚礼都要吝啬。”

沈宴宁顺着视线看过去,新娘已经脱下婚纱,换上了轻便的礼服,在草坪上和朋友跳舞喝酒。没了繁琐的婚纱头饰遮挡,她才发现原来新娘留了一个公主切发型。

她不由想起叶幸,同样姓叶,同样出生优渥,甚至是同样的性格,可是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女孩永远地坠落在了地平线之下。

她和叶幸谈不上相熟多深,但为着那些年她是真的把她当作了朋友,也忍不住为她感慨一句世事无常

六月的某一天,沈宴宁在调岗前夕收到一封电邮,她的母校邀请她回去参加一场优秀毕业生的表彰会。也是在同一天,她久违地接到了孟见清的来电,对方什么都没说,只问她要不要回来看看?杳杳有些想你了。

她握着手机,看向窗外。

日内瓦已经入夏,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于是对着电话那头轻轻说了一句:“好。”

第66章

帝京的夏天热得没有道理。整个街道的沥青路面蒸腾着热气, 灼热的空气里仿佛能听到喘息的声音,若有若无,飘荡在耳边。出机场后, 一阵火烧扑面而来, 沈宴宁托着行李,拦下一辆出租车。

一群白鸽在冷峻的蓝天里飞过,她坐在车里, 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一些记忆如潮水般不断涌流。

当初她信誓旦旦告诉自己帝京不会是她的归属地, 可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人果然本能地趋向于熟悉的环境。

高峰时期,司机堵着也没事干, 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热情地寒暄道:“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帝京?”

沈宴宁从回忆里抽出神,摇头说:“我大学在帝京念的。”

司机“哎呦”一声,一口地道京话,说:“瞧我这记性,您本来就是要往京大走。”

对于他工作上的不仔细,沈宴宁并没有多言,只是低头打开手机,浏览那封学校发来的电子邀请函, 看着上面的邀请嘉宾静静发呆。

京大这次举办的表彰会不单单是面向优秀毕业生,还有各行各业的大拿。沈宴宁在邀请名单上看到了俞筱的名字。

这个人她其实只在赵西和的朋友圈浅显地见过一回,后面大概是被原主人看到, 这条朋友圈也被设置成不可见。

正因如此, 沈宴宁对于她的长相确实印象不深,以至于在对方先一步和她介绍时, 差点儿没绷住。

俞筱并不是那种高知家庭里一贯培养出来的孩子,相反,她几乎全身上下都写着叛逆两个字——一身职业套装配浅金色头发,上台讲话时,风格风趣幽默,全然打破了研究员生活枯燥乏味的刻板印象,就连最后的结辩都不合常理地出牌,说出她的毕生真理来劝解学生:踏实赚钱,少搞学术。

一瞬之间,整个会议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全场都在为她这句话欢呼。

沈宴宁坐在台下,呼声围绕四周。人声鼎沸里,她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孟见清最后选的人也一定是俞筱。

但俞筱未必这么想。

她安之若素地从一片掌声雷动中退场,往沈宴宁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见面。隔了几个座位,一个在优秀毕业生席,一个在特邀嘉宾席。

很多时候不得不感叹命运真的很神奇。两个陌生的人,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却在曾经某个瞬间因为某个人而产生了短暂的联结。

俞筱收回视线,重新落座。

她是个很高傲的人,这种傲气不单单只是从优渥的家庭里获得,更多的是来自于她本身。她本身足够好,也足够自信,所以才不会委屈自己选择一条风险和苦难并存的路,更加不屑于拿身份去拴住一个男人,何况这个男人还一门心思在别人身上。

只不过

想到孟见清,俞筱却是锁了眉,但也不过一瞬的事,变化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

明朗的夏天,有的人逐一告别,有的人重返校园。

结束活动后,沈宴宁凭借着记忆里的路线,从外语学院的林荫道,一直漫步到图书馆门口。

听说这两年外语学院因为这座盖世无双的图书馆招生指标都超了不少。图书馆外观采用了大面积的玻璃幕墙,采光明亮,内置着茶色软椅和桌子供学生阅读自习。

沈宴宁和服务台的工作人员报备了一句,得到对方允许后才进去。先在一楼逛了一圈又上到二楼慢慢参观,最后直接在三楼挑了本书坐下看了起来。

这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再抬头时,窗外的烈日已不见踪影,被黑沉沉的厚云所盖,有种山雨欲来的趋势。

沈宴宁没有带伞,连忙还了书,匆匆下楼。脚刚踏出去一步,雨水就哗啦啦地往下倒,风卷着灰色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滚动着向前。

她被迫只能退回去,蓦地脚步一顿。

雨越下越大,整条道上几乎已经见不到什么人。孟见清撑了把伞,暮色苍茫中,走得又疾又稳,衬衣淋湿了一大半,只看见一个淡白的影子。

某一刻,沈宴宁好像听到一个锣声,空泛古远,敲出一段非常久远的回忆。记忆里的雨要更大一些,他望向她的眼神时也没有这么多眷恋与绸缪——

孟见清行至她面前,扬起嘴角,“小姑娘,我等你这顿饭等了很久了。”

沈宴宁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情态有多么窘迫,只记得帝京城那场迟来的阵雨把两个不算太熟的人困在了狭窄的屋檐下。

那是一种被命运盖棺定论过后的结局。

她背倚着擦净的玻璃门,在豁亮的灯光下,看着他笑。

“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雨后天晴,天空洗的碧蓝。

惠北西街还是原来的模样。

这是沈宴宁第一次见到院子里那棵缀满金灿灿硕果的枇杷树,绿叶成荫,满林金黄过着剔透的雨滴,从院墙一侧高高探出来,垂落了满地枇杷。

她跟在孟见清身后进去,得以看到那棵枇杷树的真身。三年过去,记忆里的那棵小树苗,今已亭亭如盖矣。

孟见清上前摘了几个给她,“你来得不凑巧,这个时间段枇杷都掉完了,五月份的枇杷最甜。”

沈宴宁尝了一个,的确不是特别甜,玩笑说:“那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孟见清顺手接下她吐出的核,附和说是,谁让你当初非要走。

即便嘴上不说,他还是对她当年一走了之的事心有芥蒂,但提及过去他们总是习惯性一起缄默。

两个人身上淋了不少雨,尤其是孟见清,衣服基本上全湿了。于是沈宴宁借口催他去洗澡。

孟见清嗤了她两声,上前搂住她的腰,哑声暗示:“一起?”

两个人纠缠着进浴室。

沈宴宁一边心照不宣地回应他的吻,一边打量这间浴室。洗漱台上摆着拆封到一半的洗护用品,彰显着主人的一些生活痕迹。她的手指不自觉放在大理石台面上,轻轻触摸过每块区域。

不管是耳边哗哗水声,还是此刻埋头吻着她的孟见清,一切都在提醒她又回到了原点。

但这一次是她心甘情愿走向他。

为了惩罚她的心不在焉,孟见清咬了咬她的嘴唇,接着一把将她抱到洗手台上。她今天特意穿了件裙子,现在倒是方便了他。

她听见他低低的一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这声笑里藏着的东西,就见他头往下埋了下去。

沈宴宁呼吸仿佛被扼住了,悬挂着的双腿下意识脚趾蜷缩,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整个过程漫长到难以言述,好像是一场胆战心惊的梦,让人不断坠落。她拼命想抓住一点什么,指间抓到的却是他柔软的头发。

沈宴宁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雾气越来越浓,似真似幻。终于在神经濒临炸裂的那一刻,仰起头溢出破碎的一声。

水声在同一刻突然停下,五感渐渐回笼,她无力地软下.身,双腿不自觉抽搐两下。

好久,孟见清抬起头,暧昧地在她耳畔说:“我们小阿宁太久没运动了。”

她第一次接受这种事,大脑来不及做出反应,迟钝了几秒,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他笑了笑,抱她去花洒下冲澡。

沈宴宁觉得,他们之间生理上的喜欢远远多过心理上的喜欢。

譬如此刻,一个澡洗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孟见清吃饱餍足地掀掀眼,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

“你看着点吧。”

沈宴宁裹着浴巾蹲在地上,在行李箱里找睡衣。

孟见清划拉了两下手机,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忽然没了食欲,走过去扯了扯她的浴巾,说:“先别找了。”

“嗯?”

他笑笑:“我觉得你不穿衣服最好看。”

沈宴宁就没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反手糊了他一个软巴掌,“滚。”

孟见清顺势拉着她往床上倒去,这次倒没动手动脚,揉着她的头发,一本正经问她吃什么,“我让老唐送来。”

她摇摇头,目光柔柔看着他:“家里有面吗?要不你给我煮完面吧。”

“”

孟见清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说:“你确定?”

沈宴宁发自内心地扬起一抹微笑,点了点头,“我不挑食的。”

他一个头两个大,无奈地说:“得嘞,还得我伺候您。”

沈宴宁嘁了他一声,跟着一起下楼。

生于锦绣的孟三少做起饭来,虽然生疏也不打马虎。沈宴宁倚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煮水下面,切菜煎蛋,心中竟然有种感动。

如果用现在网友的一句话,准是要被说恋爱脑。

可她还是走了过去,搂住他的腰,小心地亲一下他的侧脸。

她痴迷半生的这个人啊,虽然总是漠对众生,高高在上,可这玉叶金柯的背后是数不尽的空虚冷寂。

如今他终于也为了她沾染了一身烟火气。

她轻轻地蹭了蹭他的下巴,小声说:“孟见清我不走了,好不好?”

第67章

沈宴宁说:“我向总部申请调岗到国内了, 这样就不用常驻日内瓦。”

她做这个决定固然有孟见清的原因,但也不全都是为了他。这些年她自认亲情缘淡薄,常年和家人聚少离多让她都快忘了故乡的月色, 但无论她站在世界多远的地方, 心中都存在着一轮圆月,即便它在记忆中变得模糊,也依然能照亮她的所有。

21年末, 那时候她已经准备在国外长期发展。某一个假期, 相识已久的同行前辈突然告知她要回国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沈宴宁很不解, 对方在法多年,工作家庭稳定, 却在事业上升期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薪工作选择回国。

人到中年很少有人会有他这样的勇气再次从头开始,但他只是淡淡地说:“年纪大了,外面风景再好也还是想要叶落归根。”

人年轻时是没有故乡的,所有人都向往出去,去到繁华首都,去到纽约巴黎,好像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前辈走后,蒋秀掐着时间点发来视频电话。那天是国内除夕,窗外烟火璀璨,亲戚都聚在客厅吃团圆饭, 蒋秀躲在厨房细问她的近况,突然沉默片刻,说:“宁宁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啊?”

沈宴宁嘴角的笑意僵了僵。

母女俩安静了好半晌, 她看着母亲眼角褶皱的细纹和头顶冒出的几根白发, 心中一阵酸楚,几乎不敢告诉她真相。

蒋秀一顿, 看她的反应就知晓她短期内是不会回来了,安慰她说:“没事,我们宁宁只管去闯,闯累了或是不想闯了,那就回家。家里总会给你留一盏灯。”

沈宴宁鼻尖涌起一股酸涩,那一刻才意识到他乡纵有当头月,却不及故乡一盏灯。

所以她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才决定回国,而是追逐他乡月亮太久,回头才发觉月亮其实就在她眼前。

孟见清看着氤氲的雾气,忽然关了火,握着她的手转过身,余光里瞥见她手上那枚戒指,问她:“工作不顺利吗?”

沈宴宁摇头,“就是想回来了。”

油烟机风扇低低地吹,孟见清静静望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想我回来吗?”她接着问。

他扣着她的右手,过了很久,才说:“阿宁,早点回日内瓦吧。”

正值六月,蝉鸣蛙唱,院墙外一只鸟越过法青停在了榉树的枝头。

沈宴宁的视线从窗外移到他身上,茫然道:“为什么?”

她觉得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足以证明她的决心。

孟见清摩挲着那圈细细的金属,若无其事地说:“不想去日内瓦也行,纽约,伦敦,巴黎,你随便选一个地方。”他把手往后撑了撑,壁灯下露出那张淡薄的笑脸。

“去哪儿都行,就是别回帝京。”他这样说。

沈宴宁端详他的脸,觉得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苍白的无奈。她都不需要再往下问下去,单看惠北西街平白无故多出来的武警就明白,他回来的这一趟到底是将自己推进了复杂的处境中。

想要彻底摆脱孟长沛的束缚就势必要站在家族的对立面,孟长沛执家已久,不会轻而易举放走他。

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条路有多难走。

那一霎那许多情绪翻涌上来,汇聚成一声哭腔,沈宴宁双唇泛白,死死盯着他说:“那我在日内瓦等你。”

或许是她的态度太坚决,又或许是眼下局势真的太紧张,孟见清捏捏她的脸,调侃说:“这回是你自己说的,可别到时候赖账不认人。”

沈宴宁如鲠在喉,笑不出来,无言望着他好一会儿,破涕为笑:“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要不然我就找个洋人结婚生子,把你彻底忘了。”

“你敢,沈宴宁!”孟见清一把拉过她,把人锁在岛台和自己之间,想也没想,垂下头去吻她,唇齿缠绵,那一刻的温柔缱绻谁也不愿松开

那个夜晚,沈宴宁失眠到很晚才隐隐入睡,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一会儿是车祸,一会儿是追杀。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一场又一场事故发生,无力阻止,直到出事的主人公血淋淋地露出一张脸,她猛地从梦中惊声尖叫出来:“孟见清——”

下一秒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孟见清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我在。”

“我梦到你流了好多血。”

沈宴宁泪眼婆娑,汗水和泪水一并将头发绞湿黏在脸上,混沌又愕然,话也说得稀里糊涂,“孟见清,我什么也不求了,我不要自私地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只要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那一刻,孟见清的心弦仿佛被人狠狠拨动,他在她一句句平安祝福里,动容地留下一滴眼泪。

他该庆幸,一片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

自然而然地孟见清想起许多年前,他带着那个青涩懵懂的女孩去到一场又一场的酒局。在那样嘈杂喧乱的场子里,她的眼里盛着爱意,他居然意外地获得一份纯粹真挚的感情。

而他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折腰认输。

沈宴宁只在帝京呆了一晚,又匆匆飞回日内瓦。去机场前,她执意不让孟见清送,她说我不喜欢告别,也不知道怎么告别,那不如就让所有惊喜留到再相见那天。

至少在漫长的等待里,她不需要一遍又一遍去承受那份分别的苦楚。

孟见清没有勉强。家门口的武警24小时蹲守,虽然没有限制个人自由,但多少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他于是吩咐司机送沈宴宁去机场。

出发这天万里无云,孟见清站在青石板楼梯口和她挥了挥手,“到那边了,给我打个电话。”

不知为何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浮上心绪,沈宴宁别过脸,鼻子酸酸地闭上眼睛,闷嗯一声。

不能哭啊,又不是见不到了。

等等就好了。

或许是心意想通,孟见清阔步朝她走来,手伸进车里,按着她的额头吻了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别哭啊,当年走的时候不是也挺潇洒。”

沈宴宁的睫毛扑簌簌地颤着,双眼始终紧闭,怕一睁开,眼泪就忍不住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嗯。”

回应过来的是长久的默然。

司机应该是新来的,非常没有眼力见地在一片诡异的阒寂中提速起步而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提速倒是让沈宴宁积攒的阴郁情绪消散不少。

对方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性格毛毛躁躁的,一开口就是个话痨,开车却意外地稳。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他絮絮叨叨地说起许多孟见清的事。

他说19年夏末,他的新东家在机场坐了一天一夜,等一个无情的女人回头。

他还说同年圣诞,他连夜飞去巴黎找那个女人,结果回来感染了病毒,在酒店隔离了一个月。

他又说有两年,他的老板经常飞巴黎,动辄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一个月里飞七八趟都不嫌累

在那段对孟见清空白的时光里,她对他一无所知,所有消息只能从身边人嘴里知晓,然后拼拼凑凑起一个完整的他。

沈宴宁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毕竟爱那么奢侈的东西,他怎么给得起呢?他们从一开始就对爱闭口不谈,他怎么会爱她呢?

她忍不住握住自己的右手,那个冰凉的银色钻戒时刻提醒她——

不是的。

他所有爱意,都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明明那么深爱她。

孟见清的司机姓林。

机场外,小林帮她把行李一一搬下来,临走时对她说了一句话:“沈小姐,我不知道你和我老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说,”他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老板美言几句,然后挠了挠头,说:“他真的挺好的。”

沈宴宁笑了笑,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接过行李箱,说:“替我照顾好他。”

那是2023年6月,她再一次离开故土,奔赴一个属于两人的未来。

*

沈宴宁回到日内瓦后,工作生活一切照旧。有时候孟见清会打来几个电话,打得并不勤快,但一个月总会保持着几次通话频率。通话内容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可她好像永远听不厌,盼着他多打几次过来。

有一次华今来欧洲度假,顺便拐了个路来她这一趟,问起孟见清的情况,说:“他家里那边要是一直不放,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

孟见清为什么让她呆在日内瓦,怕的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果真的闹起来了,孟长沛第一个开刀的人就是她。

但孟见清也说过:他永远会是她的退路。

所以沈宴宁只是笑笑,说我答应等他的。

朋友的劝告她可以一笑了之,但家人注定没那么容易。春节前夕,蒋秀送来一个好消息,说来来有女朋友了,过年要带回家。

她头一次听到消息时还有些惊讶,“来来不是才大学毕业吗?”

“是啊。”蒋秀磕着瓜子,一脸匪夷所思,“这小子怕是上学时就看好了,就等着大学毕业把人娶进来。”

沈宴宁陪笑几句,没再往下说。

逢年过节她被明里暗里催婚过好几次,不过好在她这些年人在国外,也就那么几天被唠叨,压力还不算大。

只是这一次,蒋秀却突兀地问起来,她母亲问得很委婉,只说:“宁宁没有喜欢的人吗?”

沈宴宁的笑意凝在嘴角,慢慢地说:“妈,我还想再等等。”

母亲并不知道她想等的究竟是什么,只以为她还想再打拼几年,不自觉怜爱地劝她不要太辛苦。

那本来是个很平常的新年。

可除夕夜之后,孟见清的手机号突然打不通,接连一个星期他的电话都处在忙线中,回应过来的永远是一片无人接听的忙音。

沈宴宁开始疯狂登陆各种社交软件,甚至打开了常年不用的脸书推特,给赵西和发去消息,但无一例外,最后收到的回复是孟见清失联了。

同一时间,新闻广播上曝出一起大型贪污案件,涉案人员从政府官员到金融企业,大大小小总共贪污了30亿余元,其数目之庞大令人触目惊心。

这个案子一度冲上了外网热榜,一时间,所有人都在义愤填膺地讨伐这些贪墨的官员。

沈宴宁在这篇报道里看到了孟见川的名字,她不知道这会不会牵连到孟见清,问人无果的情况下只好跑去问席政。

席政对这个案子的情况知悉不多,托人多方打听才了解到一些。他告诉沈宴宁,孟家虽然牵扯进了贪污案,但影响不大,只不过出事的人是在孟见川管辖的范围内,如此一来,算是折断了他在京中的一部分势力。

至于孟见清,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但席政最后在电话里透露给她一个消息说案子曝出前,孟见清曾频繁出入监察委。

她说不出那一刻的情绪是如何地五味杂陈,只是三个月后,她再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对面电话接通响起的第一声时,她终于忍不住含着哭腔,斥问:“你疯了吗?你父亲知道你这样做吗?”

那头沉默半晌,忽而一笑:“不发一次疯的话,我这辈子都接不到你这个电话了。”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道他此刻应当是安全的。

孟见清让她再等等,他的护照被扣在孟长沛那儿,等时局稳定了他就自由了。

他褪去一身繁华锦绣,终于换来不再被家族支配的自由。

那是他们相识的第六年,六年的时间总算给这份感情打上了一个死结。

*

春尽夏来,长风沛雨,时隔整整一年,沈宴宁再一次见到孟见清。

那天是日内瓦的亚洲文化节,她被同事撺掇着前去观礼,当天的主题是亚洲婚俗文化,她在同事的鼓动下穿了一件饱和度较低的红色马面裙,坐下时裙褶层次分明,金丝勾勒出龙和花卉的元素,龙游之处,花开锦簇,俨然像个待嫁的新娘。

节日礼上人山人海,再回头时同事不慎与她走散。

沈宴宁怔愣之际,手中突然被人塞入一张小纸条,那上面用英文写了一串地址。

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她呼吸一滞,抬头在熙攘人群中遍寻一圈未果后,立马拨开层层人群往外走。

她跟着地图一路往反方向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心就不受控制地抖一下,然后越走越快。途中偶尔撞到人也浑然不觉,走出几步后才无意识地回一句对不起。

等走到目的地时,纸条上的字迹被她捏抓得已然有些模糊。

那应当是一处住宅,三面绕山,一面围湖。沈宴宁站在门口,紧张得不敢呼吸,薄薄的衬衫晕出一层汗迹,抬起的手伸起又落下,如此反复,终于轻轻按下了门铃。

入户是一个庭院,种满了各种各样她认不出名字的花卉,再往前走两步,推开一道小门,眼前是一整片碧蓝的湖水,可她来不及欣赏这美丽的令人失语的景色。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背朝着她的男人身上,看着他缓缓转过身,微笑着朝她一步步走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这样的拥抱实在是暌违太久,沈宴宁感受着他身上熟稔又陌生的沉香,觉得自己眼皮发烫,好似在灼烧。

太不真实了,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她几乎不敢抬头,害怕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可孟见清拍打着她的背,轻声说:“阿宁,我没有食言。”

好像直到这一刻,沈宴宁才彻底反应过来,迟钝地抬起手,轻轻回搂着他的腰,声音哽咽:“孟见清,我等你很久了。”

“我知道。”孟见清埋头在她的颈间轻嗅了一会儿,下一秒,肩膀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沈宴宁再次愣住。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男人会为她而哭泣。

仅仅是因为一场重逢。

佛说,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她牵起他的手,柔声道:“你别哭啊孟见清,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六年后的夏天,这个周身烟火气淡薄的男人,在茫茫人海中,不辞万里,自山海远赴而来,赠她一场得偿所愿的圆满。

命运在此刻终于完成了它所有使命,它叫人明白——

勇敢者的爱可以移山倒海。

第68章 番外

我叫孟维禹, 这是母亲给我取的名,取自汉语“信彼南山,维禹甸之”, 希望我永远不惧风雨,一往直前。

我母亲并不是我阿公阿婆的亲生孩子。她是在战乱中跟着难民从叙利亚逃到瑞士,偶然间才被他们收养了。阿公阿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孩子, 虽然不是亲生, 但也倾注了所有的爱,将她培养成一位优秀的无国界医生。

母亲告诉我他们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是阿婆,她虽然看上去总是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但心底藏着一颗非常柔软的心。

我那时下, 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觉得我的阿婆, 她大概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严厉的阿婆。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凶,所以我小的时候特别怕她。可是每回母亲做了甜品都让我送去, 天知道,我那个时候心里有多害怕, 我连端盘子的手都是抖的。

每每这种时候,阿公就会像个救星一样出现,救我出水深火热之中。

咳咳中文应该是这么说的。

登登登,下面将隆重请出我的阿公——孟见清先生。

我的阿公,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最最最最最最最最好的阿公。他从来都不凶我,虽然他腿脚不好, 但每次放学都是他来接我, 还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根街边的棉花糖。

另外我的阿公还很帅哦。

总之,别的小朋友都很羡慕我有这样一个阿公。

阿公买的棉花糖可甜了, 可我从来都没有完整地吃掉过一个,因为每次都会被阿婆抓到。

阿婆不让我吃糖,说是会蛀牙,影响牙齿健康。

但是我身边的小朋友每天都吃也没有蛀牙呀。

我很不服气,壮着胆子第一次反抗她。

她一句话都没说,甚至都没有生气,就只是轻飘飘地看了眼阿公,然后阿公就会立马拿走我的棉花糖,非常严肃地告诫我下次不许再买了。接着又换上笑脸,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后拿出一支黄玫瑰,讨好着喊“阿宁——”

每每这种时候,我都只能气得在原地跺脚,觉得阿公坏透了。不,是所有大人都坏透了

当然了,我也很疑惑阿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买的花,明明一路上我都跟着他,也没看到有卖玫瑰的地方啊?

不管怎样,这最后都成了一桩悬案,但受伤的只有我!

我舔着嘴角剩余的棉花糖看阿公牵着阿婆的手蹒跚地走进屋里,化掉的糖渍滴在手上,下意识抬起舔了舔。

边舔边想,阿公一定爱惨了阿婆

阿公爱惨阿婆这件事我从小就知道,但阿婆爱惨阿公这件事我一直到十八岁才知道。

我十一岁那年阿公生了场大病,虽然痊愈了,但身体也不如从前硬朗了,于是接送我上下学的事就变成了我母亲,为此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儿。阿婆就是从那时起,全权揽下了照顾阿公的事。

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和阿公阿婆住在日内瓦附近的小镇上。在我印象里,阿婆就没有进过厨房,连碗都没有洗过,所有的家务事都是阿公在做。

有一次,我问阿公,为什么阿婆不需要干活?

当时阿公抱着年幼的我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他说因为阿婆是女孩子呀。

女孩子就不需要干活吗?我问阿公,可是妈妈也是女孩子呀,她为什么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洗碗呢?别人家的妈妈也要做的啊。

因为阿公觉得亏欠你阿婆。

他看着我,眼角布起深深的褶皱,轻声细语说,你阿婆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吃了很多苦,阿公不想让她再吃苦了。

我那个时候天真又懵懂,和阿公立下誓言:那我以后也不会让阿婆吃苦。

阿公笑了笑,刮刮我的鼻子对我说,以后我也会遇到一个不舍得对方吃苦的人,至于阿婆,由他宠着就够了。

小镇的晚风拂在脸上,宛如细雨般轻柔,我躺在阿公的怀里渐渐睡去。

我以为阿公的怀抱会永远这么温暖下去,关于我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他,所以我不曾想过有一天他会倒下去。

护士小姐一张张病危通知让我和母亲都慌了起来,我抱着母亲从早哭到晚,害怕阿公真的不会再起来了。

空荡的医院走廊,柔弱的母亲带着幼子和头发花白的老母,怎么看这么凄惨,但就是在那样的无望中,阿婆突然走过来,说:“哭什么,医生又没宣布死亡。”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只觉得记忆里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在这一刻忽然就伟岸起来,在我们母子间撑起了一片天。

但我不知道的是,那一瞬间,阿婆心中其实也在害怕。

从阿公生病,到我上完高中,那几年一直都是阿婆在照顾他。母亲怕她太累,曾提议给她叫个护工帮忙,但被阿婆拒绝了。阿婆说阿公不喜欢别人碰他。

好在阿公在阿婆的细心照料下,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能够靠着助步器自己慢慢地走一走路。医生说阿公年轻时落下太多病,老年会过得比较苦痛,只不过托了阿婆的福,那几年他虽然总是药不离身 ,但并没有遭受太多折磨。

我结束高中课程准备前往中国念大学的那一年,阿公正好八十七岁,距离他离开故乡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阿婆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靠在轮椅上,望着远处一座山,沉默半晌。

到最后阿公也没有说想不想回去。

那时刚吃完午饭,阿婆陪着阿公在楼下花园里散步。阿公突然耍起小孩子脾气,坚持不肯再坐轮椅。阿婆拗不过他,只好小心地扶着他沿着护栏网一侧慢悠悠地走。

秋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柔和,阿婆挽着他的手臂,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阳光照在他们佝偻的背影上,会让人产生一种岁月美好的感觉。

走出一小段路,阿婆忽然喊了一声阿公的名字。

——“孟见清。”

阿公停下脚步,颤巍巍地抬起头,迟钝了半拍,“嗯?”

“你后不后悔当年抛下一切跟我到这里来,如今连自己家都回不去?”

“不后悔。阿宁,我就想跟你呆在一块,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我总是听母亲提起阿公年轻时就是凭着一张帅气的脸和永远说不完的情话追到了阿婆。

女人果然招架不住任何情话,连阿婆也不例外。

我这么想着却听到阿婆说——“那我们回帝京看看吧。”

阿婆做事总是雷厉风行,想到了就去做,回家后立马让母亲订了机票。母亲那边自然不肯,甚至搬出了父亲,她顾虑到二老的年纪再加上阿公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管阿婆如何闹腾就是不同意。

阿婆自来是个倔脾气,这一次铁了心地要去中国,“我和你爸是老了,又不是瘸了傻了。再说了不是还有阿禹,你放心不了我们还放心不了他吗?”

我第一次从阿婆口里得到认可,眼睛一亮转而就投诚到了她这一边,拼命地向母亲保证一定会照顾好阿公阿婆的。

母亲当然是斗不过阿婆。金秋九月,我带着阿公阿婆成功落地帝京。那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东方大国的首都有了初印象,和日内瓦不同,和欧洲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这个地方有着浓厚的文化底蕴,或许是阿公阿婆故乡的原因,我几乎不需要太适应就爱上了这座城市。

母亲提前为我们在市区置办了一套住宅,只是阿婆却带着阿公搬去了三环外的一条偏僻小街上。听阿婆说那条街原本叫惠北西街,阿公原先就住在那儿。

我挺疑惑,问阿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房子还在吗?”

阿婆故弄玄虚地笑笑,说去看看吧。

越往里走我越稀奇,几十年过去,这条街虽然荒败了些,房屋倒是保存得极其完整,里头似乎还住着人。

阿婆在86号的门牌处停下,掏出了连阿公都惊讶的钥匙,然后推开了暗红漆的宅门,屋里的景象就这么赤剌剌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别说路了,就是屋子都看不见。可是阿婆还是牵着阿公的手,踩出了一条路来。

很奇怪,我跟着阿婆的脚印走过去时,脑海里竟然自动描绘出了他们年轻时的景象。

时间居然把三代人的人生连结在了一起。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终于看清了这座老宅的真实面貌,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母亲果真没有骗我,阿公的出身当真非富即贵,这房子绝对是祖宅一样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阿公和阿婆就在惠北西街重新住了下来,而我作为准大一新生,只有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过来蹭几顿饭。

在惠北西街的日子无疑是阿公人生尾上最快乐的时光,可能是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自己还会有机会重回原住所。

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信仰。

阿婆了解阿公,即便对当年发生的事再恨,无论如何人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向上帝祈祷,让阿公住在这的时间能久一点。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阿公虽然看上去身体在好转,其实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连阿公自己都清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起,尤其是在阿婆面前。

阿公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是在旧历新年的前夕,他在惠北西街住了小半年,却无缘在这里过完一个新年。

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帝京城的红墙黄瓦上添了一层新雪,而阿公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这座城市。

阿公离世之后,母亲怕阿婆睹物思人坚持要带她回日内瓦,阿婆却不愿意,宁愿固守着一座空宅。母亲实在是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为了更好地照顾阿婆,于是和父亲一起辞了日内瓦的工作回到帝京。

阿婆的眼睛在阿公葬礼那次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失明状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这一次了,可她坚持下来了,只不过眼睛再也恢复不到从前。庆幸的是,她心态乐观,在医生的治疗下,竟然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近些年,她开始让我整理阿公生前留下的东西,读到阿公从前写给她的信时会泪流不止,然后抱着那堆泛黄的纸张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躺椅上,手里紧紧抓着阿公的信。我拿了条毛毯上前,她却睁开眼,迷糊迷糊说了一句:“孟见清,你来了啊。”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阿婆,我是阿禹。”

她愣了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哦,是阿禹啊,原来是阿禹啊”

渐渐地,她又闭上了眼。

我替她盖好毛毯,关门时听到她梦中一句呓语。

——你怎么不继续做我的退路了。

阿公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宁,我再也做不了你的退路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公阿婆一定爱惨了彼此

阿公离世的七年后,阿婆也在她此生最爱的人与世长绝的同个年纪,选择和这个世界诀别。

阿婆走得时候非常平静,生前没有受过太多病创,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商量着过年要去大西北追日落,但我们都没有太多遗憾,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爱人了。

我坚信,奈何桥上,长明灯不会灭,阿公一定在等着阿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不会进入永夜。

而我唯一可亲可敬的阿婆——沈宴宁女士,这位生前为翻译付出半辈子心血的优秀的联合国译员,死后的墓志铭上也只是留了“孟见清之妻”几个字。

但若是人生重开,她依然会不惧风雨,一直勇往直前。

而孟见清将永远是她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