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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需要很久很久

沈宴宁把叶幸的事告诉了华今,她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语气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惋惜,说:“这样的结局实在配不上她。”

十一月底,日内瓦迎来第一场冬雪,万国宫旗阵静静地立在白雪皑皑中,仿佛在等待一场沉重的肃穆礼。

沈宴宁推开办公室的窗,伸手接了一捧雪。很快,雪就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滩冰水,从指间泻下。

她下意识握紧了些,忍不住想,那到底要怎么样的结局才配得上?

如果真的非要算一算,那岂不是所有人的结局都配不上当初那个奋不顾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

*

华今最后一次见到梁宵一,是在纽约的某家西餐厅。

他们的初见费尽心机,最后一面却潦草带过,连个正式的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是几年后的某个旧历新年,按照惯例,华今开车携一家人去餐厅吃年夜饭,彼时她和丈夫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正是和睦融融的阖家团聚时刻,门口突然一阵骚动,和第一次见时一样,他依然是人群的焦点。

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足以在漫长岁月里留下惊艳的一笔。

梁宵一之于华今,就是这样的存在。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已不再执着于他。

那个晚上他们俩的视线,仅仅是在空中浅浅地相撞了一下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圈子里,谁也不必谈起谁。

因为彼此都明白,这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雪色寂寂,沈宴宁想人大概都是怕冷和寂寞的。

也许是为了让这份感情有个好的结局,圣诞前夕,Adan特意赶到日内瓦,定下了一趟北欧之行。

挪威的冬天冷酷陡峻,被称为“北极之门”的特罗姆瑟,是北极圈内最大的城市,这座极北的城市却拥有一个终年不冻港。人们无法想象,城市,日落,雪山,大海,竟然可以在同一个画面里出现。

有时候不得不赞叹欧洲男人在玩浪漫这一手上的确是有天赋。圣诞夜,他们在罗弗敦群岛度过,Adan订了一家观景餐厅,夜晚降临时可以独享整个蓝调时刻。

餐厅里炭火燃烧,淡淡地散发出愈创木的气息。他们坐在窗边,一边欣赏景色一边品尝美食。

Adan自罚似举起酒杯,为他之前鲁莽的话道歉,并表示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想了许多,他的确没有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

沈宴宁其实早就看开,笑笑说那次冷战她也有错。

很奇怪,她从前是个很斤斤计较的人,凡事喜欢就事论事,但时间好像真的教会了她成熟稳重。那个欲买桂花同载酒的小姑娘还是卷进了茫茫人海中,却还要感概一句,终不似,少年游。

所以她不明白,她已经和这万千世界中绝大多数人一样,选择安静平淡地度过此生,可命运还是要无情地将她抛弃在这个方圆之地。

沈宴宁甚至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怎样从杯酒言欢谈到分崩离析,乃至最后以绅士自诩的对方,可以在冰天雪地里撇下她独自离去。

而她只不过是在雪地里多想了两分钟,再抬头时,原本应该在另一个半球蒙头大睡的人,此刻却如鬼魅般出现在了眼前。

她站在零下二十度的雪地里,积雪没过小腿肚,紧紧盯着他。

寒风凛冽,让她不得不咬紧牙关,眼眶翻红,声音像是含了把粗砺的雪,冰冷得如同刚出鞘的剑——“孟见清,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56章

“孟见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沈宴宁僵滞在原地,嘴唇冻得发紫, 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 刺骨的冷风犹如利刃穿透了她单薄的身体,疼痛难忍。

孟见清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伸手按住她的肩膀, 让她不至于摔倒, 接着摸了摸她的脸颊, 忽而深情:“不是说过得很好吗,阿宁?”

红酒后劲上来, 沈宴宁脑子一片混乱。她想离开,双脚却像是被灌了铅,牢牢地钉在雪地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愤怒突然涌上心头,她目光冷峻地逼视他,眼睛弥漫上一层雾气,倔强地咬着下唇。罗弗敦岛的风吹走了她的理智,连影子也跟着颤抖,撕扯着喉咙出声:“孟见清,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好笑?”

孟见清拉过她的手攥在手心,低下头替她暖着, 漫不经心道:“阿宁,我笑你做什么?”

当初头也不回,走得利索的人是她, 告诉他有男朋友的人是她, 如今被抛在雪地里的人也是她。

所有的路不都是她自己选的吗?

所以现在站在这里冲他发火算什么呢?

沈宴宁越想脑袋越痛,索性不去想, 用力甩开他的手,踉跄地往前走。

街灯暗淡,她歪歪斜斜地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孟见清看不下去,跟上去拉住她。

“你干什么!”沈宴宁不耐烦地扯开他,口气也有些冲。

几年不见,小姑娘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孟见清笑笑,挪揄道:“能干什么?这黑灯瞎火的,我就是想干也干不了啊。”

沈宴宁懒得去究他话里的意思,疲惫地指了指附近唯一开着的一家酒店,嘴唇一耷,“我们速战速决,待会儿我还要回去。”

他脸上的恶笑容蓦地冷下来,声音也一道冷却,“我跟你之间就只有这些了?”

她心头一颤,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然呢,难道你还要跟我谈感情吗?”

“既然不谈感情,那还回去做什么?”孟见清一笑,上前,动作温柔地扒拉她的眼睑,鼻尖轻昵地蹭蹭,“还是说你急着回去和你的洋人男朋友再来一炮?”

“啪——”

酒精开始侵占大脑,沈宴宁趔趄一下,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扬起的手狠狠地落了下去。

这一巴掌将两个人都打醒了。

孟见清往后跌了一步,歪着半边脸,舌尖轻轻刮了一圈,嘴角溢出一丝讥笑:“沈宴宁,你现在就这点能耐?”

沈宴宁抖着肩,胸口不住起伏,任由风雪砸在脸上,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几秒。

突然,雪地里晕出一道水迹,不过一瞬就渗透进皑皑白雪中消失殆尽,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水迹垂落。

孟见清呆住了,竟忘了兴师问罪,轻佻笑笑说:“我还没哭,你到恶人先告状起来了,我这也没把你怎么样啊?”

沈宴宁以为自己能忍住,可眼泪还是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两颗滚入了无尽长夜中。

她不明白这种悲伤从何而来,只是自然而然地在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落了下来,然后越来越多,像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情绪都倒泄出来,齐齐铺天盖地袭来。

哭了一会,沈宴宁觉得窝囊,拿手挡住眼睛,发出很细碎的音:“孟见清,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我,也知道当年我走的事让你丢了面子,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无情也好,我都认。”

她对自己说,那都是自作自受。谁叫她当初要不信邪地引诱他走上那条海盗船,谁叫她对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有了奢望;谁叫她是真的动了心动了情

沈宴宁忽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干脆破罐子破摔,带着很浓的鼻音,说:“所以你要恨就恨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小姑娘拿他当年说过的话来堵他,孟见清无奈地抵了抵后槽牙。这回旋镖还真是正中眉心,偏偏他又无可奈何。

寒夜冰凌,环绕的雪山陷在一片浓雾中模糊不清,冰雪覆盖的湖泊,寂静无声。

孟见清沉默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轻轻扯下她的手,声音也软下来,“我还能怎么恨你?阿宁,我们俩的事,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吗?”

沈宴宁被刺痛症结,心口滞闷一股气。眼角泪痕干涸,风一吹,绷得脸泛疼。

“孟见清,你别装了。”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慢慢看向他,“这里又没人,你装的那么深情有什么意思呢?”

零下十几度的夜晚,她好像不知冷地将这些年的委屈悉数倒出来,“你敢说你当初和我在一起就没一点算计吗?你一步一步算得清清楚楚,你扪心自问,那么兴师动众地退掉一场婚是真的为了我吗?”

这些话,她当年到分手都不敢问出来。如今借着酒劲,一股脑儿全问了出来。

她想,当初她或许未必拿出全部真心,可他又何曾以真心相待。

谁算计谁,还真说不准。

用一个女人换一个前途,一个摆脱家族束缚的前途。换做沈宴宁,也会这么做的。

孟见清没否认,指腹揉搓着她的手背,只觉得那枚素戒实在是碍眼极了,拇指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不咸不淡道:“阿宁,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我有没有算计?”

沈宴宁忽觉心痛。

正是因为她足够聪明,才能从这十分算计里看出了三分真心,心甘情愿为了这三分情意留在他身边。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好笑,明明什么都看得很明白,明明知晓最初三番两次的相遇都不是偶然,明明知道他每一句情话背后都是一个庞大的阴谋,却还是入网了。

所以他们之间,真没必要说谁对不起谁,纵使他们都算不上什么好人。

长夜绵绵,北欧的冬天白日很短,刚刚那一番争执过后也不过才到六点。

餐厅和商店基本都关门了,寥寥几个路灯,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木屋和峡湾上,黑夜里看不清轮廓的山脉连成一片,像一排巨大的幕布盖住陡然升起的月亮,令人心生恐惧,不敢抬头。

他们的结局远不必闹得如此难堪,只是谁都有不甘心的时候。

孟见清扣住她的手腕,直视她的目光。昏黄的灯光照在沈宴宁的脸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糊在双颊,黑夜笼罩了一切,却唯独那双眼睛,即便再狼狈,里面的光也不会柔半分。

他一直都知道,她那副温顺的性子里有股死不服输的傲气。这份傲气有时会让他欣喜,有时也会让他挫败。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再开口,终究先低了头,问:“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沈宴宁执拗地摇摇头,“孟见清,别再往下走了。”

她好似很累,虚脱着身体,动了动嘴:“我想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人可以耍尽心机欺骗别人,也可以装聋作哑欺骗自己,但只有心,心所向往的人或物,谁都欺骗不了。

孟见清一脸好笑地看着她,“阿宁,你觉得你和我在一起一回,还能过一个安稳的人生吗?”

风雪似乎又大了些,玻璃廊桥下,风裹挟着雪粒子在湖面打着旋儿。

寒冬是艰苦的,沈宴宁不明白这里的人怎么能忍受的了遥遥无期的黑夜和折胶堕指的冬天,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孟见清会这么执著。

她露出了茫然自失的表情,万般无奈地看着他好半晌,说:“孟见清,你知道我在巴黎这几年,最难熬的是哪一天吗?”

这些年里,她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消息,孟见清又怎么会知道。

“是我在巴黎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她语速很慢,像是在听一首老掉牙的歌曲,偏偏却舍不得跳过,她说:“其实那天我来了。”

孟见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缩小。

沈宴宁淡淡一笑,回忆起那个清晨。万里无云,和风爽朗,戴着眼镜的老艺术家在街边弹手风琴,路口那家面包店,Cholé总嫌弃他们家可颂的味道太腻,她才知道原来那上面的糖渍都是用枫糖浆淋上去的。

如果要说起来,那个早上有太多值得说起来的东西:下楼时邻居送过来的糖,奔跑在小巷时,空气里一闪而过的香气,店铺门口会打招呼的圣诞老人

以及隔着一道玻璃窗,坐在咖啡馆角落里的孟见清。

他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她——那天她穿了一件灰粉色的毛呢长裙,巴黎零下一度,她外套都没披。

可是你说巧不巧,她站在那里整整十分钟,他一刻也没有抬起头。

回去的时候,路过某一个广场,那么欢乐的节日却放着《Liability》,悲伤的词曲让她一度忍不住落泪。

2019年的圣诞节,巴黎天气晴朗,沈宴宁站在某一个路口,四周行人步履匆匆,不曾关注身边失魂落魄的人。和煦的阳光暖不到心里,她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贺卡,泪流满面。

她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不要再回头了。

第57章

孟见清抬头看着她, 风雪未曾覆盖她眼中的凌厉。他这才意识到在那些他不在的时光里,小姑娘已然可以独当一面,她的成长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得多, 但她依然年轻。

他无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盯着她眼中的自己,忽觉疲惫。

这些年,旁人明里暗里送到他身边的人不少, 就连孟见吟也摆起长姐架子, 提示他该成家了。可那么多人里, 他愣是一个也没看上。倒不是他有多放不下沈宴宁,只是比她漂亮的没她聪明, 比她聪明的又没她有胆量,比她有胆量的又没她良善。

看来看去,最称心的也只有她。

风号雪舞的夜,陡峭嶙峋的群山被浩瀚无垠的大海环抱,寒风让海面翻起一层白浪,延伸进山谷。这片极北之地是能够观测到极光的最佳地方。

淡绿色极光掠过红色的小木屋,沈宴宁放眼望去,眼前是一片绚丽的丝绸光幕,一条银带仿佛穿越时光。

时隔三年,这幅多彩的等离子体现象再次绽放光辉, 而陪在她身边的人竟然还是孟见清。

西北之地的黄刀镇和四面环海的罗弗敦群岛截然不同,这里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温度虽低却不至于寒冷砭骨, 华灯初上, 更像是一个冰雪的童话世界。

他们今夜又看了同一片极光。人们曾无数次感叹,生命中所有的偶然都是一种命中注定, 并且他们称这种无法回避的缘分为宿命。

很多时候,沈宴宁宁愿反抗宿命也不要被宿命摆布。

但孟见清与她截然相反,他不相信天道酬勤,他的理念更偏向一种悖论式的命定论。人生无论怎样精心策划,都抵不过一场命运的安排,个体实在太渺小,斗不过天道,但总要尽力一试。

譬如今晚这场相遇,直到踏入茫茫夜色,他才敢确定雪地里那个狼狈的身影是她。其实他有很多个机会转身离开,只是在一根烟燃尽,烟灰没入雪地时,还是走了上去。

就像当年他作为当事人躲在一旁,听完自己所有墙角后的刻意露面,然后若无其事邀她共饮一样。他想,既然已经把她拉了进来,不如就这样纠缠下去。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安好心。

孟见清再一次执起她的手。寒天雪地里,两只冰冷的手牵在一起实在是起不到任何温暖的作用。

沈宴宁下意识想抽离,却被他牢牢攥紧。他声线低冷,黯声附在她耳畔时有种怪异的柔情,“我送你回去。”

“你”后面的话悉数被他咽回肚子里。

孟见清欺身上前,封住她的唇。这个吻突如其来,沈宴宁反应过来时,唇角一抹冰凉。他的吻素来有技巧,从嘴唇蜿蜒到脖颈,那么冷的夜却燃起一片炙热。

不知道是不是挪威的雪太柔太软,她竟然舍不得将他推开,反而屈从于人的本性,贪恋这一丝温暖。也不知怎的,今晚压在胸口的郁结在这一霎那突然褪去,留下街灯下悱恻难眠的影子。

“孟见清”或许有酒精作祟,沈宴宁情不自禁地颤抖出声,十指不由自主与他缠绕。孟见清看着她的眼睛,嘴唇暧昧地擦过她的下巴,分不清有几分故意,笑了一声:“阿宁,和他分手。”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从这份挑逗中酒醒过来。人能屈服本能,却不能自泯良心。

沈宴宁抽回一点尚存的理性,将他推开,像嫖.客.对初夜的少女一句无情又坦然的对白,淡淡说:“很晚了,我要走了。”

情热突然褪去,孟见清的意识还有一些模糊,茫然道:“去哪儿?”

她拢了拢凌乱的衣领,仿佛对他极具耐心:“你忘了吗?我还有男朋友。”

那一瞬间他们相顾无言。

时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时过境迁,三年异国生活足以消弭那些青春年少里的天真烂漫。孟见清这才意识到,这张脸即便再熟悉,也没有办法和当年陪着他参加一场又一场饭局的面孔重合。

他们之间相隔太久,以至于再次重逢,才发觉除了暴露一些食色性也的人类本性,甚至连一个可以称之为羁绊的东西都没有。

所以她可以在街头和一个多年未见的男人吻的难舍难分后潇洒地甩手离开,而他似乎没有立场去挽留她,就像当初他没有理由去拦下那架飞机一样。

他只是捉着她的手亲了一口,“那跟你道个歉。”

独自走回酒店的路上,深夜空洞,只有簌簌白雪从天际飘落。沈宴宁心中无端溢出一种寂寞,因为孟见清那个不着边际的认错。

他们彼此都知道,他不是为了她有男朋友吻她而道歉。

他在为最初,将她从平淡生活里扯进一个搅得她半世不安宁的无边漩涡道歉,在为一开始对她的轻浮玩弄道歉。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年坦然顺从的背后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和解。他在她最接近美好的时候,给了她重重一击,要她明白现实就是这么残忍。

只是未曾想到,原本应该沉迷的人却是抽身最快的,而一早就掌控全局的人会是最后失控的人。

*

沈宴宁怀着这样一份无所适从的心回到酒店,看见Adan背对着门口,坐在楼下大厅。

她是个顶骄傲的人,哪怕是经历了两年的职场打压也没有磨掉她的傲气。正因如此,让她无法接受伴侣一些自我感动下的大男子主义行为,何况今晚的争吵完全是因为对方最先无厘头的猜忌引起的。

沈宴宁不打算就此轻易原谅他,免得对方以后得寸进尺,于是往反方向的电梯口走去。

这时一个卷曲金发的女孩从电梯里出来,与她擦身而过时,空气里飘过一股浓浓的香水味。

她很少会好奇别人的事,但就这一晚这一时刻,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

说实话,看到金发女孩亲热的对象是Adan时,沈宴宁居然没有一点男朋友当众出轨的难堪和愤怒,而是第一时间松了口气。

事后,她想想这其中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源自在看见这一幕之前,她其实也做了同样的事,所以才会觉得是庆幸。只不过比起Adan有一群不定期炮友而言,孟见清做得实在是坦荡和忠诚。

和Adan的分手要比想象中和平的多,期间唯一一次困扰就是Adan找了救兵Diana来做说客,试图让好妹妹来说服她不要分手。沈宴宁很坚决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表示没有这个必要,她还没有到吃回头草的地步。

Diana很识趣,比起一个哥哥的失恋,她更不想为此失去一个好朋友,更不必说那原本就是自家兄长的过错,所以仅此一次后就再也没有提过。

那趟北欧之行最后的旅程是沈宴宁独自走完的,说来也奇怪,恢复单身后,她才发现旅行的乐趣。华今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卑尔根捱过一个漫长的极夜。

对方得知消息,先是劈头盖脸把渣男一顿痛骂,接着又替她忧心起来,“你说说你,实在不行下次回国去寺里求个姻缘吧。这情路也太坎坷了。”

华今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丈夫疼爱,婆家舒心,宠得她比在梁宵一身边那几年还要骄纵,真真过上了阔太太的日子。

沈宴宁开玩笑,说她是真正的富贵命。

她哼笑,指使丈夫做事,一边说:“谁都没有真正的富贵命,那都是自己选出来的。你说当年我要是死乞白赖跟着梁宵一,能过上今天这种日子吗?”

沈宴宁在电话一端,无声摇摇头。

“肯定不行的。他是喜欢我没错,但也就到喜欢为止。那我呢,别看我当年为他要死要活的,真说起来,其实我们两个半斤八两。谈不上多喜欢,至少没有到爱这个地步。他可以放弃我,我自然也是,这样的两个人连凑活都过不下去。”

她说得头头是道,沈宴宁虚心受教,问:“一定要足够爱才能过下去吗?就喜欢不行吗?”

华今愣了两秒,“也不全是。”

“其实不是爱才可以过下去,而是适合。”

哪怕你没那么爱对方,但只要适合,一颗螺丝钉就能拧到完美的螺帽。

沈宴宁沉默了,连华今那样浩荡的人生里都没有遇到过一个让她称得上爱的人吗?或许有吧,只是谁也不肯承认,当初为了某个人拼尽全力,狠狠爱过的人,到故事的最后竟然不是主角。

人们痛恨于这样的无力感,所以选择逃避,以此来昭告天下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没有撕心肺裂,深刻地爱过。

毫无预兆地,沈宴宁想起孟见清。

其实2019年的圣诞节,那个巴黎的清晨,她完全可以交出一份一百分的答卷,可最后她宁愿选择不及格也不愿意试着往前一步。

她只不过是想起了多年前,惠北西街的院子里,那个被人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的自己。

如今同样地,她把这句话恰到好处地用到孟见清身上——

“没结果的事再提就没意思了。”

第58章

阔别三载, 沈宴宁说不清楚,孟见清是在哪个时刻又和她的人生纠缠上。

欧洲的机场又破又小,她觉得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概率并不大, 但有过罗弗敦群岛的一面, 再见孟见清她显然淡定多了。

大雪导致航班延误。候机室里滞留了许多旅客,沈宴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与她相隔几米远的距离坐着孟见清。他正与身边人娴熟攀谈着, 偶尔抬头, 两个人的视线不经意相碰, 但谁也没有上前搭话。

她淡淡地扫过去,独自欣赏窗外雪景。极夜让每天仅有的三小时日光显得格外珍重, 她拍下两张日落作为回忆,然后收下手机开始闭目养神。

很奇怪,人的视觉一旦进入休眠模式,听觉就会变得格外灵敏。声波在空气中经过几次振动传到耳朵里,就连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俱乐部,帝京大大小小的娱乐会所,沈宴宁虽然谈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脑海中都有过印象。

这样回想起来,实际上她对孟见清的了解知之甚少, 导致四年过去她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工作。

商务式的对话依然在继续,孟见清很少发表观点,只不过时不时会嗯几声表示赞同。他们变换话题的速度很快, 以至于沈宴宁听得很模糊, 到最后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从入睡到醒来整个过程也就二十分钟,且嘈杂环境下她根本无法熟睡, 很明显地能够察觉到身边有人经过又坐下。

她醒来时眸色怔怔,看到孟见清拿着她的护照和登机牌,意识到应该是她睡着时不小心掉下去的。

他问:“目的地怎么是日内瓦?”

这些年,孟见清对她的生活一无所知。

沈宴宁揉着僵硬的脖子,说:“年初刚换的工作,我现在在UN的口译处。”

孟见清顿了顿,把那两样东西还给她,突然笑了笑,“是个不错的地方。”

沈宴宁接过,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把话接下去,也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时间真的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那种久别重逢的陌生感是谁都无法忽视的,哪怕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她无意识地抠着硬挺的机票,若无其事地问:“你呢?去哪儿?”

孟见清嘴角漾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手指慢慢缠上她的头发,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不自觉地撩拨,“你想我去哪儿?”

候机厅里的灯明晃晃地映着他的面容,把他脸上每一寸温柔都放大到极致。他的长相偏硬朗,下颌线凌厉,嘴唇紧抿时常觉得冷漠,但实则是个骨子里都温和的人,像江南下的一场烟雨,凉却柔和。

沈宴宁有时候会被这种温和迷了眼,不止一次为他软下心。她笑了一下,“你想去哪都是你的自由。”

孟见清挑眉,神情不明。

航班延误两个小时,他坐在旁边一直未走,靠在椅子里闭目垂头,两只手规矩地放在把手上。沈宴宁有很长一段时间,目光一直落在他的右手手腕上,褪了色的褐色佛珠衬得皮下肤色冷白。

广播里开始播报登机通知,她匆匆收回视线,提了行李挤入人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熙攘群流,孟见清依然低头坐着,似乎还不知道身边人已经离开。

短暂的两个小时里,谁也没有提起罗弗敦群岛的一夜,就像今天她不需要和他说一次道别。

有些人,就让他留在过去做个回忆吧。

天空已然呈现一片墨色,沈宴宁坐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时不时有人经过。空姐检查了两遍安全带和遮光板后,终于播报起飞,视野里的冰雪世界逐渐变小,飞机平稳地飞上天际。

来的那天,她一定不会想到最后会是孑然而归。

所以世事无常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沈宴宁自嘲一笑。

飞机起飞一段时间,空姐突然过来通知她身边的旅客帮他免费升了个舱,白人小哥脸上的错愕惊喜难以复现,确认了两遍信息为真时立马收拾了行李跟着空姐往商务舱走。

沈宴宁那一刻还在为他的好运感慨万千,下一秒,就看见孟见清云淡风轻地坐了下来。

她想,她当时的错愕一定不比白人小哥少。

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孟见清笑,晃了晃手里的机票,“巧了,我的目的地也是日内瓦。”

人永远无法解释事实以外的东西,譬如分开很久的人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频繁相遇,除非有一方刻意为之,否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凑巧,上帝并不会掷骰子。

不管是有几分偶然几分刻意,沈宴宁都打定主意不再多言一句。她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扯上任何关系了。

但天意好像特别喜欢捉弄人。

航程进行到一半时,遇到严重气流,飞机摇晃了几秒,没等乘务员播报,机身突然快速往下坠落,随之而来的是乘客们的尖叫声。毫无预兆的气流让整个机舱陷入恐慌,餐车上的东西撒落一地,一片狼藉,甚至有一瞬间连洒出来的水都是静止的画面。

沈宴宁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突如其然的失重让她心跳加速,眼前一晃,仿佛即将穿越时空。机舱内的灯光在气流的影响下忽明忽暗,在极限失重的状态下,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极力抑制自己肢体的颤抖,心却在飞机不断坠落中往下沉。

那个瞬间,她都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忽然在一阵慌乱中,一只稳健的手握住了她。危急关头,没有人会在意陈年旧月里的恩怨情仇,沈宴宁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牢牢攥紧他的手。

很反常的,孟见清没有说一句安抚的话,而她却在这反常中渐渐安下心。

整个颠簸过程持续了近十分钟,等到飞机再一次平稳运行,机长播报一切安全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脸上还带着恐惧和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大家彼此凝视着,眼中闪烁着泪光。

氛围渲染下,沈宴宁也忍不住喜极而泣,她开始明白只有真正体会过死亡,才会对生命更加敬畏。

她的目光和孟见清交汇,后知后觉发现紧握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改成了十指交握。

她手上的素戒已不见踪影,孟见清揉搓着细长的手指,装作不经意问:“戒指呢?”

沈宴宁的嘴唇发白,闻言,扯了扯嘴角,“分了。”

孟见清一言不发地往后靠,从手上摘下个物什戴到她腕子上,经历过刚刚那一场惊心动魄,她的手凉得如同一块冰。

他捏着她的手心,淡淡地说:“分了也好。”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在没有孟见清的这些时间里,沈宴宁的生活中几乎不曾有过这样动荡的时刻。

一切都很难说得清,飞机下落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竟然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算不算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看着手腕上那串熟悉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佛珠,五味杂陈地想,她差点和孟见清生死相随。

孟见清扣着她的手,嗓音低沉,“我虽然不迷信,但这玩意儿有总比没有好。”

他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很后怕。

木质串珠在黑夜里带一丝潮气。沈宴宁盯着它许久,觉得分量格外沉,不由问出声:“你一直戴着它吗?”

孟见清不知何时睡过去,阖着双眼,倚在一侧,虚虚睁开一条眼缝,用气声回:“嗯。”

沈宴宁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意思呢?

当初说没结果的人是他,如今三番两次制造偶遇的人也是他,他们之间究竟是谁不放过谁?

在她看来,孟见清这种人的结局就应该和那部电影里梁家辉演的华裔阔少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就算最后和情人告别也要抛出现实告诉对方,“离了我父亲,我什么也不是”的残酷无情。

沈宴宁望着舷窗外幽蓝的夜色,不无迷茫地想,如今孟见清就坐在她身边,她却没了当年迷恋他的勇气。年少时的无所畏惧,在经过几年更迭后,竟然变得畏手畏脚。

*

午夜时分,飞机安全降落在日内瓦机场。

舱门轻启,袭来一阵冷风,大家却不觉得冷,张开双臂用力呼吸这新鲜的空气。除了机组人员,没有人知晓他们曾经历过怎样一场心惊肉跳的生死搏斗。

日内瓦下起小雪,所有人踏着雪奔赴下一个天明。

沈宴宁从转盘上取下行李,下意识寻找孟见清的身影。

一直到走出出站口的旋转玻璃门,她才看到他。

孟见清正靠在一根廊柱上打电话,指尖一抹猩红,冷风一吹,抖落下些许烟灰。

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迷上了烟,印象里他似乎从不抽烟。

孟见清看到她,掐灭手中的烟扔进垃圾桶,缓步朝她走来。

这一幕让沈宴宁想起,有一年冬天——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下了飞机一路奔跑到他面前,问他想不想她。

那时她虽然天真,但至少那些喜悦娇嗔都是真。

不像现在,他问她一句:“要不要我送你?”

她却生疏地摆摆手,“不用了,我打车。”

孟见清默契地没再坚持,目送着她安全坐上车。

“阿宁——”

异国雪夜里,他一句中文尤为明显。

沈宴宁即将拉开车门的手一顿,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未动,双手插在兜里,柔声问:“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2022年冬,沈宴宁再次和孟见清相遇。那一年,她25岁,命运又将他们两个牢牢缠在一起。

她自己也不清楚,有没有那么一刻动摇过。

第59章

孟见清这一趟挪威之旅是来参加位于特罗姆瑟的北极前沿大会, 结束会议,当地领导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参会代表去周边小镇参观。所以在罗弗敦群岛与沈宴宁的重逢纯属是偶然。

至于今晚会出现在日内瓦, 那完全就是他打着公事的幌子因私出行。

原本结束完挪威的旅程, 他该跟着大部队一起启程回国,但在卑尔根转机时见到沈宴宁,却临时改了主意。

或许该庆幸大雪延误航班, 导致许多人转航退票, 否则他不会那么容易登上这趟飞机。

眼见载着沈宴宁的那辆车离开, 孟见清兀自站在路边抽完了一根烟,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日内瓦时间凌晨一点, 他划开手机一看,果然是孟长沛。

这些年国家为了肃清腐败风气,对官僚的限制逐渐加大,尤其是针对头部官员,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孟长沛大约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太久,也开始害怕殃及池鱼,去年突然主动请辞,决定退居二线。

但即便他人不在庙堂,却始终心系庙堂之事,一点风吹草动都生怕影响了他家风清正的名声。

毫无意外, 这通隔着时差的跨洋电话,里里外外把孟见清数落成一个尸位素餐的冗员,说他吃着国家饭粮, 手里却干不出一件实事。

孟见清司空见惯, 都懒得澄清,只淡淡说春节不回国过了。

这副浑不吝的态度气得孟长沛在电话里直骂:“不孝子。”

他这个不孝子当了许多年, 也不在乎这一回。

于是挂了电话。

雪夜笼罩着这座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冰雪的冷香,街道上的灯光投下微弱而柔和的光晕。

孟见清环顾一圈,觉得夜静得出奇

沈宴宁是在车子快开上高速公路时,才发现手上的佛珠没有还给他。她本意是想他竟然给了那她便收着,反正这东西原本就是从她这里流出去的,如今到她手里,就算是物归原主。可转念一想,又作罢。

他们俩过了今晚,以后会不会再遇到难说,现下这玩意不清不楚地留在她身边到底不合适。好歹也是自己曾经亲手送出去的物件,虽然两个人分手了,但这个时候拿回来多少有点儿分斤掰两的意味。

沈宴宁想了想,还是让司机调了个头回去。

其实后来再想想,她这个做法未免太低龄。冬夜的凌晨,气温零下好几度,除了赶早班机的旅客,谁还会在机场门口傻傻等着。

何况是孟见清这种凡事不上心还不耐烦的人。

但或许上天果真有它的安排。那晚沈宴宁下了车,远远看见机场外的椅子上坐着个黑影,旁边立着一个行李箱,白雪在箱子表面薄薄地覆了一层。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地面上,映照出长椅上男人孤独的影子。

沈宴宁看着他的背影,不无自嘲地想,即便狠话说的再绝,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和这个人纠缠上,否则不会大半夜不计后果地用这样一个拙劣的理由来见他一面。

人好像就是天生犯贱,永远好了伤疤忘了疼,等到结局重演时,又要矫情地说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回头了。

湖面上的雪花静静地飘着,覆盖了原本的波光粼粼,如同一层银白色的绸缎,柔和地映衬着远处的山影。湖畔的树木在冬夜的寒风中摇曳,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孟见清原本都打算走了,却不知为何又在这冰天雪地里坐了一会儿,起身见到沈宴宁时,他脸上情绪复杂,眼底淌过层层惊愕。

冷月寒星的机场郊区,沈宴宁也不知站了多久,纤细的身影背对着雪山皑皑的寒夜。

他勾勾嘴角,心想,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沈宴宁驻足停了会儿,思索着今晚这个冲动的决定可能会让她走上一条不归路。她拨开寒沉沉的夜色,朝他走去。

孟见清看见她,深色眸底与这茫茫夜色融为一体,抿开唇笑了笑:“怎么又回来了?”

他说话时的声线很平,一般很难让人听得出情绪,可沈宴宁听得出,他高兴时说话的速度会放缓一点,音效也会放低一点,好像要通过一句话来将这份喜悦放大。

沈宴宁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快速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副并不想和他交涉太多的模样,说:“这个忘记还你了。”

孟见清身量高,站起来比她还要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看着她,像是故意晾着她似的没有任何动作。

沈宴宁举着手一会儿觉得有些酸,也懒得再和他瞎掰扯,二话不说将那串佛珠重新套在了他的手上,低声说:“以后这种东西别随便乱给人。”

他挑挑眼,问:“给你也不行?”

沈宴宁晃了下神。

她退后一步,视线与他齐平,素来平和的脸突然勾起一声轻嘲,“这珠子我当初求来就是保你平安的。就算给了我,这福气也不会落到我头上,我收来干嘛呢?况且又不值几个钱。”

职场浸淫两年还是让她沾上了一些商人市侩,嘴也变得犀利起来。有些时候表面虽然看不出什么,但其实内里跟着岁月长河早就变得面目全非。就像这些年,异国三载,她逐渐改掉了过去二十几年来的餐饮文化,开始尝试一些从前不爱吃的菜肴。

只有孟见清,她好像本能地没有办法拒绝也没有办法坦然面对,以至于重逢后的每次相遇都显得剑拔弩张。

凌晨的机场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自动门出口不断涌出乘客,暴雪难行,连道上的出租车寥寥无几。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脸上带着几分倦意和寒冷的疲惫。

载着沈宴宁来的那辆车早就被人先行一步抢走了,她被迫只能等下一辆,偏偏她又不是个善于争夺的性格,只能干杵着看着本就不多的出租车从眼前开走。

月明星稀的夜,孟见清单脚点地靠在柱子上,盯着她冷然的侧脸,唇角慢慢舒展,上前走两步,笑意斐然,说:“坐一会儿吧,这鬼天气一时半会不见得能打到车。”

沈宴宁蹙眉睨他一眼,脸上表情称得上是一言难尽。

他似乎是知晓她的不耐,嘴角愈发翘起,扣住她的手往长椅上一坐。

透骨冰寒的夜,两个寂寞的灵魂靠在一起,久别重逢的陌生感再次油然而生。他们曾经有过最恩爱的一年,也曾怒目相向直至分道扬镳,如今挨肩并足坐在异国的茫茫雪夜中,竟会错觉般地生出一种归属感。

沈宴宁好似对命运束手无策,低着声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孟见清捏着她的手亲了亲,不算炽热的温度从手背肌肤一路游走,将她的整个身体包裹。

沈宴宁听见他说:“因为你在这里。”

他这个人好像天生会调情,一句简单的话,不加任何修饰地从他嘴里说出来都能成为一句动听的告白。

这样的本事,她在二十岁的时候有幸领教过。

这些话因为听起来不太诚心,又配上他这张孟浪的脸,会让人觉得有点儿轻浮,可他说话的时候眼睑微微下敛,柔情似水的双眸澄澈到能看清他对面的自己。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人的心是很容易妥协的。

沈宴宁维持着一丝理智,问他待会儿去哪儿?

孟见清头蹭过来,鼻尖轻轻蹭过她的耳边软肉,声音懒懒的:“不知道。”

他这趟旅程是临时决定的,连机票都是托人才弄到,哪里有时间再去订一家酒店。

“要不你收留我一晚?”气若游丝的嗓音像毒药一样渗透进骨髓。

“不行。”沈宴宁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交友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房子,这些年哪怕和Adan情到深处时也没允许对方在家里留过一夜。因为她太清楚,房子一旦沾染上别人的气息就很难再剔除掉了,这种极强的自我保卫意识也是让她和Adan的关系最终走向破裂的主要原因。

她斟酌道:“我可以帮你问问,或许我朋友能帮你订到一间房。”

孟见清把整个人的重量往她身上压了压,虚阖着眼瞧她,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就这样沉默了几秒,他突然直起身,怠惰地抬抬眼,“也行。”

人体肉墙一移开,沈宴宁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却被一股强劲的冷风袭面而过,冻得抖了几下。

她哆嗦着站起来,心里腹诽一句小心眼。

孟见清恍如她肚中蛔虫,凉丝丝地瞟她,提醒道:“条件太差我住不惯。”

沈宴宁:“”

大约是这两年经济上有了些底气,她脾气也比从前硬气不少,也没惯着他,提着行李就往租车道上走,招徕一辆好不容易等到的车,没好气地转头问他:“你上不上来?”

“上——”不远不近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

某人放完行李,大爷似地往椅子上一瘫,双腿赤喇喇地敞开。

沈宴宁瞥见,忽觉脑门突突地跳,食不甘味地心想——她这趟回头路真是吃饱了撑的,尽给自己找烦心事!

车子先开到孟见清下榻的酒店,那是市中心唯一一家这个点还亮堂的宾馆。司机先下车帮他搬运行李,孟见清一点儿也不着急,手从大衣外套探进她腰间,慢悠悠地揉搓,暧昧低笑:“你不送送我?”

沈宴宁被他这过分亲昵的挑拨弄得身体僵硬,司机安置好行李随时会过来,她的不安全落在他眼中,于是愈发肆意。

后视镜里的身影越来越近,她连忙侧过头飞快地在他脸上吧唧一下,然后柔腻地一笑,“我明天再来看你。”

司机过来时,孟见清的手恰好从她身上移开。他神态自若地收下她这句承诺,嘴角若有若无地一抹笑,“我等你。”

沈宴宁目送着他下车离开,关上门的刹那,有种道不出的疲倦和惘然。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司机熟练地穿过一个个街口,她望着寂静无常的夜,蓦然间,第一次萌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孟见清就是她最爱的那个人,那么花费了这么多的力,走了这么远的路,她就真的没有一刻后悔过吗?

第60章

她找不到答案, 有人却千里迢迢将谜底送到了她面前。

席政很快知道了她和Adan分手的事,他像是一早预知了结局,对此并不惊讶。他这次来是为了度假, 顺便探望这位许久不联系的朋友。

地处瑞士尊贵法语区的日内瓦, 被阿尔卑斯山和汝拉山脉环绕,湖水清澈见底,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映射出蓝天和白云的倒影, 路边还残存着昨夜留下的积雪。沈宴宁穿着一条剪裁得体的黑色大衣, 坐在煌煌阳光下,仿佛一幅精美的绿色油画中横亘出来的一抹失误划痕。

她融入不了这片昂昂生机中。

席政在她身边坐下, 瞧着满园葱绿,一扫近日来雨雪缠绵的阴郁,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喝咖啡,左手尾戒因阳光照射,发出一道细闪的光芒。

不过才短暂分别了三个月,每个人的生活竟然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都很忙,忙于应付各种琐碎,以至于沈宴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怎么,终于被人降住了?”沈宴宁瞥一眼,戏谑打趣。

席政倚在公园长椅上, 转了一圈那枚尾戒,无奈一笑:“家里人催得急。”

席女士为这个儿子谋划了半辈子,不惜背井离乡遭受世人指点, 如今正是体现他为人子女的孝道的时候了。订婚对象是席女士指定的, 对方无论是从家世学识还是三观容貌都契合他的意,他没理由拒绝。

再混的人也不可能一辈子玩下去的, 总得为亲朋考虑。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那一瞬沈宴宁生出了一种天真的困顿,她不解:“没有感情怎么一直相伴下去呢?”

席政的视线从镜片底下掀起,好似在嘲笑她这个年纪竟还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嗤然道:“感情培养培养不就有了。”

他说的太理所当然,沈宴宁不禁愣了一下。

她这段时间被孟见清搅得近乎魔怔,有时会魔幻现实,出现一种童话错觉。

席政的眼睛依旧毒辣,开门见山问她:“你这趟挪威之旅,应该不止是分了个手这么简单吧?”

金融圈里都传他眼光独到,被他看中的股票十有八九稳赚不赔,但在沈宴宁看来,他看人心的本领与之不相上下。

她放下咖啡,吹了会儿湖风,淡然又淡然地抚平大衣上的褶皱纹路,声音放空:“我碰到孟见清了。”

世界224个国家,60亿人口,两个人在没有任何提前预知的征兆下,重逢的概率小之又小,倘如真的遇到,那算不算是一种天注定呢?

席政打趣道:“不至于吧,你俩这算是旧情复燃了?让我猜猜孟见清见到你,是对你旧事重提,一顿狠话输出呢,还是久别重逢后,情到浓时的水到渠成?”

他嘴上功夫也依旧不减当年,甚至比从前更甚。

沈宴宁对他的嗤笑恍若未闻,抬起眼眸:“你觉得他对我是情?”

席政被问住,嘴角尚来不及收回,抬了抬眼镜,掩饰性咳了两声,回忆起那兵荒马乱的一年——

他和孟见清来往并不深,鲜有的几次交集沈宴宁也都在场,但许多东西如果要从一些细枝末节里说起来,那在他这个局外人眼里必然是一番体贴至极。

至于是否有情?

席政嗤地一声,他还真不敢妄下断言,于是劝她看开些,“你都走到这一步了,没必要因为他自乱阵脚。难不成还要回去再做一次选择吗?”

沈宴宁望着眼前惨绿的落叶,在想如今她不再需要为前程担忧,也算是用世俗的成功获得了一部分自由,可再次面对孟见清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将当年外语学院的那场雨原封不动地送给他。

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诚然如席政所说,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会义无反顾走上同样的路吗?

前两年一个辩题被人津津乐道,一群高学历的辩者言辞流利,舌灿莲花,不断地输出观点,为了解答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怎样一个远大的前程,值得人错过所有青春?

沈宴宁在看到这个辩题时,思考了很久,正反双方的论点有理有据,却没有一方足以打动她。

如今她坐在这里,心情复杂,扭头看向席政,问出了心中疑惑,“如果一个人行至于此的结果是错过自己最爱的人,那这个人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怎么就确定错过的那个人就是他最爱的人?”毒舌的人向来一针见血,“一生那么长,为了一个百分百不确定去放弃一个可能确定,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是挺好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美好,无非是“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在回忆起这个决定时,常常感叹一种“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遗憾呢?

“沈大翻译官,你把世界看得太理想化了?”席政呵笑,“我告诉你就算重来一百次,他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只不过现在所有的纠结只是人体激素激活后留下的遗憾。所以,”

他顿了顿,一双眼似乎要将她看透,继续道:“你只是在遗憾,并没有后悔。”

沈宴宁仿佛被人一击即中,气息逐渐弱下去,再没了声音。

“不要去批判以前的自己,她当时一个人站在大雾中,不见得比现在要清醒。”席政最后留下这样一句话。

他走之后,沈宴宁一个人在湖边坐了很久,看着大喷泉在阳光下时不时地射出属于它的彩虹,听着隔壁长椅上的本地人用法语谈天瞎扯,从艳阳高照到余霞成绮再到天色黯淡。

她靠着潜意识起身离开,独自走在步道上。滑滑板的青少年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一阵不小的风,接着转过头用轻快明亮的声音和她说对不起。沈宴宁却没多少搭话的欲望,整个躯壳仿佛被人抽空。

很难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现在的情绪。

日内瓦下了几场小雪,到了晚上天阴沉沉的,开始往下飘几滴雨。不似白天的暖阳照人,夜晚的城市,基本就是灰扑扑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偶尔还会看见蜷缩在角落里的流浪汉。

好在沈宴宁已经渐渐适应这座城市的生活,慢慢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手机震动,孟见清发了个餐厅定位过来。他在这里呆了快两个礼拜,眼看就要年关却没有一点回国的动静,时不时微信骚扰她出来吃个饭。

沈宴宁在日内瓦大半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一个美食荒漠的城市里找出这么多家餐厅。

她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目的地,到的时候已经八点,餐厅里每桌头顶安置一盏幽暗的灯,光与影交叠,愈发显得灯下的人丘壑深沉。孟见清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一只手捏着下巴看向窗外,独享一整片月色。

这样的场景在那一年里曾发生无数次。有段时间,沈宴宁课业繁忙,常常最后一堂课结束时已经暗了半边天,再紧赶慢赶到餐厅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不敢让他多等,大多数时间都是咬牙打车过来。帝京的物价高得出奇,她一个月生活费有不少是添在了这上面。

幸好如今她学会了不再迁就他。

孟见清发现了姗姗来迟的她,视线扫过来,不轻不重地问她:“冷不冷?”

沈宴宁下意识想回不冷,话到嘴边,瞥见冻红的十指,只好换了种说法,说:“有点儿,外面在下雨。”

闻言,孟见清轻轻扯过她的手放在手心来回揉搓了几下,僵硬的手指在燠热中一点点回温。

“我点了餐,要现在吃吗?”他边替她暖手边问她。

沈宴宁不自在地点点头。

很快,侍应上了几盘菜。她连忙坐下,嚼了一根粗薯,左右环顾一圈,说:“你怎么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孟见清今晚食欲欠佳,那道著名的蒜香黄油牛肋排激不起他任何品尝的兴致,动了两口就放下了,端了半杯红酒,说:“赵西和推荐的。”

提起赵西和,沈宴宁顺嘴问了一句:“他回国了?”

“没有,他去采尔马特滑雪了。”他漫不经心道。

沈宴宁听闻他在瑞士,有些诧异:“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听你提起?”

问题抛得太自然,以至于她反应过来时有种别样的尴尬。她如今站在什么立场去对他的朋友寻根究底?

这半个月来他们俩的关系不上不下。她从不涉足他的下榻之地,他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她的住所,两个人好像就是一时兴起组成的饭友,这种临时搭档的组合随时会解散。

气氛忽然就冷寂下来。

孟见清没有表现出太多情绪,泰然自若地继续喝酒,并没有觉得她这句话有什么不妥,如实相告:“上周,和朋友来玩的。”

沈宴宁点头,若有所思地戳了戳牛肋骨。

他们俩的食量都不算大,双人份的西式套餐除了主食吃完,其他都剩了不少。

餐毕结束,孟见清先行一步走出餐厅。

黑沉沉的街道口,他从衣服袋子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烟衔在嘴里,点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凛冽的寒夜里,仿佛开出一朵橙红色的花。

沈宴宁走上去,不经意般问起:“你什么时候也抽烟了?”

他吐出两口烟圈,眉眼模糊在弥散的烟雾里有些失真,慢条斯理道:“有时候酒瘾上来,烟能抵一抵。”

沈宴宁哭笑不得,那时候她劝他少喝酒是为了让他保重身体,如今他这偷换概念的做法倒也算得上是兑现诺言。

她不再去深究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就像她不把那句重新开始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随着街口红绿灯一个赶一个亮起,思索着是否该回家了。

沈宴宁刚要开口和他道别,孟见清突然叫住她:“阿宁。”

“嗯?”

这个阴冷的夜,雨雪还未曾停,她肩上披着细软的发,几片雪花落在上面,晶莹得发亮。

他猛吸了两口烟后,揿灭烟蒂,往垃圾桶里一扔,说:“我送你。”

夜风里,一对情侣牵着手在雪中低语前行,脚步声沙沙作响。

她目送着他们离开,在漂泊的雪夜中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