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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同样晚归的人还有赵西和。

刚接手公司不到一周就出现了财务问题, 这一天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和各种人谈事,光烟就递出去三包。这种明着让人摆了一道的憋屈事, 让他积了一天的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射击靶子被重重砸出一个凹痕。

“草——”

梁宵一坐在沙发上,疲倦地捏捏眉心。今天这事表面上看着是公司财务出了纰漏,实际上还是那群董事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他提醒道:“你最好还是和你爸说一下这事, 之后来往的资金流也要细查。”

赵西和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问他什么时候走,顺便送他一呈。

梁宵一:“你车呢?”

“送叶幸了。”他不以为然地一提嘴角。

梁宵一嗤笑:“就你惯她。”

凌晨三点, 一辆车子开进内环一个高档别墅区。中式的格局,新荷池沼,绿槐庭院,卵石铺成的小径,优雅别致。

赵西和和梁宵一摆摆手,转身推门进屋。

一楼客厅里一片漆黑,他想也没想,直愣愣地往沙发上一躺,刚闭上眼睛,突然顿了一下。下一秒, 周遭就亮了起来。

他并不理会,单手搭在眼上,任由那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反正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这么晚回来又去哪鬼混了?”一上来就是质问。

赵西和懒洋洋地回应:“妈, 你怎么还没睡?”

“睡?你们爷俩一天天地不着家我睡得着吗?”关悦年近五十, 保养的极好,但这两年变得极为敏感, 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激怒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梁宵一他们呆在一起。你身上留着的是我们满人的血统,他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哪能跟你比。”

又来了。

这些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他不明白如今都是21世纪了,他的母亲还能这么执着于她曾经叶赫那拉的那个姓氏。说到底她自己也不过是个落魄的氏族小姐,怎么就处处高人一等,觉得他的朋友不入流了。

赵西和忍不住想笑:“妈,大清早就亡了。”

关悦仿佛被人触动了某个开关,脸色一僵,刚维持好的慈母形象彻底崩塌,声音骤然变了变,“亡了又怎样!也改变不了你祖上是叶赫那拉正黄旗的事实,你生来就是比别人高贵!”

赵西和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即便对面是自己的母亲,也觉得没救了。

关悦被这种同情的眼神狠狠激怒了,她这一生被这个姓氏所困,从父辈的口中亲眼目睹了一个氏族的落败,她无法接受,以至于对这个欣欣向荣的社会深恶痛绝。

她本该是这京城里最尊贵的人啊

她突然笑了一下,换上一副新面孔,柔声问:“你爸这段时间去哪了?”

赵西和对她这种神经质的变脸速度见怪不怪,“不知道,可能去澳洲了。”

“澳洲?”关悦讥讽地扯扯嘴角,“那个女人还真是有点本事啊,能让你爸记这么久。”

大约没有一个母亲会在孩子面前这样诋毁自己的丈夫,可赵西和听着,眼皮都没抬,习以为常。

他父母的这场婚姻本来就是强行凑合到一起。她妈打从心底里瞧不上他爸的商贾身份,他爸又看不惯她妈这种自恃高贵的性格,两个人能相安无事地相处二十余年已经是奇迹了,还要怎么让他们恩爱如常。

也许是血缘关系作用,他起身拿了条毯子披到她身上,体恤道:“很晚了,再不睡你明天又要头疼了。”

关悦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青年,少见地收敛了强势,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西和,你不会背叛我吧”

这种时候,赵西和时常觉得他母亲也挺可怜的,固执地守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和一个破碎的家庭。他不明白她执着的点在哪里,也无法感同身受,但作为儿子,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苍白地给一句:“妈,我是你儿子。”

好像也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

大四的第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两周。

沈宴宁和孟见清依然不咸不淡地处着。他们之间好像度过了一开始的那种热恋期,很少会联系,偶尔想起来会出去吃个饭,然后孟见清再大摇大摆地送她回宿舍,远远看着她上楼了才离开。

陈澄问她,他们现在这样算什么?

她一时半会儿也答不上来。情侣吗?好像也不是,他从未承认过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情人?除了同床而眠外,他似乎也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他们的关系很难用一个词来形容。沈宴宁绞尽脑汁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讪笑了几声掩盖了过去。

外语学院建院很早,没有自己独立的图书馆,要看书自习的话只能去隔壁的经管院。那里每年都能收到一批来自各界商业精英投给母校的不菲的赞助金,因此就连教学楼修得都比普通教学楼更高档一些,图书馆里的藏书更是汇聚了世界各个语言的著作。

沈宴宁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了华今。

她手里抱了本法文教材,桌上堆了各种各样的文献资料。开学时就听她提起过,家里人有意送她出国留学,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忙着考试补齐学分,免得到时候因为绩点不够连学都没得上。

沈宴宁把电脑放在桌上,在她对面落座,问:“已经决定好要出国了?”

华今放下书,气定神闲地喝了口咖啡,“我像是那种被人摆布的性格?”

“不像。”沈宴宁翻开书,快速地做好标记后,打开电脑开始打字。

几句对话里,她甚至已经构思好了论文的大纲,然后不带一丝停顿地看起了手里的资料书。华今对她这种一目十行且能通畅啃完一本法文原著的能力叹为观止。

“你真的不考虑研学的那个项目?”

“嗯。”沈宴宁头也没抬。

学校终于要修西南角的那座危楼了,听说又是哪个投资大佬为校贡献投入了一笔不小的钱用来造图书馆。

好巧不巧,那座危楼正好在外语学院。

华今望着窗外:“那个图书馆明年能建好吗?”

沈宴宁慢慢抬起头,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还早呢,正式启用起码得两三年吧。”

“那真是可惜了”她表现出略微的遗憾。

明黄色的挖掘机正一点点把顶层推平,这栋立在外语学院近三十年的建筑楼被彻底遗弃在了历史长河中。后来的学生不会知道这栋楼里曾诞生过两位赫赫有名的外交官,也不会知道这里曾发生过怎样一场慷慨激昂的辩论赛。

“你不考虑研学是因为孟见清吗?”

话题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会这么想?”沈宴宁不解。

华今舔了舔嘴唇,她的烟瘾有些犯了,但图书馆禁烟,只能被迫将那只伸进包里拿烟的手重新抽了出来,烦躁地抓抓头发。

“你和孟见清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宴宁哭笑不得,才发现她身边的人比她还要关注自己和孟见清的关系。她如实回答,“我们很好啊。”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她撇开脸,对着窗外轰隆隆的机器低声自语,“毕业,找工作人生照过啊。”

华今有点猜不准她的心思,百转千回间,还是决定把那座危楼背后的投资者是孟见清这事放回了心里。

她私心并不希望沈宴宁因为孟见清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情感。

有些事看看就好了

她烟瘾上头,能忍到现在已是奇迹,揣了烟盒准备起身,想了想又对沈宴宁说:“这样也挺好。”

华今潇洒地离开了。

周围有同学压低声音议论那座轰然倒塌的危楼。

——“怎么突然就要修了?之前也没听说啊?”

——“谁知道!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外语学院总算不用再蹭经管的图书馆了,每次都要绕大半圈,下雨天最烦了”

是啊,下雨天最烦了。

沈宴宁不置可否。

那是七月某个下暴雨的夜晚。

考完期末,沈宴宁接到了导师林星临时发来的翻译任务,由于原稿内容涉及大量宗教内容,为了确保翻译的准确性,那两天她只能下班后趁着晚上闭馆前的时间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种资料。

那天晚上孟见清来接她吃饭,在外语系绕了一圈,说是没有找到外语学院的图书馆。

“不是我们学院的图书馆,你得绕到后面来,我在经管的图书馆。”沈宴宁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还是我来接你吧,你现在在哪里?”

京城那几天天气变得特别快。沈宴宁出门的时候还是朗月稀星,接到孟见清时突然下起了雨,一下子倾倒如注,连路都看不清。

两个人挤在三寸小的地方挪不开脚,孟见清蹙眉说:“你们学院就不能自己建个图书馆吗?”

“哪这么简单啊?”沈宴宁长叹一声,“在学校建图书馆首先钱不谈,还有各种手续审批,等流程全部走完不知道要多久。而且我们学院建的早,本来面积就这么点,还能去哪造个图书馆。”

“那里不行吗?”他指着远处的一栋楼,“之前来那一次就注意到这是个废弃楼吧?”

她顺着视线看过去,“那里也不是不行”

华今千幸万苦想保住的秘密,她其实心知肚明。

后来沈宴宁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母校,看到那栋为外语学子造福的图书馆大楼,会隐隐觉得有些愧疚。孟见清这人冷淡寡情,少有的几分温存大约在那几年都留给了她。

学校里的银杏叶开始褪去青绿换上了金黄色的外衣,盛夏里没有答案的选择题,埋在了无人知晓的枯枝败叶里。

沈宴宁突然有点想家了,或许研学的事情可以和母亲商量一下。人在无助迷茫的时候,家人的支持总是最有用的。

第22章

沈宴宁是中秋节回的家。

她出生在江浙地区的一个海岛小镇上, 飞机落地市区后还要搭一呈轮渡才能到家。

轮渡很慢,浆机轰轰作响,海风一吹, 脸颊上潮潮的。她趴在舷窗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故乡,恍然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母亲蒋秀早早地候在渡口,昂着头在人群里搜寻。

“妈——”

沈宴宁率先看到她, 拖着个登机箱小跑两步过去。

“哎呀, 什么时候出来的?我怎么都没看到你?”蒋秀接过女儿手里的行李箱, 脸上掩不住的惊讶。

沈宴宁挽着她的手挤出人群,“就那个出口, 人多你没看见。”

“这样啊。”蒋秀回头看了眼,轮渡上还在陆陆续续走下人,“过节了,大家也都回家了。”

沈宴宁的父亲早些年因病去世了,母亲靠着一家成衣铺将她拉扯长大,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从小别的孩子有的,她也不会少,在那段父爱缺失的光阴里,母爱已经填补了所有。

母亲的那辆小电驴载着她从孩提到成年, 从海岛到帝京,得以让她盛放于更大的世界。

蒋秀的成衣铺在镇上开了十余年,来往都是老客户, 进门看到沈宴宁, 诧异地喊一句:“呀,宁宁回来了!”

海岛上民风淳朴, 居民多以捕鱼为生,被阳光晒得黢黑的皮肤都裹挟着一股咸湿海水味,笑容满面。

也许是许久未归家,面对这句热情的问候,沈宴宁有些局促,僵着嘴角,站在原地。

“各么中秋节了呀,是要回家的。”蒋秀过来替她解围,“你先回家,看看年年的食盆有没有吃完,吃完了的话,把灶头上的粥倒进去给它吃。”

“好。”

临出门,沈宴宁还听到那位婶娘和母亲打趣,“你家宁宁是越来越漂亮了,在大学里怕是有不少人追哟!”

母亲低眉着眼,一贯谦虚,“没有的,都没听她提起过。”

那个瞬间,她心虚地不敢回头,只能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开。细看之下,她的背影似乎还有些狼狈。

近几年旅游业兴起,在互联网的推动下,海岛度假成了游客们过节的不二之选。一路走来,不少网红景点门口都排满了人拍照打卡。

“滴滴——”

耳边鸣笛声不断。沈宴宁小心地避开人群靠里走,突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她下下意识回头。

“姐——”

沈宴宁那一辈的年轻人中多数都离开了家,唯一留在岛上的只有一个小叔家的堂弟,今年刚上高一。

她讶然:“你怎么来了?”

沈云来把小电炉停在一侧,说:“我妈说你今天回来,让我喊你和婶娘晚上去我家吃饭。”说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个头盔递过来,“喏,我来接你回家。”

沈宴宁哭笑不得。“你成年了吗?能开车载人吗?”

沈云来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车上,催促她赶紧上来,“哎呀呀,这又没人查。姐,你赶紧上来吧。”

沈宴宁笑了声,不置可否。

近岸的海面染上午后艳阳的暗红,礁石间海流的轰响不绝于耳。沈云来的电驴载着她在宽阔的海道上风驰电掣般骑行,迎面的季风不断吹过来,潮湿闷滞。

和帝京的干燥截然不同。

沈云来避开大型车辆,熟练地转过一个弯,偏头大声问:“姐,帝京好玩吗?”

好玩吗。高昂的物价,狭窄的胡同,还有一眼望不尽的高楼大厦,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青春梦想。

沈宴宁在帝京呆了近四年,竟然答不出一个可以称之好玩的点,想了想还是回:“没有我们海岛好玩。”

“怎么可能?那可是首都哎!”沈云来明显不信。他长这么大,去到最远的地方还是在省城的外祖家,这个年纪对于大城市的繁华依然向往期待。

沈宴宁不太想辜负他心中的期许,于是问:“来来想考去帝京吗?”

“我哪有这个本事啊——”少年人愁眉苦脸,“就我这半吊子成绩能考上省城的大学,我妈可就要天天上崇华寺烧香拜佛了。”

沈宴宁被他逗笑,“省城大学也很不错的,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

天色渐渐黑了,中秋家宴,几个亲戚在小叔家凑成了一桌过节。小婶婶娘家是开饭馆的,她本人也炒得一手好菜,饭桌上大家聚在一起,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在一片片欢声笑语里度过了又一个团圆节。

晚饭过后,沈宴宁从饭桌上挤出来,歇在门口的矮凳上赏月。

屋里,蒋秀喊她拿两个月饼去和来来分着吃。

她在门口绕了一圈没看到人,最后在二楼的天台上找着了抱着手机傻笑的沈云来。

“月饼吃不吃?”她上前。

沈云来吓得一激灵,手机差点掉落,“姐,你怎么上来了?”

沈宴宁瞥了眼他快速摁灭的手机屏,假装不经意提起,“傻笑什么呢?交女朋友了?”

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男孩子脸皮薄,被人戳中心事,急匆匆地辩驳:“当然没有。”

海滩上一片昏黑,少年的脸颊上陡然升起一抹绯红,旁人一个意味深长的感叹都能让他惊得落荒而逃。

还真是青涩呐——

沈宴宁这般想着在藤椅上躺下来,望着漫天繁星,回忆起了离开帝京前的那一晚。

由于回家的决定是临时定的,当时临近节点,票价都很难买到,但归心似箭,她咬咬牙还是买了一张商务舱的机票。

付完钱的那一刻,她的心还在滴血。孟见清在一旁打趣,“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机票钱我出,你负责带我玩一圈,还能挣一笔劳务费,你看怎么样?”

能怎么样?当然是不怎么样!

大半年没回家,一声不吭突然带了个陌生男人回去,她母亲看到大概率是要当场昏过去。更别提他们俩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她要怎么和她母亲解释呢。

沈宴宁找了个借口,“你去做什么?我从帝京回趟家,光车程就要转五六躺,早上出发,得天黑了才到家,来回一趟很麻烦的。”

“我又不怕麻烦。”孟见清搂着她的腰,一脸坏笑:“再说了,我还想给丈母娘送茶叶呢。”

这些话他总是能轻而易举说出来。

有时候,她总想质问一句,自己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可回头想想,他又有什么错呢,不过就是遇到了一个此生都爱莫能助的人罢了,能这样被他哄几句骗几句,已然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况且她又何尝是那个会真心换真心的人呢,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的无奈,缄口不言,装聋作哑是对这份无奈做出的最优解。

此情此景下,也只能期冀我们永远都不要长大。

沈宴宁闭上眼深呼吸一口,要自己冷静下来,“你别闹,我就剩这个假期能回家一趟了。”

孟见清松开她,俊秀的眉眼里拢着淡淡的笑,可让人总觉得浮上了一层雾,他笑笑说:“我不闹。那给我个地址总行吧,我给丈母娘寄点过去。”

沈宴宁拗不过他,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寄还是随口一说,但到底没敢留家里的真实地址。他这个人想一出是一出,也许今晚过后,就不记得这回事了。

可她还是低估了孟见清的执行能力。

当天晚上拉着她在网上从各个茶叶功效到成分都查了一遍,连带着鉴茶大师梁宵一也遭殃,大半夜被人一通电话叫起来品茶。

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孟见清,你属耗子的!半夜叫人来喝茶!”

沈宴宁睡醒觉得口渴,推开房门,想下楼喝水。

一楼客厅里灯火通明,她愕然顿住脚步。

孟见清歪着身体靠在沙发上,手机开着免提搁在茶几上,自觉略过电话里那段咆哮音,“第一次给她妈妈送礼物总要正式点。”

电话那头梁宵一嗤笑:“又不是你女朋友,用得着这么上心?”

他沉默了好半晌,坦然道:“就是女朋友才要上点心。”

沈宴宁站在楼梯口,心情五味杂陈。

或许有一天,她也能这般坦然地告诉她母亲,挑选这份礼物的人当时花了多大的心思。

挂在窗上的蝴蝶风铃被海风吹得呤呤作响,灯罩下的灯光摇摆不定,时而跳亮,时而昏暗,夜间的大海发出阵阵轰鸣的海潮。

电话铃声响起,海水潮音被听筒里的声音占据——

“阿宁,我怎么没有找到你说的东门口西街?”

沈宴宁的眼睛被风吹得晶晶发亮。

楼下厅堂里,大人们还在聊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没人注意到她。

“宁宁,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蒋秀看到女儿要出门,关切问道。

她转过身,抓着门把手,从容地撒着谎:“晚上吃太饱了,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女儿素来乖巧本分,作为母亲也很少插手她的事,只是嘱咐她早点回来。

沈宴宁点点头,离开家后,往东门口跑去。

已经快深夜了,众多沉睡的渔船停靠在码头,璀璨星光下并排而立,船头高高翘起,罩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沈宴宁一艘一艘船数过去,终于在数到第七搜船的时候看到了孟见清。

他半蹲在地上,手里拿了根狗尾巴草,闲情雅致地逗弄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流浪猫。

手电的光亮扫到他们那儿,原本乖巧的小猫倏地一下伶俐逃走,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丢了手里的东西,缓缓起身。

海水带着鲜烈的咸腥味翻涌上来,让人无端想吐。沈宴宁把手电背在身后走过去,柔声说:“我都说了来我家一趟很麻烦的。”

“是挺麻烦。”孟见清远眺那宏大的景观,浪潮翻滚。“可是阿宁,你骗我,东门口根本就没有西街。”

他的视线很平静,可沈宴宁觉得那底下藏着的东西远比海浪还要汹涌,几乎要飞腾出来,将她总头到脚淹没。

背后的手电筒张开淡淡的扇形的光,她做了几个深呼吸,仰着头浅笑承认,“嗯,我骗了你。”

对面沉默了许久,久到她手里的光亮都弱了一个度,才听到他低低的笑声:“阿宁,我好像知道你偏爱大海的理由了?”

沈宴宁:“?”

“因为海神会接受每个人的祈愿。”

否则我又怎么能找到你呢。

第23章

九月末的海岛凉风习习, 沈宴宁穿一条浅蓝色的吊带长裙,上衣套了件米灰色的薄针织,袅袅婷婷站在酒店前台。

工作人员再三保证房间的隔音效果没问题后, 她才转过身来找孟见清。

“海岛的酒店肯定比不上帝京, 但我问过工作人员,房间设施都齐全,虽然小了点, 不过就住一晚也还能凑合, 你觉得怎么样?”

她都把好话都说完了, 他又还能说什么。

孟见清一身清贵做派,靠在墙边, 听她事无巨细的安排,才发现,他来这一趟终究是要避开的家人。

“那你呢?今晚和我一起?”明知她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嘴。

大抵人都是爱犯贱的。

果不其然,她目光闪烁:“我跟我妈说出来消消食待会儿就要回去了”

孟见清眼里淌过一丝讥嘲的笑。

“那行,”他拿过她手里的房卡,“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免得你妈妈看到误会。”

沈宴宁怔愣在原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想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走的, 可冷静下来后,她该要怎么和她母亲介绍这个人呢?朋友?同学?还是男朋友?

不管是哪种,总归是不合适的。既然一早就知道不合适, 那就不要提起, 最好也不要见面。

可是

在电梯门快关上的那一刻,她突然冲上去。

孟见清手快, 救下她一只手臂。

“明天我没事,要不要带你逛逛我长大的地方?”

她目光盈盈,诚挚地邀请他进入自己的领地,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好意。

终于他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就麻烦我们阿宁了。”

隔着一道狭窄的电梯门,他在内,她在外。沈宴宁轻轻地摇摇头,“不麻烦的”

沈宴宁回去的时候,蒋秀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妈,这么晚了还不睡?”

蒋秀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熟练地划线编织,“没剩多少了,今天改完明天就能给客户了。”说完又催促她,“你也快去洗洗睡了,别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

她“哦”一声,却迟迟没有离开。

家里的缝纫机是老式的,踩下去嘎吱嘎吱作响,像只年迈的黄牛,费力地爬上一个又一个坡。

“妈,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我不觉得辛苦吗?”在那缓慢沉重的声音里,她轻轻出声。

缝纫机声音戛然而止,蒋秀摘下老花镜,抬了抬手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沈宴宁走到她身边,替她捏了捏肩膀,“就是觉得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我很不容易。当年爸爸去世后,好多人都劝你改嫁,但你始终不肯,我知道你是怕改嫁后我会受委屈。”

提起往事,蒋秀也陷入了回忆。良久,拍了拍她的手,感叹道:“都过去了,你看我一个人不也把你养得好好的。人这一生不会时常圆满的,但要过得自在还是要遵从自己的意愿。”

自己的意愿吗?沈宴宁突然有些迷茫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遵从自己的意愿。”

“是因为去研学的事?”

她惊讶了一刹,“妈,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秀转过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曾经还牵在手里牙牙学语的女儿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从她开口学会的第一句“妈妈”到如今可以撑起一个家,好像也就一瞬间的事。

一切都恍然若梦。蜉隙岁月里,时间似乎最不值一提。

“你老师和我打过电话,说你迟迟不肯做决定。”蒋秀握着她的手,慈母般说道:“我本不想左右你的决定,你已经长大,有些事我不好多插嘴,但你既然提起,我还是想说说我的想法。”

沈宴宁陷在沉默里,静静听着。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单从你老师和我的谈话里,我能感觉到她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的。妈妈没读过多少书,法国对我来说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但我想着,我的女儿能有本事去到这样的地方,那一定是足够优秀的。所以啊,”

她有模有样地做了个加油的动作,说:“不管你最后的决定如何,我都很为你骄傲。”

沈宴宁的眼眶逐渐湿润,蹲下身伏在她膝头,声音略微哽咽:“我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你怎么办哟,说不定过年都回不来。”

“哈哈。”蒋秀笑出声,“你把你妈妈想得那么脆弱啊,过年的时候岛上这么热闹,我哪还想得着你啊。倒是你,真去了那边怕是要哭鼻子哟——”

“我都21了——”

屋里的灯光发出柔和的光亮,玻璃窗上印着母女俩低语的影子,不时飘出几声笑语,院子里的野猫懒懒地趴在竹板凳上度过一夜。

*

每个月十五过后,蒋秀都要去崇华寺礼佛,一待就是一天。早上离开前特意嘱咐沈宴宁锅里热着粥和鸡蛋,让她起来记得吃早饭。

她赖在被窝里,睡眼惺忪地发出几道闷哼声。直到外院的门彻底关上,才恢复清明的眼神,迅速从床里爬了起来。

或许是心情好,沈宴宁一路躲着熟人到酒店的时候,孟见清已经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等她了,桌上摆一杯咖啡,窗外斜晖洒在他身上,像影片里的人物。

她无端想起和他看完电影的那个清晨。

“怎么起这么早?”。

孟见清抬头,身上浮动着浅淡沉香,看到她,寡冷的面容生动起来,目光柔柔:“等你。”

沈宴宁的眼睛弯成月牙,沐着晨曦傻笑,“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水平线上的云彩笼罩着淡淡的阳光。恰逢岛上庙会,游云街上人山人海,熙攘人群里几乎寸步难行。

孟见清执起她的右手,拉着她穿过重重人海。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停滞,沈宴宁机械地跟着他往前走,彼此交握的手不曾有过片刻松散,直到走出人群,呼吸到新鲜空气。

她下意识回头,人头攒动里仿佛还留着他们走过的身影。

“就那一家吧。”孟见清指着码头旁的一家茶馆。

沈宴宁看过去,那间茶馆自她记事起就已经开了,算是海岛上数一数二的老字号,门店不大,里头放了几张八仙桌,大部分位置还是安到了外边,恰好能将大海一览无余。

明明是她做东道主,反而让他占了先。

她只能点头说好。

孟见清带她挑了个视野好的位置坐下。老板立马端上来两杯洞庭碧螺春和一碟茶盏糕。

沈宴宁不常喝茶,闻着茶香,抿了口后,才发觉入口甘甜润喉,竟然没有想象中的苦涩感。

她放下茶碗,看着面前人,问:“你还喜欢喝茶?”

他们在一起的多数时间里,每逢聚餐,孟见清几乎都在喝酒。他酒瘾很重,家里甚至安装了一整面墙的酒柜,里头摆满了许多沈宴宁叫不上名字的酒,听说每一瓶都价值连城。

可这样名贵的酒被他当水一样喝着,没有丝毫怜惜。有好几次,她都害怕他因为喝酒而胃出血。

如果喝茶能代替酒的话,她不介意他活得老年化一点,至少他不会那么难受。

可孟见清恰恰要反其道而行,他拿筷子懒洋洋地拨了拨里头的茶叶,随即把茶杯推至一旁,喝了口清水,慢悠悠地说:“不喜欢。”

“不喜欢你过来?”她下意识反问。

“这家最近。”

沈宴宁:“”

他永远都有理由。无厘头的孩子气,偏偏你又拿他没办法。

近几年岛上旅游业虽然发达,但还是有不少渔民干着老本行,坚持每天出海捕鱼,这个点渔民基本都回来了,零零散散聚在码头边收网,吹过来一阵咸湿的鱼腥味。

沈宴宁说:“岛上交通不方便,不要像昨天那样了。”

孟见清顿一下,像是没听到,继续看渔民们收网,三两下一张巨大的网就收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边。

他这个人做起事来挺没章法的,随心所欲地叫人不安。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硬是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沈宴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说:“至少来也要和我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后面的事。”

孟见清这才收回视线,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她身上。

其实昨晚那样的情况,他也给不出一个具体的原因,总不能说是一时冲动。只是等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他忽地笑了一声,抬眸看她,“阿宁,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闲。”

沈宴宁闻言,怔了一下。

是啊,放着帝京舒坦的日子不过,从北到南长途跋涉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岛这种事情毕竟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茶已经凉了,再喝下去全然没了那股甘甜,涩感从口腔直入心脏,苦的让人咽不下去。

离开茶馆的时候,孟见清把她拉住了,递过来一个东西。

礼盒式的包装,沈宴宁低头看,是一袋碧螺春。

“地址都填错了,给你妈妈的茶估计是送不到了。听说这家碧螺春不错,你拿回去让她尝尝。”

岛上的风很大,海浪被高高冲起,水沫飞溅,在湛蓝天空下形成一抹银白。

这样壮观的景色,她却无暇欣赏,拎着那袋茶叶,站在风口里,任风吹乱发丝,听着他说:“你妈妈如果喜欢的话,回去我让人多买点,下次你回来带上。”

沈宴宁听到这两句话,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为什么会留一个错误的地址,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急匆匆地赶他走。

所有的所有,他都心知肚明。

可这份挑不出错的坦荡令沈宴宁羞愧也害怕。

第24章

如今孟见清来这一趟很不容易。这几年来京内派系争夺严重, 时局不稳定,孟家不愿意掺合其中,孟父也有意让孟见川调离中央, 如此一来这些善后的事情就不得不落到了他身上。

沈宴宁跟着他站在甲板上, 旁边是汽车上渡的排行队伍,来时并未见他开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弄来了一辆车。

“我过两天就过去了, 你记得喂杳杳。”今年的中秋和国庆连在一起, 她想趁着这个长假期多陪陪蒋秀。

沈宴宁天生冷白皮, 一身最简单的衬衫仔裤,长发用鲨鱼夹绾着, 纤细高挑的个子,站在在人群里也是最扎眼的一个。孟见清撩了缕碎发别到她耳后,笑说看来以后家里不能养这些小东西了。

她下意识反问为什么。

他笑着按住她的脑袋,在她脑门上亲了一口。温热的唇印着冰凉的额头,很用力地一印。

下一秒低下头,唇瓣不经意间扫过她的颈间,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我会吃醋的。”

沈宴宁抬头的动作停住了,周围挤满了登船的客人,耳边是他的气息和潮湿的携着海水的风,半晌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张了张嘴,发出细碎的声音:“你干什么呀”

“乖,等你回来。”登船前的最后几秒钟里, 他这样对她说。

船舶师傅解了锚链, 浆机声音轰轰响起,船头开始往外缓慢移动。

沈宴宁站在岸边冲甲板上的孟见清挥手, 看着轮渡的身影在海上一点点缩小,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帝京那天下大暴雨。

她从机场出来,在高架上赌了快一个小时。

电话里,陈澄带着哭腔:“宁宁怎么办啊?华今还在手术室里。”

上飞机前,沈宴宁在候机厅里接到了陈澄的第一通电话。

那天因为天气,航班延误,她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无聊地刷网络新闻,手机猝不及防跳出一个来电,陈澄哭得撕心裂肺,说宁宁,华今出事了。

大厅的玻璃窗上雨水倾注,孟见清走后的那几天里,岛上接连下雨,一刻也没停过。

淡墨色天际里,一道响雷闪过,沈宴宁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落地帝京的时候,她人还是懵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直到陈澄电话打来的那一刻,才稍稍回过神来,冷静地问司机:“师傅,还要堵多久?”

“这可不好说,雨下的这么大。”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有规律地摆动着,每一下都让她的心往下沉。

“你是去第三医院,是吧?”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她。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窗户,沉默着点头。

也许是那天她的表情太过沉重,亦或许是目的地过于敏感,堵到一半时,司机突然转了个路口,解释说:“我看你挺急的样子,往这里走虽然路程远了点,但没那么堵,我尽量给你早点送到啊。”

沈宴宁几乎感激涕零,轻声道了句“谢谢”。

到第三医院已经是深夜,行李箱车轮在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碾过,留下一道浅浅的水迹。她脚步飞快地穿梭在人来人往里,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整个鼻尖,令人心慌。

九楼手术室门前,陈澄和宋黎并排坐着,后者揽着她的肩轻轻安抚。

“华今怎么样了?”沈宴宁拖着行李箱上前,轻声问道。

听到声音,陈澄抬起头,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涌出来,“都是因为我,宁宁,都是因为我华今才出事的,她身上都是血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你说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她身上沾着大片血迹,浑身颤抖着,哭得喘不上气来,话也是断断续续的,沈宴宁皱眉,听得迷迷糊糊,问一边的宋黎:“到底怎么回事?”

“流产。”

她一愕,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流产?”

宋黎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大门,点了点头,表情凝重:“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

半个月前,陈澄的自媒体账号签约给了一家MCN,第一个广告就收到了某奢侈品牌的合作邀约。合作期间,两方聊得都挺不错,再加上视频发出后给品牌方增加了不少销量,所以庆功宴上特别邀请了她参加。

原本庆功宴结束后就没什么事了,但品牌方那边有人提出去酒吧玩一玩。陈澄是新人,考虑到后期发展,还是决定去了。到了酒吧后,有个男领导经常对她动手动脚,她明里暗里提醒过几次,对方依然不收敛,反而更放肆,她一气之下泼了杯酒到他头上。

那男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泼了酒,顿觉失了面子,扬起手臂就要朝陈澄脸上打去。

华今今晚来酒吧办点事,正巧碰上这事。要是放到从前她是绝对不会多管闲事的,但是在朋友场子里,受害人还是她的室友,这种情况就没道理放任不管了。

只是大概她也没想到,平生难得一次出手相救,竟然差点让她丢了半条命。

当她倒在地上,浓稠的血从身下流出,染红地毯一角的时候,包括陈澄在内的所有人都慌了。

陈澄呆怔地跪在地上,抱着华今,用仅存的理智冲身边人哭喊:“快打120啊——”

从酒吧到救护车的几步距离里,华今昏迷不醒,身下的白色毯子几乎染红,手心里扎着碎玻璃渣。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流产,要立刻手术。

陈澄目睹了整个血腥的场景,吓得六神无主,听到手术两个字,一下子失了主意,只能抖索着手机联系还留在帝京的宋黎。

宋黎赶到医院时,华今已经被推进手术了。

手术同意书是陈澄代签的,她今晚全程被人带着走,很多事情都是无意识去做的,等到脑子反应过来,才抖着声问:“如果手术不成功,我是不是要担责啊?”

21岁的年纪虽然已经成年,但说到底心智也没有成熟到哪里去,面对这样的情况,依然还是不知所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身边人,企图求得一个确定的答案。

沈宴宁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问她们:“孕妇现在有凝血功能障碍,急需输血,你们中间谁是B型血?”

陈澄和宋黎摇摇头,入学体检时她们做过血型检测,两个人都不是B型血。

“我是。”

就在大家心慌意乱时,沈宴宁上前和护士说:“我是B型血,我可以输血。”

“那你跟我过来。”去血液科的路上,护士例行公事问道:“体重到45公斤了吗?”

她一向是偏瘦体质,尤其是近两年,体重更是降到历史新低。听到护士这么问,脚步一顿:“体重没到45公斤不能输血吗?”

“当然不行。”护士当即回绝,顺便科普了个医学知识,“孕妇现在需要大量输血,你这个体质如果还有贫血的话,四五百毫升血抽完,自己就先倒了。”

沈宴宁的眼眶霎时通红:“那要怎么办?医院血库没有吗?”

护士叹了口气,“现在用血紧张,就算有也有先后顺序,等到你朋友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你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她家人或者是其他朋友?”

还能联系谁呢?班上所有同学的紧急联系人都能联系到,只有华今留了一个打过去永远是空号的号码。

她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上,望着楼下雨夜里亮起的灯火,头一次生出了一种无力感——帝京那么大,却找不到一个能为华今输血的人。

帝京这场暴雨一直到半夜才停下,淅淅沥沥淋下几滴小雨。

孟见清接起电话时,声音有些倦怠,问她怎么了。

沈宴宁顿了顿,小声问:“吵醒你了吗?”

“有点儿。”

他这几天每天忙到脚不沾地,今晚难得空闲,早早揿灯睡下。

这个点打电话给他,沈宴宁有些愧疚,但她实在找不到人了,华今的情况很危险。她对着沉沉的夜色深呼吸一口:“你能联系到梁宵一吗?”

有了梁宵一这个绿色通道,手术进行的很顺利,血包也及时到位,华今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从手术室出来后转到了VIP病房。

这一个晚上惊心动魄,沈宴宁的心在半空吊了一晚,看到她安然躺在病床上,几乎掉泪。

她还没有醒,脸色苍白,看起来虚弱极了,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经历了今晚的大起大落,陈澄和宋黎早已失了力气。宋黎还好,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陈澄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失焦,得知华今脱离危险的那一刻,她几乎是痛哭出声。

沈宴宁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强撑着精神走过去,轻声细语说:“宋黎,你先带陈澄回去吧,折腾一宿了,大家都挺累。”

宋黎本想留下,但考虑到自己这一晚也累得够呛就没勉强,点头说好,带着陈澄离开了。

她们一走,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病房外,孟见清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墙闭目养神。

沈宴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柔声说:“你其实不用过来的。”

他缓缓睁开眼,淡淡一扫:“今天回来的?”

“嗯。”

“然后就碰上了这种事?”

他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让沈宴宁看得有些别扭。

“下次别再多管闲事了。”过了有一会儿,他沉沉出声。

沈宴宁心里一怔,“你觉得我不应该告诉梁宵一华今怀孕的事?”

“梁宵一是有未婚妻的,叶梁两家的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觉得就凭你朋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就能撼动这场联姻?况且如今她连这个唯一的筹码都没有了。”

她如同被人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认为今晚这些事都是华今故意闹出的一场戏,就为了演给梁宵一看吗?”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差点控制不住。

对于她的过度激动,孟见清有些不解,“阿宁,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她跟了梁宵一这么久,”他皱眉,说出了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话——

“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

空气突然凝滞。

沈宴宁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脸上表情从震惊转为平静。蓦地笑了一声,连着泪一并蓄在眼眶里,委屈地挡掉他伸过来的手。

华今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她没哭,求血求不到的时候她也没哭,可现在他一句“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的话却让她再也忍不住,声音几近颤抖——

“孟见清,是我不值得你完完全全的信任吗?”

第25章

沈宴宁的睫毛被濡湿, 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甚至笃定到即便说出这些话也知道她不会走,连装都没装一下,抬手捏她脸颊, “阿宁你知道的, 你在我这里从来都是例外。”

没等他下一句话说出口,她的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

是那种很平静的哭泣,像在表演哑声电影, 主人公连腰背都是挺直的, 可即便如此, 也抵挡不住决堤般的泪水不停往外涌。

孟见清心疼地帮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最后像是终于认输,无奈地说:“这么久了,我信不信任你看不出来吗?”

那天晚上,他搂着她坐在医院的廊椅上哄了很久,偶尔路过几个病人家属,他也耐心解释:“把女朋友惹哭了,正哄着呢。”

沈宴宁就是在那个时候抬起头,以破涕为笑结束了这场连争吵都算不上的独角戏。

她心想,算了,问这么清楚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这段关系里, 他们两个都算不上清白,那又何必算那么明白而打破这独一份的宁静呢?

况且,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份例外的。

“哭完了?”孟见清擦擦她的脸, 笑笑说:“哭完了那我们回家?”

她哭了一个晚上, 眼睛都有点水肿,睁开时还略带些许酸胀, 哑着声说:“华今怎么办?”

孟见清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她哭得人都变傻了,指了指病房门口站着的两人,说:“有他们在不会出事的。”

今晚梁宵一一直没出现,沈宴宁以为那通电话打过去,他至少会露个面,但她还是高估了他对华今的这份感情。只是有一点无法否认,如果没有他,华今现在可能也不会安然无恙躺在那。

她毕竟是个外人插手不了他们之间的事,和看护简短交接之后,就和孟见清离开了。

来时倾盆大雨,回程的路上却滴雨未落。

孟见清驱车前往惠北西街,一路上出奇地静寂。

沈宴宁靠着车窗一言不发,这一个晚上耗费了她太多精力,懒散地不愿多说话,缓缓阖上眼皮。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地下车库里,周围一片漆黑。她侧头,看见驾驶座的座椅被放平,孟见清躺在上面玩游戏,手机屏幕亮度调到最暗。

车载空调吹出柔和的暖风,她身上还盖了件他的外套。

看见她醒来,孟见清关了手机起身,“醒了?”

沈宴宁:“你怎么没叫醒我?”

他活动了几下脖子,说:“你睡眠质量太差,这个时候叫醒你,怕是到天亮你都不会睡着。”

她记得有一次赵西和深夜打来电话,哪怕铃声只响了一下就被掐断可她依然没能睡着,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从那之后,孟见清都习惯在睡前打开手机静音。

“那我要是一直不醒,你就打算这样在这里躺一宿?”

“睡哪都一样,”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一声畅笑,“只要你在身边。”

沈宴宁倚靠着冰凉的车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吧,这份例外是她独一份的

医院里,华今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只是还躺着不能下床。她这一病虽然不曾伤筋动骨,却也实打实地在手术台上走了一遭,虚虚弱弱靠在床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样子。

沈宴宁剥了个砂糖橘递给她,扫了眼床头柜上堆满的水果和补品,打趣说:“陈澄是把你这一年的要吃的量都买回来了吧。”

华今扶额,“多亏她,把我这半年缺失的维c都补回来了。”

还能开玩笑,看起来战斗力还没削弱。沈宴宁犹豫着问她接下来的打算。经此一遭,有些事势必是要说说清楚的。

华今的脸苍白得如同床单,说当然要啊,她笑得妩媚妖娆:“我都替他流了个孩子,总要讨点慰问品呀,要不然我太亏了。”

秋分过后,暑热渐渐消散了,帝京秋季的天是最蓝的,好似澄澈的海,远眺望去,层林尽染的银杏上鸽哨声声,雀跃中蕴涵几丝悲凉。

沈宴宁侧目,不敢想这悲凉落到华今身上该是怎样杜鹃啼血般的疼痛。

可她浑然不在意,一直在笑,笑到盖过窗外的啼鸣鸟叫,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出院那天,同寝三人来接她回校,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直未露面的梁宵一。

他和之前沈宴宁见到的并未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一次穿了身正装,看起来正派许多,同她讲:“沈小姐,这次多谢你了。天安那边有个俱乐部快开张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想过去玩,直接报我的名字。”

这是豪门少爷给出的第一份慰问品。

陈澄和宋黎没见过梁宵一,两个人远远挤在角落里悄声讨论着。

“宁宁,别和他客气。”

华今换完衣服出来,顺便替她回答了。

她没化妆,但精神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人也恢复了从前的张扬,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梁宵一身边挑逗,“你得好好谢谢我们宁宁,她可是大功臣,帮你省去了不少麻烦。”

梁宵一定定看着她,那种眼神几乎要把她看穿,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向沈宴宁,戏谑地笑:“沈小姐之后有任何麻烦都可以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都会帮忙。”

“那最好不过了。”华今向她保证,“宁宁,他这个人对着外人从来不会失言。”

沈宴宁犹如一个旁观者,木然地看着他们一来一往,忽而觉得外面的阳光都刺眼极了。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梁宵一那句“你们法语系的人都挺厉害的”

最后华今也没和她们回学校。分别前,她站在梁宵一的车门前,笑容满面地对她们说:“等我回来请你们吃大餐啊。”

一周后,她们果然在寝室四人群里收到了某米其林餐厅的预约邀请。只可惜那天,沈宴宁有约,无福消受,反而便宜了陈澄和宋黎。

其实说起来她原本也是能享受到这份大餐的。

前一天晚上,沈宴宁收到了赵西和这个玩咖送来的两张音乐剧门票,说是他朋友导的,门票免费送,算是过去凑个人头撑撑场子。剧目是经典音乐剧《西贡小姐》,抱着一丝猎奇的心理她收下了,预备和孟见清一起去看。

但很不凑巧,电话打过去时,他没接。一直到第二天晚上,这通电话才姗姗来迟。

他道歉说在忙,所以才这么晚回给她。

提前认错的人永远都拥有被原谅一次的机会。

沈宴宁拿着那两张门票,语气平淡:“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他那边很安静。

大概默了好几秒。

孟见清嗓音含倦,尾音上扬,缠缠绵绵:“阿宁,你是不是想我了?”

被戳中心事,沈宴宁赧然地红着脸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我了?”他步步紧逼。

她依然不说话。

电话里传来几句零落的英文,她诧异:“你不在帝京?”

“嗯。”他坐起身倒了杯水,看了眼窗外,阳光很好。他住的酒店附近有个滑雪场,顶层能将整个滑雪场的全貌一览无余。

沈宴宁期待着他能多给出一点信息,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莫名有点儿失望。

“阿宁,等我回来去滑雪吧。”孟见清关上窗,和她说道。

沈宴宁那边天已经黑了,原定七点的音乐剧已经开始,但和他说话显然比音乐剧有意思多了,慢吞吞地说:“帝京都没下雪呢,去哪里滑?”

他低低笑起来,“只要想去做,总能找到地方的。”

“你要不要一起?”

他的声音像是带着诱惑力,一步步引她走向沉沦。

“要。”她答得够坚决了,坚决到仿佛在通知他——孟见清,我这辈子认定你了。

寝室里的灯没开,她惫懒地靠在椅子里不愿动弹,适应了这种环境后好像也无所谓了。

因为今晚的月亮足够耀人。

“那等我回来。”

有些承诺总是美好的。

但美好总是少数的,总有人会在一个夜晚失意。

沈宴宁是在天台找到的华今。

她们外语学院不仅教学楼破落,寝室楼也一样,通向顶楼天台的门锁不知道坏了多少年,学校一直没派人来修,倒是成了她们借酒浇愁诉衷肠的好去处。

华今坐在废弃的行李箱上,脚下的烟头堆了一地。

沈宴宁过去拿走了她手里那一根即将要点燃的烟,说:“病刚好,少抽点。”

华今耸肩一笑,当真没再抽,接着问起她的近况:“你和孟见清这段时间还好吗?”

“挺好的啊。”借着天台上一盏微弱的灯,沈宴宁仔仔细细看了遍手里的那根烟,细细长长的女士烟,凑近还能闻到点青苹果味。

“那就好。”

华今说完,突然咳嗽了起来。

天台上的风很冷,她刚刚烟抽得猛,冷风一灌,一下接着一下咳,听得人心惊。

沈宴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华今,别再折磨自己了。”

她或许早就应该知道华今对梁宵一远没有她表面表现出地那么淡然,或许从一开始这份感情就不是单纯的男欢女爱逢场作戏。

那么华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让这颗种子在你心里种下的呢?

是十七岁的那个仲夏夜,端方少年递过来的那句引你彷徨半生的——学妹,你还好吗?

那天晚上,她们其实没聊多少。华今一直咳嗽,在夜风里弯着腰,咳停了就笑一会儿。

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次,她突然安静下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后的光影被风吹得稀散。

沈宴宁从没见过这样的华今,脆弱得几乎要碎掉,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往外涌流,哑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