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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可是觉得那鹦鹉聒噪?”留意到桃黎视线的停驻,顾山岚总算开口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二句话。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淡漠至极的眸光不带任何感情地从鹦鹉身上一掠而过。

“若是不喜,弟子可以将它炖了,给师尊做汤。”

那鹦鹉应当是极具灵性,一听这话,既不蹦跶,也不叫了。

整只鸟都委委屈屈地缩在了笼子一角瑟瑟发抖,浑身羽毛都在跟着发颤,看起来怪可怜兮兮的。

不过,就在顾山岚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似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立时微变,眼神很是复杂地看向了桃黎。

“师尊”

他自知说错了话。

桃黎却面色不改,甚至还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不必了,为师不爱喝鹦鹉汤。”

顾山岚于是静静地盯着桃黎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见她的神色当真没有任何异样,才缓慢答应了一声。

“好。”

他继续跟在桃黎身后,垂睫盯着两人相牵着的手,安静得像是桃黎做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傀儡娃娃。

直到桃黎停在了自己的房门前,正准备推门而入之时,才及时开口叫住了她。

“师尊。”

桃黎回过眸来:“怎么啦?”

“师尊若是想要休息的话,还是先去弟子房间吧。”顾山岚说道。

“为什么啊?”桃黎目露不解,“师尊的房间现在进不得了吗?”

顾山岚沉默片刻,回答道:“进得。只是可能会没有地方落脚。”

桃黎闻言,更加丈二摸不着头脑。

索性直接推开了房门,随即便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

只见房间里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盒子,乍一眼看去,当真无处落脚。

盒子的数量虽多,每一个盒子的做工却都精致至极,上面还都贴有一张纸条。

桃黎好奇地弯下腰来,随手拾起眼前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只见上面的字迹遒劲有力,规整写着:[给师尊的第五百一十二岁生辰礼物。]

见此,桃黎的神情一时由好奇变为了诧异,下意识转眸看了一眼自家徒弟,心底很快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想。

为了应证自己的猜测,她立马又拾起脚边的另外一只长盒,果不其然,上面字条的内容大差不差:[给师尊的第五百三十七岁生辰礼物。]

桃黎:“”

她目光晦涩地再次转头看向了自家徒弟,很难用一个确切的词语来形容她此时此刻的表情。

甚至,在问出接下来的话的时候,她的喉咙都有一丝莫名的轻微发紧:“所以——”

“整个房间里堆着的,都是你这些年给师尊准备的生辰礼物?”

闻言,徒弟平静地轻一颔首,银白纤长的睫羽微微敛起,像是在等待着桃黎的最终审判:“师尊如若觉得这些东西堆在里面碍眼的话,弟子可以现在就叫人来将它们全都移走扔掉。”

倒是还有一个更加方便快捷的方法。

他只需随手施个简单的术法,就能够让屋子里的这些盒子在顷刻间全部消失。

只不过,顾山岚担心他的魔气在处理掉这些物什的同时,有可能会不小心侵蚀到房间里原有的物件与摆设,这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一个麻烦但更加稳妥的方法。

却见桃黎蹙起眉来反驳道:“师尊怎么可能会觉得它们碍眼呢?”

甚至,这些盒子在她眼中,已经不能够算是传统意义上的礼物盒了。

它们装载着的分明就是徒弟这三百年来对自己师尊浓浓的思念,以及那颗比金子还要璀璨耀眼的宝贵真心。

桃黎倏而又回想起来,自己先前一直没能够想明白,除掉狐妖之后,徒弟那时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而现如今,面对着这一满屋子的生辰礼物,她想,或许不用专门去问徒弟,她大概也已知道答案了。

“山岚每一年都有给师尊准备礼物吗?”桃黎歪一歪头,故作轻松地问道。

在得到徒弟的肯定答复后,便向徒弟伸出手,笑眯眯地继续问道:“那,今年的礼物是什么?”

顾山岚闻言,半垂着的眼睫却是一颤。

凸起的喉结上下轻滚了滚,他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袖袍藏到了身后,低声回答:“今年弟子尚未来得及准备。”

“噢,”桃黎不疑有他,只朝徒弟眨一眨眼,像极一只俏皮小猫,“那之后再补上也成。”

反正她现在已经有了这一满屋子的礼物,光是想要拆完这些,都得拆上好久好久呢。

就算徒弟今年不打算给她准备礼物,在这么多的礼物面前,缺掉一件礼物,似乎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对了山岚,师尊想吃你做的青团了,你现在能去给师尊做一些来吗?”

正好她可以先拆一会儿徒弟送的这些礼物,等拆累了,再一边休息,一边吃徒弟做的青团当下午茶,这样一来,岂不美哉?

只不过,就在桃黎话音落下的同时,身后一直有问必答的徒弟却突然没了声响。

桃黎还在心里偷偷为自己想出的绝妙安排竖大拇指,一时没有察觉出徒弟的异样。

直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才脸色微变,猛地转过头来:“山岚?”

桃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支尤为精致漂亮的翡翠发簪。

嵌在其中的桃红色宝石色泽明亮,系在吊坠尾端的铃铛更是小巧可爱,发出的叮铃声响同样清脆悦耳。

视线再往上,则是持着发簪的徒弟。

这一幕画面本很普通寻常,可问题却恰恰就出在了这里。

——徒弟正握着那支发簪,用簪子的尖端那头狠狠刺破了自己的手掌。

源源不断的血顺着发簪的簪身以及顾山岚的掌骨滴落在地,可顾山岚却像是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只平静望着眼前的桃黎。

他薄唇轻启,声音很轻地问道:“师尊。”

“若是弟子听师尊的话,去做完青团回来,师尊还会在这里吗?”

本是再日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却像是突然变成了一记开关。

它控制着顾山岚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并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彻底使其断掉。

只见顾山岚突然弯起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尽管他此时的面色无比苍白,还有鲜血不断顺着掌骨与指尖滴下,不可否认的,却是顾山岚的确生得很是漂亮。

就连那一头与他清隽出众的面庞毫不相匹的银白长发,也只是平白为他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妖邪与昳丽,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可与此同时,一滴近乎透明的泪却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面颊滑下。

他正微笑地看着桃黎,嗓音依然是清越好听的,可潜藏在那凉薄低哑的声音里的,却是桃黎闻所未闻的凄惨与悲凉,还有彻骨彻心的绝望。

“或者,弟子换个方式问吧。”

说着,顾山岚稍稍俯下了身来,干净的左手毫无征兆地抚上了桃黎的面庞,微凉的指腹亦轻轻按住了桃黎唇角。

“——师尊,你是真的吗?”

第46章

在过去的三百年零四天里, 顾山岚并不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桃黎。

一开始,是耳边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桃黎的声音。

大多数时候,是在狂风暴作的雷雨夜。师尊的声音会夹杂在呼啸的风雨与惊雷声中, 轻声唤他的名字, 说她害怕。

可当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转眸望过去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面被窗外惊雷与闪电骤然照亮的墙壁。

再后来, 距离三百年之期还有七年不到的时候,已将整个九洲慢慢走遍、却依然一无所获的顾山岚终是放弃了找寻,平静地接受了他再也见不到师尊的现实, 回到了长青谷。

他一边和以前一样日夜侍奉着师尊、同时将谷里的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边坦然地等待着三百年之期的到来。

也是自这时候起,他不再单单只能听到桃黎的声音,视野里渐渐也出现了师尊的身影。

只不过,每一次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亦或是侧影, 至于师尊的面容, 更是看不真切。

有时,师尊会背对着他在摘庭院里的小番茄,有时候则是像猫儿一样, 悠闲地窝在摇摇椅上晒太阳,还有的时候,师尊会埋首伏案在桌前, 认认真真地扎毛毡亦或是剪窗花。

顾山岚记得,他离师尊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个淅淅沥沥的下雨天。

师尊突然撑着油纸伞施施然来到他面前, 说她要去给谢师伯送东西,让他陪着她一块儿去。

那是顾山岚第一次看清师尊的侧影, 柔顺的乌发如瀑般轻垂,挡住了她弯起的眉眼,微微向上勾着的唇角却是一如既往的动人漂亮。

师尊将油纸伞撑在了他们两人中央,莹润洁白的纤纤玉手近在咫尺,恍惚间,他似乎都闻到了师尊身上独有的好闻清香。

一切都是这么地真实,真实到像是像是师尊真的死而复生了一样。

那一刻,顾山岚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两百多年不见,他存了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和师尊讲。

所以,在去长月谷找谢青扬的路上,顾山岚罕见地变得多话了起来。

长青谷的那只闷葫芦消失不见。

令整个九洲都闻风丧胆的妖主那时就像个黏人的小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乖乖跟在自己师尊身边,谨慎地挑着拣着能说的话与师尊讲。

而师尊则温柔地弯着唇角,一路上安静又认真地聆听着他的话。

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于油纸伞面上的声音很是好听,那天的温度同样舒适宜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时候。

真好。

可就在抵达长月谷、见到谢青扬时,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却很是复杂。

谢青扬欲言又止:“顾师侄,你”

顾山岚起初还不明白谢青扬为何要如此看他。

师尊终于回来了,谢青扬不应该和他一样高兴才对么?

不过就在凉丝丝的雨真切地落在面颊上的一瞬间,顾山岚看懂了那个眼神,笑容于是骤然僵在了唇角。

原来,撑在两人之间的伞是假的,那么鲜活的师尊也是假的。

都是幻象。

那日的雨并不大,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却也只堪堪淋湿了顾山岚束起的银白长发与肩膀。

可青年孤零零地独自站在雨幕里、拳头迅速握紧又松开的身影,分明就狼狈得和一条湿漉漉的落水狗没什么两样。

——谁都嫌弃,不愿意要他

无数次的大起大落,使得顾山岚已不再对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幻觉抱有任何希望。

可就在今天,师尊的气息出现在被他的神识囊括着的范围里时,他仍是控制不住地回头望了过去。

师尊的样貌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哪怕只是遥遥的一眼,顾山岚也依然第一时间就确认了下来,远处那人看向他的目光、细微的小动作与举止习惯,都与以前的师尊一模一样。

师尊回来了。

理智告诉他,都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了,难道还没有被那些幻觉幻象骗够吗?

但,顾山岚又忍不住地在心里面想,不对,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这是他这三百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真切地看清了师尊的容貌。

说不定,师尊真的回来了呢?

不过,也就短短半个时辰不到而已,顾山岚便彻底冷静了下来。

假的。

这次也是假的。

不然,师尊在亲眼见过了他沾满了鲜血的双手,还那般残忍地踩爆了某个倒霉鬼的脑袋时,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指责他。

不仅如此,他既擅自做主,用那些礼物堆满了师尊的房间,害得师尊无处落脚,还当着师尊的面,直言要将那只明显就是师尊会喜欢的毛茸茸生物拿去宰了炖汤。

在师尊眼里,“我们山岚”一直都是她的“乖乖徒弟”,跟现在的他没有半点相像。

顾山岚心里也一直都很清楚,师尊喜欢的是那种乖顺听话、一身正气的好好徒弟,他向来都扮演得很好,今日却不慎在师尊面前露尽了马脚。

她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偏心包容他。

所以。

假的。

又是假的。

不过,假的就假的罢,能够在死前再多看一眼师尊,这能否算是天道对他的一个嘉奖?

可是,师尊却又没来由地突然支走他,要他去给她做青团吃。

难道是因为他这一辈子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所以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嘉奖,上天也要将其给彻底剥夺掉?

弥漫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愈重,越来越多的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顾山岚却浑然不觉一般,只倾身靠近了桃黎,以指腹为笔,缱绻地细细描摹起她的唇角。

“师尊,为什么不回弟子的话?”

徒弟身上凌冽的气息骤近,桃黎此时却无心去管别的其它。

她着急想要躲开徒弟按在她唇上的指腹,至少得先让她看看徒弟手上的伤到底怎么样了。

“躲避”的这个行为却被顾山岚误以为她想要逃。

于是紧接着的下一秒,桃黎猝不及防地被徒弟猛地抵在了身后木门上。

不过短短几息而已,徒弟便靠得愈发近了,呼吸交错间,两人的额头几乎都快要抵在一起,桃黎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徒弟的体温。

好凉。

呼吸却灼热滚烫。

那双雾蓝色的眸子此时正紧紧追着她不放,目光是那么地认真专注,仿佛不愿意错过她的任何一处表情变化。

桃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看着徒弟近在咫尺、轻微垂着的睫毛。

耳畔边,徒弟再一次轻声问道:“师尊,你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桃黎不由得蹙起眉心,简直都快要被自家胡搅蛮缠的徒弟给气笑,“师尊以前不是教过你,人在做梦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痛的吗?”

她意指徒弟被簪子尖端刺破的掌心:“都流了这么多的血了,难道山岚你还分不清现实的真假?”

随着桃黎的话音落下,顾山岚低头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掌心。

青年歪了歪头,一副很是困惑的模样:“可是,弟子的确不觉得痛呐。”

自从去昭天爬过那两次天梯之后,他的疼痛阈值似乎就被无限拔高。

“痛”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都不曾感受到了。

闻言,桃黎张口一哑。

她光是看着都觉得疼的伤口,徒弟怎么可能会感受不到。

桃黎的目光又很是复杂地落向了徒弟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所以,她不在的这三百年时光里,徒弟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会致使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正思忖间,一条蓬松雪白的狼尾突然闯入了她的视线,不由分说地缠上了她的腰肢。

与此同时,徒弟再次俯下身来,充满依恋地将她拥进怀里,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发。

“既然师尊回答不出,那就先回答弟子的上一个问题吧。”

“是不是等弟子做完青团回来,师尊就又会消失不见了?”

桃黎敏锐地捕捉到了徒弟话里的那个“又”字。

什么“又”,哪来的“又”?

除了死遁那次,她何时在徒弟面前消失不见过。

桃黎反复想了又想,一时却琢磨不出,只好先安抚徒弟的情绪,熟练地接话答道:“当然不会了,师尊向你保证,师尊就留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也不去。”

腰间的狼尾却将她缠得更紧了些:“师尊,弟子已经三百一十六岁了,哄骗小孩子这一招,对弟子早就不管用了。”

桃黎:“”

“那山岚你想怎么办?”桃黎抬起头来,平静迎上徒弟淡漠的眸光。

“这么担心师尊消失不见的话,要不要索性买副镣铐回来,直接把为师锁在你的身边啊?”

第47章

伴随着桃黎的话音落下, 顾山岚倏地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青年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桃黎皙白纤细的手腕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令桃黎默默在心里打出一个问号。

等等,徒弟你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实在不行, 随便“吱”一声也成啊,要不然为师害怕

总不能真在琢磨要给她买多大尺寸的镣铐了吧。

所幸顾山岚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他很快便垂下眼帘, 用微凉的面颊轻轻蹭了蹭桃黎颈窝。

声音听起来却有一点闷:“师尊,别再欺负弟子了。”

否则,就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他会不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诚然, 顾山岚自是想将师尊时时刻刻都锁在自己身边的。

最好是能把长青谷直接变成一只巨大的笼子,再用镣铐把师尊关在里面,哪里都去不了,也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探望。

这样一来, 师尊就永永远远都只可能是他的了。

可顾山岚同样清楚的是, 他和师尊不一样。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师尊给他的。

即使他现在已然成了妖界之主,看似拥有了很多东西,但, 没有师尊的他依旧什么都不是。

只不过可惜的是,师尊的世界里不光有他,还有灵溪里的小鱼, 孟城新年夜的烟花,有清风白云与暖洋洋的太阳,还有柳至云、谢青扬、秋星雪好多好多别的其它。

师尊不会喜欢事情演变成他所希望的那样。

而他是师尊的听话徒弟, 是只听从于她命令的乖顺小狗,他不能做让师尊不开心的事情, 不是么?

所以,不管内心的想法如何发酵疯长,也只能强迫着自己将其压下。

桃黎原本想说,怎么,她现在连说句话都能算是欺负人了?

不过念及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是徒弟的对手,万一真把徒弟惹过头了,到时不知该要怎样收场才好。

到了嘴边的话于是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最后,桃黎还是暂时放弃了拆礼物的想法,先跟着徒弟一道离开了房间。

徒弟做青团期间,她就将那只玄凤鹦鹉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在一旁逗鹦鹉玩。

玄凤鹦鹉通是通灵性,能听得懂人言,但在学说话这一方面,却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桃黎教它:“来,跟着我念,青团。”

小鹦鹉黑不溜秋的一对眼睛眨巴眨巴:“师尊!师尊!”

桃黎:“。”

她一字一顿地认真纠正:“不是师尊,是青、团。”

小鹦鹉歪歪脑袋:“师尊!师尊!”

桃黎锲而不舍地教了小鹦鹉小半个时辰:“青!团!”

小鹦鹉扑扇翅膀,在桃黎的手心上蹦跶几下:“师尊!师尊!”

桃黎:“”

她跟小鹦鹉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怀疑再这样教下去,她会不会就被笨蛋小鸟给同化了。

毕竟笨蛋可是会传染的。

徒弟的声音适时响起:“师尊不用教了。两个字都能学四年的鸟,一天两天是教不会它的。”

也不知道谢青扬当初为何要送他一只这样的鸟。

顾山岚的语调平平,话里话外表达得却都是同一个意思——笨蛋东西。

再迎上桃黎讶异至极的目光,玄凤鹦鹉“啾啾”两声,委委屈屈地耷拉起翅膀,脑袋也埋进去,叫出口的却依然是:“师尊。”

桃黎原本还在琢磨,两个字学四年,真的有这么“聪明”的鹦鹉吗?

可当听到小鹦鹉那一声刚好符合字数的“师尊”时,却倏地愣住了。

所以——

她扭头望向徒弟,温吞地眨了眨眼睛。

长达四年的时光里,徒弟都是在教小鹦鹉该如何叫她吗?

青团的味道和桃黎印象里的一样好,不仅如此,徒弟还重新为她煮了一大碗长寿面。

顾山岚坐在桃黎身边,看着碗里的面一点点地变少,肉眼可见地怔了半晌。

在过去的三百年里,师尊每年生辰,他都会雷打不动地为师尊做上一碗长寿面,放在他们平常一起吃饭的石桌上。

但,每每为师尊煮面时,顾山岚的心情有多么地满足雀跃,到晚上去收碗,看到碗里的面压根就没有被人动过的那一刹那,后知后觉传来的钝痛感就有多么强烈。

连心脏好似都被剜成了零碎的一片又一片,感受不到任何痛意的他在那一刻简直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那一碗坨成了一团的面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他做的这些都是无用功,师尊再也不会醒来,也再没有人会笑眯眯地吃他煮的长寿面。

可现在不一样了。

会笑、会说话、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的师尊此时就坐在他面前,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为她做的面。

他还听见师尊很是好奇地问道:“对了山岚,你今天一直都待在长青谷的话,不会耽误正事么?”

“什么正事。”

“唔,”桃黎用筷子抵抵下巴,想了想,“譬如妖界的事?”

听系统说,徒弟现在变得可厉害啦,不仅成了妖界之主,就连整个九洲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囊括下,按理说,平时应该会很忙才对。

可徒弟现在又是给她做青团,又是给她煮面的,那些正事要怎么办?

闻言,徒弟半眯了眯眼,困惑的语气不似作假:“师尊,那些算什么正事?”

桃黎张口哑然。

不算吗?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徒弟的脑回路。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妖界呀。”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徒弟的眼神却更加疑惑了:“弟子为何要回妖界?”

他不疾不徐地接着说道:“师尊不会喜欢妖界的。那里潮湿阴暗,整日晒不到阳光,植株种下去就死了,也不像九洲有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

桃黎边听边心想,唔,如果妖界真如徒弟所描述的这样,那她可能的确不适合去妖界那种地方,说不定在那里待久了还会发霉。

可是,她喜不喜欢妖界,跟徒弟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桃黎脱口而出道:“你不回家吗?”

顾山岚于是就懂了。

长睫微掀,徒弟的神色平静,语气却认真至极:“师尊,自始至终,只有长青谷才是我的家。”

桃黎闻言一怔,随即很轻地眨了眨眼。

说不清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心情。

不过,当转眸迎上徒弟递来的视线的时候,桃黎莫名没来由地想起了很多被她尘封在记忆深处里的往事。

她第一次和徒弟说起未来找道侣的事情时,徒弟当时只固执地重复,他不需要道侣,只想要一辈子都侍奉在师尊身边。

她当徒弟这是孩童戏言,想法天真烂漫。

与徒弟在长青谷过的第一个新年,徒弟告诉她,他许的愿望是想要留在师尊身边,侍奉师尊一辈子。

她依然没有把徒弟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徒弟是在“报复”她不久前把他当小孩子哄的事,故意说好听的话逗她开心。

之后,徒弟也曾无意在她耳边提起过,诸如“一辈子”这样的字眼。

结果她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任务回家,随便打着马虎眼就将其糊弄了过去。

而现在,她望着徒弟银白的长发,专注而认真的眼神,以及一切都被徒弟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长青谷,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真的是她想错了呢?

那些承诺与愿望并不是徒弟的年少戏言,也不是他的突发奇想,更不是什么浮在表面的漂亮话。

他是真的把长青谷当成了他一辈子的家,即使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也依然固执守着井里的月亮,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等着家里的另外一个人回来。

只不过这一等,就是漫漫三百年。

第48章

如果桃黎足够清醒的话, 她或许能够发现一些微妙的端倪。

譬如,自家徒弟对她所做的一些行为,其实早就超出了正常师徒的范畴, 更遑论他们还是女师男徒这么特殊的师徒关系。

又或者, 她仅仅才当了徒弟不到两年的师尊而已,真的就能够让徒弟为她做到这种地步了吗?

只可惜桃黎这次是“临危受命”,且一回来, 就被这个仙侠小世界与自家徒弟翻天覆地的变化冲击得脑瓜子嗡嗡,脑袋里更是一团乱麻,何谈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思考别的其他。

吃完饭后, 桃黎便挨个挨个将房间里的礼物暂时都收进了储物囊里, 准备先行歇下。

既是因她风尘仆仆了一日,疲惫的身体已然在叫嚣着要她快些休息,也是想要先养精蓄锐,等到明日清醒了之后再慢慢琢磨, 今后该要如何是好。

她转眸望一眼紧跟在身后的徒弟, 细眉一挑:“怎么,山岚这是想要守着为师睡觉?”

闻言,那抹高瘦颀长的身影立时驻足在了原地, 他身后是黑沉沉的天幕,屋里的烛火更是昏昧黯淡,以至于顾山岚的五官都彻底隐没在了黑暗里, 看不清此时的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表情。

桃黎只知道徒弟在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许久才低声回答道:“不了,师尊好好休息吧。”

他和以前一样与桃黎互道了晚安, 随即退后一步,帮桃黎轻轻掩上了房门。

话虽如此, 就在木门阖上的那一刻,桃黎倏地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将她的住处全然笼罩了起来。

整个房间的细小动静都在那气息主人的掌控之下,很像是被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监控了起来。

换做常人,一定不会喜欢这种犹如囚犯时时刻刻被监视着的感觉。

但念及守在门外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徒弟,桃黎内心那点轻微的不适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我就知道”的得意劲儿。

她轻哼一声,小声嘀咕了句:“小傲娇。”

嘴上搁那儿说着不会守着她睡觉,身体倒是很诚实的嘛。

放在以前,桃黎或许会立马走出房间,赶徒弟回自个儿屋里去睡觉。

不过一回想起徒弟今日那副唯恐自己转眼就消失了的不安模样,桃黎思忖半晌,终究还是选择作罢。

算了,徒弟爱守就守吧,反正他现在又不是小孩子了,如若真的累了倦了,肯定会知道回屋去休息的。

想到这里,桃黎便坦然地躺到了床上,裹着舒适柔软的薄被,很快进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桃黎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徒弟已经准备好了朝食。

一切都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仿佛桃黎从未离开过。

恍惚间,竟都让桃黎生出了个念头——在现实世界里过的那半年逍遥退休生活,到底是不是她做的一场梦。

唯一让桃黎觉得奇怪的,是她刚将口中的桂花糕咽下,余光便瞥见徒弟拿着一把木梳向她走来。

桃黎疑惑地眨了眨眼,脱口而出道:“山岚,你拿着梳子作甚?”

突然听到她开口说话了的顾山岚明显愣了愣,随即神色自若地将木梳收进了衣袖里:“没什么,师尊。”

他走到桃黎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今日的朝食可还合师尊口味?”

桃黎点点头,夹起一只蒸饺,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山岚,师父师兄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可还好?”

“师公已退隐多年,据师伯所言,如今身骨尚佳,无需忧心,至于师伯现在成了掌门人,比之前忙了不少。”

说罢,顾山岚撩起眸子,平静地看向了桃黎:“师尊想见师公师伯他们?”

桃黎下意识地想要回答“是”,然而转眸对上徒弟那双深邃的雾蓝色瞳眸时,直觉却告诉她,她最好还是先否认的好。

“也不是非要急着见他们,等以后有时间了再说吧。”

吃过朝食,桃黎在徒弟的陪同下,慢悠悠地在长青谷里闲逛了会儿。

她顺便把小鹦鹉也一道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带在身边。

给出的说法是,鸟在笼子里待久了,也是会闷坏的。

对此,徒弟若有所思地敛了下眼睫,缓声道:“师尊果然不喜欢笼子。”

他声音放得太轻,桃黎一时没能听清:“山岚你说什么?”

徒弟却只摇摇头,乖顺回答道:“没什么,师尊你听错了罢。”

师徒俩悠闲地散完步,又去灵溪边捉小鱼,烤小虾。

美滋滋地加完餐,桃黎才和徒弟回了家,开始拆礼物。

徒弟送的礼物五花八门,且年年都不重样,有许多桃黎见所未见的稀奇玩意儿,也不知他是如何搜刮来的。

桃黎好奇地指着其中一样问徒弟:“山岚,这是什么?你从哪儿买来的呀。”

“是天白山的特产。”

“那那个呢?”

“在万青城买到的纸鸢。”

桃黎倒是对自家徒弟所说的这两个地名都有点印象,两地相距甚远,跟孟城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地方。

徒弟去这些地方做什么?

桃黎眨眨眼,随口说道:“看来师尊不在的这些年里,山岚去过很多地方嘛。”

跟她印象里那个永远都在连云宗两点一线的徒弟不太一样。

只听徒弟很轻地“嗯”了声:“九洲和妖界,弟子都走遍了。”

就连天上都去过两趟呢。

闻言,桃黎颇有些意外地扬起眉梢:“为什么呀?”

为了复仇?还是扩张势力范围?亦或是因为别的其他?

扭头却迎上徒弟那一双深邃好看的眼。

对方将她的身影完完全全盛在了里面,很是平静地回答道:“找师尊。”

闻言,桃黎下意识地接话:“找师——”

话将将说到一半,余下的内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走遍整个九洲和妖界,单纯只是为了找她么?

可是在徒弟眼里,她不应该早就已经被狐妖一爪刺破了心脏,死在三百年前了吗。

许是看出了桃黎眼中的困惑,顾山岚适时为师尊解答:“更准确地说,是找师尊的转世。”

“弟子问过卦仙,也用过所有能用的法器,却都寻不到师尊的转世究竟去了哪里,只好自己去找。虽然寻遍了整个九洲与妖界都未能寻到,不过好在,师尊还是回来了。”

说着,顾山岚很轻地提了提唇角。

这还是桃黎自此次回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徒弟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真心的笑。

她微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些许的脑袋,很快就又变得迷迷糊糊的了

接下来的半月里,桃黎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大差不差。

一日三餐都是由徒弟全权包揽,她则负责每天逗逗鸟、钓钓鱼,读读话本、晒晒太阳。

偶尔实在无聊了,就哄着徒弟变回妖形,薅一会儿徒弟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

徒弟现在的妖形比起之前来又大了不少,用“离谱”二字来形容都不为过,摸起来的手感却上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桃黎将从雪狼身上薅下来的毛一根根仔细收集了起来。

徒弟问她:“师尊收集这些做什么?”

桃黎便一脸认真地回答:“做毛毡。”

徒弟:“”

徒弟依然每晚都会用自己的气息将她的房间笼罩起来,起初的那几天,桃黎倒是觉得没什么。

只不过日子一长,她便觉得她有必要和徒弟针对这件事好好地聊一聊了。

毕竟在这个仙侠世界里,她都已经是五百多岁的大朋友了好不好,哪里用得着徒弟每天晚上都来守着她睡觉。

契机是半月后的一个雨夜。

师徒俩照例互道完晚安,桃黎关上房门睡觉,徒弟则和往常一样,放出自身的气息,安安静静地守在了门外。

未曾想一炷香过后,外面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彼时的桃黎尚未完全睡着,听到从外传进来的细微动静,下意识地坐起身来,转头望向了紧闭着的门窗。

既都已经开始下雨了,徒弟应该很快就会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吧?

可那刻意降低了自身存在感的气息依然笼罩着整个屋舍,像坚守在稻田里的稻草人,风雨无阻地守着她。

一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

桃黎稍稍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下床披好了外衣,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刚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守在门外的徒弟。

雾蓝色的灵气如蛇一般盘踞萦绕在徒弟身侧,在这黑漆漆的雨夜里显得诡谲又妖邪非常。

细雨落在他的面庞之上,就连浓密纤长的睫羽也沾染了些许雨滴,看起来雾蒙蒙的。

徒弟却眼也没眨,只一移不移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么,她总觉得此时的徒弟好像有点难过,淡漠的眼神里盈满了无尽的凄凉。

他掀眸望着她,握紧的掌心复又松开,却是声音很轻地问道:“师尊又想要离开弟子了吗?”

不然都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忽然跑出来做什么呢。

闻言,桃黎蹙了下眉,觉得莫名其妙:“山岚你说什么糊涂话呢?”

她快步走到徒弟跟前,踮脚摸了摸徒弟的额头。

都是雨水,好凉。

徒弟的发梢与肩头也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淋湿了,看起来怪可怜的。

桃黎于是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朝徒弟伸出手来:“别守在外面了。”

“要不要进来,跟师尊一起睡觉?”

第49章

直到被桃黎牵着手带进屋里, 柔软干燥的巾帕盖在了头顶上,顾山岚依然处于一个很懵的状态,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他身体微绷, 很是僵硬地被桃黎按在了木椅上, 明明就很大一只,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由桃黎摆弄的样子,却像极了一个不会挣扎也不会反抗的人偶娃娃。

正在擦拭他长发的那双手是这般温柔, 师尊此时离他好近好近,近到他都能够闻到师尊身上独有的淡淡馨香。

桃黎一边擦一边恨铁不成钢地絮絮唠叨:“还好意思说自己有三百一十六岁了呢。”

“连下雨了都不知道躲,只知道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被雨淋, 以前师尊叫了你两声‘笨蛋’, 就真当自己是笨蛋了不成?”

如果被妖界的那些妖族听到桃黎这般说他们的妖主,恐怕早就已经吓得双膝发软跪到地上,冷汗直冒,生怕妖主的怒火会波及到他们身上。

毕竟, 他们都是亲眼见过妖主是如何惩处那些对他出言不逊的修士的。

可他们眼中那位喜怒无常、手段极为阴狠毒辣的妖主此时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牵住了桃黎的衣袖, 巾帕下,那一对浓密纤长的银白睫羽微微掀起,露出底下一双略显惊慌的雾蓝色眼睛。

他抿直了唇线, 轻声确认着些什么:“师尊方才出来,不是想要趁机偷偷溜走么?”

桃黎听得更加一头雾水,没好气地反问道:“师尊这些天在长青谷里待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走?”

“师尊只是见你下雨了还傻站在外面不走,想拉你进来避避雨罢了。”

闻言,顾山岚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 那双被雨水淋湿的雾蓝色瞳眸也悄然亮起了星点几不可察的微光。

像是小小窃喜,又像受宠若惊。

正在专注给徒弟擦头发的桃黎并未留心到自家徒弟的这点细微变化, 她低眸看着徒弟那一头被她搓得乱糟糟的长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要是山岚你现在这幅模样被你那些手下看见了,真不知道你今后要如何在他们面前继续立威才好。”

徒弟却只是微微偏转过头来,像是讨好一般,用微凉的脸颊主动蹭了蹭桃黎的手掌:“没关系,师尊,他们不会看到的。”

他只在师尊面前这样。

擦完头发,桃黎不忘又用术法烘干了徒弟的衣裳,然后才指着自己的床问徒弟。

“山岚,你要不要变回妖形上来睡?”

桃黎在这方面倒不是特别拘泥讲究,毕竟在她眼里,变回妖形的狼崽子和徒弟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和巨大毛绒绒睡在一起怎么了?

反正她这几天又不是没有把雪狼当成抱枕,趴在它身上晒过太阳。

桃黎说着,往床最里面挪了挪,给徒弟留了一大片空位出来。

没办法,现在的狼崽子可大一只,如若不多给它留点空位出来,它说不定会被自己挤到地下去。

顾山岚垂眸盯着空出来的那一处,逐渐变得晦涩不明的眸光慢慢落在了桃黎脸上。

师尊那一双栗褐色的瞳眸正专注地望着他,内里干净澄澈,什么杂念皆无。

喉结上下轻滚了滚,顾山岚最终却只摇了摇头:“不必,弟子睡地上就好。”

闻言,桃黎立时不乐意了:“那怎么行,地上得多凉啊。”

就算徒弟现在是九洲里最厉害的妖主,实力强大到谁都打不过他,自然更不可能会惧怕来自地板的这点区区寒凉。

但桃黎一想到她美滋滋地睡在温暖的大床上,那头巨大的雪狼却只能孤零零地趴在床边的画面,她就觉得是自己亏待了它。

于是直到最后,顾山岚也没能犟得过桃黎。

变回妖形的徒弟比人形的他体温高了不少,那一大只毛绒绒来到床上的一瞬间,桃黎感觉自己身边仿佛突然多出了只暖炉,热乎乎的,持续散发着让人舒适的温度。

雪狼本本分分地趴在一旁,就连尾巴都停止了扫动,一人一狼中间甚至还隔开了一小段距离,规矩得简直不像话。

桃黎不曾多想,经过方才那一遭,她已然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伴着窗外细密淅沥的雨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所以桃黎并不知道的是,在她均匀浅缓的呼吸声响起没多久之后,身后的雪狼便开口说话了。

声音放得很轻:“师尊?”

睡得极熟的桃黎自是不可能回应他的。

顾山岚又试探性地低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于是,那头雪狼悄然变回了青年的模样,定定望着桃黎熟睡的背影,十分安静地注视着她。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悄悄从乌云后探出头来,屋里洒落一地皎洁月光。

顾山岚缓慢地伸出了手,朝桃黎一点点探了过去。

近了点。

又近了点。

只不过,那只冷白如玉的手最后却也只停在了距离桃黎仅有一寸之遥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白蓬松的狼尾,小心翼翼地缠上了桃黎的腰

如此过了几天。

在桃黎的不断催促与监督之下,自家徒弟终于舍得分出每天的一点点时间,用来处理妖界呈递上来的各项事务。

只是每次最多处理个把时辰,徒弟就会将那些信函与请示书推到一边,转而殷勤地跑来给桃黎端茶送水。

桃黎斜睨一眼桌案上堆积而成的那座“小山”,视线继而再落至徒弟身上,疑惑问道:“不是还剩那么多么,怎么不继续看了?”

徒弟面不红心不跳,语调中甚至还带了点理直气壮的味道:“师尊,弟子不想看了。”

桃黎:“?”

宁愿给她端茶送水做小蛋糕都不愿意工作是吧?以前那个卷天卷地的卷王徒弟到哪儿去了?

桃黎于是开始认认真真、苦口婆心地跟徒弟讲道理:“山岚,就算你把它们留在那里,今日不看,它们也不会自己慢慢减少的,说不定明日妖界还会送一大堆过来,越积越多,之后就更看不完了。”

顾山岚:“”

终究还是听从桃黎的话,回去继续处理那些繁杂的事务。

师徒俩一个坐在桌案前翻阅信函,一个则优哉游哉地躺在摇摇椅上看话本,不时磕几颗瓜子坚果,惹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似是倏地意识到了什么,桃黎突然间放下话本,抬头看向了徒弟:“山岚,师尊这样会吵到你吗?”

顾山岚:“当然不会。”

他喜欢时时刻刻都能够听到师尊弄出来的小动静,这至少代表着,师尊是活着的。

天知道那三百年间没有师尊的日日夜夜,独自待在寂静无人的房间里,耳边只余孤寂风声时,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闻言,桃黎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磕她的瓜子坚果。

小零食,香香!

只是渐渐的,屋子里那窸窸窣窣的动静消失了,就连翻书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察觉到这点异样的顾山岚几乎是瞬间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慌张地看向了桃黎所在的方向。

发现桃黎只是歪过头睡着了的时候,他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很轻地眨了眨眼。

直到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顾山岚才慢慢站起了身,缓步走到桃黎身边蹲下。

“师尊?”一句几近无声的轻唤。

桃黎正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侧躺在摇摇椅上,小半边脸都被垂落的乌发给遮挡住了,胸脯伴随着匀称的呼吸,平稳地上下起伏着。

睡得很香。

顾山岚抬眸望了眼窗外昏黑不已的天色,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下其实早就过了师尊平时睡美容觉的时辰了。

只是为了将就还在处理妖界事务的他,师尊才一直硬撑着没有上床睡觉。

他静静地盯着桃黎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将她拦腰抱起,很是轻柔地放到了床上。

随即和往常一样躺在了桃黎身后,长尾悄然探出,习惯性地缠上了师尊的腰

半夜。

桃黎是被身后渡来的寒气给冷醒的。

那源源不断传来的寒气仿佛能够彻入骨髓,饶是桃黎这具身体也被管理局赋予了金丹期的修为,却依然被冻得禁不住哆嗦了下。

她立时坐起身来,看到从腰间滑落的狼尾以及身后并不是妖形的徒弟时,只短暂愣了一秒,随即便匆匆将从心头刚冒起的诸多疑惑统统抛至了脑后,急切去唤昏迷不醒的徒弟。

“山岚?山岚你能听见师尊说话吗,快醒醒,别睡了。”

令整个九洲都闻风丧胆的妖主此时面色却惨白得犹如一张白纸,就连睫羽间都凝起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身体更是成了一个大冰块,摸着哪儿哪儿都凉。

顾山岚不安地紧蹙着眉,整个人仿佛都被梦魇给深深困住了一样,浑身止不住地发着抖,俨然已听不见桃黎说话。

偶尔,那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薄唇会发出一两声模糊不清的呢喃。

桃黎凑过去费劲地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清楚了徒弟的话。

他在说:“疼。”

“好冷。”

还有——

“救她。”

第50章

桃黎起初听到那两声“疼”与“好冷”时, 还以为徒弟是在恍惚间表达此时此刻他的感受,可当听到最后那一声“救她”的时候,却倏地一下子愣住了。

救她?“她”是谁?

徒弟到底梦到什么了?是过去什么不好的回忆么?

不过, 暂且不论徒弟此时到底疼不疼, 从那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寒气来看,冷倒是真的。

桃黎着急忙慌地把被子全都裹在了徒弟身上,又用遍了所有目前能够想到的合适的术法。

可徒弟却像是变成了一块化不掉的冰, 无论怎么做都驱散不了他身体里的寒凉。

桃黎实在没法,只好摸索着找到徒弟的传音令牌,联系上了张医修。

张医修显然是尚在睡梦之中, 猝不及防被令牌的传唤声给吵醒了。

困倦的哈欠声隔着玉牌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妖主?都这么晚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张医修,是我,我是桃黎,您还记得我吗?”桃黎语调急切。

玉牌那头的人却是诡异地沉默了几秒, 随即响起“啪嗒”一声, 似是玉牌不慎落到了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张医修哆哆嗦嗦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听起来颤巍巍的。

“桃、桃道友?你不是在三百年前就已经已经”

张医修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字, 毕竟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人怎么可能会突然间死而复生呢?

“这个之后再同您讲,能麻烦您现在来趟长青谷么, 我徒弟他现在的状况不是特别好,您要不赶紧过来看看吧?”

张医修很快带着药箱匆匆赶到,只迅速瞥了顾山岚一眼, 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立马给顾山岚喂了一颗血红色的丹药,随即示意桃黎先跟他出去一趟。

“妖主这是老毛病了, 具体是怎么来的,老朽我也不知。”清冷潮湿的月夜下,张医修将一切缓缓道来。

“不过,自从妖主入魔道以后,这隐疾便初现端倪。每每发作时,轻则灵气紊乱,身有不适,重则犹坠冰窖,昏迷不醒。”

“以前靠妖主自己,尚且能够勉强独自撑过去,时间一长,就需要辅以药物治疗了。只不过由于妖主身份特殊,九洲里暗地想害妖主的人比比皆是,这病实在不宜被太多人知晓。”

“方才老朽喂妖主服下的那颗丹药,是集老朽与诸位妖医之力合力炼制而出,只可惜丹药治标不治本,那病症一直积压在妖主的身心里,发作一次比一次严重,长此以往下去,情况恐怕就不太妙喽。”

“这么严重?”桃黎听得眉心直蹙,“张医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倒是有一计可行,只是妖主一直不愿罢了。”张医修回答道。

“什么方法?或许我可以劝他试一试呢。”毕竟,徒弟向来还是很听她的话的。

张医修深深看了桃黎一眼,欲言又止道:“是——”

送走张医修后,桃黎并未急着进屋。

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转了好几圈,不时又略显不安地站起坐下,直到天刚破晓,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尝试联系任务管理局。

不知过去了多久,独属于系统的电流声才在桃黎的脑海里滋滋响起:“10934号,有什么是管理局可以为你做的吗?”

“统,我想知道主角到底为什么会得病,”桃黎问道,“还有,我不在的这三百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诚然,张医修和这个仙侠小世界里的其他人或许的确都不知真相,可对小世界里所有的剧情发展都了如指掌的任务管理局却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10934号,那三百年都已是过往,就算你知道了,也无法改变过去,不是吗?”

“但我至少拥有知道的权利吧?”桃黎不满地拧起眉来,“统,你要是连这都不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我可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系统看一眼面前正在迅速流动的繁杂蓝白色数据,视线最后定格落在桃黎对主角的好感值那一栏,原本想说,你会不干了才怪。

可那道机械音最终却也只道:“如果你真的执意想要知道的话,管理局可以满足你的这个请求,将那些过往片段传入你的识海里。”

话音刚落,一帧又一帧光怪陆离的画面便犹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了桃黎的脑海当中。

于是,她看到了自她死后,徒弟抱着她的尸体在倾盆大雨下痛哭的身影。

也看见了徒弟背着她三步一叩首,跪着爬完了两遍那一条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天梯。

还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徒弟从天梯上滚落,一头乌发逐渐变得银白,与漫天雪地融为了一体。

——因为神不愿意救她,所以他宁愿违背师尊平日对他的教导,弃正入魔。

片段里还有面无表情拔掉了修士脑袋的徒弟;高高在上受万妖朝拜、好不风光的徒弟;

有细心为她梳头、亲吻她额发的徒弟;一遍遍教着笨蛋小鹦鹉该如何说“师尊”二字,没有丝毫不耐烦的徒弟;

还有独自站在妖界最高处,明明什么都拥有了、什么都不缺,背影却依然尽显孤寂与落寞的徒弟

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么,她以上帝视角看着那立于妖界最高处、平静地垂眸往下看的徒弟,总觉得徒弟如若不是堕魔之躯,不管从再高的地方摔下去,都不死不灭的话,徒弟那时应当是很想要往下跳的。

光怪陆离的片段最后,是徒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边上遇到了一只被雨水淋湿、狼狈不已的落汤小狗。

徒弟盯着那只小狗看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即俯下身来,用术法烘干了小狗的身体,又喂了它点吃的。

他并未嫌弃那只脏兮兮的小狗,相反,还把它抱到了足以避雨的屋檐之下,修长冷白的食指轻点了点小狗额头。

“好可怜。”他说道。

徒弟的眼里没有任何怜悯之意,却是在学着桃黎以往的语气以及有可能会说的话。

“为什么不回家?”

小狗的毛发被大狗烘干了,大狗的周身却已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透。

雨水顺着湿漉漉的衣袖滴落在地,一滴、两滴:“没有家?”

“还是说,你的家里也没有人在等你了?”

桃黎独自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从屋子里传来一声疑似重物落地的声响,以及自家徒弟明显慌张不安的轻唤:“师尊?”

桃黎这才恍然回神,急急忙忙地冲进屋里:“诶,师尊在呢。”

刚一踏入房门,她便看到了从床上摔跌下来的徒弟。

服过张医修的丹药,徒弟的情况终于好转了些许,只是那周身的寒气依然经久未散,雾蓝色的瞳眸也仿佛化作了一对脆弱的琉璃,轻轻一碰就会碎个彻底。

桃黎快步走了过去,触及徒弟冰冷的肌肤时,只微微停顿了一秒,便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她望着眼前惊魂未定的徒弟,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别担心,师尊在呢,没走。”

“刚刚是张医修来看过你,师尊才去送完他,没想到你就醒了。”

闻言,徒弟很轻地蹙了下眉:“张医修?”

桃黎点点头:“你旧疾复发了,我请他过来看看你。”

话落,她抿直了唇线,似是在犹豫着斟酌字句:“对了山岚,你的病,张医修方才都与我一一说过了。”

随即桃黎清了清嗓,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视线:“那个,如果、如果与人双修就能治的话,师尊倒也不无不可。”

然而,不知是桃黎的错觉还是怎的一回事,就在桃黎话音刚刚落下的一瞬间,她倏地感觉到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屋子莫名彻底冷了下来。

桃黎疑惑地转眸看去,却径直迎上徒弟那一双墨色如织的眼睛。

和徒弟相处这么久以来,桃黎从未见过徒弟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不是诧异,更不是终于能与喜欢了三百多年的人做这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事情之一的喜悦。

而是一种隐忍的薄怒。

顾山岚此时的眸光如夜色一般暗沉浓稠,语气更是冰冷至极:“桃黎,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这同样也是徒弟有史以来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惹得桃黎轻微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当然知道啊。”

“师尊这不是怕你今后又难受,想要让你快点好起来么。”越解释,桃黎越觉得委屈。

一片好心被徒弟当成驴肝肺也就算了,好端端的,突然凶什么凶!

桃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而且张医修说了,你这病光靠丹药的话压根就根治不了,说不定以后会越来越——”

未曾想一句话尚未说完,桃黎眼前的画面便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她陡然惊呼出一声,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被徒弟压在了身下。

顾山岚的身体很凉,粗重的呼吸却炙热滚烫,那双雾蓝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她,眼神却阴鸷到连桃黎都觉得有些唬人可怕。

“张医修说张医修说,张医修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吗?桃黎,我承认,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可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你的徒弟牺牲自己到这种地步。”

桃黎好不容易缓过神来,闻言也来了气,声音骤然间拔高了不少,拧眉反驳道:“怎么就变成是我在牺牲了?”

引来顾山岚一声嗤笑:“哈?师尊都愿意放下身段与我双修了,如若这都不算牺牲的话,还有什么事是能被称做牺牲的呢?”

她分明一点都不喜欢他,竟却还要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谁听了不说一声她是这世间最善良大义的好心菩萨?

“还是说,师尊其实压根就不知道双修是什么,要徒弟倒反天罡,反过来教师尊不成?”

倘若她当真什么都不懂的话,他倒是不介意亲自来教一教她。

顾山岚直接伸手掐住了桃黎的下巴,迫使桃黎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栗褐色眼睛里满满盛着的全都是他,只能是他。

冰凉的指腹毫不犹豫地按上了桃黎的红唇,顾山岚随即冷笑着俯身往下,另一只手则扯松了桃黎的衣带,径直握住了她的纤纤细腰。

刹那间,师徒俩的呼吸交错,鼻尖相抵,顾山岚只需要再往下分毫,就能吻上他朝思夜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师尊的唇角。

顾山岚却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他无声盯着身下的桃黎,视线捕捉到她微微放大了的眼睛,很是平静地心想。

好了,可以了。

既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接下来,师尊就该感觉到害怕,直接推开他了吧?

顾山岚甚至还十分好心地卸了手上少许钳住桃黎的力道,以免到时师尊推不开他。

没关系,反正他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说他矫情也好,贪得无厌也罢。

诚然,他的确很喜欢很喜欢师尊。

他爱她。

师尊愿意牺牲自己和他做那种事情,他早该感到欣喜若狂,对师尊摇尾乞怜、感恩戴德才好。

可他实在不想和师尊做那种事情,是在师尊完全不喜欢他的前提之下。

如若真的做了,他可以厚着脸皮,继续像赖皮糖一样黏在师尊身边,可师尊今后要如何面对他呢?

是会尴尬地再也不愿与他说话?还是要将他逐出师门,再也不想见到他?亦或是,又要委屈自己、粉饰太平,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顾山岚都不想要。

可是可是就算他真的不愿不想,他又怎么能够直呼师尊的名字,凶她呢?

师尊待他是那么那么地好,甚至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更何况,师尊好不容易才回来,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呢?

顾山岚的心底蓦地油然升起了一阵莫大的恐慌。

他手足无措地想要立马从桃黎身上下来,给她道歉,求师尊原谅他。

他想告诉师尊,他刚刚不是故意凶她的,他是师尊的乖乖小狗,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师尊这样。

师尊若是生了气,想怎么打他骂他都好,只是只是千万不要一气之下,又偷偷抛下他离开他。

可就在紧接着的下一秒,顾山岚却突然彻头彻尾地僵住了。

只因桃黎突然支起身来,很轻很轻地碰了下他冰冰凉凉的嘴唇,在上面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