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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 桃黎从心理上却依然接受无能。

自家徒弟分明才被她领回连云宗不到两年时间,怎么转眼之间就可以和她一样,当上一大宗门里的长老了呢?

这种感觉其实很像是上一秒她还在让自家徒弟做小学六年级的题目, 下一秒却听别人说,徒弟已经可以去考研究生了。

就离谱。

这件事带给桃黎的冲击,也丝毫不亚于昨晚那烫手的金子, 以及硬邦邦的大月亮。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之所以会来到这个小世界里,不就是为了让徒弟改邪归正, 不在将来毁了这个小世界吗?

而现在,徒弟被她教导得很好, 虽性子一向冷冰冰的,但至少待人有礼,深受各位师长喜爱,还格外听她的话。

她说东,他绝不往西,让徒弟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徒弟当上长老之后,他的未来更是会一帆风顺,一片光明。

徒弟的修炼又压根用不着她来操心,如果她继续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教给徒弟的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谢青扬这棵百年老铁树现如今都开了花,甚至就连董远乐,听说也已有了心仪的对象。

自家徒弟却整天都还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面,变着花样给她做吃食,让她薅尾巴,一点这方面的动静都没有。

桃黎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要徒弟随董远乐他们下山那次,徒弟身边没了她,历练回来后,身边就多了董远乐这么一个好友。

那么,如果她将来有一天离开这个小世界了,徒弟不用整日费心费力地围着她这个师尊转,应该会更容易就能遇到自己心仪的道侣吧?

桃黎的潜意识里其实是有一点轻微的领地意识存在的。

她并不喜欢有不熟识的人突然闯入属于她的小世界里,除了不想给自己平添麻烦以外,这也是她除了自家徒弟、一直不愿意收其他人当弟子的一大原因。

不过,如果是自家徒弟的道侣的话,她可以稍微大度一点,不那么介意在自己离开这个小世界以后,把长青谷让给徒弟和徒弟的道侣居住。

毕竟,自家徒弟好歹也在长青谷里生活了这么久,就算将来有了自己的道侣,或多或少应该都会对长青谷心存一定留恋的吧?

春天,徒弟可以和他的道侣一起去破冰的灵溪旁钓小鱼小虾,钓完了就乘着夜风生火来烤;

夏天肩并着肩挤在滴水的屋檐之下,一边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吃香甜可口的冰镇西瓜;

秋天相与牵手漫步走过那片桂树林,细心的徒弟会伸手帮她摘掉掉落在发间的小朵桂花;

冬天一起嘻嘻哈哈地堆雪人,打雪仗,她不是她,徒弟再也不用担心他的行为会逾矩,连扔雪球这样的事都要畏手畏脚。

多好。

一想到这里,桃黎浅浅地舒了口气,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手指沿着木椅的花纹纹路轻轻扣了几下,忽而又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直到柳至云见她许久都不曾回话,疑惑又略带担忧的目光看了过来。

“黎儿?”

桃黎这才恍然回神,整个人都短暂地恍惚了一下:“师父,徒儿在听呢。”

她沉默片刻,想起柳至云方才的问话,于是开口回答道:“依徒儿之见,山岚能有这个机会去清水宗提前历练,那自然是极好的。”

“不过这件事徒儿一人做不了主,要不师父容徒儿回去问问山岚的意见,看他心里到底怎么想,师父这边再做打算?”

闻言,柳至云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这样也好。那便等黎儿你回去问过山岚之后,再商议此事吧。”

解决完这件事,桃黎向柳至云拱手做了一揖,随即便心不在焉地回了练剑坊。

至于白长老已经招呼着新弟子们开始练剑了。

剑影交错间,桃黎双手托着下颌,默不作声地看着,忽然就想了起来,自家徒弟以前也是这些弟子当中的一员。

那时候的徒弟才刚来连云宗不久,永远都木着张脸,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模样,却是所有练剑的弟子当中,学得最认真专注的那一个。

无所事事的桃黎经常会跑来练剑坊这附近溜达,一边听谢青扬或是其他长老对自家徒弟的夸奖,一边目不转睛地旁观徒弟练剑。

下课后,她就会第一个冲到徒弟身边,跟接刚入学不久的小孩儿放学一样,笑眯眯地牵着徒弟的手一起回家。

从练剑坊走到山脚下的那一段青玉石板路到底有多少级台阶,桃黎甚至都数得清清楚楚——八百一十五级。

没办法,谁让自家徒弟是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

除非桃黎主动问及他的功课,不然回家的路那么久那么长,徒弟都不怎么开口说话,桃黎实在闲得无聊,才只好偷摸在心里数台阶玩。

两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

对于桃黎来说,这一幕幕画面好似就刚发生在昨天,只是不过转眼的功夫,自家徒弟居然都能去别的宗门当长老了呢。

正走神间,忽听白长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桃长老?桃长老?”

闻声,桃黎迅速从回忆里抽出思绪,眼里闪过一瞬轻微的茫然:“怎么了?”

白长老担忧地看着她:“我看你的状态实在不太对,要不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别强撑了。”

桃黎垂睫思忖了片刻,这次终是没再勉强。

反正以她目前的状态,就算继续留在练剑坊里,估计也帮不上白长老什么忙,只会平白惹得对方担心,便道:“那好吧,白长老,今日就辛苦你了。”

白长老摆摆手:“小事。”

回到长青谷以后,桃黎就把摇摇椅搬到了庭院里面,望着院子里那些被自家徒弟精心修剪过的盆栽植株,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晒了一下午的太阳。

直到夕阳西下,徒弟御剑归家。

看到坐在庭院里的桃黎,顾山岚还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似是有些惊讶。

“师尊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

桃黎转眸看向徒弟,一如既往地冲他弯弯眼睛,没提自己中途开溜的事,只道。

“山岚回来了呀,那快过来吃饭吧。”

顾山岚真正意识到自家师尊的不对劲,是在发现石桌上摆着的分明都是师尊平日里爱吃的菜,师尊今晚却几乎没怎么动筷子的时候。

他抬眸看向频频望着自己走神的师尊,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尊可是有什么话要同弟子讲?”

桃黎眨一眨眼:“没有呀。”

她停顿两秒,突然又接着说道:“山岚,你把手伸出来一下。”

闻言,顾山岚疑惑地半眯了眯眼。

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乖顺按照桃黎的意思,放下手中竹筷,将右手递到了桃黎面前。

他歪一歪头:“师尊?”

师尊这是想要干嘛。

未曾想紧接着的下一秒,桃黎就把自己的手给放了上去。

师徒俩的手一大一小,虚虚叠在了一起。

桃黎看着徒弟那只比自己长出一整截指节的大手,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山岚当真是长大了。”

只不过,她怎么会直到最近的这一两天,才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呢。

师尊将手放到自己手上的那一刹那,柔软微凉的触感通过两人相触的肌肤,无比清晰地渡了过来。

顾山岚短暂轻怔,随即才听清来自师尊的那声感叹。

他有些意外,又有几分难得的受宠若惊,微一挑眉,紧接着几不可察地提了提唇角:“师尊不把弟子当小孩子看了?”

桃黎也跟着笑。

栗褐色的杏眸弯弯,笑得很漂亮:“早就不该了。”

她收回手,想起柳至云同她说的那档子事,决定先旁敲侧击,用别的事情起头。

“对了山岚,我近来听人说,远乐好像有喜欢的人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顾山岚如实回答道:“弟子知道。”

“那你呢,”桃黎立即问道,“大师兄现在有了星雪,远乐也有喜欢的人,反观咱们长青谷,到现在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方才还淡笑着的徒弟闻言,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听到师尊这般问话,少年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下来,第一反应却是去反思昨晚,他的言行举止是不是有哪里太过火明显,让师尊察觉出了异样。

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认没有哪里出现太大的纰漏,顾山岚又掀起眸来,平静地望向了师尊的眼睛。

师尊的表情同样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只是单纯同他和往常一样,随口唠唠家常。

顾山岚于是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自然而然地将问题抛了回去。

“师尊不也没有喜欢的人吗?”

桃黎没想到徒弟会反问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师尊又不一样。”

顾山岚其实很想问她,哪里不一样了?

然而师尊紧接着又将问题给抛了回来:“师尊这不是担心你将来找不到道侣吗。要是换成别人,师尊还不乐意问呢。”

桃黎轻哼一声,活脱脱像只矜傲小猫,顾山岚的心却猛地一沉。

心情顿时就像打翻了的调味瓶,说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他原本以为,只要能让师尊改变对他的刻板印象,不要再待他如子、视如己出,那么,师尊那双漂亮的栗褐色眼睛里,是不是就可以逐渐装进一点点他的身影了呢?

他不贪心,只要能有一点、一点点就好。

可现在,她又在他面前提起他未来不可能存在的道侣。

又要将他推给别人。

昨晚她在面对他时的那些无措与紧张,仿佛都只是他的一场错觉而已。

她似乎也,当真一丁点都不喜欢他。

——尽管他早就清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顾山岚半闭了闭眼,勉强将那些不好的、负面的冲动情绪尽数压下,努力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至少,要让桃黎看起来是这样。

他淡声问道:“为什么呢?”

桃黎一时没有听懂:“什么为什么?”

“师尊当初不是说,长青谷永远都是徒弟的家么?”

说罢,顾山岚睁开眼睛,无波无澜的深眸幽幽掀起,平直望向她:“那么,师尊现在这么迫切地想要弟子去找道侣,是为了什么呢?”

“是想要在弟子找到道侣之后,好能够名正言顺地赶弟子走吗?”

徒弟突然给自己扣这么大一口锅,桃黎立时想也不想便反驳道:“当然不是了,山岚你怎么会这么想?”

徒弟却不依不饶:“不是吗?”

“可师尊的那些话落在弟子耳里,似乎表达的正是这么个意思。”

桃黎:“”

经徒弟这么一搞,她哪里还敢在徒弟面前提让他去清水宗当代理长老一事。

桃黎毫不怀疑,要是她真的这么跟徒弟说了,恐怕徒弟更会觉得,他的师尊这是在赶他走,不要他了。

——虽说她经过了一下午的深思熟虑,的确是打算在徒弟去清水宗当代理长老之后,便寻个合适的机会跑路,回到现实世界里去过她的退休生活来着。

嗯这种行为应该也算是不要徒弟了吧?

心虚至极的桃黎顿时低下头去,以菜快凉了的名义,招呼徒弟快些吃饭,不要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等过些天,徒弟稍微忘了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她再另寻机会跟徒弟提去清水宗的事吧。

桃黎这般心想

只是,或许是今晚发生的这些事情真的在徒弟心里留下了不小的阴影,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徒弟一直都表现得情绪平平。

以前桃黎偶尔还能瞧见自家徒弟笑一两次呢,现如今,那张昳丽出众的面庞却总是毫无表情,像是有谁欠了他一百个亿不还一样。

使得桃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提。

半月后,柳至云又一次把桃黎召去了议事堂。

原是孟城西边突然冒出了一只修为至少在金丹中期的狐妖,需要桃黎前去剿杀。

柳至云说:“孟城内的几个宗门都派了人手去,不过那狐妖实在狡猾,连着逃脱了几次后,气焰更是嚣张。”

“黎儿,你的实力本就和那狐妖不相上下,为保证你的安全,此行还是让山岚跟着你一道去最好。”

桃黎点一点头:“好,徒儿知道了。”

“对了,”柳至云忽又想起什么来,“说到山岚,之前为师同你讲的那件事,山岚他考虑得怎么样了?”

桃黎微微一愣,瞬间反应了过来,柳至云指的是什么。

顿时就有点心虚。

她都还什么都没跟自家徒弟说呢,徒弟能考虑得怎么样啊。

顶着自家师父投来的目光,桃黎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回答道:“师父,徒儿还没有和山岚说呢。”

“不过徒儿回去之后,又认真地想了想,山岚他将来总归是需要经过这方面的历练的,这次机会其实就很好。”

“不如不如等此次徒儿与山岚剿妖回来,就直接让山岚去清水宗那边吧?”反正先斩后奏这种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等真正到了那时候,徒弟还能拒绝不成?

桃黎才不信呢。

第38章

桃黎自认为, 她并不是那种掌控欲极强、喜欢插手甚至主宰徒弟人生的大人。

在大多数的时候,她其实是很尊重自家徒弟的意见的。

尤其在意识到徒弟对自己实在是太过言听计从,甚至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时, 她偶尔还会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自家徒弟。

桃黎也并不会事事都对徒弟先斩后奏。

如果她不是带着目的穿进来攻略徒弟, 而是这个小世界里的原住民的话,她想,她一定不会就这么完全不顾徒弟意愿、直截了当地替他做了这个决定。

而是会搬来两只小板凳, 和徒弟一起坐在庭院里吹着夜风,一边浅酌桂花酒,一边促膝长谈, 认认真真地问清楚徒弟内心的想法, 再从师尊的角度出发,帮他权衡利弊。

只不过桃黎打定了主意,待剿除了那只四处作乱的狐妖后,她就要寻个机会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看在她都要离开这里了的份上, 就让让她呗?

等徒弟回到了长青谷, 桃黎便把去西边剿妖的事情告知给了他。

连着几天都是面无表情的顾山岚听完过后,整个人竟轻怔了片刻。

“师尊当真要弟子一同前往?”

少年的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意外,甚至还藏有一两分不易察觉的惊喜。

只不过桃黎心里还挂念着先斩后奏那档子事, 没能听出徒弟声音里的这点微妙变化,还以为徒弟是不愿意跟着她一起去。

想来也是。

下山剿妖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情,大多数时候都需要风餐露宿不说, 还极有可能会在和妖兽打斗的过程中受伤——上回去剿河妖的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徒弟不想去倒也正常。

嗯不想去就不想去吧。

她一个人对付那金丹中期的狐妖虽然有些棘手, 但倘若多备点强力的符纸法器一并带去,也不见得不是那只狐妖的对手。

想到这里, 桃黎便道:“山岚你要是不想去的话,和之前那次留在长青谷里照料谷内之事也可”

话未说完,徒弟却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

那双乌漆漆的眸子专注而又认真地看着她:“弟子为何不想?”

他日日不停地修炼、尽可能地提升自己的修为,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师尊去哪儿弟子就去哪儿。”末了,生怕桃黎会有别的顾虑,少年很快又补充了一句。

“师尊,弟子的修为很快就到金丹中期了,弟子保证,绝对不会拖师尊后腿的。”

难得自己一句话还未说完,徒弟便连着回她好几句。

桃黎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不容易消化了徒弟的那些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是自己误解了徒弟的意思。

他比任何人都要想随自己一同前去,比任何人都更不愿重蹈她去剿河妖那次的覆辙。

念及此,桃黎心念一动,眸光也情不自禁地柔和了下来。

“笨蛋,师尊才没担心你会拖后腿。”

她慢慢弯起眼睛,笑着看向徒弟:“师尊一开始要你跟着去,不就是相信你的吗?”

于是,在之后的时间里,桃黎稍微给徒弟讲了一下有关那狐妖的情况,并最后敲定,后天黎明时分就动身出发。

毕竟事态太过紧迫,倘若晚一天去,那狐妖就极有可能再多杀一个甚至好几个人。

一天的时间用来准备,完全足够了

很快就到了出发当日。

天刚破晓,桃黎揉着惺忪的睡眼,朝食都没顾得上吃,便叫上徒弟,准备去剿妖了。

唤来浮雪,桃黎正要踏上去,眼角余光留意到徒弟的脚步忽而顿住,不由得疑惑地看了过去。

“怎么了,山岚?”

顾山岚的视线轻飘飘地停留在桃黎发间,平日总是簪在固定位置的雪花簪,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少年很快移开了目光,视线看向别处,语调平静至极,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簪子,师尊弄丢了么?”

桃黎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手摸向空荡荡的发间,这才意识到徒弟指的是什么:“喔,山岚你是在问送给为师的那雪花簪么?”

“没丢,在师尊房间里呢。师尊怕与那狐妖打斗的时候顾不上旁的,万一不小心将那簪子弄坏弄丢了就不好了。”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

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桃黎考虑到自己就快要离开这个小世界了。

为了在回去之后能够更好更快地抽离出来,她决定从现在起,便开始慢慢纠正一些在这个小世界里才会有的小习惯。

——就比如,每天起床都会戴在头上的雪花簪。

徒弟简短应了声“噢”,沉默几息,突然又启唇说道:“其实就算弄坏弄丢了,也没关系的。”

桃黎目露疑惑:“为什么?”

顾山岚便转眸看向她,视线最终却也只是落在了桃黎弯翘着的发端尾梢。

因为,他又给师尊挑选了一只做工更好、更为精致的发簪。

那发簪上甚至还镶有一颗品质上乘的护身宝石,只要认主过后,便能够抵挡住一次元婴期修士或是妖兽的攻击。

这种护身宝石在孟城这样的地方十分罕见,顾山岚几乎花光了这两年来所有的灵石积蓄,又从不少人那里打听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赶在桃黎的生辰前买到了这样一支发簪。

是了,这是他为桃黎准备的诸多生辰礼物之一。

刚被桃黎接回连云宗的那一年,顾山岚尚未建立要为重要之人庆祝生辰的意识。

毕竟从来没有人庆祝过他的生辰,也没有人期待过他的诞生。

所以,就连这一点,也是桃黎在今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的。

今年初春的某天早晨,总是睡到日上三竿的桃黎罕见地起了个大早,把他的朝食换成了一碗她亲手做的长寿面,还塞给了他一大堆礼物。

后来的顾山岚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共十六件。

桃黎同他讲,她不知道他是几月几日出生的,他自己大概也记不清楚了,她便擅自做主,把将他带回连云宗的那天设成了他的生辰。

只因那天不光是他和桃黎未来的新开始,同样也象征着他的新生。

意义重大。

师尊还说,在生辰那天,寿星是老大,大清早是一定要吃一碗长寿面的,这意味着寿星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会一切顺利、无忧安康。

而相熟的其他人也会为寿星准备礼物。

之前的师尊虽然还没有遇见他,但她说,礼物这种东西是可以补的。

于是,师尊便趁着那一天,将之前每一年的礼物都为他补齐了。

——那时的顾山岚却觉得,师尊为他补齐的不单单只有礼物,还有他过往残缺了的十六年的人生。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桃黎沐着阳光,笑得很漂亮,灿烂的日光为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与普度众生的慈佛无异。

师尊还冲他挤了挤眼,神神秘秘地同他讲,一定要等她离开了,才能够拆她为他准备的那些礼物。

生日礼物嘛,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感和惊喜。

所以,顾山岚暂时隐瞒了那支发簪与其他礼物的存在,朝疑惑望向他的师尊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师徒俩御剑赶了快一日的路,才终于抵达孟城西部。

这里与临近的柳城相接,是附近货商去往柳城最近的一条路。

根据柳至云提供的信息,那狐妖平日里就蹲守在这一带,专盯相貌出众的人下手。

惨遭它毒手的人死法出奇地统一——新鲜的人皮会被那狐妖完整地剥下来,连同人的精魄一起吸食干净。

这种杀人手法是残忍至极的,毕竟人一旦没了精魄,就无法进入轮回,相当于是被彻彻底底地抹去了在人世间的痕迹。

一般的妖兽再怎么凶残,也不会做到这种地步。

柳至云推测,那狐妖大抵是有什么特殊的心理或癖好,才会将这等天理不容的事做得这般习以为常。

桃黎当时歪头想了想,问柳至云:“师父,那狐妖长得好看么?”

柳至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道:“据其他宗门派去的那些人收集到的信息所言,那狐妖隐去了面容,暂时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何模样。”

桃黎便若有所思地“喔”了下。

不过,狐妖专挑样貌出众的人下手这一点,倒是给桃黎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

师徒俩一致决定,一人假扮成过往的普通百姓,主动现身去当诱饵,另一人则躲藏在暗处,根据情况伺机而动。

只是在诱饵的人选这个问题上,师徒俩的意见竟难得出现了分歧。

桃黎伸手理了理鬓边发丝,又稍微整理了下衣裙,然后便自信地勾起唇角,施施然地准备出去当诱饵了。

未曾想紧接着的下一秒,徒弟便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挡在她身前。

少年的声线压得很低,态度却不容置否:“师尊,让弟子去当诱饵吧。”

桃黎闻言挑了挑眉,没说好不好,只道:“怎么,山岚是觉得为师长得丑,没资格去当这个诱饵?”

不然突然拦她作甚。

“当然不是了,”顾山岚微蹙起眉心,想也不想便否认道,“只是弟子觉得,弟子比师尊更适合去当这个诱饵。”

桃黎:“哪里合适了?”

“哪里都合适。”徒弟语气冷硬。

桃黎便扬起眼尾,上下打量自家徒弟一番,觉得好笑:“山岚,你光是从性别来看,就没有师尊合适好不好。”

顾山岚:“?”

“什么意思?”

“噢,师尊先前好像忘记告诉你了,”桃黎狡黠地朝徒弟眨了眨眼,“那狐妖是只男妖。”

光凭自家徒弟与狐妖同性这一点,徒弟就能被直接pass掉,何谈别的其他。

果不其然,徒弟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下来。

桃黎勉强忍住笑,同时得意地垂睨下眸子,示意徒弟快些把握着她腕子的那只手松开。

她要去当诱饵了。

徒弟的力道却丝毫未减:“那弟子也合适。”

桃黎“嗯?”了一声,很想听听自家闷葫芦究竟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比如说?”

具体合适在哪儿了呢。

少年深吸了口气,清越低沉的嗓音缓了好几秒才在耳边响起,仿佛接下来的话用尽了他毕生所有的勇气。

“那狐妖会嫉妒弟子长得比他好看。”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桃黎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可她认认真真地将徒弟方才的话重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亦或是有任何的错字漏字。

桃黎不由得吃惊地微微张大了嘴巴,心道徒弟这已经不是一句“闷葫芦”可以解释的了。

他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闷!骚!

她和徒弟相处了这么久,怎么才知道徒弟居然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一面。

但当桃黎诧异地望向那高高瘦瘦的黑发少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他紧抿着的嘴唇,撇向一旁的目光,以及红得近乎滴血的耳垂。

桃黎于是就懂了。

喔,看来徒弟是真的不愿意让她去当这个诱饵,这才豁了出去,居然连这么嗯,羞耻的话都能说得出口。

当真是为难他了。

桃黎突然就有点怜惜自家徒弟,低着头,努力压下疯狂想要向上扬起的唇角,肩膀却还是忍不住抖了又抖。

不过,徒弟既然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要是还不遂了徒弟的愿,让他去当这个诱饵,似乎就太对不起徒弟方才的那番“牺牲”了。

“那好吧。”桃黎最终妥协,将攥着的护身符塞进徒弟手心。

“山岚你拿上这个,一旦发现任何不对,记得要第一时间向师尊示意,保证自己的安全最重要,知道吗?”

顾山岚低眸瞥了眼掌心的符纸,下一秒便平静地将其塞回了桃黎手里。

“师尊拿着就好。”

收回手的时候,少年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轻轻刮过了桃黎的手心,像是羽毛拂过,弄得她有一点痒。

桃黎因此短暂一愣,再抬起头来时,徒弟已经从他们的藏身之处走了出去。

怕自己贸然出现,很有可能会惊扰到或许正潜藏在附近的狐妖,桃黎只好暂时忍下想要开口叫住徒弟的冲动,身影继续隐藏在暗处里,准备伺机而动。

为了尽可能地不让狐妖生疑,顾山岚用特殊的咒法掩去了身上的修士气息。

就连腰间的沉乌剑也一并被施了障眼法,在狐妖的眼里,他现在顶多只是个长相过于出众昳丽的普通人而已。

顾山岚神色自若地走进了坐落在不远处的一座破败庙宇里。

这座庙宇起初是为了百姓祈福而建,只不过时间一长,周遭出没的妖兽渐多,渐渐的,便没什么普通老百姓敢往这个方向来了。

倒是偶尔会有一些急于运输货物、不得已抄近道的货商会冒着风险走这条小道,但货商们大多都着急赶在期限日前交付货物,哪里会有闲心停下来供奉祈福。

久而久之,这座庙宇自然也就荒废了下来,顶多被人当做一处休憩之地使用。

藏在暗处的桃黎亲眼目睹了徒弟的身影消失在庙宇门口,一连在里待了将近两个时辰,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就在桃黎以为狐妖今日大概率不会来了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了一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古怪气味。

与此同时,丝丝缕缕的紫黑色雾气悄然围住了那座荒凉的庙宇,感知到空气里渐浓的妖族气息,桃黎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同时握上浮雪剑的剑柄。

来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雾气的颜色愈发明显,庙宇里却依然迟迟没有动静。

桃黎不由得心下一紧。

徒弟呢?

他和自己的修为相差不多,不可能到现在都还没注意到这座庙宇的微妙变化呀。

难不成是已经中了狐妖的邪术?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桃黎便瞬间稳不住了。

她刚要拔出腰间的浮雪剑,冲进庙宇里去找徒弟,却突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嘭”的巨响。

正前方扬起的灰尘与烟雾模糊了人的视线,桃黎偏头呛咳两声,再转过头来时,一眼便看到了碎得七零八落的庙宇院墙,以及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桃黎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烟尘渐渐散去,才终于看清处于压制那一方的人,是徒弟。

毫发无伤的少年手持一把玄黑沉乌剑,乌发高高束起,在劲风的吹拂下肆意飞扬。

而狐妖则被他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化作妖形的两只狐爪死死抵住了沉乌剑的剑身,喉咙里则发出了一声类似于野兽的吼叫。

桃黎见状,浅浅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徒弟没事就行。

只是,这狐妖好歹也有金丹中期的修为,哪能这么轻易地就被顾山岚给压制住。

五条细长的狐尾从他身后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地冲去了顾山岚所在的方向。

顾山岚从容不迫地闪身避开了狐妖的这一记进攻,足尖在空中轻点几下,随即便如鹤一般踏空回到了桃黎身旁。

“师尊。”

桃黎立马偏过头来,急急去看徒弟:“山岚,你没事吧?”

“师尊宽心,弟子无碍。”

“又是你们这些臭修士。”不远处,狐妖略显嘶哑的声音闷闷响起。

“天天跑来坏我的好事,打跑一个又来一个,打跑一双又来一双,到底烦不烦啊你们。”

“这话应该让我来说才对吧?”确定自家徒弟无事后,桃黎便循着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你个臭狐妖天天作恶多端,害得我和我徒弟要牺牲自个儿的清闲日子,特地下山一趟来杀你,你烦不——”

话将将说到一半,桃黎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她上下打量了狐妖一番,随即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每次杀人前,都要先把别人的皮给剥下来,选的也都是些皮相好看的人了。”

狐妖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桃黎不管他的问话,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吃什么补什么’呀?”

“只可惜,你的妖心都是丑陋至极的,不管吃再多的美人皮,也补不了你这张丑皮囊,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狐妖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土黄色的狐爪,摸向了头顶。

那里空空如也,用来遮面的斗篷早在方才与顾山岚的那一番打斗中不知去向,而他的真正面容也已暴露在了师徒俩面前。

狐妖顿时气得怒火中烧,尤其跟前这对师徒的样貌各有各的出众法,光是立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便好看得宛若谪仙。

搞得他都想要立马剥了这两人的皮,再一道吸食了他们的精魄,助他修为进一步精进。

“——我杀了你们。”伴随着狐妖这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那五条狐尾眨眼便变作了先前的两倍甚至三倍大小,似能无限延长的绸缎一般,迅速朝桃黎和顾山岚所在的方向抽来。

师徒俩以二敌一,立马就与狐妖纠缠在了一起。

这分明是师徒二人第一次联手剿妖,配合却默契至极,桃黎为进攻主力,顾山岚则时不时从侧面补上一击。

你进我退,每一次出剑都不曾妨碍对方的行动,才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就将那狐妖打得节节败退。

狐妖见势头不对,收回目前仅剩的两条血淋淋的狐尾,想要开溜,来日再寻机会复仇。

那些紫黑色的雾气迅速将他团团围住,不过眨眼时间,便从浓郁的雾气里走出了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狐妖来。

不管是身量、神态还是外貌,皆看不出任何区别,简直就像是和狐妖本体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他们统一看着桃黎和顾山岚的方向,嘴角得意地勾起,发出恶心的声音来:“算了,我今日状态不佳,就先不陪你们玩了。”

“不过,断我三条尾巴之仇,我记下了。你们回去以后,最好祈祷将来别被我抓住,否则我定要扒了你俩的皮,抽了你俩的筋,狠狠折磨你们一番,再要你们永世都不得入轮回。”

却见那身量高挑的少年歪了歪头,轻声说道:“原来,你先前就是靠着这种把戏逃脱的啊。”

几十个一模一样的分身叫人看不出任何区别来,本体则藏匿在其中,再借由含有妖气的浓雾掩护,成功得以逃之夭夭。

那浓雾甚至还有洗去人记忆的效果,先前每一个铩羽而归的弟子都声称记不住这狐妖究竟是如何从他们手里逃脱的,今日亲眼一见,才得以真相大白。

闻言,狐妖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同时轻蔑地转头看向顾山岚:“是又如何?我的每一个分身只有妖气上的细微不同,你们这些修士根本不可能看出——”

话音未落,顾山岚的身影忽然犹如鬼魅一般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下一秒,少年就出现在了其中一个“分身”前,在那“分身”的表情尚来不及有任何变化之际,沉乌剑便“铮”的一声出鞘,不偏不倚地刺入了那个“分身”的心脏。

顾山岚懒淡地撩起长眸,不紧不慢地将剑身在狐妖的身体里搅了好几周,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可如果,我能感知到你口中所说的微妙不同呢?”

狐妖猛地呕出一口浑浊的鲜血来,目眦具裂,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跟前的顾山岚:“怎、怎么可能,只有妖妖族才”

只可惜顾山岚已经听厌了狐妖的声音,不愿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随着沉乌剑的拔出,又是一条血淋淋的狐尾消失,与此同时,狐妖的身体也犹如残败了的枯枝一般,了无生机地直直坠向了地面。

一记简单的水灵术迅速洗去了残留在沉乌剑上的狐妖鲜血,顾山岚面色冷淡地将沉乌收回了剑鞘内,抬头望向桃黎的时候,那双冷淡疏离的墨眸里才染上了一两分清浅的笑意。

“师尊,结束了。”

徒弟方才的速度太快,就连桃黎都没能反应过来。

直至望见徒弟眼中的笑意,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万分紧张地上下前后审视了自家徒弟一番。

确认了徒弟身上沾有的鲜血都来自那只狐妖,而非徒弟的之后,桃黎才彻底轻快地笑了出来。

“山岚,干得漂亮。”

幸好她这次带了同为妖族的徒弟一道过来,否则,就算凭她一人之力,真的打过了那只狐妖,可若是狐妖想用此法逃之夭夭,身为修士的她还当真拦不住他。

夸完了徒弟,桃黎便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了下时辰:“山岚你辛苦了,今日暂时就这样了吧。”

“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先找处地方歇歇,等明天再检查一下附近,若有漏掉的其他妖兽,就顺道一并处理掉好了。”

闻言,徒弟难得轻蹙了下眉:“师尊,我们还会留在这里很久吗?”

“应该要不了多久吧,只要没在周围发现有别的妖兽的踪迹,咱们其实就可以回家了,”桃黎掰掰手指,稍微算了算时间,“最多也就再待个两天?”

最多两天么?

顾山岚垂敛下眼睫,几不可闻地轻轻松了口气。

只需要两天时间的话,那就来得及。

毕竟要等到四天之后,才是师尊的生辰呢。

一想到细心收于储物囊里的那支发簪,顾山岚便情不自禁地轻提了提唇角。

他太了解他的师尊。

其实都不用等到生辰当天,他便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师尊在收到发簪和他送给她的其余礼物后,会是怎样雀跃的表情、如何高兴地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了。

他也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做长寿面。

为了让师尊能够过一个完美的生辰,他已经提前在背地里偷偷尝试了数百遍。

面的卖相终于不同于他以往做的其他吃食,至少可以用“色香味俱全”来形容了。

而吃过他亲手做的长寿面的师尊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也一定会一切顺利、无忧安康。

然而就在此时,一只纤白如玉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凭借身为金丹中期的修士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竟生生在短短不到一息的时间里,就强硬地将他掉转了个方向。

那纤白的手的主人却护在了他的身前——这一幕简直就和将他从熊妖爪下救下来那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顾山岚唇角的笑意骤然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陡然放大了的瞳孔,不可置信、一错不错地盯住了眼前的人。

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听觉,唯独耳鸣不断,至于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了眼前的师尊。

于是,他并没有听到狐妖临死前因反扑得逞而发出的癫狂大笑。

也没有看到狐妖的最后一条尾巴连同他的身体一齐化作齑粉,迅速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少年只感觉到,似乎有好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面庞之上。

他僵硬地抬手拭去,低头去看。

是红色的。

血。

少年的视线又缓慢下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满目比指尖那鲜血还要扎眼的猩红,洁白的雪衣更是瞬间就被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得殷红一片。

那红白交错的颜色刺得他双眸生疼,用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依然按耐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

再往下,师尊的左胸前空空如也,只依稀能够分辨出空缺的那一处地方,是一只兽爪的形状。

越来越多的鲜血不断涌出,温热黏稠的血液很快糊了顾山岚满手,他却只死死盯住了空荡荡的那一处。

像极一弯皎洁的月亮上,突然绽放了一朵艳丽噬骨的血花。

第39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又像是在瞬间被无限拉长,万籁俱寂。

所有的过往回忆都在顷刻间化作了一帧又一帧光怪陆离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在桃黎眼前不断闪回。

原来, 这就是死亡的滋味吗?

任务管理局给局里的每个员工都统一设置过痛觉屏蔽, 在执行任务的将死之际会自动触发,所以,当狐妖的利爪刺破桃黎心脏的那一刹那, 她其实是感觉不到疼的。

但骤然而至的失力感、变得微弱的呼吸以及逐渐涣散了的眼神,无一不代表着桃黎的生命正在以不可挽回的趋势迅速流逝。

她脚步踉跄,控制不住地往前跌去, 下一秒, 却被稳稳地接入了一个温暖又颤抖不止的怀抱里。

彼时桃黎整个人仿佛都溺在了水中,什么都无法听清。

直到潮水褪去,少年的声音才不甚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师、师尊?”

桃黎惨白的面色像极一张轻薄的白纸,她吃力地辨认着落在耳畔的那道声音, 许久才意识到, 那声音似乎来自自家徒弟。

可是,那充满了不可置信、沙哑又绝望的哆嗦嗓音,怎么会是她那小徒弟发出来的呢?

分明就和平时那好听的声音一点都不像。

桃黎艰难地喘息着, 颤巍巍地抬起了手,在模糊的虚空中胡乱摸索着什么。

直到一只温热的大掌伸过来,抓住了她那只看似漫无目的的手, 迅速贴到了自己微凉的脸颊之上,桃黎才仿佛终于心安,几不可见地提起了唇角:“山、岚。”

她的声音轻又飘忽, 顾山岚需要凑到她耳边,才能够勉强听清楚:“师尊好像好像就快要死了。”

“不会的, 不会的。”少年昳丽的面庞上再也不复往日的淡漠。

他惊慌无措地伸出手来,想要帮她去捂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尽可能地延缓她生命的流逝:“师尊你不会有事的。”

“弟子这就带你回连云宗,师公师叔他们会有办法的。弟子弟子再去把张医修请来,他的医术那么好,肯定能救你的。”

桃黎却按住了他不断往她身体里灌注灵力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别瞎折腾了。”

心脏都被那狐妖一爪子给捏碎了,别说是张医修,怕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罢。

桃黎偏头,猛地呕出一大滩鲜血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没用的。”

她的视觉缓慢褪去,眼前模糊一片,只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她的脸上。

一滴。

两滴。

“是下雨了吗?”桃黎歪了歪头,勉强分出仅剩的部分精力来,认真地感受着。

但是,雨怎么可能会是滚烫的呢。

怀里人的温度越来越凉,身体好似也越来越轻,仿佛下一瞬就要变成一只无拘无束的仙鹤、抓不住的蝴蝶,振翅飞走,彻彻底底地离开他的视线了。

然而可悲的却是顾山岚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抱住她,似乎都阻止不了她的离去。

极度的悲凉与恐慌将顾山岚重重笼罩在其中,他第一次这么害怕一个人的离开,却束手无策。

诚然,顾山岚的这双手沾染过太多人的鲜血,他也亲眼目睹了那些人的死亡,“死”这件事对他来说,本应该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才对。

可当眼前的对象换成了桃黎后,顾山岚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崩溃与绝望。

“师尊,弟子求你了,不要不要”

他不敢说出那个冰冷无情的字眼,怕真的会一语成谶。

于是,无数句哀求最终只化作一句:“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师尊,弟子求求你了。”

伴随着少年哽咽不止的哭腔,雨似乎也越下越大了。

桃黎却轻轻笑了出来:“笨蛋。”

“师尊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师尊是不可能陪在你身边一辈子的。”

只是这一切都被提前了而已。

顾山岚拼命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桃黎听着徒弟孩子气一般的固执发言,无奈地扯了扯唇角,没力气再说话了。

意识消散间,她无力垂在一旁的指尖突然碰到了一簇毛绒绒的东西。

熟悉的触感令桃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那应该是徒弟的尾巴

这笨蛋,怎么又藏不住自个儿的狼尾巴了。

桃黎费力地动了动手指,不知想到了什么,探出一半的手指忽又顿住。

算了,她现在手上全都是血,徒弟那么干净雪白的尾巴,还是不给他摸脏了的好。

洗起来可麻烦了。

然而徒弟却像是清楚她内心的想法似的,蓬松的尾巴不由分说地主动往她手里递:“师尊摸,你摸,想怎么摸都行。”

只要只要别就这样离开他就好。

他不要再一个人了。

手心里的狼尾一如既往地轻柔舒适,桃黎不禁牵了牵唇角,眼皮却控制不住地一点点阖了起来。

“山岚,”她叫徒弟的名字,“师尊突然感觉好困,好想睡觉啊。”

之后徒弟还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桃黎就完全不知道了。

她的意识渐渐消散,五感也彻底褪去,就连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也仅仅是凭着本能而已:“山岚。”

“师尊走后,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记得记得要听你师公师伯的——”

只可惜的是,最后一个话音尚且来不及落下,桃黎抬起的手便猛地垂落在地,完全阖上了眼睛。

她的面容平静而又自然,看不出任何痛苦的神情,仿佛只是恬静地睡着了而已。

顾山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沉默不语。

直到真正的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大雨如注,将少年跪坐在雨幕中的狼狈身影和世界彻底淋湿淋透,几近就要压弯他的背脊。

不知过去了多久,少年的喉间才忽地溢出了一声悲痛到极致的恸哭,与此同时,他脑海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似乎也随之断掉了。

像是终于坚持不住,少年用力抱紧了怀里的桃黎,突然间嚎哭不止。

他难受到无法呼吸,整个世界仿佛也在顷刻间轰然崩塌,唯独剩下怀里那具已然冰冷的尸体

顾山岚是如何将桃黎带回连云宗的,其实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

一路上,他只是用脸轻轻贴着桃黎冰凉的面颊,放空的双眸早已失去焦距,也不知到底在看哪里。

久久不止的倾盆大雨将顾山岚从头到尾都给淋湿透了。

抿着的薄唇冻得青紫,正轻微哆嗦着,他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只是用周身所有的灵气将桃黎全然保护了起来,就连弯翘着的发丝尾梢都半点不曾被冷气侵蚀。

她发间插着的那支翡翠发簪很是好看,嵌在其中的桃红色宝石色泽明亮,吊坠的尾端甚至还系有一只可爱的猫爪铃铛,轻微碰撞间发出的声音清悦好听,叮叮铃铃。

少年此时的声音却压得很低很轻,仿佛怀里的人正在熟睡,他怜惜她,所以不愿将她轻易吵醒。

“师尊,你已经睡了好久好久了,快醒醒,我们要到家了。”

“对了。礼物,好看吗?是弟子挑选了好久的,师尊应该是会喜欢的吧?”

“弟子还准备了好多别的礼物呢。别着急,等我们回家了,师尊你再慢慢拆吧。”

“师尊,你为什么不跟弟子说话?是不是嫌弟子太吵了?”

“要是真嫌弟子聒噪的话,师尊你就说说话吧。”

“不然周围太安静了,弟子怕。”

师徒俩的性格仿佛在一夜之间进行了互换,长青谷里的闷葫芦徒弟突然间变得话多了起来,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那位师尊却依然阖着眼睛,没有给出丁点回应。

“喔,弟子忘了,师尊还睡着呢,难怪不想搭理徒弟。”

“不过没关系,你是师尊,想怎么样都行。”

顾山岚的语调平静,寒雨天的冷气却犹如一把把尖锐的利刃,将他的心脏剜得鲜血淋淋。

天刚破晓,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连云宗的宗门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而浑身湿透的少年体内的灵气也终于快要竭尽。

于是他从沉乌剑上走了下来,剩余的灵气依然护着桃黎的身体,冰凉的雨水却顺着他湿润的乌发不停滴落在地。

一年多前的某一天,师尊就是这样牵着他的手,领着他,笑眯眯地走进了这里。

他记忆犹新。

而时至今日,便换做他抱着师尊冰冷僵硬的尸体,神色自若地往宗门内里走去。

他垂眸看向怀里的桃黎,低头吻一吻她的发丝。

嗓子分明已经沙哑得不像话,少年的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师尊,要到家了。”

值守的弟子认识他,冷不丁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正要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

然而在看清少年此时的真正模样,以及他怀里的人儿后,那弟子的脸色突然惊变,随即连滚带爬地不知跑去了哪里。

顾山岚视若无睹,脚步依然坚定地向前走去,踏上了回长青谷的路。

走在青玉石板路上、头痛欲裂的同时,顾山岚忽然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师尊以前很喜欢和他玩一个叫做“猜阶梯”的游戏——就连游戏的名字,都是师尊起的。

游戏的内容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无趣。

和师尊走在路上的时候,师尊偶尔会突然转过头来问他:“山岚,你要不要猜猜,从这里走到山下,一共有多少级阶梯呀?”

那时的他才刚被师尊接回家不久,话比现在还要少上许多,于是只摇了摇头,就连“不知道”这三个字都不会讲。

也正因此,师尊还偷偷在背地里给他起了个“闷葫芦”的绰号,想必是觉得他无趣至极的。

当然了,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她从不会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而是永远都笑眯眯的,一口一个“我们山岚”,一口一个“乖乖徒弟”。

师尊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知道那段路究竟有多少级台阶的。

而且,不光是那一段路。

他和师尊走过的每一级台阶,每一条小道,他其实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练剑坊到山脚下的那一段路,一共有八百一十五级台阶。

长青谷到膳厅,则要走一千两百二十六级,师尊嫌远,大多数时候都会御剑过去。

宗门口和长青谷之间倒是离得挺近,只有六百八十七级

顾山岚并不觉得师尊想出来的这个小游戏无聊,也不是不想要搭理师尊。

只是他偶然间发现了,师尊每每发现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都会得意洋洋地抬抬下巴,笑弯眼睛,并愉悦轻快地同他讲。

“哼哼~师尊知道喔,但是师尊不告诉你。”

那骄矜又骄傲的神情,简直像极了一只尾巴都翘到了天上去的臭屁小猫,可爱,又耀眼至极。

所以,他愿意成为师尊眼里的“笨蛋”,口中的“闷葫芦”,并为此甘之如饴。

只是——

顾山岚抱紧了怀里的人儿,抬起早已变得猩红的眸子来,看向了眼前绵延不止的青玉石板路,脸上的雨滴与泪水交织。

只是,师尊啊。

回家的路明明那么短,只有六百八十七级。

可弟子都已经抱着你走了这么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看到我们的家呢?

这条路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好长好长。

长到弟子一辈子都走不完这路。

也长到弟子好像永远都不能带你回家了。

第40章

柳至云和谢青扬等人闻讯匆匆赶来, 只有练气修为的张医修气喘吁吁地跟在他们身后,几乎是被连拖带拽着拉过来的。

然而在抵达长青谷的时候,设在谷口的结界却阻拦了一行人的脚步。

柳至云尝试用传音令牌与顾山岚取得联系, 让他至少先把结界打开, 玉牌那头的人却像是陷入了一潭死水当中,久久没有回应。

直到一旁的谢青扬示意柳至云把令牌给他,让他来试试。

“顾师侄, 且不论我和师父是你的师伯师公,更是你师尊的师兄师父,你却连师妹的面都不肯让我们见上一见, 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还是说, 你认为你的医术比张医修还要好,不需要张医修出马也可以了?”

向来温润平和的剑修长身鹤立地站在那里,语气罕见地这般冷硬,就连柳至云也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他, 目光里夹杂着少许担忧。

仿佛在问:这样说话真的不会适得其反吗?

谢青扬轻摇了摇头, 递给柳至云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便不再说话了,只默默等待着玉牌那边的人的回应。

不过, 也不知是谢青扬这番话里的哪个字眼触动到了玉牌那头的人,亦或是因为别的其他。

总之,在谢青扬话音落下的短短几息后, 拦在谷口的那道结界居然当真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路上畅通无阻,一行人御剑落至庭院, 往日热闹非凡的长青谷如今却死寂一片。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被昨日那场倾盆大雨摧残得凄败不已的花花草草, 蔫哒哒的枝叶无力地垂落下来,混着泥泞湿土,哪里还有平日被桃黎与她徒弟照料得那般生机盎然的模样。

饶是对这些盆栽植株毫不感兴趣的谢青扬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也不免一阵感叹惋惜。

小师妹平日里是那般用心地在打理照料,要是她见到这些,想必更会心痛不已吧。

走上庭院台阶,桃黎的屋门紧闭,却并未落锁。

走在最前面的谢青扬推门而入,这才略微讶异地发现,房间里的窗户竟也是紧紧关着的。

屋子外面分明是雨后天晴的大好天气,温暖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然而除了从门缝渗进来的微弱光线以外,桃黎的房间里却是昏黑一片,什么都很难看清。

门前门后,恍若两个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血腥气,谢青扬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心,缓步走进去:“师妹?顾师侄?”

他一边唤着两人,一边走到窗户跟前,想要推开窗,至少透些新鲜空气进来。

一个格外喑哑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别开窗。”

那道声音谢青扬熟悉而又陌生,冷漠到极致的声线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起伏,很像是一具已然丧失了所有生机的活死人才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平时的顾师侄待人虽冷,却也从未用这种语气和人说话过。

谢青扬的心莫名一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睫羽轻颤,强行稳住心神,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偏头看去。

屋内虽然昏暗,但凭借着元婴修士的优越视力,谢青扬还是勉强看清了守在床榻前的那道人影。

只不过顾山岚此时是背对着他的,他只能够勉强看清顾山岚的背影。

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此时正佝偻着背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湿漉漉的乌发凌乱地披散在他肩头,未干的雨水缓慢地滴落在地。

一滴、两滴。

谢青扬从未见过顾山岚这般狼狈失意的模样,像极了一头丧家之犬,绝望又无助地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视线再缓慢地往下移,最终落至躺在床榻上的人身上。

谢青扬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紧跟着也变得惨白不已

谢青扬和柳至云等人很快便神色凝重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唯留张医修和顾山岚两人待在里面。

董远乐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正心急如焚着,偏偏自家师尊和师公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急得在旁边团团转个不停,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掉头冲到自己师尊面前去。

“师尊,您说,有什么是张医修需要的吗,弟子现在就去给他提前拿来备着吧?”

再不济,他去给张医修倒杯水来润润嗓子什么的也行啊。

谢青扬撩起眼皮来看他一眼,尚未搭话,不远处的房门便轻轻打开了。

张医修很快从里走了出来。

柳至云和谢青扬立即快步迎了上去,却见张医修颇为惋惜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见状,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谁都能够明白这个动作所代表的含义。

谢青扬蓦地攥紧了拳头,仍不死心。

他低声询问道:“张医修,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吗?”

“只要能够救回我师妹,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整个连云宗都可以听您的吩咐办事,您需要什么,就算倾尽全宗之力,我们都能给您找来的。”

张医修和谢青扬相识多年,却是第一次见谢青扬用这么急切的语气说话。

他深深看了谢青扬一眼,那目光很是复杂,最终却也只是长叹一声:“心都没了,就算是让九洲最好的医修来治,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呐,何况是老朽我。”

“除非去请天上的神仙出马,不然——”张医修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话音,最后只轻拍了拍谢青扬的肩膀,“谢道友,还是节哀罢。”

张医修走后,整个长青谷都陷入了死寂的氛围当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谁都想不明白,明明前来通报的弟子说的只是疑似重伤,怎么转眼之间,人就直接没了呢?

直到秋星雪实在克制不住哽咽,别过脸去,抽泣着低声哭了出来,柳至云这才绷着脸站起身来,朝着桃黎的房间走去。

明明都已经修炼到了元婴大圆满、算是修仙界的半个大能了,白发老者的背影看起来却步履蹒跚,仿佛下一秒就要稳不住身形,向前跌去。

谢青扬及时上前扶住他,问:“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去?”

“为师想去问问山岚,他们这趟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的面容平静,眼里却有泪光一闪而过。

“至少,为师得问清楚黎儿究竟为什么会死。”

谢青扬沉默片刻,提议道:“师父,要不还是先等几天,让顾师侄稍微缓过来了再说吧?”

“顾师侄他才刚刚经历了丧师之痛,您要是现在再专程去问他,无疑是雪上加霜,”谢青扬劝道,“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柳至云看向他:“什么事?”

谢青扬望着自家师尊陡然沧桑了的面庞,微张了张嘴,难得地启唇无声。

过了好几秒钟,他才轻轻垂下眼睑,将头撇至一旁,几近无声地回答道。

“小师妹的丧事。”

昼夜交替,斗转星移。

不知如此过了几天,顾山岚依然守在桃黎床前,哪儿也没去。

他并不在意时间的流逝,也不关心连云宗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只是偶尔会握着桃黎的手贴到颊边,一边偏头轻吻她冰凉的手腕,再低声和她说一两句话。

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们并没有去过孟城西边,师尊也还好好地活着。

董远乐有时候会过来一趟,劝他把结界打开,放自己进去,他们哥俩好说说话。

顾山岚却充耳不闻,任由角落里的玉牌不知疲倦地响着,连半个眼神都不曾分去。

只有当董远乐说到有关桃黎下葬的事时,他才会冷戾地眯起猩红的眸子,睨尚且亮着的玉牌一眼,忍下要将那玉牌彻底销毁的冲动。

——玉牌是师尊给他的,不能弄坏。

于是只回以冷冰冰的一个字:“滚。”

最后还是谢青扬出马,长青谷封闭了五天的结界才终于再次打开。

谢青扬推开房门,并未进去。

他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说道:“顾师侄,师妹的葬礼一事已经准备就绪,是时候该让她入土为安了。”

屋里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谢青扬微垂下眼,语气平静。

“顾师侄,我已经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与师妹她最后相处,自认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你现在这样算什么呢?你就是这般告慰师妹的在天之灵的?”

“你不替你自己着想也就算了,你不是我的徒弟,我也管不到你,但你好歹想想你师尊。”

“倘若师妹她见到你这般消沉的模样,你觉得她心里会作何感想?你不是最在乎她的感受了么?”

“谢青扬。”少年的声音终于响起,落在耳里却轻飘飘的,好似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我之所以放你进来,是因为师尊和我说,要我听你和师公的话。但这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得寸进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在我耐心彻底消失之前,我劝你还是有多远滚多远的好。”

谢青扬依旧岿然不动地立在原地,仿佛没有听懂顾山岚话里的威胁。

“那你想做什么呢?就这样继续守着她,她就能够活过来、死而复生了吗?”

“顾师侄,你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想必能够明白,生死之事不是你耍耍倔驴脾气,就能改变结果的。”

“你要是真有这么在意她,那就去为她跪天梯,赌那渺茫到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求天上的那些神仙复活她啊。”

“做不到的话,就让我和师父好好为她安葬,不要再平白浪费时间了。我不想让师妹她在死后都不能安生——”

话未说完,一道黑影突然闪身来到谢青扬面前,猛地攥住了他的衣襟。

“什么跪天梯?”

谢青扬猝不及防经这一遭,怔然看着眼前的人,满目诧异。

才短短几日不见而已,顾山岚仿佛就彻底换了个人,陡然抬眸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谢青扬甚至都要认不出他来了。

只见顾山岚的眸尾猩红,眼里密密麻麻的全是血丝。少年的面庞更是惨白如纸,瞧不出丝毫血色,整个人看上去也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不少。

那双墨眸里本是黯淡无光的,仿佛桃黎不在了,他也就跟着死去了。

可在听到谢青扬的那番话之后,少年失神放空的双眼瞬间又重新聚起了星点微光来,像是已然绝望了的人突然又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紧紧攥着谢青扬的衣襟,再度逼问:“谢青扬,什么跪天梯。”

短暂的惊诧过后,谢青扬的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他垂下眸来,平静地想要拍开顾山岚攥着他衣襟的手:“松开。告诉了你也没用。”

顾山岚只死死盯着他,反问道:“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没用了?”

谢青扬与他无声对峙良久,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妥协道:“这事的真实与否我也不知,只是张医修那日临走前,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据说九洲最北边有一处极寒之地,名为‘昭天’,那里有一条能够通往仙界的天梯,只要能诚心跪着爬完那万层天梯,打动天上的那些神仙,祂们就会为爬天梯之人实现愿望。”

“荣华富贵、长生不老,什么愿望都行,当然也就包括将人起死回生。只不过,这只是流传在九洲里的一则传说,无人知道真假,自然也没有人真正做到过。”

见顾山岚陡然沉默了下来,谢青扬知道,他这是终于被自己说服劝退了。

毕竟,谁会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是为了去赌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性呢?

当然,他并不会因此对顾山岚冷嘲热讽,笑他对他师尊的感情不过如此。

人能懂得知难而退是好事。

更何况,顾山岚是小师妹生前唯一偏爱的徒弟,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可能地替小师妹照顾好他,以告慰小师妹的在天之灵。

然而紧接着的下一秒,顾山岚却突然松开了他的衣襟,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屋里走去。

谢青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他:“顾师侄,你做什么去?”

“收拾一下,去昭天。”

闻言,谢青扬的脸色惊变:“你疯了吗?!”

他立马快步跟了上去,抬手拦在顾山岚身前,急切说道。

“且不论此事真假与否,就算昭天真的有能通往仙界的天梯,你知道那里有多冷、环境有多恶劣吗?就连元婴期的修士在那种地方都撑不过半个时辰,何况是你?”

“你真的去了昭天又如何?你以为凭你现在不到金丹中期的修为,你真的能爬完那万层天梯吗?还是说,你是想让连云宗连着举行两桩丧事?你想得美,我可不去那样的地方给你收尸。”

顾山岚神色自若,只很是平静地问道:“谢青扬,我只问你一句。如果秋星雪现在死在你面前,你去不去昭天?”

闻言,谢青扬骤然怔住了。

他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因他和顾山岚都心知肚明,如果不幸死去的人是秋星雪,他只会做出和顾山岚一模一样的决定。

顾山岚轻扯了扯唇角,竟是笑了出来。

他说:“谢青扬,我没有办法了。”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算真的有可能会死在昭天又如何?倘若能够以命换命的话,他现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他这条命换给师尊。

毕竟,如果没有师尊的话,他早就该死在僻野山峦的那个春天里了。

数日未经打理的乌发轻轻垂落下来,半遮住了少年淡漠的眉眼。

顾山岚从谢青扬身侧穿过,就在要与谢青扬擦肩而过之时,他忽然歪一歪头,停下了脚步。

难得的一声“谢师伯”,叫得很乖。

“如果我真的死在那里了,还是劳烦您去帮我收个尸吧。”

“——我想和我师尊葬在一起。拜托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