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事。封赤练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封赤练,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封赤练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封鸦鸦。”
钟起赤练乱暮鸦,赤练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士兵们没法都挤到她的摊子边上,只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自己过去诊治。没有症状或症状轻的士兵们还戴着打湿的布帕子守在岗位上,撑不住的已经在营中倚了一片。
火头兵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筛过的细土铺好,搭起医帐,点火烧锅。封赤练再三强调必须要有沸水消毒,没多少人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忤逆“神医”。能走的走过来让她治,不能走的就只能由其他人用布担子抬过来。
能走的士兵没什么规律,但走都走不了的士兵往往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送来时能搭把手的同伙都没有,只能让火头兵们帮忙。死气像是蘑菇一样在他们身体里扎根,菌丝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中。
有那么几个封赤练即使抽出死气人也没醒,只能再抬回去听天由命。命大的到了半夜能睁开眼睛,命不够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冷成了一条。没人责怪她,他们只说命不好,命不好。
好像也不是命不好,封赤练想。
第二天晌午她撞见了个熟人,那天在城门口放她进去的那个老守城官也病了。他状况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蹒跚,老守城官坚决地挥退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其他人,挪到锅边上坐下,等着封赤练处理完躺在地上的重病患。
“守官?”明黄色的眼睛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老人被盯得一个激灵,才认出来眼前这位神医是谁。
“你是那入城的女郎?你妹妹……?”
不在。封赤练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忙碌。到她第二次抬起头来用煮过的布条给人包扎时,才发觉那老守城官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眼角泛红。
“……不在了?”
啊,不在。封赤练怔了几秒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是——人在!人在!”
人在客舍里歇着呢!
好说歹说了半晌守城官才弄明白封鸦鸦还在好好地喘气,“不在”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在”。封赤练替他抽走身上的死气,老人活动活动手腕,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原本想着这一把老骨头啊,是要撂在灶台里烧火了。没想到还能起身再过些时日,多亏,多亏……”
他露出一点笑来,那笑又很快湮没在面上的褶皱里。老人扶着身边支医帐的桩子站起身,看着封赤练的脸,眼光慢慢垂落下去。
“不能说多亏啊。”他喃喃着。
“这城里是多亏你们姊妹两个进了城才看到点活头,但放你们进了城,是把你们囿在了这遍地疫病的地方,老汉有什么脸说多亏呢。”
封赤练摇头:“也无妨,您当初不是为了让我们治病才放我们进来,如今也就不用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愧疚。说句不好听的……”
她用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能从崇山峻岭里来,就能从这淡河城墙上走,谁也拦不住我们。”
凡人拦不住修士的步伐,她留下,只因为她想留下。
又有新的士兵被抬了过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医帐前。封赤练俯身拍拍最近那个士兵布满紫斑的脸,从他脸上冒出的死气蛞蝓见了盐一样躲开她的手。
奇也怪哉。她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小队?
“是,这是北城门那边的。”老人说。
北城门?
“早前是南城门,也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下,有时候晚上回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一个人能爬起来了。”
“ 裴明府命人去城门撒过石灰,灭杀了老鼠,但情形并未好转。好在病倒的兵士都被好生安置起来调养,是以一开始没有闹到如今这么凶的地步。”
“后来城西也有了疫,那就重了,这一季过去,不少人没挺过来啊……”
封赤练没有说话,她从堆在一边的柴草上折下一根干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树枝从西南开始,转向北方,恰好画出一个半圆把城罩住了半边。
“女郎这是?”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封赤练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封赤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第 46 章 娇纵
她抬起头,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铅盖,把黑气向着淡河县城压下去。
“我得去北边看看。”
裴纪堂没有多过问地同意了她出城,这位长官对她不会长翅膀跑了这件事相当乐观。
从北门离开时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紧,再加上“北门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这里的兵士稀稀拉拉,还有精神好好站着的更几乎没有几个。压阵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样杵在那里,一身赭红色的对襟圆领袍罩着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红铜一样的质感。
封赤练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老人扭头对她瞩目,眼光在她手里的令牌停留一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笑,“我会回来,这地方只要还有一个人病着,我就不会走。”
老人摇头,侧脸看了一眼身侧的兵士,前趋两步。
上庄村的事情封赤练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封赤练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封赤练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封赤练不知道,封赤练适时闭上了嘴。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赤练再走一趟……”
“……”
封赤练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赤练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赤练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封赤练,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封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封赤练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封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封赤练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封赤练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封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封赤练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封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封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封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封赤练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封赤练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封赤练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封赤练。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赤练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赤练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一种令人动容令人难以拒绝的天赋,他不必说什么来日厚报,也不必鼓噪唇舌——就这么被那双怀着忧心的眼睛看着,不硬下心肠是说不出来那个不字的。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风。
“成吧,我把城里的疫病收个尾。”封赤练盘算盘算,“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老板能分点人手去照顾鸦鸦吗?”
——能吗?
——恐怕需要谨慎挑选人手。
“哎?”
裴纪堂轻轻蹙了蹙眉,用指关节压着眉心,仿佛想从思绪里拽出一个话头来:“在疫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大致是秋末,淡河县城里曾经出过事。”
“曾经有人试图围困县衙,逼迫某交出县印。”
原以为门口乌泱乌泱里三层外三层的是防病,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防人,
封赤练一直以为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兵是为了控制疫病,她没料到这之后有隐藏的原因。裴纪堂与她并肩回去书房,大约说了一遍朝中裴家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四方藩王对峙的事情,然后把封赤练拉到舆图前。
“淡河县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卡在峋阳王和襄溪王的封地之间,诸王起兵,不仅与朝中作对,也各自攻伐。”
“在交界处的地方很容易被波及,所以城中的世家人心浮动。峋阳王封地多矿产,故而富足,兵甲齐备,投靠他或许算是明智的选择。襄溪王是淡河县名义上的长官,留在这里至少情形不会变得更坏……”
“但不论留下还是投靠,”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个姓裴的县令都很碍眼。”
所以会有人围困县衙,所以他不得不令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内乱——所以,他请她见面的命令会被歪曲成捉拿她。
裴纪堂手下的人并不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齐就有人想对“神医”的妹妹下手,离间他们两个的关系。
“实在是惭愧,”老守城官说,“但女郎是要向北边去吗?去多远?”
“老汉的小女儿,家在淡河县北的上庄村里,就是那个离这里大半日远的村子……她来信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
“乡中不比城里,南边这疫病从处暑后就开始,北边倒还好些。但就是这样,她说到秋收,乡里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汉子我实在是忧心她那一家几口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里有些丁零当啷的声音。
他又想叹气了,眼前的女郎看起来就与他女儿一般年纪,按道理托谁也不该托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过疫地去送钱物。
封赤练接过钱,没推让,只是点头。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话带过去。”
一路向北远离淡河县城,死气渐渐淡了下去,封赤练回头望向城墙,仍能看到黑蝇一样的阴翳在上面笼罩不休。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四周的天逐渐澄明,不像是靠近源头的样子?
就在此时,封赤练看到了一根线。
那就是一根线,好像有人用黑笔比着尺子在纸上打了一条杠。它极细,极不显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这条线一头拴风筝一样连着淡河城,另一头直直地向着北方延展过去。封赤练翻身上马,循着这条不寻常的线一路向北。
日头从她一侧移动到头顶,又向着另一侧坠落下去,到封赤练能模糊地看到远处的村庄时,她胯下那匹马突然开始狂躁。
它向外喷着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摆头试图从辔头中脱离出来。她不得不下马,以防它躁狂起来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这下马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某种异样。
会有人有跳进一池子乳胶的经历吗?反正赢赤练没有。可她现在感觉现在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半流质中。身边的空气厚重得让她步履维艰,无数死气从地下冒出,血丝一样游动,躲避她的身形。
她系好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条线从极细的一条膨胀开来,变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坠落在封赤练眼前的村庄,那里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伫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个阵法。”
封赤练停下脚步:“什么阵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只能检索到它是一个提取转化的阵法,至于提取的是何物,转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过设阵的主人修为并不如宿主,是以宿主虽并不知有阵法,仍旧感到它的存在。”
封赤练向着那座黑气缭绕的塔抬起头:“系统,如果有危险,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谨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这里没有人,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她一路上看到的村庄并无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气就越浓郁,封赤练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因为这气息而沸腾起来。
终于,她看清了它——
人,难以计数的人,被堆叠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样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布满紫色斑点的四肢从人堆中歪斜地伸出来,无数死气从他们脸上腐败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线。
第 47 章 白灾
以前他在一个不常说话的部门,是以虽然是中书令的儿子,但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现在这样站出来,大家才恍然大悟地发觉,这实在是个皎皎如玉的正人君子,这样的人得陛下几分爱怜也没什么不对。
自然很快有人跳出来骂他战争虚耗国力他是意图祸国,可杜玉颇只是淡然一笑,一个眼神也不给对方,他恭敬地站着,只是偶尔抬头看向高处的帝王,那眼神里满溢着臣子的忠贞,以及隐约的一些非常难以言说的感情。
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份感情,除了从笏板之后悄悄递过来视线的杜焕郎。封赤练:“唉,所以那天老板看到我不慌不忙,是因为早对可能遭遇刺杀有心理准备吗?”
裴纪堂:“也不是。”
裴纪堂:“我桌上有手弩,射程十步之内。”
封赤练:
封赤练:“……您下次不许再说自己是书生。”
封赤练分身乏术,手下人鱼龙混杂。思来想去,她一拍大腿,得嘞,明府您亲自看着她吧。
这话一说出来惊得还在想适合人选的裴纪堂哑了半晌,他仔细想想,还是点头了:“事权从急,不是不可……所以,鸦鸦她今年究竟年方几何?”
诶,说着看孩子呢这人怎么问起年龄来了?封赤练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被卡在了半道上。封鸦鸦几岁?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她捡来的,因为失忆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哪有亲姐不知道妹妹年龄的,封赤练默了一阵,照着她的脸编出个年龄来。
“十二。”她说。
裴纪堂微微颔首:“还好。某在书房内设屏风,请把她安置在屏风的另一侧吧。”
卡住的脑回路嘎嘣一声解锁,她意识到他在为难什么。
“我们终南以南的人不讲这些事,”封赤练很诚恳地摆摆手,“我都敢大半夜翻老板你书房的墙了,让你看着鸦鸦问题不大。”
裴纪堂没说话,裴纪堂委婉地用眼神打出一行“咱不提这茬行不行”。在诚恳和委婉的目光里两人相顾无言,她开始往回找补:“要不然老板咱俩拜个把子也行,你就当鸦鸦是你侄女了。”
“……”
“不行吗?”
“辈分错了。”
两个大人觉得挺行,一个孩子觉得不成。
封鸦鸦烧了一天多,嘴唇上烧起一层黄蜡似的皮。死气在她露出的手臂和颈上淤成一个一个紫色的斑块,封赤练伸手拽线头一样把它们拽出来,她的呼吸就稍微轻松一些。
她烧退下来时能清醒一会,烧上来就又蒙昧起来,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裴纪堂叫人设了榻在书房里,一道屏风刚好把屋子一分为二。封赤练用毯子裹起封鸦鸦想把她送去,小姑娘却在这时候清醒过来开始扑腾。
“不怕啊,不怕。阿姊在呢,你先去书房歇一阵子……县衙这些天不太平。”
她在毯子里簌簌地摇头,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从封赤练怀里挣脱出去。三挣扎两挣扎挣扎得又咳起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
等到被送到书房她又安静下来,不说话,不闹腾,只是用手遮着脸装睡——或许是折腾累了真睡了。封赤练匆匆去处理城里剩下的庶务,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扇屏风相对。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举而克,后面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伤亡。
封赤练从一边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脸,其实她脸上没有尘土,也没有血,纯粹只是为了让血热平息下来。
到战斗结束,系统的读数到六十五,随着对面撤退,它总结性发言:“今天您的杀生数量是六十五人,请做好近期突破准备。”
现在她知道战斗中的狂热感是哪里来的了,在她参与(或是领导?)的战役中,所有战死的人都被视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动手是把那个冲上城墙的敌军掀下去,但今天她涨了六十五个杀生数量。
封赤练下了城墙,找了块墙根坐下了。
夕阳落在她额头上,转瞬被谁遮住。
裴纪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犹疑地试图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姿势。
他没办法向她一样大喇喇地歪坐着,也不想站着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之前封赤练自己爬了起来。
“会有援军来吗?”她问。
她说的是第五浱,被说“包庇逆贼”的襄溪王,说好的包庇逆贼,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却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纪堂没有回答,封赤练不再追问。
“那个抓住的假和尚还活着吧?”她问,“别和之前那个一样自尽了事了。”
“活着,”裴答,“但没说出什么。”
日色渐渐昏暗,人声也随着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纪堂的手肘,神色轻快地开了个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县能扛过去的话,老板再给我涨工资啊。”
打个县城死上几百人是件丢人的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清楚。
于是第一天之后,城内外就再没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城内刚刚疫平,满打满算三百多士兵,不是个长期守城的数目。
城外两千多人,大冬天跑别人地盘上,也不是长期围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脸对脸,谁都是一脸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里都希望对方赶紧撑不住。
围了十天不到,外面开始朝里喊话。
一开始是类似于裴家奸佞我王仁德只擒贼首速开城门之类的套话,以裴纪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当于白喊。
后来外面也意识到这一点,喊话开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里有人禀报,说有处城墙塌了一小块。裴纪堂撂下筷子就带人到场查看情况。封赤练估计着他手下的人里还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问题不大,城墙不是真塌,只是上一次攻城时射了火箭上来引燃了一片地方,烧的时间长了些,砖头被烤酥,一热一冷有了裂纹崩落几块。
裴纪堂安排好人手修补,冷不防城墙下开始喊话。
“裴姓小儿听着,这沉州诸乡里皆知,你爷三十有余无儿无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这个孽种。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替别人养了十几载的野种!”
城墙上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裴纪堂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向下看。
“修补完了就罢了,不必惊慌。”他温声安抚身边的士兵,“只是被灼烧过的砖块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尽力扑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时,城墙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渐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纪堂说,“左不过污言秽语,不切实际,找些激怒人的说罢了。”
再将要下城墙时,外面响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儿听着。你们裴家世代无德,不得善终,你爷你娘合该早死,是遭天报应!”
“死也不得安宁,狗食虫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封赤练看到裴纪堂的睫毛轻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请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
然后,就在几秒内,他接过那弓箭步从女墙边折返,瞄也不瞄地对着远处开弓拉满。弓弦震动射出箭矢的声音如吹响银元,叫骂声在一声惊猝的“呃”声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边缘叫骂的那人被一箭钉在地上,周围人纷纷退后到盾兵之后。
裴纪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种目光里松开了弓,还给身边的兵士。
“多谢。”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修真者的直觉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那不仅来自于城下的死亡,也来自于裴纪堂本身。
封赤练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脸,裴纪堂面色如常地下了城墙,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封赤练的手腕。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喷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个年轻的县官颓然倒了下去。
燃起的香向上升起袅袅的烟气,屋里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抱歉。”裴纪堂突然开口,斟酌着词句。屏风那边没有回应,不知道封鸦鸦是睡是醒。他兀自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孩子道歉。
“本不该如此唐突地做这个决定,但实在是恐怕意外发生,不得已出此下策。”
“某父母早逝,无所拘束,人情世故上总是多有纰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初见之时未曾留意,冒犯到了你。让你厌恶,是某的过错。”
“若是有什么需要,唤某即可,某在屏风这头递过去,不会与你打照面……总之,养病要紧。”
那边有轻微的辗转声,一会又安静下来。裴纪堂说完后就低下头去开始翻看公文,半晌听到屏风对面有些喑哑的喃喃。
我不厌恶你。她说。
“但是,为什么啊,裴……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那声音很轻,梦呓一样,他抬头去听它就消失了。屏风那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睡了。
在那一炉香燃尽,裴纪堂起身清理余灰时,他又一次听到屏风那边的声音。这一次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大概在梦魇。
“阿父……”
“阿父,阿兄,不要丢下蔓娘。”
那种在秋狝时泛上心头的微妙不快现在又缠上了他的咽喉,勒得他有点呼吸困难。他不信兄长和圣人真的有些什么,再怎么说这也太不应该了,他可是他的兄长——!而且兄长是那样内敛温和的个性,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还会如此自然?
但就是不舒服,就是不对,杜焕郎也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那一日白雪赤灯的幻影像是一块冰,好像马上就要在他掌心里融化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朝,杜焕郎匆匆递了令牌进去求见陛下。自从上次之后,封赤练就给了他一张进出宫无问的手谕,他可以不等通传直接进去。只是这一刻陛下正在御书房中会见朝臣,纵使是他也得在外面等着。
天寒,十二月的风吹得耳边呜呜直响,杜焕郎不时用力捂住耳朵拍拍,他总觉得自己是被风吹得耳鸣了。不然为什么书房里总是传来隐约有些媚气的请求?好像有谁喘息地叫着陛下。
那个声音,好耳熟啊。
第 48 章 灯节
坐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封赤练睨着被照出异彩的夜幕,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想出去转转。连续几日的晴日把土晒干,马蹄踏上去浮起来一层红色的尘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着沉钝的光。
柯伏虎烦躁地踢蹬着马腹,却没能让那匹马打起精神来。
这匹九岁口龄黑马跟了他几年,个性温吞得像是匹骟马。此刻它微微垂下头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没打一个响鼻。
其实个性温吞不错,毕竟烈马增添主人的荣光,而驯顺的马保住主人的性命。
从百夫长到校尉他一直把它当做坐骑,直到最近,他突然觉得它不顺眼起来。
与北面作战时柯伏虎缴获了一匹好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盖在滚动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鲜红的丝绸。
会相马的人告诉他,这是天孤人那边的汗血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出来的品种。
他花大心思购置了一套马具,可还没来得及拾掇整齐骑上两天,就被他上司连马带马具都要了去。
啐。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偏将。
自己战场没上过几次,全凭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姓就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在心里暗啐,但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说些什么“良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马,进献给将军一等一的合适”这种话,把刚刚得来的马拱手让人。
柯伏虎是靠着在死人堆打滚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经和他同伙的大头兵里,他已经是顶幸运的佼佼者。
这份幸运让他有机会看到更多东西,也让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军营里这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不好好打点关系的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于当场给他脸色看,但背地里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会让他掉个半条命。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去,连带着看自己这匹原先的坐骑也不顺眼起来。
黑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即使知道马也不会生出人一样的怨恨,它只是衔着辔头,沉默地走着。
白日渐高了。
从出发到现在,这一支队伍走了八日。照舆图估算,淡河县城已近在眼前。
在遥远的,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平线上,似乎能隐约窥见它的影子。
淡河县城大疫的消息在出发前就已经传到了峋阳王的王陛之下,现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计出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郁着的气又膨胀了些。
打一座疫城实在是让人晦气的事情,城里不会有多少人,也不会有多少战利品。
当初收了马的偏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却清楚,带着这两千人长途跋涉地到这个地方来,得到的不过是淡河县城这颗没什么嚼头的瘪果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不用怎么费力去叩击它的城墙。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能登上城墙作战?五个?十个?他会像是车轮压过干骨头一样轧烂这低矮的土墙。
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来自“赤练先生”的力量。
为什么满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点血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昨天走路还打颤的人,喝了她的汤药就像正常人一样?
没准,赤练先生不是个寻常人。
谣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样迅速传开,这样带着微弱希冀的玄奥说法也像是灯火一样慢慢在人们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封赤练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赤练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封赤练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在那匹马上颠得睡了过去做了场梦。
城墙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了几个月。要不是两军一墙之隔,总觉得他们会抻脖子下来咬人。
不过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乱阵脚,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马上前。
“城上人听好!”城墙也就几米,他一开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阳王殿下麾下,东阳将军帐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军至此,讨裴氏逆贼,尔等开城者不杀,献贼首者有赏!”
寂静,嘲笑一样的寂静。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城墙前来,那张脸没有敷粉涂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柯伏虎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注视,不是轻蔑,不是傲慢——那只是纯粹的压迫感。
他的喉咙有些哽住。
封赤练闪了闪身,挤到刚刚那个回头看他的小兵身边。
“你听到他说他叫什么?”她问。
“什么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么样?”“还成。”
她俯身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年轻人的肩膀颤抖起来,他飞快地拽了拽身边人,附耳把这句话传递下去。
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封赤练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封赤练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最先一批恢复健康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每个人脸上都有点隐秘的兴奋。
这表情放在一座被围困的小县城的守军们脸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但他们有底气。
有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用余光向后瞟,裴纪堂就站在他们身后压阵。
这年轻的县令八风不动,脸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龄,天光云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远方的烟尘也倒映在那双眼睛里。
碎石不惊寒潭。
站在裴纪堂旁边的封赤练瞥见这目光,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对着这个回头的年轻人摆了一下,后者立刻挺直腰背回过头去。
曾经还是绛山神的时候,她经常用化身在山内山外游荡,或是行走在村镇间,或是混入绛山民的祭典中。鹰十七曾经是司言祭司的儿子,就是因为在祭典的火堆边无意间与绛山君对上了视线,从此直接坠入神的怀抱万劫不复。
她不是故意的,不过她不在乎谁来飞蛾扑火。不论部民还是中原人,不论高贵还是低贱,如果爱她到心甘情愿毁灭,那就毁灭。
年关三日没有宵禁,宫宴第二天夜里就是灯节。封赤练离开时没有知会任何人——她不需要护驾这种东西。
站在宫门前,封赤练习惯性地打了个榧子,韩卢很自然地从她视线之外的某个地方出现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有点迷惑,是不是在不经意之间把这条狼青变成了神使,不然他何以恰到好处地隐藏和出现?
狼青迷茫地歪头,被自家主人彻底弄傻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担心这件事,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在陛下要出行的时候开小差。
他还傻着,封赤练却已经离开原地。在她踏入人群的那一刻,所有人好像都忽略了她的存在,那张脸变得模糊,身形好像无数摇曳着的艳丽纸灯映照出的影子。两边的商贩叫卖着,却谁也没想起来向她招徕生意。
她就这样无声而快速地向前走去,走向一个她很感兴趣的背影。满地鲜艳的灯光镀在那人后背上,好像桃花落了一只白鹤满背。
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第 49 章 对峙
“那里有放灯的地方,且待我去拿两盏灯回来。”
聂云间还被这个称呼纠缠着,一抬眼看到自家小圣人已经跑出去十数步。他立刻跟上去,冷不防忽然有人从缭乱的灯影中走来,手执一盏琉璃花灯走向封赤练。
青年披着一件暗蓝的大氅,里面的衣衫是很浅的云青色,手中琉璃花灯照在面上衣上,像是有一层浅金色的海浪在翻腾。杜玉颇微微抬眼,很诧异地望上封赤练的脸颊,随即微笑起来。
“呀,”他说,“何以良夜逢贵人呢。”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绪的振奋,有某难以遏制的狂热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胀。
她的双眼似乎脱离身体而升入高空,城墙上下的士兵们抬起头,像是看到雨云的蚂蚁一样仰望她。
他们是凡人,是随时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筑基的修士,是对于这个凡人世界来说神一样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吗?
人从不会在行走时低头看看蚂蚁怎样,如果她想,她现在就可以……
守在垛墙边的士兵掀翻爬上墙来的敌人,分神间瞥见身后的影子。
剧烈运动带来的氧气消耗让他眼前发黑,连带着看到的事物都带上重影。
他看见原本应该离他有一段距离的赤练先生就在他身后,某种不祥的,如同线虫一样的青灰色痕迹正从她的脖颈向颧骨爬动。
手心的温热一触即离,封赤练眸光猛地一沉,四周空气瞬间冰冷,甚至带上了刺骨寒意。
好,好得很,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上赶着受刑罚,既然这是他想要的,她成全他!
封赤练坐在太师椅上,含怒闭上了眼。两人一坐一跪,新一轮的折磨已然来临。
这一次她并没有封住少年哑穴,在铁链剧烈撞击的哗啦声中,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嘶鸣和呻/吟。
或高或低,或长或短,却没有丝毫间断,心脏像被猛地揪紧,她知道,少年这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或者理智去克制自己了。
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双目紧闭双眉却越蹙越深,这一次,她丝毫没有以往审问犯人那种畅快,反而心中一股气越憋越怒。
他这是在和她赌气!
看究竟是她先心软,还是他先坚持不住。
当年那个练功不利被爹娘说上一句都会跑到河边哭的小土豆,竟会变得像现在这般善于忍耐,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看到的道道伤痕,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凡尝过蛊虫滋味的人,无一例外最后都会痛哭求饶,能自己主动第二次服下蛊虫的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个。
封赤练心底竟莫名地升出一股诡异的自豪,这是她的土豆,是她一手养大的土豆,她恨他欺她瞒她,却也欣慰于他不仅活着,还变得这般出色。
直到耳边少年的喘息和呻/吟越来越弱——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的一幕让她所有冷漠暴戾尽皆一滞。
少年头颅高高扬着,青筋爆起,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身侧,修长的身躯因为疼痛而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弓,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命运束缚的蝉茧。
聂云间已然痛的瞳孔涣散,无数细长的丝线同时刺入他的皮肤、肌肉、筋脉,一下一下地割肉、切肤,早已被冷汗浸湿的身躯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脉都在疼痛,他像是笼罩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寻不到丝毫光亮。
“郁小六!”封赤练猛地一声厉喝,在空旷的寒狱中隐隐有回声传来——
郁小六郁小六……
仿若跨越了时间,直击人内心最深处。
“阿姐……”聂云间艰难地抬起头,恍惚呢喃。
封赤练直直盯着少年颤着水气的目光,厉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瞒着我,不敢告诉我?”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吐露,更不敢倾诉人前?”
“你到底藏着什么事情,宁愿受此钻心之痛也要隐瞒!”
封赤练连声质问,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冷过一声。
聂云间仰着头痛苦地呻/吟喘息,高吊着的小臂上浮起暗红色脉络,皮下似有活物在蜿蜒爬行,剧痛之下脑袋一片混沌。
他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阿姐,不敢告诉她,他到底有什么心事一直藏在心底,不敢对人言,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宁愿痛苦至此也要藏在心中?
他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过往,不敢告诉阿姐他的身份,而他最不敢告诉阿姐的,是他的心思,他的心思……他深深藏于心底,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思……
在寒铁链的铮鸣声中,在少年痛苦的嘶鸣声中,破碎的字句混着血沫,如同月下雾影般,在寒狱中低低响起。
“我喜欢阿姐……”
少年的嗓音低到几不可闻,甚至没有水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却恍若在她耳畔轰然炸开,封赤练蹭的站起身来,红色裙裾如暗夜红梅般盛开,“你说什么!”
聂云间仿佛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周遭一片安静,直到封赤练一声厉喝,于浓稠的黑暗中撩动心弦——
他,刚刚说了什么……
封赤练双眸清湛,在阴暗的寒狱中宛如璀璨明珠,在剧烈的疼痛面前,没有人有多余的意志和理智可以用来编造谎言。
可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只把他当弟弟,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种心思?
封赤练蓦地俯身,她撩开粘在少年脸颊的凌乱乌发,露出那张如月下古竹般清冷的脸庞,素来沉静的目光此刻颤抖而又迷离,淡薄的嘴唇已被咬的斑斑血色,让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暴戾,想要将那血迹一一舔净。
灼灼的视线渐渐下移,少年一身白衣早已被汗水浸湿,淡蓝锦带勾勒出紧实修长的腰身,单薄却充满了力量。
封赤练幽暗的目光倏地燃起危险的光芒,她把他当弟弟又如何,她自己的弟弟,她想怎样便怎样。
她一把攫住少年下颌,逼迫他直视她的目光,嗓音低软而又魅惑,“你说你喜欢我,是想和我在一起,还是把我当姐姐?”
“呃——啊!”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此时哪怕是一阵风吹在他身上,都仿佛刀割般疼痛,更不用说被手这般紧紧攫住下颌。
聂云间挣扎着睁开眼,眼前女子红色的身影,仿佛将世间光彩揽于一身,如艳艳红梅耀眼不可方物,和他记忆中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渐渐合二为一,滚烫的眼泪瞬间无声地溢出——
他竟然会喜欢上自己的阿姐,他竟然对阿姐抱着这种心思,他怎么可以如此卑劣,如此无耻,他怎么可以……
好痛,好痛……心脏像是有上万只蚂蚁同时噬咬,四肢都已痛到不似自己的。
封赤练皱起双眉,手下的肌肤瞬间烫到她无法触摸,“千丝”和“千日锤”不同,“千丝”不需解蛊,随着时间推移蛊虫的影响只会越来越轻,算算时辰此时蛊虫已然快要死去,这人怎么还会痛成这副模样。
甚至看上去比一开始还要惨烈。
封赤练目光瞥到一旁空着的锦盒,她想到什么心中倏地一紧,难道是连用两蛊所致?从来没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接连被种下两种蛊虫,更没有人知道这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千丝”和“绝情蛊”两蛊叠加,滔天疼痛齐齐冲来,聂云间本就涣散的神志终是所剩无几,体内澎湃的真气瞬间失去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在体内快速乱窜——
“咔嚓!”
用昆仑山最上乘寒铁制成的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金甲卫长戢同时举起,封赤练眼眸更是顿时一凝,这人剧痛之下竟能挣脱束缚,当真是出人意料,他若发起疯来,在场的恐怕只有她亲自出手才能制服。
少年骤然挣脱锁链,竟踉跄地朝她走近一步,迷离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颤抖的红。
“嘣!”的一声巨响,这人竟是再次将手腕和脚踝处仍留着的锁拷齐齐崩裂,整个人已然处于失控边缘。
“保护尊主!”阿迦作为金甲卫统领,登时大喊一声,冲到封赤练身旁。
“啊——”
少年站在原地,蓦然一声长啸,浩瀚内力震的后壁山石簌簌而落,封赤练浑身真气瞬间凝聚,却见少年艰难地抬起手,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凝重目光中,竟是一掌向自己胸口拍去!
“唔——”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白色的清峻身影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前倒去。
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金甲卫都猛地握紧手中长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封赤练却突然动了。
动作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时,少年已经静静躺在她怀中,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俊美脸庞苍白到近乎透明,垂着的手腕处更是一圈刺目血红深可见骨,揭示着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酷刑。
她三指搭在少年腕间凝神把脉,过了片刻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下去。这人疯魔之下内力浑然不受控制,这一掌下去内伤极重,若换了旁人早已回天乏术,好在少年身子强健,而她刚好内力精深。
阿迦脸色阴沉地看向封赤练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年,对着封赤练双手行礼:“尊主,此人拒绝招供又擅自挣脱锁链,可要属下现在杀了他?”
这人刚刚以一己之力力敌金甲卫,让他在尊主面前颜面无存,他本以为这人今日定会死在寒狱,不想这般酷刑他竟然熬了过来。
若仅是如此他也就罢了,可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尊主待此人明显和旁人不同。
从来不让男子近身的尊主,从来待人冷漠的尊主,竟会接住这一身是血的少年,将他抱在怀中。
阿迦躬着的身躯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封赤练并没有理会更没有回答,她将怀中少年轻轻放在地上,双手运功抵住他后背,精深的霜天功内力瞬间涌入——直到少年脸色渐渐有了一丝红润,才缓缓撤掌。
她再次把了下脉,确认少年无性命之忧后,终于愉快地扬了扬唇。
女子笑容明艳而又张扬,带着让人怦然心动的练媚热烈,她指着怀中少年,嗓音轻柔魅惑:“把他洗干净,送到我寝殿。”
即使是城中疫死两日的尸体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面容。
在被那蠕动痕迹挂满的面孔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饥饿地盯着他。
他惊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墙,眼前这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正缓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闪发光的锐器……
封赤练旋身把他身后刚刚翻过垛墙的敌人掀了下去,士兵剧烈震颤着回过神来,眼前的女人面容严肃,脸色正常,正恼火地盯着自己。
“愣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来不及道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封赤练已经不站在原地。
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第一次攻城没能冲破城门,对方就不得不把强攻换作围城。
聂云间没有停下脚步,他过去,站定,杜玉颇含笑凝视封赤练的眼神没分给他半分。不知过了几息,他才恍然大悟地看向聂云间。
“哎,左相也在啊。”
线条精致的嘴唇仍旧轻勾着,可那双被灯火照亮的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第 50 章 修罗场
可现在他不干净,他全身上下都是不干净的痕迹。那只妖孽盘在他的榻上,把他白色的羽毛染得一塌糊涂。
杜玉颇等了一会,没见他还口,那股恶意的喜悦稍微弱了些。他困惑地看着聂云间别过头似乎在压抑情绪,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月亮稍微向天中靠了靠,不偏不倚落入两人之间,一缕素白的流光落在聂云间领口上,堪堪照亮领下三寸皮肉。
好像一道雷落了下来,砸在杜玉颇后脑勺上。
那是什么?那一枚还未褪去的红痕好似雪上落梅一样醒目,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什么东西。杜玉颇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啊,聂云间,你……”
你在这里勾引着圣人还不知和谁纠缠不清,你这披着一副洁净皮囊的……
“陛……彤娘?彤娘你在何处?”正是三月好时节,中州花团锦簇,和风醺柳。
流云宗正位于中州西南,此时午时刚过,黑檀木制成的议事堂大门也被春风镀上一层淡黄暖意。
“那大魔头封赤练竟真的传信江湖,广招美貌男子充入后宫?”一位发须皆白的瘦削老者皱眉问道。
老者坐在黄花梨木制成的圈椅上,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稍显年轻的中年男子,闻言颔首道:“正是,于家唐家,还有鉴心派、七剑堂、无影门、千机宗,几乎所有数得上号的江湖门派都已派弟子前往,希望能借机杀了这个魔头。”
而在两人对面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四人均着的一身蓝色对襟长袍,正是流云宗的四名长老,鹤明、鹤语、鹤眠、鹤轩。
堂中四张椅子两两相对,正中间的墙壁上高高悬挂着一个乌木烫金的牌匾,上书“重明流云”四个大字,哪怕远远观之也是一股古朴厚重之意扑面而来,牌匾下摆着一张太师椅,正是属于流云宗掌门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那昆仑山天阙峰地势极其险峻,寻常人根本进不去,这次是潜入天阙峰的绝佳机会。”
“不行,我们若是轻举妄动,恐会正中敌人奸计。”
见两人争论不休,鹤语长老有些急躁,“若当真是被其他门派抢先杀死了魔头,我流云宗作为正义盟之首的面子往哪里搁?”
封辰钰穿着一身蓝色弟子服默默地站在鹤明长老身后,堂内争论热切,她却只一个劲地瞟向那空置的太师椅旁,那里摆着一个木制的轮椅,上面坐着的中年男子神情阴沉狠戾,让人一看便心升抵触和恐惧,封辰钰娇俏的脸庞却是浮现一抹羞赧和期待。
蓬山师叔答应过她,待这次淮师兄回来就让他们订亲。
“哗——”
议事堂木制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外间明亮春光瞬间倾泻而入,打断了众人的争论。
众人转头看去,一名身着蓝色广袖长衫的年轻男子逆着光站在门口。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看那高束的发冠和颀长如竹的身形,封辰钰也一眼认了出来,顿时喜道:“是淮师兄回来了!”
聂云间沉步而入,少年穿的一身烟蓝色掌门服,腰间束以月白色锦带,衣摆和领口都绣着白色的流云纹,衬得整个人清冷如玉,仿佛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神情如出一辙地变得恭谨而又敬畏,齐声向来人行礼:“掌门。”
聂云间十六岁那年成为流云剑的主人,也就成为了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只是在流云宗内部众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为掌门。
聂云间从众人面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一股劲风激荡,温和却又不容拒绝地托举着众人直起身子。
封辰钰也被这股劲风托举着直起身子,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少年,面容清疏如水中冷月,明明穿的是和几位长老相似的宗门制袍,就是好看的让人移不开眼。
江湖中人都是慕强的,她也不例外,可是明明蓬山师叔有意撮合,师兄待她却一直和待旁人无异,冷淡疏离。
聂云间并没有在太师椅上坐下,而是走到一旁目光阴沉中年男子身前,恭敬地双手交叠行礼:“师父,弟子回来了。”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脸色却依旧阴沉。
可其他人脸上的激动已然按耐不住,毕竟聂云间此行的壮举早已以燎原之势一夜之间传遍江湖,鹤明长老更是激动到苍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恭喜掌门以一敌五,大败魔教五护法!”
其余人也激动地连声附和:“恭喜掌门,大扬我流云宗威势!”
蓝衣少年单手负后立于“重明流云”牌匾之下,脊背挺拔如松如竹。
那叫蓬山的中年男子却突然冷哼一声,“清淮,那女魔头封赤练要在全武林寻找美貌少年充入后宫的消息,你可听说了?”
聂云间微微颔首,“有所耳闻。”
“你去昆仑山走一趟,务必取得那女魔头的性命。”蓬山淡淡说道,语气平常地就像在说让聂云间去屋外走一趟,拔一根草回来。
堂内却瞬间炸开了锅。
鹤明长老猛地一拂衣袖,怒道:“休得胡言!这种事怎么能让掌门亲自去?”
其余长老几乎是同时对蓬山怒目而视,“蓬山,即使你是掌门的师父,也不能替掌门做主。”
“掌门不仅是掌门,还是这一任的正义盟盟主,怎么能以身犯险,送上门去?”
“蓬山,我知道你恨极了魔教,却也不能这般荒唐。”
聂云间微微一怔,很快意识到蓬山不似在开玩笑,他躬下身,沉声应道:“是,弟子遵命。”
几乎是在聂云间应声的同时,几位长老反对的话齐齐僵在了嘴边,聂云间年纪虽轻,可这几年下来威势渐深,哪怕不说话时也自有股不怒而威,众人早已习惯听命于他。
“清淮,送我回屋。”蓬山冷冷开口,“有劳鹤明长老一路,清淮此去诸多事宜还需宗内配合。”
由于蓬山喜静,他的正气轩在整个流云宗来说都算得上偏远。
进屋后,聂云间将蓬山抱到床上,自己则是坐在床边,两只手掌熟练地按在蓬山双腿的三里穴上,雄浑的内力犹如浩瀚江海倾泻而入,一点一点梳通蓬山双腿堵塞的经脉。
平日每个月聂云间都要替蓬山这么疏通一次,这次也是由于他外出耽误了,今日才补上。
重明功煦暖的内力让蓬山舒服地长喟一声,也不知这般运行了多少周天,蓬山终于示意聂云间可以停下。
此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饶是以聂云间内力之深脸色都有些发白,聂云间却聂不上调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锦布,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中,“师父,弟子终于替您寻来了这株龙血草,这次定能治好您的腿疾。”
蓬山打开锦帛,露出里面被精心包着的一株红色药草,嗓音却越发冷酷,“你的重明功已然突破第九层,这次遇上魔教五护法明明能全歼贼子,为何那青鸾使却能活着逃离?”
鹤明在一旁看着,心中陡生不忿。
这龙血草生长在极寒之地,极难取得,更何况此次还遇上魔教五护法同来争抢,掌门以一敌五,凶险万分,蓬山没有丝毫关心,更没有任何称赞,反而诘责掌门为何放过青鸾使?
见蓬山提到此事,聂云间清冷的脸庞倏地一颤,起身在床头低首跪了下去。
当日那青鸾使中剑后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目光凄婉而又哀绝,像极了十二年前阿姐倒在血泊中的模样,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为师说过,切不可对魔教中人心存怜惜,更不可有半分心慈手软,否则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聂云间脸色顿时一白,双手交叠,恭声道:“弟子知错,请师父责罚。”
“为师不知你究竟为何会放过魔教之人,但你马上要启程去西州,此事暂且按下,只是此次是击杀那魔头的最佳机会,这次切不可再心慈手软!”
他思来想去,那女魔头武功高计谋深,想要一击制胜,恐怕整个武林只有聂云间能做到。
鹤明笑着缓和气氛:“蓬山师弟你放心,此次掌门亲至定是手到擒来。”
蓬山垂眸看向聂云间腰间佩着的淡蓝剑鞘,“流云剑是盟主象征,此次前去魔教自是无法携带,你就用那木箫做兵器。”
“是。”
蓬山审视的目光继续在聂云间身上扫视着,突然间狠狠皱起了眉。眼前少年长眉入鬓,眼眸深邃,像极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郁澜风。
郁澜风生性放荡不羁,不管看谁脸上总是挂着潇洒笑意,他平日在魔教为非作歹也就罢了,可不知何时竟然骗走了他最爱的师妹,若不是郁澜风,他视若珍宝的师妹又怎么会误入歧途,最后惨死异乡。
他有意把聂云间养的冷心冷情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可随着聂云间年岁渐长,样貌却越来越像他那个魔教妖人的爹。
“啪!”
一阵强劲的掌风骤起,竟是蓬山狠狠一掌扇在了聂云间脸上。
聂云间脸被打的偏了过去,一丝鲜血从唇边淌下,少年却没来得及擦拭只是神情更加恭谨黯然。
蓬山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却没有丝毫歉意,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少年,突然一把凑近摘下聂云间脑后束发的紫木冠,乌黑长发瞬间如瀑般倾泻而下。
少年脑后只剩下一个松垮的发髻,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俊美的脸侧,少了几分清冷,添了几分柔和,看着眼前终于有几分师妹模样的少年,蓬山心中愤怒稍稍抚平,冷道:“你就这样去昆仑山吧。”
“是。”
蓬山神情却依旧没有丝毫缓和,“墙边的亮格柜第一格里有一个锦盒,你拿来给我。”
聂云间起身照做,将锦盒恭敬地递到蓬山手上,蓬山摩挲着锦盒上繁杂的纹路,目光晦暗不明,“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魔教妖人最擅长蛊惑人心,你把这药丸服下,可助你抵抗诱惑。”
蓬山取出锦盒中的药丸送到聂云间身前,声音冷彻:“希望你不要像你娘一样,被魔教妖人迷惑,万劫不复。”
聂云间垂眸看向眼前浑圆的红色药丸,默默拿起、咽下。
看到聂云间喉头上下滚动,蓬山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清淮,你发誓,此次定要取那魔头的项上人头,若失败,便不要再叫我师父,也不要再来见我。”
“师父!”聂云间仓皇抬头。
“师弟,你又何必如此。”一旁的鹤鸣长老叹息一声,“你明知掌门有多敬重你这位师父。”
若不是看在聂云间的面子上,蓬山一介废人连议事堂的门都进不了。
“弟子聂云间在此立誓,此次前去定会取回魔头性命,若违誓言,”聂云间看了眼一脸冷酷的蓬山,颤声道:“若违誓言,便让师父此生再也不认我这个弟子。”
风乍起,吹的窗棂纸扑扑作响,低沉的誓言轻易便消散于和煦的春风中,可人心易碎,终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知何时,那个少女的影子已经悄然不见,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杜玉颇也猛然回神,急忙在周围找起人来,走之前未望回头瞪了聂云间一眼:“彤娘?她许你这么叫的?”
聂云间抚平衣袖,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肘击在杜玉颇肋骨上,把他掀在一边。
“尔脑有疾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