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堂私底下问过她加的是什么药,“板蓝根,”封赤练说,“横竖吃不死人。”
“你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神医人设。”系统暗暗地吐槽。
什么神医,神什么医,她不是兼职百科全书和容嬷嬷的赤练先生么?
太阳好,府里的下人们都猫在暖处晒太阳,有带了博戏玩意的也悄悄摸摸地赌两把。
裴明府不爱见这东西,但也不管下人玩,如今他病着,更没有那么多禁忌。
炉灶上还煨着给明府的药,但没有关系,方才刚刚有人去看过了火,药还要再煨一刻才好。
只要他们不出了差错,也不用那么死心眼地非得守着这一炉子药不可。
毕竟,赤练先生不也躲了懒,没在伙房么?
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光之下,在不时轻轻吹起的,并不砭骨的微风之中,有人悄而无声地来了。
来人身上一件半旧的袄,里面的填充大概很久没有清理更换,有些结块了。
他怀里抱着一捆柴草,走路趔趔趄趄,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地喃喃咒骂着没人愿意搭一把手。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抬起头——也只是抬了抬头而已。确实有人心善地想丢下手里的骰子去帮帮忙,但立刻就被同伴拉住了。
“别去,岂是只有一捆呢。你上去帮忙了,他就把活计全丢给你了。横竖领不了赏,坐着,坐着。”
于是他们又猫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穿着半旧袄,把脸埋在柴草中喃喃咒骂的仆役究竟是什么人。
转过一个转角的瞬间,他利落地放下了那捆柴草,卷起外袄塞进里面,身形立刻改变了。
他从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变成了另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任谁看过幞头下的那张脸也不会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他飞快地穿过庭院,手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数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又忙碌,不想让人搭话的样子。当来到伙房前时,他停下脚步,用肩膀推门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灶上药还沸着,满屋的药气。那貌不出众的仆役凑到灶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
他的主家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西南边的那位王爷确定了动向开始,县衙里留的人就开始暗暗向那县令的饮食中下附子。
附子有毒,可杀人,但若是只是一点一点地放,人呈现出来的症状就是疲惫气短,四肢麻木,心悸多汗,仿佛是操劳过度的症状。
他们不需要一个暴毙的裴纪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着,却奄奄一息的裴纪堂,能够在第五特兵临城下的时候顺畅地把官印和首级一起交出去。
但算得不太对,裴纪堂病了,病早了,他在第五特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躺下了,而他躺下的地方站着一位神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严防县令的伙食,记录每一个仆役的行踪,情况棘手到主家让他来了。
没人知道这位神医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说不定她能在这短短几天时日里让裴纪堂重新站起来?
不行,不能有这种事。裴纪堂需要饮下一剂更重的汤药,让他躺到结束。
那仆役把药粉抖进了药汤里,他回头看一眼门,并没有人在。
好了,现在他该离开了,去找他的主家复命,然后离开这即将成为焦土的地方。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鹞子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踹倒,踩住手腕和后颈,脸朝地磕在地砖上。而那个踩住他的人甚至没有趔趄一下,女性有些低而冷的声音从后脑上升起来了。
“好了,来,说吧,谁指使你的。”
一个好消息,下毒的人抓到了,封赤练的判断是对的。
一个坏消息,下毒的人死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死士”的概念只来自于小说和电视剧,千金豢养的悍不畏死的武林高手们。
但她没料到,没料到现在被她踩在脚下的这个和她看起来一样路人甲的人,也是个死士。
他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终于看清楚了是谁踩住自己。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恐怖,或是更多的情感。他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了一口有些干噎的饼子。
封赤练没防备他要寻死,立刻伸手去掰他的嘴巴。
古代没有那么强效的毒药,就算他吞了一口砒//霜下去现在立刻抢救也还有得治。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了。
一根锋利的铁片从他喉咙里穿了出来,新鲜的,锋利的,闪着寒光沾着血的铁片,他刚刚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这个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借着她压住它的力度让它从喉咙里穿了出来。
血顺着皮肉翕张的裂隙里向外冒,从他的嘴巴,他的咽喉里涌出来,淤积起暗红的一滩。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死亡来临时的扭曲和抽搐,血泡的杂响呼噜呼噜。
那个无名的死士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裴贼必死矣。他说。
“老板,我有个事跟你说。”封赤练问。
“那个,您没干什么欺男霸女抢占民田为官不仁……的事情吧?”
裴纪堂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便宜了地。
“要裴某立誓么?”他擦擦嘴,把表情调整到正色,指天开口,“若淡河县令裴纪堂有何为官不正之举,令我曝……”
“不是!”封赤练立刻打断了他,“就,如果您是个反派角色您跟我说一声,我及时调整我的定位。”
“?”
都是贫嘴。
他裴纪堂当然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为官不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来送鸡的百姓大大咧咧把杆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他也毫无偶像包袱地拎着鸡在门口等人。
但这侧面证明了裴家——至少有一部分裴家人,是真没干人事,以至于仇恨的地图炮打到了他这个在偏远小乡村兢兢业业的老好人身上。
“人死了,我是医生不是巫傩,没办法一个大招魂术把他拉起来严刑拷打,”封赤练抻头看了一眼裴纪堂的茶杯,发现里面还是研茶之后悻悻缩回脖子。
“所以,老板,你觉得他来杀你是只因为裴家私仇的可能——”
“不大。”裴纪堂答,“不然第一次下药府中就应该挂白了。”
说得对。
那位下毒的死士固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但更多的一定是他背后势力指使。
他们要裴纪堂死,却不要立刻死,这其中一定有谋划。
“老板,”封赤练恳切地说,“剩下的,您找您手下可信的捕快查吧——”
“——我是真不无偿加班了。”
查么?
有点困难
不是没有可信的人,也不是他裴纪堂才疏智浅无能为力。是滚滚烟尘,自西而至了。
在封鸦鸦已经基本痊愈,裴纪堂也对外声称大好的十一月十六日,峋阳王第五特的士兵,终于如滚滚铁流般淌向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强迫所有人的精力从追查转到准备迎战上来。
打个县城肯定不用王驾亲至,传来的消息是来的大概有两千兵卒,由第五特帐下一校尉领。
两千人是什么概念?一所高中,从教工到学生全到操场集合,这么一操场差不多就是两千人。
说多不多,谁家乡没有几所中学呢?说少不少,在冷兵器时代,两千经过训练,佩戴武器的士兵足够覆灭一座小城。
淡河县在大疫过后第一次忙碌起来。城中征调人手修补城墙,清点物资,埋放听瓮,设立木栅。裴纪堂几乎一整日都在外面,连撞上几个晴天,封赤练看他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系。
这些事情封赤练不插手,一则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二则她也确实管不了这些事情。
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A,但不包括守城。
她做不了一支箭矢,埋不好一个听瓮,在古代战争前,她是无贬义的白痴。
杀生道这个身份也无法给她提供加成,道在杀,不在守,她能杀光两千人,但不能在两千人手下守一座县城。
“那宿主就替这里的人杀光来者吧。”系统说。
“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宿主在跟着他们一起浪费时间。如果给他们些枪支,他们就完全不用修葺城墙,而宿主是比枪支更有效率的武器。”
“你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你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他制造疫病,他堆了一堆尸体,他打算把淡河县城也变成那副样子……如果军队打开了城门,这里照样会变成那副样子,宿主明白吗?”
“所以,去杀了所有人吧,试试你自己的力量,两千人而已。”
它的声音几乎不像是系统了,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磁性,有不太掩饰的诱导性。
“宿主是为了保护这里,这是正义的。”
第 37 章 夜入闱
城墙上的士兵怀疑自己眼花。
他向着火势渐熄的东城区望过去,火光在他虹膜上残留下一片白色的斑点。
而当他回过头来时,封赤练就站在他旁边。没有人为她放下梯子,没有人听到她在城下呼喊,她就这么上来了,像一只鸦停上城墙。
“出什么事了?”封赤练哑声哑气地问,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
“城东走水了,”那驻城士兵还没从身后突然冒出个活人的惊悚里回过神来。
他手按着武器忘了松开,口中讷讷,“城防官要……要我们守好此地。”
他用力眨眨眼,终于想起松开武器:“呃,赤练先生,您是怎么……怎么……?”
没有回答,夜风吹去了血腥味,她已经不在城墙上。
冯家人无功而返,他们派出去追那小女孩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官印和私印也不知去向。
但现在他们等不了了,城东火势在逐渐熄灭,如果再拖下去,那些被调虎离山的差官就要回来了。
之前的叫喊和冲突声已经惊醒了不少睡梦中的县民,有人悄悄打开门向外窥视。
冯府的家丁把火把聚拢起来,围出一个光亮的圈子,冯穆站在这个圈子里,光把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照亮。
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癔症样的兴奋,那近似于赌徒把最后筹码推上前去,盯着骰盅摇晃的神情。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族,没有父亲,最后一搏的力量已经被用在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退路。
“淡河县城的父老们,请听我一言!”他朗声开腔。
“我是冯氏长子穆,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诸父老皆知我冯家世代居于淡河,教子以为人谦谨,尊师而睦邻,恭上而友贤。百年来我冯家为淡河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
“而就在日前!淡河县令强诬冯家窝藏逃犯,竟不由分说将我冯家上下一概收系,若非忠仆保护,我恐怕没有机会在此陈冤。”
“如今大军压境,将引水灌城,而县令早已携印逃走,不知去向。他裴纪堂自称淡河县城父母官,岂有危难当头父母弃子女而去之道理?县令已逃,而父老不得逃,冯家在此地百年,我亦不欲逃。”
“而今之计,惟有开城以避水灾之祸。冯穆在此,请各位父老相助!”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意味。
有些人打开了房门沉默地注视他,一些人隔着窗,隔着墙还在犹豫。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响起来。
“赤练先生呢?”
赤练先生呢?治好了淡河疫病的赤练先生呢?那个仿佛天人一样的赤练先生呢?
冯穆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土噎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封!寒!山!怎么每一次都是这个妖妇出来搅局,附子的事情是她,收买人心的是她,现在她不在这里,这群人还在心心念念她!
“她逃了。”他干脆地说,“早在白日里就不知去向。”
夜风烈起来,有血腥味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当冯穆声音落下去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巷口一声清晰的国骂。
“x,当面造谣,第一次见。”
或许她应该有个更好,更威风凛凛的登场方式。但封赤练做不到。
她一手架着裴纪堂,一手拖着封鸦鸦,以一种近乎于两人三足的方式从暗中走出来。
裴纪堂还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咳嗽,封鸦鸦惨白着脸颊,黑发被泪水粘在两颊,俩人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不可谓不滑稽。
封鸦鸦松开了她的手,举起手里的包袱,火光照亮她戴在手上那枚黄铜戒指:“淡河县城官印私印皆在此处!裴明府没有逃走!”
裴纪堂这随着这一声喊勉强直起身,本官在此。他低的,虚弱却坚决的声音响起来。风将焰光吹向他们。
封赤练从城墙上下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府衙,没找到封鸦鸦,只找到裴纪堂。
她拽着裴纪堂翻出来,绕了大半个城,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怀抱官印的鸦鸦。
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她拖着这俩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冯穆的演讲现场。
火把开始熄灭了,冯家长子的脸也有些不清,他抬高声音,近乎是嘶吼一样说:“没逃走又怎样!官印在又怎样!淡河涨水,我们迟早要死在这里!”
“……”
封赤练松开了手,把手里布包的东西丢在地上踢向他。
“外面很快就会退兵了。”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杀了他们的校尉,这是头颅。”
封鸦鸦和裴纪堂同时看向她,巷中传来到抽冷气的声音,和因为惊讶而失声的喊叫,远处灯火近了,扑灭城东火的差官正如鱼如龙地涌来。
“宿主,”而系统突然开口,“抬头,看一眼天。”
原本应该微明的天空仍旧被混沌的暗色所笼罩,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那涌动的混沌似乎正在凝结成一个漩涡,向着封赤练所在的地方移动。
“天劫要来了。”
下一秒她飞身窜了出去——几乎是飞。而那团漩涡云气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移动一样紧紧跟上。
封赤练避开涌来的差官,翻过坊墙,向着刚刚她进城的方向跑过去。
头顶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闪电将团卷在一起的云层照亮。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又打了个哈欠,算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班。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封赤练,她没和他说话,身形轻巧地翻过女墙跑向垛墙。
“赤练先生,你?”
然后他看到她越过垛墙,直直地跳了下去。
第一道雷从空中劈下。
封赤练跳是硬跳的,着陆也是硬着陆的。
被雷劈不像是触电,像是被人照后脑勺拍了一板砖。
封赤练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在土里。她想爬起来,第二道雷又打下来,强迫她安静地蜷起身忍着。
糟透了。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被有节律地殴打,精神和生理都是。
每一次坠下来的雷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她的骨头,那上面大概已经布满裂隙,在一个呼吸之间就会断裂。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雷,还要持续多久结束,只是在眼前又一次被电光照亮的时候会模糊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还没完。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辈子,鬼知道多久。
封赤练感到自己已经从一块石头被磨成了一张纸,落雷停下了,而天空仍旧阴沉,翻卷的云气中雷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积攒某种恶意。
她麻木地抬头盯着那个旋涡,等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下来。
雷声骤然炸响,而天空也随之被照得白昼一般,最后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坠落下来——卡在封赤练头顶。
光,非常多的金色光线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游动着向雷迎过去。这近千条光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劫雷整个兜在了里面。
封赤练怔怔地看着二者抵牾,纠缠,最终双双灭失在半空中。
雨随之落下,细密地沾满封赤练的头发,衣服,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线白色,天要晴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早上城外的军队退了,涨水的淡河也恢复了枯水期的样子。
冯家没什么话好说,该下狱下狱,该定罪定罪,在危机过去的空隙里,所有人兜舒了一口气。
也有人记得在夜里突然失踪的封赤练。赤练先生那是突然去了哪呢?他们犯犯嘀咕也就作罢。
而被嘀咕的对象正在养伤。
一个县衙三个病号。裴纪堂余毒未清,半天强撑着身体工作,半天躺着养病。封鸦鸦被吓着了,又开始发起烧来,捧着姜汤听裴纪堂和封赤练一唱一和地骂她胡闹。
封赤练刚刚突破回了筑基后期,被雷打了个半死,实打实感受到老天爷对杀生道的爱意。她一遍牙酸年末还有一场劫雷等着,一边纠结一个问题。
那近千道金色的光线究竟是什么?
她问系统,系统说不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宿主你福大命大不然横竖死在最后一次劫雷上。
封赤练只当它在说废话,她回忆那光线的金色,在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估计。
那颜色非常像是“BUG面板上”数字的颜色。
但她没法考证这件事了,当她打开自己的面板时,BUG面板上的数字又变成了那个灰色的0,在她没看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她把它漏过去了。在当前这个关隘,她分不出手去细究。
+事情太多了。
战后的城墙需要修葺,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家属需要安抚。
封赤练被封鸦鸦牵着找到了那个保护她的女人,她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黄三玉,那个胆怯的,不敢上公堂的女人,怕她黄色眼睛而不敢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那个深夜保护了与她没有干系的女孩。
浆洗铺子的老妪收留了黄三玉的儿子,县里赞扬她勇毅,给她置办棺椁与她丈夫合葬。
婴儿的哭声一遍一遍敲击着云霄,封赤练在这哭声里感到虚弱和晕眩。
仙人是不会感到虚弱的,仙人总是强大而傲慢,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虚弱。
十二月渐晴的天幕下,一道快马向着正逐渐恢复平宁的淡河城跑来。
骑手衣上满是尘埃,马向外吐着沫子。城防官伸手要拦,骑手立刻扬起鞭子作势挥向他。
“传襄溪王殿下谕!”
“淡河县城县令裴纪堂,即刻动身前往觐见述职!”
第 38 章 白蝮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喉咙哽住,舌头打结。
封赤练的气质变了,那个无声无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眼睛却摄人地扫视着。
仿佛是一脚踢开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却窜出一条丈余的蟒蛇,直着脖子吐红信看人。
“神医”消失了,“赤练先生”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来一件事——
她是个会杀人的人。
封赤练问了几嗓子,没人动。于是她自己走过去,绕开那瘫倒在地面带土色的发言者,把峨眉刺从墙上拔下来戴回手上。
铁器在空气中震颤出细微的嗡鸣,刃光照过其他人的脸,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颤鸣起来。
“我不降,”她看向身边人,“但我尊重各位,咱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无话可说。”
她身上一瞬爆发的杀气收敛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周遭的人慢慢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赤练……先生是裴明府的贵客,”有人迟疑地顺着她的话说说,“但到底没有实职。即便是淡河县城破,您也不一定会被牵连。”
她轻轻哼笑起来。
“裴明府把这里托付给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职,我自尽谢罪。”
一句话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会把账算清楚。诸位谁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杀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来表决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结语。
“——让我看看谁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过。
赤练在几秒钟内成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蛮之后,权力在文明之后,但野蛮在某些时刻能崩毁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惧的,试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封赤练正努力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涨水的只有一条河,不像是汛期改变,河里的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蹊跷。事出反常有妖,没有妖便有仙。
这条冬天莫名其妙活跃起来的河流,背后说不定有上次那个人的同行。
“这件事我会解决,”她说,“拿我的性命担保。”
“外面叫阵的时间是三天,我只需要两天。在两天之内,我会处理完这件事情。”
“你们要做的只是守好这里,两天。”
这件事按道理得让裴纪堂知道,但封赤练觉得瞒着他更好。
一个病得爬不起床来的病人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告诉他也只是让病情更严重。
府内的其他仆人都被换掉,封赤练把鸦鸦暂时推上了照顾病人的岗位。
“别那么死心眼,”她对封鸦鸦说,“让你照顾他,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先保护好自己。”
她对城内撑三天不降没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杀你全家”这种恶言在先,那群书生也不一定能顶住底下人带来的压力。
实际上两天也是往多里说的,这座城能撑住不从内部坍塌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昼夜。
淡河从中午开始涨水,黄昏时河道已经像是夏日一样溢满,西向的晚霞坠落在这条银龙的背上,反射出艳艳的光彩。
驻守在河边的臧州军一个半时辰一换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这条河三天。
大冬天涨水的河流闻所未闻,有好事的在站岗时会向河边凑得近些,看看这仿佛天降一样的河水有什么不同。
而更多人只是像是磐石一样沉默地站着,在心中咒骂神经病一样的第五特和神经病一样的柯伏虎。
臧州多矿产,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头百姓没有联系。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徭役和征敛。当臧州人抬起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阴翳的天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即将落下来的大手,时刻准备把他们拎起来挤压出最后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没人取得胜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贪婪同时呈现在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联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从他的封地拿走财富,然后用它们去收买手下人,用血和泪混杂成的香油点在他手下方士们的长明灯里,祈祷这不知餍足的恶兽长命百岁。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灭在苗头里,剩下的大多数人认命了——命不好,生在这个年景而不为贵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凭什么触霉头的是我们,凭什么活不下去的是我们?
既然他们能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身上拿走什么来弥补?
有无数眼睛盯着远处的淡河城,他们期待着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期待着自己能从残骸上得到一点残余的好处。
而淡河只是静静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只有很细的一牙,像是一根弯了的针。
天上星子也少,整个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团巨大的混沌。而在这样一团蒙昧的昏暗之中,却有一条莹莹的带子正散发出微光。
涨起来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华中一样,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线。
守在河边的的那个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给自己壮起胆子靠河岸近了些,从入夜开始他就留意到这河水的异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过头去,在流玉一样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总是没有鱼虾,砂石总该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头,这一次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团影影绰绰,水草一样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后伫着。
“别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回手一枪扎向身后,那影子却骤然一滑,避开他的动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关节被拽出关节腔的声音,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一团麻堵住了口。
“你要杀我吗?”那个影子问。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只胳膊脱臼,半边脸压在泥里,那个影子居然问他想不想要杀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的头脑一团混乱,而在混乱之中,他凭借本能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不想杀你。”
随着这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守卫的臧州兵颈上一麻,随即陷入了黑暗中。
封赤练擦擦手上的泥,站起来,把被击昏的臧州兵拖进几米外的草丛里。
刚刚打昏了去解手的一个,现在加上这个,河岸大概能空出一会没人看顾了。
她压一压斗笠,走向那条正在发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气中某种力量的共鸣就越明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雾气正从这河水中升腾起来,缓慢地把封赤练包裹在其中。
这力量与死气全然不同,它温润,洁净,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在这雾中张开,不自主地开始吸收吐纳。
“没错了,宿主。”系统说,“这水有灵。”
系统在她动身从淡河城墙上下来之前就告诉过她,一般修士很难凭借一己之力让一条大河凭空冒出水来。
天下水脉与各地气运息息相关,要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创造或者覆灭河流,气运岂不完全乱了套?
但有一种动物可以。
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身为鳞虫之长的龙与水脉伴生,龙陨则水竭,龙行则水动。
这一次淡河突然涨水,八成是和龙有关。
封赤练找了一处前滩下去,慢慢把手伸进水中。
随着她将灵气注入,这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涌动起来,它们水银一样避开她的手向两侧分裂,露出干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开的河流中央,那里有一汪镜子一样凝固不动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鸡卵大小的珠子正转动着。
它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华四溢。
轻纱一样的云气包裹着它,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律动,在四周被分开的河水,也随着律动的节律涨起微弱的潮汐。
“这是什么?”封赤练喃喃着。
“这是水龙珠。”系统说,“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里搞来的这东西。”
在封赤练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间,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样开始急剧地向着中央涌过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跃上岸边,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水流拍倒。
那面镜子一样的小潭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拢了水流,然后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阵银纱一样的雾气扑进封赤练手中的龙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条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行则水动,龙栖则潭成。”系统幽幽开口,“神偷窃得九龙杯,您事情解决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飞啊。”
而与之应和,岸边骤然响起了“有敌!”的呼号。
封赤练揣紧龙珠,掠向岸边的高草地。她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自然不可能骑马。
在不能飞的情况下,除非的卢附体,不然跑不过马匹。
呼喝声,马蹄声脚步声一齐响起来,搜索的队伍鱼贯而出,分成四五队寻找来敌的下落。
她隐藏气息,薮猫一样压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动。叫喊声与她擦肩而过,狐尾一样厚密的芦苇轻轻扫着她的颊侧。
在来探查情况之前封赤练就看准了这条退路,穿过芦苇荡,越过一段平地之后就是淡河城墙,只要不——
——在她从芦苇荡出来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只要不被发现,他大爷的。
第 39 章 屏后
系统在输出,封赤练也在输出,她正在答街坊四邻的疑。
这几天还需要处理疫病的人基本上没有了,但她的医棚外仍旧热闹。
所有人都有同一个问题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赤练先生,淡河县城真的有“业”吗?
大概是从她刻意传出裴纪堂病倒消息的那段时间开始,一股流言在城中缓慢地发酵。
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它苔藓一样长满了这座县城的每一个缝隙。
有人说,城中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一种“业 ”。
谁也说不好是谁先提出了这种说法,靠城墙根担货的脚夫说他是听一个僧人说的。
那天快傍晚时天上云气很重,灰云的边缘有些灼铁似的红色,他竖着挑担倚靠在墙上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个穿深色袈裟的行脚僧人走过来。
朝中崇佛,颐朝遍地都是寺院,即使在淡河这个偏远县城,看到个把云游化缘的僧人也不是稀罕事。
脚夫没理他,他却自己凑上来了,合掌深鞠一躬。
“施主,贫道与您有缘。”
“请施主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无僧无寺,不尊佛法,百姓蒙昧如昏,长官不知教化。故而业力积攒,有瘟疫,兵祸,天灾之虞。”
暮色朦朦,僧人的面容因为光线昏暗而不清,脚夫猛然从出神里恢复过来,那僧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被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回了家里,把事情与自家妻子说了。
妻子叫他不要声张,可这流言却不知从何地暗自滋长起来。
日头很烈,冬日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一层白色,坐在医棚里即使有遮阳也被这反光晃眉骨发烫。
系统的喋喋不休让封赤练有些轻微晕眩,摊前围着人的七嘴八舌也搅得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前,示意它安静。
系统安静了,站在医棚前的人们也安静了,他们沉默地,有些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好像那是一个预兆。
几十双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她把手放下。
“各位,我从未听说过‘业’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瘟疫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它不过是与血相关的病,需要通过放血来治。与其他的都没有关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噢”,躁动不安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但很快又有惴惴的声音冒出来:“赤练先生,那我听说是要打仗了……淡河县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经不起几回冲啊。”
“想来城中是没有佛寺,是不是轻慢了神灵也不可知?”
“疫病枉死的人这么多,应当放个焰口,可惜这时候来不及了……”
新一轮的声音又覆盖上来,打仗这个话头挑起了新的问题。
赤练先生,真是要打仗啊?赤练先生,咱们守不守得住啊?
赤练先生,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呀?
若是打上几个月,春播如何是好呀?
家里的人病还没好利索,走路也还没有力气,这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出事情的呀。
这情况有些话她能回答,有些话她得掂量掂量。
中心思想就是对,要打仗了,不知道要打多久,但是好是坏都肯定打不到过年。病没好利索的尽量补补多晒太阳,恢复总得有个时间。
“头疼吗?”系统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
封赤练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向所有人暂且告假,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系统吵一架。
“把所有人杀掉太麻烦了,”后巷里没有人,一只白脑袋的鸟停在墙头翘尾巴,封赤练找了一块阴凉地站定,有些嘲讽地回答系统,“第五特还有可能派兵过来,不然我飞过去把他封地平了吧。”
“除了宿主不适合飞之外,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
太不可以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滑坡,明显得掰一掰能当三角尺用。
挂她身上这个系统平时人模狗样人畜无害的,一到节骨眼上就开始给她上眼药。
她杀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道士是正当防卫,是为死者报仇,也是保护生者。现在出去把这两千来兵杀了是什么?
“系统,我给你做一个比喻,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封赤练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假设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抢劫,我去打断他的腿,这叫见义勇为。”
“如果我怀疑街上有个人要抢劫,去打断他的腿,这叫故意伤害。”
这不是一个概念。系统说。
“这当然是一个概念,”封赤练打断它,“今天因为他们要打淡河县,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明天我就可以因为觉得谁可能危害我就杀了谁,到最后百无禁忌,总归安慰一下自己他们可能对我不利就是了。”
“滑坡到最后,我就回到天诛地灭杀生道大boss的路,回不了头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淡河县城内部也不太平,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内瓦解这座城池。
从给裴纪堂下附子,到现在装神弄鬼地传出城中有业的谣言,本质上都是想制造混乱,外敌易御家贼难防,她能杀了这两千兵马,杀不了淡河县城内这股邪气。
不论是峋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人还在诱惑这股邪气,只要没人压制这股邪气,城里就不可能安生。
系统不吭声,系统把话题扯走:“那么,你就这么看着吗,宿主?”
封赤练望了一眼巷外,她没来由地笑起来。
“也不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见过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了。”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个真的邪魔外道发发威了吧?”
翌日赤练的医棚收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县衙外面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疫病已平,一日后县中将祭三牲以告天地,慰鬼神,县令亲主祭祀。
论时间,祭祀的时间选在一日后实在是有点仓促,但在外敌压境的情形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原本被流言搅动的民心也安定下来,虽然没有人真的指望这场祭祀能抵挡住大军的步伐,但他们总希望这样告慰鬼神的尝试能带来什么微弱的改变。
朔风卷起残叶越过墙头,在内室的窗前落下了。客舍的书房房门紧闭,连窗都从里面挡好。
屋里的封赤练找了几卷席子来卷起,靠墙做成一个舒服些的靠背。在放了至少500cc的血之后,她现在不太有力气直着后背跪坐。
峨眉刺被搭在她手腕旁的小几上,上面血迹还没干。
十来个小竹桶竖在峨眉刺旁边,最近那个上面搭着分油用的小漏。
血珠子从小漏的一端爬向底,仿佛谁在半空扯碎了一串璎珞,赤珠纷纷而坠。
漏比一般的油漏小巧不少,连带着下面开的孔也细,有液体倒进去底下只能一滴一滴地漏。
封赤练用峨眉刺穿透皮肤,悬起手腕拿小漏接血。
她没法在这个过程中控制自己的血小板发挥作用,伤口凝结只能再次剥开。
神经在反复拉扯下变得迟钝,折腾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用峨眉刺在左手手臂上扎了多少个窟窿。
横竖杀生道女修不会死于破伤风吧?封赤练乐观地想。
系统从看着她折腾到看不下去她折腾。
“修佛道的的确有人会尝试割肉喂鹰证道,”它说,“怎么,宿主,您这么给自己放血,是打算出家了?”
哎,别说,在淡河县这段日子掉的头发,颇有些要斩断三千青丝的架势。
封赤练按住手腕,长长地吐气,把脖子耷拉在竹席卷的边缘。
失血带来的冷汗和耳鸣还没有散去,手臂上伤口传来的痛苦已经逐渐清晰。
“哎,系统,”她有气无力地微笑起来,以一种轻佻的口吻发问,“自古以来杀生道的人是不是都特没有创意?”
“是的宿主,在逆用心法和行医救人方面,无人的创新性望您项背。现在您打算继续创新什么?”
她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凝气于掌。灵气逐渐顺着腕脉流下,张开的创口逐渐收缩。
“我是在想,‘以血化生’这个东西,可以当单体治疗用,也可以当一个立刻就能发挥作用的群奶用啊……”
她有一个很好的创意。
十一月十九日,宜祭。
奔走多日的裴纪堂终于停下脚步,洗沐焚香后玄衣纁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所有抬头注目他的人都在他手捧祭文登台时低下头去。
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像在雕像上垂下一层纱一样,眼前这个未至而立的青年,在换上祭服时陡然呈现出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气质。
在城墙上下的裴纪堂风尘仆仆,眉眼间从无倦色。
他总用重视的,专注的目光注目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他会帮士兵传递捆扎的兵器,俯在泥土里确认听瓮的深浅,这个时候人们很难想起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
但现在他显得“遥远”,那一身黑与赤的祭衣烘托出了某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
人们笃信地看着他,像是孩子在看父母,他们相信这个人能安抚此地病死的魂灵,将这座城池所遭遇的不幸上达天听,带回他们本应拥有的平和生活。
裴纪堂开始敬奠第一杯酒。
“时圣朝五年,十一月十九,淡河县令裴纪堂及诸府吏,具三牲之祭,敬四方神明,奠诸乡之灵。”
在所有人围着祭台的时候,有一个人例外。
封赤练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小吏在不远处扎起了医棚,烧起水来。
这次锅里煮的不是布条,里面沸腾着的是暗褐色的水,比寻常中药清澈不少。
她守着锅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的方向,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有些不明的思量。
三杯酒敬奉完毕,裴纪堂与助祭点香再读祭文,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写有祭文的丝帛被焚烧,仪式接近尾声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很深的一声叹气。
“唉!唉!”
声源周遭的人纷纷扭头,一个斗笠从人群中显露出来,那人穿暗色僧衣,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
他很突出地叹了两口气之后,朗声开口。
“迟!迟!”
“如洪将至而造舟,火已起而凿井。有心而力晚,迟!”
颐朝崇佛,市井百姓也对出家人有所敬畏,是以虽然在这个祭祀刚刚完成的节骨眼上,也没有谁因为这样冒犯的话抡起拳头打他。
第 40 章 寒魁使节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封赤练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封赤练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封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封赤练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封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封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封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封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封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封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封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封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封赤练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封赤练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封赤练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封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封赤练,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封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封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封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封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封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封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