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道生死劫难,她的脑子好像变好了,从前许多想不通的事都能想通了。
她哄了自己一遭,又乐起来,故意逗李崇润,凑到他跟前,低声问:“七郎,你愿意娶我吗?”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挚情道:“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正日子定在了腊月初九,是周历上绝佳的好日子。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定州军就先攻打幽州了。
范炎比之前的薛昀要聪明太多。
他知道,雄踞两州的李崇润必不会留他太久,因而在收拢了部分檀州军后,不等李崇润休养生息,便立即来攻。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有奇效。
所幸,李崇润早有准备。
他改制幽州兵制,册立上将军和左右中郎将,勤加练兵,等的就是这一天。
但这一仗,打得分外艰难。
范炎是李崇润遇上的所有对手里最难对付的。
檀州军素来骁勇,又视李崇润为弑主死敌,战起来格外癫狂。
范炎这厮让收拢来的檀州军打前站,领着他的亲兵在后面坐收渔利,几场硬仗下来,幽州军损伤惨重,而定州军几乎毫发无伤。
关键时候,谢世渊带着亲兵和幽州暗卫从后方包抄。
他提前送了消息进城,与李崇润合力攻伐,成犄角之势。
因幽州城墙坚硬,范炎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破城上,未曾关注后方,被攻得突然,仓皇败逃。
这是幽州对阵的第一场胜仗。
虽然鼓舞了士气,但范炎很快收整残军,逃回了定州。
这一回轮到李崇润痛打落水狗。
大战期间,因遇荒年,幽州城内灾民不绝,缨徽干脆领着城中的官员女眷们开粥铺赈灾。
王鸳宁的铁铺也不打铁了,在那炉灶上支了口大锅,用来煮粥。
缨徽练了几日,已经能独自掌勺。
王鸳宁蹲在灶前,一边给她添柴火,一边揪着张小嘴抱怨:“本以为拉了你这都督娘子入股,能保我生意兴隆,谁成想,生意没做起来,连我吃饭的家伙什儿都给征用了。还有我那兄长,更是没法说的。真不知道要你们这些靠山,一天天的有什么用。”
缨徽执铁勺,搅和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笑说:“好阿宁,我保证,等打完这场仗,我让都督把校骑营的兵器单子都派给你。”
王鸳宁瞬时眼睛亮起来:“真的?”
缨徽拍着胸脯跟她保证。
真不真的,就看看到时候李崇润听不听她的吧。
他要是不听,她也没办法。
热粥出锅,白蕊和红珠帮着运出去,蓁娘和一群女眷往外分发。
虽然粥铺前聚集了很多灾民,但没有出现拥挤踩踏的事,众人都在有序排队。
仲冬时节,寒风凛冽,空中飘起了雪霰,细如盐粒,打在脸上生疼。
缨徽站在草棚下,抬袖为自己挡住风雪。
这仗已打了四个月,局面逐渐分明,李崇润前几日还写了家信报捷。
狂风稍歇,她望向街衢。
长街无垠,几片枯黄的落叶在街心顺着风儿打旋,远处空荡荡,不是何时有归人。
看着人头攒涌的灾民,缨徽立即收起这些愁绪,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你可以的,葡萄!
她将这一锅粥送下,正要赶回去再煮另一锅,刚走到门口,依稀感觉到地在震动。
细微的感觉,有须臾的目眩,她甚至以为是错觉。
但那马蹄声愈发接近,“哒哒”踏过幽州长街,手握令旗,哨兵高喊:“定州大捷!都督拿下定州,范炎弃城败走!”
缨徽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王鸳宁先从铺子里跑出来。
她抱住缨徽,激动地说:“大捷,他们赢了。我兄长可以回来了,你的夫君也能回来啦!”
缨徽感觉自己那被寒风浸透的身体一点点暖和过来,脸上终于出现了生动、雀跃的神情。
赢了,他赢了,他们赢了。
在街上排队的灾民们亦
敲碗庆贺,大家抱在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承平之年而庆贺,为自己免于失所流离而庆贺。
缨徽原本很担心,随着战事焦灼,灾情惨重,粮仓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她谁都没说,亲自掌勺,在后面的几天往锅里少放米、多添水。
饶是这样,也撑不了几天。
她找过崔君誉,崔君誉给她筹集来一些粮食。金子般珍贵的几担黄米,她只能计算着小心翼翼地用。
若捷报再不来,还不知往后要如何。
缨徽回到后厨,起锅的时候,犹豫了犹豫,往锅里多抓了一把米。
她边煮粥,边追忆往昔,那堆金砌玉般的内闱生活,竟已十分遥远。
她捂住脸,避免泪水滴进锅里。
哭着哭着,扑哧笑了出来。
原来,她的命运不是做一只被豢养在后院里的金丝雀,她彻底从那座笼子里飞出去了。
捷报传来后,源源不断的辎重粮草被送回了幽州。
城中的日子终于好过了起来。
虽是寒冬,但街上多了些生气,行人如织,开始采办过年的物品。
但李崇润的主力军迟迟不归。
据说在定州稳定局面,清理战场,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王鸳宁悄悄拉着缨徽问:“不是腊月初九的婚期吗?难不成要延后么……”
女子心思细腻,对于喜事总是感情复杂,既盼望,又怕临近时会出什么意外。
缨徽略有些怅然,低了头:“不知道,他来信说,可能赶不回来。”
王鸳宁亦跟着她忧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没事的,反正都定下来了。”
缨徽点了点头,打起精神,继续煮粥。
因为天太冷,蓁娘那小身板扛不住,着了风寒,被缨徽勒令回去养病了。
她暂代了蓁娘分粥的事宜。
因为粮食不再紧缺,也不必瞒着人,王鸳宁可以帮她煮粥,她可以在外头慢慢地分发粥。
赈灾久了,城中百姓大多都认识她。
从她手里接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碗时,会说一句“谢谢韦娘子”。
虽然累,但她的内心逐渐被这一句句话所充盈。
她干得起劲,一只碗接一只碗,临近日暮,街上的灾民渐渐少了起来,万家的屋舍亮起灯火。
排到了一个人,却没有碗递来。
缨徽忙碌地抬头:“拿碗呀……”
话音戛然而止,站在她面前的,是数月未见的李崇润。
他瘦削了,腮上冒出青髭,显出沧桑,但笑容却十分灿烂,眼睛中如有星星闪烁。
他问:“娘子,我能喝一碗你煮的粥吗?”
缨徽用自己的碗给他盛粥,盯着他喝,盯着盯着,开始抹眼泪。
又像从前那多愁善感的小姑娘。
身后几个娘子偷偷笑起来,立即上前帮忙,将缨徽顶替了出来。
李崇润挽起缨徽的手,将她抱上了自己的战马。
他牵着缰绳,一步一步带她回家。
这条路杳长安静,路面上覆了层薄薄的雪,铁蹄踏在上面儿,有时会打滑儿。
缨徽回过味儿来,气道:“七郎,你这个坏蛋,你竟然骗我!”
李崇润笑说:“我没有骗你,是差一点赶不及的,多亏了谢兄和玄庄得力,我才能分神回来与你成婚。那是人生大事呀,他们都催我呢。”
“哼。”缨徽在马上傲娇地偏头:“成不成的,我还得再想想。”
“好,我家娘子再想想,但是不要想太久,我会害怕的。”李崇润牵着缰绳,避开了路上的小水坑。
缨徽美眸圆睁:“你怕什么?”
李崇润仰头看她,挚情款款:“怕你反悔啊。”
缨徽一怔,想起往事,万般情愁从心田间辗转淌过,她握住李崇润的手,郑重道:“我不反悔,我一辈子都不反悔。”
李崇润将她抱下马,搂住她,许久都不肯松开。
朝廷惊闻三州战乱,却已无力干涉。
尘埃落定之际,李崇润装模作样上表详奏。国朝只得接受这个结果,承认了李崇润的合法地位,册封他为燕侯,统三州军政庶务。
腊月初九,燕侯大婚,阖州同庆。
缨徽坐在妆台前,镜中女子着花钿青裳翟衣,冗长的裙摆上刺绣着一百零八朵莲花。
白蕊和红珠为她整理过妆容,出去帮高照容招待宾客。
轩窗半开,明月高悬,夜色中嬉笑不绝,缨徽听见外面的人都在庆贺,都在为他们祝福。
“君侯大喜,侯夫人大喜。百年好合,盛世承平。”
他们终是接纳了自己。
缨徽对着镜子,仔细梳理鬓角,把金钗剥下,换了自己喜欢的嵌红宝珠钗。
镜中出现了另一人,与她遥相对视,身影相叠。
缨徽回过头,见李崇润一袭华美的玄色冕服,金线勾勒的麒麟在祥云上浮跃。
他痴痴凝睇着缨徽,有些恍惚:“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很不安,想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缨徽拎起裙摆起身,慢踱到他面前,轻轻垫脚,印在他颊边一吻。
呵气如兰,飘在他耳畔:“七郎,我在。”
李崇润拥她入怀。
隆重的绸衣相互摩擦,环佩轻鸣,那些喧嚣仿佛彻底远去,只剩他们,交颈相依,天长地久。
李崇润抱着她去了府邸最高的楼台。
九重天浮延于脚下,目之所及,今夜的幽州烛火通明,火树银花,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李崇润指向永定河,“城中百姓放了千余盏莲花灯,都在为我们祈福。”
缨徽循着望过去,那里果然莲花初绽,如星河流泻,涟漪荡漾着金辉。
她望得久了,也有些恍惚。
风雪中,那个孤零零的、弱小的缨徽抱着手炉,踏着杌登走下马车,面对青苔遍布的高耸城墙,怀着忐忑的心一步步走进来。
她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孤影相伴,走向寒冷未知的前路。
雪地中是一串脚印,由小到大,由浅到深,有磕绊,还有跌撞。
可她终究走出来了。
“徽徽。”李崇润轻唤她。
“嗯?”缨徽仰头。
李崇润微笑:“新婚快乐。”
他的身后灯火迷离,灿烂燃烧,映亮了两人的面容。
缨徽将手搁在他的掌心,真心喜悦:“新婚快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