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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mega露出恳求的神情:“我想出去。”

护士不忍心拒绝,为难地想了半天,Omega又哀求道:“见不到他我会死掉的,你就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

“好,我帮你。”护士下定决心,“你从消防通道那儿走,说你去上厕所,我帮你掩护。”

……

消防通道的白炽灯是冷漠的色调,Omega裹着长风衣外套下楼,夜色悄寂,最近温度上升,楼下高大树木旧叶间隙种夹杂几片新绿。月光一照,融融生色。假山盆栽,景观石上几年如一日流淌清水,石面生长出青苔。

冬末气息萧索冷淡。

Omega脚步轻快。

她想起自己的Alpha爱人,心中像有一团甜蜜的蜂蜜酱,越搅越黏稠。她第一次见到对方是在医院,Alpha替她赶走了插队的野蛮人,替她解决一些体检报告上的生僻信息。

“你是医生吗?”她好奇地问。

“我的父亲是医生。”

Alpha递给她面包和食物:“看你有一项空腹检查,还没吃东西?”

她不年轻了,也谈过几段恋爱,因为不满意不合适总是无疾而终。本应该不那么容易被撩动心弦,但接过水和食物时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Alpha和Omega之间天生的吸引力,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

“……还有我的爱人,也是医生。”Alpha陪她在走廊上等待医生叫号,靠在墙壁上,忽地笑了笑。

爱人。

她强装掩饰内心的失落,主动问:“一定是很优秀的Omega吧?”

“Omega?”

“目前不是。”

年轻Alpha又笑了,提起对方时目光和语气同步柔软下来:“如你所说,他很……出色。”

第二次见面是在学校公共课现场,她去旁听,无意中一抬头。Alpha立在讲台前,风度翩翩,绅士幽默。强大学识和专业知识令她折服不已,心服口服。

她坐在讲台下,有种莫名的冲动。窗外是夏天的蝉鸣,她暗自想,这要是一个没有爱人的Alpha——该多好啊。

她坐在最前方,看着无数年轻朝气的学生们上去询问问题,目光无意中和Alpha相交又匆忙离开。Alpha却微笑着朝她的方向看,开玩笑:“玛格丽老师在那里,也许能为我分担一些这甜蜜的烦恼?”

她仓惶抬头,Alpha文质彬彬地征求她意见:“一会儿有空一起喝杯咖啡吗?玛格丽老师,为了感谢你的帮助。”

阳光太好了。

那样好的阳光,一生只此一次,让她再不能忘。

咖啡厅她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低落,再三斟酌,问:“您生活上遇到什么麻烦吗?或许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Alpha将冰激凌推至她面前,失笑:“让女士烦恼是我的不对,没有什么麻烦,您要一块苹果派吗?”

她紧张得舔了舔唇瓣,慌忙说:“不用。”

“那就是不太喜欢了。”Alpha若有所思,“奶酪怎么样,或者曲奇小饼干。都拿一份。”

……

后来他们常在学校遇见,有两节课正好排在一起,教室在正对面,课间她出来透气,隔着“口”字形的中空草坪和Alpha不经意对视,面上强装镇定,实则在和对方打招呼时满手心都是汗。

聚会有同事起哄他们俩,她不想打断那一刻幻想,Alpha笑着抬起酒杯,说:“玛格丽老师美丽高贵,是我配不上。”

美丽高贵。

他这么想我吗,她坐在角落,即使知道是托辞依然心跳加快,故作不在意地坐直了背。

Alpha又饮酒致歉,拉开距离道:“我有爱人。”

于是她心又猛然跌落谷底。

聚会结束Alpha驱车送两名Alpha和另一名Omega同事回家,临上车前想了想,对其中一名Alpha同事说:“你换辆车坐?”

Alpha摸了摸脑袋,想起来三个Alpha和一个Omega,讪讪道:“还是你周到。”

于是那名Omega也通红了脸,小声说:“我没事的,华老师。”

最后送她。

车内是水洗过的青苔味,摆件品位高雅。Alpha开车时左手那只青蓝色表盘在昏暗种闪烁暧昧迷离的光。她在副驾驶上,等红灯时还是问:“你心情不好?”

Alpha低笑,说:“能感受到?”

她不自然地说:“能闻出来……”

“抱歉。”

陷入沉默。

音箱是一首缠绵情歌,一路夜色在身后追赶。她大着胆子,尽可能不触犯隐私道:“是……你的伴侣?”

“是有些苦恼呢。”

Alpha将车停在她家楼下,没有更进一步交谈的打算:“晚安,玛格丽老师。”

她不得不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拉开车门,在最后一刻冲动地说:“要不要上来坐坐,喝杯茶?”

夜色无边。

Alpha隐没在黑暗中的眉眼微微展开,穿透她,看透她。

“太晚了,玛格丽老师。下次有空。”

她在原地望着车远去,巨大失落感再次涌上心头。有一瞬间,她胸腔里突然产生了不可名状的嫉妒之情,那嫉妒之情来得如此猛烈,让她险些掉下泪来。

他们疏远了。

直到一次无意中学校抽血体检,发现他们的信息素匹配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腺体和信息素室的专家和婚姻介绍所的老师来拜访他们,喜气洋洋地说:“您二位未婚未嫁,信息素匹配度还如此高,简直是——”

对方用无比夸张的口吻说:“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坐在沙发上,仍然保持着骄傲,眼底笑意却忍不住跑出来。

送走了三位专家,Alpha正要离开,她没忍住抓住了他的袖子,问:“你没有……没有结婚?”

“没有。”

她眼中顿时冒出希望之火:“那、我……”

Alpha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擦拭她脸上的泪水,不无怜惜地道:“我有很爱的人,只不过是一个Beta,你知道Alpha和Beta之间无法建立稳固关系,我们一直为此烦恼。”

眼泪从她眼眶中大滴大滴滑落,她哽咽着说:“那你……为什么……”

“你爱我吗?”

她急于剖白:“我当然爱你,你知道Omega天然爱她命中注定的……”

“你愿意付出什么?”

Alpha手指碰到她的腺体,轻声:“我们谈场恋爱,怎么样。但我想要你的腺体,我很需要它。”

……

医院卵石路曲折,路灯清明。

“玛格丽不见了。”

秦荔冷着脸站在监控室:“三个小时前。”

佘歇:“不在医院?”

“不在。”

秦荔深吸一口气:“住院部三层楼都找了,凌晨一点她出了病房门,对两名Alpha士兵说去厕所,精神疏导师跟着她一起去,被她敲晕了。”

“哦?”

佘歇似笑非笑:“不是很明显?”

“很明显什么?”

佘歇用相当轻松的口吻说:“她出院了。”

“……”

“我记得医生昨天下午给她签了出院证明,她只不过提前出院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秦荔:“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佘歇靠在监牢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个人要是不想待在一个地方会有无数种办法成功逃脱,多少人看着都没用。”

秦荔警告:“佘歇。”

佘歇挂了通讯,抱臂等在审讯室外。

“长官。”

赫琮山点头,他声音很沉:“秦荔?”

佘歇:“玛格丽不见了。”

赫琮山扶住脖子转了一圈。

即使有高等级Alpha天生的高精力和体力在,其实也很难做到他这样。

监牢代表警示的红格子油漆涂得太过,鲜红艳丽。Alpha军官临进来前才脱下防爆头盔,额间都是汗。佘歇莫名想起温静思对着战略资源调配和武器库抓狂的模样,神经质得把推门声听成枪响和爆破,一有风吹草动彻夜辗转难眠。此外刚上任半个月平均睡眠每天入睡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头顶白发银丝一根接一根长。更严重的是前期没有丝毫胃口,晨会开始前必呕吐。进来汇报的Alpha士兵能被他狂暴的信息素掀出两米远,极端高压和焦虑之下虽然能坚持,但□□和精神的折磨简直在透支生命。

早年间赫琮山倒还和他们一起,后来指挥官和士兵之间隔着重重沟壑,渐行渐远。

非必要你和你拥有绝对权威的上级没什么话可讲。

佘歇的目光渐渐移向审讯室,那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六面体水箱,成全透明色,棱角上拴着根根铁索固定,长管正在往里注水。水位逐渐升高,慢慢淹过里面Alpha膝盖。

“上校。”

华之闵轻笑道:“我怀念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那段日子,上一次你用这种手段审讯犯人还是在处理战俘的时候,我很荣幸。”

冰冷池壁映出Alpha军官冷沉侧脸,他一言不发。

“我们叙叙旧吧,上校。”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华之闵微微笑了:“前提是停下来。”

六面体停止注水。

“你想知道什么?上校。”

华之闵故作遗憾地说:“听平老医生说您的记性最近不太好,冒昧问一问,是失忆还是……精神错乱?”

佘歇蓦然看向赫琮山。

赫琮山语气平稳:“差不多。”

二者对他没有太大差别。

华之闵:“上校,你失约了。我们的约定是你死在第二次战争中,怎么,你要换一个选项?”

赫琮山顿了顿,道:“我失忆了。”

ALpha军官四平八稳坐在唯一一张审讯椅上,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你的实验室在那所福利院周边一公里的地方。”

佘歇出声打断:“流动信息素的来源和养料被斩断,虫母下一次大规模繁殖潮在三年后。”

巨大软管藤蔓般围住正中央蓝色宝石,宝石像心脏连接无数血管触角,正中央挖空,放着液体。宝石底部有加热器,加热器受人为控制速度和频率。液体不断汽化,源源不断产生令异形陷入疯狂□□的甜美信息素。

华之闵似乎是好笑:“哦?你认为只有那一处?”

“温度湿度光照和场地。”

佘歇反唇相讥:“十三处。”

“总有漏网之鱼啊……”

华之闵缓缓转过头,戏弄般问:“你说不是吗?上校。”

佘歇猛然一惊,脸色沉下来。

“没有。”

赫琮山慢条斯理玩弄手枪,取下一直没来得及脱下的黑色皮质手套,压下扳机又松开的动作有种惊心的残忍。Alpha生性中对冷兵器的崇拜和骨血中的傲慢展露无遗:“如果有,我此刻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水声“哗啦”。

华之闵提膝朝前走了一步,似乎要透过Alpha冷漠的眼睛看到遗漏,然而他失败了。

“上校,你真是……”

他低低笑了起来:“算无遗策。”

“那么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华之闵手贴在池壁上,抬头望了眼奇高无比的顶部:“想淹死我?”

佘歇同样望向沉默的Alpha军官,他后靠在那把银灰色的审讯椅上,五指隆起的弧度骇人。

一阵吊诡的寂静,静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说说看。”

赫琮山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眉骨相当锋利,优越面颌折角带来强大压迫感。佘歇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直到长久寂静后,华之闵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微笑着道:“他以前……真的很吸引人。”

“我去了他的学校,那天正好下雨,天气不好,他在教室打扫卫生,穿一件尺码明显不合身的校服。赫琮山,我们那时候上学没有人穿校服,都想着怎么打扮穿什么衣服能更吸引Omega。除了款式还要在质感上下功夫,他那件校服我怀疑是不是唯一一件能穿的衣服。那么大,袖子卷下来跟唱戏的一样,也可能是太瘦了,松松垮垮,颈骨上每一根骨头能能看见……见第一面时我没有太大感觉,只觉得他眼睛太漂亮,有种不同于寻常Beta的漂亮。”

华之闵:“漂亮也就算了,赫琮山,你大概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明知道他手里那把卷笔刀已经要割断那名Alpha学生的咽喉,或者捅穿Alpha的腹部……你知道他有那样的能力,即使让对方受伤仍然令对方念念不忘。”

“我帮了他。”

华之闵摊了摊手,说:“想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或者他能为一次帮助付出什么。你应该出现得更早,毕竟我当时得到了他全部的真心——作为朋友的。”

佘歇仍然企图去窥见Alpha的神情,对方一言不发,摩挲漆黑枪管的手隆起青筋。

“他一个人要做很多事,一个Beta,没有上Beta学校反而出现在Alpha和Omega扎堆的地方,受点排挤很正常,尤其是……他那么好看。”

水面粼粼。

华之闵点了点太阳穴,表示自己在回忆:“都是一些琐事,譬如书桌里出现老鼠,他坐下那一刻同桌尖叫,他提起老鼠尾巴装到盒子里,说带回去吃了。没人跟他坐同桌,我猜他是认真的。又或者有人往他课本上倒污水,他去厕所把人绊一跤,小时候……还很睚眦必报。上学存在感不低,上课读书学东西很努力,但是先天差距在那儿,无非辛苦一些。学校根本不想收Beta学生,把Beta和Alpha的长跑要求规定得差不多,为的是让Beta学生知难而退。可惜,他每天跑每天跑,还是过了。”

“他住的那间出租房就够摆一张床,勉强塞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木桌,凳子不知道放哪儿,要坐在床沿,高低不匹配腰痛的毛病那时候就有。洗澡要带个桶去公共淋浴区,挂着的帘子破两个洞,四面八方是催促声,热水时有时没有……你大概很难想象那种生活,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也很难想象。这世界上有和你我生长环境截然不同的人,他生长在你我想象不到的贫穷之地,拼命扎根拼命长,开出的花竟然还是白的,白的让人怀疑是不是涂了层颜料。”

“我只是好奇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后来他提着蛋糕来找我,竟然是真的。”

华之闵:“天真得可爱。”

赫琮山:“还有什么?”

“我和你有一样的疑惑。”

华之闵笑了声,说:“几年前我找到他的数个买家,其中总算有有脑子的人,告诉我并非他不想据为己有,而是怀璧其罪。”

“说了这么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赫琮山言简意赅:“问。”

“你为什么找我。”

华之闵缓缓站起来:“或者……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让你不得不屈尊来到这里。”

“Alpha根本无法从Beta那儿获取安全感,无论何种途径,□□、或者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我猜的对吗?赫琮山。”

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放水。”

六股水流自上而下急速冲刷水池池壁,水位淹没华西崇腰部。正对面刑具高挂,Alpha军官背后是那把审判之椅,铁质,浇筑在地下。华之闵遥遥注视他,忽地笑了。

“人各有命。”

“我很信奉这句话,人终其一生无法逃脱他的命运。如你注定是指挥官,如我注定无法超过你,如瞿清雨……多年前,如果我没有带走他,带走他的会是另外的Alpha。你知道,从后往前看,从前往后看,人能够选择和改变的东西太少了。看似那么多条生命之路,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局。”

赫琮山将枪口对准他面部,简短有力:“十秒。”

“一个美貌的Beta,本应该是精美展柜上待价而沽的商品。人人经过他,看中他,挑选他,以财力和物力权力拥有他,压迫他,甚至禁锢他。只不过故事的轨道稍稍偏移,他有了不该有的心思,获得了不该有的成就。那些东西是镜子里的花,水中的月亮,手一碰消失,风一吹散了。这不会让他改变命运,仅会让命运的脚步延缓。他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走向一条截然对立的道路。于是你感到痛苦——我和你一样痛苦,解决痛苦的方式仅有一个,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

水位渐渐上升,直到颈部。华之闵仰起头,竭力获得呼吸和氧气,牢牢盯着赫琮山,仍然冷静。

“把他交给我,Alpha对Omega的吸引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成功……他将会一生困在你我掌心,永世不能逃脱。”

水淹没他唇部,他呛了一口水,说最后一句话:“上校,我们的立场一致,我们有可能共享他。”

水位淹没他头顶,窒息感传来。

“他走出了那扇门……咳咳咳……我猜得对……咳……赫琮山——”

“咚!”

佘歇瞳仁蓦地一缩。

赫琮山开枪,洞穿了那面水池。

第77章

“哗啦!”

无数碎玻璃飞溅,四分五裂。巨大压强挤压心肺,后背水流推力致使华之闵踉跄前倾。他狼狈跌坐在一堆玻璃碎片上,手掌顷刻见血。

“咳咳咳……咳咳!”

长期窒息令他半跪在地,捂住喉管疯狂咳嗽。

“喀擦。”

“喀嚓。”

Alpha军官漆黑军靴踩上碎片,统一军制长靴,皮革质地,工艺精良,泛冷光。那只长靴不紧不慢迈过碎片,将Alpha原本的性格撕裂出一道口子。

“你错了。”

Alpha军官残忍地勾唇:“所谓命运之路……多年前你没有带走他,他会是一名普通的医生,有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命运的既定之路是你界定的,你认为他无力逃脱,你认为他适合做笼中雀,你认为他无法自保,认为他终将走向权利和欲望的深渊。你替他选了一条你认为的命运之路……兜兜转转十年,亲手将他送到我身边。”

华之闵后脊背窜上一阵寒意,半抬起头。他猛然感受到尖锐的痛意,一枚锥状玻璃扎进他右手手腕。片刻后,Alpha在他紧缩的瞳孔中抬脚,重重下压。

“……”

“不,不管是不是我,只要你们见过面,最终他依然会走到你身边。”

华之闵仰头,强忍剧痛喘息:“我说的不对?上校,你从来没有想过我提出的建议?他生来不该是医生——”

尖锐玻璃在他腕部血管上来回割,顷刻间鲜血淋漓。他说不出一句话,面色苍白,手臂颤抖。

“我想过。”

Alpha打断他。

华之闵满头冷汗,却愉悦大笑:“没有Alpha能自控,多年前我告诉过你,你将和我走上同一条绝境之路。”

“没有我还有你,千千万万个我和你。区别只在于他最终会停留在哪一个Alpha身边,在强权和金字塔构造的社会中,任何东西,都是争夺的一部分。不过你的手段更高明,态度更高高在上。你想要绝对臣服和控制,想要他像一朵真正的菟丝花一样心甘情愿斩断所有可供依靠的树干和养分依附在你一人身上。赫琮山——我甘拜下风。”

华之闵脸色越来越苍白,禁不住笑出眼泪来:“老头不是求过你?求你手下留情,太迟了不是吗?从他第一次看向你时,就已经太迟了。你家世显赫,从出生起就要什么有什么,不管人还是物,没有一件东西能逃脱。你和那对双生子一样,无所不用其极。高等级Alpha之恶劣藏在隐性基因中,流淌在暴虐的骨血里。从他目光咬死你的那一刻起,这场他以为的单方面狩猎就已经是……彻头彻尾败局。”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此后他以为的自由就仅仅只是他以为而已。”

是好一手以退为进。

赫琮山低头俯视他,道:“我给过他后悔的机会。”

剧痛。

手部因失血过多麻木,一片模糊中华之闵吃力地抬头去捕捉Alpha的表情,仿佛多年前他仰视对方每把十环的记录。

一座不可攀越之高山永永远远横亘他面前,千年万年。

华之闵低低笑起来。

从他手腕流出的血液绵延一地,最开始是一簇簇血花,后来点滴汇聚,由洼地变小溪。

“你会不会手下留情?”他挣扎着问。

赫琮山给他模棱两可的回答:“也许。”

华之闵:“什么……意思?”

赫琮山松开枪,枪带着剩下子弹沉重坠地,发出剧烈碰撞声:“我给出的自由限度取决于他。”

取决于他靠近我的决心和勇气。

那把枪近在咫尺,而华之闵已经没有抬起手的力气,生命的急剧流失中他想起大雨后湛蓝的教学楼。Beta少年眼中世界如一幅装裱名画,在他记忆中留下最不可磨灭一笔。

血和水混在一起,渐渐融合。缺氧和失血中地上的人突然弹动了一下,赫琮山收回脚,踏过了血与刃流淌出的遍地狼藉。

“留条命。”

迈出监牢前佘歇听见Alpha留下一句,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追出去:“——长官!”

赫琮山停下脚步。

牢狱灰尘浮在半空中,漂浮在他宽阔肩背上。佘歇不受控制地问:“华之闵说的……”

“我已经不在意他口中每一句话的真假,也不在意权力和地位和我相比之分量。在更早之前,我还是需要答案的。”

佘歇骤然止步。

赫琮山再次触碰腺体,脆弱一层皮肤下涌动着岩浆温度,流淌过他冰封的心:“我仍在考虑。”

他要离开,佘歇再来不及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Alpha军官用那双沾满硝烟和血腥气的手戴上军帽,侧面折角,橄榄环标识流过冷沉的暗色光芒。

“他第一天来到战地医院手忙脚乱,过了没多久能独当一面;后来临时医院被炸毁,他坐在凳子上给锅炉烧水,身上到处是弹壳残骸;又过一段时间他跪在地上做急救,唇瓣干裂……我比任何人清楚。

“少校,不必担心。”

“我比任何人清楚,我爱一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因为什么璀璨夺目,引群狼环伺。如非必要,我很想保留。”

佘歇心头巨震。

“……所以不必担心,我是记忆错乱不太能自控,不是丧失人性。”

“前提是他待在他该待的地方。”

Alpha军官笑容不达眼底,他抬起脚步的动作很慢,军靴一步步踩踏在幽深狱道长不见尽头的铁制台阶上,渐渐消失-

玛格丽在南部军事基地漫无目的地行走,她想找到监狱,后颈微弱痛感提示她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需要尽快找到对方。然而军事重地戒备森严,监狱看守是重中之重,所在之地非轻易能进。她观望良久,自称是某个Alpha军官的Omega,这才得以短暂停留周边。

她焦急地四处乱逛,腺体痛感越发加剧,甚至有某一瞬间和她有过标记的Alpha联结变得微弱,时而能感受到时而不能。她坐在最近的长椅上,用力挤压腺体,企图通过痛感加深感知。

没有。

还是没有。

有人坐到了她身边。

“你一个人在这儿,玛格丽老师?”

玛格丽立刻抬头,重重雾霾和灰尘搅了她眼睛。她只分辨出眼前的青年是个Beta:后颈一片光滑。

但她又不无疑惑地想,对方身上有强烈到不容忽视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玛格丽挪动了身体,企图远离危险之源。

“你认识我?”

“唔……我选修过您的课程,您可能不记得我。”

“我记得你,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你是这里的军官。”

玛格丽突然想起来,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袖,急急哀求道:“你帮帮我,帮帮我,我的Alpha在里面。”

瞿清雨注视着她。

她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将要跳入的是一片深渊。

Beta青年忧郁地问:“你爱他什么呢?老师。从前你在课堂上比现在要耀眼得多。”

玛格丽又哭又笑:“你不懂的,Alpha和Omega之间的感情,你不明白。”

Beta舒展了一双长腿,思索片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

“他离我很近,情绪低落,精神状态不好,需要人照顾。身体也很虚弱……可能失血过多,到了生命垂危的程度……空气中都是他信息素的味道,青苔暴晒后变得干涩,干在岩石上,皱巴成一团。”

玛格丽揪住心脏,一阵阵疼痛:“我很担心他。”

教科书上白纸黑字毕竟是公式化的东西,瞿清雨多少不能理解其中奥妙,委婉道:“你们之间经过了完全标记?”

“没有!”

玛格丽迅速摆头:“他只是在我后颈做了浅层标记,但时间过去不久,对我的情绪波动影响很大,我也能感受到他处在非常不舒服的状态。”

“什么感觉?标记。”

这其实是隐私话题,不过玛格丽一时精神恍惚,问什么答什么。即使恍惚她也本能红了脸,嗫嚅:“……舒服,腿脚发软,会有发情期征兆。”

Omega的发情期一般伴随的生理表现是,各处流水,各处发软,各种意义上的各处。

瞿清雨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即使Alpha用尖锐犬齿咬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快感,更谈不上舒服。注入信息素时带来的生硬疼痛比他撞到脚上小指头还疼,原谅他用这样的比喻。烧灼感会在接下来五分钟挤爆他的血管,让他忍不住挣扎和逃脱。

他猜测他和赫琮山的感受类比狮王咬断羚羊喉管,一个兴奋,另一个垂死。

恐惧感会在半小时内充斥他全身,被掌控绝不是太好的体验,仿佛精神和灵魂同步蜷缩在一起颤栗。

“你感受到的Alpha是什么感觉?”

玛格丽心不在焉:“舒服吧,Alpha能感受到的心理满足和安全感能非常明显的传递给Omega……他会得到空前满足。”

相比性爱,其实信息素的联结才是更能让彼此产生快感的东西。

瞿清雨从学术的角度总结,伸手枕在脑后,松了松几天没怎么活动的手腕,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的放松。

他莫名其妙说:“今天天气很好。”

玛格丽呆呆抬头,隔了两秒怀疑自己和Beta青年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

沙尘和雾霾,离伸手不见五指没差多少,勉强能从一个豁口中看到天,灰蒙蒙颜色。

“我带你进去找你的Alpha?”

瞿清雨站起来,朝她伸手欲要拉她,最后一刻又收回:“走不走?”-

Alpha果然受伤严重。

玛格丽哭着扑过去,不慎碰到他的右手。刹那鲜血从中涌流,沾湿了包扎好的白色绷带。

Alpha仍在昏迷中。

瞿清雨插兜站在一边,狱医冲进来急救,满头大汗地重新处理伤口,挤压止血,再缠绷带。

过程繁琐,创面太大,患者因失血过多脑供血不足产生休克。

暂时的,瞿清雨站那儿半天,手指动了又动,没忍住上手帮忙。狱医大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遍地是水,某一刻后背视线前所未有强烈。瞿清雨如有所感,缓缓转身。

几级台阶之上Alpha军官低头,在阴影中俯视他:“为什么出来?”

瞿清雨看向他的眼睛,深如海平面,不起波澜。

——我有时候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证明,基于Beta和Alpha的前提,我总是很难理解你想要的安全感是什么,也许永远无法理解。如果能有一把刀剖开心脏我想里面弄写满你的名字,上校。我知道一切风平浪静之下势必有暗涛礁石,人总不能永远生活在平静假象之下,欺骗自己道路平坦通途。

我无计可施,但有最后的方法愿意一试。

爱是克制、珍视和忍耐,同样涵盖接受、放纵和发泄。

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他微微抬起头,含笑道:“我总是骗人,上校,从我口中说的话未必是真的,我以为你知道。”

第78章

Alpha军官立台阶上,未发一言。

虚幻光影弱化他五官,坟墓般死寂中,所有人脚底爬上一股寒气。

落针可闻。

玛格丽是在场唯一的Omega,她牙齿发颤,后背不由自主匍匐下去,难以遏制畏惧。

这种形式的对话会让大部分Alpha暴怒,毕竟他们惯常受追捧和簇拥,更有甚者受仰视和跪拜,不可能受人愚弄也无法容忍言语挑衅。

玛格丽不知道眼前这个Beta曾许诺过什么,或者做出过什么承诺。不管是什么他都应该在能力范围内完成,欺骗的后果他不能承受。

她身体在小幅度颤栗,握着受伤Alpha的手也冰凉得可怕。对方帮过她,她闭了闭眼睛,尽可能克服恐惧,想要释放出聊胜于无的Omega安抚性信息素,以此来稳定Alpha的状态。然而极端压力之下空气中的梨子气味不再清甜,反而释出浓重的苦意,每一丝Omega信息素都要从腺体里艰难挤压。

——即使这样,身边的Beta依然无所察觉。他身处风暴最中心,姿态却如永恒高坐白玉莲台的观音。

不受信息素影响,不受Alpha情绪影响,游离世界规则之外。

呼吸带着将人凌迟的可怖,刀片落在细嫩皮肤表面,刀锋,整个刀尖,紧接着是刀刃,血液和疼痛在时间的分秒流逝中沉默地发酵。

瞿清雨缓慢抬起头,他似乎感觉到什么,声音有一点儿轻,又含轻微的笑:“赫琮山……你控制不了自己的信息素,因为我?”

不过几米距离,玛格丽见过他和许许多多Alpha说话,他说话语态有种明显区别于他人的特别,真真假假,砒霜裹着蜜糖,让人明知道外表晶莹剔透还是忍不住一口吞下去。

监牢中光线太暗,落在他眼底,沉浮出一道微光。世上有千千万万的Beta,没有Beta如他,有精准踩中每一个Alpha痛点的本事,他口中每一个字都透出无知的残忍。

“你的易感期要来了,是吗,上校,你打算怎么度过你的易感期。”

他甚至不知死活地走近,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刹那,停在最下一级台阶上。

“和我吗?”

有的人像善变的水,抓住了,握在掌心,依然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一张开手,什么都没了,了无痕迹。

赫琮山始终面无表情。

他身量极高,压迫感如影随形,高等级Alpha的显性特征在他身上一览无余。但事实上,更隐性的部分,家庭教育和自我约束让那部分自我仅仅展露冰山一角。

自上而下能看见Beta青年眼皮上的血管,细而淡红,纠缠出花瓣纹理。光如水痕落在他泛青的睫毛尾部,让人错觉是眼泪。但他确实不是会哭的人,他生命中没有“哭”这个字,因此那只会是光。他又上一节台阶,靠得更近,脆弱脖颈无所察觉地暴露在光线下。

“上校。很久以前我找你,是为了什么,你想起来了吗?没想起来也没关系,我告诉你。你不再是指挥官了,对我的用处也下降。我身边有许许多多Alpha,你知道我对他们的吸引力,我会从他们那儿得到更多、无数的东西,更甚这枚婚戒。没有人和你一样,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关系都必须是一对一。财富、权力和地位,没有人能抵抗,你知道的,生命中除了爱情有更多的东西。你不能拿我怎么样,毕竟你爱我而——”

瞿清雨骤然呛咳起来:“咳咳……”

赫琮山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掐住了他脖子。常年拿枪和训练的手力道奇大无比,虎口一层厚茧。Alpha恢复能力远超常人,晒伤和爆炸产生的伤口遗迹依然带着粗粝触感毫无阻隔地压制在正喉口的地方,热度惊人。瞿清雨感受到颈动脉疯狂跳动时扯到耳骨的剧烈跳动声,氧气急速流失,有一瞬间他疑心自己会窒息而死。

但他仍然执着地望着赫琮山眼睛,微笑着做口型,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从恶毒之谷生长出的藤蔓,拖着人往地狱坠:“Beta、永远、无法被、标记、啊。”

永永远远。

“除你之外被打上Alpha烙印的Beta,怀孕、残废、失去自由,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Alpha贴在他耳边,呼吸沉沉:“我对你太好了。”

监牢尽头那扇窄门离远了看更窄,窄成一道四方的口子。霍持猛然惊醒,提脚要追,刚迈出一步被牢牢堵死在原地。

Alpha军官身影连带Beta青年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别追了,霍持。”

佘歇拦住他,望着Alpha离去的方向。布满雾气与霾的南部军事基地缩小版容纳在小小的窄门中,形似一片灰色废墟。最开始它确实是一座堆满废弃物的废墟,没多久军部的钱全部收回来,真金白银堆出完整的选拔体系,令所有人艳羡的待遇摆在眼前,源源不断的Alpha士兵来到战场,战争局势由颓转盛。

没有什么变化。

要真说有什么变化,可能只是一个Alpha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佘歇快要不记得赫琮山最初的模样,最早他们在训练营,后来在军校,在Omega信息素抵抗训练的封闭房间,在战场……猛然有一天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赫琮山,是面容模糊的指挥官。

“你拦我干什么?这么下去会出人命。”

佘歇一动不动,霍持满头冷汗,甩开他的手迈腿立刻要往外走,突然顿了顿。

“我快要记不清了。”

他听见佘歇沉沉吐出一口气,道:“上校、指挥官、长官……很多人这么喊他。上校无所不能,指挥官强大冷静,长官下达命令无条件服从……霍持,你上一次喊赫琮山在什么时候。”

霍持的脚步骤然沉重,他抬起的脚缓缓放下,军靴后跟在地面磕碰出清晰的声响。

“那也不能……”

佘歇懒得再阻拦:“你真觉得瞿清雨是手无寸铁之力的Beta?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冲上去被赫琮山打残?你知道暴怒之下Alpha的攻击力和领地意识成几何倍增长,没缺胳膊少腿回来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想过去找死,然后格斗课再判不及格?”

霍持:“……你没事怼我干什么?”

“我建议你去相亲,在军部相亲网上提交个人信息,尽早解决私人问题。”

佘歇看了眼华之闵身边的Omega,顺手关上监牢门,上锁,霍持隔着一扇上锁的门和他面面相觑,“咔哒”落锁声。

霍持视线从他手上转回他脸上,有两秒没反应过来:“干什么?”

“你看着,我走了,温静思那儿还有点事。”佘歇抬抬下巴,“赫琮山问你就说我已经为我的错误反省了十篇检讨,你看不下去主动为我承担了看守的惩罚……”

霍持的鸡皮疙瘩突然冒了出来。

佘歇摸了摸自己眼边的胎记,真摸上去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开始他征兵的时候遇到过困难。他的出生一般,无法为他提供什么便利。当年填写征兵信息时已经被拒绝过一次,是他不死心,在时间截止前又去了一次。

当时快结束,到处是不符合要求垂头丧气的Alpha。报名征兵能有很多钱,解决温饱问题,出来工作包分配,对他这种不是出身贵族的Alpha是相当好的去处。但这块胎记给他造成了影响。

“胎记的位置太显眼了。”填写录入信息表的Alpha对一名中士长说。

那名中士长看了看他,看上去在犹豫。眼看时间快到了,一只手拿着信息填报表从他身体侧面伸过去,“我的表,谢谢。”

中士长的眼睛立刻亮了,胡乱把他的个人信息表塞进那沓厚厚的报名表中,如获至宝接过那名Alpha少年手中的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说三个“好”:“你的父亲会高兴的,他会以你为荣。”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再次想起想起那一幕。Alpha少年将卫衣帽子拉下去,不那么沉稳,反而锋芒毕露:“我知道,长官。”

“这理所应当。”

佘歇一步又一步走上台阶,临近出口窄门微微眯起了眼睛,不远处雾霾消散了一点,露出微白的天际。

“你叫什么名字?”

“赫琮山。”

“他们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上周我在拳击馆把他掀翻了,他说虎父无犬子,这话很不中听,听起来像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就该和他一样。我是我,不是谁的儿子。”

Alpha少年拎着瓶矿泉水,双腿垂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

“他会记住我的名字。”

佘歇站在原地,并不灼热的太阳光照射在他面部,微微刺痛。

他也走了相当远,从遥远贫瘠的西部地区来到这里,经历过训练营残忍厮杀,经历过躺在硬板床上想要放弃的日日夜夜。他是Alpha,也用十二分的力气走到这里,无数次怀疑自己是否要将军人作为一生的职业。

走得艰难之后,再看到赫琮山,未免失衡。

千千万万个他,上校从未真正在意过。上校,指挥官,长官,关注和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件事,他自己。他有没有把一切指挥官该做的事做好,能否承担军部最高长官的军衔,站在所有军官面前是不是表率。有人超越他,比他更适合,指挥官和上校之位就该退位让贤。如果没有,就继续,承担到极限也继续。

即使他根本不想做指挥官,他就想做一名□□,天上飞,地上落。

……赫琮山。

佘歇突然想起牺牲的前指挥官,篝火晚会,对方坐在人群中,和所有初出茅庐的Alpha士兵一起唱军歌。他们座位挨着,指挥官看了会儿不远处和人摔跤满头大汗的年轻Alpha,突然说:“他比我合适,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合适什么,第二天他就战死,再没有人知道了。

但佘歇想,那句话应该是——他比我适合做指挥官,他是天生的指挥官。好事是战争可能会结束,我能看到百年后结束战争的胜利号角。

坏事是每一任指挥官都短寿,坏事是人在某种责任下很难呼吸,呼吸是奢侈。

然而所有人看他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佘歇停下来。

只有瞿清雨不一样。

“我是很担心他,各位长官。”

那枚子弹深嵌入墙壁,Beta青年摊开了手,他五指纤弱,却蕴含无穷力量,“所以帮我一个忙,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视而不见。”

会议室镜面反射所有人表情,十几名Alpha军官或站或坐,各自沉默。佘歇看着他直起的腰背,仿佛看到他和自己相同艰难的来路。

人走得太难了,得到的每一步都难,就会格外珍惜紧紧握在手里的一切。再也不想回到从前,回到肮脏小巷,回到狭窄地下室,或者回到很多双手抚摸的黏稠记忆里。

“你大可以在他某一次失忆的时候不再回到他身边,做你的医生。”

“是吗?一时没想到。”

佘歇并不拆穿他,晚上有风,Beta青年双肘后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他额发。他叹了口气,说:“聊聊天吧,少校。我其实有点害怕。”

“害怕这种词竟然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瞿清雨微微笑起来:“原来你们这样看我,没有人会真正完全没有害怕的东西吧。我还害怕虫,也怕黑。”

佘歇:“你看起来胆子很大。”

“我胆子是很大,赫琮山要是再爱我一点,我胆子就更大了。”

“开玩笑,对别的Alpha我一般不这么放肆。”

瞿清雨脸上笑容淡了些:“赫琮山不会真对我做什么,因为他爱我。虽然他把我关起来,但他也不会真对我做什么。我天天练字,给你看我的茧。再这么下去……少校,我不是很想做书法大师。”

“有点烦。”

他又说:“感觉不太对。”

不远处有星星,颜色是朦胧的浅黄,沉没在深蓝的天地间。气氛很好,他侧脸沉静,又很柔和。

佘歇:“不想要军医首席的位置了?”

“也就那样吧。”

瞿清雨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对他说:“不都做一样的事。”

过了半秒。

“怎么不想。”

“不急于一时半会儿,三年还是五年一换,忘了。”

“你说得对。”佘歇说,“就是赌这么大,万一没机会了。”

风大起来,瞿清雨可能没听到,过了会儿静下来,说:“那也没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自省地说:“跟我聊天一定很费神,我说话不好听。”

佘歇没忍住抬了下唇角,为了避免太明显,清咳一声:“为什么?”

他本意是问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但瞿清雨可能理解错了。人和人的沟通有时候是这样,传达者接收者毫厘偏差,语境意思就南辕北辙。

“因为以前很多人这么对我说话,久了之后我分不清什么程度会伤人。”他声音很轻,像小孩犯错一样的轻,“但我已经知道不对了,打算改。”

风吹走霾和雾,南部军事基地的全貌展现出来。来来往往的新Alpha士兵和佘歇敬礼打招呼,一声声“长官”此起彼伏,方阵中的年轻Alpha们朝气蓬勃,口号震天响。

佘歇心脏毫无缘由地塌陷下去一块,他戴上了自己的军帽,调整帽徽,走进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这栋三层小楼所有的窗户都被钉死,上次瞿清雨来就发现了,所有窗户十分牢固,都从外被铁板加固,毫无逃脱可能。

罐中蝉,笼中鸟。

地下室。

大部分的房屋都有地下室,瞿清雨从不主动靠近,尤其在黑夜。地下室。或者地窖,好的地窖里堆着食物,有马铃薯或者谷物,干燥储物;有的地下室里装满刑具,各种性爱玩具,大面镜子让人无处可逃;有的地下室装满厨余垃圾,灰毛老鼠踩着不明灰黄液体溜走,“唧唧喳喳”的鬼祟声就在头皮边炸响。生活在下水沟的小动物爬到你腿上,爬满你全身,啃食声无处不在,最开始是脚,最后是头颅。

路过地下室紧闭的门时瞿清雨无意识紧绷了身体,他抱住赫琮山的手非常紧,紧到一种程度,五指指甲牢牢嵌入Alpha皮肉。

赫琮山很快发现他的变化。

他在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站了太久,瞿清雨一改常态,几乎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抱紧了他,相贴的左胸心跳是不可控的状态,剧烈到和某种心动引起的美妙节奏重合。

一旦离开地下室入口,他抱人的力道立刻松了,人也松懈又懒惰:“上校,你要带我去哪儿?”

赫琮山再次回到地下室入口,又被抱紧了。他觉得有趣,来来回回,去而反复。

“你离我太远了。”

已至深夜,一盏灯没开,瞿清雨并不能准确分辨他的语气。某种恐惧突然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骨缝,越钻越深,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隔着纱雾一般浓黑试图捕捉Alpha神情,赫琮山看着他苍白秀丽的眼,语气很温和。

“你还没有学会怎么靠近你的Alpha。”

瞿清雨一怔。

赫琮山将他放在地下室门口,从门缝漏出的寒气卷过双脚。

“等你学会的时候,我来带走你。”

瞿清雨牙齿轻微打颤,站在地面那一刻无数双昆虫触角就从地板缝爬出来,顷刻间爬满他全身。他站在那里,不会走路一样,根本无法挪动。

赫琮山只轻轻一推,他就陷入了彻底的,浓墨一般的黑色中。在关门的前一刻,他僵硬地伸出了右手。

赫琮山收手非常快,然而门还是砸在了那只手手腕,红痕印子顷刻间就出现了。他视线落在自己被牢牢抓紧的衬衣下摆,那只手抓住他的力道从来没有这么紧过,喘息的声音沙哑:“别把我……丢在……地下室。”

瞿清雨分了三次才完整地说出来,他手腕剧痛,对方是真的要关上门。唯一的光源是楼梯间冷清的月光,一段比一段暗淡,来到眼前时已经失去绝大部分照明的作用。

Alpha居高临下俯视他,眼睛颜色是相当残忍的黑,掰开他手指的动作慢得出奇。

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砰!”

没有光。

有且仅有脚步离开的声响。

……

21:42.

地下室还算宽敞,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床。但Beta青年并不动,他环抱双膝待在靠门最近的地方,寄希望于Alpha会去而复返,从门关闭后没有挪动过哪怕一寸地方。

低头时后颈骨凸起,是苍白得清透颜色。

00:00.

赫琮山得到南部军事基地哨塔的红色警示,带走了自己的大衣。

2:51,凌晨。

太黑了。

八足虫如潮水淹没口鼻,瞿清雨紧贴墙壁企图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但实在太黑了,他尝试动脚,长时间的蹲姿令血液不流通,他又不动了。

他伸手摸索,通过手指来丈量每一寸地方的安全度,进度慢,但是是唯一能令他安心的方式。

3:11.

会议室军官开会,温静思做总结陈词,指出下一步工作是寻找异形最大虫巢,并对接下来的任务做分派。

在场军官并无异议。

3:27,凌晨。

会议结束,各交一千八百字会议总结。

唉声叹气的军官们你看我我看你,认命地当场开始。

5:00.

干渴。

瞿清雨换了个夹角蜷缩,左边是墙右边是墙,白天黑夜的感知又一次模糊起来,他微微闭上眼睛,想把自己更深地缩起来,减少和黑暗接触的面积。

5:33.

Beta青年终于再次从墙根处站了起来,他整个后背贴着冰凉墙面,从行动轨迹上看是想找到灯。但蹲太久,起身的瞬间朝前踉跄,跪坐在坚硬地板上,膝盖砸出很重的一声响。

赫琮山没有动。

6:01.

太黑了,瞿清雨揉了揉右手手腕,某处有一点儿刺痛,木屑扎进了血管,流了一点血。睁眼和闭眼都是黑暗让他再睁眼时显得有些空茫,他摸了摸手腕又去摸膝盖,感到一点轻微的吞咽困难。

7:30.

赫琮山去了趟医院,取走了自己的又一次除腺体健康外的体检报告。精神科医生询问他是否找回全部记忆,得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

他仍然并不知道正常的记忆线停留在哪儿,片段式碎片太分散,无法成功关联成线。

腺体信息素主任一手扶着眼镜框,仔细观察他的腺体报告单,询问他的伴侣是否是成年且是已有过和Alpha共度易感期经验的Omega。

赫琮山在他办公室抽了根烟,笑了,说,不是。

8:11.

半跪坐的Beta青年花了十分钟站稳,十分钟摸索到矿泉水,拧开瓶盖的时候一直颤抖,吞咽的动作也不顺畅,形如吞刀片。

灰白烟雾从赫琮山手指间升腾,薄情、也料峭。

时间的流逝很不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无限拉长,放大。黑暗中无数影子压过来,覆盖在四处,瞿清雨睫毛上冒出冷汗,他终于受不了地回到一开始的地方,试图去扳动门把手,开不了。

8:15

他可能尝试睡觉,失败。太黑了,睡不着。他开始小声而固执地叫Alpha的名字,有一点精疲力竭。

过去五分钟。

耳机里的声音变得沙哑,只是单纯的念,念着念着实在害怕——如果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在颤抖,能听得出。模糊中听去颤抖中几乎是哭腔了,那其实已经濒临极限了。

赫琮山仍然没有动。

8:41.

这间地下室是空的,空且大,除了自动净水机外什么都没有,到目前为止,不知道过去多久,总之很久很久,恐慌和寂静像十几层厚重的吸了水的棉被,一层层盖在身上,透不过气。四周全是晃动的鬼影,什么都从记忆里跑出来,黑暗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精神触角变得异常纤弱。你会在这里一辈子,你知道的,从很早以前你就在这样一间狭窄的地下室,被所有人遗忘,有一天你的尸体会被发现,你死后皮肉会腐烂,发出恶臭。无数寄生虫和微生物会爬满你生蛆的身体,钻进你的四肢,吃空你的脑髓,盘踞在你苍老的骨架上。

没有会发现你,没有人和你说话。

饥饿和恐惧化作庞然大物,挤压心脏。

巨大的拍门声。

9:05.

智能机器人:“欢迎回家,上校。”

拍门声刹那停了。

门缝间气流有微小停滞。

门内的人屏住了呼吸,下一秒,他又开始滞涩地小声:“你开门好不好,赫琮山,我有点害怕。”

他是很少,很少,用这种近乎于祈求和撒娇的口吻的。赫琮山暂时没有动,气流时有时没有,而黑暗靠得太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变得遥远,耳朵,眼睛,鼻子,到处都被棉花堵塞,绝望之下他又尝试商量:“你开门,开门,赫琮山。”

实在很乖顺了。

赫琮山从那儿离开。

三个小时后,赫琮山重新站在门外。

拍门声变得微弱。

赫琮山推开门。

Beta青年几乎是撞进他怀中,双手双脚紧紧缠在他身上。乍见光亮令他根本睁不开眼,睫毛受刺激后湿润地落在下眼睑上,抖得非常快。

四肢冰凉。

赫琮山低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够近。”

他抖了一下,把脸也埋进来,更用力地把自己嵌进去。

“抱我一下。”他抖得厉害,“你先……抱我一下。”

“求你,求你。”

“生殖腔。”

赫琮山单手压着他柔软小腹,用无比冷静而暗含疯狂的口吻说:“Beta怀孕的概率小,不是没有。”

第79章

晨光,白里带金,柔里带刀,根根细长。

见到光的瞬间瞿清雨就不再颤抖,但仍彻底背对着地下室,双腿垂在Alpha腰侧。

他后领口都是汗,一层层湿透了。整个人呈现出某种精力透支的虚弱,却还是在笑。

“你真的想我怀孕?”瞿清雨伸手碰到自己的肚子,和Alpha那只手相互交叠,力气不大,往下压。

他仿佛是在认真的思考,带一点不明显的戏谑。组词成句虽然缓慢,但是尽力流畅:“那会有一个生命从这里钻出来,不可避免的,我的注意力会被他夺走。你确定,赫琮山?”

“你为什么确定他一定会出生?”

赫琮山看向他的眼睛,手指不紧不慢亵玩他后颈骨。日光有一瞬间变得不再明亮,刮起凉风,正对的通气口金属帘“砰”砸在墙面。

“地下黑市有一种交易,貌美而无力抵抗的Beta,受到调教,怀孕,在肚腹微隆时送往权贵府邸。围墙、盛宴、流水席面、人体餐盘。流产、怀孕,周而复始。”

以他的出身不可能没有见过类似场合。

瞿清雨眼睫毛飞快一颤。

“违禁药品类有多少种,催情、激素、泌乳、软骨……应有尽有。左手第三家店面售卖皮肉宝石,红玛瑙、绿松石、黑珍珠……成套定制,售价不菲。耳坠、腰链、乳钉、贞操锁……Omega娇弱且多出生贵族,猜猜看它们最大的用途。”

“你无法离开一步。”

呼吸像荆棘扎进耳廓。

瞿清雨攥紧Alpha衣领的手松开了。

他静静地看着赫琮山:“你会这么对我?”

“我说过,我对你有很多欲望。”赫琮山单手拉开地下室门,阳光从通气口淹进来。

刺眼阳光扎得瞿清雨想避开,但他有点脱力,转身也做不到,被迫困在地下室和Alpha胸膛之间。

有一秒他睁大了眼睛。

“玩场游戏。”

……

市政大楼。

上午八点半,江科准时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他胸前挂了个“见习生”的蓝色牌子,证件照拍得唇红齿白,性别分明。忙忙碌碌擦完桌子又给花浇完水,坐在电脑面前,开始一天的工作。

九点整,方诺文提着杯咖啡进来,身上有淡香水的味道。

江科偷偷用余光打量自己的上司,对方坐下,给电脑开机,输入七位数密码。

方诺文在市政大楼的时间太规律,他面前的两面显示屏直接连接所有窗口的军官信息和请假审批,正常状态下即走即关。江科尝试过在对方输入密码时倒水过去,也用镜子对准过键盘。多番努力之下确认了其中四个字母和两个数字,最后一个是字母“3”还是“2”他一直不确定,输入密码错误超过一次智能警报会立刻响彻整个军政大楼,他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江科捏了捏发汗的手心,紧张地舔下唇。他坐立不安,满头虚汗回忆那根手指按下去的键盘位置。

到底是2还是3。

侧边玻璃上能清晰映出那面巴掌大的小镜子,看起来像是Omega为了整理头发买来的小物件。方诺文在转椅上掉了个身,将眼镜拿下来顺手放在桌上。

“方老师,这张表好像不太对。”

Omega抱着两本文件书过来,小心翼翼地弯腰:“少了第79页。”

方诺文从笔筒里抽了根钢笔,那支笔出水流畅,他随意看了眼78和80之间缺失的表格:“那张不用管。”

江科一怔。

“在我这儿。”

大部分军官的个人信息表都在这儿,剩下那张……

江科没走,鼓起勇气:“是哪位……长官的?”

方诺文:“他信息素波动不太正常,要询问本人近期身体状况,到时候我会和他联系。”

他没说,江科不太甘心,刚走出一步被叫住。他回头,Alpha表情隐没在反射蓝光的显示屏后:“我正好有事,你来联系?”

“知道问什么吧?”方诺文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朝后一靠,“最近是否有易感期征兆之类的。”

仿佛有预感,江科的心砰砰直跳,他要再三压制才能让发出的声音不那么抖:“好……知道,我知道要问什么,方老师。”

方诺文眼底有幽光闪过。

等待接通的十秒钟,几个世纪那么久。接通那一刻,江科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演练了上百种开头,最后都挤在嗓子眼,变成干巴巴的一句:“您、您好,我是市政服务中心的江科。”

“您的易感期是不是……您的信息素检测报告上显示平均波动值不在正常范围内。”

江科脱口而出:“您最近身体有什么异样吗……长官。”

他太急切了,几乎是说出口的瞬间他就懊恼了,又笨拙地解释:“例行询问,长官,请问您什么时候来市政大楼办理休假手续……”

对面相对安静,过了一会儿,Alpha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休假手续?”

江科勉强定了定神:“是的,在职军官易感期休假手续要到市政大楼办理,为了确认人身安全需要本人亲至或者伴侣,您一直没有来……”

“明天上午。”

再说点什么。

再说点什么啊江科。

江科头脑缺氧一样不能思考,脱口而出:“您不在家里?”

可惜,通讯已经挂断。

不到一分钟。

江科失魂落魄地盯着桌面摆件钟,秒针缓慢地走。

他不断回忆刚刚那段对话中的每一个字,自我介绍清不清楚,有没有在对方心里留下哪怕任何印象。明天上午对方真的会来吗?他要穿什么,如何打扮,带什么颜色的抑制剂颈环……

第二天,直到所有人都下班离开,没有任何人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

江科的情绪渐渐低落下去。

实时转播大屏上偶尔会有战地记者播报,他一有时间就抬头看,一天中总有那么幸运的几秒,会有大量Alpha军官在画面中晃过。江科没有见过对方,只能在模糊镜头中不断寻找。

市政大楼是相对安全的地方,第七天上午,方诺文因轮岗制离77zl开市政大楼,前往战场。他离开时表情微妙,把桌子整理的一尘不染,甚至还在上面放了束花,转转悠悠半天,在上边喷了冷泉味的香水。

江科身边的Omega同事是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一边整理文件一边特别期待地说:“瞿医生明天要来。”

她另一个小姐妹美美地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说:“看方主任那个样子,孔雀尾巴都要开了。”

一开始说话的Omega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公孔雀是这样的,我可怎么办呢,我坐的这么近,都没有心思上班啦。”

周边的Alpha和Omega陷入微妙的,江科所不能理解的躁动:右12点钟方向的Alpha对着镜子一直撩自己的刘海,左手第三排的Alpha裤子上的每一根褶皱都熨烫平整了,侧后方Alpha一直不停给方诺文原本的位置擦桌子,买了没拆封的靠枕放上去,还不停调整位置。江科上厕所的功夫,桌上出现第二束娇艳欲滴的鲜花。

大厅气象焕然一新。

江科茫然拉住那个扎麻花辫的Omega:“大家怎么……”

Omega环顾一圈,忍俊不禁:“因为瞿医生明天要来坐班,大家都很高兴。”

江科:“瞿医生?”

“哎呀三两句说不清楚,给你看吧。”

Omega从抽屉里扒拉出自己的社媒账号:“医院的视频,市中心医院有自己的官方账号,有一次不小心拍到瞿医生视频,戴口罩,巨帅,无敌帅,帅爆了。后来被点赞太多医院私密,过了两天自己没忍住,又发了好几条。给你看,我保存了。”

屏幕怼到眼前,江科猝不及防对上一张偷拍的照片,角度刁钻,Beta医生在水龙头下冲水洗手,微微弯着腰,视频十二秒,定格在他看向镜头那一刻。

“我们都以为是高P,后来他轮岗在我们这儿呆了一天,受不了了。”在头发上别蝴蝶发卡的Omega凑热闹,做西子捧心状,“根本不敢讲话,难以用语言形容。”

江科:“他是军医?”

“是啊,平时在市中心医院,挂号费不高。我上次腺体有问题也去找他,他可能是有点想笑,说他看外科,不看腺体,最后给我联系了另外的科室医生。说话很温柔,一点也没有不耐烦。”

“我朋友的小孩也去过,换了好几家医院都说要截肢,本来都不抱希望了。市医院的骨科主任看了半天片子,说他找人商量商量,如果对方愿意做手术说不定腿能保住。当时瞿医生的老师好像刚过世,他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接那台手术。后来瞿医生一露面跟我朋友说尽力,我朋友差点哭出来。”

“后来腿保住啦,恢复得也很好,只要不剧烈运动后续没有大问题,慢慢做康复就行,上次我们带了锦旗去呢。”

Omega冲他眨了眨眼:“瞿医生男女老少通杀。”

她又看一遍视频回味,相当可惜:“本来这视频一共有四条,后来市政社会舆情监管部门收到军部警告,赶紧联系医院社媒的运营,让尽快删除,就一条没剩了。”

“很奇怪啊。”Omega咕哝道,“这种程度不该被点名的,医院当天就下架所有视频,传播的全部被后台私信了。”

她吐了吐舌头:“你不知道官方顶着大红v亲自下场的时候,太吓人了。我后台也收到消息,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传播军方信息的滔天大罪,要被抓起来送局子呢。”

戴发卡的Omega又偷偷插话:“所以我们猜测……咳咳……只是猜测,也是网上流传的版本,还有一些‘知情人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哎呀八卦是人类天性嘛,而且一定要在上班的时候……总之……我们猜测,他可能跟军部某位长官结婚了,所以动作才这么快。”

“估计对方军衔不低。”一开始说话的Omega压低声音,“据说一位中校亲自来的电话,社舆部部长三天没吃下饭,天天来上班。”

江科再度将视线转向排班表。

下一张排班表上赫然是——瞿清雨-

第二天,第三天……又一周。方诺文的座位空着。

Omega失落地把下巴搁在桌面:“没来啊。”

她长吁短叹:“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还不能满足我小小的愿望,太过分了。”

江科赫然有跟她同病相怜的感受,给她一杯香蕉牛奶味的酸奶:“那下一个值班的老师是……”

“方主任呗,这位置掌握整个军官的病假体系,就他和瞿医生轮换。他们这种到一定级别是硬性轮班制,就是怕花大代价培养出来的军医过劳死。”

Omega无精打采地把吸管戳进去:“明天方主任会在工位上睡一天,他很累的,估计话都懒得说。”

她扭头看到江科一直盯着实时转播大屏,也好奇地看了两眼。什么都没有,炮火轰炸的地方离主城区相当远,战地记者灰头土脸播报。大家都信任前线士兵们,因此在最初的恐慌后生活又恢复平静。

“你一直在看那个,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江科。

江科匆匆移开了视线,他和这里的同事关系都不错,莫名的力量驱使他开口:“你有没有见过……”

他在Omega的注视下红了红脸,小声:“……见过上校。”

Omega心大地说:“没有,上校没有请过假。”

江科心里空落落:“这样啊。”

Omega察觉到什么,闭上了嘴。

花蔫掉了,垂着干枯花瓣,香气变得微弱。第二天九点整,方诺文出现在工位上。

他明显累得不行,眼睛底下一圈青色。来了就趴在桌面睡觉,手上到处都是擦伤和处理之后的爆炸伤。所有人路过他身边都轻手轻脚,还有同事在他胳膊边上放小蛋糕。

“前线又危险又累。”已经和江科很熟的Omega悄悄对他说,“军医不多,上战场前会有身体状态评估,要求严格。瞿医生因为腰伤休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方主任压力很大的。”

下小雨。

方诺文仍在睡觉,露出的左臂有一整块最大的伤处,用绷带包扎了厚厚一圈。

显示屏亮着,江科不小心看到,是某台战地手术的记录,停在播放的最后一秒。血肉模糊,尸块分离,白布和捣烂的异形翅翼,画面血腥暴力。有医生伸手去拉伤者肚子里的肠子,白一片红一片。

江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背过身立刻吐了。

“这就吐了?”

这么大动静方诺文就算是个死人也被吵醒了,他坐起来,不带什么意味:“不过是照片。”

江科不敢说话,回到座位上继续处理自己的工作。

忽然,他目光一滞。

不远处市政中心大楼前坪,绿草如茵。天空划过流线型长弧,三辆银白车舰拱卫中央军舰悬停。Alpha军官一边脱下笨重作战服一边往下,拉扯掉栗色衬衣领口的一枚扣子,眉眼冷漠。

“上校。”

“上校。”

“咚咚咚。”

他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无数声“上校”争先恐后钻入耳朵,江科的手颤抖起来。

他听见对方和身后的Alpha军医交谈,语句短促。玻璃面板阻拦在中央,他却仍然闻到对方身上暴烈的信息素味道,这是一个处在易感期前夕的Alpha,即使控制得再好也让他吮吸到一丝隐约的信息素。高度差他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也不想给对方留下无礼的印象。事实是他喉咙干渴,站不稳坐不直,全身每一寸骨头都软下去,叫嚣着臣服、露出后颈,以最原始的姿态承受标记与疼痛。身下似乎有水要流出来。过高的信息素匹配度让他无可遏制地想要亲近对方,空气中溢出微弱的甜薄荷味。

水笔黑字,笔走龙蛇——赫琮山。

军部现役最高级别长官,前指挥官,拥有目前为止最高的信息素等级,也是和他信息素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唯一一个Alpha。

没有Alpha能抵抗信息素的联结,那是命运给予爱与欲的重礼。

“地址。”

江科目光无法从那串地址上离开一秒,胸腔里心跳几乎要破喉而出。

“有伴侣又如何,毕竟是Beta,没有信息素,关系脆弱、不堪一击。”

方诺文露出了目前为止对他第一个笑容,笑容鼓励、充满亲和:“Alpha和Omega先天有信息素带来的强吸引力,你们……天生一对。”

第80章

能感觉到天气不好,空气湿度大,闷热,乌云压顶。

赫琮山在车里待了十分钟。

他没打算注射抑制剂,阖眼感受易感期来临前的高热。车体机器人感知到高温,空调越调越低,让他皮肤表面冰凉,血管里却在暴动。

一天前他的精神状态就相当不稳定,温静思坐镇前线,有佘歇和秦荔他们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为阻隔感染风险,所有异形被投入大坑焚烧,烧焦的味道恶臭。火舌在脚下升腾,叫嚣。

最后一场虫战前他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度过自己的易感期,得益于高等级信息素带来的身体调节,即使没有Omega信息素他依然能保留神智。抑制剂的不断升级也为他解决了不少问题,对他来说,一年三次的易感期难捱,但不是不能捱。

主治医生给过他一些警告,精神和信息素的微妙平衡是跷跷板的两头,一旦前者出现问题,他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信息素。信息素紊乱一旦开了口子,就如大坝溃堤。最好的方式当然是Omega信息素,上天某种程度上是公平的,Alpha无法离开Omega。

战场上的Alpha尤其。

对指挥官来说,战场高压状态下,Omega信息素能起到的作用不小。赫琮山能感觉到靠近市政大楼那个Omega后平息的信息素,薄荷味无孔不入。

信息素越躁动,他精神上就越忍无可忍。

这是一种先天基因缺陷,一心只有□□的野兽身上才会有。信息素像恬不知耻的婊子,相当容易就靠近,交融,引起双方易感期和发情期。他对对方没有欲望,不管生理上还是心理上,但他依然会有生理反应。

这让他再次回想起目睹Omega同时和两个Alpha上床那一幕,令人作呕。

相同的雷雨天。

飞鸟雪白的翅膀堪堪从车窗前掠过,暴雨前天空暗如末日将至。

赫琮山面无表情下车。

进门那一刻,空气中隐隐漂浮的Beta味道缓解了他精神上的压力,他紧绷的额角舒展开来。

那是一种有别于Omega的、清明的气息,不含杂质,快感比直接接受Omega信息素来得更轻易,反应也更直接,赫琮山忍不住喟叹了一声。

Alpha脚步声响起瞬间瞿清雨胳膊上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没忍住往里躲了躲。他身体和心理上出现不太正常的变化,如果他还能清醒思考,应该能推断出那是假性发情的症状,但他实在四肢无力,头脑混乱,一想什么就会被判定为走神,被惩戒性拉进欲望的漩涡中,失去自主思考能力。

Beta和Omega的生理构造存在本质差别,Beta对信息素的接收能力约等于零,但不代表完全不受Alpha信息素影响。

尤其是在过度接受□□交换的状态下,会有小概率引起假性发情。

Omega的发情期如何,Beta的假性发情期就如何。瞿清雨抱住双膝躲在桌子底下,他真是被弄怕了,能藏的不能藏的地方通通藏了一遍。桌子底下刚好塞进大半身体,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丝毫顾不上还在外面的一只脚了。

最开始几天那种症状体现在他根本无法离开Alpha一步,依赖性增强。他甚至会因此流泪,眼泪一滴滴砸在手指间时瞿医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怔地盯着自己的手。

但Beta不会闻到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他无法从任何途径得到满足。

最关键是Alpha并不一直体谅他,很恶劣,也很过分。找一些他根本没办法完整思考的时候问他问题,是能解释的,如果给他解释的机会的话。但他说话变得有点慢,他也无法理解那种慢,脑子里除了上床之外的所有事都要花大量的逻辑思考,还需要回忆那件事发生的具体情形,前因后果,为什么要那么做,他失去了那种能力。

譬如他并没有把Alpha当一条池塘里的鱼,也并没有引诱对方,给对方承诺,再背叛对方。尤其没有背叛对方,但答案不是关键的,此前两周内的每一个时刻他都试图解释,但往往等不到解释的第一个字。

“不是这样的。”他往往断断续续地说。

Alpha沉沉:“是什么样?”

他就说不清了。

他仅仅能想起来事实不是这样,又找不到合理的支撑。

偶尔,非常偶尔的时候他清醒,又要解释,面对Alpha冷沉锋利的眼睛,就明白了解释不是必要的,Alpha的问句也并不是要得到答案。

他只是犯了一些错,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被深深记住,要为此付出代价。

于是他也不再辩驳,毕竟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想出一段解释的话,等对方回来想要快点说又被冲散忘记掉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那种无时无刻不依赖对方,哭求对方,想嵌入对方身体里的渴望结束后,他又开始因仅仅一秒的接触在任何地方进入发情状态,长时间的情爱令他脱水、混沌、高烧反复,最后难以理解长难句。

他还会在感受到对方哪怕一丝一毫不虞的时候赶紧从藏身之处爬出来,跨坐到对方身上安慰。他跟腱有些扯痛,膝盖也痛,浑身都痛,坐着累站着累很多姿势都累,躺着会好一点但危险程度高,不安全。

他的智商跟着极速倒退,支撑他反应的除了他确实喜欢对方没有其他。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囿于时间深海之后思维变得迟钝,情事外的很多话他要很难才能理解。

但是他都努力理解了。

到处都黑,要关在柜子里Alpha的味道才最浓,缩进去安全,有一线光会从柜门外穿进来。除了Alpha和他之外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穿衣不是必要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有时候Alpha会这么告诉他。

床头柜应该是有抑制剂,是给Alpha用的。他站在那面巨大的镜子前,长长雪白浴袍落下来,遮住他身上的痕迹。

照镜子是在照什么,他歪一歪头,镜子里的Beta青年也歪一歪头。眼清如水,唇红如枫,再望进去,是欲望之海,淫靡长路。

没有人能抵抗镜中的Beta,一眼能望到肉欲芬芳的香气。

有抑制剂,但是不能用。深夜晦晦,他被压在Alpha身下,在很受不了的时候也没有拉开过抽屉,不可以——至于为什么不可以,他不知道了。他提到抑制剂Alpha会不高兴,潜意识也告诉他不能用抑制剂,他有机会拉开抽屉但一直没有做。

胀,他弯腰把自己缩起来,床头四脚有束缚带,他又不得不摊平了身体,柔软得像一滩有温度的水,流过Alpha身上任意一处。

吊灯是奇特的颜色,他睁一睁眼睛,小小亲了一口Alpha的额头,被烫得缩回来。

发烧了。

他一惊,突然有几秒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费力地走下床,去找退烧药和冰贴-

江科拿着那串誊抄下来的地址,站在了三层小楼前。天气阴沉,小楼底部长满爬山虎,自下而上,严密缠绕。

尖尖栅栏上有报警器,凶恶电子狗眼闪红光,三两只狼狗在附近觅食。遥遥望去,Alpha领地如城堡伫立。

他不知道该怎么进去,在门口绕了半个小时,但暴雨,天助人,电闸跳了,所有的电子狗和报警器报废。他太紧张,没有想到会有备用电池,把人为意外归功于自己运气好。

晚八点,江科小心翼翼绕过那三条凶恶猎犬,翻墙进了院子里。

天色暗,他打着手电筒,屏住呼吸。

小楼第一层庭院和客厅阳台连通,果子树三两棵,挡住视线。一片漆黑,没有开灯。

“啪。”

灯亮了。

冷风夹杂微雨,江科一手拿着手电筒,呆呆站在原地。

风雨连廊,果树影子斑驳,穿浴袍的Beta青年一手扶着冰箱,冰块巴掌大一块,冒出森森寒气。他缓缓转头,一双青蓝如湖泊的眼睛。

江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轰隆!”

电闪雷鸣。

餐厨灯亮了,他不适应地眨了眨眼,把冰块拿出来。距离不远,但他走路速度不快,过了半分钟才到江科近前,又过了好久,久到他身上Alpha信息素快要熏得江科站不稳,他才用沙哑但柔和的嗓音询问:“你迷路了?”

江科不敢看他领口,嗫嚅道:“是……我是迷路了。”

他一定狼狈得无以复加,翻墙挂到了胳膊,衣服破了,头发也被雨水淋湿,乱七八糟,没有胜算。

“胳膊给我看看。”

Beta青年伸手碰他,他手上拿了冰块,凉气重。江科闭上眼,不由得轻微发抖。他知道对方在军校,能一下把他掀翻在地。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冰块隔着毛巾压在了受伤的胳膊上,凉凉的。

“先冰敷,别太用力,隔一会儿拿开缓一缓,不然会冻伤。”

江科一愣,慢慢睁开眼。

对方半弯着腰,和他靠得很近,在看他的手臂。神情专注,幽青的睫毛时不时一动,底下藏着澄明一双眼,弧度清秀。

冰块取出来的时间太长,冰水从他手腕一滴滴化开。藏进雪白浴袍的那截手腕纤细瘦弱,有暧昧的红色。

江科慢半拍从他手里接过冰块,冰块溢出丝丝寒气,缠紧心脏。

下雨,雨水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江科动了动唇,受伤的手臂火辣辣的痛。

他终于鼓起勇气看了对方一眼。

“我借给你伞。”

庭院和连廊有高度差,他在自己面前半蹲着,想了想,问:“你饿不饿?”

“冰箱里有牛肉,你会做牛排吗,可以做三份吗?太多了吃不完。”

他笑容太轻盈,精灵一样游走在不亮的灯光下。

江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拒绝的话,他红着脸,仍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来干什么,只点头,一个劲点头:“我会的,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什么口味都可以。”

Beta青年朝他一笑,撑着膝盖站起来,指了指头顶,对他说:“嘘,小声一点,三楼有怪物在睡觉。”

江科在厨房煎牛排,他用了大心思,非常希望这牛排得到Beta青年赞赏。他手臂也不痛了,兴致勃勃地雕了胡萝卜摆盘,出门时Beta青年送他,一辆车停在马路边。

“怎么回事?”一名Alpha军官从车窗探出头,手里夹着烟。

江科脸涨红。

“迷路了,少尉,不要对Omega这么凶。”

Beta青年拢紧外衣,在路灯下叹了口气:“也不要在Omega面前抽烟。”

夏狸看了江科一眼,冷哼出声。态度是这样,他还是掐了烟。

“上来。”

Beta青年被留在身后,江科扒着窗玻璃回头看,心跳急促。他迎着风挥手,大声:“再见!医生!”

他一转头,驾驶座上夏狸玩味道:“迷路?”

江科低下头:“不小心……”

夏狸看着前路,毫不客气地说:“这地方周围五公里没有第二座房子,你猜他知道不知道你是真迷路还是假迷路。”

“他放过你代表不想追究,没有下一次。”夏狸从后视镜中沉沉注视他,注视这个不知死活的Omega。

“处于易感期的Alpha领地意识极强,毫无理智,不管Alpha还是Omega靠近都有去无回。连我都把车停在二十米以外的地方,不下车不让他有任何沾染信息素的可能。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毫发无伤的离开,你真的没有惊动三楼的Alpha?在你出现在庭院外的瞬间,你就被发现了。”

江科脸“唰”地惨白。

夏狸降下车窗,远处一片茫茫的蓝色。他深重地吸了口气,道:“你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