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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Beta趴在赫琮山肩头,揉了揉眼睛:“不怕。”

他天真地说:“漂亮的Omega才会被带走。”

瞿清雨三分真三分假:“漂亮的Beta也会被带走。”

赫琮山看了他一眼。

微风将塑料袋吹得哗哗作响。

小Beta明显被吓住,不过小孩对善恶很敏锐,他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他呆了呆,盯着瞿清雨目不转睛,小小声说:“哥哥,你在说你自己吗?”

瞿清雨不笑了。

他不仅不笑还生气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没几步走到Beta小孩家门口,猛然停下来等赫琮山。

小Beta忐忑地问赫琮山:“哥哥生气了吗?”

赫琮山:“没有。”

上校说:“他不喜欢别人说他漂亮。”

小Beta笨拙地解释:“可是哥哥真的好看。”

瞿清雨当作没听见。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瞿清雨推门,里面的女性Omega虚弱地问:“蓬蓬回来了吗?”

小Beta立刻拉了拉赫琮山领子,赫琮山将他放下来,他一路小跑进去:“妈妈,蓬蓬带医生回来了!”

女性Omega。

瞿清雨看向赫琮山:“在外面等我。”

他走出两步,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亲了赫琮山一口。

“很快。”他保证。

赫琮山目送他进门。

是个有月亮的夜晚,门内断断续续传来交谈声。浑身燥热,赫琮山右手扶着脖子转了转,他知道瞿清雨能处理,华西崇在他面前多次称赞过自己的关门弟子,除开别的不谈,他确实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惜为了对方答应在中心医院坐诊。

华西崇偶尔会念叨,说一个Beta不需要那么累,希望他做个清闲安稳的工作,一边说一边恨不得把军医会的东西都告诉对方,带着对方没日没夜手术,积累经验。

“急性支气管炎。”

瞿清雨出来,说:“要住院。”

给了对方一笔钱,还有科室主任联系方式。

也就做得了这些了。

路灯是暖黄色,赫琮山没问别的,问他:“腰怎么样?”

瞿清雨咳嗽了一声:“易感期在什么时候。”

赫琮山收回视线:“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

赫琮山:“易感期。”

赫琮山说:“如果你害怕,没有必要。”

瞿清雨顿了顿:“我没那么害怕。”

赫琮山再次:“不需要。”

瞿清雨:“为什么?”

赫琮山看着他,眼里有不太明显的倦意,瞿清雨被他流露出来的疲惫刺痛,手指无意识一蜷。

“你在我身边,易感期我会注射抑制剂。”

赫琮山捏了捏鼻梁,说:“我需要大量抑制剂来保持清醒。”

他爱他,这令易感期的每一分每一秒更难熬,Beta没有信息素无法被彻底标记,这会令他暴虐、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分开反而轻松,不必在理智和冲动之间来回拉扯。

目前暂且平衡,没有必要让易感期变成雷区。

瞿清雨只是看他:“不用抑制剂。”

“生殖腔和体内成结。”

赫琮山口吻温和例举,眼底暗藏隐晦风暴:“更过分。”

瞿清雨张了张嘴。

赫琮山突然问:“你很排斥Alpha的易感期,认为它是原始欲望支配下的兽化行为,是两头野□□媾。”

瞿清雨急促:“没有。”

赫琮山隐约笑了下,阴翳散开:“我知道了。”

“看来我还没那么不堪。”

赫琮山揉了揉他的脑袋,指腹温暖,又说:“这是小事,你害怕的东西没必要面对。”

瞿清雨骤然明白了什么:“易感期是生理本能,我不觉得——”

赫琮山第一次打断他,语气很淡:“够了。”

瞿清雨:“电击不长久,一旦信息素紊乱反扑,造成后果不可逆。”

赫琮山不太在意:“历任指挥官都短寿。”

“你想让我守寡?”

静了两秒。

赫琮山竟然笑了:“尽量不。”

瞿清雨手肘撑在身后土墙边,沙砾在关节处摩擦,他浑然不知疼痛,慢慢把话题绕回来:“生殖腔……更过分……还能怎么过分。”

赫琮山没说话。

瞿清雨向他确认:“做我想做的事?”

下一秒赫琮山眼神变了。

四下无人,Beta青年用牙齿不紧不慢咬开了他领口的第一粒纽扣。他光滑白皙后颈完整暴露在眼皮下——如果是Omega,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接受标记的顺从姿态。

赫琮山犬齿不受控制动了动。

第二颗。

第三颗。

瞿清雨半抬起头,蓝色暴雨在他眼里暗河般流淌,他轻轻笑了:“最近的旅馆137米,去喝口水?”

他猜测赫琮山濒临易感期,但没到。腺体受伤加之低烧,Alpha的伤需要尽快处理。

137米太近了。

老旧窗棂咯吱作响。

Alpha军官完整衔完了一根烟,他背后是鲜血淋漓的鞭伤,红肉混着白痕,处理后仍然显得狰狞可怖,腰部因电击后遗症还在筋挛。

腹肌和人鱼线隐没长裤中。

染血白纱布扔在地上。

深夜寂寥,广播收音的频道是某个夜间栏目,一桩多年前的杀妻案,罪犯在逃中。一对新婚夫妇,Alpha丈夫信息素等级高,大学任教,工作体面;Omega开了家烘焙店,温婉善良,常施舍给流浪汉卖不完的甜品。

截取的部分画面没打码,Omega双手被缚,衣物勉强蔽体。被生生玩死。

瞿医生盯着看了两秒,移开视线。他喉咙干渴,突然没话找话问身边的Alpha:“赫琮山,你调的台?”

狭小空间摆了一张双人床,烂木腐朽的味道。灯太暗,聊胜于无,彼此对视间灯灭了。

伸手不见五指。

呼吸判断位置。

瞿清雨刚一动就被钳住了下巴,他望向一片黑暗中。

“两个选项。”

Alpha拎猫儿一样拎着他后颈提开,口吻沙哑警告:“回去上你的课。”

瞿清雨:“……另一个。”

“今晚跟我走。”

“你现在拥有的一切。”

Alpha捏着他颈项,逼迫他仰头,平静地提出他绝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什么都别要了。”

第56章

“嗞啦——嗞啦——”

广播发出刺耳刮擦的响声,最终消音。

老旅店,隔音差,另一墙是“嘎吱”作响的摇床声,泥灰墙皮“簌簌”往下掉。Alpha身上血腥味一丝一缕散在空气中,窗墙树影斑驳,阴影从他高挺鼻梁流连而下,挑起乌黑额发。

一双凤尾幽深的眼。

赫琮山叹息道:“别动。”

瞿清雨霎时定在原地。

他半跪床侧,跪在赫琮山腿间。床板硬挺,膝盖不好受,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身体。一米开外的地方是窗,窗外是月,月与光,齐涌他周身。

堆叠衬衣上那对橡树叶领花被主人取下,肩章、领章静静躺在一起,折角上弹孔痕迹遥远凶险。

上一任主人死去,它辗转零落血污灰烬中,睁开眼看炮火枪林。直到被寻回,擦拭干净,封存,下一任主人带走它。

——赫琮山。

Alpha无声地吐出口气。

瞿清雨心脏奇怪地跳动,那一刻他鼓膜中有什么重重敲击,指尖沾满冰凉的灰尘。

赫琮山沉沉:“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似乎是问他要一个答案,又像是答案是什么他早已明白。他问:“你一路走到今天,有没有什么超过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你觉得,用什么来换,都心甘情愿。”

“——我有。”

“你害怕什么?”

赫琮山:“我不需要Omega,医生。”

他不需要一个Omega来维持信息素的正常,不需要一个Omega来缓解Alpha的易感期,一旦流言产生,他不再具有领导全军的信任度。人生中有舍有得,他对此心知肚明。指挥官之位能者胜之,佘歇,阿尔维、霍持、温静思,乃至加莎,任何人都可以坐上指挥官之位。

瞿清雨眼睑剧烈颤抖。

“而你——”

赫琮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当我卸任那一刻,我走下光芒与神性缠绕的宝座,离开权势与争斗中央,变成人群中千千万万Alpha之一,不再对你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是否还会告诉我,你爱我。

瞿清雨干涩:“你要干什么。”

赫琮山松开手,淡淡:“回去上课。”-

第二日,赫琮山卸任总指挥官一职。

军事版面炸裂开,上校卸任消息如惊世炸弹,席卷街头巷尾。所有论坛和社交软件上是同一热词,南北部军事基地全部戒严,所有军校生封闭管理。

前指挥官身死后赫琮山占据指挥官之位长达十年之久,他和每一任指挥官不同,横空出世临危上任,力挽狂澜。军衔按虫头数量升,Alpha军官无止尽释放信息素,腺体干瘪,跪在地裂缝隙边堵死那条虫类唯一向上的路。

一把左轮手枪,一堆弹匣,十几吨巨石,撑过十八个小时。

——是那场必败的战役。

指挥官之位,佘歇输在那一场战役中。

所有Alpha军官对此一无所知,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霍持一抬头,正对全息影像上新闻主持人强装镇定的一张脸,声音颤抖:“近日,军部长官赫琮山卸任指挥官一职……”

太吵霍持没听清,筷子伸向苦瓜:“卸任什么?”

加莎下意识接话:“指挥官——”

秦荔梭然起身。

餐盘“咣当”落地,西瓜汁仓惶打翻,一地深红-

秘书室通讯被打爆。

“喂,您好,秘书长不在。”

“稍等,为您转接指挥官室。”

“嘟嘟嘟——”

“上校不在南指挥官室。”

助理齐诉焦头烂额,他的顶头上司从一早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座位上,“秘书长张载”的名片倒扣桌面,数不清的信息雪花一般飞进来。

临近中午十二点,张载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走进秘书长室。

他今天戴了金丝眼镜,公文包卡在胳膊下。

齐诉接了一上午通讯,嘴皮快要说干,这会儿终于抽出时间喝口水。透过那扇玻璃张载一如往常开始处理公事,翻开桌上第一份文件刹那,他表情骤变。

“齐诉!”他一把抓了桌面的门禁卡,厉声,“立刻跟我去一趟执政官府邸!”-

执政官府邸假山群鱼。

阳光五彩斑斓,锦鲤在人小型人工喷泉池中跳跃。Alpha执政官颇有闲情雅致,手持一柄汤勺,圆形汤勺里装着鱼饵。他围着波光粼粼湖水喂鱼,行走所过之处鱼群跟随,很快一条长尾摇摆在他手工剪裁的长衫后。

长衫素白,他有一双幽深凤眼,妖而瑰艳。青天白日,仿佛厉鬼归来。

“卸任书我看了,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现在正常,不代表以后正常。等到下一次战争开始,有人再次提出异议,难道从战场召回他一直药检?”

“噢,事情是这样……他找到我,要和我打个赌。我是很希望他卸任的,你知道,秘书长,我就这一个儿子,是我嫂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赌局的内容是药检,赌有没有人让他做二次药检。”

Alpha执政官沉吟片刻,对静等良久、满头冷汗的张载实事求是地说:“他卸任,最高兴的人是我,秘书长,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们都知道二次药检不管结果如何,都会让他受重创,他的信息素正不正常有什么意义,这不是重点。”

“从二次药检提出的那一刻,你们就该知道,离他卸任的那一天不远。我昨天收到卸任书,你此时此刻来找我……”

萧提摊开双手,鱼饵从他掌心漏下:“是祝我终于成功?”

池塘中锦鲤五彩,其中一条长尾鳍金鳞。张载低头凝视良久,不自觉艰难道:“上校……为战争胜利……为和平……殚精竭虑。”

“是啊。”

萧提遮了遮头顶阳光,赞同说:“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不止他。”

“还有萧庸。”

“指挥官谁都能做,为什么是他们?”

萧提微笑着转过头,对张载和颜悦色地说:“我不逼他卸任,难道等他也死在我面前?整个萧家甚至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他捧牌位,让我那早死的兄长从棺材里爬出来?”

府邸阴了,黄纸贴在曲径卵石上。正门敞开,穿堂风啷当而过。

张载听见对方毫无情绪地说,“你从这儿走进去,灵堂排位一十九座,磕完头再走。”

张载身边齐诉骤然睁大眼。

执政官府邸少有人来,现任执政官占寡嫂为妻,藏兄长骨灰于正门大堂。此言惊世骇俗,齐诉终于忍不住抬头,进口处挂白幡,乌木漆黑沉棺摆放,“奠”字当空。

而张载一言不发于十米开外卵石路上叩首,一步一叩首。齐诉跟在他身后,额头抵地,终至牌位前。

齐诉深深弯腰,香火余灰,他仰面,摸到面颊一片冰凉。

萧姓校级军官一十九位,长眠烛火中。

而萧提倚靠门边,双手揣进薄衫中。阴影中齐诉错觉他恨得吐血,又不得不强吞。他从侧面取了三根香,于烛火中点燃,面沉如水:“指挥官虚名,一座死人牌位,有什么好争的。”

那座死人府邸被甩在身后,齐诉坐上车,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载靠坐,问他:“看见了?”

齐诉忙不迭:“看见了。”

“当作没看见。”

张载忽而有倾诉欲望,说:“我第一次来……”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择手段阻拦赫琮山上战场。”

车窗外飞鸟掠过天际,张载怔怔然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人间孤坟的日子。

阴雨绵绵。

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给所有人收敛尸骨,每日上香,祖父、叔伯、孪生兄长,最后可能是儿子。

活人如死-

消息被证实,指挥官印章和一切身份相关的东西被留下。

瞿清雨再没有见过赫琮山,赫琮山不在任何地方。南部指挥官室被清空,他卸任指挥官之位仅造成一时震荡,军队纪律严明,在最初二十四小时的手忙脚乱后迅速恢复正常。

下一任指挥官需要选拔。

消息突然,但解决比想象中轻易。温静思在一个半个月后当选下一任指挥官,这一个半个月里没有人见过赫琮山。新任指挥官就职演讲时停顿良久,十分钟,温静思站在高台上十分钟之久,话筒在他嘴边,他军姿立于众人前,衣襟上是相同的橡树叶领花。

盛夏,军队标识在烈日下飘扬。

漫长寂静。

十分钟,没有人开口催促。场景肃穆,两侧军部长官神情冷峻,指挥官肩章和领章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赫琮山没有出现。

Alpha军官像一滴水消失在海中。

圣礼德广场上胜利女神像几百年不变,橡树叶编织成桂冠。

太阳晒得人眼花,谢西塔问温别:“你知道上校……为什么卸任吗?”

温别摇头:“我父亲接到临时委任书在一个月前,他对此并不知情。”

谢西塔不确定:“那我们真的换了指挥官?那上校还是上校吗?”

温别表情变得有一点儿奇怪,低声:“是。”

“指挥官和军衔有本质区别,除非……”

温别停顿,说:“退役。”

“退役的硬性要求是身体残疾或者重大疾病。”

谢西塔忽然说:“信息素紊乱症算在残疾里面,如果上校因信息素卸任……从他卸任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上战场。”

他说了这句话,身边所有的Alpha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有几个眼含热泪,有几个一副下一秒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

谢西塔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温别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你听说了吗?上校卸任的事。”

谢西塔问自己的室友,那个深蓝眼睛的Beta。

他就是一肚子话没地方说,这几天军校生被严令禁止议论指挥官迭代的事,避免谣言引起恐慌,对外一律宣称前指挥官因伤退役,事实上赫琮山的卸任理由也是那四个字,四个字背后血影刀光,上校字迹沉稳,仍写——因伤退役。

谢西塔表达可惜:“因伤退役,我听温叔……中校说,历任指挥官因伤退役的数不胜数,一般都是完全坚持不了,寿命将近……”

他的室友脸色明显僵硬了一秒。

“应该不会吧……”

谢西塔打了个寒噤,他刚议论了两句,看台上数名Alpha军官浩浩汤汤往他的方向走来,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把半边天都遮得看不见光。

谢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揪住室友的衣摆哆哆嗦嗦:“为什么那群军官都朝我的方向走!我刚说了一句——”

“瞿医生。”

温静思拦住身后的Alpha军官,情绪压抑:“借一步说话。”

谢西塔一怔,将目光移向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后者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上校已婚,对象是一名Beta,医生。

谢西塔浑身一震,僵硬地扭转脖子,对方左手无名指上多出的婚戒猝不及防闯入眼底:“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官。”

瞿清雨深深地吐出口气,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确实不知道赫琮山在哪儿。

——从那天晚上过后,他没有见过赫琮山。

温静思静默了。

中校身后跟着一群Alpha军官,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那么,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我的军医。”

Beta医生眼睫缓慢地抬起了。

他有一双颜色正好的眼睛,天幕下,睫深如蝶翅。前几个世纪中掌权的执政酷爱宫廷画师,宫廷画师用水彩和油墨绘制巨幅画作,颜料上的深蓝翩然落入他眼中。

温静思:“我的上一任军医是你的老师,华西崇。而你现在依然在榜首,瞿医生。”

专业第一对瞿清雨来说不算难事。

他站在大太阳下,有一瞬间头晕目眩,温静思朝他伸出手,Alpha掌心脉络清晰。

“你是他的学生。”

温静思善意地说:“我无理由相信。”

——一切不会有变化。

天空碧蓝如洗,Beta医生垂着颈项,他非常年轻,有战地医生经验,他们没有时间重新培养一名医生,温静思也没有耐心和其他医生磨合,华西崇的学生于他而言是最佳选择。

谢西塔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指挥官之位匹配的军医代表什么,知道温静思邀请背后代表的意味,他不是在给自己挑军医,是在给部门挑首席。庞大广场人头挤人头,瞿清雨迟迟未动,他睫毛过长,掩下一切神色。

“我会尽力。”

他咬着音说:“……中校。”

瞿清雨最终抬起手臂,和温静思握手,越过重重人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Alpha抱着向日葵,朦胧中是少年时模样。

瞿清雨冷下脸。

华之闵。

一晃眼,对方消失在重重人海中。

温静思说:“你没有时间上学了,陪我去一趟中部虫巢。”-

华西崇在试验室开了一瓶蓝绿色的试剂。

温静思来找了他一趟,他那条金属假肢抵在光洁瓷砖地面,他专心致志调配,发鬓确实斑白。

“中校,恭喜。”

温静思脱下军帽,活动紧绷到僵硬的肩膀,对他说:“何喜?”

华西崇:“有他是一样。”

“算不得喜。”

Alpha中校静静地站在门口:“你的学生很出色。”

华西崇:“他很出色,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学生,都会一样出色。”

“我老了,温静思。”

华西崇佝偻着身体说:“战场是年轻人的地方。”

温静思陪他站到黄昏西斜,没有等到他说第二句多余的话,最终离开了绿湖疗养院。

华西崇戴上了老花眼镜。

“父亲,你错了。”

他手中试管被拿走,年轻Alpha将那捧向日葵放在他身边,带着笑说:“不是你老了,是你野心不够大。”

华西崇疲倦地说:“你的野心大,你想要什么?”

“有很多人问我想要什么。”

华之闵直起腰,一手插在口袋中:“父亲,你可能不相信,最开始,最开始,我想要的,只是他而已。”

“我遇见他比赫琮山早,比赫琮山时间好。”

华之闵说:“我只是想让他变成Omega,变成Omega不好吗,Beta毕竟是下等人。”

他像每一个和父亲示弱的幼童那样说:“如果你视而不见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我也不会被关进监狱。”

华西崇不再就这个问题做过多讨论,他平静地、颤抖地将试管摆放到一开始的位置,说:“我后悔生了你。”

华之闵一顿。

“来不及了。”他遗憾地说,“我们一日是父子,终生是父子。”-

黎雪纺剪断了茉莉花的枝丫。

“赫琮山没来过。”他说。

Beta医生在恒温室内待了会儿。

他显得有些茫然。

黎雪纺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柔和:“你找不到他?”

瞿清雨揉了揉脸,手指冰凉:“……是。”

黎雪纺:“做你的事情,他想出现会出现。”

“我从前很担心他死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和遍地尸骨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下。因为他不觉得我和萧提是他的亲人,不觉得执政官府邸或者我这儿是他的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

“现在不一样。”

黎雪纺坐在轮椅上,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没有和传闻一样抑郁,没有极端行为。曙色晨光中,他柔弱得吹不了风,站不起来,眼却清明如薄刃。他看着瞿清雨笑了:“Alpha受点伤怎么了。”

“他这么大了,总会自己回家。”-

瞿清雨被迫中止了所有课程。

大部分军医和他一样中止了课程,密密麻麻虫巢蜂巢一般遍布地下。一面泥土上雕刻出千千万万贮藏虫卵的房室,有的如鸽子蛋大小,有的如鸵鸟蛋,没有腿的虫母失去自主能力,日复一日生产。它忘记了时间,它不断发情,孕育后代。工虫和兵虫忙忙碌碌,搬运虫卵,攻击敌人。

一天,七天,十天,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地下泥土根本撑不起二次作业,再这么下去地面建什么都会下沉,所有人都将会在塌陷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谢西塔大口喘气:“谢了。”

他一脚差点踩空,完全没有任何力气破口大骂,蹲在一块湿地上缓神。瞿清雨那只拉他的手脱臼他也没发现,那只手臂根本没接回来瞿清雨瞳仁一缩——

太暗了,谢西塔正蹲在某个活物的背脊上。那条肉虫蠕动,再次蠕动,周边土层松动,露出一块粘腻恶心的皮肤。

瞿清雨将右臂暴力接回去,眯眼无声:“别动。”

谢西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察觉到什么,冷汗顺着鬓边狂滴。

这里有两个相邻的虫巢,这是第二只虫母。

开枪。

右手开枪太费力了,所有人都以为巢穴中仅有一只虫母,这里暂时安全。他们都太远了,黑暗中守在虫母身侧的兵虫睁开眼,谢西塔背后无数双猩红的复眼睁开。

瞿清雨满身冷汗,浸湿后背。

谢西塔屏住呼吸。

“一。”

“二。”

“三。”

谢西塔就地一滚,捂住耳朵怒吼:“快扔!”

耳膜震颤。

瞿清雨手指压在手榴弹的拉环上,他闭了闭眼,整只右臂发麻般虚软。黑暗中五感无限放大,异形八只触角窸窸窣窣爬过人后脊背,背部花纹在暗处游走。

虫巢中有什么地方在滴水,“滴滴答答”,“嗒嗒滴滴”。

非常、非常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令瞿清雨僵立原地。

Alpha在他耳边轻轻叹息。

“砰!”

第57章

“砰!”

第二声枪响。

谢西塔刚要爬起来,左腿一阵钻心疼痛,他“嘶”了声,被赶来的秦荔一把按住左肩,秦荔冲他摇了摇头,做了噤声的手势。

谢西塔挣扎起身:“瞿……”

“我知道。”

秦荔紧盯前方,五指如鹰爪一把把他摁回来,冷静:“别动。”

另一队Alpha士兵们迅速赶来,寻找掩体,趴匍地面,牢牢围住黑暗。

石块堆叠,内壁湿润,密密麻麻虫卵在黑暗中散发出诡异的荧光。身下是粘腻的触感,谢西塔硬生生忍住胸腔内的咳嗽,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

情况紧急,他头脑一清醒才来得及想这地方不能炸,虫巢无法承受这种程度的撞击,但开枪太疯狂了,在场所有Alpha军官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击致命。

能一击致命的人不在现场。

而瞿清雨开了枪。

暗处猩红复眼在某一刻紧闭,洞中有翅膀扇动带起的细小气流。

秦荔渐渐松开了手,示意安全。所有Alpha悄无声息围上去。谢西塔眼睛干涩,从掩体后一瘸一拐站起来去查看情况。

“咳咳咳……咳咳!”

谢西塔一把抓住Beta医生的胳膊,急促喘息:“你没事——”

他不可思议地顿住,扭头沙哑:“你开的……枪?”

瞿清雨左手垂在身侧,一缕热硝烟从漆黑枪孔中冒出。他虎口被震得发麻,拇指连着手部跟腱一片用力过度的抽痛。

“运气好。”

瞿清雨没否认也没承认,慢吞吞地笑了声,将发抖的手腕收进去,左手拍了拍谢西塔的肩,往他身下指:“让开点,别踩着人。”

谢西塔下意识低头,一下弹开了:“你怎么不早说兄弟对不起我不起故意的这地儿太暗了!对不起!”

这是清扫过的虫巢,地面有探路的Alpha士兵的残肢,受伤的士兵躺在地上,发出粗重混杂血腥气的喘息。

“还活着。”

瞿清雨蹲下来,用绷带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胸膛起伏的Alpha士兵固定腿:“你五点钟方向那个,内脏估计震碎了,先别动,等担架。”

谢西塔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一边擦汗一边说:“你不害怕?”

“怕。”瞿医生一心二用,敷衍,“我怕得要死,劳烦你帮一把,我右手脱臼了。”

谢西塔赶紧帮忙,他小腿肌肉拉伤,半天给人止完血,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瞿清雨扫了他一眼,不远处温静思的人也赶过来了。

“我先走。”

瞿清雨视线和秦荔交错,秦荔错觉他唇边笑意一闪而过:“中……校。”

秦荔没有第一时间点头。

Beta医生微垂头看自己,颈部白皙,一点雪白颈项锁在衬衣纽扣内。他过白了,又因劫后余生而面部愈发苍白,苍白到透明。脱臼的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衬衣袖子高高挽起,手臂上有不少碎石擦过的血痕,正缓慢往下渗血。

黑暗中遥遥对视时仿佛一座冰雕雪人,面无表情。

擦肩时秦荔一顿。

瞿清雨脚步停下。

“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秦荔从容给出相同的答案:“我不知道,瞿医生。”

“那份婚前协议缺少公证,合同原件在原指挥室保险箱内,一式三份。”

秦荔客观公正道:“你可以销毁。”

医疗队的人抬着担架往回,疑惑他们的长官为什么还没有跟上,频频回头。

瞿清雨长长“哦”了一声,他用一张手帕擦拭手臂上的血,那些伤口不大,但数量多,疼痛按压时水蛭吸血般尖锐。他心平气和:“还有呢?”

秦荔和他一起往外走,说:“我有一件事,还请瞿医生解惑。”

瞿清雨:“哦?中校还有要问我的事。”

“华主任的上一个学生炸死在研究所,自那以后他不再收徒。方诺文的父亲三次拜访,他避而不见。”

秦荔淡淡:“一年后,他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又收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是你。”

一小段路,虫巢外暗无天日,外面倒是阳光正好。秋天,天高气爽,枫叶变红。

“你想问他为什么收我做学生?”

瞿清雨轻飘飘地问:“你很好奇?”

“你手里应该有我从小到大的资料。”瞿清雨抬头看向太阳,带着笑,“说说看,你的猜测。”

秦荔作书面陈词:“你的母亲是一名妓女,后来死于燃气爆炸。在那之后你被当地福利院带走,又被一名Alpha富商收养。”

瞿清雨可有可无点了点头:“然后?”

“Alpha富商中途将你托付给自己的一名远房表亲,后来你又被托付给他的某位上级。”

“这位上级死于帮派火拼引起的爆炸,引起火拼的理由……”

秦荔说:“我找到他当时的一位手下,试图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瞿清雨似笑非笑。

秦荔:“他告诉我事情起因于一名十六岁的Beta少年。”

对靠近军部长官的人例行信息安全检查,他带人找到那名Alpha,对方年过五十,孙女刚四岁,在院子里骑脚踏车。

老人放下喂饭的碗,陷入某种甜美而危险的回忆中,怅然道:“长官,天底下没有人和他一样,轻易能让一对同生共死的结拜兄弟持刀相向。”

“他不需要做什么,事实是,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秦荔:“从那以后,你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当地医学院读书,后通过华之闵认识华西崇。”

瞿清雨没有对他的陈述做任何反驳,点头:“基本都对。”

他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华之闵入狱的罪名是什么?”

秦荔:“违反军部条例,私自离开部队。”

到此为止,瞿清雨突然笑了一声。

秦荔不受影响:“我见了和华之闵同时期的军校生,包括后来,斯诺曼战役时他作为参谋辅助接触的所有士兵。华西崇对你例外的原因——他拿你当另一个儿子。”

他猜测华之闵将瞿清雨带回家见过父母。

瞿清雨叹了口气,兴味索然:“你算算我当时多大?”

秦荔刚要开口,又顿了顿:“十七。”

“你想说什么?”

瞿清雨幽幽替他说:“我不择手段,不知廉耻。我为权为势,不惜出卖肉体?”

秦荔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真相。”

瞿清雨一手扶着车门,他额发汗湿了,垂下来遮住神情:“那它就是真相。”

秦荔目光从他受伤的右臂移开:“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我烧了那份婚前协议。”

“送到这儿就行了,中校。”

秦荔笔直地站立。

瞿清雨抬手做了“制止”的动作,扯唇:“我会烧了它。”

“如你所说,我得到了想得到的一切,赫琮山对我不再有利用价值。”

瞿清雨弯腰进车门,在最后一刻,秦荔抬了抬通讯器,说:“华之闵真正的罪名是什么。”

违反军队管理条例不至于让华西崇对他彻底失望。

Beta医生终于顿住。

他一只脚踩上车门,裤脚提高,踝骨上有伤者留下的血渍。

“你想知道?”

瞿清雨说:“帮我一个忙。”

Beta医生跟着医疗队的车离开,车壁上喷漆绘着军部和医部联合标志。天空有白云,秦荔仰头看了眼,一只义眼跟着灿金阳光缓缓转动。

“中校。”他身后的Alpha士兵将弹孔的照片拍给他,踌躇道,“瞿医生开的那枪不符合——”

秦荔从他手中接过照片,问他要打火机,Alpha士兵愣了愣,还是递给他。

“长官,督查那边……”

“不是他开的枪。”

秦荔接过打火机,幽暗火焰燃烧。他将那几张照片放置在火焰尖端,顷刻间照片一角卷曲,火舌缠上他手指。

Alpha士兵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

秦荔沉沉:“去问温静思出事的时候他在哪儿?影像看没看过?东边人手那么多西边他挂空挡?他一个总指挥,连地下有两只虫母都不知道?放任那三十三名军医清理现场,让军医开枪扔手榴弹?他嫌军医院的人手太多嫌这些医生命太长?!”

Alpha士兵不敢再有异议,双脚并拢,敬礼:“是!中校!马上去!”

嘴上应得干脆真到温静思跟前他心里还是直打鼓,温静思低声跟身侧的一名上尉交代什么,等二人说完话温静思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秦荔:“他说什么?”

Alpha士兵战战兢兢地重复:“中校说……”

他忐忑地复述一遍,一边复述一边嘴皮子直打哆嗦,说完半天没动静,温静思也没一枪给他来个痛快,他更紧张了,用一只眼偷看温静思。

温静思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半年中校的紧绷程度肉眼可见,他没搬进南指挥官室,高强度盯着整个城市的地下管道和各种电缆,烟灰缸里的滤嘴一层又一层。

短短半年,他鬓侧长出几缕银丝。

“长官……”

温静思没有动怒,他目光越过Alpha士兵落到秦荔身上,简短地点头,算是打招呼,二人视线隐蔽地交汇,又分开。

Alpha士兵生怕他们打起来,但什么都没发生,一片风平浪静。良久,温静思抬起手拂走肩章上的灰尘,右手握拳在左胸心脏处碰了碰。

Alpha士兵猛然站直。

——“替我谢谢上校。”

他听见温静思用沙哑的声音说。

秦荔转身离开。

郊外空地多,他上了一辆军用吉普,亲自开车。车胎行驶过秋天枯草丛生的大地,后车窗摇下,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

大型挖掘机和填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

秦荔:“市中心的电缆有几处避不开,请了工人画图,花的时间比预计多一个半月。剩下的都正常。”

“□□那边没有异常,地下勘探局那边我上周去了,这是西部最大的虫巢,剩下的规模不大,阿尔维他们能解决。”

“信息素失窃的结果出来了。”秦荔继续说,“研究室火灾是个幌子,据工作人员说里面的信息素仅仅能缓解Omega发情期,或者辅助Alpha不在身边的Omega度过发情期和孕期,不具备主动诱导发情的作用。但他向我推荐了一个人——中心医院华西崇。”

“他当年在药剂学校的师哥,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做到仅靠信息素浓缩液令Alpha或Omega发情,除了腺体研究室的那个科学疯子,他能想到的只有华西崇一个人。”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远处是地平线,夕阳一泻千里,入目一片橙红。

后座上Alpha军官迟迟没有开口。

秦荔斟酌:“华西崇这两年的体检报告到处都是毛病,肝问题最大,保守估计还剩三个月。他这个状况……一个人可能研制不出大剂量的浓缩液。他所有的学生……都有嫌疑,目前都在严密监控下。”

“……也包括瞿医生。”

是通往北部军校区的路,红枫叶一路生长,树似火烧。

赫琮山将手扶上后颈。

公事谈完轮到私事,秦荔从后视镜窥见Alpha军官冷漠的瞳孔,不见一丝光。

半年就能把温静思折磨成那个不人不鬼精神纤弱一有风吹草动从床上爬起来的模样,秦荔其实不太能想象对方任职那年二十出头的年纪,手底下随便拎出一个军官都比自己大的艰难处境。

指挥官强大,无所不能,不露疲态。

微风平缓吹过车窗外夜景。

秦荔知道他听到了完整的对话,他从上车那刻起心脏跳动的频率就没有降下来过,到现在,他头顶像是高悬一把尖利长刀,只等刀落人头掉。

Alpha和Omega之间能靠信息素反复确定爱的存在,而Alpha和Beta之间的信息素矛盾天然致命,信任的堡垒从地基开始摇摇欲坠。

对赫琮山而言,一场致命爱情。

两侧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车停在路边。小路缠绕进林海,秦荔晃了下神,而Alpha军官拉开车门,下车那一秒他扭转了脖子,关节发出“咯吱”的松弛声。

秦荔以为他会问什么,他没有,身影消失在浓墨般凝固的夜色中。

第58章

“伤亡四十一名,还在重症监护室的十三,轻伤能立刻回去的差不多二十,剩下还要留院观察。”

方诺文:“有什么事我联系你,回去歇歇?”

隔着一扇窗,里面的某个Alpha士兵带上呼吸机,无声无息地平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甚至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瞿清雨靠着墙面,终于疲惫地喘了口气。

他手指抬了抬:“今晚算了。”

这一块地还算清静,方诺文没什么力气强装,摘了口罩。

瞿清雨动作一顿。

玻璃窗上方诺文侧了侧脸,右边脸上有鲜红的巴掌印。他狼狈地舔了舔渗血的唇角,两人相对无言片刻,瞿清雨率先移开视线:“冷冻室有冰袋。”

“知道。”

方诺文将口罩又挂回去,别扭:“赫琮山还没消息?”

瞿清雨笑了笑。

他冷汗直流,要整个后背贴在墙面才能勉强站稳——Beta身体素质完全无法和Alpha相提并论,这是几年来透支的结果。

刚刚在手术台上,他甚至失手打翻了托盘。

方诺文揉了揉脸,没留神碰到伤口,“嘶”了声。

他突然很快地说了句什么,从口型上看是“对不起”,声音不大,掷地有声。

瞿清雨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走了。

方诺文盯了两秒地面,一只拿着冰袋的手出现在眼皮底下。

“没人看到。”

对方又将冰袋朝前递了递。

方诺文低声说了句“谢谢”。

方家在他身上花了大力气,军医主任遴选在即,他受到一些压力。冰袋压在麻木的右脸,走廊声控灯亮了又暗。

“你赢了。”

方诺文尽可能轻松地说:“我不如你。”

手指有冰块留下的凉意。

瞿清雨缓慢直起腰,很轻松的动作,他在心里默数自己花了多久,七秒。

“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后腰疼得几乎从中横断,瞿清雨将那枚军徽收入掌心,说:“我最初的目的……我离它越近,也离他越远。”

太盛的美貌会让人从心头生出胆怯,再加上对方声名在外,方诺文大部分时候避免和他对视。

而那一刻,冰水顺着手腕往下流。不知道为什么,方诺文望向对方。

不看那双眼睛,Beta医生侧脸的轮廓其实偏向柔和。他垂着眼睫,睫毛因特殊的瞳色扫下一片静美的蓝。比起Alpha,Beta的骨架要小得多,他暴露在空气下的每一寸踝骨和腕骨都显得纤细,肩背单薄,无数根血管在他苍白皮肤下蜿蜒起伏,有种生命脆弱而又强劲的相悖感。

——很奇怪,Beta的身体根本无法经受他所经历的一切。无论是战地医生的一年,日日夜夜高强度的手术,还是他走到如今那条训练营漫长的路。

这人站在那里,藏在皮囊下每一根骨架都在拼尽全力不留余地朝前走。

“瞿主任,方医生,要在这里签字。”

一名Omega护士打断他们。

是重症转普通病房的文件,方诺文接过她手里的笔,在相应位置签字。

“四楼实验室编号1137培养皿里的细胞,帮我照看着点。”

瞿清雨朝他伸出手:“到时候请你吃饭。”

方诺文握住他手指,一触即分-

瞿清雨离开医院。

从医院至诊所有一条走过无数次的路,顺便路过了他撞Alpha军官的那条马路,城市内的警戒消失,咖啡厅照常营业。

瞿清雨走进去,要了一杯非常甜、非常甜的加糖热可可。

军事报纸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地面以一种区别于地下的和平氛围运营。隔壁桌有放假的Omega女孩被父母带来写作业,她头顶扎着羊角辫,两条腿由于够不到地面一直半悬在空中,时不时活泼地翘起,鞋子上用心地绑着粉红色蝴蝶结。

她手肘边放着用透明托盘盛着的冰激凌,每个球的颜色不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的父母很快过来,又给她带了一份看起来松软的苹果派。

瞿清雨结账时重要了一份,冰激凌化得太快了,他买了几十份苹果派,提上车,驱车离开市区。

他临时去,老院长在教室教那堆Beta男孩女孩们写字。有风吹过,室外被刷成蓝色的秋千高高荡起来,空气中有苹果派香甜的味道。

“怎么突然来了?”老院长问他。

瞿清雨笑笑:“有段时间不会来了。”

老院长又说:“不和孩子们打个招呼?”

“不了。”

瞿清雨开玩笑:“让苹果派替我打招呼就行。”

这附近的树不少,旧教堂尖顶矗立云霄。最初种过苹果,后来改种梨,再后来他买了一块地。

老院长不明白,取下老花眼镜,说:“最近要忙起来了?”

“有点事。”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后腰,坐也不太舒服站也不太舒服。他靠在运动器械栏杆边,减轻腰部压力。

他不是会对人说什么的性格,老院长陪他待了会儿,想说点什么让他高兴,于是温声细语道:“不久前有人给我们捐了一大笔钱,你不用担心。”

瞿清雨随口:“什么人?”

大部分的社会捐献都流向了Alpha和Omega小孩,Beta流浪在桥洞和街边。这类捐献是很少的,十年间没有一次。

老院长回忆起那十几辆军用吉普,车轮碾过水洼发出的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声音。训练有素的Alpha士兵抬着纸笔和生活用具下来,为首那名Alpha替他们换下教室一根年久失修不亮的灯管。

灯管亮极,将灯下所有小孩书本上每一个字照得清清楚楚。

“一位Alpha军官。”

瞿清雨伸手遮住眼睛,他实在变得柔和了许多,有的人在什么环境中就会变成什么样,有人对他好他会对别人好。老院长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人,你不能指望泥泞里长出月季,月季身上刺太少,玫瑰才能在泥泞中安然无恙。

瞿清雨哑声:“他什么时候来的?”

老院长:“有段时间了,我看你一直忙,就没说。”

瞿清雨想问点别的,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微微吐出口气,和老院长说了再见。

从福利院离开他回诊所,一路畅通无阻。

回到诊所时小洲和小克正蹲在那儿听新闻广播,小克搭手给打点滴的Beta病人换吊瓶。小洲起身去关门,走到门口突然看见一捧向日葵,颜色是油画般明丽的黄。小洲愣了愣,奇怪地四处张望,没看到人又回头问:“医生,你的花吗?”

小克撇撇嘴:“别乱收花,往垃圾桶一扔就行了,都搬进来我们这儿过半个月就能开花店了。”

小洲犹豫了一下,看向瞿清雨:“医生,这花……”

诊所不大,一眼看得到头。Beta医生刚洗完澡出来,他深蓝眼瞳中那束黄花沉下去,黄花沉在一片蓝海中。在小洲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被水浸润的腔调沙哑:“别关门了,今晚我有客。”

夜雨迷蒙,湿雾形如仙女纱裙。

诊所门口躺着那捧孤零零的向日葵。

小洲没走,帮忙给窗上那盆绿箩浇花。

晚九点,医生的客人没有来。又过了一刻钟,远处柏油马路上亮起车灯。

“医生。”

Alpha弯腰拿走地上的向日葵,捧在怀中,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

小洲隔着一道门帘偷看。

这位突然到访的Alpha客人——“客人”而不是“患者”。他不像看不起病要来诊所的那种Alpha。相反,他着装整齐体面,黑衬衣材质像是珍珠上流动的光泽,价值不菲的银表搭在腕间,针表盘上镶嵌着一圈冷蓝色的钻。靠坐一张接待椅上,双手交叉,姿态平易近人。

年轻的Beta医生正在调配药剂,注射器尖端的银针挤出一点药液,顺着他白得透明的手指往下流。

华之闵变换了坐姿,他将枪和一把□□放在桌面,贴心道:“多年不见,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Beta医生施舍给他一眼,语调平稳:“你和赫琮山什么时候认识的?”

Alpha“唔”了声,有问必答:“我认识他在认识你之前,我们是朋友。斯诺曼战役我重回战场,做战术参谋。对了,很早以前,早在训练营我们一起同生共死的时候,我给他看过你的照片,我告诉赫琮山你是我的未婚妻。”

“赫琮山看了一眼,我猜他根本没看清你的脸,毕竟他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再后来斯诺曼战役,我告诉他你迟早会找上门。上校是已知信息素等级最高的Alpha,如果他想,他也会以□□未遂的罪名入狱。老头对我还算手下留情,没忍心让我的判决书上写‘□□未遂’,你说是吗?医生。可我记得我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瞿清雨抽了张纸巾擦手,他听到这些话没什么反应,随手拿起了桌面的枪。

“咔嗒。”他将枪对准了Alpha眉心。

“你要杀了我?你会杀了我?”

“我会杀了你,不是现在。”

“我迟早会死在你手里,或早或晚。我等着你来,你一天不杀了我,我会一天注视着你。”

Alpha笑容扩大,浑然不在意抵在额头漆黑的枪口,朝前贴近说完没说完的话:“还想知道什么?”

惊惧之下小洲捂住了嘴。

瞿清雨移开枪。

Alpha毫不意外:“到我问了。”

“一分钟。”小洲听见Beta医生毫无情绪的声音。

Alpha仍旧微笑着,他目光一一掠过了木架上的各类药品,又转向拥挤狭窄的内间。那道防尘帘被风吹起来,等身白骷髅架立在原地。小洲躲在那里,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而对方树影一样沉凝的视线瞬间又消失了,Alpha稍微仰靠,手扶住后颈笑了一声,不回答反而寒暄:“你和以前几乎没变。”

Beta医生终于移开了眼,仍吝啬给他表情。

冰冷的医用器械摆放在一旁,整间诊所杂乱而不失有序。他穿了白大褂,后腰靠在桌边。空气中有消毒水和血腥味混杂的味道,华之闵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样心软。”

寂静。

Beta医生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语凉如水:“华之闵。”

华之闵十指交握,姿态放松:“不想杀我?让我猜猜,因为华西崇,你怕他伤心。还是因为赫琮山?他现在自顾不暇,你不想给他惹麻烦。”

Beta医生动作骤止。

小洲抓紧布帘,很快,他的瞳仁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因恐惧而颤栗。空气仿佛不再会流动,他亲眼看见Beta医生压低了身体,他有极为瘦窄的一段腰肢,那一瞬间压出来的弧度惊人。Beta医生的眉眼垂下来,他一手扼住了Alpha的喉咙,低柔而危险地问:“你想干什么?”

Alpha仿佛感觉不到扼住脖颈的、来自死亡的召唤,他直起上半身,就着后仰姿势深深凝视面前的Beta医生。

“所有人都会死。”

“世界上只剩下我们……我,和你。总有那么一天,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华之闵又笑了一声:“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瞿清雨打断他:“时间到了。”

华之闵:“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细长的光影。

“华之闵。”

瞿清雨突然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当初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在他为一盏灯奔波的少年时代,他是真心实意以为自己有一个Alpha朋友。他带着蛋糕上门的时候,也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过一个不是一个人的生日。他放下了警惕心,放下了戒备,也放下了一切可出逃的路径。当他站在庭院里发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留下可供联络的通讯器。

他没有亲人长辈,没有相熟的朋友,去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他明明清楚危险随时在身边,任何一个Alpha都能将他带走,藏匿在地下室或者酒窖中,他会被藏一生。

华之闵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觉得赫琮山会不一样?你对任何一个对你有企图的Alpha说能不能做朋友,如果你告诉赫琮山你们只能也只会做朋友,你猜会发生什么?”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就是我自愿的。”

瞿清雨将那把枪放回原地,幽幽凉:“在我开枪之前,离开这儿。”

“看来我对你还有用。”

华之闵耸了耸肩,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再纠缠。诊所门窄小,他出门时肩膀撞到花盆,他停下,仿佛随口一说:“对了,我找到了那样东西。”

这人说话没有前言后语,小洲小声:“他找到了什么?”

“腺体。”

小洲一愣,不太明白地问:“腺体?”

瞿清雨双手插兜,神情冷漠地看着Alpha离去的背影,说:“和他信息素契合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Omega腺体。”

他语气奇怪的幽柔,小洲莫名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懵懂道:“他要腺体做什么?”

“移植手术。”

腺体移植手术。

小洲猛然打了个寒噤。

这类手术因为高难度和高血腥被严令禁止——从一个Omega后颈残忍地挖出腺体,再把鲜血淋漓的腺体装到另一个人身上,随之而来各种排异反应,动辄两条人命。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雨幕之下他深蓝眼睛里面仿佛流淌着一条岑寂暗河,阴影覆盖其上。他笑了,对小洲说:“开玩笑,你那么害怕干什么。”

“他那么想把人变成Omega,到时候把他也变成Omega。”

医生幽幽说:“不是什么难事,我留他还有用。”

天太暗了,小洲错觉一千个变态杀人狂在自己耳边说话,他抖了抖。

瞿清雨说:“我有事要出趟门。”

他在诊所的时间很少,出门也是常事,小洲点点头,刚要说“注意安全”,又听见医生柔和的声音:

“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第59章

骨科副主任马一明推了推眼镜,把片子举起来看了又看:“你这个腰啊……确实……”他欲言又止。

“你看得懂吧,这儿,这儿,都发炎,平时止痛药当饭吃没感觉吧,我看你晚上疼得睡不了都是轻的。”

“我也不把病情往严重了说,你这一站六七个小时的手术做到后面人都动不了,过两年这块全不行了,可活动范围小,扭个身都有反应……这么下去这块肌肉估计用不上,慢慢也萎缩了。”

瞿清雨腰靠着墙,凉凉:“……上次切胃手术我没吓你。”

“你看了这片子心里估计比我有数,动不了不至于,再这么下去难说。”

“不说严重点怕你不重视。”

马一明咳了咳:“听我的,慢慢来,人还年轻,恢复得过来。”

他苦口婆心:“你睡前把毛巾往那开水里一滚,拿出来揉一揉敷一敷,活血化瘀,比止痛药那治标不治本的强多了。”

医院体检也按时在做,对方好几年的片子都在他这儿存着,每年都说,每年没反应。马一明唉声叹气两句,将片子怼整齐,准备放到桌柜里积灰。

“给我开点药。”

马一明“哟”了声,意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你这身体状况我不敢下猛药,医院出门左转你找彭照,让他给你开药,中药更稳妥,三个疗程起效。”

“多久?”

“一个月。”

“你看我像有空?”

瞿清雨:“有没有更快的办法。”

“更快的办法,看你着急干什么。”

马一明喝了口水,慢悠悠:“你这腰不是一个月坏的,跟我那时候超重你劝我减肥一个样。

“日积月累吃成个胖子,现在想一天瘦下来,我告诉你,梦里什么都有。”

“你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

马主任忠言逆耳:“要不然等三十了原地退休,什么也别干了。”

“……”

瞿清雨说:“我去找彭照拿药。”

“这就对了。”马一明抱着保温杯喝水,感慨,“我们医生最怕不配合的患者。”

瞿清雨似笑非笑。

马一明迅速改口:“不是说你。”

门没关,有个Omega护士经过,大声打招呼,兴高采烈喊:“瞿医生上午好!”

“依依,上次你帮着搬氧气瓶那丫头。”马一明朝外努努嘴,主动介绍,“问我好几次你调职到哪儿了,我没说。”

医院,一忙起来大家伙都披头散发,夜里撞见的鬼全是半夜被摇来各科室会诊的邪剑仙。

大伙儿都在阴间,马一明就搞不懂了,瞿清雨怎么就能人模狗样的走阳间路,至少看起来是个人。

“跟我打听几次你了,她妈前年在你手下做的心脏搭桥,自个儿闺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马一明话锋一转,拈着小拇指:“不过我看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瞿清雨待办公室跟他闲聊:“你一个人唱戏挺有意思啊。”

“我这不是让人小丫头歇了心思好好找对象吗,别管是Alpha还是Beta,总比天天给我一秃顶送小蛋糕明里暗里打听你来得强,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不说别的了。”

马一明:“明儿上午九点,别睡过头,穿周正点,人生顶点啊这不得迷倒院里一群Omega。”

瞿清雨:“谢了。”

马一明一愣。

等人走了他摇摇头,继续整理桌面资料,半天反应过来,笑着说:“谢什么,真是。”

有人敲门。

马一明高声:“进!”

“他来找你干什么?”

方诺文四处看了一圈,抓了桌面上一杯茶。

“上次体检拍的片子没拿。”

马一明把眼镜摘了,叹口气:“听说你家里把事儿闹得挺大,明天结果出来没?”

方诺文烦躁地顶了顶上牙:“我没管,也没问。”

他还是忍不住:“你说我会赢吗?”

马一明有两句话不得不说:“你想听什么?你会赢?那我告诉你,这场竞争从一开始不平等,你有顶级的老师和优渥的环境资源,他还压你一头,这不是耍流氓是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你会不会嬴,你要这么问我,你会赢。”

方诺文:“什么意思?”

“意思是……”

窗外是中心医院花大价钱移植来的人工草坪,Beta工人在上面来来回回忙碌,戴着顶草帽,颈项上挂着条泛黄汗巾,勤勤恳恳修剪草坪。

一天十个小时,每小时能有二十的工钱都算高。他们不做这些活也有机器来做,为谋生计不得已只能干。

Beta工人都把裤腿挽起来了,面相上看很勤劳,走几步弯下腰去拔地上的杂草。

马一明想起刚和自己说完话的Beta医生,有一瞬间对方目光越过自己肩头,落到了秋日阳光明媚的草坪上。

“意思是……”

马一明又想起那三个疗程的药,唏嘘道:“他终于累了。”-

白昼知道对方会来。

秋天,风雨连廊上挂着葡萄藤,葡萄刚挂过果,藤蔓渐黄。

军医大选毕竟要投票。

Beta青年较之一两年前素淡了点,白昼偶尔会混在军队中看他,心知他美丽而强大。

往往有些不太恰当的议论声,他会觉得愤怒,真正到了此刻,他又悲哀地感受到期待——如果你开口,那我什么都会答应。

能从年轻Alpha五官中窥见日益成熟的影子,肩膀愈加宽阔,能扛枪炮,也能赤手空拳上阵搏斗。

瞿清雨陪他坐了会儿,补上士兵结业典礼上迟来的祝贺。他刚从医院出来,身上有不太明显的消毒水味,没有Alpha的气息。

“想来想去欠你一个道歉。”

瞿清雨将包装好的盒子推过去,说:“对不起。”

桌面上的礼盒两个巴掌大,盒子,没有包装。

白昼:“对不起什么?”

“你以后会有更喜欢的人。”

白昼抿紧了唇,一声不吭。

“葡萄架长得不错,有机会再见,一级准尉。”

“等等!”

瞿清雨停下脚步。

白昼低声:“你说只要我变成最强的Alpha……还算数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问出口。

秋天天离地面远,人也渺小下来。

葡萄藤搭就的凉亭有阴,白昼仍然浑身燥热,他蓦然抬起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会战胜他。”

“我要的不是最强的Alpha。”

淡金色阳光半拢成圆弧形,背景柔和到不可思议。Beta青年思忖了片刻,莞尔回答:“他恰好最强而已。”

白昼一怔。

而对方朝他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了那片阳光笼罩的藤蔓门-

晚十点。

小洲今晚守门,半梦半醒间冷不丁看见有人站在药架边,正对面是一堆止痛药和市面上少量流通的、含有催情成分的药剂。他揉了揉眼睛掀开身上的毯子,走到瞿清雨身边:“您要止痛药吗?”

“在这里。”

瞿清雨摇摇头。

小洲脸红了,顺着他视线挪,手一指结结巴巴:“那……是要……那个吗?”

“咚。”

瞿清雨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下,失笑:“想什么?”

可他明明就在看那一排的药剂,小洲捂着额头,又听见对方说:“有人问就说我要出趟远门,诊所只开药不接待病人。”

小洲是不会问对方要去什么地方的,点点头,又说:“跟小克也这么说?”

瞿清雨:“跟谁都这么说。”

小洲担忧:“万一……”

“怕你们到时候报失踪。”

瞿清雨目光从那排药上移开,深蓝眼睛里落了一段陈旧灰尘。他洗了手帕重新给那副骷髅模型擦骨头,一根又一根,非常仔细。

小洲在一旁给他端水,一直强撑着眼皮不肯睡觉。不知道凌晨几点,他猛然醒过来,诊所内空无一人。

夜里森冷月光漫过窗棂。

骷髅模型的牙齿都被刷干净了,雪白。

瞿医生在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字东倒西歪——“没长智齿”。

看来没事。

小洲把心吞回了肚子里,爬到沙发上很快又睡着了-

出诊所门时凌晨一点整。

大半夜的路上有开组装车,引擎“轰轰”自远而近,到跟前了顶着济公头的Alpha摇下车窗:“嗨,美人,要不要上我的车?”

瞿清雨手一招,把左手抬起来给他看,济公头眯眼看了半天,被银光闪了下眼,视线又兜回他脸上:“真不来?”

瞿医生客气:“不来,谢谢。”

济公头深觉没意思,一踩油门走了。

路灯不亮,瞿清雨潦草翻了几页婚前协议,他签字时头脑混乱,没认真看,这么一长串看下来也没什么,直到最后一行。

没写什么。

赫琮山死了这东西作废。

在发疯前还得给自己套个圈,人受的教育太好了就这点不好,发疯也不能尽兴。

刚那个济公头就疯得挺彻底。

不过。

瞿清雨不着边际地想,他也没什么道德伦理观。

夜深霾重,道路两侧种了树,树生长出嶙峋枯枝,枯枝上挂了苍白的纸扎灯笼,风一吹,晃晃荡荡。

第二日,考核竞选资格,他未至军政大楼前坪而入选。

执政官府大门敞开,专车从内驶出,萧提的司机弯腰为他开门,姿态恭敬顺从。

他出入了执政官府。

第60章

从赫琮山到萧提。

瞿清雨去了趟茶水间,听见有人议论他,无非是用上校做跳板,目标是执政官,说他有野心有手段有美貌,伴随两句床上功夫的狎昵之词。

他权当是夸他,走到二人中央倒了杯热水,往里加了两颗菊花。

“瞿医生。”

Alpha陪着笑:“这么早啊。”

早班,昨晚有个拉来的急诊,一夜没睡心脏狂跳。瞿清雨揉了揉眼皮,想着先吃早饭还是先睡觉,不免一心二用:“342床是是吧。”

Alpha赶紧点头,以为他要说什么注意事项。

“你隔壁床那个浑身缠绷带的烧伤病人,知道他为什么待那儿两年,还没死吗?”

隔壁343床那个病人说是炸伤,浑身裹得像木乃伊,就剩两个鼻孔朝天。双腿高高吊起,小便用导管,大便用盆,护工处理不及时常常有异味。

Alpha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白:“瞿、瞿医生,我好了,先走了。”

茶水间空下来,顶着熊猫眼的唐陪圆打了个哈欠:“342为什么待两年还没死?”

瞿清雨施施然:“因为他还有呼吸。”

唐陪圆反应过来:“你吓他?”

“最近病床少,清理两个不用住院的。”瞿清雨弯腰去找糖粒,“他要是怕我记仇,下午就能出院。”

“……”

唐陪圆:“你不怕他投诉你?”

“别说让我发笑的话。”

瞿清雨一手拿着瓷杯柄凑到唇边:“你看这么大医院还有谁敢惹我。”

唐陪圆表情复杂地看他。

瞿清雨笑意微微凝滞,心灰意懒地将杯子搁下。

他一手撑在台面,说:“想问什么?”

唐陪圆:“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们聊了两句,走廊尽头一阵凌乱脚步声,唐陪圆皱了下眉:“Alpha信息素的味道,冷泉水。”

“方医生,方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Omega护士着急:“你不能这么冲撞,大早上的,病人都在休息——”

瞿清雨直起腰,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来吧。”他看向方诺文,“找我什么事?”

方诺文攥着两页纸,似乎要说什么,情绪激烈起伏下信息素外泄的厉害。他原地站了两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唐陪圆推开了窗,滞闷的空气这才得以流通,他大概知道方诺文想说什么,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军政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吧,赫琮山虽然卸任指挥官之职,但他依然是军部的最高级别军官,他只是卸任总指挥,不是退役,你就算有另谋他处的企图也不用这么快,毕竟……”

他很是顿了一下。

瞿清雨猜测他的未尽之意,适时:“毕竟什么?”

“一日夫妻百日恩……咳咳……我是说也不用这么不给自己留退路,这么……”

瞿清雨接话:“落井下石?”

唐陪圆胡言乱语起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一直有个问题。”

瞿清雨清理了热水台台面,想了想,对他说:“如果你这么想我,或者说这个念头在你看到我和任何一个Alpha接触都会出现,我该做什么?”

唐陪圆张大嘴:“我不是……我没有。”

“噢,打个比方。”

瞿清雨把胸口的医生牌取下,放进口袋里,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唐陪圆:“如果我是你……”他一时卡壳,“我是你……我……”

“都打一顿?”

“……”

瞿清雨:“你试试。”

唐陪圆巧妙地转移话题:“培养皿里的东西在长吗?”

瞿清雨坦然:“没长出来,失败了。”

“就知道。”唐陪圆毫不意外地说,“腺体实验室那个科学怪人这辈子就干这一件事,天天睡在实验室里,花大价钱弄来的实验器械,温度湿度模拟人体温度仓……我们这么随便搞搞,怎么可能成功。”

“东西呢?”

瞿清雨:“一份在中心医院,另一份送给你口中的……”

他觉得挺有意思:“科学怪人?”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做。”唐陪圆长叹口气,“能行就行,不能行就算了。”

瞿清雨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原本想用它来干什么?”唐陪圆又问。

“腺体损伤不可逆,本来想……”

瞿清雨笑了笑:“你说得对,不行算了。”

有很多事情不会像他想象中以全然完美的方式进行,即使不甘心,他也得接受失败。

接受不尽人意的地方。

“虽然失败,不过我还是准备把他从牢里逼出来了”

唐陪圆忽然洒脱道:“后颈做个美容手术什么的,或者在周围纹一圈小花,伤疤应该就不会那么明显了。到时候他要是敢愧疚,那就对我好一点,随叫随到,财产上交。”

他话音一转:“你去找萧提到底干什么?”

天阴下来。

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Alpha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瞿清雨捧着冒热气的温水,没回答他的话。他身后是医院大楼,大楼停车坪停着数辆救护车。

“我不太会爱这种字眼。”

也很难真正放下戒心。

医院灯光永远是大片冰冷的白,更远处是不可挑战的阶级、难以抹去的性别劣势。人见惯了恶意丑态,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六面体的小小个盒子里,再生出棱角尖刺,以此来避开伤害、保全自己。

医生其实有一副菩萨心肠,柔软得不能再柔软的六腑五脏。

“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人愿意为我放弃什么,我也会为他放弃什么。”

瞿清雨脱了白大褂,把衣服抖整齐,挂上值班室衣架,笑笑:“有空代我来医院看看。”

唐陪圆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楼下有车,唐陪圆目送他离开,像很早以前,他目送那人上囚车。

不知何时归来-

夜风凄厉,面前的宅子,勤务兵是不敢乱看一眼的。

他闷声不吭,试图数清楚地上有几只蚂蚁。可惜蚂蚁没找到,倒是找见干瘦的枝影,枯枝连着枯枝。

瞿清雨也看了那枯枝一会儿,不过他在看上面的纸扎灯笼,一盏接着一盏。

“执政官他、他说……”

勤务兵咽了老大一口口水,支支吾吾说:“池里的金鱼都养死了,说是有人回来看他,怕不认识路,偏要挂上的。”

老小老小,人上了年纪,反倒像个小孩。

这也信了那也信了,指望酆都大帝还他一个兄长,顺便把他叔伯都从地狱里拎出来,告诉他你萧家人命硬,阎罗殿收不了。

香火和死亡的气息被冷风带过来,勤务兵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瞿清雨靠着一棵落完叶的树,视线微微向上。

树干上有小孩生长的划痕,人一截一截地长,树也一节一节地长。直到人长不过树,闹出大笑话。

“你来得倒是早。”

勤务兵被夜里突然出现的人声吓一跳,他后背乍然发凉,僵硬地将头颅转向正门——宅邸门开了,铜雀绿的锁被Alpha执政官握在手中,他穿得不像是正常人,行走间鬼一般没有声息,缟素色的裤脚遮住了鞋子。一段墨水拗出的暗光中,眼神冷得逼人。

勤务兵的眼神不由得又移开到Beta医生脸上,树影驳杂,他的神情看不清晰,开口兵不血刃:“你要是放弃找Omega,我会来得更早。”

“你这么自信他会拒绝所有Omega?”

瞿清雨莫名:“我不该自信?”

萧提失语。

敞开的门吹得更开,秋冬之交穿堂风猛烈闯入,数十盏明烛跟着群魔乱舞。Beta医生站在冷风中,萧提不得不承认,即使用世俗意义上的所有标准来评判对方,除了性别之外,对方没有任何可供挑剔的地方。

如果他是Omega,自己可能会亲自上门为独子提亲。

萧提将锁柄挂在门上,沉重地一声闷响。人命攸关,对方来到这里的决心令他满意。执政官表达不满的方式也就到这儿了,转身带路:“高等级Alpha身体的自愈和平衡能力远超普通人,即使没有Omega也不至于混乱,信息素紊乱症是精神障碍带来的副作用,精神障碍来源于童年阴影和战场高压。”

“他脑内记忆非常混乱,都是成段式出现,伴随极强攻击性和防御本能。”

Alpha执政官绕过了满是白花的灵堂,抬手在左侧指纹锁上一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下通道在眼前展开,他将手中那盏纸折灯笼提起,仿佛没有察觉到身后停下的脚步。

“你可能会遇到十岁、十七岁……乃至二十二岁、二十五、三十岁,任何一个时间段的赫琮山。”

瞿清雨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他不能分辨现实和过去的具体时间,两天前,他的认知水平停留在自己十岁那年。两天后他长大了七岁,逻辑清晰地告诉我他可能失忆了,前一天他正在操场上打球,一闭眼穿越回了三十三的现在,要面对乱七八糟的身体状况和混乱不堪的易感期。但显然,十七岁的他根本没有抵抗易感期汹涌信息素的经验。”

萧提冷笑了一声:“我送来的Omega都失败了。”

“他手上有一枚婚戒,除非另一枚婚戒出现,他不接受任何人靠近。”

窄门通向未知的更深更黑的地方,身后灵堂惨白灯光铺开,照在瞿清雨脚下,他站在黑暗和光照交界的地方,脚下是台阶。

太黑了,他手指颤动着,又平静。

萧提继续往前,那盏纸折灯笼带来的照明效果聊胜于无。纸扎白灯笼犹如黄泉路的引路灯,时晃时静。

瞿清雨抬起脚,浑身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找了那么多Omega,他最后问我……”

执政官幽幽的声音飘过耳边,带着些许牙痛:“他问我这十六年中他是否强迫了某个Omega,因此对方并不愿意陪他度过易感期。”

“……”

台阶越走越深,萧提将那盏纸扎灯笼挂在门边,怨气深重:“这问题不该问我,该问你。”-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

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从十七岁变成三十三都要大吃一惊。

对面是镜子,高中生Alpha拖着沉重脚环研究了一会儿刮胡刀的正确使用方法,组装刀片时再度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银色,光芒内敛,用手摩挲一整圈会发现它质感坚硬。

——他印象里的自己还十七岁,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但他手上又确实出现了这枚婚戒,这令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或者失忆的事实。

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的信息素紊乱异常严重,时刻在极端高低值刻度边缘徘徊。

这是没有伴侣的Alpha身上才会出现的症状,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的婚姻并没有让他获得足够安全感,以至于他时刻处于焦躁中;又或者他确确实实强迫了不愿意的Omega,自食恶果。

门上了锁。

他目前的信息素外溢状态严重危害社会治安,即使门开着他也不会主动出去。他坐到床沿,不是很想自己碰自己。

他对性不热衷,甚至于厌恶。

门外有脚步声。

萧提又带着不同的Omega来了,二人在低声交谈。这次的Omega还算礼貌,没有隔老远就开始释放信息素。

门开了,对流时风吹进来。

一名身材匀称的青年跟在萧提身边,他穿衬衣,衬衣外面套着羊绒毛衣,大衣拿在手上,手指尖凝出冰白颜色。两条长腿包裹在笔直黑裤中,腰身掐得正好,两手可合握的细窄。

高中生Alpha注意到他颈项有一条银色素链,末端不知缀着什么,没入领口中。

后颈平坦,是个Beta。

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笑了一笑。还很年轻的Alpha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他的眉眼上,某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Beta青年反手关上门,关门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什么人。隔着一段距离,紧接着他看向自己的脚,视线从防止他伤人的铁锁链上滑过了。

那铁链勒得过紧,以至于踝骨边显出血液流通不畅的青白。

Alpha一手虚虚搭在椅背上,五指自然朝下。隆起筋骨和肩背蓄势待发,是个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

他瞳孔颜色浓黑,倒映出对面陌生Beta的身影。对方在原地站了会儿,把手臂上的大衣搭在另一张靠椅椅背上,带起一阵气流。

截至目前,他没有表达出目的性的动作。

Alpha盯着他一举一动。

他上半身的灰色毛衣布料柔软,折叠好大衣后,他两手放在毛衣下摆,将毛衣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的衬衣,衬衣更薄,扎进黑裤中,抽出来时依稀能见到腰侧朦胧美丽的弧度。

Alpha默不作声地继续观察,中指在椅侧叩了下。

金属扣一粒粒解开。

两分钟后。

对方绕过他,躺上了他的床,拉开他的被子,枕着他的枕头,一偏头,几百年没睡觉似地,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

这张床不大,他弓着肩背,睡姿是不利于健康的侧面,眼睛下有休息不足青黑的团影,模模糊糊,汤圆似地可爱。他把被子裹得万分地紧,四处塞严实了,睡着的模样毫不设防。

随着弓身的姿势,那条素链从雪白颈项中掉出来,尾端悬着另一枚婚戒。

当空一道巨雷。

高中生Alpha相当缓慢收回了拉人起床的手,从床边坐回靠椅,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