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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漪漪 玉不逐流 23835 字 21天前

陆乩野将她搂入怀中紧抱住,她不自在的挣扎了一下,余光不经意瞥到他未着寸缕的下腹处,霎时面红耳赤的挣得更厉害。

“陆欺……你还在沐浴……”

陆乩野垂首见她的雪腮浮出绯霞,一张被红妆妆点过的娇颜更显艳丽,便卸了几分力道,却又不把她彻底放开,“你先答应我。”

殷乐漪羞怯的眼神都不知该如何放,她只想赶快从这样的氛围里抽身,颔首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就是。”

陆乩野靠近她,趁势提出要求:“我会让人去大理寺诏狱替你侄女瞧病,你不可再去寻裴洺。”

殷乐漪亦颔首应下,陆乩野满意的勾唇笑了笑,旋即在她绯颊落下一吻。

还未待殷乐漪回过神,陆乩野便将她松开,重新

坐回了浴桶里,“你先去屏风后等我。”

殷乐漪还有事未同陆乩野讲,便站着没动,陆乩野见状,唇畔笑意更深,“你站在此处也好,我方能更快一些。”

殷乐漪更是不明所以,“什么?”

她说完,便见陆乩野将双臂伸进浴桶,没入水中。

他黑似点漆的眸子紧锁在殷乐漪的身上,直勾勾地将她的模样印进他的眼眸里,让殷乐漪的脚踝上仿佛生出了一对钩子,将她的身子牢牢地桎梏在原地,挪不动一丝一毫。

陆乩野又将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带着氤氲的水汽穿过她的指间,和她十指相扣。

这样相握的手势让殷乐漪无比的陌生,想要缩回手,却又被陆乩野扣得更紧,再用力握住。

“漪漪。”少年低沉的嗓音里攒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的难耐,“你唤我一声可好?”

殷乐漪茫然的撞进少年的视线中,骤然发觉,他的一双眸沉如浓稠的墨,落在她面上的眼神更是毫不遮掩的露骨直白,写满对她的觊觎和欲念。

殷乐漪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陆乩野此刻没入水下的手正在做什么,她的双颊霎时更加滚烫,“陆欺你……你放开我……”

她慌乱的挣扎,企图逃出这方令她浑身都感到羞耻的寝殿。可陆乩野偏不让她如愿,手指将她的手完全掌控,掌心相触的滚烫和热意仿佛要沁入她的肌肤将她融化。

陆乩野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唤我。”

殷乐漪充耳不闻,紧闭上双眼不听也不看,以为这样便能对陆乩野肆无忌惮所行的事视而不见。

不多时,一阵沉闷绵长的低喘声钻进殷乐漪的耳朵里,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女郎,一听便知这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立刻抬手捂住一只耳朵,可另一只耳朵里传进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如影随形,仿佛是陆乩野一边在做那浪荡之事,一边将薄唇贴在她耳畔对着她在喘息,让她的脑海之中都无法自持的生出他行那事时的模样。

殷乐漪羞赧的只觉浑身都在发烫,处在这样迷乱的氛围下,她只想逃之夭夭。

耳边又恰如其分的传来少年的蛊惑之声:“唤我陆郎。”

唤他,他便会快些,殷乐漪便能早一些从这样羞人的场景里抽身。

她像是着了陆乩野的魔,被陆乩野又一次牵着鼻子走,忍住羞赧,声若蚊蚋的唤:“陆郎……”

殷乐漪唤完,便又听陆乩野喉间一丝极压抑的笑声:“再唤一声……”

“……陆郎。”

一声又一声,殷乐漪不知被陆乩野蛊惑着唤了他多少声“陆郎”,在她将“陆郎”二字唤的都变得麻木之时,听他泄出一声闷哼,尾音拖得又长又缓,透着几分畅快。

浴桶清澈的水面浮现出浊物,陆乩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面前的少女,她羞怯的面若桃花,睫羽如沾了水的蝴蝶颤了又颤,一张殊色娇颜惹人怜爱至极。

再往下,她的裙衫被他身上的水打湿了几分,腰间的料子更是湿软的紧贴着她的腰肢,将她那一段盈盈一握的细腰肢衬得愈发婀娜。

美人在前,才纾解了一次的少年郎不觉餍足,反而更加躁动。

陆乩野阖上眼帘,将胸膛重生出的**又压回去,再掀起眼帘时,眸中又有了几分清明。

他从浴桶里起身,牵着殷乐漪取了布帛随意的拭了身,又取下亵衣穿上。

殷乐漪许久没再听到那令她羞赧不已的喘息声,小心翼翼的半睁开眼眸,便恰好见得陆乩野正侧身对着她穿衣,一副衣衫半褪的模样,她又立刻紧闭上了眼。

“……陆欺你松开我,你握着我的手如何穿衣?”

陆乩野顿了顿,将手从她的指间抽回,便见她睁开眼往后退了数步,和他拉开数丈的距离。

陆乩野好笑道:“满意了?”

他随手袭上亵衣带,衣衫蔽体勉强算得妥帖,殷乐漪便不再那般羞怯抵触。

又想起方才陆乩野在自己眼前行的事,还是忍不住斥他,“你怎可如此……轻浮!”

自幼被教养的端庄得体的公主殿下,连斥责人都文雅的很,讲不出一句污言秽语。

陆乩野随意的在榻上一倚,一条长腿屈膝撑着手臂,身姿慵懒,语气也慵懒,“连圣人都讲食色性也,情动浓时,男欢女爱更是人之常情,有何轻浮?”

“更何况,已提前告知你让你去屏风后面,是你自己赖着不走的。”陆乩野笑容明盛,俊美的脸庞人畜无害,“漪漪,你怪不得我。”

殷乐漪被噎的语凝,为自己辩驳道:“我、我是想同你说要事才没有立马走的……”

陆乩野轻描淡写的将话锋一转:“那便现在说罢。”

殷乐漪轻咬了咬唇,告诫自己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正要开口,又见陆乩野对她勾了勾手指,笑容很是无邪,“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与我说。”

殷乐漪不觉陆乩野的笑亲和,只觉分外渗人,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陆乩野跟前走了两步,“……陆欺,你是不是要带兵出征?”

陆乩野不假思索的颔首:“是。”

殷乐漪敛了那些扰她心神的思绪,望向陆乩野的眼眸,认真地问:“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征?”

第76章 儿郎我和你都是蠢笨之人。

陆乩野收敛了几分笑意,没有一口回绝殷乐漪,只问:“为何?”

“皇叔擒获赫连殊是为了挟持魏宣帝,但魏宣帝以残暴专政闻名,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受制于皇叔。魏宣帝将我兄嫂一家下狱只是个开始,等到陆少将军上了战场和皇叔交战,我们晋国皇室便会被魏宣帝接连屠杀殆尽,魏宣帝会用我们的死向皇叔和他麾下的晋国军队示威。”

听殷乐漪有条不紊的分析她往后会面临的境况,陆乩野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的身子在自己面前坐下,“殷姮,你说的不错。但我不会让你死,你母亲的安危我也不会置之不顾。”

殷乐漪愣了一下,除了她的安危外,她没想到陆乩野竟会把她母亲的安危也放在心上。

想从他掌中缩回的手又顿了顿,殷乐漪继而道:“陆少将军,可我想护的人不止我母亲和自己。”

“我现在能为他们做的,便是向魏宣帝表明我们晋国皇室的忠心,暂时打消魏宣帝处置我们晋国皇室的念头。”

“所以你要带你一同出征?”陆乩野捋着她话中的潜藏之意,“你想做的,恐怕不止是出征。”

“是,皇叔打着晋国正统的名义起兵复晋。但皇叔忽略了我,晋国唯一的嫡出正统是我,不是他。”殷乐漪讲到此处,声气低了几分:“我才是晋国的皇储,我若以晋国皇储的身份归顺魏国,站在魏国的阵营里,皇叔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晋国将士的军心也会被动摇。”

仅凭三言两语表明忠心魏宣帝是不会相信他们的,所以殷乐漪便只能选一条绝路,以证自己臣服魏国之心,换取魏宣帝放过她的亲族。

但这对殷乐漪来说,又是何其的残忍。

陆乩野思及此,望向殷乐漪的眼神愈发深沉,“殷姮,你当真想好了?你要是选了这条路,此后必会被晋人戳着脊梁骨唾弃。”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殷乐漪垂低睫羽,“陆欺,或许你会觉得我这样的做法十分的蠢笨。但我做不到皇叔那般的冷血无情,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死,我却置之不顾……”

这件事她埋在心底没同任何一个人讲过,但面对陆乩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想法剖白。她不期望陆乩野能理解她,更不敢奢望往后的史书提及“晋国芙蕊公主”这几个字时,能笔下留情。

陆乩野从旁听着她的字字句句,嗓音温柔如旧,但语气却难掩失落。

陆乩野深知殷乐漪的性子是何其的宁折不屈,她为全一身清誉,连性命都可舍弃,如今却要被亲缘牵绊,生生弯折自己的风骨。

他怜爱殷乐漪,却又更能

理解殷乐漪。

“如果为护亲人是蠢笨。殷姮,那我和你都是蠢笨之人。”

殷乐漪惊疑,她所了解的陆乩野凉薄恶劣、不通人情,她实没想到陆乩野竟然能理解她的作为。

她忍不住问:“为何?”

“你想知道?”

殷乐漪迟疑的点头,陆乩野手撑着侧脸对她笑了笑,“你今夜留在我殿中安寝,我就告诉你。”

殷乐漪闻言起身便要离去,陆乩野又拉了一把她的手将她按坐回榻上,她戒备的看向陆乩野,“陆少将军。”

陆乩野从后将殷乐漪的身子揽入怀中,头倚在殷乐漪的颈窝里,薄唇轻启:“从前有一个小小儿郎,生来早慧,聪颖绝伦,旁人见他都对他赞不绝口,但小儿郎的母亲却并不怎么喜欢他。”

“无论小儿郎的字写得有多么好,丹青山水画得有多精妙,小儿郎的母亲却总是对他疏离又冷淡。”他讲到这里顿了顿,“她看小儿郎的眼神里,常常都带着不加遮掩的厌恶。”

他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好似在讲一个他不怎么上心的平凡故事。

殷乐漪轻声问:“小儿郎的父亲呢?他也不喜小儿郎吗?”

“不,小儿郎的父亲十分喜爱小儿郎。”陆乩野嗓音沉缓,“小儿郎所学的字和画都是他握着小儿郎的手一笔一划亲自教的,他对小儿郎呵护备至,倾尽他所有的东西将小儿郎教养长大。”

殷乐漪歪着头,视线落在陆乩野的面上,见他眉眼是从未有过的宁和,唇角微抬,那些凌厉和冷漠此刻都从他的身上褪去,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安静无害的少年郎君。

她红唇如焰,吐出柔声细语:“那小儿郎的父亲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

陆乩野一抬眸,便见得少女娇柔面容,一双沁水桃花眸噙满柔情的望着陆乩野。

他不由得将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应声道:“小儿郎的父亲是这世间最好的父亲。”

殷乐漪还想问小儿郎后来如何,陆乩野便已阖上眼帘,不再言语。

殷乐漪安静的等了陆乩野片刻,见他丝毫没有松开她的迹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陆欺,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那就不回去。”

“不可。”殷乐漪一口否决,“也不妥。”

陆乩野背往后一靠,殷乐漪的身子便跟着倒进他的胸膛,想要撑着他坐起,又被他往胸膛里按的更深。

头顶上方传来陆乩野的声音:“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不再强硬的将殷乐漪留在殿中,也不再对殷乐漪行逾矩之事,若只是让他抱一会儿,殷乐漪尚能接受。

她柔声提醒陆乩野:“只抱一会儿。”

他低声答:“嗯。”

殿内烛影深深,纱制的屏风上映照出少年郎君拥着少女的身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呈一番说不清道不尽的缱绻情意。

魏宣帝召回大将军陆蒙的旨意,翌日便传到了越国公府上。

越国公携一家老小在院中跪接圣旨,传旨的宦官笑盈盈的将旨意送到越国公手里,“陆将军镇守边关多年,此番总算能回京和陆家老小一家团聚,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越国公接过圣旨,遣了下人将宦官恭送出越国公府后,回到前厅屏退下人,看着圣旨摇头叹息。

陆聆贞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没敢吱声,自从母亲被兄长送到边疆父亲身边后,她数月以来皆被宫里的教习嬷嬷,按在自己的院中学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性子被磨平了不少。

陆长廷神色凝重的开口:“阿爷,我听闻陛下会突然召父亲回都城,是因为阿圻的提议。”

陆聆贞小声道:“这么说来,表哥岂不是在助我们一家团圆?”

陆长廷斜了陆聆贞一眼,“你以为只是我们一家团圆这么简单?父亲若不在边疆镇守,回到都城便会被陛下理所应当的收回兵权,我们陆家的兵权就会被架空,父亲便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届时陛下若要对我们陆家——”

“住口。”越国公斥责,“长廷,不得对陛下妄加揣测。”

陆长廷面有愠色,“阿爷,不是我妄加揣测陛下,乃是陛下忌惮我们陆家多年本就是事实。”

“阿圻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无法理解,难道他成了皇子,便真的只将我们陆家视为需得提防的臣子,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吗?”

越国公闻言,忆起往昔种种,又是一声扶额长叹:“是我的过错,阿圻他恐怕早就对我和越国公府恨之入骨了……”

“他凭何恨阿爷?又凭何恨我们越国公府?”陆长廷义愤填膺,“当初姑父犯了抄家灭门之罪,连累姑姑一同香消玉殒,是阿爷和父亲一起多方奔走,才保下阿圻一命!”

“我们越国公府将他抚养长大,庇护他这么多年,竟不想养出一头白眼狼来!”

陆长廷越说越是气愤,怒而拂袖,转身欲走,“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理去!”

越国公重重拍案,“长廷!回来!”

陆聆贞在旁大气都不敢出,“阿兄莫要冲动,表哥如今是皇子住在宫里,若无召见,阿兄连宫门都进不去的……”

陆长廷也是被陆乩野气糊涂了,寻了把椅子随处坐下,“阿爷,依您高见,我们陆家该如何应对?”

“随阿圻去罢……”越国公长叹:“这都是我们陆家欠他的……”

陆长廷拧眉不解,“我们陆家到底欠了他什么?”

越国公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提此事的模样。

陆长廷却不依不饶,“阿爷若不将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与孙儿言说,孙儿便只当您外孙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这表兄弟的情分也就此打住,往后只将他视为仇敌!”

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语气更是毅然决然。

越国公已到花甲之年,又怎能眼见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和外孙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

他面上闪过挣扎之色,最终又化为一声叹,“聆贞你先出去,阿爷有话要和你兄长讲。”

大理寺门前,大理寺卿带着一干下属,在此处恭候多时。

陆乩野不日便要出征讨伐宁王殷骁,今日特拿了魏宣帝手谕前来提审宁王之子殷晟,待他日出征之时,好将其带到阵前与宁王对阵。

大理寺卿恭恭敬敬的将陆乩野迎进大理寺,见他身边还带着一位御医,便问道:“殿下,带御医前来可是有什么深意?”

陆乩野淡淡道:“陛下说了,殷晟一家暂且还得活着,我便带了御医来为他们诊治一番,别让他们死了。”

“原来陛下是这个用意……”大理寺卿豁然开朗,“多谢殿下提点!殿下这番点拨于下官而言便是指路明灯啊……”

大理寺卿拍须溜马的功夫比从前更上一层楼,陆乩野步入诏狱,见裴洺站在甬|道里进退两难,手中似乎拿着几瓶药丸,见他们一行人进来,忙将药丸揣进衣袖里,退到一旁拱手行礼。

“参见殿下。”

“裴少卿不必多礼。”陆乩野从裴洺身前走过,又问一句身后的大理寺卿,“裴少卿不用避嫌?”

大理寺卿忙不迭道:“自是要避嫌的!还请殿下容我失陪片刻……”

陆乩野颔首,大理寺卿便转到后方,亲自耳提面命的将裴洺往诏狱外赶。

陆乩野缓步走到关押殷晟的牢房门口,让御医进去诊治,大理寺的人便立即搬了把椅子过来,供陆乩野坐下等候。

不多时,牢房里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女儿还给我——”

御医抱着个女童窘迫的从牢房里出来,赔罪道:“殿下,牢房里实在太过昏暗,不利于下官施针。便和这女童的母亲讲明原因,将这女童带出来医治,可这女童的母亲不信下官,认定下官是要害这女童的性命……”

身在牢狱,周遭又皆是虎视眈眈的敌国之人,殷晟的妻子反应会如此过激实乃人之常情。

不过现在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无法将殷晟的妻子说服,又何必多费口舌。

陆乩野道:“你快些将这女童医治好,再送还回她母亲身边便是。”

御医点头答是,想要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怀中又抱着那年幼的女童,一时实在分不出手。

偏那昏睡的女童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也哭着醒来喊“娘亲”,御医更是手忙脚乱,急的满头大汗。

陆乩野从椅子上站起,“将她放到上面。”

“多谢殿**恤……”

殷兰小小的身体被放到椅子上后,脚都无法沾地,见面前又立着个陌生的人,头发还是白色,吓得瘪嘴大哭。

陆乩野余光在殷兰面上淡扫了一眼后,只觉她和殷乐漪没有一处长得相似的地方。

殷兰哭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她,又见一旁的人从箱子里拿了许多药瓶出来,想到姑姑昨日说会为她寻大夫来为她瞧病,但爹娘又嘱咐过她不能说姑姑来过。

她便吸了吸鼻子,问陆乩野:“你是谁啊?”

陆乩野双手环肩,懒懒道:“你姑父。”

第77章 落雪本就无情,何来余情未了。

贵妃因宁王起兵伐魏之事一病不起,殷乐漪守在雍华殿侍奉贵妃多日。

今日殷乐漪刚伺候完贵妃用药,雍华殿的宫婢便急急忙忙跑到内殿禀告,“娘娘,陛下来了!”

殷乐漪见这宫婢喜不胜收,想起这几日木槿同她禀报雍华殿的人,因害怕贵妃被牵连失宠,有好几人都请辞调去其他宫,贵妃病重无暇理会这些事,便由着他们。

眼下魏宣帝摆驾雍华殿,他们倒是比主子更激动。

“陛下来了禀报便是。”殷乐漪放下药碗起身,“你如此慌慌张张若是冲撞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宫婢忙收敛起松散的仪态,“公主恕罪……”

殷乐漪再过不久便要和陆乩野一同出征,若母亲殿里的人一直怀有异心的懒散着,又怎会尽心侍奉母亲。所以趁她还在母亲身边时,必然是要为母亲树几分威信的。

贵妃从床榻上坐起,“下去罢,往后不要再这般莽撞了。”

宫婢恭谨的退出殿内,殷乐漪拿了软枕放到母亲身后让她靠着,被母亲按住了手,“乐漪,你不便和宣帝相见,先回去罢。”

贵妃极为维护女儿,面见魏宣帝让殷乐漪都是能避则避。

“母亲,宣帝既已来了,女儿此刻回避恐怕也会与宣帝撞见,指不定还会落一个不敬之罪。”殷乐漪拍了怕贵妃手背,“母亲还是静心养着罢。”

“陛下驾到——”

魏宣帝步入内殿,殷乐漪行礼,“参见陛下。”

宫婢正要将贵妃搀扶下床行礼,魏宣帝大步一脚踹向宫婢,怒骂道:“混账东西!你将贵妃扶下榻是想让贵妃病的更重吗?”

宫婢被踹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忍着剧痛爬起来跪到地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魏宣帝将贵妃重新扶到床榻上,“如此没有眼色的宫婢又怎能照顾好贵妃,来人!拖下去杖毙!”

贵妃劝阻道:“陛下,这婢女从臣妾进宫后便一直伺候臣妾,还请陛下饶她一命……”

“贵妃你就是太过心慈,朕不过几日未来见你,你就病成了这样,可见是底下这些人没有用心服侍。待朕再亲自挑选一些恭顺懂事的宫婢送到你殿里。”

任凭那宫婢如何哭天喊地的求饶,魏宣帝意已决,“拖下去行刑。”

殷乐漪旁观魏宣帝的暴行,宫婢根本没有过错,却只因魏宣帝认定她侍奉不周便要被杖毙,这是何等的残暴独裁。

魏宣帝对着贵妃收起了怒火,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又是一阵叮嘱,独独对宁王殷骁骑兵一事绝口不提。

他和贵妃交待完,便将视线落在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殷乐漪身上,忽而发问道:“芙蕊,你对殷骁起兵复晋一事如何看?”

贵妃霎时煞白了脸,“陛下……”

魏宣帝置若罔闻,审视殷乐漪的意图毫不遮掩。

殷乐漪忙不迭在魏宣帝身前跪下,雪腮划过两行清泪,“陛下,殷骁他就是个罔顾亲缘的冷血之徒……明知我们这些亲族身在魏国,却还要在魏国境内挑起战火,他这是想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啊!”

她啜泣着叩首,“还请陛下为芙蕊和母妃做主,莫要因殷骁的大逆不道之举牵连到芙蕊和母妃啊……”

她在魏宣帝面前痛斥宁王,将自己和贵妃撇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半分作为晋国皇室的气节,反而更像一个害怕被亲族累了性命的平常女子。

魏宣帝见殷乐漪如此怯懦胆小,一看便不是能堪大任之才,他心想那晋文帝当真是个蠢材,竟将唯一的骨血养成这样的庸才。

“芙蕊,朕不是不辨是非的昏君。朕待你母妃情深意重,又怎会轻易因一个殷骁而问责你母妃。”魏宣帝喜怒难辨,“但你的身份终究是受人诟病的,即便朕知晓你是个乖巧的孩子,可你叔父殷骁屠戮朕的百姓,动摇朕的江山,朕即便有心想护你,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芙蕊自来到魏国后,陛下便从未苛待过芙蕊,陛下的宽厚仁爱芙蕊一直铭记于心……是以芙蕊从未对魏国有过二心,往后也只想在魏国安稳的活下去!”

殷乐漪跪在地上哆嗦着身子,哭的泪流满面,“芙蕊恳请陛下留给芙蕊一条活路罢……”

魏宣帝在来雍华宫之前,召见过陆乩野。

陆乩野除了从魏宣帝手中拿走了一道入大理寺诏狱的手谕外,还为这次出征,向魏宣帝献出了一计。

利用晋国公主嫡出的正统身份,在战场上动摇殷骁的军心,更让殷骁的伐魏复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精妙绝伦的计策,魏宣帝自然要推波助澜。

贵妃泪水涟涟,“陛下,臣膝下仅有芙蕊一个女郎。若她有个万一,臣妾也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了……”

“贵妃稍安勿躁。”魏宣帝安抚的拍了拍贵妃的手,又睥睨着俯首的殷乐漪,“朕思前想后,能让你往后仍在魏国安稳度日的法子的确有一个,只要你愿意去做。”

殷乐漪急急道:“什么法子芙蕊都愿意。”

魏宣帝道:“让你随大军出征,在两军对战时对晋国的将士表露出向大魏俯首称臣之意,令你皇叔师出无名,你可愿意?”

殷乐漪闻言面上闪过迟疑之色,魏宣帝笑问:“你可是不愿?”

“……并非是芙蕊不愿。”殷乐漪踌躇道:“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芙蕊只是个弱质女流,若去了战场芙蕊恐丢了性命。”

魏宣帝见她这样的贪生怕死,更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便和颜悦色道:“你放心,朕一定会让大魏的将士们护你周全,免去你的后顾之忧。”

殷乐漪叩拜道:“芙蕊愿意,芙蕊多谢陛下。”

魏宣帝仰天大笑,连说几个好字。殷乐漪面向着地,眼底的泪水渐渐止住,神情中的怯懦也慢慢淡去。

魏宣帝又嘱咐了几句贵妃,便没有在雍华殿中久留,摆驾离开。

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殷乐漪从地上站起,贵妃便搂抱着她泣不成声:“宣帝这是何其歹毒的法子啊……他是想让我的儿背负千古骂名啊……”

殷乐漪掌心顺着贵妃的脊背,“母亲不必为儿臣痛心,此法是儿臣想出来的。只是魏宣帝多疑,若由儿臣主动提及他恐怕会起疑,所以儿臣便托了人将此法传到了魏宣帝的耳朵里。”

贵妃闻言收了泪,不解道:“为何如此行事?”

“为向魏国表明忠心,为证我殷氏一族对魏宣帝绝无二心,为让殷氏一族能有活命的机会。”

殷乐漪拿了绢帕为母亲擦干泪水,“母亲,若儿臣一人背负骂名便可换取母亲和族人们平安,这千古骂名儿臣接下了。”

贵妃注视着眼前的女郎,神态温顺宁静,与方才那个跪在地上怯懦哭泣的女郎判若两人。

“母亲不要悲痛,更不要为儿臣的境遇流泪,以免魏宣帝对母亲起疑。”殷乐漪搂着母亲的腰,依赖的靠进母亲怀里,“母亲要在魏国平安的等着儿臣回来,不要让儿臣担心。”

贵妃回抱住女儿,有千言万语想将她留在身边,可又清楚地明白眼下这局势,强留她反而是在

害她。

“……好。”贵妃含着泪,“母亲会平安的等你回来……”

殷乐漪又在雍华殿待了一日,陪着贵妃用完晚膳歇下后,这才打道回自己的绛清殿。

回去的途中,遇上几个在僻静处用清水洒扫地面的宫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进殷乐漪的鼻尖里。

“拜见公主。”宫人停下来行礼。

殷乐漪随口问道:“你们为何在这里洒扫?”

宫人如实道:“回公主,方才雍华殿里杖毙的宫婢,就是在此处行刑的……”

殷乐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对木槿低声吩咐道:“木槿,你去打听打听,若那被杖毙的宫婢还有家人,便从我的私库里取一些钱财抚恤她的家人。”

“公主实在仁善。”木槿欲言欲止,“公主此去战场奴婢委实不放心,公主可带上木槿一起去?”

“不可。”殷乐漪驳了木槿,“我这番随大军前去战场,凶险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更何况随军出征的都是男子,你一女子本就不便,加上一路上风尘仆仆安营扎寨,我吃过一回这样的苦,不能让你也陪我去吃苦。”

木槿还想再请求一番,被殷乐漪一口回绝,“无论你这么说我都不会应你的,你就留在皇宫里。待我走后便让母妃调你回雍华宫,有你在母妃身边照料我才放心。”

木槿只得暂且收了念头,“奴婢谨遵公主吩咐。”

半月时光如流水,出征之日转瞬便至。

三十万铁骑身披盔甲于都城外整装待发,魏宣帝站在城楼上亲自为将士们践行。

陆乩野伫立在魏宣帝身侧,待魏宣帝一番鼓舞将士们的慷慨陈词后,又侧身看向他,“区区殷骁残党不足为惧,朕相信吾儿必能砍下他的头颅兴我大魏国威!”

陆乩野作揖道:“儿臣必不负陛下嘱托。只是襄王还在殷骁手中,以殷骁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即便我们将他的儿子殷晟带到战场上,也不一定能换得襄王平安归来。”

“殷骁要是一直以襄王的命相挟,儿臣这场仗又该如何打胜?”

魏宣帝本就因襄王诛杀肃王一事,对襄王心存颇多猜忌,此番讨伐殷骁乃是维系社稷的大事,他又怎会让一个襄王动摇到国之根本。

“襄王乃是亲王,必要之时为社稷为百姓而死,亦是死得其所。”魏宣帝面不改色,“将他的尸首带回来便是。”

陆乩野默了片刻,“阵前斩杀亲王恐军心涣散,更亦在军中失去威信。还请陛下给儿臣下一道圣旨,将士们知道是皇命便不敢不从。”

魏宣帝语气不明:“你这是要让朕背上弑子的罪名?”

“如果有的选,儿臣更不愿背负弑兄的罪名。”

魏宣帝闻言怔了怔,心道他这十六子不愿弑兄,倒是比那襄王更重几分骨肉亲情。

“好,朕便准你不背弑兄之名。”

魏宣帝召来内侍,取来玉玺,站在城墙上亲自为陆乩野写下圣旨。

陆乩野伸手正待接过之时,魏宣帝目光锐利的扫向他,“那芙蕊公主与你一路同行,又是你献计将她纳入军中。朕且问你,你可是还待她余情未了?”

陆乩野面无表情的反问:“我待她本就无情,又何来的余情未了。”

魏宣帝尚算满意,将圣旨放到他手中,“万事以大局为先。”

“儿臣领命。”

陆乩野走下城墙,傅严傅谨一人为他牵着黑马乌云,一人为他拿着长枪摧城,守在城门口候他。

陆乩野上前接过摧城枪,翻身上马,单手握了缰绳,沿着大军向两侧退后开出的一条道上骑马踱步,审阅大军。

路过一辆马车之时,乌云的步伐缓了下来,恰逢一阵凛冽寒风起,将马车的帷幔吹得翻飞,端坐在马车内的少女向外看来。

只见那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身披银甲,手握漆黑长枪,以银冠高束的白发在冷风中肆意张扬的拂动,整个人意气风发,英气逼人。

他也正好垂眸望向殷乐漪,那双黑似点漆的凌厉眼眸中噙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有话要言,却又不曾开口说半个字,只继续骑着马往前而行。

直到殷乐漪在这一方车窗里再也窥不见少年的英姿,远方忽的传来少年气势磅礴的下令声:“齐军出发——”

回应他的是千军万马之声,将这一方天地都震动。

一片雪从车窗外飘进来,殷乐漪摊开掌心接住,再侧目看一眼魏国的天空,只见雪花随着寒风簌簌落下。

殷乐漪离开魏国都城的这一日下起了雪,唤醒她有些久违的记忆,想起从前作为阶下囚来到魏国的路上也是这样的冬日,这样的雪天。

不过短短一年,她的处境变换了,却又更像是什么也没改变。

她依然受制于人,需得如履薄冰的为自己的性命筹谋,为一族人的平安去涉险。

唯一令她感到几分庆幸的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人按着头胁迫。

殷乐漪放下帷幔,掩住外边的雪景,阖上眼开始思索之后每一步该走的路。

一出城殷骁的消息快马加鞭的传回到魏军之中,和主将所料的丝毫不差,殷骁将维州城劫掠一空后便弃城离去,率领大军赶往最近的鄯州城。

大军的线路便及时做了修改和调整,将目的地换到鄯州。

为缩短时间,陆乩野命大军昼夜不停的行军,而离都城越远,行军路上遇见的流民便越来越多。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一路上衣衫褴褛的老幼妇孺比比皆是,每一个都饿的饥肠辘辘,面色蜡黄,在这寒天雪地里多留一息便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日大军停在官道上暂做休整,殷乐漪坐在燃着炭火的马车中,便有士兵为她送来膳食和清水。

她几乎从不下马车,更不与人攀谈,今日却隐隐听到马车外传来幼童的哭泣声。

她将帷幔挂到钩子上,往外瞧去,果真又见许多流民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而其中一个幼童单独缩在一块岩石旁,他脚上的鞋只有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被他哭着抱在怀里却仍旧冻得青紫。

殷乐漪看着面前的膳食更是提不起半分食欲,她斟酌良久,还是将膳食一碟碟重新放回食盒中,提起食盒推开马车门正欲走下马车,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待她看清对方长相之后,面色一沉。

威远侯裴召领命巡视全军,瞧一眼殷乐漪便猜到她想做什么,在她马车前停下,以一副年长者的口吻对殷乐漪道:“公主还是和从前一样,过于仁善

了。”

“这和裴大人又有何关系?”殷乐漪冷声道:“不,如今该称您为侯爷才是。”

靠着通敌叛国在魏国封候拜将,裴召其人令殷乐漪鄙夷更憎恨。

裴召被旧国侍奉的公主当面嘲讽,也不痛不痒,“裴某现今在军中也挂了职位,公主想给流民分食的举动便是在违抗军令,这乃是裴某所管辖之事,自然该由裴某来管。”

殷乐漪收紧握着食盒的手,对裴召的怨憎更是涌上心头,“你究竟是职责所在还是故意刁难,你自己心中清楚。”

裴召眼中闪过不屑,“公主从前做公主时,裴某便从不看好。现今看来公主倒是比往昔多了几分脾性,但依旧过于怯弱,又何必非要以卵击石?”

他是在告诫殷乐漪,待在军中便该安分守己,而不是得罪他这个有军职之人。

殷乐漪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面对致使她国破家亡的元凶之一,此刻还恬不知耻的拿着害她家国灭亡后得到的职位,在她面前以势压她,她又怎能做到面不改色,心如止水。

裴召招呼士兵来,“既然芙蕊公主不愿享用我们军中的膳食,便替芙蕊公主将食盒弃了。”

士兵领命,向殷乐漪伸出手,“公主。”

殷乐漪握着食盒不愿放手,那士兵便只能使了几分蛮力从殷乐漪手中抢,一来二去,食盒的隔层散开,里面的膳食掉了一地。

裴召视若无睹,“再将公主请进马车里,莫要让公主受了寒。”

殷乐漪眸里生出屈辱的泪,士兵见她不肯动,伸出手正要推搡她,一柄漆黑长枪忽然破空投来,枪尖生生贯穿士兵的手,连同他整个身子都被这股力量带倒,手掌被被长枪钉在了雪地里。

“裴召?”陆乩野骑马踱步而来,声中含笑:“本将竟不知你何时成了这军中主将。”

第78章 倾覆他是个颠覆朝纲的奸佞之臣。……

士兵被长枪狼狈的钉在地上,整只手掌被贯穿的鲜血淋漓,在雪地上流出狰狞的血线。

他惨白着脸求饶道:“将军饶命……”

陆乩野骑马踱步到长枪前,伸手握住枪杆往下,枪头往雪地里镶的更深,士兵的伤口被拉扯血液飞溅,惨叫连天。

饶是裴召这样看惯了刀光剑影之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忍不住周期了眉头。

“将军,军中严令禁止将粮食分发给军中以外的人,便是流民也不行,而芙蕊公主试图违抗军令,这名士兵乃是听属下号令,并无过错。”

陆乩野居高临下的睨着裴召,“裴大人,你还未回答本将方才的问话。”

裴召立刻道:“自然是将军才是这军中主将,属下更是唯将军马首是瞻。”

陆乩野又用余光瞥了瞥面上冷汗直流的士兵,“你现在可知你错在何处?”

“属下知晓,属下知晓……”他从地上爬起来,向着陆乩野俯首道:“……将军才是主将,属下愚昧不该只依裴都护的军令行事,还请将军恕罪!”

陆乩野将枪头从他的手掌里拔出来,凉凉道:“芙蕊公主乃是陛下钦点随大军出征,你却如此轻慢公主,可是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属下不敢!”他痛到面目狰狞,又冲着殷乐漪的方向跪拜,“请公主恕罪饶恕小的吧……”

真正与殷乐漪为难的是裴召,这士兵不过是听令行事,殷乐漪见他已受伤更不愿追究,“你起来罢。”

士兵后怕的从地上爬起来,陆乩野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芙蕊公主开恩,你且下去疗伤罢。”

士兵一口一个“多谢将军”、“多谢公主”的离开,留裴召站在一旁面色不太好看。

这士兵是他营里的人,被陆乩野当面立了威杀鸡儆猴,恐怕之后他手下的人都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

陆乩野反手握枪背在身后,笑问裴召:“裴大人,还有事?”

权势压人,裴召只得将这口气咽回去,拱手作揖道:“属下告退。”

待人走后,陆乩野这才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

殷乐漪想到方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护了自己,传出去恐怕又要引人猜忌他们的关系,不如借她和陆乩野那层寡淡的“兄妹”身份,也免得旁人多想。

她顺势道谢:“多谢兄长替芙蕊解困。”

陆乩野长腿一迈跨上马车,一手按着车沿将殷乐漪堵回马车内,“兄长?”

他身量高大,骤然上来将马车都带的晃动,殷乐漪往马车里退时脚下没留神,被晃的身子一斜朝着碳炉倒去,陆乩野及时握住她的手往前一拉避开了碳炉,殷乐漪的额头却不慎撞到了车壁上。

陆乩野敛了笑容,躬身走进马车里,拉着殷乐漪坐下后忙不迭去看她的额头,“痛不痛?”

车壁内里镶了几层绸缎还算柔软,殷乐漪揉了揉额头,“没事。”

陆乩野还是有些不放心,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额头,见的确没有异样这才安心。

“殷姮,你就不能小心些?方才若非我拉住你,你整个人都要撞上碳炉了。”

殷乐漪瞥一眼马车外,疏离的道:“多谢兄长关心,芙蕊下次一定小心。”

陆乩野顺着她的目光往外一瞥,抬脚一伸将马车门关上,马车霎时便变得密闭起来,将他们和外边的人事隔开。

他凑近殷乐漪,语气不明:“殷姮,你唤我兄长就唤的这般顺口?”

这样的口吻,无论殷乐漪怎么听都觉得他对兄长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她解释道:“陆少将军,你在大庭广之下帮我解困。我若不唤你兄长,让旁人觉得你是因我们兄妹的关系才护我,恐怕又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她的顾虑其实半分也没错,但陆乩野对此不以为意,“殷姮,这里不是魏国皇宫,你不用再有任何的顾虑。”

他双臂环肩,慵懒的往后一靠,“倘若他日似裴召之流还胆敢趁我不在之时冒犯你,你只管与他抗衡,便是将人杀了我也能保你安然无虞。”

旁人说这番话或许轻狂,但此话是从陆乩野口中说出,那便是不争的事实。

殷乐漪望向陆乩野的目光也不由得有些复杂,她从未与陆乩野言说过自己心底的忧虑和惧怕,但他眼下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剖开令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恐惧,让她不必再顾虑只管抗争,他会保她安然。

她想问陆乩野,可又是想从她这里讨些好处才会这般袒护她,话到唇边又被她咽回去。

陆乩野上回已经告诉过她,他是因喜欢她,倾慕她才会如此。若再问一次,他恐怕又会气得认为自己被折辱了。

只是“喜欢”和“倾慕”这两个词,委实不该出现在她和陆乩野之间。

“多谢陆少将军。”殷乐漪平静的转了话锋,“敢问陆少将军为何裴召会在此?”

“自然是陛下钦点,让他验明对魏国的忠心。”

降臣终归是降臣,即便为魏国立下天大的功劳,也抵不住君心难测,世事多变。

这也说明裴召这个威远侯在魏国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殷乐漪想到裴召当初竟为此舍弃整个魏国和都城的所有百姓,只觉无比的讽刺。

马车底盘忽然轻轻晃动了几下,陆乩野起身坐到殷乐漪身侧,掀开帷幔,两人一齐望出去。

只见那衣衫褴褛的幼童趁着将士不备,佝偻着身子躲在马车底下,伸出冻得青紫的一双小手,捡起刚才殷乐漪掉在地上的食物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喂。

外面寒天雪地,那食物掉在地上早就冷透,上面不但染了雪和泥,还有一些血迹,一看便知不能再吃,但这幼童却没有一丝迟疑的狼吞虎咽。

殷乐漪见得此情此景,即便这幼童是魏国人,也很难不生出恻隐之情。

有士兵发现了他,拿起武器正要向他走来,殷乐漪拉了拉陆乩野的衣袖。陆乩野会意,抬手示意士兵退下,对方便又收起武器回到原位。

那幼童吃的太快不一会儿便吐了出来,他却缓也不缓,瘦小的身体忍住干呕又继续捡起食物往自己嘴里喂,直到他将那地上的东

西全部吃干净,又缩着背从马车底下钻出去小跑着离开了。

“为何会有这么多流民?”殷乐漪忍不住问,“可是因为起了战火?”

“是。”陆乩野放下帷幔,“战火一起,第一个被殃及的便是百姓。这些流民大多都是从龚州维州还有崇州三个州郡逃难来的,许多州郡都不接受流民进城,他们便只能沿路流窜,直到寻到可落脚之地。”

殷乐漪面色沉凝,“这些流民在寻落脚之地的途中,是不是便极有可能死在路上?”

“冬日严寒,再加上饥饿就能轻易夺去他们的性命。”陆乩淡漠,“他们的命比之草芥还要不如。”

他见殷乐漪眉心微蹙,似是对这些流民又起了怜悯之意,笑道:“殷姮,这些都是魏国人,你又何必怜悯他们?”

殷乐漪闻言,抬眸望向陆乩野,见他神色如常,眸中毫无波澜,好像半分也不怜悯这些魏国的流民。

“那你呢?”她轻声问:“你是魏国的皇子,你可怜悯他们?”

陆乩野低笑出声,似是在笑殷乐漪这问话里的天真。

“不怜悯。”陆乩野轻描淡写道:“他们未能有一个爱民的君主,能得这样的下场也在意料之中。”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若非陆乩野是魏国皇子,殷乐漪便要将他看做成企图颠覆魏国社稷的奸佞之臣了。

“这种话不该由你来说。”殷乐漪压低声量,“陆少将军,待你日后登基坐上龙位,你是可以选择做一个忠君爱国的明君的,这些百姓也不必再遭受战火之苦……”

陆乩野凝视她的目光微怔,旋即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殷姮,你莫不是一直以为我想坐上魏国的皇位?”

殷乐漪闻言也迷惑起来,“你答应与我联手动摇魏国的皇权,难道不是为登上皇位?”

“错了。”

殷乐漪更是不解:“那你为何如此?”

身为皇子既不想夺权称帝,却又要动摇国家的皇权,殷乐漪一时之间是在想不到原因。

陆乩野瞧清她面上的困惑之色,“你想知道?”

殷乐漪谨慎,“……你愿意告诉我?”

陆乩野好整以暇的朝她勾了勾手,她好奇心被勾起,思量片刻后还是听话的将头凑了过去。

陆乩野便笑着俯首,将薄唇贴在她耳畔,与她亲昵附耳:“我想倾覆朝纲,颠覆整个魏国……”

第79章 心仪“自是因陆欺心仪公主。”……

疯子。

身为魏国的皇子他竟然想倾覆朝纲,颠覆自己的国家,他完全就是个疯子。

殷乐漪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她甚少在陆乩野跟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呆呆地望着陆乩野。

他看的觉得有趣,便抬手抚一抚殷乐漪的脸颊,笑道:“殷姮,你我二人殊途同归。往后你想做任何事都不用在我面前藏掖,我会代你搅乱这个魏国,替你雪恨。”

他唇角上扬,笑容恣意又张扬,轻描淡写地便将一个国家的命运推向死亡。

殷乐漪心乱如麻,蜷缩起的手掌里止不住的溢出冷汗,马车外忽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将军。”

指间的肌肤柔软温热,陆乩野有些贪恋的用指腹捻了惗,旋即捧高殷乐漪的脸想吻一吻她的唇,被她往后一躲吻了个空。

陆乩野抬眸瞧她,见她轻咬下唇,神色也有些不自然,“陆少将军,有人在唤你……你还是先忙公事罢。”

他的视线直勾勾的停留在殷乐漪的面上,带着一股即将迸发而出的浓烈情感,让殷乐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要被他此刻的眼神蚕食殆尽。

片刻之后,陆乩野抽回了手,眸中的情绪归为平静,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殷乐漪的马车。

傅严傅谨二人在马车外候他,他走下马车,拿了长枪抛给傅谨,周身散发的气场有些摄人,“何事?”

傅谨接住摧城枪,他们兄弟二人见陆乩野如此便都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的言行触到陆乩野霉头。

傅严回禀道:“将军,前线传来消息,宁王入主了鄯州城。”

陆乩野往大军队伍前走,思忖道:“可是鄯州有人向他投诚了?”

“是。鄯州负责城防的人里有宁王从前的旧部,他们带着人归顺了宁王。”

“鄯州刺史可有作为?”

“暂未传来消息。”

陆乩野思量一番,下令道:“一炷香之后整军出发,任何人不得耽误行军的路程,违者军法处置。”

傅严领命,“是。”

傅谨牵了乌云马到陆乩野身侧,“将军,还有一事。那宁王之子殷晟吃不了行军之苦,这几日都上吐下泻连走路都要人扶着,我担心他不能按大军制定的期限抵达。”

陆乩野翻身上马,“便是将他用绳子捆了绑在马上,也要把他给我如期带上战场。”

他扬鞭策马,沿着大军队伍一路往前奔驰而去。

傅严遵令照办,示意傅谨,“走,去将殷晟捆了。”

“阿兄你可莫要犯傻!”傅谨扶额叹息,“若我们真将殷晟捆出了事,遭殃的还是我们兄弟二人。”

“为何?”

傅谨瞧一眼身后的马车,想到方才陆乩野的不悦多半又是与芙蕊公主有关,而殷晟又是芙蕊公主堂兄,这血脉至亲要是在他们手底下出了事,芙蕊公主又怎会坐视不管。

“总之我们把殷晟平安带上战场就是,切莫开罪了他。”

大军再次启程,昼夜不停地向着鄯州行进。七日之后大军抵达维州,在维州城外短暂的歇息了片刻。

而殷乐漪所乘的马车因为连续多日的赶路,车轮出现了极大的磨损,便只能让军中擅长修缮的士兵重新为马车换上新车轮。

她不便待在马车内,遂下了马车走到外边,便正好瞧见维州城外的景象。

一辆辆的板车从城内被推出来,车上盖着一层白布,待推到他们提前挖好的坑前,便揭开白布,将板车上堆放的一具具尸首丢进坑洞里。

很快那坑洞便被尸首填满,然而最上方的几具尸首也不知是死得太久身体僵硬,还是死前便被活生生冻死,手脚和其他尸首缠在了一起,姿态生硬扭曲的也不似人形。

埋尸人眼里一派麻木,似乎早就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拿起铁锹冷漠的将混了雪的泥土一铲又一铲的往坑里浇去,草草的将其埋葬。

眼前之景带给殷乐漪的震撼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一条条的人命竟能如此草率的被下葬掩埋,好像那里面埋葬的不是生前和她一样有血有肉、会哭回笑的人,而是一个物件,一把不起眼的草。

然而这么做的不止这一个埋尸人,四周还有数不清的坑洞,数不清的板车,数不清的白布,数不清的尸首被草草埋葬。

轻若鸿毛,命如草芥。

殷乐漪从未如此切身的体会到这八个字的含义,她心底的震撼盖过了恐惧,忍不住抬脚走到一个走尸人身旁,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为何维州会有这么多人身亡?”

埋尸人拿着铁锹浇土的动作一顿,苍凉的目光朝着殷乐漪看来,见她裙衫齐整,身上更是没有流民那般饱受蹉跎的痕迹,眼神更是清澈见底,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里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晋国的宁王前段日子占领了维州城后,以搜捕的名义屠杀了维州的百姓。”埋尸人将目光从殷乐漪身上收回,继续麻木的往坑底浇土,“这些都是被宁王屠杀的维州百姓。”

殷乐漪还想再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余光不经意瞥到那坑底的一具尸首,是个年幼的小女童,身上穿着像是为了迎接新年的喜庆红袄,一双睁得圆圆的,空洞的望着天空。

殷乐漪垂下睫羽,泪抑不住的盈满眼眶,她哽咽道:“敢问……为何他们的家人不来将他们的尸首带回收殓呢?”

“许多一家老小数口人,都被宁王斩尽杀绝。”

一家人都被屠杀殆尽,又怎会还有亲人能来为他们收殓尸骸。

宁王率领的晋国人将他们赶尽杀绝,身为晋国公主的殷乐漪站在此处只觉得惭愧又心虚。

她向埋尸人施了一礼,便戴上兜帽掩住自己的面容折返。

马车的车轮被士兵重新修缮换好,殷乐漪独自一人走上马车后,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从前晋魏交战时,她只从旁人口中或前人书中得知过战争的残酷,可如今亲眼见识到战火留下来的痕迹,她才明白那书中写的、旁人口述的战争的残酷不过只是现实的万分之一罢了。

一路饥寒交迫的流民,维州城外数也数不尽的无主尸首,她的百姓可是从前也受过这样的苦楚?

怨仇无解,恨火难消,现今又轮

到魏国的百姓在遭受同样的煎熬。

那城内尸横遍野,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哪里还能再被称为一座城池,那分明是炼狱。

车门忽然从外被推开,殷乐漪来不及遮掩情绪,满面的泪水和哭到发抖的肩头,尽数落入来人眼中。

“哭什么?”

陆乩野带着一身寒气走进马车里,殷乐漪扯低自己的兜帽将脸掩住大半,“没什么……”

她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回答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陆乩野不喜殷乐漪在他面前藏有心事,双手扯开她的兜帽,将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颜露出来,“哭了就哭了,在我面前为何遮掩?”

殷乐漪才因魏国被宁王屠戮的百姓,进而想到晋国从前受战火累及的无辜百姓们。

而让他们遭受战乱迫害的敌国主将就在她眼前,她此刻对着陆乩野,委实生不出半分的柔情,更不想让他得知自己的心境。

“陆少将军,我只是方才出去时看到外边有许多的尸首……有些害怕。”

“当真?”

殷乐漪轻轻颔首。

陆乩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熟稔的从她腰间取下她的香帕,为她拭泪,淡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对维州的百姓动了恻隐之心。”

殷乐漪不过流些泪,都能被他轻易窥探出心底真实的想法,陆乩野实在太过敏锐。

她声音轻柔:“我若对维州百姓动恻隐之心,岂不是显得我愚善。”

陆乩野拭净她的泪,她未施粉黛的脸又变得净白无瑕,“不是最好,待上了战场和宁王正式交锋,你看到的死人会比今日还要多得多。”

殷乐漪心中一紧,“……你是主将,又骁勇善战,难道就不能想法子减少伤亡吗?”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笑道:“殷姮,魏国尚有退路。但宁王和宁王麾下的人要是退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背水一战,他求胜的念头只会比我们更加强烈,到时候战场上你会见到只要不咽气就一定会厮杀到底的晋国士兵。这样的战局,只会不死不休。”

殷乐漪哑口无言,殷骁自举旗反魏复晋的那一日她便该知晓,殷骁只能一条路走到底,回不了头,更不可能回头。

所以这一场仗也不会因她无知的愚善减少伤亡,只会如陆乩野所讲的那般,不死不休,血流成河。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只是这一路来看到因战争受到迫害的百姓,她感到无比的无力。

宁王与魏国相争,宁王为顺理成称帝,便厚颜无耻的打着晋国正统的名号重建魏国。而魏宣帝更是可恨,他不愿交出从晋国掠夺的城池,便不惜大动干戈,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残酷的放弃。

这二人说到底都是为了各自的权势和利益,没有一人怜悯过这天下苍生。

百姓们何其无辜,晋国的百姓无辜,魏国的百姓也无辜。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不曾动摇过他国的利益分毫,却要被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当做争权夺利的踏脚石。

殷乐漪又不禁想到她和陆乩野预谋所行之事,若要事成必然也要血流成河,波及百姓,那样的他们和宁王、魏宣帝又有何区别?

陆乩野窥见殷乐漪的神色变得黯然,心中大约猜到她为何如此,但他们两人既然上了同一条船,他便不会给她反悔的余地。

“殷姮,很多时候要想达成目的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陆乩野长臂一伸,将殷乐漪搂入怀中,语调缓缓:“你仍可继续做无邪的公主殿下。那些见不得光之事,便交由我来替你做。”

他会代殷乐漪行这天下最大不韪之事,千古骂名、万夫所指皆由他来替她受着。

殷乐漪喉头涌出不知名的涩意,脑海中的思绪更是乱如麻,她不知他们行此事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知为何陆乩野竟愿意为她做到这样的程度。

“陆欺……”殷乐漪声含哭腔,不解的再问:“……你为何待我如此?”

陆乩野勾唇,笑殷乐漪明知故问,却还是耐着性子,慢悠悠地答她:“自是因陆欺心仪公主。”

殷乐漪的颊贴在他的银甲上,闻言泪珠不知为何又从眼尾划过,本该冰冷无比的银甲沾染上了热泪,竟有了一丝暖意。

可心仪这样的字眼,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

殷乐漪阖上眼,生生将余下的泪憋回去,“嗯,我知道了。”

第80章 献计“等我。”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魏国都城外十里长亭内,越国公领着陆长廷、陆聆贞和府上的一干奴仆在此处候了多时。

陆聆贞抱着手炉站在亭内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有心想躲回马车里取暖,被陆长廷一个眼神止住后,只好继续站在亭内。

陆长廷走到越国公身侧,“阿爷,此处风大。父亲还不知何时才能到,您不如先到马车上暖暖身子?”

越国公摆了摆手,“再等一等。”

大将军陆蒙为魏国驻守边疆数十载,让边疆百姓免受蛮夷外族侵扰之苦,保得一方平安。

如此劳苦功劳的臣子,得了魏宣帝谕旨可以返回都城,本该是满城的百姓和朝臣们夹道相迎,如今却只有陆家的人赶到城外的长亭来相迎,莫说是陆家嫡亲之人,便是陆家的奴仆见此景象也寒了心。

陛下未把将军看做功臣,只把将军当做一枚用完便可弃之的废棋。

马蹄踏雪声从官道上远远地传来,越国公戎马半生,对这样的声音极其的熟悉。

他大步跨出长亭,迎雪前行。陆长廷忙从家仆手中接过伞,追在越国公的身后为他撑起伞。

覆雪的官道上,一支轻骑队伍从不远处策马而来,为首之人着一身玄色盔甲,见到长亭内外候着的一群人后,勒马停下。

陆长廷扶着越国公站在亭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马背上的男人,刚毅的面容上沾满霜雪,透出一股风尘仆仆的沧桑。

陆蒙翻身下马,在越国公面前跪下,“父亲。”

数十载未见,陆蒙从二十多岁去往边疆,到现今已是年过不惑。

越国公注视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嫡子,霎时老泪纵横,他双手扶起陆蒙,不愿让子孙瞧见自己的眼泪,便将头转到一边,嗓音抖着开口:“回来就好。”

陆长廷道:“父亲一路辛苦,随阿爷一同上马车回府罢。”

陆蒙打量陆长廷片刻,点了点头。

待他们上了马车,陆长廷见陆聆贞还杵在亭子里,便道:“聆贞,过来。”

陆聆贞磨磨蹭蹭的走到陆长廷身边,小声问:“阿兄,那人便是我们的父亲吗?我为何看他像从未谋面的生人?”

陆长廷看向自家妹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心疼,父亲离家时,陆聆贞还是个不记事的稚童,现在见到自己的生父又怎会不像生人。

“他就是我们的父亲。”陆长廷叮嘱道:“你这话切莫在父亲面前提起,徒惹父亲内疚。”

“我知道了。”

陆家一行人同乘马车回府,陆夫人因乘马车返京,路程比策马的陆蒙稍晚半日。

车内四人相对无言,只有越国公偶尔问嫡子几句,陆蒙答完马车便又复寂静。

今日陆大将军返京,消息早就在朝堂内外传开,越国公府门前却冷清无比,无一人登门祝贺。

回府后,一家人用完饭,陆聆贞又规矩的向陆蒙问了安便回了房。

陆长廷心中记挂着事,随父亲陆蒙一同到了书房。

陆蒙换下戎装穿上朝服,询问道:“你有何事?”

“父亲可是要进宫面圣?”陆长廷顿了顿,“向陛下上交虎符?”

“不错。”

“父亲。”陆长廷恭谨作一揖,“今日返京的景象您已然瞧见,陛下不将您视作有功之臣,百官遵从圣意,自然更是不敢和我们陆家有任何的牵扯。”

“若父亲今日将兵权交出,我们陆家便是砧板上那块任陛下随意处置的鱼肉。”

陆蒙本欲推开屋门走出去,闻言又在陆长廷面上瞧了几眼后,转身坐回榻上。

他问陆长廷,“长廷,你想如何?”

陆长廷早有思量,“暂缓上交虎符一事,待阿圻讨伐完宁王返京后,向他求援。”

陆蒙闻言神色未改半分,“据为父听闻,圻儿早在数月前便和我们越国公府断了往来。劝陛下将我召回都城,削我兵权一事也是他所为,你又为何觉得他会帮扶我们?”

陆长廷咬咬牙,“……我从阿爷口中得知了萧姑父满门被屠的真正原因。”

陆蒙略有几分意外,此事乃是辛秘,他没想到越国公竟会将此事告知给他。

“此事若是

属实,阿圻恨我们越国公府也是理所应当。“陆长廷压低声音,“但我不信他真的会将我们越国公府赶尽杀绝,比起皇室那一脉……我们陆府才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撩袍跪下,“父亲,储君未立,阿圻文武双全,才华惊世。往后继位一定会是明君,我们扶持阿圻登上皇位罢。”

魏宣帝已经不信任他们陆家,他们要想保全一家老小,惟有选一座更稳的靠山,陆乩野是最合适的。

以助陆乩野登龙位,换他们越国公府荣宠平安。

陆蒙意味深长地审视着陆长廷,少顷,开口道:“你可知你这番话是大逆不道。”

“是,若被阿爷听见他定会骂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奸臣,所以这番话我只敢和父亲说。”陆长廷面不改色,“做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长廷只想陆家上下一门老少都平平安安,不步萧家后尘。”

陆蒙听罢长叹一口气,目光有了些许欣慰,“我一直担心你会被你阿爷养成和他一样的愚忠之臣,所幸你不是。”

越国公三朝老臣,对魏国皇室忠心已经变成了顽固不化的愚忠。

但这话从陆蒙口中说出还是让陆长廷怔了怔,“父亲,那您……这是答应我的提议了吗?”

陆蒙双手将陆长廷从地上扶起,“且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罢,越国公府的未来就交到你手中了。”

陆长廷神色难掩激动,“长廷必不辱没陆家门楣。”

魏国讨伐宁王的大军还在途中继续行进,离开维州的第四日,斥候传回了宁外的军队在距他们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出出现过的迹象。

二十里这样的距离对于两军来说已是十分之近,陆乩野当即便吩咐大军原地安营扎寨,不再继续前进。

主帐营帐内,各个营的将领齐聚于此,以二十里外的地势情况,推测宁王大军的动向。

裴召一马当先开口:“属下认为此处山势陡峭,宁王极有可能在高处设伏,待我们大军路过此处时,他便发动攻势,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另有将领附议:“属下也这样认为。”

陆乩野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舆图,闻言也不论他们推测的对错,只问:“以何破之?”

“禀将军,属下以为可用盾牌挡之减少兵马伤亡。”

“不可,哪有未真正上战场便先损兵折将的,这会让我们丢掉先机。”裴召一口否了那将领的进言,自己则献上计谋,“将军,既知前路有险便不该再主动上前称了敌人的心意。属下认为该绕路而行,选另一条路前往鄯州。”

他指着舆图上另外的线路,“这一条虽远了些,但长途跋涉总好过损兵折将。”

“裴都护,你可知你选的这条路要翻过半座雪山?我们三十万大军行军本就无比缓慢,这雪山严寒无比,若是入了山你可能保证每一个将士都能或者走出山?”

裴召皱眉道:“与翻越雪山相比,难道面对敌人的伏击会更轻易一些吗?这是最好的计策了。”

几个将领争论不下,眼看就要在营帐内吵起来。

陆乩野拿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一口后,将茶盏重新放回案几上碰撞出一声沉闷的响。

声量不算大,却足以让所有将领立刻噤声。

裴召冲陆乩野俯首行礼道:“还请将军定夺。”

陆乩野漫不经心地道:“宁王既已设下埋伏等着我们入套,如此好的将计就计的机会,我们又怎能放过。”

“将军想如何将计就计?”

陆乩野余光瞥一眼裴召,下令道:“裴大人带三千士兵按原路前进,我军再另派一队兵马上到高处,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计甚妙!”

“将军高见!这样一来我军便成了设计主导之人……”

裴召的面色却十分难看,让他带人深入敌营,摆明了便是让他当做诱饵,引宁王上套。

偏偏一营帐的魏国将领无一人为他们鸣不平,他便是想推脱都寻不到缝隙。

“裴大人可是觉得为难?”陆乩野冷不丁道。

裴召道:“属下不敢……”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道:“本将届时亲自领兵去诛杀宁王的兵马,裴大人莫要担心。”

裴召有口难言:“有将军压阵,属下万分放心。”

殷乐漪和殷晟的帐子离得近,殷晟一路都提心吊胆,殷乐漪在途中不便与殷晟多交谈,此刻扎了营帐才寻到机会去看一看他。

她刚到殷晟的帐子里,话还未说上几句,营帐外便传来震天撼地的整军出发声。

殷晟一脸死期将至的模样对殷乐漪道:“……芙蕊,堂兄今日恐怕要命断于此了。堂兄不敢奢求全尸,待你回去后为我立个衣冠……”

“堂兄,还不到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殷乐漪打断殷晟,起身道:“我出去看一看。”

“你别去……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要掺和这些战事——”

殷乐漪掀开帘帐走出去,见几支步兵和铁骑正往营外走去。

领兵的少年郎高坐在乌云马上,身上的银鳞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高束的白发在风雪中翻飞。

他似是察觉到不同于常人的目光,侧头瞥了一眼,见那被粉色斗篷包裹着的少女,如一朵清丽脱俗的芙蕖花般,站在不远处安静的望着他。

四目相对,殷乐漪尚来不及收回被陆乩野发现的目光,他便先眼尾一弯,朝她露出一个笑。

他薄唇轻启,隔着风雪无声对殷乐漪讲出两字:“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