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2 / 2)

醒春 cocoyee 6669 字 21天前

/烂尾楼和好好长大/

动车抵达梁城时,江书久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由于此地过于冷门, 出行软件上对它的评价只有寥寥十几条,点赞数最多的一行是:这并不是一个第一次来就能爱上的地方。

她腹诽道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缘给予梁城第二张动车票。

乘务人员服务态度良好, 笑着将她与温敬恺送下车,温和指示他们出站并祝福他们此行愉快顺利, 温敬恺接过二十四寸行李箱, 江书久转头点额朝她致谢。

三个小时前两人还齐齐坐在家里的餐桌上埋头认真吃午餐, 江书久对自己这个暑假的松弛状态百分百满意,而至于该以何种精神面貌度过妻子收假前的最后一星期, 温敬恺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他近两个月出差四次, 其中三次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不紧要仪式, 他次次向江书久发出同行邀请, 对方总以事忙或身体不舒服拒绝, 唯一一次跟他去羊城也是一直呆在酒店吹空调。

所以他这次有了胆量先斩后奏, 吃完第二碗米饭后郑重通知对面人:“我买了去梁城的动车票, 你吃完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一个小时后出发去高铁站。”

江书久一愣,不过她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虚, 佯装心平气和地反问道:“你工作都安排好了吗?要是临时去旅游会不会不太好,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我假期工作弹性大, 很无所谓的。”

“三天而已, 未终倒不至于运作失常。”温敬恺看着她的眼睛平和地说。

为了维持城市整体格调美观统一, 梁城的建筑有限高,温敬恺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 订房间时果断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酒店,反而选择了江边的民宿,这导致两人放下行李后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北的人造景观区,否则将赶不及下午的室内表演。

一般来讲这种旅途中的赶路总会放大人的期待与开心,江书久却一直在暗想温敬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安排行程。

她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下车后就批评他出行不看天气预报,今天太阳狠毒不说,西边又有乌云压城,“天色浪荡不羁你怎么也不靠谱,带伞没有?”

温敬恺好像怕她说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出来,慢吞吞地将手插进裤兜,兀自前往购票区兑换入场门票。

人造景观普遍宏伟,愿意花费大价钱建造这种高A级旅游景区的城市大概率会大肆弘扬本城古老特色。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这种经由人为创意策划而专门建造的经营性旅游事务必须以收回成本为基本要求,有意思的是梁城人均GDP低得稳定,从无到有的景区建设比先帝创业还要困难辛苦,以至于本来计划到前年完工的工程到现在居然彻底停摆,仅有主楼还在对外开放,而主楼对街的满足游客休息、购物的基地都没有竣工,收益当然难以回本。

温敬恺和江书久在游览过程中针对没人修剪处理的花草树木进行了一番讨论,起因是温敬恺裸/露在外的小腿被路边的灌木丛刮伤,虽然伤口不算严重,但江书久想找个工作人员反馈问题竟投诉无门。

旅游体验感极差,这是江书久对此地的第一印象。

不过她倒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温敬恺,只是在心底暗暗扣分,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

客观来讲梁城并非旅游城市,作为外地人并不能对这座缓慢悠闲的小城要求过高,而五点钟开始的室内大型真人演艺节目自然不能同他们在各大歌剧院观看的剧目相比较,因此哪怕江书久看过更精彩的表演也愿意在走出场馆时去留言簿上书写一句鼓励话语。

外面不出所料地开始下暴雨,温敬恺气定神闲地从拎着的包里掏伞,江书久还沉浸在“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经典场景里,她越过江雾望着远处的烂尾楼,凑近一点旁边人以给后面的游客让位,进而放轻了声音说:“蛮遗憾的,感觉就是经济上差了点,这个景区的概念很不错,要是政府有资金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修完,肯定特别特别震撼,绝对不至于到现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境地。”

她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偏头去看温敬恺。

跟他们一样滞留在此地的游客已经差不多走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包声伴随着雨声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响起,他的的表情略有几分焦急。

察觉到江书久投递来的视线,温敬恺倏尔静止住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他认错的发言还没有出来,江书久便先发制人:“你会觉得我扫兴吗?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为一座没有任何情感的灰色楼宇失落,还喋喋不休的。”

“我其实害怕的是,”温敬恺顿了一下,“我比较担心你会因为我决策草率而打乱你的计划。”

很明显当下丢失雨伞的错误也足够江书久给他记上一笔。

不过江书久没什么生气的态度,反倒好好地朝他笑:“不会呀,我既然决定跟你来了就不会不开心。”

紧接着,她在因突如其来的阵雨而焦躁不安、惶恐失措的人群中稳稳地拉住温敬恺的手,“是不是该去吃饭了?餐厅那边你是约好了的吧。”

温敬恺非常严肃:“约好了,本地菜,就在江畔的长街上。”

“那走吧,约好的司机师傅还在景区出口等我们呢。”她说完就意欲冲入雨帘之中。

温敬恺蓦地拉住她,紧锁着眉头说:“雨很大,我去景区服务台问一问有没有伞。”

“呀,算了吧,”江书久笑眯眯地拦住他,“不瞒你说,叛逆的江书久我在伦敦从不带伞,而且吕老师有一句名言。”

“什么?”

“淋一淋雨会长得更好。”

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在雨里狂奔的时候,温敬恺觉得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事。

淋雨到底是吃苦头还是出风头他已经无从辨别,他震惊的是江书久居然可以把“原谅他的大意”这件事做得这么爽利,这究极其实是她在包容他的过错。

温敬恺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但答案已经在他心里——一点、一点也不会扫兴,因为敏感细腻真是非常宝贵的品质,他希望他的妻子永远都珍惜自己的情绪,如同爱怜这世间一切的鲜花与白云。

/山丘冷风和留住你/

被浇成两只湿答答的小猫小狗,两人在第二天睡到九点往后,差点错过民宿的早餐时间。

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在温敬恺身上,这次意外赖床是因为昨晚睡前江书久给两人各塞了一片感冒药。只可惜防感冒的药效几乎为零,助眠效果却翻倍,两人握着整整三大包鼻炎纸出门,潦草解决完早餐后直奔森林公园。

在车上温敬恺不下三次地过问江书久是否依然可以进行短距离的徒步,她的肯定回答都异常坚定。

温敬恺觉着她虽然讲话略有鼻音但精气神看起来还不错,最终还是没有放弃更改日程。

到地方后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去购买往返双程的索道票,她握着两张热敏纸,微微抬头把偷懒讲得理直气壮。

温敬恺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后惩罚她懒惰的手段也不过是将相机挪去她脖子上,结果一刻钟不到就迅速取下来,生怕重物压得她不舒服。

江书久得了便宜还卖乖,回头笑盈盈地感恩他的大度,“好多人都坐索道上去的,今天山里虽然温度不高,但两个小时爬下来我明天可就没有力气陪你去老城区的老街见好朋友了,到时候要是那位黎先生问你‘温敬恺你太太去哪里啦’,你就直接说我太太累死掉——”

温敬恺骨子里对传统习俗还是有敬畏之心,避谶这种基本的习惯他还是非常在乎的,是以听到江书久说这个字他便警觉地送来一眼,对方一下子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不敢再继续说。

但其实坐索道不是多么愉快顺利的体验,毕竟他们将要登顶的地方是海拔有两千多米的高山,二十分钟的索道时长,江书久只激动了三分钟,其余时间都在不停出冷汗。

这种失重感远比游乐场的刺激项目恐怖得多,它消磨人的耐性,带给人冗长的、无止境的、悬浮的恐惧。

温敬恺从包里掏出两块黑巧递给江书久,看着她的眼睛耐心地跟她讲话,扯一些不用过多动脑但会分散人注意力的闲篇。

可即使这样江书久踩到实地时整个人的腿也还是在打颤,她扔掉酸奶瓶,张口就是一句“我下去不坐索道了,一定的”。

温敬恺挑眉,对此决定持保留态度。

这座位于山系南麓的山脉顶部拥有亚洲最大的天坦群落,天空中的积云雨好似张开双臂就可以碰得到。

温敬恺和江书久做标准的模范游客,后者缓过来之后乖巧又充实地拍照,在翻越一座又一座小山丘时被两个小朋友送到小野花。

温敬恺对此事的评价是——“她们是好女孩,江书久也是好女孩。”

一些紧要关头温敬恺的嘴皮子总是出奇厉害,江书久安心接下夸奖,冲着镜头比耶是真真正正的开心与洒脱。

旅游的终极标准似乎就在于此,冷风吹动野草的声音都新鲜,生机勃勃到让人觉得拿它来许愿也是一个富有创意且不错的选择。

“久久,下次不要再说那个字。”风扑在温敬恺的冲锋衣上,他面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对江书久说。

江书久觉得他太迷信了,她想要消解温敬恺内心的紧张感,于是抱住他半边胳膊,语气十足轻松随意:“好,你不用往心上放啦,你看我烟也戒了夜也不熬了,每周末还要跟你去健身房,目标就是活得更健康更长久。”

此时并不适合讨论生死这样过分沉重的命题,但温敬恺终于还是吐露了自己很久之前在那座墓园里就想说的话:“我一直将江书淇对我们的再见视为一种急流勇退,我父亲的去世则是一种罪有应得,这种死亡情结特别不好,毕竟生命本来就是以占有别的生命为代价,我跟你见证过新生,也目睹过自然界交替的过程。”

小时候读过陶渊明就会知道的道理,“托体同山阿”,一切的最终结局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谁都明白现世的生活应该怎么过才最重要,可他如今三十来岁,仍旧不敢想象感觉上的失去,他尊重自己的生命,也希望他的妻子尊重她的生命。

夫妻共同体的概念绝对不仅仅展示在资产、外形条件及社会支持上,还体现在日复一日的携手共进中,他希望自己九十九岁的时候还可以握住江书久的手,这是最踏实、最忠诚的愿景。

/市井老街与好久不见/

受家庭氛围影响,江书久从小到大都不太能学会如何给自己放假。由于没有体验过慢节奏的生活方式,也就更谈不上留恋。而温敬恺作为讲究效率第一名,自然无暇顾盼蝉鸣和绿树。

出行最后一天的早晨江母拨来电话慰问两位,得知他们选择骑行游览老城区后冲着电子屏幕竖起了大拇指。

电话挂断后温敬恺去准备背包,江书久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主动坦白道:“我是个不喜欢做计划还极容易变卦的人,婚后不敢跟你出远门也是因为我怕你会对我过分懒散的举动表现出明显的不赞同。我不害怕批评,只是比较担心让别人失望,一直以来都这样,你是知道的。”

温敬恺对她的发怵表示完全理解,而带着她主动进入尘嚣也是存有私心。

旧城区属于梁城老去的地方,适合骑着单车体验一衰一荣,他想在悠闲的小巷里让江书久切实体会到自己并非时时刻刻都会数分秒。

这是一场为期半天的散步艺术节,江书久乐意奉陪。而她也清楚自己陪伴温敬恺扫到单车意味着她不仅仅要在老城区买到当地馅饼、喝到特色汤、闻到独属于梁城的味道,还要交付一段晚餐给一家子陌生人。

黎清博是温敬恺大学时期的室友,他出生于省城,父母都供职于税务,由于两人工作较忙,外公外婆家才是黎清博童年时期的常住地,他对这座小城情意颇深,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回到故土工作,并将余生与这个地方绑定在一起。

去黎清博家的路上他边开车边向江书久和温敬恺介绍周边的设施,值得一提的是他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大方地向两人坦明现今梁城的城市职能在往旅居康养的方向上拢靠。

后座的夫妻两个对政/治毫无见解,只能受教。

谈到熟悉的领域黎先生有许多话要讲,他中途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倏然想到什么似的,切断话题转言道:“很奇妙,不知道当年温敬恺为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搬过多少次旅行箱,这次终于轮到我招待你们了。”

江书久悄悄瞥了一眼温敬恺,他一脸无辜,面向好友倒是坦坦荡荡:“这些小事你还记得啊。”

黎清博回他:“当然记得,你在学习上战绩累累,外表又出色拔群,大一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会是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人人都要围你转的那种,时间久了反而觉得你脾气挺好,印象深刻的是你每次去上双学位的课都会早起二十分钟用来挑选衣服,我们都觉得你很会用脸,远比计科院其余的格子衫兄弟强多了,理解理解,商科嘛,就是要光鲜。”

温敬恺压根没想到室友会从这个角度猝不及防给他一记,而从第三者角度听到对温敬恺的赞扬对江书久来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好笑地看了旁边人一眼,替他接下这句话,并认同黎先生的观点。

进而她借此机会补充道:“温先生每天都有好好打扮,他的确是很讲究很有腔调的一个人。”

黎先生家位于新城区,是普普通通的高层,他忘记带门禁卡,他太太通过通话器开的门。

上楼后四人在餐厅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午后,餐毕房女士陪客人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黎清博洗完碗后温敬恺和江书久主动提出离开,主人客套地说欢迎下次再来,但他们谁都知道下次很难再有。

从小区里出来时天色已晚,江书久拍了拍温敬恺,问他今天开不开心。他轻轻点头,说自己很满足,这顿晚餐美味愉快,是梁城限定。

这就够了。好朋友是有保质期的,尤其是对于在交友上不聪明的小孩,对他们来说陈旧的关系不被遗忘已经是难得。

最起码彼此都真切而悄然地存在于对方的青春回忆里,哪怕他的各种行为对你不会再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可这种普通的羁绊也已经是世间最最好。

温敬恺并未惆怅。人所能握在手里的持久的关系绝对不会太多,他早就明白过程比结果重要且有意义得多,能把握住每一步就是进步。

他又攥了一攥江书久的手,心想必须握住的会一直在他手中。

/附:此后多远/

江书久并不喜欢跑来跑去,乘坐交通工具对她而言意味着不确定、奔波、忙碌等一系列含带贬义的词语,但“跟温敬恺旅游”有被她填进自己的“四季消磨清单”里。

虽然狠狠地晒了太阳,淋了三两场大雨,没有在有江的城市短暂成为钓鱼佬,但江书久学会了离开电子产品,呼吸新鲜空气,并且贴了一贴这个世界的小小一角,甚至这一角足够细小,细小到像个宝藏。

这绝不是鞋子够帅、衣服够户外就能假装触摸到的天空和大地,钢铁森林里展演的升值减薪爱恨情仇自有它的妙处,但新环境泥土的松软程度绝对与校园小树林和产业园区楼下花园的有所不同。

回到家的当晚江书久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琢磨相机,温敬恺洗过澡后过来帮她的忙。

这是一台属于十年前的、十足古老的奥斯巴林,摁下三角标准备浏览照片的两人各自携带着不同类型的紧张。

三秒钟后,江书久超大声地开始笑——为数不多的三四十张照片里,接近半数都映照上了拍摄者托住相机的左手手指,风景与人像看无可看。

温敬恺无奈地看向她:“江老师,你拍照的时候真的是一点也不看取景框。”

江书久耸耸肩,摁动按键指责他:“温老板,你对焦技术这么差的?顶级业余摄影师赵par教你的你都扔掉啦?”

温敬恺不回他的话,垂头试图翻找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并费力挽救一下废掉的相片。

江书久从他手中抽回机器,并用眼神警示他禁止再碰,“我知道你觉得惋惜,但非常非常没有关系,模模糊糊惨惨淡淡的也很好看,”她微微抬了抬头,“当然你也不许怪我,手指挡住了就挡住了,下次我会注意。”

温敬恺眉梢降下,眼角垂落,朝她歪了歪头说“好”——这是他一贯的妥协样子,会让江书久觉得他在撒娇。

她笑一笑,奖励尚湿发的他一个吻,像是一个轻柔的抚慰。

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没有拍出漂亮照片并非罪不可恕,毕竟泪水、遗憾、扩容、冒险,还有被用烂了的、其实并不用过多纠结到底是否实现了的逃离,这些才共同构成了“出走”的意义。

至少江书久是这样想的。

且自这次事件之后,她开始有点欣赏温敬恺兴致而起之时,他所展现出来的日常秩序之外的混乱和失控——即便这极有可能会被何识恨死。

昭示这年夏天彻底过去的是十月初七的早晨突然降温,江书久受温敬恺提醒去衣帽间挑选合适外套时,在梁城之旅携带的背包里找到一只三寸大的牛油果挂件,挂件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

“祝你活在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