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辛余自杀了,失血性休克死亡,在精神病院。
划破她腕部桡动脉的是温敬恺重阳去看望她时遗落在茶几上的眼镜镜片,中午护士去照顾她吃药,她将药片全部压在舌头底下,而那块镜片被她埋在窗边盆栽的泥土里,持续度过了凛冽的冬日、万物苏醒的春天,最后在热烈夏日发挥出了它本不具备的割腕功能。
她临死还要将温敬恺一军,用数月前护士发的新年贺信的信封内页写下一封遗书,信上哭诉她这不被爱不顺利、连婚姻都不自主的的悲哀一生。六百字长信的倒数第二句话力透纸背,书写“我宁愿自己不曾结婚孤独伶仃度过一辈子,也不愿受旁人蛊惑跟裴成钧结婚生下温敬恺”。
这像是一个花甲老人的示威,温辛余专挑了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孝敬日子,企图用自己的死亡告诉亲生儿子“你不算苦”。
她不原谅自己的人生,也绝不允许温敬恺好过。
温敬恺是在飞机上读完这封遗书的。医院那边的工作人员清清楚楚地替他拍下患者临终前大方磊落地摊开摆放在茶几上的倾诉和呕吐,将整张照片发送到他的邮箱。
温敬恺在待机室里接收新邮件,却只敢在离开地面的时刻打开细读。他阅读的全程都没有什么真实感,纸张因为背光轻微透红,黑字的旁边还标有印制的鲜红喜庆的“新年快乐”。可温敬恺不快乐,他只看得到死亡。
精神病院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每天各个楼层都会有各种病人闹事,他们熟练地走流程检查病床上的女人的生命体征,准备后事,通知家属,末了询问温敬恺是否需要直接将死者载去殡仪馆。
温敬恺脸绷得紧紧的,他做不出什么表情,何识问了他三遍他才回过神,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温敬恺还不太相信,他以为温辛余会一直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恶毒且持续地传达她对自己的厌恶,无论多么过分的词语他都可以全盘接受,前提是他知道她在那里,她永永远远地在那里。
可当温辛余的姓名被人用黑框圈起来,当旁人称呼她为“死者”,温敬恺觉得自己像个顽劣不改的叛逆小孩,满含恨意地想该用死亡提醒大人“你是个失败的家长”难道不应该是他自己吗?
温辛余口口声声对他说裴成钧该死裴成钧该死,裴成钧真的在几年前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通知他去认领,那时候未终在进行第几轮融资呢?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穿黑衣服的先生并没有将他带去冰库里,只是指着裴成钧的鞋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鞋子吗”,指着裴成钧的裤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裤子吗”,然后让他出示一下身份证,说需要做一下登记。他出奇冷静,仿佛与他无关。
之后温辛余开始说该死的是他,“他该死他该死”,这句话温敬恺从五岁听到现在,可为什么比他先走的人会是温辛余自己呢?
飞机落地时何识提醒他出于礼节,消息已经通知给了太太和江先生,说给江太太打电话时她正在跟母亲听歌剧并未及时接听,看时间这会儿大概率已经知道了。
温敬恺想到去年江书久因为重阳回家陪父母,他在车上问她要不要跟温辛余见一面。讲礼貌的女孩甚至不敢沉默太久,思索一会儿后就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当然可以,还嘱咐他一定要提前预告,她好留出时间准备见面礼。
现在她要拜访的人连死亡都毫无预兆,他再也不用犹豫摇摆了,可他要怎么向她解释。
重阳当天他在精神病院受新婚的力量牵拖,大胆地对母亲坦白自己跟江家小女儿江书久结婚了,母亲说江家怎么会看得上他,江书久是不是眼瞎。
那时候他被激怒,对她辩解说自己也不是多么差劲的人,现在看来温辛余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他就是一个孱弱、外厉内荏、连自己的痛苦都处理不好的人。
江书久那么善良乖巧、方方面面都得体的人一定会来接机,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要说“谢谢你,又给你跟江先生添麻烦了”,还是“你不要来我身边,媒体会拍到”,或者是“对不起,婚姻不自主是不是真的很不开心”?
第27章
江书久并没有在机场接到温敬恺, 反而是何识在她心焦等待时打电话告诉她说温敬恺落地后直接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殡仪馆。温辛余作为温鹤鸣唯一的养女,个人财富不尽其数,银行和基金那边还需要温敬恺处理, 所以他让何识转告江书久自己这段日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同她见面。
助理言辞恳切,在电话的末尾不断替上司传达歉意,他告诉江书久:“前阵子温总让我调整日程安排好空出六一的档期用于跟您出行, 如今事发突然,他在未终的大部分工作大约都得停摆,公司那边已经有投资人闻到风声强烈建议召开股东大会, 因为最先一轮融资时银行和投资机构都是看在温老先生的面子上放款的, 如今温老和温总母亲都去世, 这层关系彻底断掉,未终内部再坚稳也需要时间周旋。江小姐,温总说他很抱歉。但作为助理我希望您可以体谅他,毕竟,毕竟当年裴先生去世时, 他身边还没有人陪伴。”
江书久喉咙有点哽咽, 她一时受不了停车坪上涌动的夏日热浪, 遂支着胳膊将方才降下的车窗缓缓升上去, 向后仰靠在座椅上,抬手摁了摁眼下, 小小声问:“他情绪怎么样?”
何识没说话。
江书久心中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讲了句废话。再怎么样也是骨肉相连过着人生的母子, 无论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过,温敬恺见到她还是可以叫出一声“妈妈”。
挂断电话前江书久慢声说:“谢谢你, 何识,感谢那时还有你在他身旁为他递纸巾。”
第二天是工作日, 按理来说江书久应该安分回家等温敬恺在某个盼望拥抱和歇息的夜间归来,可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种变故对一家上市企业的影响。
年少时站在讲台上把大型企业的人事变动当作案例分析评讲,用PPT条分缕析列举一二三四,然而等到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居然只有回家找父母。
三个小时前跟江书久一起看过歌剧的吕尚安在她进门时正坐在沙发上跟隔壁的周阿姨聊天,她看到后过去礼貌周正地问了声好,接着就四处瞅:“爸爸呢?”
吕尚安不接她的话,笑着拉住她的手对周阿姨说:“久久回国好久了你们都没有见上面。”
江书久难得无礼,插嘴问道:“爸爸呢?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妈妈你先在这里陪周阿姨,我等会儿就过来。”
吕尚安面色淡下去,却顾忌有客人在场,仍好言好语地跟女儿讲:“爸爸在后院处理公事,他嘱咐我告诉你有些事情是免谈的,你不要去打扰他了。待会儿周阿姨的女儿要来家里玩,小妹妹今年读大三,也想出国留学,你可以跟她多聊一聊呀,你之前不是老跟我们吐苦水说英国的饭不好吃么,你也去美西交换过,有没有推荐的环境呀。”
于是江书久只好乖巧坐下,但一旁的周阿姨中途接了个电话,借口说女儿肠胃炎刚好就跟一帮小朋友出去玩耍,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她自己也不好久坐,要赶回家看汤的火候,女儿玩回来要喝的。
吕尚安在这个别墅区里跟她关系最好最合得来,闻言也不能再留人,便遗憾地将她送到门口,重复了好几遍“改天来访哦”。
江书久趁机坐起来径直走向后院,不过玻璃门还没有打开,身后就传来一句严厉的“站住!”。
她明显被吓一跳,回身的表情带着慌乱,小心翼翼叫了声“妈妈”。
吕尚安好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大了些,她筹措了一些平静的神色,放缓音调说:“久久,今天过节,妈妈本来定了餐厅要带你去你最喜欢的粤菜,你不但没去成,反而把妈妈丢给司机叔叔一个人离开了,你不需要先安慰一下妈妈吗?”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低声道歉。看到女儿这样吕尚安反而是第一个心疼的,她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柔声说:“我和爸爸也为那件事情感到伤心无奈,但温敬恺是成年人,你要相信他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一言不合就越过他来向爸爸求助反而是看不起他,你觉得呢?你不要让他觉得被轻视,也不要让爸爸妈妈为难,好吗?”
吕尚安本来对江书久与温敬恺的婚事就没那么赞成,为此她还跟周太太疏远过一段日子,在心里责怪过她为何给自家女儿介绍了这样一位出身不算上上乘的对象。
好歹是她跟丈夫捧在手里心好好养大的女孩子,与她迈入婚姻殿堂的应当也是一位家境同样优渥的男士,而温敬恺家里都凑不出一对父母,所以她很理解江永道对女婿的偏见。
此次变故兹事体大,她倒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久久确实对对方感情不深,要想借此机会断掉也不是不可以。
“爸爸妈妈看过你的课表,你周一早晨是满课,还要连着授两节微观经济这样困难的专业课,给小朋友们任教就全力以赴,不要因为一些杂事分心,上课的时候没精神生病了怎么办?你晚餐肯定还没有吃,我让阿姨给你留了点,你去垫垫肚子然后陪妈妈散步,今晚就在家里睡吧。”
江书久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温敬恺多久没回家江书久就在爸妈家睡了多久,她每隔两天会给何识去一通电话,询问那边情况如何。何识不能对她坦白公司里的事情,只挑着讲一些跟温敬恺生活有关的琐事,比如他哪天又开会开到没能吃饭呀、见投资人被困在会议室一个下午这样的小事。
江书久是可以从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里推测出温敬恺这段日子绝对比她想的还要难捱,不过那天吕尚安的话她听进去了一部分,相爱的确需要牺牲,只要事态还在温敬恺可控的范围内,她完全给予他足够的尊重,绝不插手半寸。
可就在江书久以为这样的慌乱局面终于要在夏至来临之前结束时,真正把未终推向风口浪尖的是温辛余那封绝笔信的泄露。
媒体曝光她写下的句句血泪,多处与温敬恺有关的字句足够让未终市值一夜间蒸发掉百千万。
热搜爬到最高的时候江书久正在上期末周前的最后一节课,铃声响后她从明理楼穿过阳光明朗的回廊回到学院,进到办公室时里面只有稽喻先一个人。
稽喻先察觉到动静后抬头凝眉对刚进门的人说:“看手机。”
江书久从小在爸爸妈妈设立的框架里我行我素,由于安全区够大所以她极少偏离航线,哪怕当年突然提出要去国外读书父母也只是轻微阻拦,看她态度坚决后亦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向她妥协并帮女儿安排好一切,所以江氏夫妇对她一向都纵容。
这天午后江书久突然驱车来到江氏大楼,前台大约受过培训很快认出来她,在楼底将她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江小姐,江董说您要是下班了可以先回家,他回去后再跟您讲。”
江书久压根等不及,她不笨,联系父亲对温敬恺的态度很容易就可以猜出来他是怎么想的。现在事态来不及她再仔细解释,出去表态才是要紧。一份公文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受不了让温敬恺再次陷入困境了。
江书久站在一层大厅,向父亲拨电话说自己这次是真的有正事,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江永道并没有阻拦她,他只是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对她说:“你上来吧。”
五分钟后江书久进入父亲的办公室,她无暇欣赏其中装潢,而江永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纯粹是犯蠢”。
“你从小功课就好,人生顺遂,为什么要巴巴地去吃爱情的亏,还是为一个你不爱的人?”
江书久隔着办公桌看向江永道的眼睛,言之凿凿地说:“爸爸,我爱他。”
江永道是一副任你行的表情,他根本不相信她。他自认是十分开明的家长,可江书久想要拥有的一些宽容是必须在他接受的范围内的,温敬恺明显不在这个值域里。
他盯着女儿的脸,显然对接下来要说什么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可以骗妈妈,妈妈对你的宠溺已经无底线,但你骗不过我。初中一年级你第一次从温家回来后哭到发烧,爸爸妈妈整夜没睡给你量体温擦酒精,你胡话都在说自己讨厌一个人。高二时你姐姐去世,你在她墓碑前烧毁过一封情书,高三时你姐姐忌日,你从信箱里收到一封温敬恺放入的信。那是送给你的吗?你敢看吗?你多么勇敢的一个女孩,却连求证都不敢,那封信现在还在你书房二层的架子上放着。爸爸妈妈给你的自由够多,可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他有对你大方示爱吗?他就一定是你的最优解吗?他就值得你这样一次次让爸爸妈妈灰心吗?你居然肯为他没有礼貌地闯入爸爸办公的地方。”
江永道说完后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将其反放在江书久面前。
“你很幸运,这个年纪了各个方面的试错成本仍旧很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被一中提前录取的那个春天我们一家人去公园野餐,那时候少女情窦初开,你姐姐逗着问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你坐在方格垫说自己期待纯粹饱满的爱恋,现在二十八岁的你真的得到了吗?”
江书久看着文件上的字,心想人果然不能处处顺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久了多多少少也能意识到自己总该赔一些什么回去,跟否极泰来一样的道理,时时幸运是天方夜谭,太过亨通酝酿灾祸,她情愿自己承担一些中伤,好让温敬恺身上背负的恶意少一些。
江永道没有拆散鸳鸯的决心,他只是在陈述一些极其简单明了的道理。他没有对吕尚安讲出自己揣测得出的二次结论,有些东西早该在它尚未萌芽的时候就斩断祸根。
至少现在江书久犯的错还不算太大,他可以为他覆住所有,为她建立维护她一直所向往的乌托邦世界,一个浸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当然可以做到爱情友情亲情三者兼得,而他与太太百年后陪伴女儿走到生命尽头的不应该是与她百分百不合适的温敬恺,对方签文件的动作因为过分利落而显得格外驳杂,交换来交换去令他恶心厌烦。
“白纸配白纸,什么人搭什么菜,你人生从遇到温敬恺开始就出现偏差,爸爸不希望你不开心,更希望你及时止损,你不必服这种苦役就可以活得轻松,为什么要替他做如此不值当的事情,还要搭上我和你妈妈呢?”
江书久没有多言,江永道说的是对的。她当然可以尽己所能地为温敬恺提供价值,但她的爸妈却毫无义务为他解决麻烦。况且她只消看一眼文件头就知道它大概讲了什么内容,这样难看地争取圆满不出意料会让温敬恺觉得不被尊重。
如果这是一场交换,那江书久愿意拱手相让一段爱情。
江书久全程只表达了一句爱意,最后她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合上文件离开了。
江永道看着她转身推门,温声提醒她回去后告诉阿姨记得把那箱鲜蟹做了,最好可以熬一点绿豆粥,降降火气。
江书久说好。
几乎她前脚刚走,温敬恺就从与江永道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出来。
“你也看到了,她会为你争取。”
温敬恺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很足够了。他目光平静,甚至因为看到了江书久而表露出一丝丝温和:“您是很好的父亲。”
江永道摇摇头,他将文件缓缓塞进碎纸机内,说:“我会代表江氏发公告认下你这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温老。但久久从未在媒体上露过面,我和太太也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希望你可以保护她的隐私。”
“江先生,其实”
温敬恺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他没想到江永道会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后辈,在商场上遇到你我会乐意提携,但你也知道久久嫁给你难以拥有普世意义上的圆满幸福,不是吗?我为在你生日那天讲出那样一番话感到抱歉,也为你失去父母感到惋惜,但为人父,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在江氏大楼楼下遇到江书久,温敬恺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她已经很久不抽烟,今天竟然敢当着父亲员工的面点燃一抹猩红。
江书久手搭在半降下的车窗上,转头笑着对他说:“你接我上下班太多次了,这次我来送你好不好?”
盛夏哀灼,她是打个商量的语气,唇角漏出一点点笑意,仿佛刚才在办公室里跟自己父亲对峙的人不是她。
温敬恺忽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大方地坐上江书久的副驾,好像全然不在乎了。江永道视角脆弱但勇敢的江书久,他视角古怪又稍显可恶的江书久,所有故事拼凑起来可能都不及他心理活动的万分之一。
两人谈起来就是一笔烂账,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期望了,也就不会经历更大的失望。只是有些事情竟然可以做一个了结,做一个痛快的了结,这个去年晚夏他铺设下的一个庞大的婚姻骗局,终究是要在第二年夏天结束。
江书久倾身试了试出风口的温度,声音很轻地问他:“热不热?”
温敬恺注意到她还戴着婚戒,眼睛很快从她的手指上撇开。
他回话的声音有点哑,且答案与问题无关:“何识说你那天去机场接我了,可我太懦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包括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在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提出分开的机会,这是我妈留给我们的礼物,算是吧。到地方后工作人员让我再去看她最后一眼,说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她的仪表,让人走也走得好看端庄。我本来不想去的,但还是去捂热了她的手,一小会儿而已。”
“她这一生都很悲哀,却用自己的死亡教会我不止一个道理。在爱里姿态好看很重要,我不想让你做我妈,不过你放心,我也做不出来为情所困就割腕自杀的事情。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你得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用自己愚蠢的方式贡献过一份不被受主知晓的心意。”
直到现在江书久才认识到温敬恺的惨烈,她想到小时候吕尚安给她跟江书淇讲故事,书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迎接的反而是一个漂亮新世界,她此刻想打断他,问一问他有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想告诉他这个年纪也依然可以抽身做美梦,人总会重新开心起来的。
但她想还是不要开口了,苦情的人要想消耗情绪能量难度是她的指数倍,今日温敬恺下定决心坦白,他不再打算在过往里逗留,那她也不要逼他回眸了。
毕竟她的难过是无能的,她做不到让温敬恺轻轻松松原谅自己,只好被他当作兜在怀里许多年的坏肉,而今彻彻底底地割舍掉。
第28章
“小区里车辆限速二十迈, 每次你路过我家门口偏头看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一道视线,某次夏日清晨你降下车窗,我第一次在闪过的掉帧画面里看清你的脸。”
温敬恺对这张脸并不完全陌生。三年前的万圣节他因为在放学后被外公接走带回老宅吃饭, 所以并没有应约与同学们在学校门口小店会合购买过节用的装饰品,江书淇吃完晚餐后拨打他家座机,那时候他刚换好鞋子进家门。
在酒柜前挑选红酒的母亲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不愿让刺耳的铃声扰乱一室难得的安宁,快步接起电话。江书淇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来赴约,他没来得及解释对面人就说我们去你家找你玩好了, 刚好让他看一看父母亲手给她跟妹妹缝的特色服装。
一群小鬼闯入他家, 温敬恺手足无措。温辛余在别墅区一直风评不错, 她惯会打理邻里关系,哪怕家事一团糟她照样可以做客旁人家里喝下午茶。今日家里涌进一堆小崽,她也可以立刻放下高脚杯过来给小朋友们分糖果。
温敬恺没有准备好的服装,身上还穿着学校统一购买的制服,像荒诞世界里的怪胎。人群最后面披白色布料的小女孩在进入客厅时被台阶绊倒,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格格不入而出神, 闻到动静后略显惊慌地将她扶起来。
很狼狈的, 其实是两个身高差不了多少的小朋友, 八岁的温敬恺力气也没有多少,可他们被落在队伍后面, 温辛余被包围住也注意不到这边,一番搀扶耗费了两人不少功夫。
温敬恺极少体会到尴尬, 那天是真的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女孩没有哭, 他只听到一声很小很轻的“谢谢你”。
温敬恺受外公影响,从小学的都是传统那一套, 他虽然理解并尊重这种文化体验,但着实无法设身处地快乐度过。明明是这个家庭的小主人,他却全程坐在沙发角落当透明人,一板一眼地注意着母亲,看她给他的伙伴们分发糖果。
江书久收到自己应得的之后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他这才意识到江书淇进门牵着的这个小孩应该是她的妹妹。小孩儿好奇心重,小时候也问过爸爸妈妈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裴成钧不乐意回答他的问题,温辛余听到他问这个总是情绪激动,时间久了也就不敢再提。
温敬恺和江书淇一直做同桌,也听过班上同学问江书淇江叔叔是不是从孤儿院给她带回来一个新妹妹,江书淇磊落点头,且总是大大方方讲出自己久久妹妹的好。
今日江书淇口中那样可爱乖巧的久久就坐在他旁边,温敬恺忐忑了很久,才凑近旁边人,打开话题说:“刚才摔痛了吗?对不起,我没有扶住你。”
比旁人少一颗糖果的小女孩也不见沮丧,摇摇头诚实地说:“痛,一点点而已,这个衣服挡住我眼睛了,不怪你。”
温敬恺曾经也听过家教不好的小孩在背后议论江书久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跟江书淇分享江氏夫妇的爱意与财富,他那天刻薄地想自己从小得到父母的咒骂和不耐烦也许也是因为并非亲生,所以他自发地将江书久归为他的同类,极其不礼貌地问她:“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出生的吗?你有没有问过叔叔阿姨这个问题?”
他问完后发现她还捏着裹糖果的玻璃纸,所以很自然地将其接过,倾身扔垃圾的时候他听到很平静很温和的一个回答:“我知道啊,爸爸妈妈说我出生是因为有人以前相爱,我从福利院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要接受更久更稳定的爱。”
而未及温敬恺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看到台阶上走下来一对男女,是裴成钧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温辛余并没有立刻看到,是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孩出声叫了句“裴叔叔”,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包括温敬恺。
裴成钧面色晦暗,松开怀中女人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小朋友们好!”。温辛余脸皮再厚也无法面对这样荒唐的场面,她回过头努力撑着笑对孩子们说今天就招待大家到这里,下次再来找阿姨玩。
小朋友们也觉得无聊了,陆陆续续回家去。温敬恺敏锐地察觉到家里或许又要爆发一场争吵,因此他主动承担送客,牵着年龄最小的江书久往门外走。这次他提醒得及时,女孩没有摔倒。
别墅的大门敞开,江书淇站在门口花坛等待江书久,没有跟温敬恺说再见。温敬恺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替自己父母感到难堪,他松开江书久的手,告诉她你姐姐在前面等你。
可江书久没有离开,她侧过身艰难地从那块白色布料的小兜中摸索出一块巧克力,对他说:“你是不是没有收到温阿姨的糖果?牙医阿姨说小朋友容易坏牙齿不要多吃糖,可今天过节日好不容易可以吃,我这里有妈妈出门前塞给我的巧克力,送给你。”
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看到由于室内温度过高,巧克力已经有些融化,锡箔纸金银的边缘卷开一部分,在昏黄壁灯下闪着光,黑色的液体糊了一些在江书久手上。
“江书久,巧克力化了,你手脏了。”
江书久的好意没有被接受,她用另一只手拨了拨挡住眼睛的布料,“脏的吗?我看不见,那算了你还是不要吃了,我还以为是干净完整的。”
江书久是那天所有人里唯一没有看到他家庭丑陋一面的人,室内的争吵已经开始,温敬恺蹲靠在墙上目送姐妹两个离开。江书久走出很久后回了个头,她脚步那样磕绊,却对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爸爸搂着的那个女人出来,看到他之后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温敬恺懵懂茫然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在心里松了口气。很莫名其妙,他以为自己不在乎的,明明大jojo人谈论起来出轨就跟股票和包包一样简单平常,可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有自尊心。所以他别开脸,没有理这个女人。
“后来我无比感谢你的眼睛被衣服遮住了,这虽然使我没有看到你的脸,但给了八岁的我一种体面,一份你从不知道的体面。”温敬恺将手伸到出风口,感受到凉意,“隔天我主动去你家里送道歉的糕点,你晃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阿姨正在给你的膝盖上药,江书淇在帮伤口吹气。叔叔摸摸我的头邀请我进去,可我不敢,我不太想打破这样温馨的画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回头了,于是我匆匆扫了一眼你的脸就逃走了。”
原来那就是江书久。温敬恺暗暗想自己一定要记住了,可小时候的大脑根本不可靠,直到车窗里的女孩与他对视,他才在三年后重新回忆起来。
比起那张脸,温敬恺最熟悉的其实是江书久的名字。但他很少叫出来,他只是常常在心里默念。
小升初择校结果出来的那天,他问江书淇你妹妹会不会跟你读一所学校。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心头还是有很轻微的失落,像羽毛划过。那种情感无关风月,仅有纯粹的遗憾。他只是在想自己一直欠江书久一句“对不起”,或者是“谢谢”。
初中二年级,周围很多同学已经在散发青春的荷尔蒙,温敬恺觉得同龄人幼稚,收到表白也礼貌婉拒,但某天江书淇忽然偷偷摸摸凑近他,询问他需不需要补习物理。
温敬恺拒绝得很果断。他学习物理不到一年,由于这是一门崭新学科,所以老师授课节奏已经很慢,他课上就可以将知识点完全吸收,没必要在放学后给自己找不好受。
江书淇“切”一声,将他的物理试卷还给他,说:“好吧好吧,知道你蝉联榜首许多年,但也没必要这么傲慢吧。”
温敬恺觉得江书淇突然变得很古怪,她以前绝对不会对物理这门学科上心,更何况她的数学成绩分明更令人没眼看,所以他讲出自己心里的疑惑,江书淇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期中考后。温敬恺被安排去参加省上的奥数比赛,他放学后去班主任办公室领取报考资料,谁知在里面看到了拿着试卷去做考后分析的江书淇。
看到班主任旁边坐着的戴眼镜大男孩时,他当即意识到江书淇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天他和好友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争执。说争执其实也不恰当,因为他全程都在冷静地跟江书淇分析这件事情有多么可笑滑稽无厘头,可女孩冷漠地看着他,在他停止输出后对他讲:“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家了,他是我爸爸同学的学生,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了,今晚他就要去我家给我补课,七点钟开始,你要来吗?我可以让你蹭课。”
温敬恺气得要炸掉,背起书包就走:“不去。”
再怎么样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温敬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恼怒毫无用处,回程的路上他都没能平复心情,到家后他对阿姨说自己上楼睡一会儿再下来吃饭。
他没想到那天江书久会来。
第29章
温敬恺一场觉睡到七点钟, 看到时间的时候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而后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醒神。肚子适时产生饥饿感,估摸着阿姨已经做好饭, 他拉开房门下楼。
刚拐出楼梯平台他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他一时感到意外,因为家里一般不会有女孩子来访, 而唯一可能来的江书淇是短头发。
温敬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晃着小腿的侧影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个女孩是江书久。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江书淇和那个大学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景,所以他极快速地走过去摁下江书久正在望着的相框, 想问是不是她姐姐支她来的, 做动作的同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膝盖。
未及他组织好妥善不出格的语言, 江书久站起来垂下了头。
阿姨很快走过来向他介绍到访的女孩,温敬恺隔着一张茶几看向她,想借此判断江书久是否还记得自己。
答案当然是否定。她的目光传递出一些不解和慌张,这令温敬恺觉得挫败——原来每天早上偏头望他的女孩压根不记得自己。
紧接着更让他觉得不安的事情出现,江书久望向他对他道歉, 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不理解江书久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他。很久以前就该是他。
因为江书淇的缘故, 温敬恺并没有留江书久在他家吃饭。而出于两个小时前刚与江书淇吵过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教训好友的行为有些逾矩, 所以他答应了对方借物理小测试卷的要求,打算去房间拿取。
阿姨又回到厨房, 温敬恺估计父母快要回家,他不太愿意让江书久看到一些不美好的画面, 因此在上楼前告诉她:“你跟我上楼取吧。”
物理试卷很好翻找,就在试卷夹第三层, 完全没必要让江书久站在他房间门口等待长达五分钟之久。温敬恺知道男女有别,自己的行为也绝对称不上君子,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与江书久相见的机会不可错失,他想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约她讲清楚以前的事情。
导致她摔跤还没接她的巧克力,他打算一次性把这些心结统统解开。
江书久丝毫不催他,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木地板与瓷砖的交界处静候。
温敬恺默默压手腕落低试卷袋,注意力从小测卷上挪开。
他此刻的心思不算聪明敞亮,甚至有些不应当,可是他无法控制地望向江书久。他的余光看见她伸出手指捏了下从窗户漏出来的光线,日落后一束冷色调的蓝光打在她的春裙上,裙摆晃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
作文大课上语文老师教导他们写三段式记叙文,华丽词藻获得高昂分数,温敬恺从来写不好。他的情感没有载体,生活体验乏味无聊,给予事物意象升华的时候难得要领,可那天他却无师自通地把无比罗曼蒂克的一个漂亮词语交付于一个女孩。
意识到这点的温敬恺有点脸红,头脑发热让他想到江书淇以前提过江书久在练习弹钢琴,因此他略显急促地问:“你吃饭了吗?”
江书久点点头,说我吃过了。
他又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江书久又点点头。
他松口气,别扭地扯了扯家居服的衣摆,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郑重地发出邀请:“我也在弹钢琴,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试卷交给江书淇之后来我家一起练习。”
江书久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嗯”,拿起卷子就离开了。
温敬恺愣了愣,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在江书久身影离开自己视线的下一秒,他没有下楼去吃迟到的晚餐,反而奔去阳台上注视她离开的姿态。
温敬恺已经开始构想半个钟头后的美妙场景。他钢琴要比同龄人练得快,已经弹到849了,江书久比他小一岁,或许还在练拜厄?还是599?他不清楚,但他乐意搭一个小凳子从琴房书架上取下自己两年前就弹尽的琴书——哈农、拜厄、车尔尼599、自己弹的849,以及钢琴老师早就让他买好的巴赫和肖邦。
吃饭的时候温敬恺避开了重口的饭菜,匆忙扒拉了几口就去琴房擦琴键。一周三节的钢琴课和阿姨打扫卫生的频率不至于让黑白键落灰,他还是仔仔细细将角落检查了一遍。
温敬恺坐在琴凳上,打好解释过往的腹稿,并提前操练了几首拜厄里的曲子。
四手联弹,如果演奏成功那一定会是很漂亮的回忆,遑论如果这次共同练习顺利,他便有了借口同江书久建立深厚的友谊。
半个小时后江书久没有来,傍晚天空中最后一抹蓝全然收起,他不再想得起来那只蝴蝶。
温敬恺等够了两个钟头,耐心耗尽的时候他开始思考,思考口头契约真的具有约束力吗?
所以去年夏天他坐在会议室里等江书久来签结婚文件,何识以为他着急,频频侧目注意他看手表的动作,可只有温敬恺自己明白他怕的是江书久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愉快擦拭钢琴的时候你正趴在绀色的琴布上哭。”温敬恺转头看向江书久,车里浮动的光线与多年前并无不同,黄昏后天空呈现的湛蓝的饱和度还是那样高,“所以你父亲给我讲述时我很惝怳,故事在我这里截然不同,时至今日我也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犯了错,也许是命运吧,荒谬得可怕。”
温敬恺很会赌气,此后很长时间内他听到江书淇讲她妹妹都会不自觉翻脸。他厌恶没有时间观念还出尔反尔的人,自问这辈子都不会想与这样的人交好朋友,之后江书淇也邀请过他去她家里一起补习物理,他想去又不想去,每次事到临头都只有一句“我不用”。
事实证明他就是不用。温敬恺中考以高分考入市一中,学生时代单薄的评价体系令他满足,无数的正反馈促使他不断进步,他不再频繁想起以前的种种差错,也很少想起江书久。
后来温敬恺从江书淇的口中知道她妹妹也以不错的成绩进入了一中,两人当然也不是没有在学校里碰到过。
高一年级的开学典礼上温敬恺在后台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温始夏,江书久贸然闯入又突然离开,他觉得这个女孩真的跟记忆里一样古怪又缺少礼貌。不过逃跑是应该的,她那日没来赴约让他苦等两个钟头,事后却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今没办法面对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
温敬恺自认掌握交友密码,甚至以那次开学典礼为起点,企图寻找机缘单独跟江书久谈谈。
十四五岁太幼稚,现在大家都读高中了,多多少少会对过往错事坦荡一些。矛盾嘛,都是在不长嘴巴的人之间才会造成的,他很早就见识过江书久的善良可爱,自然愿意包容对方的缺点。
可一心向好是本能,凄凄惨惨才是现状。人这一生其实很难拥有把矛盾说开的机会,误解造成的当下没有及时讲清楚,大多数人都只会叹叹气假装无事发生。事后大家都会反思的,但道歉只讲给自己听,以求良心过得去。
温敬恺心头交织悲观与谨慎,到最后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同江书久坐在长椅上把玩一根黑色皮筋。
那是他与江书久极其稀少的和平时刻,盛夏催生惰意,百年老校景色漂亮,他不想扫兴牵扯过往种种,从结账处随手捏一包头绳仅仅是因为他看到她披散着头发,而自己想跟她说说话。印象中这是江书久第二次用他的名字呼唤他,“温敬恺”这三个字被她讲得字正腔圆,他好怕她再来一句对不起。
好在并没有,她只是想向他学习如何在手指上转动皮筋。这是一个奇妙轻松的技巧,可弯弯绕绕的动作像他不够磊落的心思,两根手指在树荫下对碰又对碰确实暧昧,温敬恺的心虚令简单娱乐活动失败数次。
他少见地失措焦灼,一边红耳朵一边讲“再来一次”,江书久替两人找补,说真的没关系啦,也许是因为自己习惯用左手。
温敬恺捏着那根皮筋,发觉自己不生江书久的气了,他一点儿也不怪她了。一次失约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很久以前跟朋友失约导致江书淇带着伙伴们找到家里来的本来就是他自己。
在那些笃笃悠悠的、对十七岁的温敬恺而言并不久远的记忆里,比起两个钟头的荒芜,他发现那只蝴蝶才更加抢戏。
当天晚上他做梦了,半夜醒来发现睡裤湿了大半。空调二十四度,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他却浑身发热,久久难以入睡。
那是温敬恺第一次梦遗。初中的生物书上就讲过这个知识点,在书页的右上角。戴眼镜的老师教导大家要毫无羞耻地看待此事,他也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可当事情真正发生,温敬恺发现自己手忙脚乱。
他在床上呆坐了很久,仲夏夜的梦境根本经不起深究,梦里他想把一只蝴蝶占为己有。
第30章
三十岁的温敬恺已经和江书久做过很多次爱, 当下他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讲出十七岁不光彩事情时的神色也依旧坦荡光明。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书房接完工作电话回到卧室,江书久暗示一般坐在他惯常安寝的位置。
事实上简单温馨的生活场景很难促使冲动发生,可他的欲望就是会因为她而轻轻松松抬头。他仓皇地、窘迫地应对渴求, 自此习惯在高/潮时捂住江书久的脸。
那根烟早已烧尽,烟雾却没有散完全。温敬恺不习惯这样的味道,不知第多少次轻微咳嗽:“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讲出这么粗鄙丑陋的往事, 你在床笫之事上向来讲话俭省,大概率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从十七岁开始就可以为这种事情动脑筋。”
坐在驾驶位的江书久感受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敢回头。
再遇到江书久是在江书淇的葬礼上。温敬恺受委托将那位家教老师给予他的一封情书悄声放入江家信箱, 也在葬礼当天穿着黑衣站在人群之外眼睁睁看着江书久将其烧掉。草本信纸燃烧在墨黑簇新的墓碑前, 他红着眼眶看到她在哭。
温敬恺亲眼见证了江书淇和那位叫陈嶙的物理系学生的一路走来, 到那天才知道他们的一切情意都是你知我知却从未被大方堂正地展示过。
暗恋是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只有当事人才可以参破。温敬恺不清楚江书久愿不愿意揭晓谜底,只好在隔年春天寄出自己的心意。
直到刚才在江永道办公室,他才明了原来那封他翻了很多聂鲁达和叶芝、浪费掉无数纸张作废稿的情书被江书久会错了意。
温敬恺不再想得起来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煽情却真诚的内容,当时坐在图书馆角落忐忑的心情倒记得一清二楚。
气温如果没有连续五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馆内是不允许开空调的, 三层外国文史书库最左边开着一扇小窗, 角落有温和的穿堂风吹过。他坐在那个位置, 周围寥寥几位学生, 各个面前摆着冰咖啡。
温敬恺手心出汗,生怕被别人发现。他明明知道学校里同时认识他与江书久的人不超过个位数, 且对写情书这件事情需要从容的要求心知肚明,可他就是放不下心。心头吃紧口水吞咽频繁、握笔更懆懆, 手汗洇湿落笔的句号都要重来,一个下午轻轻松松撕掉半沓信纸。
温敬恺暗骂过一千遍自己是胆小鬼, 将信封塞进信箱的时候嘴角却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江书久压根没有拆封,甚至将信的收件人误读。其实那个春天他只消抬抬头就可以看到阳台上暖洋洋伸懒腰的江书久, 被抓包后像小时候来送糕点一样扭扭捏捏地敲敲门然后塞封情意的行为即使笨蛋,但总归不会让人误会。
只是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不过温敬恺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认错。情书是孤本,爱也只有一份,他难得当了一次江书淇和陈嶙的邮递员,可上天并没有在他跟江书久这里做好人。
十九岁使用的碳素墨水早就风干成碳屑,回溯起来当真无聊没用。温敬恺不觉得惋惜,他只是无力。好不容易跨出一步,多年之后才发现是徒劳无功,那他从交出情书到当下的这么多年里,所有心境的起承转合都是妄诞可笑的颅内高/潮,他就这样自娱自乐自哀自伤了半辈子。
柯谨辰都评价他爱得太稚拙,他说自己虽然稚拙但够勇敢了。因为除了情书他还干过其他事,他在爱情这个赛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了。
温敬恺连续两个夏天回一中,第一次是作为状元演讲,第二次是为A大宣讲。
第二次发生在他写情书之前、江书久因压力过载闯入A大之后。
市一中的副校长直接通过学校毕业册联系上他,询问他可不可以在高考前回母校鼓励一下学弟学妹,顺便为名校A大做宣讲,还说今年高考的很多小朋友理想院校都是A大。
温敬恺对那个“很多人”没兴趣,却对江书久的目标大学心中有数,因此哪怕日常学习工作已经很繁忙,也依旧应下这份苦差事。
他是从高三读上来的,知道宣讲结束后照例会有一个合照环节。这对身处苦海的高三生亮出希望的牌面,踮起脚尖同达成自己目标的前辈站在一起,仿佛可以借此沾上一部分喜气洋洋。
温敬恺无比明白江书久的成绩不需要这份喜气,他却务必要把握这个唾手可得的珍贵机会。
他事先在脑中排演过画面。活动到尾声他就会借机靠近江书久,首先问她最近这两周状态和情绪有没有好一些,接着问她还想不想去A大,这时候主持人宣告活动结束,他便顺势问她要不要拍张合照。
会有些突兀,不过江书久大概率不会拒绝。他会用祝福的话解释,讲一些“金榜题名”“不要焦虑”“按时睡觉、好好吃饭”之类的漂亮话。
温敬恺提前两周开始挑选相机,那个年代数码相机炒得火热,他家里有母亲买的富士,还有外公在他小学时为了给他拍照买的徕卡,按理说完全不用他重新购买,但当时他到账了一笔比赛奖金,数目可观意义重大,买台相机绰绰有余,更可以奢侈地盛放他的心事。
温敬恺去请教辅修了学校摄影培训的赵思雯,对方问他买相机有什么需求,他说为了拍张合照。抱着相机蹲喜鹊的女孩闻言冷笑了下,他头脑一热,补充说为了跟喜欢的女孩拍张照片。
赵思雯吓得摁了下快门,过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偏头问:“你喜欢的女孩不会是我吧?”
温敬恺知道她跟程学长是青梅竹马,说了句“当然不是”后将话题生硬地扳回相机上,赵思雯贼兮兮地看他,没回话。
当天下午他用暗恋故事交换来了一段铺不满整张A4纸的摄影技巧,赵思雯写道:早上九点以前或者下午四点以后拍摄效果最佳,晴天应该选择一个顺光的角度拍,避免阳光直射,阴天散射光比较柔和,拍摄层次会更好。
于是温敬恺第一天祈祷宣讲当天是晴天,因为在他印象中礼堂门口是顺光。第二天又挠挠头觉得阴天更好,光线再漂亮也不如十四岁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层次重要一些。第三天他对着潮湿阳台外的雨丝叹气,心想当天晴天阴天都无所谓了,最最好老天赏脸,不要落雨。
相机选的是奥林巴斯,他跑了三个大商场才买到的冷门款。买之前做了那样多的功课,到最后摄影论坛上一位等级高得离谱的人一句“光学领域的顶级强者”就可以让他三秒钟之内拿定主意。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犹犹豫豫许久的事情最终打勾只需用掉一瞬间的相信。
温敬恺站在礼堂的讲台上,灯光照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江书久朝他送来一眼,他很容易地获得了买相机时被用掉的那点点相信。
宣讲结束后每个步骤都按照他预演的那样,他如愿同江书久拍照了,用那台奥斯巴林。那天天气很好,而礼堂的确顺光,而且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自在舒展一点,也许是因为当天的身份使然,“学长”这个词给了他丢丢自信。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江书久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很乐意。
温敬恺揣摩不出来理由,谁料他的相机还没有收回书包,周围就有爱好摄影的男同学认出他手中的新款相机,问他能不能用此拍张照。
温敬恺平日里不难讲话,在学校学生会任职时工作严肃而并未在学习生活上为难过学弟学妹们分毫,所以他很自然地点头,说“当然可以”。
后来他格外后悔。温敬恺痛恨自己过分爱好脸面和风评,男孩站去江书久旁边,说“学长麻烦帮我们拍一张”。
有一种直觉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乖巧学弟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作为回母校宣讲的学长不可以失掉风度,只好撑起相机,为心爱的女孩和她的男同学拍合照。同样地点、同样角度、同样风景、同样顺光、在胶卷定格上只差一分二十一秒的合照。
“没想到吧,从那时候我就在自私地、没道理地嫉妒你身边的男孩子。稽喻先那天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我的应对预案从十年前就做好了,他的态度比那位学弟好对付多了,至少我贬斥对方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用词多么过分、表情多么轻蔑都不会被你看到。”
温敬恺拉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盒,不出意料在里面看到曲奇饼干和糖果,他轻声问:“你还记得自己重逢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等江书久回答,他就接着说,“你问我要不要吃曲奇,你还在家里的镜子上用口红画过饼干,当时我很疑惑,直到那晚喝了点酒去接你下班,我才想起来你大一在明理天台的那晚,其实换做是谁我都会那样做,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到一盒牛奶和一块曲奇。”
“运动会后你没有接我的冰茶,我回去失眠到凌晨四点,心想或许是冰茶错了,你喜欢喝牛奶。”
温敬恺像一个不断被购物者杀价的卖方,心意被一次次折损,他以为自己足够坦诚足够明显,可江书久总是在关键时刻跟他想得不同。
大学时他无数次想过约她,最基本的自习都可以,可见上一面就花掉了两人之间许许多多缘分,从小江书久被遮住面庞来他家的那次开始,他们总是在差错中原地踏步,无论谁的进取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敬恺大三时参加过一次心理实验,是柯谨辰的本导与A大心理学院副教授联合研究的项目。他作为被试去了一趟心理学院的实验楼,进入测试间读完测试须知后发现这大约是一个关于交友人际的研究,被试者两两一组进入相邻的房间,仅通过可以变声的话筒在聊天中熟悉对方。
温敬恺手里捏着柯谨辰递给他的卡片,在两侧锁骨和最后一根肋骨上一厘米的地方贴上电极片,外面的机器会根据这三条线实时监测他的心率。
那本该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实验,他为朋友帮忙而来,顺便体验新鲜事物。眼前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实验三分钟后开始,温敬恺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卡片上的问题,下一秒就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听得到吗?”。
设备出问题了,变声器并没有起作用,女孩的声音很清楚。柯谨辰立刻推门问他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迅速思忖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并没有。
温敬恺撒谎了。四个字,只需要四个字他就可以听出来对面是江书久。他们的尘缘被用在极其小概率的事件上,温敬恺有些无奈。
情书没有后续,冰茶没有被接收,连合照都不是唯一,可那天他坐在那间小房间里,同连声音都不匹配的江书久进行了耗时三十分钟的相互了解。
卡片上有一个问题温敬恺时至今日还念念不忘,是“和对方分享你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他是这个问题的提问方,按照规则得在对方回答后再阐述自己的情况。
一组问题只有十分钟,没有回答完就自动跳过,江书久前几个问题都回答得很流畅,到这个她却突然卡壳,思考够了半分钟才回答:“小学一年级过万圣节,与朋友告别时送他巧克力,他没有接,理由是巧克力融化了糊了我一手。好尴尬的,我怎么会把坏掉的巧克力送给朋友。不过当时年级过小也体会不出来什么叫尴尬,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想要抠脚趾。”
温敬恺笑出了声,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有点气恼,转移话题问他:“你呢?”
他悠悠地回道:“小学二年级过节,没有接朋友送的巧克力,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想想好尴尬,怎么把人家晾到了。”
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样本被当作垃圾裁掉,柯谨辰没有生温敬恺的气,只是问他是不是听到了对面女孩的声音,不然为什么一整场都心率过快,数据实在高得离谱。
温敬恺做贼心虚没有回答,隔天在管院下课后随机装同学拉住阳蘅要了张她的课表,第三天就去限选课教室门口堵江书久。
他很讲礼貌,这次带了牛奶送给她,问她周末有没有时间,说青龙寺的樱花开了,可不可以一起去玩。
江书久抱着书警惕地看他一眼,迟疑几秒后点了点头。
温敬恺吃一堑长一智,以防万一还掏出手机对她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我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江书久答应了。
可她还是没有来,像很多年前一样。温敬恺一个人在立夏节等到闭寺,拨的电话都没有人接。
他彻底对这段漫长心事灰心失望了,看到傍晚天空蓝色风光时他意识到喜欢江书久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每跟她多讲一句都是一次僭越,是超出本分在冒险,而江书久没有义务为他激进、浮夸而曲折的冒险活动提供入场券。
再收到她的消息就是她去另一个国度念书,温敬恺也决心不再做一个强求的人,日复一日等待内心潮水退去,直到很少再想起过往种种。
在未终成立最困难的那几年里,他日常的娱乐活动是翻看江书久的ins账号。私密地Fo一个账号就像把爱倾倒给一个想象中的人,他看她井然有序学管理、快乐放肆追太阳、大起大落过春天。时光有手段,七年弹指一挥间。
江书久像温敬恺年少时钟爱的一款游戏,游戏早已停服,他却私心将以前的存档记录都买断,打算在往后人生中都用这些回忆支撑只占他生活千分之一的爱情部分。
他以为等不到这款游戏上新至少游戏也不会被变卖,可江永道告诉他江书久踌躇满志跨海求学本身是为了一场躲避,温敬恺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到了头。
他没有接她的巧克力还要求她跟自己弹钢琴,他没有跟她好好相处就递给她情书,她已经表示不会接他的冰茶他还要迈一大步直接约她去青龙寺,更别提人家只是让他尝一尝曲奇他就提出要不要结婚。
太荒谬了,温敬恺复盘起来更加觉得自己荒谬,所以他不得不半途而废。
“诚实讲我依然有些许难过,可这场婚姻的损益平衡点很长很远,我现在已经没有信心让你看到一个足够精彩的余生。”
那首歌怎么唱的,他新婚第一天何识在车上放的那首——“我穿的衬衫/你拣的耳环/都有刻意/隔空互衬”。
温敬恺想江书久永远也不需要知道他每天送她上下班仅仅是为了打着跟她衣服色系相同的领带同她站在一起,赏心悦目的场景他体味一万遍都不会觉得厌倦腻烦。
可今日过后,他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
这次弃权的人是温敬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