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长生倏地睁开眼。
漩涡仍在继续朝着外面蔓延,将澹台府卷到最中央挤成齑粉。
离长生漠然看着,忽然薄唇轻启:“崔嵬。”
水中的崔嵬剑瞬间一阵,悍然凌空而至。
“离长生”右手伤痕悄无声息愈合,准确无误将崔嵬剑握在掌心,震得右手宽袖花簇似的一飞。
灵傀中所有灵力瞬间爆发出来,白金道袍在水中上下翻飞,额间垂落的白纱被卷着掀起,露出和离长生一模一样的脸。
度上衡眉眼冷淡,金瞳微闪,手中轻飘飘握着崔嵬,宛如摘花般朝着阵眼随手一剑。
剑意前所未有的强悍,转瞬将水流分开一道真空的天堑。
度上衡长身鹤立,左眼金瞳悲天悯人注视着阵眼,泛着一丝不可亵渎的神性。
仙人孱弱的身形和巨大的泉眼相比渺小得如同蝼蚁。
锵。
剑意入地,四周的水流凝滞一瞬,随后不受控制地朝着地面直直坠落。
度上衡只是一剑——甚至只是死去三百年所留下的灵傀,便轻而易举破开连徐观笙都无法打破的结界。
剑意直直将地底切开一条数十丈深的缝隙。
整个澹台府付诸一炬。
徐观笙踩在应霜剑上陡然落地,直直注视着远处的灵傀,心中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陡然浮现,让他浑身都在剧烈发着抖。
……师兄?
澹台府外,数十个拘魂鬼手中的生死帖忽然传来一阵滚烫之意。
随后,“嗤”地一声,那一沓生死帖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金色火焰在顷刻间灼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爪子上一点灰烬。
拘魂鬼:“???”
第26章 功德又不能给啦 聒噪,嫉恨心,我金子……
地厄灵结界骤然破碎。
被漩涡卷知半空的澹台府废墟在死寂中停滞一瞬, 随后轰然炸裂,落石簌簌往下坠落,宛如滂沱大雨。
度上衡衣摆曳地, 宽袖被巨石落地的风浪吹得胡乱飞舞, 纤薄身形行走在落石间。
他看也不看四周落石, 手持崔嵬信步闲庭, 有巨物从天而降, 但还未触碰到他便被一道金色符纹击成齑粉, 炸开细碎的金光。
度上衡走至阵眼处, 眼睛眨也不眨地再次挥出一剑。
轰。
这一剑只让阵眼处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却有一汪泉眼涌出水来,被掠夺去的通天功德化为细线穿透度上衡的身躯,准确无误回归所有人的躯壳。
拘魂鬼们目瞪口呆看着手中彻底化为齑粉的生死帖,愣怔半天猛地惨叫嗷嗷。
“啊啊啊——!”
“明日述职!为何非得是今天?!”
“我和渡厄司势不两立!”
封讳抓着一群兔崽子随手往地上一扔,化为人形落地,竖瞳发抖,怨恨又冰冷地看向远处的身影。
“度……上衡……”
微不可查的声音,似乎被远处的人听到。
度上衡反手握剑负至身后, 白金衣袍一丝不苟裹着单薄身躯, 风将额间的白纱拂起, 露出冰冷无情的左眼。
那只金瞳无悲无喜, 泛着对世间一切的漠然和神性。
好像只是一个过客,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封讳下意识往前一步, 好像又回到年幼时只能仰望男人高大的身躯,连呼吸都在发抖。
“崇君……”
度上衡侧眸看他。
封讳:“你……”
“师兄!”
徐观笙忽然道。
封讳脚步一顿。
徐观笙浑身是水,踉跄着从远处奔来,明明已是执掌雪玉京多年的掌教, 此时却罕见的狼狈不安。
“师兄?是你?”
度上衡立在原地,看了徐观笙一眼。
封讳僵在原地,抬起的手倏地垂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徐观笙似乎畏惧度上衡再像上次那样甩开他,不敢上前,只能压抑着发抖的声音试探着道:“师兄……我是观笙,你还记得我吗?”
度上衡望着他,白纱垂下看不清楚神情。
他倏地一动。
下一瞬,锵地一声。
崔嵬剑凌空而至,准确无误插在封讳足尖半寸处,深深陷入地底,残留着的崇君灵力带动着一半剑身剧烈嗡鸣,剑穗剧烈摇晃,将珠子都震碎。
封讳一怔。
隔着断壁残垣,度上衡和他对视,白纱遮挡看不清他的神情。
封讳很想看清那张悲天悯人的脸上在注视自己时,到底是爱,是恨,亦或是如当年那般的漠然。
就像是看待世间众生一般无二的疏离。
就在这时,阵眼最中央的泉水逐渐枯涸,最后只剩下最后一小捧泉水,艰难凝出一个虚幻的人形。
那是大厄最后一绺魂魄。
这世间本该无人能击碎他的阵法,却被人一剑轻飘飘挥成粉碎。
他扭曲着身形,艰难朝着前方熟悉的人影伸出手去。
金色功德。
只要能夺到一丝,他就能……
“仙人泪”一步步往前走,本就所剩无几的身体随着脚印落在干涸土地上,水浸入其中,身躯从高大的成年一点点幻化成少年模样。
那是封讳的模样。
徐观笙愣了愣,不可置信看着。
他已经隐约知晓大厄是因何而化,却不知面容已如此像封讳。
大厄朝着度上衡缓缓走去,像是乞求功德,又像只是想触碰他一下。
度上衡淡漠看着,不为所动。
在大厄离他只有三步之遥时,一道金光附灵陡然凭空出现,悍然朝着大厄而去。
砰——!
走吉手持长刀从天而降,附灵再次席卷全身,金光乍现轰然劈开大厄的躯体。
“仙人泪”猛地尖啸一声,身躯半毁还在挣扎朝着度上衡伸出手,泪水倏地汹涌而出。
“您不喜欢我这张脸吗?”
“……您的泪里明明有他!”
“只有我……只有我能……”
封讳:“?”
什么鬼东西?
走吉又是一道附灵劈下来,小声嘀咕道:“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呢,聒噪。”
度上衡:“……”
走吉利用附灵砍完大厄,熟练地用一个木头人偶将大厄残留的碎魂收拢其中。
不远处的鱼青简和章阙俩废物除了添乱啥也没干,面带微笑地拍掌,为走吉助威。
走吉暴力超度完大厄,才后知后觉面前是崇君的灵傀。
她看起来有点想把崇君扛起来就走,但这具灵傀太具神性,看起来像是活人一样,一向胆大包天的走吉罕见得不太敢,只能往后退了几步。
度上衡无声叹了口气。
灵傀终于彻底支撑不住,身形缓缓散为萤火的碎光,在彻底消失的刹那,他偏头看了封讳一眼。
走吉超度恶鬼只在兔起鹘落间,徐观笙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扑过去。
封讳速度更快,宽袖一拂,将碎光中一抹不易察觉的金色魂灵卷入袖中,忽地一甩。
徐观笙迟了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碎光消散,他直直瞪着封讳:“那是什么?!”
封讳不为所动,将崔嵬收起,拂袖便走。
徐观笙一声厉喝:“封明忌——!”
寒霜灵力随之震开一圈狰狞锋利的冰凌。
还在看戏的走吉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封讳倏地回身,鬼气森寒化为狰狞鬼相,竖瞳森森,带着掩饰不住的戾气。
“徐掌教亲手将度上衡的尸身收敛葬到云屏境中,又招魂十年未果,如今竟然还心存幻想吗?”
徐观笙冷冷道:“将那样东西交给我。”
封讳嗤笑:“什么东西,别打谜语。”
两人多年未见,却两看生厌,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膈应。
封讳知晓徐观笙的痛点在何处,也不和他卖关子,直直道:“你嫉恨他,厌恶他,如果度上衡当真转世投胎,你难道会真心实意迎他回雪玉京吗?”
徐观笙一僵。
“既然如此。”封讳将他的沉默当做答案,冷淡道,“就不要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令人恶心。”
说罢,封殿主看也不看他,拂袖而去。
徐观笙手持应霜,孤身站在那,衣袍被寒气凝出一层层的寒霜。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转身,招来俯春金船。
金船在断壁残垣之上飘然游过。
走吉快步溜达回来,见鱼青简手中正拿着张符纸不住燃烧,疑惑道:“这是什么?”
鱼青简眼巴巴趴在外面看了半天崇君灵傀——他知晓那只是一具空壳,总会消散,所以只是望着。
……顺便留了影。
“留影符。”鱼青简依依不舍从崇君消失的地方撕开视线,飞快将留影符画成数张一模一样的,“崇君灵傀难得一见,我已记录下,回渡厄司二百两一张卖给副使。”
走吉:“……”
章阙:“?”
章阙匪夷所思道:“你不是最崇敬崇君吗,竟用他来敛财?你的信仰呢?”
“你不懂。”鱼青简说,“和你们不一样,崇君溺爱渡厄司,并不会介意。”
章阙:“……”
也是。
能用崇君附灵来殴打同僚的,可见这厮对度上衡肯定没多少敬重之心。
走吉没想到此番超度大厄竟然如此轻松,高高兴兴地捏着木头人给鱼青简看:“崇君灵傀在此,那大厄连挣扎都没有直接束手就擒了。”
章阙看了看已成废墟的澹台府。
死里逃生的众位修士满心后怕地从中逃出,在那骂骂咧咧让南沅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厄的结界如此难破,书籍记录只有上衡崇君在世时曾一剑展开结界解救数百人,除此之外再无一例活口。
是谁将阵法破开的?
封殿主吗?
还是徐掌教?
不过渡厄司超度大厄,明日九司大会应该有好戏看了。
渡厄司捡了大便宜,两人欢天喜地。
……重泉殿的拘魂鬼却要疯了。
为首的拘魂鬼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是你们渡厄司搞得鬼吧?!大厄掠夺功德注定死无全尸,只有崇君的附灵能做到超度大厄逆转生死!我要你们死——!”
鱼青简啥也没干,平白得了大厄功德,此时心情极好,也不嫌弃被喷满脸唾沫星子,淡淡笑着道:“安定。我们早就死透了,你再恨也没办法——不过这能怪我们吗,我们只是执行公务罢了。”
“呸!”拘魂鬼无能咆哮,愤怒道,“以前一两张生死帖,没了就没了,我们熬两个白天上报殿主,能消了这事儿抵了账!可这次呢,整整二十七张!明日又是九司大会,我们就算浑身长满手也来不及!你们渡厄司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鱼青简被拎着衣领,见拘魂鬼狰狞的鬼相都被逼出来了,往后仰了仰,蹙眉道:“附灵。”
“附你大爷!”拘魂鬼怨气冲天,“你将我打死在这儿得了!省得回去熬一个月也消不了这一沓生死帖的账!”
鱼青简:“…………”
来的几十个拘魂鬼都在嘤嘤嘤,满脸写着“想死”。
鱼青简咳了声,难得有了点良心,和哭哭啼啼的拘魂鬼勾肩搭背:“哎,这事儿闹这么大,明日九司大会掌司、殿主定会谈及此事,不会怪罪你们。”
拘魂鬼愤怒地瞪他:“最好是,你们掌司……哟,你们掌司的生死帖还在这儿呢。”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最后那张生死帖夺过来,发现上面只有名字,原本的「溺亡」和时辰也已消失不见。
有人问:“看什么呢?”
鱼青简冷冷道:“这件事保密,不要对我们掌司透露只言片语。”
离长生本就是个胆小鬼,若是知晓自己出个任务要惨遭不测,肯定又开始作妖撂挑子不干。
唔?刚才谁在说话?
鱼青简一僵,面无表情地偏头。
离长生不知何时醒得,探着脑袋想往生死帖上看,好奇道:“什么事要对我保密?这什么呀?”
鱼青简:“……”
鱼青简一把将生死帖甩拘魂鬼脸上,严肃地戳着离长生的脑门往后按:“那是重泉殿的机密,自然不能给旁人看。”
离掌司不明所以。
不过他后知后觉到自己竟然回了原本的身体,诧异地回头看去,澹台府已被夷为平地。
三界刑惩司的修士姗姗来迟,澹台淙毕竟是个大活人,且还是四城城主,章阙上前同人交涉。
离长生四处张望,却未寻到封讳。
人呢?
这结界是谁破开的?
封讳不会因破了结界出事吧?
离长生正想着,鱼青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眼眸微眯:“此番你我两个废物在这儿闲着拖后腿,走吉一人立了大功,超度大厄的功德和掌司的金色功德加在一起,在明日必定能让渡厄司不被裁撤。”
离长生撇嘴,心想我可不像你一样废物。
起码……唔,起码……
离长生骑了半天马也没记起来自己做成了啥事,视线一瞥,不远处那一群少年的宗门世家的长辈赶到。
几个少年鸟雀似的扎到长辈怀中,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后怕让他们边哭边笑,还抽空嚷嚷着要当崇君的拥趸,誓死追随崇君。
长辈满脸一言难尽,觉得几人定是吓坏了,都出幻觉了。
度上衡早已死了多年,就算是灵傀也不会主动救人吧,还坐骨龙?
离长生“啊”了声。
起码他救了这些少年。
比躲在那给他扎小辫的鱼大人有用。
“不对。”离长生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蹙眉道,“什么叫‘掌司的金色功德’,我的功德也能算在渡厄司功德簿里吗?”
鱼青简道:“掌司是渡厄司的一份子,自然算在内。”
离长生:“……”
离长生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丢了八成功德,那渡厄司……”
鱼青简疑惑看他:“好端端的,掌司怎么会丢八成功德?”
离长生:“我都说了如果,万一。”
“渡厄司亏空太多,功德簿上全是赤字,我本没想拿您的功德填,但谁能料到今年九司就想裁撤我们,所以只好加在其中。”鱼青简说,“但凡您功德少了两成,渡厄司就要改名刑惩司了,还好还好——您说万什么一,如谁家的果?”
离长生:“……”
离长生露出个安详的笑容:“没什么。”
给封讳功德来偿还命债,那渡厄司就得被裁撤;
留住功德,封讳又得发疯。
哈哈,两头堵了。
自从进了渡厄司,就没发生过好事。
离长生头晕,离长生胃疼。
“鱼大人。”离长生恹恹地道,“饿了,我想吃……”
还没等离掌司嘚啵嘚啵点菜,鱼大人“哦”了声,从怀里拿出白日的那块饼递过去:“这儿忙着呢,先凑合吃吧——啧,也不知道是谁将你养得这么骄纵挑剔。”
离长生:“……”
离长生见鱼大人如此推崇这块饼,思忖这从未吃过的饼看着其貌不扬,难道是什么美食吗。
他饿得厉害,犹豫着接过,坐在石凳上小心翼翼咬了口。
唔,硌牙。
离长生咬不动,不吃了。
鱼青简从他跟前走过,心不在焉道:“三文钱记得给我——走吉,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吃?你就不能像掌司学着挑点食吗?!”
离长生:“…………”
离长生拿着三文钱的饼往石凳上摔了下,饼丝毫未动,倒是将石头一角给撞出一个豁来。
他撇撇嘴,也没和鱼青简一般见识。
鱼青简章阙和阳间的刑惩司一起收拾烂摊子,离长生连人都认不全也没上去添乱,坐在那拿着饼出神。
无意中他似乎察觉到一股视线,抬头望去。
半空中雪玉京的俯春金船在头顶盘桓,最顶端的窗棂处似乎有人在看他。
离长生狐疑地歪头。
那道人影定定注视他许久,忽地将窗户关上。
俯春金船缓缓朝着雪玉京的方向而去。
离长生不明所以。
徐观笙吗?
他现在又不是崇君的壳子,盯着他看做什么?
离长生没多想,将视线收了回来,继续盘算。
许给封殿主的功德给不成了,必定又会引得封讳大怒掐他脖子,不过看架势他大概对度上衡余情未了,八成不会弄死自己,却难保不会给他使绊子。
离长生想了想,封殿主还爱什么来着?
对,香火。
初见时,封殿主装龙神,捏着一支香吃香火,吃得都卸下敌意,还拿起来吃,陪他闲侃半天才暴露本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离长生打定主意,要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买香火,烧出个烟雾缭绕人间仙境,让封殿主吃个够。
鱼青简忙活到半夜才终于结束——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忙活些什么。
南沅城主和厄灵勾结妄图残害四城修士之事,不到半日便传遍三界,不少人都痛骂澹台淙,甚至南沅城也有不少声音质疑城主。
离长生坐在路边听着周遭百姓窃窃私语,有谩骂有质疑,也有难过感慨,神情没有太多变化。
鱼青简走上前:“掌司,要回渡厄司吗?”
离长生回过神来:“我要先回府取银子。”
走吉已去功过司补记超度大厄的功德,鱼青简估摸着没什么危险,点头答应。
离长生站起身。
一旁围观的百姓低声议论:“没想到澹台城主看起来这样随和的人,竟然和厉鬼勾结要害人性命?”
寻常凡人并不知晓厄灵和厉鬼的分别,只知道澹台淙害了人。
离长生脚步顿了下,抬步离去。
他早已不会同世人分辨是非对错。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溜达着道:“府?掌司在阳间如此威风吗,竟然还有府邸?”
离长生点头:“落脚之处自然要有——怎么,你在幽都没有吗?”
鱼青简:“……”
鱼青简默默磨了磨牙。
离长生未当掌司之前还在靠骗那些人傻钱多的蠢货过活,怎么可能会有多奢靡的府邸。
就吹吧。
片刻后,鱼青简面无表情看着写着「离府」的漆红大门,又看了看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彻底沉默了。
竟然还真有?!
离长生之前是浑水摸鱼的大师,住处自然不能太过寒碜,在南沅城东南方的一处风水宝地地买了处三进三出的宅子。
——原本那地段离长生住不起,奈何宅子主人初次见面就满脸通红围着他打转,自己和自己砍价半天,最后给了个近乎廉价的价格,就差白送了。
离府已许久没人来住了,四处落败,满是灰尘。
几只厉鬼已盘踞在厅堂中,听到人的动静登时冷笑一声,大张旗鼓地过来打算瞧瞧是谁来搅扰他们的好梦。
走在前面的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
哼。
厉鬼做足气势,飘过来正要将这个人类驱赶出去。
鱼青简跟在离长生身后,察觉到有鬼,“嗯?”了声,轻悠悠瞥来视线,瞳孔一红,带着只有大鬼才有的森森戾气。
厉鬼:“……”
砰砰砰。
鱼大人的附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三下两下将几只厉鬼打得跪地求饶。
“呜……大人饶命啊!我们只是想寻个遮风挡雨的住处呜,此处以许久无人住,我们以为是……”
“饶命啊!”
离长生拎着灯进了寝房前去寻他这些年攒的钱。
离掌司不懂怎么藏钱,就直接大剌剌用个小锁的匣子盛着放在床头小柜子上,半点遮挡都没有。
若是有人进来,一看就能把他的钱卷走。
离长生挥了挥灰尘,将沉甸甸的匣子搬下来。
唔?怎么不沉?
离长生疑惑地打开箱子,看清里面的东西,整个人陡然一僵。
鱼大人闲着没事正大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审问这几只厉鬼玩:“吃过多少人啊?”
厉鬼哭泣:“不敢呐!从不敢吃人啊!”
鱼青简沉声呵斥他们挑食:“连人都不吃,你们还算厉鬼吗?”
厉鬼:“?”
鱼青简看逗他们还挺好玩,正想再吓一吓,忽然浑身一颤,整个人天旋地转,耳畔传来“噗通”一声,伴随着膝盖的发疼。
鱼青简:“……”
熟悉的感觉。
鱼青简四肢锁链被厌胜令直接催发出来,整个人狼狈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和面前的厉鬼拜了个天地。
厉鬼吃了一惊:“大、大人不必多礼。”
鱼青简:“……”
鱼青简好心情毁于一旦,露出吃人的鬼瞳,咆哮道:“祖宗,又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吓得连厌胜令都逼出来了?
离长生飞快跑出来,拿着个匣子面如沉水,只是嗓音在抖:“这……这这是什么?”
鱼青简现在都想直接吃了他,面无表情道:“金子。”
“不是——唔,鱼大人又拜天地呢?拜完了吗?”
离长生一边操心鱼大人的终身大事,一边急匆匆上前将积攒了好几年的金子全都倒在地上。
本来沉甸甸的金子砸在地上会发出声响,但细听下就发现这金子像是纸做的,轻飘飘的根本没什么重量,最下方印着“幽都柜坊”。
天杀的。
他的所有积蓄全都变成了纸钱!
第27章 幼崽时期度上衡 徐寂,小少君,这是什……
俯春金船从云端飞驶而过, 带动云海左右分开。
近处便是云端之上的雪玉京。
已是酷暑,雪玉京云屏境在云端之上却是桃花绽放,漫天碎粉。
还没等俯春金船停稳, 徐观笙已飞身而下, 落至满地红瓣中, 疾步行走带起纷纷扬扬的花瓣。
云屏境是度上衡生前居住之地, 独立在雪玉京之外, 传言是度景河倾注心血而建, 各处飞阁流丹, 雕栏玉砌,好似一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徐观笙面如沉水,从满天桃花瓣飞掠而过。
云屏境后山坟冢落了雨,淅淅沥沥砸在地上溅起水珠,徐掌教修为高深,却已忘了用避雨法诀,浑身被雨淋透。
度上衡葬身之地说是崇君坟冢,却是一座精致华丽的宫殿。
徐观笙快步上前,还未靠近就感觉一条枯藤拔地而起, 拦住他的去路。
徐观笙浑身都在颤抖, 罕见得狼狈不堪, 他死死咬着牙, 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游敛,滚开!”
宫殿外的花墙之下, 缓缓走出一个浑身绽放花簇的人形,他看起来浑身僵硬,瞳孔失色,面无表情看着徐观笙。
“不要搅扰崇君安眠。”
徐观笙再也没了耐性, 倏地拔剑,应霜悍然而去。
花簇骤然绽放破碎,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形的痕迹。
男人的手臂被斩断落在地上,细看下却发现那只是木头。
他似乎循着本能还想妄图拦住徐观笙,木质的嘴唇张张合合:“不要搅扰……”
徐观笙冷眼旁观,踩在桃花瓣上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推开尘封多年的门。
数百年前的记忆卷土重来。
“徐寂!”
“宗门外的那条道还没清扫,记得扫完了再修炼。”
雪玉京外宗,秋风萧瑟。
徐寂一身弟子服站在成千上万的台阶便清扫落叶。
修道宗门,本该一道灵力便能清扫这上万登天梯,又正值深秋,就算再扫也会有无穷无尽的落叶。
徐寂面容苍白,垂着眼将一层层台阶上的落叶扫下去,好似早已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
正扫着,一只脚忽地从身后踢来,一脚将人踹了下去。
徐寂在长阶上滚了十几层,熟练地护住心脏肺腑,堪堪在一处平地稳住身形。
额间被磕破,血顺着冰冷的眼尾滑落。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漠然看去。
“哟,这么慢呢。”因逆着光,只能隐约瞧见三个人影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带着笑音的讥讽传来,“照你这个速度扫下去啊,得至少三百年才能扫到底吧。”
徐寂并不在意,捡起折断的扫把继续往下扫。
为首的弟子冷笑了声:“徐寂,见了师兄都不会行礼的吗?”
徐寂闭了闭眼,抬手将额间的血擦拭去,转身行礼:“孟师兄。”
“会说话啊,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姓孟的弟子溜达着过来,笑眯眯道,“听说你是凡人城池出身,厨艺不错,扫完台阶记得做些好菜送来。”
徐寂不做声。
孟师兄知晓这人为了活命不敢反抗,笑着揽着他的肩劝道:“听师兄一句劝,就你这个修行天赋,修炼什么的就算了吧。你百岁才刚筑基,没有几年寿命了,再修炼也是浪费时间。”
徐寂握着扫把的手倏地一紧,依然保持沉默。
“在这个世道,出身即是一切。”孟师兄好像挺爱看他这个神情,话还挺多,“听说仙君从外带来个孩子,小小年纪什么都没做便已是雪玉京少君,人人见了他都得跪拜行礼。这啊,才叫会投胎。”
徐寂仍是不语。
孟师兄说了这么多没得到一句回答,知晓此人是个闷葫芦却也觉得心中不悦,他一把薅住徐寂的长发,皮笑肉不笑道:“徐寂,都不会接话吗?”
徐寂眉间一蹙,五指紧紧收拢,眼底好似闪现一抹狠色。
就在那抹狠厉之色即将蔓延全身时,一个声音突兀地传来。
“谁是徐寂?”
徐寂一怔,眼底狠色瞬间悄无声息退去。
孟师兄收回手,回头一瞧吓了一跳,赶忙颔首行礼:“见过游仙使。”
游敛身着白袍,眼瞳无光,面无表情注视着下方:“你是徐寂?”
孟师兄犹豫着窥着游敛的神情。
这位仙使是景河仙君身边的贴身侍候之人,和仙君寸步不离,今日怎会屈尊来外宗?
“不是。”孟师兄指向徐寂,“他才是。”
游敛看向衣衫破旧还头破血流的徐寂,眉头轻轻皱了皱,道:“听说你有过弟弟妹妹?”
徐寂浑身一僵,脸色难看至极。
“有过”这两个字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他的心口。
许久,徐寂才艰难道:“是。”
他出身凡人城池,罕见有修道灵骨,但在他还未入道之前,一手养大的弟弟妹妹便在一次饥荒中没了。
游敛点头:“随我来。”
徐寂不理解,但在偌大宗门多年,他已学会生存之道,并不多问也不反抗地跟着游敛离去。
那是徐寂第一次来到雪玉京内宗。
云屏境好似仙境,云雾萦绕四周,连树也是世间罕见的灵石树,上方接满密密麻麻的灵石,日光一照,华丽而冰冷。
游敛白袍恍如和云雾融为一体,他走在最前方,冷淡道:“还记得怎么照顾孩子吗?”
徐寂一怔,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君年幼,自来雪玉京后便食不下咽,难以安寝。”游敛道,“仙君让我寻人来照料,你可会?”
徐寂眉头轻皱。
照料雪玉京少君?
整个雪玉京谁都可以,为何偏偏选他?
等到游敛带着他走进华丽的大殿之中,视线落在“少君”身上时,徐寂唇角一抽,终于明白为何要用“照料”二字了。
云屏境大殿内空荡宽阔,云雾从中穿堂而过,露出最中央坐在连榻之上的少君。
——不合身的白金小褂,鞋子穿反,齐肩柔软的绒发胡乱扎成两个小团子。
只是个两三岁的孩子。
徐寂:“…………”
少君看起来很困倦,坐在那一下一下点着脑袋。
旁边散落一堆极品灵石,被光芒折射出的彩光落在孩子雪似的面容上。
游敛跪在地上行了礼,见少君没动静,轻轻唤他:“少君?少君。”
少君没反应。
游敛估摸着这孩子还不习惯“少君”这个称呼,只好换了个名字:“平少君?平儿?”
这下少君终于有了反应,脑袋一点“唔噗”了声,迷茫睁开眼睛。
这孩子雪堆似的,才只是个孩子便能瞧出五官眉眼漂亮的雏形,他呆呆看着游敛,伸手要抱,弱声说:“我饿。”
游敛屈膝至跟前,并不抱他,反而让他端坐好:“端庄,少君不可以这样耍性子。”
少君:“哦。”
徐寂:“……”
两三岁的孩子,说句“饿”就不端庄了?
游敛见少君乖乖端盘腿坐在那像个三角粽子似的,看向徐寂:“少君饿,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吃下东西?”
徐寂皱眉,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喝奶吧?
想完徐寂才记起来那是凡人养孩子的方式,或许修道之人会不同,他犹豫着道:“寻常少君吃什么?”
游敛一指地上的灵石:“给了他这些,但他啃不动,牙还啃掉了颗。”
少君听不懂,仰着头一笑,露出豁了口的牙。
徐寂:“…………”
徐寂被欺压多年,性子像是死水般沉寂,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样大的孩子被这样养,迟早会出事。
徐寂有些头疼,但看到那团子乖乖抱着比他爪子还大的灵石啃,心中罕见起了一丝波澜,他颔首道:“我去为少君准备东西。”
游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徐寂借用云屏境的外殿,用储物袋中存储的食物勉强做了碗粥。
少君饿得肚子咕咕叫,嗅着香味眼睛都亮了,左眼金瞳几乎迸发出细碎的光芒,他灵石也不抓了,高兴道:“饿,饿。”
游敛道:“平少君。”
少君只好乖乖坐好。
徐寂屈膝跪坐地上,将粥放下。
游敛见少君好像的确喜欢,只好端过来就要喂。
徐寂:“?”
这么烫就给孩子喂?
徐寂没忍住拦住他:“太烫了,要冷一冷再喂。”
游敛:“?”
游敛满脸喂个粥也这么麻烦吗?
徐寂只好接过来,拿着勺子轻轻吹了吹。
还是太烫,又吹了吹。
少君眼巴巴看着。
他饿了不少天,全靠着修为才没饿出毛病,努力想要早点吃粥,但又怕说“饿”游敛又骂他。
少君想了半天,用贫瘠的脑子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
少君视线淡淡左右看了看,视线无意似的落在徐寂手中的粥上,故作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徐寂道:“粥。”
说罢,勺子中的粥凉了些,他凑上去喂了少君一口。
少君狼吞虎咽地吃了,眼眸更亮了。
好吃的。
徐寂又吹粥。
少君急得要命,见怎么都吃不到第二口,只好重复刚才的聪明伎俩,问:“这又是什么呀?”
徐寂:“……粥。”
喂一口。
少君似乎摸清楚了某种规律。
只要他装作无意地问一句“这是什么呀”,别人就会不好意思拒绝,对他言听计从,将好吃的东西双手奉上。
少君自以为这个办法聪明绝顶,天衣无缝。
在第二十次听到“这是什么呀”的徐寂将最后一口粥喂给他,不着痕迹看了少君玉雪可爱的脸蛋一眼,心想。
竟是个傻的。
少君终于吃饱,又开始张开手想要抱。
徐观笙身上还有滚在地上的灰尘,游敛在旁边守着应该也不会让他碰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少君,他装作没看到,正要起身走。
“你来。”少君说。
徐寂动作一顿,只好轻轻上前。
他扫了一日的山阶,浑身脏尘还未洗去,额间还有未愈合的伤口,这身娇肉贵的小少君也许会被吓到。
刚想到这儿,胸口似乎被一道松软的云轻轻触碰。
徐寂一愣。
少君轻轻爬过来,雪似的手拽住徐寂带着灰尘的衣领,几乎挨到他怀里。
他看起来并不畏惧徐寂的冷脸,也不嫌弃他身上的脏,努力伸着手朝着徐寂额间的伤口上温柔一抚。
“乖孩子。”少君用别人对待他的那句话来哄徐寂,认认真真地道,“不疼不疼。”
徐寂眼瞳倏地一颤。
伴随着少君的手在他额间抚过,一道金色灵力悄无声息在掌心出现,顷刻间将那道狰狞的伤口愈合。
徐寂怔然看着他。
游敛道:“少君?”
少君似乎很想别人抱,哪怕只是触碰也觉得欢喜,但游敛盯着他满脸不悦,他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温顺地端坐回去。
游敛看着还未回神的徐寂,淡淡将一匣子灵石递过去:“有劳你了。”
徐寂如梦初醒,注视着那匣子灵石却没有接:“不必。”
游敛也没强求,带着徐寂离开。
徐寂缓步走过冰冷空旷的大殿,迈出门槛,神使鬼差地往后看了一眼。
孩子金贵华服,小小一团端正坐在一堆灵石中,垂着眼扒拉漂亮的灵石玩。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以为端正而坐便是生存之本,以为拥抱便是软弱无能。
华美的宫殿好似一座囚笼,繁琐金纹衣袍牢牢束缚住他,让他如同一只鸟雀般插翅难逃。
偏偏他连天空都没见过,并不知还有另一种自由。
吱呀。
门缓缓关闭,隔绝掉徐寂的视线。
砰。
巨大的门撞在墙上,发出剧烈的声响。
徐观笙踉踉跄跄地冲进云屏境那巨大的坟冢之中。
三百年过去,宫殿墙面爬满巨大的藤蔓,绽放出妖邪的幽蓝花簇。
藤蔓一团团围住最中央的一座玉棺。
徐观笙浑身湿透,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蹦出,他这三百年来过此处无数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畏惧又绝望。
从不离身的应霜剑哐当掉落在地。
徐观笙越往前走越觉得双膝发软,他强撑着一步步走到玉棺边,身躯剧烈发抖地将视线落至玉棺中。
等看清楚最当中是什么,徐观笙整个人僵在原地。
三百年前从封讳手中将度上衡的尸身夺回,徐观笙招魂十余年未果,在招魂阵中呕出一口血,终于不再心生妄想。
……就如同更遥远的过去,在他怀中逐渐失去体温的血亲时那般。
他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天道所赐的躯壳哪怕陨落,仍然如同活人那般,好像只是睡着了。
徐观笙亲手将度上衡收敛入棺,三百年过去,他亲手为师兄换上的白金道袍崭新如初,安安静静横陈在那。
棺中,空无一人。
只有一枝枯萎的桃枝。
徐观笙愣怔盯着空荡荡的棺许久,发抖地将那件道袍抱在怀中。
大雨滂沱,将桃花树打得花簇簌簌掉落,灵树顷刻长出更茂密的艳红花簇。
雨声淅淅沥沥,遮掩住空荡荡的坟冢中的阵阵痛哭。
***
“呜……”
离长生不想活了。
辛辛苦苦招摇撞骗好几年攒的金子,全都化为纸钱,还是幽都元宝。
离长生像是没骨头似的趴在桌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鱼青简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被厌胜令弄得生疼的手腕,看离长生这副财迷的德行,没好气道:“纸钱怎么了,在幽都也能花——先还我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不想动,想死。
鱼青简啧他,不想看他这副赖唧唧的死样子:“你已成为幽都掌司,所有资产自然兑换成在幽都能花出去的纸钱——这是幽都为了掌司不必亲自跑去柜坊兑换钱所行的方便,还不快谢谢幽都柜坊的体恤?”
离长生:“……”
离长生勉强打起精神来:“那我金子呢?”
“幽都柜坊存着呢,什么时候想用,直接去换就好。”
离长生腾地坐起来。
离长生又活了!
离长生扒拉着那些纸钱,道:“这些纸钱在鬼市能用吗?”
“能。”鱼青简将厉鬼赶走,坐在离长生旁边看着那些金闪闪的纸钱,随意地问,“你要买什么?”
“辟离草。”
鱼青简对草药一窍不通:“这是什么,好吃的?”
“固魂的。”离长生瘾又犯了,拿着烟杆咬咬咬,含糊道,“我的魂儿总跑,用草药养着勉强能稳固稳固。”
鱼青简这才记起来澹台淙的异状。
原来是跑魂儿了,怪不得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辟离草贵吗?”鱼青简问。
离长生想了想:“贵倒是不贵,一千两能买半斤,就是不禁烧,两个月就没了。”
鱼青简:“……”
这还不贵?
离长生看着那些纸钱,忽然像是记起什么,道:“我既然已是幽都人,那稳固神魂的药草花销,幽都柜坊能出吗?”
虽然不是很贵,但离长生已有了瘾,几天不抽就牙痒痒。
鱼青简幽幽道:“你倒是想得美,楼金玉那厮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前些年渡厄司遭雷劈房子塌了,如今账目批红还没下来呢。”
离长生:“……”
怪不得只住破木屋。
鱼青简见离长生拿到了钱,又看了看这大宅子,幽幽道:“掌司,咱们何时从这可恶的豪华府邸离开,回渡厄司住无比舒适的破木屋呢?”
离长生胃在阵阵痉挛,他咬着烟杆忍住那股疼痛,面上没显出分毫,他打了个哈欠:“我得睡一觉,明日一早去岁晚坊吃了饭再走。”
鱼青简“哦”了声:“那我先去鬼市走一趟,如果有辟离草给您带点。”
“嗯,多谢。”
鱼大人起身,欲言又止。
离长生道:“怎么?”
鱼青简:“咳,十六两三文。”
离长生:“……”
离长生从匣子里拿出一锭金子纸钱,屈指一弹抛给他,笑骂道:“你比楼金玉还像铁公鸡——帮我再带点香火回来,不用找了。”
鱼青简眼睛一亮,矜持地接过金子,伸舌头一舔,的确是幽都柜坊的香火气,货真价实。
“多谢掌司赏。”
鱼大人心满意足地溜达着离开了。
离长生将匣子收起来,他浑身没什么力气,像是精力被什么消耗得一干二净一般,奋力起身回寝房准备收拾下睡一觉。
离长生拎着灯,将陈旧的门轻轻推开。
只是转身关个门的功夫,眼前陡然从昏暗变成灯火通明,伴随着四周的吵闹交谈声,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离长生:“?”
离长生还拎着那盏破灯,迷茫地回身看去。
他不知何时已从离府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酒楼,隔间用屏风挡起,离长生还以为自己又跑魂儿了。
正困惑着,就见一个堂倌迎面而来,疑惑道:“您不坐下吗?”
离长生往旁边一瞧,倏地愣住。
幽间中放置着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封讳又换了身衣袍坐在那,玄衣宽袖,正撩着珠帘漫不经心往酒馆中央的高台上看。
离长生:“?”
等等,他是怎么到这儿的?
离长生迷迷瞪瞪地坐在封殿主对面,堂倌将一碗素羹汤和樱桃肉放在他跟前,为两位贵客倒了酒,这才退了出去。
封讳将酒一饮而尽,视线仍在看着下方,语调淡淡的:“听。”
离长生不明所以,但还是仔细听。
此处是岁晚坊,饭菜适口,但最有名的还是他们请的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谁的风月韵事都敢说。
今日讲的正是封殿主自己。
“嗒!”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真情实感道:“……听闻那幽冥殿封殿主极其迷信,每遇到大事必定向通天阁阁主卜上一卦,今日咱们就说说他这一卦。”
幽都的风流韵事对凡人来说倒是挺稀奇的,全当听故事了,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传闻封殿主生前为龙,四灵啊,罕见至极,也不知怎么竟和上衡崇君结了仇。
“上衡崇君,多好的人,都陨落了,这龙却还要冲去雪玉京坟冢,妄图亵渎尸身,也不知哪来如此大的仇怨。
“后来被一众正道修士驱逐,也不知被谁所杀,在崇君死后的第七日陨落,成为恶鬼,被禁在幽冥殿。
“如今杀他之人被通天阁算到,自然是要报仇雪恨的。”
离长生听得津津有味,不过似乎发现了什么,疑惑看着封讳。
好像不太对。
度上衡七月初七离世,封讳七月十四陨落,那通天阁为何会算出度上衡的转世是封讳的杀身之人?
前后时间都对不上吧。
离长生很想问一问,但又怕轻信了这说书先生编出来的话本之言会将封殿主激怒,只好憋了回去。
回头再打听打听封殿主的忌辰。
满桌子菜散发出香味,离长生饿得难受。
封讳听说书听得认真,没想招呼他吃菜。
“咳。”离长生只好使出杀手锏,故作诧异地问,“这是什么啊?”
话音刚落,封讳看都没看他:“想吃就吃,难道要我喂吗?”
离长生:“……”
离长生矜持地说:“那我只好屈从封殿主的淫威,勉为其难吃一口吧。”
封讳终于将视线收回来瞥他一眼。
离长生端起素羹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胃终于好受许多。
封讳靠在椅背上注视着离长生斯文优雅的吃相,慢条斯理地道:“等吃完了,离掌司说说功德偿还命债的事儿吧。”
离长生:“…………”
离长生动作一顿。
哈哈,完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28章 好像有人在摸我 捐躯,封明忌,壳子丢……
离长生从开开心心地吃素羹, 到战战兢兢地嗦汤汁儿。
没喝几口,他就没了兴致,将勺子放下。
封讳眉头皱得更紧了。
前两次离长生吃东西也是这样, 说不得几句就撂筷子, 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如今不是都愿意拿功德偿命债了, 且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自己都答应了, 他怎么又是这副蔫样子?
封讳瞥他因胃疼而蹙起的眉, 手无意识动了动, 淡淡道:“怎么,真要我喂你?”
离长生摇头:“那倒也不必劳烦封殿主。”
封讳动作一顿,冷冷将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扔,未喝尽的酒洒了一桌。
离长生:“?”
又生气了?
到底是谁在招惹封殿主?
“既然不吃,那便谈谈功德之事吧。”封讳拿出帕子垂着眼漫不经心擦拭着手指,语调没什么起伏。
离长生心一虚,干咳了声,绷着脸道:“这个……封殿主急等着要吗?”
封讳:“?”
封讳凉飕飕看他:“怎么,离掌司不急着给?”
“不是不是。”离长生安抚他, “明日便是中元节, 我想等着回渡厄司后给封殿主办场祭祀法事, 将香火和功德一并呈给您。”
封讳被安抚下来了, 侧过头淡淡道:“不必如此麻烦,今日给了就行。”
离长生:“……”
离长生顾左右而言他:“哎呀, 我已让鱼青简去准备香火了,只等待一日便可。”
封讳眼眸微微一眯,盯着离长生那张脸半晌,忽然道:“离掌司莫不是又反悔, 不想拿出功德了?”
离长生心中一个咯噔。
坏了,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见离长生这个细微的表情,封讳忽然就笑了。
他将重新拿起的酒盏往桌案上一放,嗒的一声轻响,满室烛火猛地一震剧烈摇晃,橙光灯火顷刻间化为诡异的幽蓝鬼火。
封讳淡笑着望着他:“离长生,是什么给了你我脾气很好的错觉?”
离长生本来爪子放在桌案上,垂眼一看桌椅板凳直接被一股寒气冻出冰霜,嘶嘶蛇似的朝着他蔓延。
他猛地收回手:“没有反悔没有反悔,许诺出去的怎能反悔……哎?这是什么啊,看起来挺好吃。”
封讳懒得搭理他的插科打诨,指尖轻轻一敲。
四周陡然陷入一阵黑暗。
离长生环视四周,发现此地似乎是一处森寒大殿,无数锁链密密麻麻盘桓交叠在地上,直直蔓延进远处的漆黑中。
封讳坐在那神情瞧不出喜怒,只能听到声音在空旷大殿响起。
“伸手。”
离长生不知此处是幻境还是真实,但封讳这等神通他就算想逃也跑不掉,只能将手伸过去。
右手腕间伤疤犹在,无力地探过去。
封讳轻飘飘握住离长生温热的手,带着他用修长的食指懒懒勾起腕间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条刻满符咒的锁链。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见他指尖金光骤然大放。
咔哒一声脆响。
一道锁魂链轰然断裂,砰的砸落在地,看着轻飘飘实则落地将青石板砸得粉碎。
离长生一愣。
锁魂链断裂后,空无一物的手腕上再次出现一条掌心的锁链,重新将他的神魂牢牢束缚,禁锢在这处冰冷森寒的幽冥殿中。
封讳懒洋洋把玩着离长生温热的手,似笑非笑道:“这样的锁魂链,我身上有五百多条,掌司的金色功德可令我获得自由。若过了明日,又会有十六道锁魂链束缚神魂,掌司自己说,我该急着要吗?”
离长生:“……”
离长生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中有点不是滋味。
他看起来有点难过,封讳捏着他掌心的五指微微一僵。
离长生讷讷道:“的确该……”
还没“急”出来,封讳忽然打断他的话:“不过……”
离长生疑惑抬头。
封讳将手缩回,勾着锁链摩挲了下,淡淡道:“锁魂链加身三百年,我已差不多习惯,自由对我而言并没有那般迫切。如今我更想要另一件更重要的东西。”
离长生微怔,歪着头注视着他。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自由都要往后排吗?
封讳手指一敲。
两人毫无征兆从黑暗中抽离,再次回到灯火通明的岁晚坊,桌案上的寒冰也逐渐消散,饭菜恢复热气腾腾。
离长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真诚地道:“封殿主想要什么,若本掌司能做到,必定竭尽全力。”
封殿主嗤笑了声,支着下颌注视着他。
发间的小辫坠着金币垂在脸侧,不知是不是度上衡的意识在影响,离长生竟然觉得这张脸……真好看乖巧。
离长生咳了声,只觉得自己疯了。
“这样东西……”封讳缓缓倾身上前,逼近离长生那张漂亮过分的脸,声音低沉,意有所指地道,“近在眼前。”
离长生左看右看,后知后觉到封讳说这话时好像视线一直粘在自己身上。
不对,等等?
我?
离长生垂在身侧的手倏而一蜷缩,总感觉后背一阵阵酥麻发痒,一股热流顺着脊柱蔓延上脑海。
“这……咳。”离长生努力保持沉稳,“封殿主,虽然前世吧你我有情,可转世和前世不能算同一人啊,你就算余情未了也……”
封讳挑眉看他,皮笑肉不笑道:“离掌司在说什么?”
离长生:“唔?”
“我说的是渡厄司。”封讳漫不经心把玩着玉质的酒盏,淡淡道,“刑惩司虽然能干,但却不像渡厄司那般能积攒功德——离掌司想到哪里去了?”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看着封讳。
即使离长生脾气好,也要被封讳这套戏耍刺激得起了些真实的情绪波动。
“哦,没想哪里去。”离长生拿起酒盏在指尖转了转,学着封讳“淡淡”的语调,轻声说,“我还以为封殿主色性大发,想要我卖身卖心入赘幽冥殿给您当炉鼎呢,太好了,原来您对我并无旖念。”
封讳:“……”
封讳不淡淡了,他冷冷:“若是离掌司有意愿,我倒是不会拒绝您自甘堕落。”
离长生跟着胡言乱语:“多谢殿主,我更喜欢孤芳自赏。”
说罢,潇洒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咳。
不是酒。
舔了舔,发现酒盏中放着甜汤。
离长生还挺喜欢吃甜的,他摩挲着玉盏,视线轻轻落在封讳绣着金纹的宽袖间。
锁魂链已隐藏住,只能瞧见嶙峋的腕骨和修长的五指。
离长生抿着甜汤,注视着满桌子大半天过去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心尖像是被什么轻轻一掐。
“封殿主。”离长生没来由地道,“您身上的锁魂链,真的只有金色功德才能破吗?”
封讳喝酒的动作一顿,偏头和离长生对视。
离长生等着他回答。
好一会,封讳忽然笑了声,慢条斯理道:“自然是假的。离掌司不会这般好哄骗吧。如今您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交出你的功德,要么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你……和你的属下都归幽冥殿。自己选吧。”
离长生:“……”
离长生心想,交出功德,就等于渡厄司并入刑惩司了。
没得选啊。
封讳手指一敲桌子,不耐地催促道:“选。”
离长生脑子转了转,忽然寻到了封殿主话中的漏洞。
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只要脸皮够厚,死路也能走出一道登天梯。
“好吧。”离掌司叹了口气,“若是我的功德能让封殿主重获自由,我愿献上全部功德。”
封讳眼眸一眯。
离长生会这么乖乖地让出功德?
果不其然,离长生说完后面的话:“……只要封殿主看在我为您捐躯的份上,能确保崇君留下的渡厄司不被裁撤或并入刑惩司。”
封讳:“……”
封讳面无表情看他:“我没有权利和义务确保这个,功德不够,那就裁撤。”
“可刚才是您说的。”离长生蹙眉道,“只有两条路,要么裁撤要么给功德,总不能我现在给了功德,渡厄司也要被裁撤吧?”
封讳冷冷注视着他,妄图用眼神恐吓他别来这套春秋笔法曲解他的意思。
离长生不为所动:“既然渡厄司左右都要被裁撤并入刑惩司,那我为何还要舍得一身功德呢?”
封讳被他揪住了小辫子,罕见得哑口无言。
离长生见封殿主果然不像他这般不要脸地会将说出口的话收回,又恢复之前的气定神闲,笑眯眯地道:“封殿主金口玉言,不可反悔啊。您好好想想,选好了告诉我。”
说完,开始反客为主地继续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菜来,等着封殿主选。
封讳:“…………”
封讳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看起来很像掐死他。
离长生终于舒舒服服吃了顿饭,见封讳手中的酒,酒瘾有些犯了。
他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拿起酒坛想倒酒,发现坛中一干二净。
离长生也不客气:“敢问封殿主,我能讨一杯酒喝吗?”
封讳漠然看他:“不能。”
离长生:“那我叫堂倌来送。”
“嗯。”封讳冷酷无情,“自己付账。”
离长生:“……”
离长生幽幽瞅他,完全不敢相信这四个字是霸道十足的封殿主能说出来的话。
许是他的眼神太过幽怨,封讳不耐地将自己手中刚到的酒盏递过去,打算往离长生杯子里倒个杯底让他凑合下,省得唧唧歪歪。
只是才伸过去还未倾斜酒盏,就见离长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满脸“封殿主玩得好花哦”。
封讳:“?”
封讳还没细想,离长生叹了口气,微微倾身上前,唇缝轻张熟练地咬住薄薄的杯沿轻轻一顿,示意“就停这儿”。
封讳手一僵。
离长生乌发落肩,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微垂在脸颊洒下扇形的阴影。
唇珠被杯沿压出血色,牙齿轻咬让杯沿倾斜,接着顺势仰起头,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
酒盏满溢,只倾斜一点那酒液便被离长生饮了一口。
离长生喉结上下滚动,酒液被含在口中吞咽,未来得及饮下的清澈水珠顺着唇角往下落,划过下颌、脖颈,没入黑袍衣领中。
封讳的竖瞳悄无声息地冒出,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脖颈。
离长生不仅有点烟瘾,酒瘾也有点大,一品发现这味道不错,直接就着封讳的手顷刻喝了半盏。
封讳:“…………”
封讳反应过来时,离长生都要咬着杯沿将整盏酒喝完了。
封讳皱眉,伸手在离长生眉心轻轻一推,冷冷道:“九司大会不止幽冥殿,其他殿司若不同意,渡厄司仍无法保全。”
“只要您不落井下石就好。”离长生见他松口,赶忙道,“事成之后,我必定将一身功德拱手奉上,此次绝不食言而肥,我可对崇君发誓。”
封讳瞥他:“说好八成,离掌司倒是大方。”
离长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
吃饱喝足,事情敲定,离长生心情好得不得了,喜滋滋地起身要回府睡觉。
只是他似乎高估了凡人之躯的酒量,才刚站起来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封讳“砰”地一下就摔倒了!
离长生脑袋一晕,下意识脱口而出:“封明忌……”
往下一摔才意识到不是封讳摔了,而是他视线颠倒了。
封讳蹙眉,烦躁地一把扶住他:“站稳。”
说完后,封殿主似乎后知后觉到不对,眼眸一眯森森看他:“你叫我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并未彻底醉倒,脑子一个激灵。
坏了。
一不小心叫出字了。
离长生眼瞳失焦,全是水雾,他耍酒疯似的直接缠住封讳的脖子,胡乱嚷嚷着,妄图蒙混过关。
封讳阴恻恻注视着他。
离掌司兢兢业业装死。
半晌,封殿主似乎将酒一饮而尽,喉咙传来微弱吞咽的声音,随后杯子往桌上一扔,大步上前将“烂醉如泥”的离长生……抱在了怀里?
离长生:“……”
打横将人抱起,封讳道:“回幽都?”
离长生哪敢和他一起回去,猛地扑腾了下,艰难攀着封讳的脖子熟练地将脸往他颈窝一埋,呢喃道:“要、要回家,哪儿都不去。”
封讳浑身一僵,好似无声叹了口气,随后离长生感觉身躯一阵失重后,眼前的光芒消散,又到了一处昏暗之地。
离长生心一紧。
难道真的到幽冥殿了吗?
离长生蜷缩在封讳怀里,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朝外瞥了一眼。
熟悉的寝房。
是离府。
离长生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封讳手指一动,离府还未被收拾好的灰尘顷刻一扫而空,床榻崭新如初,走上前将离长生缓缓放置柔软的榻上。
封讳注视着他的睡颜,炽热滚烫的视线落在那张脸上一寸寸描绘,好似要烙印在心中。
不知过了多久,封讳终于将视线艰难撕开,抬手将被子盖在离长生身上。
刚要起身封殿主忽然瞥见离长生的右手袖口。
七月十四,炎炎夏日。
离长生袖中不知为何却会出现一朵绽放的桃花。
封讳将那朵桃花捡起,眼瞳微微一颤。
记忆深处那满榻纷飞的桃花瓣和炽热呼吸的交缠陡然卷土重来,封殿主手倏地一颤,桃花从他指腹滑落。
离长生装着装着都要睡着了。
听着周围很久没动静,他试探着想睁开眼睛。
只是眼才刚睁开一条缝隙,就见封殿主还立在床头,身形高大压迫感极强,又因背着光看不清楚神情,只能扫见黑暗中那双赤红的鬼瞳,像是阴魂不散的鬼似的垂眼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差点被吓没了。
竟然还没走?
难不成他就打算一直站在这儿等着自己醒吗?
离长生心惊胆战,又硬生生躺了半个多时辰,不记打地想再次睁眼看。
离掌司胆大地眯眼。
离掌司安详地闭眼。
天杀的。
封讳还站在那。
离长生自讨苦吃,觉得耍酒疯妄图蒙混过关这套,封讳的确不吃,甚至见招拆招,想用这种阴魂不散的方式吓他。
本来就是他先用“明忌”这种一听就会被拆穿的身份接近他,现在被拆穿了还故意吓他。
这时,外面传来开门声。
鱼青简那宛如救世仙人的声音飘来:“掌司,您要的辟离草买到了一小撮,香火也置办了……唔?睡了吗?”
离长生装作被吵醒的样子睁开眼。
床头已没了人。
离长生心终于放了下来:“没睡,进来。”
鱼青简推门而入,还未靠近就嗅到一阵酒味:“你去哪儿喝酒了?”
离长生躺了挺久,那点酒意没剩多少,他摇头甩掉脑海中的混沌,头重脚轻地下了榻,飞快道:“先回渡厄司。”
鱼青简将辟离草递给他,挑眉道:“不是明日一早吗?”
“现在。”离长生接过草药,又看了看那香火。
嘶,这香火怎么看着如此劣质?
离长生揪着香嗅了嗅,幽幽看向鱼青简。
鱼大人这是私吞了多少?
鱼青简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故作镇定地将一道符拿出来往空中一抛,顾左右而言他。
“明日就是九司大会,早些回去也好,拘魂船已走了,为了掌司这次就破费用一次‘鬼门关’吧。”
离长生瞥他,没和他一般见识。
符咒在半空漂浮缓缓燃烧,虚空中一点点出现漆黑的鬼门。
“走吉方才传来消息。”鱼青简大概第一次贪这么大的,等鬼门开的时候,话尤其得多,“九司大会上掌司不必做什么,坐在那看副使舌战群鬼就好。此番大厄超度的功德,加上您的金色功德,定能保住渡厄司。”
离长生:“哦。”
几句话的功夫,鬼门关终于缓缓打开。
一张符折成的纸鹤展着翅膀在鬼门中发出低低的鬼泣声,嘤道:“通行何处?”
“渡厄司。”
“诚惠三百灵石。”
鱼青简不悦道:“不是一鬼一百吗,何时涨价的?”
纸鹤“啊”了声:“另一位大人不一并通行吗?”
离长生和鱼青简一愣。
另一位?
离长生正在那将一小撮辟离草往烟杆里放,不知怎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不会一直没走吧?
那他刚才装醉岂不是……
鱼青简不明所以,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第三鬼,将两百枚破破烂烂的灵石丢进去:“什么另一位?就我们两个,给钱,拿着。”
纸鹤抗议道:“你们渡厄司每回都用这种马上要报废的灵石充数,都说了多少回,不能……”
“啰嗦!”鱼青简一巴掌扇在纸鹤上,“开门。”
纸鹤委委屈屈地将鬼门打开。
离长生抱着钱匣子跟着鱼青简往鬼门走,草药都不抽了。
鬼门一阵森寒的冷意裹挟而来,冻得他不着痕迹打了个寒颤。
门四周出现无数骷髅手,张牙舞爪地将虚空一寸寸阖上。
在鬼门关闭的刹那,离长生神使鬼差地抬头看去。
床榻边,封讳面无表情站在昏暗中,小臂间搭着一件厚重的大氅,鬼瞳带着看不出的酷冷,直勾勾盯着他。
离长生:“……”
哈哈哈哈哈哈,刚才那些话全都被封讳听到了。
封殿主看起来好像想掐死他。
这下真的彻底没救了。
来不及找补,鬼门彻底关闭,离长生身躯骤然失重,眼前一阵发黑。
这是他第一次入鬼门,烟杆还未来得及抽,跑了一次魂儿的魂魄好像被无数双手往四面八方拉扯一般,剧烈的痛意席卷全身。
离长生不清楚这是否是正常的,只好强行忍着疼等待到达。
但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疼痛不减甚至开始出现幻听。
有无数冰凉的骷髅手抓住他的右手手腕,凄厉嚎叫的鬼双眸流着血痕,哭泣着仰头看他。
“为何不救?”
“您不是……天道所选普度众生的仙人吗?”
“救我,求求您!”
离长生心神俱震,下意识想要挣脱。
骷髅手看着像一把枯枝,却好似有千钧之力死死坠着他的手,将他一寸寸拉入苦痛的地狱。
离长生好像不会反抗,任由那些厉鬼拽着他往下坠。
忽地,一只手从伸手探来,轻轻握住他的腕。
离长生倏地回头。
男人身形高大,带着清冽寒雪的气息轻轻靠近他,笑着道:“上衡。”
离长生认不出他是谁,视线往下一落,却发现男人胸口插着一柄森寒的剑。
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
——崔嵬。
离长生一怔。
男人浑身是血,语调带着笑,指腹缓缓摩挲着离长生右手的伤口,柔声道:“……手还疼吗?”
离长生心中平白浮现一股戾气,霍然转身,一把挥开他的手。
“滚开!”
男人纵声而笑,身形像是扭曲的黑线凝成,漂浮半空缓缓靠近离长生,语气温柔却令离长生无端心生恐惧。
“……我明明那样爱你。”
离长生脑海混乱,本能地厉声道:“住口住口——!”
男人仍是看着他,似乎很享受他的崩溃,笑着重复:“……就算你杀了我,也摆脱不了我。上衡,只有我会……”
离长生一睁眼,左眼骤然化为金瞳,似乎在一阵虚空暴.乱中撕心裂肺叫出一个充斥着恨意的名字。
“……”
鬼门倏地一关。
离长生猛地睁开眼睛,心脏宛如炸开一般剧烈疼痛,大口大口喘息着也缓解不了那股痛楚。
方才那是什么?
离长生做过无数次噩梦,却从未像刚才那般真实。
哪怕已经醒来,心中的恨意和畏惧仍然挥之不去,宛如毒虫般一寸寸撕咬他的心脏。
“掌司?掌司!”
鱼青简的声音传来,语调罕见有些惊惧:“怎么了?!”
离长生惊魂未定,喘息着茫然看去。
鬼门已过,此处是渡厄司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木屋。
离长生揉着眉心,摇摇头:“没事。”
鱼青简惊疑不定看着他。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性子温吞对什么事都不在意的离掌司情绪波动这么大,好似满腔恨意要和人同归于尽一般。
离长生喘了半天才平定心绪,蹙眉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鱼青简:“好像在叫谁的名字,没太听清,什么河的。”
离长生困惑看他。
河?
鱼青简心虚地咳了声:“不说这个了,您在这里休息着,我看看副使回来没。”
离长生不明所以,起身想回床上坐着。
但才刚走一步,身形忽然像是没了重量,砰的飘到屋顶,脑袋猝不及防撞在房梁上。
离长生:“?”
离长生看了看飘在半空的身体,唇角抽了抽:“鱼籍。”
鱼青简脚步一顿,面如沉水地回来:“掌司大人有何吩咐?”
离长生面无表情道:“少装蒜——我的壳子呢?”
鱼青简:“……”
离长生之前有过跑魂儿的情况,魂魄会像风筝似的一跳能三层楼高,他慢吞吞地从房梁上飘下来,直直看向鱼青简。
鱼青简干咳了声。
事已至此,想隐瞒也瞒不过,只好实话实说:“您的壳子在经过鬼门时,好像,丢……丢了。”
离长生:“?”
离长生不可置信地看他:“壳子怎么能丢?!”
“您神魂不稳,中途受不了虚空传送直接跑魂,鬼门只能先将您的魂魄送来——这种情况也是头一回见。”鱼青简道,“我已让人去鬼门问了,壳子定然在幽都,丢不了。”
离长生:“……”
离长生头疼。
自从入渡厄司,就没有一件事顺利过。
“鬼门隶属哪个殿?”
“幽冥殿。”
“……”
离长生唇角抽了抽,沉声道:“立刻将我的壳子找回来!”
刚刚得罪了封讳,壳子若是落在他手里……
后果可想而知。
鱼青简被这股气势震得一惊:“是。”
“是”完,他后知后觉这股气势怎么有点熟悉?
鱼青简见他脸都白了,安抚道:“之前也有传送错魂的事儿,不过一般和目的地相差不远,渡厄司已在四周搜寻,不出意外的话半个时辰肯定能找到。”
离长生瞥他:“最好是。”
鱼青简安抚好掌司,正要出去找人。
离长生忽然道:“等等。”
鱼青简回头:“怎么?”
“不太对劲。”离长生一直都很淡然从容,哪怕遇到危险也要摆好姿势安详等死,此时却脸色难看得要命,嗓音都在发抖,手哆哆嗦嗦捂住下颌。
“有、有人在摸我的脸。”
鱼青简:“???”
什、什么东西?
活人丢魂,魂魄和躯壳还会通感吗?
***
几里之外,阴阳交界的荒原。
鬼门司的两只厉鬼日复一日巡查鬼门灵力经过之地,接到纸鹤的命令后,便一直拿着符纸四处搜罗。
两只厉鬼百无聊赖地溜达着,没什么兴趣。
“明日就要述职了,今儿怎么又闹出问题来?我在鬼门司是一日都干不下去了。”
“哎,指不定又是阵法出错,找到修正了就行。重泉殿那些拘魂鬼才叫惨,听说重泉殿门口已立了「渡厄司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了。”
纸鹤展翅在前方飞着,忽地察觉到什么,尖啸道:“寻到了寻到了!”
两只厉鬼不明所以,飘上前看了看,唇角一抽,满脸写着两个大字——完了。
鬼门司的阵法竟然真的出了问题!
可明日就要述职了啊啊啊!
荒原之中,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安安静静躺在一颗枯树下,眉眼五官艶美,是极其罕见的相貌。
无数萤火虫漂浮着萦绕在他周身,隐隐照亮雪似的容颜。
如丧考妣的厉鬼却顾不得欣赏美色,恨不得一头撞死。
另一只厉鬼蹲下来捏着男人的下巴瞧了瞧,眼眸微微一挑:“我认得他,咱们殿主的杀身之人,那个花瓶掌司,的确和传闻中一样好看。”
“渡厄司那个?”
“嗯。”
“太好了,旁边就是渡厄司。”厉鬼松了口气,“赶紧给人送回去,这事儿就算平了,也不必熬白天写帖子回禀掌司了。”
“送什么?”同僚瞥他一眼,“你就不想升职进刑惩司吗?”
厉鬼一愣:“啥意思?”
“啧,真不上道。来,搭把手。”
“嗯?”
“封殿主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咱们将这具壳子送去幽冥殿。”厉鬼笑嘻嘻道,“殿主一高兴,指不定就提拔我们进刑惩司呢。”
“好主意啊!”
两鬼一拍即合,高高兴兴扛着离长生往幽冥殿跑。
……向殿主献宝去了。
第29章 轻柔地脱下里衣 摸摸,咬脖子,相拥而……
渡厄司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
离掌司换了身鱼青简审问犯人时用的木头壳子, 沉着脸坐在那抽烟杆。
鱼青简将厚重的大氅披在掌司肩上,见掌司烟杆里的火明明灭灭,试探着劝道:“掌司, 这辟离草贵得很, 您没壳子就算抽了也……”
离长生凉飕飕看他。
鱼青简立刻闭嘴。
离长生不习惯魂魄一动就飘三尺高的感觉, 木头傀儡勉强能站稳, 他忧心忡忡地吞云吐雾, 浑身都要被辟离草那股苦涩的药味腌入味了。
鱼青简见他态度很自然, 好像没有再遭遇毒手, 良心发现安慰他:“肯定会没事的,鬼门司的鬼最不会招惹是非的,明日又是九司大会,他们巴不得将壳子送回来平账。”
离长生惨笑一声:“最会平账的鬼门司,会一直上手摸人的壳子吗?”
鱼青简:“?”
竟然还在摸?
鱼青简试探着道:“摸到哪儿了?”
离长生:“……”
离长生冷冷看他。
鱼青简问完就后悔了,干咳了声,正要找补,就听掌司吐了口烟雾,闷闷地说:“手。”
鱼青简:“……”
离长生察觉不到身在何处, 只感觉那只冰冷修长的手一直用柔软的指腹一寸寸摸索自己的脸, 好像要将面容拓上去似的, 细致而温柔。
摸完脸摸脖子, 现在已经开始在细致捏着右手的五指摩挲。
离长生愁得抽烟都消解不了。
将鱼青简买来的辟离草抽得差不多,走吉终于从鬼门司回来。
鱼青简忙问:“如何了?”
走吉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掌司的壳子平安无事, 就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鱼青简:“那好消息呢?”
走吉奇怪看着他:“这就是好消息。坏消息是鬼门司两只鬼将掌司壳子扛去幽冥殿,虔诚地献给封殿主,封殿主大喜,现在两鬼已被调到刑惩司任职了。”
鱼青简:“……”
离长生:“……”
鱼青简:“掌司!掌司醒一醒!”
离长生奄奄一息, 恨不得直接去投胎。
壳子在封讳手里,那还不得……
还没想完,离长生忽然闷喘了声,手抓住桌沿狠狠用力,脸色瞬间就变了。
脖子好像被人咬了一口。
鱼青简吃了一惊,赶紧凑热闹:“掌司,您前姘头又对您的壳子做了什么?”
离长生:“……”
离长生捂着被人咬了一口的脖子,忍住指尖的发抖:“想办法将我的壳子要回来。”
走吉一蹦坐在桌子上晃荡着双腿:“我已去过了,被章阙拦了下来,说是幽冥殿殿门关闭,无人能进去。”
离长生头疼地按住脑袋。
若是没叫出那句“封明忌”倒也还好,可现在封讳知晓自己明看出他的身份却在驴他,一个暴怒兽性大发把他这具壳子给……
离长生忽然浑身一僵。
他咬住烟杆微微用力,面上没什么神情,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九司大会何时开始?”
“明日午时。”
“不是说副使回来了?”
“咳,还没有。”鱼青简道,“裴副使还在忙,不过明日九司大会肯定能赶得上,掌司不必担忧。”
离长生幽幽瞪他。
就渡厄司这个办事水平,他很难相信裴乌斜会是什么靠谱之人。
“都下去吧。”离长生含糊道,“我要休息。”
鱼青简愣了下,第一反应是大晚上的休息什么,转念一想又记起来掌司是大活人。
不过这都附身木头人上了,也要休息吗?
这短短几日掌司遭了太多罪,哪怕丧良心如鱼青简也有些怜悯。
鱼大人看了看那简陋的床榻和寻常的锦被,难得有了良心:“要不要为掌司重新换张床榻,再加床被子?”
离长生几乎要将烟杆咬碎了,冷冷道:“不、不必,快走。”
鱼青简见他心情不虞,也没有多问,行礼后和走吉一起退了出去。
两鬼一走,离长生猛地启唇喘息了一声,手几乎将木桌给捏碎了,他双膝发软,艰难起身走到里屋的木榻上,还没坐稳就踉跄着摔了下去。
离掌司胸口剧烈起伏,双瞳涣散注视着虚空。
天杀地杀的,封讳到底在对他的壳子做什么?!
脖子好像被咬了一口,最开始是泄愤似的啃咬,蛇似的尖牙陷入血肉中,估摸着都咬破皮了。
后来封殿主好似恢复了点理智,宽大冰凉的手抚摸着脸侧至脖颈,最后捏着他的后颈缓缓摩挲。
离长生脖子应当不会如此脆弱而敏感,可不知道为什么被封讳碰了两下就浑身发麻,呼吸困难,有种浑身发冷寒颤却打不出来的难受。
离长生翻身,近乎恼羞成怒地狠狠捶了下床。
他宁愿封讳狠狠掐他脖子,也不想这么不轻不重地……抚摸。
好在封讳很快就消停了。
离长生躺在硬床上忍过那阵酥麻,正准备眼不见心不烦地睡一觉,忽然感觉腰封一松。
离长生:“……”
腰封被扯掉,厚重的黑袍像是笋似的一层一层地剥掉,很快只剩下一层单薄的里衣。
离长生唇角抽动。
还好有一层里衣……唔,里衣也被脱了?
漂亮。
离长生安详躺好,有些想和封讳同归于尽。
脑海中正浮现无数中大骂封讳的词儿,忽然感觉单薄的身躯裹上了一层柔软至极的布料。
离长生一愣。
封讳看着性子冷硬,动作却轻柔至极地为壳子换了一身衣裳。
里衣穿好,腰封松松垮垮系着,身体被塞到一处和幽都完全不相符的柔软床榻里,热意源源不断涌来。
离长生怔然睁开眼,微微抬起手来。
身躯的右手被人轻缓捧起来,僵在半空许久,终于犹豫着牵引着那只无力的右手往前方一动。
……似乎抚摸到了冰凉的发,隐约感觉到一条编起来的小辫子。
离长生茫然感受着掌心的触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封讳正捧着他的右手,试探又小心地抚摸自己的头。
这个姿势太过笨拙,封讳只好握住离长生的手固定住,轻轻地凑上来用脑袋去蹭他的掌心。
离长生感受着掌心毛茸茸的触感,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没来由的,他产生了些许好奇。
封讳和度上衡……
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果真如通天阁所说,是色授魂与过的道侣?
度上衡那种普度众生怀有神性的仙君,也会为人所驻足停留吗?
离长生分了下神,等反应过来时,手已被横放在枕上。
一个冰凉而高大的身躯轻缓靠了过来。
离长生身形已算是高挑,和封讳相比却显得过分纤瘦。
就算退一万步讲,两人真的在榻上相拥而眠,怎么想也该是离长生蜷在他怀里,枕着他的臂膀睡觉。
封殿主却将脑袋枕在离长生手臂上,整个人像是只大型野兽似的贴过来依偎在他怀里。
随后,像是睡着了般,彻底没了动静。
离长生:“……”
离长生面露古怪。
封殿主应该不知晓魂魄和身体有通感,否则按照他那一口能啃碎鱼青简买的八只饼的嘴硬程度,肯定做不出这“大狗依人”的事儿来。
明日九司大会,幽冥殿主也会去。
离长生竟然有点期待看封殿主嘴硬的样子。
……应该很可爱。
离长生不用为壳子提心吊胆,身体又是木头的,床榻再硬也察觉不到,躺在榻上凑合着睡了一宿。
翌日一早,离长生被一阵振奋的嘤嘤声吵醒。
渡厄司这破屋子不太隔音,楼下众鬼齐齐欢呼的动静顺着门缝呼啸灌了进来。
离长生慢吞吞地起了床。
吱呀一声推开门,就见走吉坐在栏杆上交替踢着腿,振臂一呼:“今日九司大会,我们势必要——”
下方的众鬼嗷嗷叫:“——不被裁撤!勇争九司魁首!干倒刑惩司!”
走吉:“我们掌司——”
众鬼:“天道所选!众望所归!幽都第一美貌!”
走吉:“章阙是——”
众鬼:“傻……”
离长生咳了一声。
正在调动渡厄司众鬼精神的走吉“嘿”地从栏杆下跃下来,蹦蹦跳跳走到离长生身边:“掌司,副使今早回来了,听说您爱吃珠翠居的饭菜,已让鬼备好了。”
离长生眉梢轻挑。
裴乌斜?
离长生已彻底了解渡厄司的行事有多离谱,也没怎么抱太多希望,被走吉引去一旁的偏房吃饭。
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的吃食,许是怕太冷,各个都用炉子温着。
离长生瞧了瞧。
炉焙鸡没放姜,扣碗酥肉全做素,糯米桂花藕淋了一整层的蜜浆,各个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
离长生:“……”
离长生大吃一惊。
裴乌斜竟是个可靠的?
这具木头身子就算吃也没什么味道,离长生不好毁了裴乌斜的好意,便坐下来随意吃了两筷子。
“副使呢?”
走吉眼巴巴看着他,似乎也想吃,但离长生递筷子她却摇头。
“他忙得很,好像是先去重泉殿替掌司打点了。”
离长生疑惑:“打点什么?”
“其他八司向来排挤我们渡厄司,八成会联起手来给您一个下马威,副使怕您被欺负。”
正说着,鱼青简捧着件繁琐的月白袍走进来,闻言嗤笑了声:“排挤?那是渡厄司不屑和他们同流合污,是我们孤立他们八司才对。”
离长生:“……”
倒是乐观。
见离长生吃得差不多,鱼青简将他扶起来,将刚裁剪好的衣袍往他身上披,一边整理一边叮嘱。
“今日定是场血战,掌司切莫担忧,您只要负责漂亮就行,其余的交给副使。”
离长生像是被人伺候惯了,站在那任由鱼青简鼓捣,疑惑道:“副使能力如此强吗?”
“自然。”鱼青简道,“幽都都传,渡厄司流水的掌司,铁打的副使。司内都死十五任掌司了,裴乌斜依然屹立不倒。”
离长生歪头。
如此奇人,为何不做掌司呢?
鱼青简伺候掌司穿衣束发,估摸着时辰要到了,让走吉去准备车驾。
——寻常走鬼门就能到,但离长生这情况还是规规矩矩坐车去。
离长生将鱼青简买的香火收到袖中,准备寻个时间烧给封殿主。
清晨时封讳早早起了床,并没有像昨日那般动手动脚,离长生的身体至今还在柔软温热的塌间躺着。
看来封殿主的确是个正人君子。
是他多心了。
鱼青简一见那香火,眼皮轻轻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正色地说:“掌司,渡厄司正值多事之秋,此次九司大会,还是尽量低调行事。”
离长生疑惑看他:“怎么个低调法?”
“您是新官上任,又是凡人,其他八司定然对您不满。”鱼青简说,“可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您到时一定要恭敬有礼,让他们抓不住您的错处,骂人的活儿让裴乌斜来。”
离长生“哦”了声,见鱼大人似乎懂得挺多:“那我要如何做?”
他一向很懂礼,错了就给三千金,被帮了就谢谢谢谢,不知幽都这边的以礼相待是什么歌章程。
鱼青简肃然教他:“在场掌司皆是前辈,您到的第一件事甭管他们说什么,直接恭敬行礼。”
离长生:“……”
行礼?
这话不太像从鱼青简嘴里说出来的,离长生以为他会说“在场皆是前辈,自然要骂一骂以示恭敬啊”。
不过鱼大人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馊主意。
离长生入乡随俗,点头道:“行。”
正说着,走吉回来,说车驾准备好了。
鱼青简挑眉:“这么快?”
走吉说:“是的。”
鱼青简想了想走吉的办事能力,估摸着这姑娘就直接在犄角旮旯找了个纸花轿,再撕几个纸人抬轿子,来给掌司代步。
只是走出渡厄司大门,鱼青简一愣,幽幽看向走吉。
明明一起做穷鬼,你是何时变得富有,能随手准备如此奢靡的车驾?
说是“车驾”,停在门口的却是一座奢华的画舫,幽都常年漆黑,舫中灯火通明悬在离地两丈的地方漂浮。
最前方好像悬挂着「幽冥殿」的招魂幡。
鱼青简:“这是哪儿来的?”
走吉说:“我本想去鬼门司寻车驾,但刚出门就见到章阙,他说他也正好顺道去重泉殿,可以载我们一程。”
鱼大人大大松了口气。
还好。
不过,鱼青简狐疑道:“章阙会这么好心?”
“谁知道呢,他看起来挺殷勤的,可能是南沅一行,对我们产生了同僚之情吧。”
“有道理。”
离长生不太会掌控这具木头躯壳,好一会才姗姗来迟,揪着宽袖蹙眉道:“这袍子是不是太长了,难走路……唔?这就是车驾?”
“嗯。”鱼青简道,“掌司,请。”
离长生单边眉梢不着痕迹一挑。
这画舫明显价值不菲,渡厄司哪有这个财力用得起如此奢华的“车驾”?
难道是裴乌斜?
幽都极其大,从渡厄司到幽冥殿鬼门半刻就到,画舫得晃晃悠悠小半个时辰。
离长生没多想,扶着鱼青简的手踩着木阶缓缓走了上去。
这座画舫鬼气森森,灯火闪着幽蓝鬼火。
离长生上去后还没等鱼青简和走吉上来,舫上两侧的枯骨宛如船桨似的轻轻一划,画舫幽幽而动。
离长生一愣,侧身回头看去。
鱼青简和走吉还没来得及上船,满脸懵然。
不远处的甲板上传来章阙嚣张的大笑:“哈哈哈,幽冥殿的船哪有这么好坐的?”
鱼青简怒道:“我们在南沅同生共死的友谊,难道被狗吃了吗?!”
章阙得意:“我们哪有什么友谊?你们俩就跑着去重泉殿吧,哈哈哈……啊!”
一道阴风拂来,章阙猝不及防猛地往下一栽。
章掌司整个人好似坠落的流星从画舫上直直掉落,噗通一声砸在地上。
四周一片死寂后。
鱼青简:“哈哈哈——!”
离长生:“…………”
离长生后知后觉到“幽冥殿”三个字,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封讳?
还没想通,离长生的身躯倏地化为轻飘飘的柳絮在半空一阵漂浮,不受控制地朝着画舫内飘去。
离长生:“啊……”
砰砰砰。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整齐划一地关闭,将满室的鬼火震得微微一晃。
幽蓝火焰“嗤”地一声化为人间才有的暖橙火光。
封讳姿态懒散倚靠在椅背上,修长手指端着一盏酒,如此暖的烛火也无法驱逐男人眉眼处的冰冷。
画舫四周的雕花木窗倒映着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
封殿主操控万鬼,气势冰冷而骇人,带着森寒的鬼气,令人望而生畏。
他眼瞳赤红,似笑非笑的语调带着威胁:“想逃?”
离长生:“…………”
离长生闭了闭眼。
哪怕眼前的男人凛若冰霜残酷冷峻,离掌司脑海中却全是委委屈屈靠在他手臂上睡的样子——虽然是他自己幻想的。
天道在上。
……根本一点畏惧不起来。
第30章 好一个下马威啊 下去,裴乌斜,来者不……
离长生没吱声, 敛着曳地衣袍坐至封讳对面。
封讳要笑不笑地瞥他,似乎在等着他说话。
离长生本来觉得九司大会后才能和封殿主独处,但这会子脑海中酝酿的无数软硬兼施要壳子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离长生叹了口气, 伸手要拿酒。
封讳眼眸一瞥, 酒坛瞬间冻成冰霜不让他碰, 语气生硬道:“喝什么酒?”
离长生动作一顿。
封讳说完似乎后悔了, 眼眸不自然地往下垂了垂, 好一会才低声道:“你在幽都, 并非陨落。空腹饮酒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离长生差不多学会从封殿主那一堆阴阳怪气中艰难扒出一丝真心来。
他看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愣了愣, 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封殿主刚才在那等,原来是等那句“这是什么呀”。
离长生:“……”
离长生没忍住,忽然就笑了。
封讳眼眸更沉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离长生笑着说,“渡厄司副使已回来了,清早备了早饭,封殿主不必拐弯抹角投喂我。”
封讳嗤笑:“离掌司未免想得太多了。”
话虽如此,他却抬手一挥,满桌子菜凭空消失。
离长生拿着化冻的酒坛往酒盏中倒了半杯, 懒洋洋饮了一口:“封殿主, 鬼门司可归幽冥殿管?”
封讳懒得看他, 但还是回答:“嗯。”
“那封殿主可要为我做主啊。”离长生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 叹气道,“我昨日回司, 鬼门司玩忽职守,竟将我的壳子给弄丢了,连累得我九司大会还得穿这个木头壳子,连饭菜味也尝不出……唔, 这酒也没味。”
封讳垂眼注视着离长生的手。
鬼魂往往没有五感,除非用驱鬼法器施刑才能感受到痛彻骨髓的疼意,只是幽都皆是鬼,驱鬼法器无法用。
鱼青简也是个奇人,不知怎么研究出木头壳子,鬼魂附身上去可如人身般察觉痛苦,方便他施刑。
离长生这具壳子是鱼青简刚刻好的,离长生往上一附,融合后几乎和人身没差别。
那只手明明握剑,却骨节修长漂亮纤细。
封讳喉结轻动,抬眸直直看向离长生:“什么壳子?”
离长生故作诧异道:“殿主不知道吗,鬼门司的人说把壳子送去幽冥殿了。”
“是吗?”封殿主将酒一饮而尽,淡淡道,“我并不知晓此事,想来是鬼门司的人渎职欺瞒,想隐藏此事不发先敷衍过去九司大会吧。”
离长生:“……”
还装,再装。
离长生直直注视着封讳,妄图用眼眸逼迫封殿主承认。
封讳不为所动,眼皮都没动一下。
离长生叹了口气,支着下颌注视着封讳,淡淡道:“封殿主,您觉得我这张脸如何?”
封讳手一顿,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长相如何与我何干?”
离长生眉梢轻挑,索性握住封讳空着的手。
封讳眉头一皱,似乎很厌烦他的触碰——和昨晚牵着手去摸自己脑袋的乖巧模样完全不同。
他冷着脸恐吓离长生:“放开。”
离长生没被吓住,反而得寸进尺拽过封讳僵硬的手。
封讳看着身形高大颀伟,手腕有力一拳能打他八个,离长生那点微弱的力道本来以为撼动不了巍峨高山。
可封殿主像是被挟持了,轻飘飘一拉就满脸屈辱地“被迫”顺着离长生的力道被拽过去。
离长生握着封讳的手背,让他冰凉的指腹一寸寸拂过眉眼。
乍一触碰,封讳指尖一颤,似乎被人身的温度烫到了。
恶鬼的身体冰凉森寒,指腹如冰般缓缓划过羊脂玉般的皮肤,眉梢,眼尾,面颊,一直到唇边。
封讳心跳如鼓,嘴唇微动,半晌终于发出声音:“你……做什么?”
“我怀疑封殿主眼神不好,想让您仔细摸一摸。”
离长生说话时,封讳的手指正停在他的唇边,温热的呼吸在冰凉的手指拂过,好似一片冰落入岩浆中。
封讳鬼瞳一缩,近乎狼狈地强行收回手,将桌案上的酒坛扫的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
酒坛破碎,酒香四溢。
封讳闭了闭眼顷刻间收拾好情绪,面无表情地理了下宽袖,漠然道:“离掌司到底想说什么?”
“说我啊。”离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因一个触摸就方寸大乱的封殿主,“来时渡厄司都在夸赞我这张脸是天道所选,绝无仅有。如今壳子丢了,连殿主都不知晓在何处,若是捡到我壳子的恶鬼见色起意,对我的壳子……”
封讳冷冷打断他的话:“不会。”
离长生叹气道:“封殿主你不懂,幽都色鬼可多了,万一对人又亲又抱又咬,那我的清白可就毁于一旦了。”
封讳:“…………”
看封殿主的神情大概在后悔昨晚为什么没掐死他。
“既然如此。”封讳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冷淡道,“等到九司大会开始,掌司尽管当场质问鬼门司便是,斥责他们玩忽职守丢了离掌司的壳子。”
离长生眼皮一跳。
果不其然,封讳图穷匕见:“虽然鬼门司掌司此次也会支持渡厄司不被裁撤,但离掌司不必在意,她是个很好捏的软脾气,就算被您追责丢了差事,也不被迁怒于渡厄司。”
离长生:“…………”
离长生要调侃的一堆话全被噎了回去。
要是继续拿鬼门司的错处说事,这不是卸磨杀驴的白眼狼吗?
本来想戏耍封讳一通,没想到反被压制了。
离长生恨,离长生想扳回一城。
“那劳烦封殿主尽快找回我的壳子。”离长生幽幽道,“最好严惩扣留我壳子之人。”
封讳冷眼看他:“如何严惩?”
离长生歪头想了想:“若是他真的亵渎了我的壳子……”
封讳端着酒盏的手不自觉握紧了。
离长生看着他的神情,忽然笑眯眯地说:“那就罚他对本掌司以身相许吧。”
封讳:“?”
砰地一声。
封殿主手中的玉盏受暴乱的鬼气相撞,骤然在他指尖碎成齑粉,混合着酒香从指缝滑落。
离长生乐了。
反应如此大,看来像是小狗似的往他掌心撞的才是封殿主的本性。
离长生等着看他会不会承认。
封讳五指微动,酒液嘶嘶蒸发,他侧眸注视着离长生,忽然道:“离掌司话中之意,似乎想说幽冥殿扣了你的壳子不愿还?”
“嗯?难道不是吗?”
封讳笑了,淡淡道:“离掌司若是不信,九司大会后何不来幽冥殿来找一找?”
离长生眉头一动。
封讳伸手在离长生眉眼处轻轻一抚:“离掌司的确好颜色。若真有恶鬼亵渎了您的身体,身为幽冥殿殿主,我必定为您做主,让他……”
手指往下划,语调压得极低:“……对您,以身相许。”
离长生:“……”
竟然顺坡爬了?
离长生莫名噎住了,正想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封讳直接起身:“下去。”
离长生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形一阵失重,整个人再次像柳絮似的被封讳一挥,从打开的窗户上飞了出去。
魑魅魍魉张牙舞爪朝着他咆哮。
砰的一声。
窗户剧烈关闭。
离长生浑身衣袍猎猎朝着下方坠了下去。
离长生:“…………”
等他说完啊,就这么着急吗?!
离长生想起章阙被封讳踹下来砸在地上的样子,心想就他现在这个身板,从如此高的地方坠下来不得摔个粉碎?
就在即将坠地时,忽然感觉一道阴风悄无声息而来,将他的身躯半托着缓缓落了地。
离长生一愣。
这股奇怪的感觉……
在龙神庙被厄灵追杀时,似乎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护着他?
离长生脚落了地,站稳后那股托起他的风打了个旋,缱绻地勾住他的发梢转了数圈才缓缓化为黑雾凝出封讳的身形。
封讳抬步就走:“到了。”
举目望去,一座巨大的鬼殿伫立在眼前。
重泉殿到了。
中元节九司大会,整个幽都极其热闹,黄泉和阳间相连,无数寄托哀思的河灯幽幽从阴阳交界处幽幽飘来。
黄泉变出皆是细碎的光点,和幽蓝鬼火相互交缠,好似一条璀璨的银河。
封讳似乎不想听离长生出尔反尔,身形一晃率先一步进了重泉殿。
重泉殿的鬼差已在门口候着,见离长生从天而降,还以为是哪个殿的艳鬼,正准备上前劝阻,就感受到此人身上的金色功德。
整个幽都只有渡厄司新任的掌司身负天道功德。
鬼差一惊,忙不迭上前相迎:“见过离掌司。”
离长生淡淡“嗯”了声。
最近一段时日,幽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这位身份特殊的离掌司。
天道所选,金色功德,封殿主的杀身之人……
无论哪一个都能让幽都震上一震。
更何况这人长得还如此……
鬼差没忍住,偷偷摸摸抬头看了一眼,视线刚一动就和那双眼眸撞在一起,倏地僵在原地。
幽都的恶鬼皆是死后的鬼瞳,毫无光亮。
离掌司哪怕用着木头壳子,眼眸却如照样穿透雨后晨雾,近乎带着看破红尘的禅意,从不为世人停留。
此时却温和地落在他身上,离长生面容露出一抹疑惑:“怎么了?”
鬼差猛地回神,脸都要红了:“无事……咳,几位掌司大人已在重泉殿等候,离掌司……做好准备。”
离长生疑惑。
准备?
难道其他八司真的会吃了他不成?
重泉殿内鬼火通明。
巨大的石桌上曲水流觞,九司的人还未来全,九根香烛一一排好,只有几根燃出幽蓝鬼火。
九司大会,清算各司功德和功绩,每年都有渡厄司垫底,加上今年还有个凡人掌司和他们平起平坐,不少人都极其不满,三五成堆在那商议。
“整个幽都史上从未出现凡人执掌九司,哪怕是天道所选也不成!”
“呵,幽都哪是寻常凡人能来的。”
“据说那凡人胆小如鼠,南沅澹台淙之事他直接吓晕了,什么忙都没帮上,真废。”
“……”
众人一拍即合,准备狠狠给这位胆小的掌司一个下马威。
离长生被鬼差引到重泉主殿时,还未进去就感觉到一股森寒鬼气从里面幽幽飘来,甚至都凝成黑雾了。
离长生歪头。
什么动静?
封讳就算再动怒,鬼气也没这般浓郁过。
离长生缓步走过去。
偌大殿中鬼气浓郁森寒,几乎凝成无数鬼手嘶吼咆哮着想要抓住离长生曳地的衣袍。
走过鬼气森森的长廊,终于到了殿门口。
离长生等着殿门开。
左等右等,没动静。
离长生愣了下,犹豫着回头望去。
鬼差无法靠近九司大会之地,正在不远处探头望着。
离长生想通了。
这就是鱼青简所说的“下马威”。
渡厄司果然不受幽都其他八司待见。
离长生也不生气,走上前伸手想要自己推门。
手指还未触碰到寒铁似的大门,一只手忽然从身侧伸来,挡住离长生要探过去的五指。
一道温柔至极的声音传来:“掌司,不可。”
离长生一愣,回头望去。
一个身着雪枝白梅袍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眉眼五官带着春雨似的柔,罕见的是及膝白发如雪一般,发间插着一根梨花木雕刻而成的簪子。
古朴又阴柔,不像幽都恶鬼,倒像是雪山精怪。
离长生疑惑:“你是?”
“属下裴乌斜。”男人性子温和极了,说话轻声细语,眉眼带着笑意令人如沐春风,“这是鬼门,您神魂不稳,最好不要碰。”
离长生诧异极了。
这人就是裴乌斜?
入渡厄司时他就听说过裴副使的大名,往往都是鱼青简打骂人时搬出来副使镇场子。
本以为会是个张扬肆意一拳打到满城厉鬼的强势之人,没想到看着这般温良无害。
离长生往旁边侧了侧。
裴乌斜温柔笑起来,颔首道谢后,素白的手轻轻在门上一点。
离长生心想,可真温柔啊。
下一瞬,砰地一声。
重泉殿的门轰然倒下,震起漫天灰尘。
离长生:“?”
九司众鬼:“……”
将门轻飘飘震开后,裴乌斜敛了敛袍,恭敬地垂首:“掌司,门开了,请。”
离长生:“…………”
不愧是副使。
和鱼青简那种看着能打实则是个花架子的类型完全不同。
有这样的人撑场子,离长生装模作样“嗯”了声,慢条斯理地抬步走了进去。
裴乌斜紧跟其后。
九司大会的长桌之上,众鬼已化出狰狞的鬼相,如同野兽般鬼气森森盯着离长生,试图吓退胆小怯懦的凡人。
封讳比离长生早到一步,正面无表情坐在主位上把玩着手中一串金铃。
九司众鬼没察觉出封殿主对旧情人的维护,气势更加凶悍。
离长生挑了下眉。
竟然用鬼相来迎接他,如此隆重吗?
离长生礼数有加,双手交握,微微颔首向诸位前辈行礼。
封讳眼皮轻轻一跳,侧身避开。
九司众鬼愣了愣,唇角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这个下马威……
还没想完,忽然听到天边一道惊雷炸开。
轰隆隆——
世间无人能经得住天道所赐的金色功德,或者说上衡崇君的一拜,离长生并不在意这个,颔首随意一礼想走个过场。
刚垂下眼,就听到砰砰砰几声。
九司众鬼像是被重创一般,纷纷捂着胸口往后一栽,鬼相陡然消散化为人形,差点被拜得口吐幽魂。
离长生:“?”
怎么了这是?
九司众鬼心生警惕地望着这位瞧着人畜无害的凡人掌司,真是狠毒,竟然用这种方法损他们功德。
好、好一个下马威!
渡厄司来者不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