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一)^^……
段知微这两日都对那个看着有些怪怪的磨喝乐娃娃很有些戒心,因此第一个反应就是朝着那个磨喝乐望去。
由于乞巧节,最近市面上的磨喝乐娃娃都两贯前起步了,竟然被蒲桃轻易捡到了,这根本就不合常理好吧,这跟路上走着走着捡了个金子有什么区别。
磨喝乐娃娃穿一身青纱襦裙,手捧莲叶,一动不动的笑眯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段知微松一口气,只怪自己在现代恐怖娃娃的电影看得太多了,导致疑心病过重。她又低头带着疑问去看开心吃着鱼干的金华猫,猫赶紧冲着她遥摇头。
还是阿盘靠谱,她冷静的四处仔细看了一圈,来了一句:“声音似乎是从香案上传来的。”
香案上只有一盘乞巧果子、在井水里湃了一日的冰凉瓜果,还有一架彩色纸扎的香桥和一瓶鲜花。
阿盘迟疑着说:“声音好像是从木瓜那儿来的。”
段知微也看向摆在盘里一个橙黄鲜亮的木瓜,可是总不能是木瓜成精了吧。
“不是木瓜啊,是我啊。”一个稚嫩的声音又从木瓜上传来。
众人凑近一看,一只米粒大的喜蛛正趴在木瓜上结网。蒲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是我悄悄把喜蛛放到木瓜上去了。”
喜蛛应巧也是乞巧节的一种传统习俗,喜蛛若是愿意在瓜果上结网,第一个看见结网的人一年都会顺风顺水、大吉大利。
总不至于
是一只蜘蛛在说话吧,段知微安慰自己。
下一秒,那只正在结网的喜蛛转了过来,搓搓双脚道:“没错,就是我啊。”
不等段知微反应,只听“嗷”一声,站在最后面的甄回昏了过去,段知微赶紧指挥旁边的段大娘和阿盘把甄回抬回了房间,段大娘边搀扶他边不满的抱怨道:“真是百无一用的书生,老身年轻的时候在江上遇到江伥”
段知微又催促蒲桃回房间,没想到蒲桃死死拽住她的衣袖固执道:“我与娘子共存亡!”
段知微擦擦汗:“哪有那么夸张。”
谈话之间那一只小喜蛛快速从香案上顺着桌子腿滑动到地面上,而后周身开始散发出淡粉色的光晕,喜蛛的身形逐渐模糊起来,八只爪子开始慢慢拉长变成人类的四肢,粗糙的棕色表面变得人类光滑细腻的肌肤。
过了一会儿,从光晕里走出一个和蒲桃年龄差不多大的、笑眼盈盈的小女孩,身穿淡粉色罗裙,在夏风里微微摇曳。
她的头发梳成两个可爱小髻,簪着桃花小钗,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小巧微微翘着,甚是可爱,看上去与人间的孩童并无区别。
只除了她后背上有向两旁伸出两对褐色步足,跟蜘蛛脚并无二致,每对步足间都还挂着一些白色的蜘蛛丝。
喜蛛用背后的步足熟练夹起一个乞巧果子递到嘴边嘀嘀咕咕:“早就想尝尝了,可惜前几日未到乞巧,织女星力量不够,化不成人形。”
刚把甄回送进库房的段大娘一边抱怨一边从房内出来,看到喜蛛背后四只长着绒毛的蜘蛛脚,“嗷”了一声,翻了个白眼也跟着昏了过去。
几个人又是一顿混乱忙活,把昏过去的段大娘也抬进了房间。
喜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年纪小,法术还不熟练,八只脚里的其中四只化成了手脚,还有四只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幻化到后背啦。”
她吃完乞巧果子抹了抹嘴巴的碎屑,对着目瞪口呆的段知微和蒲桃郑重叉手为礼道:“妾名唤朱娘,这些时日都亏了蒲娘子的照料,才能恢复元气转变成人形。”
蒲桃第一次被人郑重称呼为蒲娘子,很是受用,学着大人模样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朱娘正色道:“这荷叶粥不能吃,被人下了东西。”她指了指香案上乖乖举着莲花的磨喝乐娃娃。
那娃娃突然活动了一下,而后擦了把冷汗,撒腿就后院的门狂奔过去,被伏在屋檐上的金华猫一下子叼住抓了回来。
磨喝乐没有办法,只能跪坐回香案上:“我错了。”
朱娘双手叉腰:“那日你刚来就差点把段大娘扔进井里了。”
“那只是一个意外,我只想让她松手,没想让她滑倒,再说了我自己都掉井里了。”
朱娘继续问:“那你大半夜站到段大娘卧房门口,不就是想吓她?”
“我只是想稍微吓唬一下她,谁知道这个大娘抠得很,舍不得点油灯,不仅没看见我,还一脚踩我头上去了。”
“怪不得前夜起身的时候觉得怪怪的”段知微心里默默同情了她一下,因问道:“那荷叶粥呢?”
磨喝乐低头表示:“一丢丢薄荷碎粉,吃了会一晚上不停打喷嚏。”
段知微很是不满:“蒲桃对你这么好,你这么对我们。”
磨喝乐擦了擦眼睛道:“我是不得已。”而后坐下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很久之前,有一位很有名声的泥人师傅,最擅长做磨喝乐娃娃,他做的磨喝乐娃娃大都看上去聪明可爱,栩栩如生,因此订购的人非常多。有一日他做腻了规规矩矩的磨喝乐,心血来潮画了一个别样的、笑眯了眼的娃娃。”
磨喝乐顿了顿,艰难道:“那个娃娃就是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渴望和同伴们一样,被某位娘子开心而珍重的带回家。可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娃娃,每个客人都会率先注意到我,然后惊叹一番再摇摇头,去拿那些制作的循规蹈矩的磨喝乐。”
在经历了冗长的岁月之后,在经历了无数期待和失落之后。终于有个新罗人看这磨喝乐生得奇特,想把她带回国,磨喝乐抱着无尽的期许跟着新罗人上了船,结果一日海上突然起了很大的暴风雨,船沉没了,磨喝乐被海里的一条大鱼一口吞了进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暗无天日的鱼肚子里待了多久,终于大鱼被渔民打捞了上来,渔民抛开鱼的肚子发现了她,磨喝乐得以再见天光。
渔民的小儿子玩了几日娃娃便腻烦了,随手把她扔在了沙滩上,磨喝乐日日被炽热的阳光烘烤,被咸味的海风风蚀,一天比一天伤心难过。
海边晒盐的渔民不理她,流浪的野狗对着她嗅了嗅,也摇着尾巴走了,
磨喝乐的心变得绝望,支离又破碎,再也感知不到爱的能力,她不再期待有人会爱她,以为一生便这样过了。
可是等啊等,在这漫长的岁月之后,一双沧桑又温暖的手把她捡了起来。
那是一个满脸慈祥的老婆婆,她和自己的小孙女相依为命,捡了磨喝乐以后,把收割了一年的麦子卖了,换成了铜钱去找制偶师,把磨喝乐皲裂的身体重新描绘。
然后婆婆和小孙女在皎洁月光下面用碎花布料为她缝制小衣襦裙,磨喝乐娃娃摇身一变,变得焕然一新。
那是磨喝乐最快乐的时光,老婆婆带着小孙女在终南山拾取柴火,磨喝乐也跟在后面捡树枝;老婆婆在家用捡来的柴火烧成碳,磨喝乐也要趴在她肩头看,然后熏得一脸黢黑。
婆婆就会慈爱的给磨喝乐擦擦脸:“娃娃啊,你在咱们家好吗,你过得幸福吗?”
磨喝乐身上是婆婆熬夜缝制的碎花棉衣,跟小孙女身上的一模一样,她狠狠点点头。
可惜快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不久后的一个雪夜里,小孙女突发了疾病。
这日宵禁未过,婆婆在大雪的夜里跑着去求坊正开门,又要拿着特批的帖子去请郎中,不知在雪中摔了多少次,也不知哭了多久,脸上的眼泪都结成了霜雪。
待坊正特批开了坊门之后,天光已经大亮,郎中好容易背着药箱踏着雪赶到婆婆家中,小孙女已经没气了。
讲到这里,朱娘和蒲桃两个小孩已经开始抽噎,段知微也倍觉心酸,用袖子擦擦眼泪问道:“后来呢?”
从那之后婆婆身体快速地衰败下去,成日抱着孙女的碎花衣衫坐在院落里看日生日落。
乞巧前日,婆婆再次用满是老茧的手抱起磨喝乐:“娃娃啊,你生在咱们家还幸福吗?”
而后她给磨喝乐换上了一身破旧的灰麻布衣,蹒跚着走了很远的路。把磨喝乐放到了一棵老树之下,不久磨喝乐就被蒲桃捡了回来。
磨喝乐跪坐香案上给段知微几人鞠躬道歉:“虽然很是失礼,我也给诸位带来了很多不愉快,但是我妖身坎坷,我一定是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制造这些风波,是想请你们扔了我,我再去看婆婆一眼,确认她过得好的话,我会自散妖力,不会再给别人带来灾祸。”
两个孩子已经开始嚎啕大哭,段知微决心帮帮她,于是跟磨喝乐商议道:“今夜已经宵禁,明日我驾着驴车带你一起去看看婆婆怎么样?”
磨喝乐大喜,给段知微道谢:“感谢娘子不计较前尘,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娘子直说。”
段知微无奈指了指仍在大哭的朱娘和蒲桃:“那你帮我哄哄她们吧。”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被诅咒的磨喝乐娃娃(二)^^……
乞巧节的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段知微还在熟睡,磨喝乐就爬到枕上,拍拍她的脸,催促段知微起床。
段知微被迫打着哈欠起身,又觉得出门拜访不能空手,于是问磨喝乐,婆婆爱吃什么,她做了一道儿送去。
磨喝乐说婆婆喜食甜糕。
段知微想着毕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便琢磨做一份养生的五香糕,里头搁上些人参、芡实、白术、茯苓和砂仁,除了香气浓郁,还能补补身体。
她正低头把药材放入石碾中研磨,磨喝乐站在她的肩头耳提面命:“婆婆牙口不好,一定要磨得极细才行。”
段知微又架上了筛子,磨喝乐又道:“要多过几次筛子,不能偷懒,防止芡实里头埋了沙石。”
段知微:“”
朱娘和蒲桃适时跑进火房,带着磨喝乐出去,磨喝乐不太情愿:“我要盯着段娘子制糕。防止有其他妖魔鬼怪前来下毒。”
蒲桃说:“我们要好好给你打扮一下,你打扮得漂亮了,婆婆见了你就会很开心,就不舍得再把你送人啦。”
“原来如此。”磨喝乐不再挣扎,乖乖跟她们走了。
段知微长松一口气,继续往面糊里加入白砂糖滚热拌匀,放到锅上蒸熟。
很快五香糕便出了炉,段知微特特用桃花模子蒸的,甜糕们像花朵一般漂亮,散发出浓郁樟香和根果香。
段知微特意减少了白砂糖的用量,多放了些醇甜的蜂蜜,想来老人一定会喜欢。
她把五香糕攒进食盒,稍微收拾了一下,就要带着磨喝乐出门,磨喝乐被两个女孩穿上了一身极为夸张的紫色长袍,头上挂着刚摘下的一整朵桃色月季花,两颊被胭脂涂得红彤彤,两耳挂上了松子果做的耳环子,整个娃娃看上去甚是滑稽。
蒲桃和朱娘也闹着要去,蒲桃倒是还好,只是朱娘后背的蜘蛛脚
段知微眼睛一闭心一横,哆哆嗦嗦给她背后绑了个大包袱,在尽量不触碰她后背的同时遮挡住了蜘蛛脚,然后几个人驾着驴车出门了。
婆婆住在北里平民巷里,这里的黄土地坑洼不平,两侧的茅草房歪歪斜斜,看着随时就要倒塌,远处几声狗叫更显萧条。
这儿破败又狭窄,驴车根本不好走。段知微只好把驴车停在大道的树边,带着几个孩子走小路。
磨喝乐双手高高举着装着甜糕的食盒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催促:“快,就在这边。”
几个人一路小跑,绕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最后一间小屋边上。
磨喝乐愣愣地看着那屋子,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这儿的房屋大都数门窗都破败不堪,很多都甚至没有门窗,只有一块破布挡着,段知微好不容易也跑到了目的地,正自低头喘气,听她这样一说,掀开帘子一看,也愣住了。
这房子只有一间屋,里头干净得只剩四面灰墙,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人去楼空。
磨喝乐一把扔掉头上的月季花朵,跪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我就知道,我是被诅咒的娃娃,婆婆真的抛弃我走了。”
后面跟着的朱娘和蒲桃也跟着大哭起来,一人拽着段知微一只袖子哭道:“娘子求您了想想办法。”
段知微也甚觉难过,为难的想了一想,回忆起刚刚来的路上有位老媪坐在银杏树下晒太阳,便道:“我去找邻居打听一下。”
她往回走了一段路,见那老媪仍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晒着太阳,段知微换上一副亲切的笑脸,拿着食盒过去道:“婆婆,跟您打探个事儿,您知道巷尾那家的高婆婆去哪儿了吗?”
老媪睁开眼睛,见一年轻娘子朝着她笑,又给她递上一块糕,想来也是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因此毫无防备的托盘而出:“你说高娘子啊,可怜哦,年轻时没了丈夫,儿子媳妇出城经商的时候遇到土匪也没了,自己带着个孙女,呵护的如珠如宝,后面小孙女得了急症,一夜间又没了,可怜哦。”
“那她去哪儿呢?”段知微感受到挎包里磨喝乐在轻轻推她,于是问道。
老媪叹口气:“最近高娘子来跟我拜别,说是自觉身体不行了,大限要到了,于是跟我们拜别,拎着个包裹回勉县老家,叶落归根去了。”
段知微从包里拿出磨喝乐,问道:“那您认识这个娃娃吗?”
老媪擦擦眼睛,又看一眼段知微双手捧着的磨喝乐,惊奇道:“唉,这不是高娘子家的娃娃吗?”
段知微赶紧点头:“对对,我们就是来送还娃娃的,您知道高婆婆为什么要把她丢弃吗?”
老媪道:“高娘子说了,自己很快就要入土了,不能让娃娃也跟着一起入土吧,这样太可怜了,前些日子给娃娃送出去了,说捡到娃娃的是个小娘子,看着一脸福相,跟她孙女很像,一定会很珍惜的对待磨喝乐娃娃的。”
段知微能够想象到,为了给磨喝乐找个新家,高婆婆特意给她换上一身破败小衣,脸上粘上些泥污。
因为若是个鲜活光亮的娃娃,各个都想去捡,没准玩腻了就扔掉。
但是只有真心爱娃娃的人才会把满是泥泞的她捡走。
高婆婆一定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在看到蒲桃上前开心地捡起磨喝乐以后,才放心的、蹒跚着脚步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去了。
回去的驴车上,磨喝乐哭得脸上都是胭脂染开的红晕,她不太在意的用袖子擦擦眼泪,对着段知微道:“我实在感念你们的恩情,只是现在我一定要回去婆婆身边,还望娘子放我下车。”
蒲桃急道:“你这么小,勉县在长安城外,你怎么去啊。”
磨喝乐坚定道:“我可以走过去,我可以借助野猫的力量,也可以借助飞鸟的翅膀。到了长安城外,我还可以随着渭水河流飘过去,无论如何,前路再艰难,我一定要过去。”
两个孩子又求助似的望向段知微,段知微想了想,叹口气一咬牙转身驾着驴车往新昌坊去了。
袁府的老管家看上去就像是认识了段知微一样,热情把她往前厅引,奉上茶后一溜烟跑去后院报信去了。
很快袁慎己就从后院快步出了来,时间紧迫,段知微赶紧举着磨喝乐娃娃向他说明前因后果。
而后小心翼翼看向他:“勉县离长安虽不算遥远,只是实在是时间紧迫,妾知道袁都尉为难,但寻常车马怎是金吾卫快马可比的?若官署中有谁今日要路过勉县,希望能把这个娃娃稍带上。”
袁慎己沉吟片刻道:“勉县自然不远,但最近确无去那儿的公务。”
“我就知道”段知微垂头丧气的低下头。
见她如此失落,袁慎己轻咳嗽一声补充:“袁某有一匹西域快马,能日行千里,不若今日袁某走这一趟,明日便可到达。”
段知微本来已经放弃,闻言抬头眼睛亮亮的冲着他笑:“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袁慎己见她笑了,自己也不觉露出一个浅笑来,而后又命老仆去库房取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来,他低头打开,里头是一份完整的老山参:“袁某曾在凉州城外遇到突厥埋伏,身负重伤,这人参便是当时宫中赐下的,据说能为人续上两月性命,这人参某也带上,一同赠与那高婆婆。”
段知微很是不好意思,这人参定当值个千金,只是两月时光对磨喝乐和高婆婆都很重要,便不好再拒绝。
很快一匹英姿飒爽的黑马被老仆从马厩里牵出来,袁慎己利落翻身上了马。
段知微从头上拔下一根叶脉簪子对着磨喝乐道:“这簪子簪身虽是黄铜,叶片是黄金打造的,到了那儿若是缺了银子,把这个拿去典当行当了。”
磨喝乐很是惶恐,摇摇手说:“已经承娘子大恩,怎好再拿娘子如此贵重的首饰。”
段知微不由分说把簪子放入磨喝乐手中道:“来日方长,以后若有空了,跟婆婆一起来段家食肆照顾我生意,便是报恩了。”
磨喝乐爬上了马,搭在袁慎己的肩膀上,擦擦眼泪朝着她们挥手道:“我会给大家
写信的!”
袁慎己牵起缰绳,黑马扬起前蹄嘶鸣了半日,而后如疾风一般跑远了,扬起了阵阵尘土。
三人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蒲桃和朱娘扬起脑袋问段知微:“娘子,磨喝乐会和高婆婆再遇吗?”
“当然了。”段知微低头摸摸她俩的头笑着说:“只要是想见的人,即使隔着山川湖海,也总有一日会再见的。”
回了食肆以后,甄回坐在门外的树下看书,见她们回来,赶紧一边抹脖子,一边朝着食肆使眼色。
三人都很困惑。
一阵看上去很浓厚的怨气从食肆里飘了出来,段大娘双眼冒着红光,手中举着一块被裁的坑洼的绛紫色妆花缎子:“谁能跟我解释一下,这块老身考虑了半年才买的、绣着宝相花纹的缎子怎么了?”
蒲桃吐吐舌头:“我们裁了一块拿去给磨喝乐娃娃做新衣服了。”
“哦?”段大娘身后的怨气看上去更重了,她又掏出一个精致香合,里头的褚红胭脂被挖出了一大块:“那谁给我解释一下,这块掺了紫茉莉花粉和大食蔷薇水、我考虑了一年才买的胭脂怎么了?”
这回是朱娘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个嘛,我们想给磨喝乐打扮漂亮一点,就给她涂了一点在脸上。”
“那我院中今夏开的第一朵月季花”
段知微摆摆手:“别问了,都是,都是”
段大娘突然眼睛一眯,上来就按住段知微的脑袋。
“哎呦姑母你做什么呢?”
“你那个叶脉簪子去哪儿了,那可是你姑母我考虑了两年才舍得找金匠打的簪子!”
段大娘看上去像一个走火入魔即将暴走的绝望络新妇,她冲着低头的三人咆哮:“面壁,全都给我去面壁!”
三个人只好一溜烟的跑走了。
今日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得如同一整块蓝宝石,阳光毫无阻碍第倾洒在大地和房屋上,似乎镀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远处终南山山峦此起彼伏,郁郁葱葱,生机无限,微风清拂过去,真是一个好天气。
在屋檐上晃荡着尾巴晒太阳的金华猫如是想。
很快它就被段知微揪了起来。
金华猫:“喵?”
段知微叉着它道:“你还有脸喵,一只成精的磨喝乐娃娃半夜在家里跑来跑去,还给荷叶粥下什么喷嚏粉子,你作为金华氏的贵公子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她顿了顿举起猫,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继续道:“跟我一起去面壁,还有今晚的小鱼干别想了。”
金华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八字娘娘诞日摆摊记夏月……
八月晦日,满池荷花绽放到了尾声,坊间路上全是摊贩拎着竹筐在卖鹅黄转青的莲蓬和新鲜红菱。
段大娘上回乞巧被气得闪了腰,最近出不了门,就坐在藤编春凳上指挥你指挥她,一会儿要吃煮得老老的菱角,一会儿要喝对街豆腐小店的豆汤,虽然段知微觉得她就是在偷懒而已。
朱娘跟她们住了几日前来拜别,很是郑重跟段知微道谢:“多谢娘子收留,之前我与阿耶置气,偷偷溜了出来,在食肆里看到大家相亲相爱,现在实在是有些想家,这厢便告辞了。”
蒲桃不舍得看着她,朱娘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家族扎根在城北的八字娘娘殿中,闲暇时可以来找我顽,阿耶阿娘和我一千多名族人一定很欢迎你们。”
段知微问道:“你的意思是,那里栖息着上千的可能成精的蜘蛛?”
朱娘点点头。
去是不可能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段知微心想。
朱娘背着几大包乞巧果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段知微送完朱娘,刚准备转身进火房,却又被躺在春凳上扇扇子的段大娘喊了去。
“过两日便是八字娘娘诞日,你替我去城北上上香。”
惨遭打脸的段知微:“”
段大娘没注意到她的沉默,继续讲着诞日进香的风俗,什么要把麦草编成灯芯式样,把金纸糊成箩
看段知微听得漫不经心,段大娘用扇子敲敲凳子腿:“你不要不相信,箩上写上自家姓名和愿望焚化殿庭,八字娘娘很灵验的,妇人若热香献履,再生能转男身。”
段知微内心狠狠翻个白眼,拔腿就要走。
“还能保佑商家富足。”段大娘急忙补充道。
这还有些像话。
段知微自然不会为了特意许个愿就往城北跑一趟,但是八字娘娘诞日一年就一度,香火一定很盛。
她摆摊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过了两日,果肆的伙计推了个独轮车来食肆送食材。段知微忙迎了上去,招待伙计喝一碗甘草凉水,又掏出准备好的称钱塞给伙计。
伙计喜笑颜开的受了,向段知微拱拱手,一气儿去了。
这点儿贿赂很是有用,今儿送来的一大框子碧绿色的莲蓬散发着清淡荷香,还有一箕今早新采摘的荷叶,上头还滚着露水,看上去十分新鲜,想来没在其中掺陈货。
段知微又进库房找正在念书的甄回,甄回见到她,不消说自动拿起纸墨问:“娘子这回要写什么?”
段知微想了一回:“就写夏月麻腐鸡皮、荷叶粉蒸肉。”
甄回写好后,段知微挑个竹竿把字高高挂在食肆外头,聊作幌子。
这夏月麻腐鸡皮中的麻腐是将绿豆粉和芝麻浆混合起来熬煮,置于凉水中定型,切片成“麻腐”,这麻腐看上去光滑透亮,吃起来清凉又滑嫩,是很适合夏天的一位美味佳肴。
再把五花肉腌上酱、料酒等,再细细抹上一层蒸肉米粉。把裹着米粉的肉片包进新鲜荷叶中包裹严实,再放入蒸笼里蒸上,很快荷叶的清香便从蒸笼里冒了出去。
阿盘和蒲桃坐在小胡床收拾果肆刚刚送过来的莲蓬,莲蓬质地粗糙,莲子们藏在蜂窝状的孔洞里,有一些难剥。
蒲桃剥得龇牙咧嘴,段知微打了桶井水洗洗手,也加入了剥莲子大军。
阿盘是剥莲蓬的好手,她只捏住莲蓬边缘,往两边用力一拉,一颗白白嫩嫩的莲子便能剥落下来。
段知微剔掉莲心,拿了一颗尝尝,清甜爽脆。
好吃,下次还去这家果肆订购。
段知微曾在什刹海附近的小摊子吃过一种莲子羹,冰镇的糖水,里头湃着鲜藕、菱角和莲子。若是愿意加钱,还能再得到几颗蜜渍的红樱桃。
一份莲子冰碗,红白相间,清甜爽口。夏日炎炎,游人如织,拿着这份莲子冰碗坐在凉亭里看什刹海的荷塘十里,简直是一种享受。
熬煮好的一大锅莲子羹滑腻温润,放凉后搁上之前买的陈冰,看上去很是不错。
段知微把一缸莲子羹放上驴车,动身要往八字娘娘庙走,蒲桃说想念朱娘了,要跟着一块去。
段知微想到了朱娘她一千多族人不对,是族蛛,沉默了一会儿,不待她拒绝,蒲桃自己手脚并用的爬上了驴车。
段大娘在后面看她两的背影喊道:“别忘了去殿庭里烧竹箩。”
今日果然是八字娘娘庙香火最盛的一天,门口停满了各色宝马香车。长安仕女们插花满头,手持麦草竹箩,相携着往殿里头走。
隔着庙的古朴黄墙,远远就能看见袅袅香火的青烟穿过树木的缝隙升腾飘散,与洒下的金色阳光交织缠绕。
朱娘一早就站在殿外的一棵老树下等她们,蒲桃噔噔噔走过去,段知微先把自己扎好的麦草竹箩递给她们,嘱咐道:“别走太远,这个竹箩别忘了烧,早些回来吃莲子羹,里头搁了冰,太久了就不凉了。”
两人笑着应了,拎着竹箩手牵着手跑远了。见她们走远,段知微这才把一大缸莲子羹从驴车上卸了
下来。
八字娘娘庙外头非常的热闹,想来参拜的仕女们结束后会买些胭脂花粉、针头线脑什么的,长安的小贩一股脑儿簇拥了过来,卖各色儿饮子的、甜糕的、胡饼的、馄饨的。还有用度上的针线、花儿粉的,整条街都热闹哄哄的。
段知微故技重施,拿一个高脚食案摆到前头,摆上一碗色泽温润,呈白玉色的莲子羹,这羹里除了莲子,还放了桃仁、银耳和红枣碎,因此略显黏稠。
八月正值盛夏酷暑,树上蝉鸣聒噪的厉害,段知微旁边站了个用手工编笼卖蝈蝈儿的老人,那叫声高低不一,此起彼伏。
段知微只好安慰自己,都是夏天的声音。
很快这好看的莲子羹吸引来了长安仕女,段知微赶紧打气精神问道:“娘子来份莲子羹吗,这莲子剔了芽心儿,煮得很软糯,而且里头搁了冰的,吃一碗消夏暑。”
那仕女确实拿着个团扇不停地扇风,听到“搁了冰”三个字眼前一亮:“那来碗尝尝。”
莲子确实煮得恰到好吃的软糯,银耳滑爽,还伴着微微的红枣香,最重要的是,这是凉的,依稀可以吃到里头一点小冰碴子。
很快段知微面前排起了队。
今日八字娘娘诞辰,就连宰相夫人也一大早的赶到,遑论其他官员。因此金吾卫加强了庙附近的巡防。
袁慎己带着自己的卫队在庙附近巡视,一眼就看到了排着长队的摊子,于是他特意留意了一下,果然又是她。
晌午过后,八字娘娘庙人流开始渐渐稀疏,袁慎己又往那边走了一回,这次段知微的摊子前已经没有人了。
两个小孩玩得满脸是汗,段知微给每人来了一碗莲子羹,转头开始收拾摊子,一抬头,看见了大步往这边走的袁慎己。
她赶紧迎了上去,后面的蒲桃和朱娘也搁下手中的莲子羹朝着他跑去。
段知微最近老是想着磨喝乐娃娃的事情,无奈总遇不到袁慎己,现下终于遇到了,她也顾不上行礼,忙开口问道:“上回那个娃娃和高婆婆怎么样了。”
朱娘和蒲桃也抬头看他,三张颇为焦虑的脸一起面向他,不知为何,袁慎己觉得有些好笑:“已经送过去了,高婆婆也安然无恙,放心。”
段知微松口气,而后又不太好意思的补了叉手礼:“都尉不介意的话,来份莲子羹吧,里头搁了冰,消夏暑的。”
她打开已经封好的瓷缸,给他倒上一碗。
段知微忙碌着,脸色有些微微发红,几缕乌发丝散落下来,衬托的更加肌肤如雪。
也不能怪段知微头发散了一些,自从上回把叶脉簪给了磨喝乐娃娃以后,段大娘决计不让她再带任何带金子的饰品,她只好绑了根竹筷子。
袁慎己见她模样动人,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想了想,又从怀里拿出一根叶脉簪。
段知微很是惊讶。
袁慎己道:“那磨喝乐托我还给你,说是已生受娘子大恩,不能再取你珍贵的簪子。”
段知微接过,心情有些复杂,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不知磨喝乐跟高婆婆在那能不能过得好。
袁慎己看穿她的担心道:“段娘子不必忧心,袁某将身上一袋银钱赠与了高婆婆,想来能用上一段时日,之后若有差役路过勉县,袁某也会托人看顾的。”
这下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段知微道:“都尉心系百姓,真是令人敬仰啊!”
蒲桃在后面不甘示弱,憋了半天道:“都尉真是如终南山的山峰一样可靠”
这比喻说得新奇,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不远处,几个衣着华贵的娘子朝着他们看去。
其中一位正是袁慎己的表妹杜家二娘。从她们几个的角度看去,很像是袁慎己送了一根发簪给了段知微。
本朝虽然风气开放,但是男性给女性送上一份首饰,也只有上元佳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光景。
旁边一位蓝衣娘子看着杜二娘煽风点火:“妾当袁都尉是什么姑臧山上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原来只在我们面前这般,到了别人那里,那可是热情的很。”
另一位娘子讪笑两声劝道:“汝南袁氏擅出武将,袁都尉当是前途无量,再怎么也不可能跟一个当垆的商贾有牵扯,定然是误会。”
蓝衣娘子道:“你怎知她是当垆的商贾?”
“妾身在她家食肆定过立夏的香糖果子和乞巧的巧果儿,味道不错,造型也颇为别致。”
杜二娘倒是没露出什么争风吃醋的表情,只是颇为若有所思看着远处正在说话的袁慎己和段知微说道:“你刚刚说的那家食肆,地方在哪儿?”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令人困惑的杜家娘子新出……
段知微意识到时序之更替的时刻,是夜风从燥热变得清凉、蝉鸣声变得微弱、葱郁的绿叶染上了金黄和橙红以及逐日滞销的槐叶冷淘。
在吃了几日卖剩的槐叶冷淘后、在大家的脸都吃得发绿后,段知微终于决定本年度暂停槐叶冷淘供应。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日一大早,段知微就开始和面,准备做一份玉尖面,听着好听又高雅,虽然说白了也就是包子而已
这吃食也可以算带馅馒头的老祖宗了,根据《清异录》记载,唐德宗喜爱一种名为“玉尖面”的馒头,这便是以熊白与鹿肉作馅。五代时候又有了包子,到了宋朝,那更是羊肉馒头、糖肉馒头、鱼肉馒头、蟹肉馒头满街吆喝了。
若是待金秋十月蟹肥了,肥瘦适中的肉蓉里掺上一大勺肥厚蟹黄,再兜进皮里。待时机一到,把蒸笼一掀,蒸腾的喷香白雾里,一个个白胖包子海碗那么大,黄澄澄的蟹油溢出来,那滋味儿
蒲桃适时打断了她的畅想:“娘子,您傻笑什么呢?”
段知微回过神,蒲桃指了指门外:“石匠把咱订做的石磨拖过来了。”
前些时候段知微就在琢磨时节往冬天过,卖朝食的时候可以顺便熬煮一大锅香浓豆浆,饮上一口胃都暖了;若是下雪日,挑一袋薄皮核桃磨成细细核桃酪,放到火炉上炖煮,就坐火炉边喝上一碗,甜滋滋黏糊糊的。
所以说,石磨是食肆不可缺少的物件之一。
段知微满心欢喜地喊了大家一起把石磨抬到了后院里。
熬豆浆也是有技巧的,段知微曾跟一个早餐店老板取过经,先用铁锅把黄豆给炒香一下,再放到石磨上去磨,豆浆不仅煮得快,而且非常香浓。
明日一早定能赚的盆满钵满,段知微一边翻炒黄豆一边美滋滋的想。
前些日子,在官署的长廊下吃槐叶冷淘闹了几日肚子的苏莯,每天早上都绕着段家食肆走,听闻朝食出了新品,又一大早来报道了。
段知微裹了满手的面粉正忙得团团赚,见苏莯便开口打招呼:“许久不见啊苏大人,来一屉儿玉尖面不?您是常客了,免费送碗豆浆。”
想来日头还早,苏莯便坐进了食肆里头等吃,很快段知微一手拿着一屉儿包子,另一手拿着一碗豆浆过来道:“许久不见啊苏录事,你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
她看一眼苏莯身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绿色官服,又贴心补充一句:“这包子汤汁多,吃的时候小心些儿。”
苏莯愣愣看她,似乎不解其意,可是今早实在太忙了,段知微话没说全,又转身埋头包包子去了。
苏莯看向桌上那一屉儿皮薄馅大的透油包子,不觉咽了咽口水,而后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那包子看上去海碗一个大,十分的诱人,他忘记了段知微的劝告,直接咬了一大口上去,汤汁一下子溅了出来,倒是没有滴在衣服上,而是直接彪到了对面的食客脸上。
苏莯吓得赶紧赔上不是,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络腮胡子,咬牙切齿地拿块布把脸擦干净,看上去很想揪住苏莯的领子跟他一顿单挑。
又见他一身绿色官服,深吸两口气忍住了。
段知微站在蒸笼边大声提醒每一个人,一定要先小小咬上一口,把汤喝了再咬。
食肆里都是浓郁的豆香和包子馅的肉香,真是热闹又慌乱的早晨。
晌午后眼瞅着没什么食客,段知微准备去趟东市再背上两大袋面粉回
来,无论是做馎饦、馄饨、玉尖面还是烧麦,面粉可是完全少不了得的东西。
蒲桃照例跟着她一起往东市去,段知微听闻阿盘生日要到了,又见她成日两件粗麻衣裳来回穿,便琢磨着给她买匹好料子做套漂漂亮亮的襦裙。
段大娘给她大力推荐了东市的云想夹缬,想来这家夹缬果然是名声在外,她一路打听着,竟然真找到了这家。
看着这家夹缬店铺装饰的很是气派,琉璃瓦砾,雕梁画栋,段知微就有预感这家价格应该不怎么便宜。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还是迈进了这家店中。
店里几面墙上都用红木架子展着各色的夹缬布料,店里许多仕女摇着团扇在闲逛,想来生意很是不错。
一名身着青梅绿纱裙的胡女笑盈盈的迎了上来,开始给段知微介绍各类花式的夹缬,莲花、石榴、忍冬、云头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是价格也确实高得令人咋舌,段知微和蒲桃选了一番,最终定下了一件绣着月亮云头纹的双色葛纱料子。
一匹六百二十纹钱,还不让砍价,段知微没能砍下价来,掏钱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闷。
几个伙计小心翼翼从后院抬出一匹朱红色的夹缬,这夹缬红的纯正,如丝般顺滑,店里四角点了几盏极亮的灯,照得这匹夹缬闪烁了些如月华隐隐流动的光芒,上面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并蒂莲花和喜鹊踏枝,看样子应当是婚服的料子。
饶是段知微此等对服饰并不那么感兴趣的人,也对那料子多看了好几眼。
胡女见客人们都对那幅料子露出惊艳的神色,很是骄傲的跟她解释:“河东裴府的郎君与中书侍郎家的千金不日便将成婚,这便是裴氏在我们这订的料子,特意从敦煌请了画师画的喜鹊登枝。”
不消说了,这幅料子肯定价值不菲。段知微回去的路上突觉不对劲,那杜家的千金,不是喜欢袁慎己的吗,怎么这么快要嫁到河东裴氏去。
当段知微终于坐着她的驴车摇摇晃晃的到了食肆时,段大娘已经在铺子外的老树下等她了。
然后两眼冒光的推着她赶紧往铺子里走:“来了个贵人指定要见你,老身跟你讲,那贵人别说满头的珠钗了,身上那黄地联珠小团花纹锦就值咱铺子半年租费了。”
段知微刚在夹缬被科普了一番衣料的珍贵,现下又被段大娘一顿念白后,只好跟着她又回了厅堂。
杜有容正坐在榻上低头搅动一碗酪浆,她确实美得鲜妍,秀发乌黑发亮,一根金累丝蝴蝶步摇斜斜插在发间。
见段知微出来,她重重把酪浆往食案上一放,浑身平添一些凌厉,而后冷声笑道:“段娘子好巧一张嘴,南严寺竟然把妾糊弄过去了。”
段知微确实在南严寺将其忽悠了一顿,自觉有些气短,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又挺直了腰杆道:“糊弄你什么了?”
杜有容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听闻金吾卫袁慎己很喜欢到你这儿来用膳?”
段知微猝不及防被她更改了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道:“这是食客的隐私,恕我不能相告。”
这其实是个借口,袁慎己只要有空就会骑着他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来段家食肆,左邻右舍都看得见,托他的福,慕名前来的食客也是不少。
但是这个话题不能继续讲,社会风气再怎么开放,两个娘子因为一个男人在食肆针锋相对的故事也过于难听了。
杜有容似乎并没能感受到段知微的一番苦心,她逼近段知微,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而后喊上后面两个家丁,摔掉了好几个食案。
食肆这般热闹,早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食肆内几个娘子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好护在了段知微面前,甄回这个胆小的书生倒是硬气了一回跑去拿了晾衣竹竿瞎舞了一通,被杜府家丁一个踉跄推出去了老远。
食肆的地方好些木头残片,杜有容满意点点头,带着家丁扬长而去。
段知微还愣在当地,段大娘只当她吓蒙,赶紧扑过来护住她:“好孩子,吓坏了吧,没事,咱一家都是良民,真真闹将起来,老身去官衙击鼓鸣冤!”
段知微倒是没什么被吓到的深色,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那是刚刚杜有容靠近她时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块金箔,别说赔偿这几个食案了,这钱把木匠铺子买下来,人木匠还得再找两钱。
段知微还记得她凑近时苍白的脸上带着些决绝,把金箔塞给她的时候一双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双手青筋爆起,抓住她手的时候却是很有力量。
段大娘也懵了,头一次见到金箔没露出一个笑脸,跟段知微两个人面面相觑。
段知微歪着头疑惑道:“她刚刚贴近我,把金箔塞进我手中的时候还对我说了两个字。”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段知微迟疑地低头看看那块金箔,又看向段大娘。
“她跟我说抱歉。”
微雨初晴,杜府里一派清雅景象,柳丝搭在玉栏杆,蝉声渐起,庭院里湖光水色,木篱里挑出的香堇花开的正好,珠帘被风吹的叮铃作响,云想夹缬送来的连裳喜服搭在架子上。乌金香炉悠悠起香。
杜有容独坐在绣楼上,她脸上带着一汪浅笑,堂堂三品中书侍郎千金,竟然亲自织起布来。
过了一会脸上的浅笑倏然像是精美的面具裂了道口子,转换成了奇异的悲哀。
“我很快就是裴家妇了,你还是不愿出来见我吗?”她看了眼屋外,屋外只有一棵繁复茂盛的桑树而已。
回答她的只有满树的蝉鸣。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古人也要贴秋膘啊炙子……
新的食案很快就被木匠送到了食肆里,鉴于杜有容赔的金箔确实很值钱,这回段知微直接定制了翘头案,且两边挡板都雕刻了精美的花饰,这食案运进来,整个食肆的档次都提升了不少。
长安的流言蜚语传起来比秋风还跑得快,且说那日杜有容砸完食肆以后,众人不知这家小食肆怎么惹到了三品大员千金,都特意跑宣阳坊来打探一番,结果发现哎呀,味道还不错。食肆的生意反而好了起来。
真是托了杜有容的福。
反观另一边,当今圣人仁厚爱民,三品大员的千金竟亲自率家丁欺负寡妇孤女,不仅御史台的折子到处飞,那河东裴氏更是自视清贵大族,族中一出一个丞相,一出又一个丞相,怎能娶这等蛮横骄女,二者的议亲日程似乎也暂时停滞了。
这种利人损己的事究竟为什么要做,段知微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夏天人没什么胃口,食肆弄了这些槐花鸡蛋饼、绿豆粥啊什么的生意虽然还行,但也没有那么大好,现在秋风一起,段知微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食客们胃口大开,多赚些铜子儿。
果肆的伙计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上门来送新摘的茄子,这是今秋的头一茬,茄子呈紫黑色,表皮光滑,段知微颠了一下,每个都沉甸甸的,随手扳开一个,里头的肉洁白厚实又细腻,茄子清香味足,段知微立刻就要了一筐。
夏季限定的吃食已经全面停止,古人向来爱贴秋膘,段知微决定在秋风初始之际来打造一份烤肉,为此她很是大方的跟羊肉铺子订了两只大羊腿。
段知微难得自己抬起了毛笔,画了一个烤炉,北方人称“炙子”。这炙子烤炉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下面部分像个锅子,用来放碳。上面的部分叫炙盘,盘子是用一根根铁条钉起来的,铁条之间留有空隙,这样底下木碳的热度就会从
空隙里透上去,从而烤熟食物。
只是画得实在是丑,段知微跟铁匠师傅手舞足蹈比划了半日,师傅勉强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好在师傅手艺很是不错,送来的十来个炙子烤炉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盘子里铺上一层甜味大葱,把羊肉片成薄皮,两个大羊腿挂在食肆外分外扎眼。路过的旅人就是不吃,眼睛都要在上面瞄几眼。
再来便是把茄子一劈为二,腌上调料后再抹上厚厚一层蒜粒儿,也是放在碳火上烤,别有一番风味。
秋风渐起,人们的食欲都打开了,再加上这需要自己动手的烤肉实在是新奇,坊间一开市,段家食肆就坐满了人。
羊肉果然在本朝还是拥趸最多的一种肉类啊,段知微看着外面冗长的队伍感叹。
她只能喊阿盘多拿一些胡床给外面排队的食客坐着,又吩咐蒲桃用麻纸写上数字给人放号,为了防止排队的食客等的不耐烦,又熬煮了一大锅热腾腾的薄荷甘草茶放门外任食客取用。
店里烤木炭的热气和喧嚣的讲话声夹杂在一起很是热闹,段知微脚不沾地的忙碌了半日,终于把上完值的袁慎己盼来了。
滚热的碳火放进袁慎己面前的炙子烤炉中,段知微又捧着几盘腌渍好的羊肉片和茄子过来。
袁慎己抬手拦住她,正好段知微也想跟他谈谈杜家娘子的事,不客气的在他对面坐下来。
袁慎己从怀中掏出一叠飞钱递给段知微,段知微接过一看,上面足有一贯钱。
袁慎己做了个抱拳的姿势:“袁某表妹给娘子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这钱是杜府托我送来,算是给段娘子的赔偿。”
其实杜有容砸东西之前就给过赔偿了,她刚要开口,手上的飞钱被脸上木炭熏得黢黑的段大娘一把夺走,段大娘呲着个白色牙花乐呵呵跟袁慎己道个谢,拿着钱火速朝着后屋走去。
段知微叹口气还是决定说实话:“杜娘子砸店之前给了我一块金箔,还给我道歉了,只是这个行为实在是怪异,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利人损己的事情,段知微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
这话先放一边,眼瞅着碳火烧得正旺,段知微赶紧右手执箸把羊肉片和茄子都放到烤盘上,烤过的茄子肉质变得软糯绵密,混合着大量蒜蓉,吃起来定是蒜香浓郁,入口即化,再加上碳火烤过,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羊肉底下的大葱先铺上烤炉,烤出来的香气带有焦糖甜味儿,羊肉则按照食客的喜好,喜欢嫩的还是焦的都凭自己心意,最上头一层韭菜花还能解腻。再配些小酒,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这边袁慎己略一思忖回道:“估计是想毁了杜家和裴家的亲事。”
两个世家大族,尤其裴姓更是声势显赫的名门望族,这门亲事在长辈们看来势在必行。
裴氏家风甚严,杜有容想毁了这门婚约,那只能败坏自己的名声了。
在热闹坊市一言不发,没有理由地就砸了寡妇孤女的店,对大力推崇太宗皇帝“君舟民水”思想的裴氏来讲,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在寻常人看来简直是烧高香了,如若哪个娘子竟然不愿,那脑子真是被驴踢了。
不过段知微作为一个现代人倒也理解,盲婚哑嫁要不得啊,那裴家再怎么出名卿贤相,也是概率问题,万一跟她定亲的人偏就不好呢,再说了,杜家娘子似乎有心仪之人了吧。
这么想着,段知微悄悄看袁慎己一眼,再看一眼。
这人确实身形魁梧,面部轮廓硬朗英俊,又分明棱角,而且看着挺糙,内心还挺善良,上回还替自己日夜兼程跑了勉县一趟。
袁慎己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颇觉好笑,而后认真回应道:“表妹心仪之人并不是我。”
杜有容简直天生是个演员,她可以在任何公众场合表演出一位貌美长安仕女对自家表哥的求而不得,比如端午节曲江池畔的加油,比如当着父母仆人的面去袁府嘘寒问暖,被拒绝后回家关门抹泪。
演技非常好,几乎认识杜府的都知道杜家二娘对自家表哥爱的深沉,非卿不嫁。除了袁慎己。
他刚来长安轮值时在杜府暂时住过几日,若哪天不小心在花园遇到这位表妹,杜有容总是随意福福身当作行礼,然后绕过他扬长而去,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一个。而到了公共场合,她那双淡漠的眼睛又立刻多情了起来。
段知微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她问袁慎己:“杜家娘子是不是被什么妖怪附身了?”
她站起来,匆匆跑进后院的库房中,金华猫四脚朝天的靠着柱子,面前食案上一坛子新丰酒,一大碗糟鱼吃得开心。
那糟鱼段知微十来天前刚用泥封坛口,准备糟上四十来天再启封,还特意藏到了房梁上,居然还是精准的被金华猫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