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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里的危险是什么?

顾行驰目光慢慢移动,细细观察着唐易的行动路线,看着他直退到树边,距离白玉京最远的地方,动作才渐渐缓停。

原来他不是想要靠近顾行驰,他是想要远离白玉京。

顾行驰的手隐隐有些发抖,他的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并不愿意这么快去承认,可随着他的目光落向白玉京的位置,情况已经避无可避,就见小白落在墙壁上的影子,不知在何时变成了一尊千眼千手的观音像。

顾行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表情不变,依旧用平常的语气对白玉京道:“他似乎没有恶意,不用太紧张老婆。”

白玉京没说话,依旧蹙眉看着,看表情他似乎并没有理解顾行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行驰一边安抚,一边目光不住地往墙壁上瞟去。就见这一次那尊观音像的影子并没有立刻消失不见,而是长时间地留停留在了墙壁上。当然,这影子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慈悲佛性,反而因为手臂数量实在过多而显得十分诡异。

这可实在不妙了,顾行驰手心冒出冷汗,白玉京是他们这里的最强战力,一旦他出现问题,那他们在泥城的存活率会大幅度下降。

两个人一前一后对视着,顾行驰还要时不时提防墙壁上那个突然出现的观音影子。他看着那东西,感觉十分的不舒服,原本还算平静的大殿,在这个观音影子出现之后也开始变得不对劲,给人一种非常强烈且不适的体感。

大概对视了一分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顾行驰明白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影子的出现对于白玉京本人会不会有影响。

于是他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举动——

他径直走到了白玉京的身边,和他站在同样能被光线打到的位置,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影子被投射到墙壁上。

影子很快出现。

顾行驰盯着墙上的灰影,想看自己是不是也会变出成千上百只手来,但事情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发生,反而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自己的影子瞬间就出现在了墙壁上,但并不是成年人,而是一个看起来只到他小腿高的孩子。

顾行驰愣了一下,旋即认出了这道影子,这是小时候的他自己。

为什么会是年幼的他?顾行驰不明白,这影子的意义是什么,一种象征吗?

也就在这时候,他余光中就发现这些匍匐在地的人俑影子似乎也有些不同。他们刚下来时,因为手拿手电,和现在手电放置在地上的高度是不同的,所以照到物体所投射的影子大小形状也不一样。

此刻,手电被放置在地,高度是与这些俑像几乎平行,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几乎可以全部映在地面上。顾行驰最先观察到离他最近的一只俑像,看俑像的衣着打扮应该是富商大户,但这个人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居然是一只狗。

继续看左边的人俑,这是一个女人,具体看不出职业,但应该也出身不凡,看衣着十分华丽。她的影子落在地上,看起来更加奢华繁杂,能看到层层叠叠的衣衫和非常多的珠串,有一些宗教味道,比较像部落宗教的祭司。

顾行驰不明白眼前这种状况是如何发生的,影子是光的直线传播,而现下的变化在物理学上是完全讲不通。如果一定要解释,估计只能往玄学上靠拢,比如前世今生这种宗教理论。这种影子和人形象不同的状况,可能就是对于人前世或者是人本质的一种投射。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走,那现在是什么意思?他的本质上还是小孩,他老婆的本质就是个神?

而且现在更严重的问题是,白玉京似乎是被魇住了,完全不动,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顾行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在他胸前戳了两下:“解!”

没反应,还是没反应。

白玉京依旧在定定地看着那棵灯树。

树有什么问题?

顾行驰扭头看过去,本来只是随意一瞥,但就这一眼间他确实发现了不对。就见枝干上几只黑色的瓮器,不知在什么时候居然出现了裂纹,而且那裂纹还在一刻不停地撑大,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瓮器中出来了。

久呆不妙,暂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先带着人跑。顾行驰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影子不影子,转身就要背起白玉京先行离开。可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压住了他,让他无法转动。

顾行驰一顿,几乎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他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只剩下眼珠,这种对自己身体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瞬间变得恐慌。难道这里又有那种看不到的菌丝?他在不知不觉间被麻痹了?

还不等他再次尝试控制身体,不远处唐易突然动了。他缓缓地爬过来,推动手电,手电在地板上滚动几圈,分毫不差的停在了顾行驰两人的斜侧方,影子也随着光线变换改变了投射方向,落在了右侧的墙壁上。

此时顾行驰的余光勉强能够看到新的投影,但只一眼就觉得毛骨悚然,就见墙壁上观音影子的千只手臂正死死地压在他影子的肩膀上,桎梏如牢笼般无法挣脱分毫。

与此同时,他们面前最低处的树枝上,那只黑瓮终于完全裂开。

随着一声器皿破裂的声响,顾行驰下意识落眼看去,最先看到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那只黑瓮中滚出来,他定睛去瞧,居然是几只大小不一的玛瑙珠子。

紧接着,一只无比瘦长的手臂从那黑瓮中伸了出来,惨白手臂上还挂着层层叠叠、已经腐烂的丝绸。

顾行驰心里一凉,瞬间明白过来,这黑瓮里装的,是那具女人俑的影子。

第107章 来不及 他从缚拏拉身边逃走,是要付出……

瓮器中原本盛满了浑浊的液体, 看起来像是泥浆,此时已经全部顺着树干流淌到下层。女尸泡在里面已经完全鞣尸化了,但皮肤还是白色的。身上的大袖纱罗已经完全腐烂, 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过能看到编织时所使用的丝线竟是纯金的金丝, 只不过在泥浆中浸泡许久,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泽。

因为黑瓮的大小有限,所以瓮器破碎后, 能看到女人俑像个球一样蜷缩在狭小的空间中。顾行驰眼睁睁看着,她就像一朵缓慢绽放的花, 四肢仿佛在模仿花开的过程, 一瓣一条的慢慢展开,四肢十分瘦长,完全放开后好像螳螂成精。

也正是随着她的绽开,顾行驰就发现这女尸不只有一双手臂, 她的背后还被缝合了四只不属于她的手臂,使用的应该是某种金属丝线, 但不是黄金,普通金属受到泥浆的影响比较严重, 金属表面发生的腐蚀也影响到了尸体,使得尸体背部的皮肤看起来分外狰狞可怖, 而且因为这些丝线中间被泥浆填充,无法收紧,所以女尸背部的几只手臂看起来都十分松垮, 没有半分震撼可言,反而像被折断了翅膀的苍蝇。

随着女人俑尸体的出现,其他的瓮器也有了破裂的迹象, 相信不需要太多时间便会有更多的尸体从瓮器中爬出来。

顾行池没有办法动作,心底十分慌张。如果这具尸体对他发动攻击,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同时在他余光中,依稀看到有许多黑影从天花板的位置倒挂下来,距离他们二人越来越近。看模样好像是鹰匠故事中那种浑身通红的蛇,从影子来看,这蛇有手臂粗细,一颗蛇头至少也有成年人拳头大小。但这些蛇只是悬挂在天花板的四周,并没有下来攻击的意图。

可顾行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从这些蛇出现后,他总感觉空气中气流的波动似乎有些细微的改变。他屏住呼吸,用余光小心查看那些寄生蛇虫的状态。很快就发现寄生虫尾部的晃动越来越快,似乎是在通过晃动自己的身体来传达某种信息。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一声铮鸣,仿佛琴弦一下子挣断。下一秒,顾行驰就看到他面前的灯树上,数十枝树干的黑瓮一个接一个全部裂开,数条白色的鞣尸从破碎的瓮器中展开了手臂!

这些尸体背部全部都缝合着多只手臂,但因为缝合工艺与材料的问题导致这些手臂看起来都十分松垮,好像折断的翅膀搭在他们的后背上。

除了一只。

顾行驰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只瓮器上,那瓮中装的依旧是一个女人。她身上的服装居然是近代装束,看起来最起码是近几十年内的款式。而且更重要的一点,这个女人背后的手掌是完全立住的,她就像一尊真正的多手观音,没有任何的排异反应,手臂和整具尸体浑然相融。

随着这个女人的出现,其他尸体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开始慢慢转头看向站在树前的两人。离得最近的自然是那具是女人俑,这样近的距离,顾行驰甚至可以看到对方浑浊的眼珠。

他浑身僵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具尸体距离他越来越近,就在尸体几乎要碰到他的瞬间。顾行驰忽然感觉腿上一紧,就见唐易像一条蛇一样,从他的腿部开始往上爬,仿佛把他当做了一根树枝,紧紧缠绕着向上爬行。

直到唐易的脸挨在了顾行驰的肩膀上才缓缓停下,他们两个现在就像没来得及拆分的连体婴,一体两头,一齐注视着已经爬到身前的女人俑。

女人俑原本是在直勾勾地盯着顾行驰,所以当她看到旁边的唐易时,动作微微顿住了,顾行驰竟从对方犹豫的那一瞬间里看出了一丝疑惑。

唐易对着女尸张了下嘴,他的嘴巴里早已没了舌头,而是探出了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女尸见状嘴巴张开,口腔中有无数条像红色血管一样的寄生虫,非常细小,盘踞在她的嘴中,密密麻麻一片。

两只蛇人就这么静静对峙片刻。

半晌,女尸闭上了嘴,开始慢慢往后退。顾行驰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抬头却见站在最后的那一具多臂女尸正在用一种非常奇特的眼神望着他,女尸脸上有一种莫名的表情,像是在笑的,但是非常阴森,这种笑容出现在一具尸体脸上已经不能单纯用恐怖来形容,更多的是毛骨悚然的寒意。

在那一刻,顾行驰心脏猛地一提,也几乎是同一瞬间,就见原本已经后退的女人俑突然飞速冲了上来!她的嘴巴张开,无数条血丝一样的寄生虫直接喷射出来!

顾行驰根本无法躲闪,立刻就感觉自己满身满脸都被那种寄生虫覆盖了个遍,虫子顺着他的鼻腔和耳道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身体里。那感觉、那味道,好像被人兜头抛了一桶已经发酵的泔水。

但也就是在寄生虫进入他身体的一瞬,顾行驰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能动了!他直接抽刀砍断了离他最近的女尸脖颈,然后没有任何停留,一把拽过旁边的白玉京往树的方向跑去。

让他意外的是,那些尸体并没有再靠近的意思,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是那种阴森的笑意。

顾行驰被尸体笑得头皮发麻,背着白玉京飞速跃入下层。人在恐惧紧张中,肾上腺素会大幅度增加,甚至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来维持身体的高机能需求。顾行驰感觉就像一只猴子一样灵活,抓着树干完全用手臂的力量就把自己和白玉京荡到了下方。

如此三五重复后,他终于看到了平坦的地板,顾行驰手一松,两人重重跌在了下一层的地宫中。

此时顾行驰顾不上其他,立即开始往鼻腔中灌水,想要把那些通过鼻腔进入他身体的寄生虫冲出来。一直到他冲得头晕眼花整个大脑嗡嗡作响,才慢慢才停下。地上的一大滩水渍中有很多红色的东西在扭动,猛一看好像无数根牙神经在水里面跳舞。

顾行驰知道这里肯定不是全部的虫子,这种寄生虫恐怕在进入他身体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从相连的腔隙通道进入身体器官,这东西寄生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变成虫人极大概率只是时间问题。

顾行驰看着地上的寄生虫,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竟有种屠龙少年终成龙的悲凉感。垂眸间他看到躺在身边的白玉京,旋即想到白玉京的血似乎可以抑制这种寄生虫的存活生长,于是立刻掏刀划破白玉京的手掌,挤出血来俯身去舔舐。

一般来讲,因为血液中含有大量的血红细胞铁离子,所以会导致血液有很明显的铁锈味,但白玉京血液的味道很奇怪,他的血竟然是苦的,像某种药材。

顾行驰又尝了几口,越发觉得苦涩,感觉整个舌面都麻木了。就在他砸吧着嘴起身想给白玉京包扎伤口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他下意识抬头,和垂眸看来的白玉京一下对视上。

白玉京的眼珠可以移动了。

但顾行驰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发现白玉京的眼珠不对劲,小白的眼珠虽然还浅色,但整个瞳孔不知在何时缩小到只有针尖大小,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顾行驰,整个人的眼神和情绪状态都有问题,给顾行驰一种异样又不适的感觉。

这不是白玉京。

顾行驰几乎是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来不及犹豫,身体的本能让顾行驰一下翻了出去,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白玉京也动了,他的速度比顾行驰快太多了,直接跃身扑袭,像先前抓住唐易那般,手掌掐住顾行驰的肩膀重重往下一掼!

砰的一声,顾行驰瞬间落地,就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撞碎了,与此同时,那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他的耳畔:

「你来履行约定。」

“白玉京!!”

顾行驰只来得及猝然吼出一句名字,立刻就被‘白玉京’再次拎了起来,下一秒整个人被轰然摁在了坚硬冰凉的墙壁上。

顾行驰被撞得头晕眼花,胸骨好像都被撞断了,巨大的痛楚让他眼前一时间全部都是黑色,还没能撑起身就被死死箍住了脖颈,瞬间剧烈的窒息感让还没褪去的黑色卷土重来。

「你来履行约定。」

‘白玉京’居高临下的摁着他,指尖几乎掐进了顾行驰脖颈的皮肉里,他已经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你曾经欺骗了缚拏拉。」‘白玉京’说,

「你逃跑了。」

顾行驰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甚至已经依稀听见自己颈骨发出的轻响,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能被‘白玉京’活活掐死。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顾行驰无比清楚这一点,而且他心底还有一个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他绝对不能死在白玉京手里,他愿意和白玉京一起接受死亡,但绝对不能因为眼前这个白玉京而死。

极度缺血缺氧造成的眩晕已经快要将他完全吞没,顾行驰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马上就要脱离□□的束缚,他竭力抬手,不是挣扎,而是去摸白玉京的脸。

“白……玉京……”

他的手指颤抖到已经无法落定,只有指腹虚虚的触碰到了白玉京的眼睫,但就是这一秒钟的触摸,让脖颈间的力道倏然一松。

而顾行驰需要的,就是这一秒的松懈,他的目光掠过白玉京的肩膀,落在他的身后,冲那个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身影轻轻眨了下眼。

——砰!

泥浆腥湿的气味突然袭来,白玉京一偏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是谁,瞬间就被撞飞出去,整个人被从侧面袭来的力道直接撞飞两米!

但他的身体素质太过强悍,被附身后几乎不需要恢复时间,随即翻身抬头盯准偷袭的唐易,眼底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死一般的平静。

唐易一击过后立刻退离,纵身落地一滚缠住还在疯狂咳嗽的顾行驰就要往下一层去。但白玉京的速度已经快到常人无法理解,最起码顾行驰完全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闪身扑袭到他的面前,事已至此顾行驰也已经不能心软,收腿提膝凌空飞踹正中白玉京胸口!

成年男人的力量足以使其胸骨错位,但白玉京只是略微一晃,旋即就追上来,浅色眼瞳在看到顾行驰唇边的血迹后有一瞬间的扩散,但立刻就被什么东西强行按压下去,重新归于麦芒针尖大小,手掌一翻直取顾行驰咽喉!

也就在这个瞬间,顾行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手肘向下猛力一砸,将白玉京袭来的手臂重重砸落反手拧住,同时另只手臂奋力一圈白玉京的脖颈,往身前一拉,缠肘锁喉直接把人锁进了怀里——

“往下走!!”

随着顾行驰厉喝吼出,唐易再次扯住两人的身体,像一条海蛇紧紧缠绕住二人顺着灯树与石板间的缝隙往下层扑去!

这下面应该就是地宫的最后一层了,两层间的高度差比起上面几层都要大,时间仿佛凝固了,下坠的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长,这样长时间的纠缠,顾行驰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到最后手臂的圈紧仿佛已经形成了某种与意念连接的条件反射,完全是凭借紧绷的精神在和怀中挣扎的白玉京僵持。

直到他的耳边传来闷响,随后是身体被冰冷液体浸湿的触感,力竭的疲惫让他的反应迟缓,几秒后顾行驰才意识到,他们摔进了水潭中。

地宫的最后一层,是一片死水湖。

嘭的一声,水潭中渐起一米多高的水花,顾行驰紧紧圈住白玉京的手臂渐渐松开了,高处落水的作用力让他胸口疼得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张嘴吐出一连串的气泡,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灵魂都仿佛随着这一串泡沫水花飞速游上水面,而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交代于此的时候,突然身侧传来一股力道,席卷着水花一齐把顾行驰奋力拥出了水面,

是白玉京。

“咳咳咳——”

新鲜空气终于冲上喉头,顾行驰的身体触电般开始颤抖痉挛,趴在白玉京肩上狂咳起来,但他很快就撑不住了,上半身往下滑去,又被白玉京强硬颤抖的扯回来。

“顾行驰……看着我顾行驰……看着我!!”

白玉京紧紧捧着顾行驰的脸,冰冷的吻落在他的唇角,又很快移开,转而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带着他竭力往潭水中心游去:“有办法的,坚持一下,求求你,坚持一下……”

顾行驰闭上眼睛,他仅剩的最后一点意识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白玉京强硬又坚定地箍在掌心,如果那只手没有在颤抖的话就更好了。

胸膛间的疼痛已经麻木,但血腥味却一刻不停地从喉头涌上,鲜血一点一点从鼻腔里流出来。

顾行驰眼帘微合,感觉到鼻血止不住一般不停地往下淌,好像流下的每一滴血都带走了他身体里鲜活的一部分,眼皮变得越来越沉,一个绝望的想法缓缓成型。

要来不及了。

他从缚拏拉身边逃走,是要付出代价的。

想到这,顾行驰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抓紧了白玉京的手,一寸一寸的摸过对方的骨节:“还没给你买戒指……”

他的声音微弱细小,但落在白玉京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又重又凉地捅进心脏。白玉京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死死握住顾行驰的手指,固执又徒劳地扣紧了:“出去买,你给我买。”

顾行驰似乎是笑了一下,左手从脖子上扯下了一根红绳,上面挂着的,赫然是白玉京送给他的那只木雕无事牌。

他哆嗦着手,慢慢地把红绳缠在白玉京的无名指上,而后与他十指相扣着,看着缠绕在两人指间的红绳,恍惚地笑了:“白玉京,你愿意嫁给我吗?”

白玉京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将水面砸出一道道水花,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平静,战栗地几乎连不成句。

他想说我不要,我要你出去再问我一遍,我要你给我买最贵的戒指,我要你给我买黄金钻石的戒指,我要你给我买那种能圈住一生的戒指,

我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

可到最后,他开口却是:“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顾行驰。”

我很愿意。

顾行驰无声地笑起来,尽管那笑容已经虚弱到完全看不见了,他的脑袋挨在白玉京的颈侧,视线泛起一阵阵模糊。他看着那根缠绕在两人指间的红绳,直到一切颜色都在视野间褪去,变成全然的黑暗,顾行驰的声音最后响起,轻不可闻:“太好了……我好开心啊……”

全身重量终于压上爱人的脊背,地宫中只剩白玉京尖利到破音的哀吼:

“——顾行驰!!”

第108章 我在等人 “我快死了。”白玉京很平静……

耳边传来滴答的水声。

意识开始慢慢恢复。顾行驰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但周身确却是全然的暖意。

“怎么还哭了?做什么梦了?”

熟悉的声音。

顾行驰循声侧头去看,只一个轮廓也足够他认出对方, 是顾勤锋。他正窝在顾勤锋的怀里,像小时候每一次瞌睡时那样。

慢吞吞地坐起身, 顾勤锋看到自己小小的手脚,心知这是又回溯到了2002年的时候。他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不知道这一次的回溯意味着什么, 是惩罚来临前的自救,还是惩罚已经开始后无法容忍耐的又一次逃跑。还有2025年的他怎么样了?应该……还活着吧?希望不要吓到小白了。

“别睡了, 估计一会唐易他们就能下来了。”顾勤锋拍了拍他的肩, 又小心的觑了眼角落的位置,嘀咕着,“再不上去,这人估计真就要折在这了。”

顾行驰刚刚清醒, 没能听清楚顾勤锋这一句低喃。他抬头看着头顶,除却漆黑, 在距离他们很远很远,那个极高的位置上, 依稀能看到一束清淡的光。

是月光。

顾行驰努力抬头,想看清楚月光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那束光实在太远了,又远又模糊,仿佛是某种光影形成错觉, 他们就好像生活在地下的地心人,永远也触摸不到那束月光的存在。这样想着,这束月光并不再像给予人希冀的神迹, 反而太过克制,太过刻薄。

“别担心,”顾勤锋见他不说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唐易拖着老胡上去了,他们会找人把我们救出去的。”

顾行驰闻言,意识到上面月光透出的孔洞应该就是整座地宫的出口。但是这个出口距离他们实在太远了,可能得有上百米高,再没有专业设备下,单凭普通人力是肯定爬不上去的。

顾勤锋看着他的眼睛,也意识到此刻怀中的小孩又换了人。于是便也多解释了一遍:“这里是一处非常高的断崖。”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打火机点起一瞬就熄灭,为了省油。但也已经足够顾行驰看到对面那座庞大的轮廓,几乎有整座断崖那么高。

顾勤锋轻声说:“这就是那尊神像。”

他们和神像之间隔着大概二三十米的距离,这里本应该有一座桥梁,但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为炸毁,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走到神像面前去了。

“这里距离我们下来的地点,应该已经偏移了至少五到十公里。老胡他们如果能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带人下来救我们。”顾勤锋道。

顾行驰轻轻点了下头,旋即又意识到,二十多年后的他们如果想要出去,除了原路返回,大概率也会从这个断崖处离开。所以顾勤锋才一定要让老胡来吗?因为只有他还记得这个出口的准确位置,也只有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能够与后面的大部队交流。

想到这,他抬头看着顾勤锋,低声说:“小叔,二十多年后,我还要再从这里爬上去。”

顾勤锋愣了一下,他看着顾行驰沉默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一刻的顾行驰与先前见过的那些都不同,这一刻的顾行驰是悲伤的,从来没有见过的悲伤。

短暂的沉默后,顾勤锋轻声说:“没关系,小叔会来救你的。”

苦涩瞬间冲上喉头,顾行驰想说好,但他知道,二十年后,顾勤锋没有办法来救他了。

“忘记了,二十多年后,小叔没办法救你了。”

下一秒,顾勤锋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又忽然开口,他揉着顾行驰的脑袋,苦笑着安慰,“不过没事的,小叔会让人来救你的。”

话落的瞬间,顾行驰猛然瞪大了眼,昏暗中,他看不清顾勤锋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落在自己头顶,一如记忆中那般宽厚温暖:

“不怕,小叔会想办法来救你的。”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顾行驰定定地看着顾勤锋,感觉脑中似乎有无数道声音在尖叫悲号,他眼珠微微战栗,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会早早离去的事实。

顾勤锋擦了下他的眼角,声音很平静:“挺早就知道咯,你之前也来过,但来的应该不是现在的你,那个感觉还是小孩呢,当自己是在做梦,抱着我就哭,说什么小叔我好想你,哭得我满肩膀都是泪。”

他说着似乎是笑了下,拍了拍顾行驰的肩:“小孩就是好忽悠,我旁敲侧击问了问就知道了,我应该是没能看到你读大学吧?”

顾勤锋微微吐出口气,仰头看着头顶的月光:“还有十几年,应该够用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夜风自头顶的孔洞缓缓降落,细碎的、冰冷的,像相隔十数年后落下的泪。

良久,顾行驰嘴唇动了动,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这样为我劳心劳力、谋划良多,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也要将我从西南带走,值得吗。”

头顶的月光在这一刻仿佛倏然变得清晰,映照着顾勤锋坚毅沉着的眉眼。“值得啊。”他说,“你忘记了,没有你,我也走不出西南的山林。”

他略微停顿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着摇摇头:“你没忘记,那应该还不是现在的你,是以后的你。”

顾行驰呆呆的跟着重复:“以后的我?”

顾勤锋嗯了声,揉揉他脑袋:“放心,以后你会过得很好、很好,小叔跟你保证。”

温暖的手掌落在头顶,十足的安抚与温柔,没有一丝后悔与责备。顾行驰这一刻忽然特别想哭,他把脸埋在顾勤锋怀里,就像幼时受到委屈时那样,哽咽着开口:“我真的有过的很好吗,可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做成,我好失败啊……”

顾勤锋拍了他后背一下:“胡说什么呢,别好的不学学坏的,那些村民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在说你。”

顾行驰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顾勤锋:“什么村民?”

顾勤锋扬了扬下巴指向角落的位置:“在你来之前,我们是为了救这个小哥才进入地宫的。齐望云说他快死了。我真想不明白,那些村民还有没有人性?居然让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祭品,这不就是变相的让他等死吗!”

话语仿佛一记重锤直直将顾行驰砸醒,他慢慢回头看向角落,那漆黑的一片中,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白玉京。

是2002年的白玉京。

“之前这小哥帮着我们逃脱了那些信徒的追杀,现在他被人当祭品扔下来,我们肯定也要救他出……”

不等顾勤锋说完,顾行驰猛地起身,连滚带爬奔向角落。直到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那真的是白玉京,干瘦、脆弱、易碎的白玉京。

即使是面对面这样近的距离,顾行驰却连他的呼吸都几乎无法听到,白玉京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顾行驰颤抖的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关心,白玉京微微抬起头,投来疑惑的目光。顾行驰喉结上下滑动好几次,才勉强出声:“是受伤了吗?”

白玉京摇了下头。反倒是顾勤锋在后面替他解释:“不是他的血,是那些村民信徒的血,一个个好像有病一样,割开自己的手往他身上挤血,这不神经病吗!我听他们叫他白龙,这又是什么封建迷信的绰号?就是个得了白化病的可怜人,偏偏要把他当做什么神。”

话落,顾行驰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几秒后他才伸出手,颤抖地想去碰白玉京的脸。后者却微微侧过头躲开,“不要碰。”他说,“不干净。”

眼眶几乎要承受不住酸涩的热意,眼泪马上就要滚落而出。顾行驰声音发颤:“没事的,一点也不脏,你是最干净的。”

白玉京只是摇头,一味地摇头,一味地后退,一味地躲避,不让他触碰到一点。

顾行驰强忍着心里的痛意,轻声问他:“怎么会又变成白龙了呢?林观月不是把你救出来了吗?你不是已经在云南得到安稳的生活了吗?”

白玉京似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这些事,但也无所谓也没力气再追究了,只道:“西南把头死后,我离开了他的地盘。林观月教我怎样在世间生存,我有努力在学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学太多,身体就已经出现了异样。”

他说着,慢慢撸起袖口,顾勤锋在身后点燃火机,光亮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也足够顾行驰看清楚了。

就见白玉京苍白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深色的斑痕。他知道这是什么,是毒斑,是虫人的毒斑。

西南的把头从信徒这里知道了虫人的秘密,可把头们只知道往身体里放虫子可以达到近乎神的效果,却苦恼于不知道具体要使用哪一种虫子。所以西南把头手下的虫人,全部都是一只一只毒虫试验出来的,而白玉京之所以能够存活,仅是因为,拿他试虫时,试到了对的一只。

“我快死了。”白玉京很平静道,“或者我也要变成那些东西了。”

寄生虫一旦在体内存活寄生,会最先吸收吃掉其他的毒虫,所以毒斑在最初是不明显的。同时也因为体内毒虫与寄生虫的相互制衡吞食,白玉京才没有像其他单独只使用寄生虫的虫人一般,短时间内就发生异变。

但是这种制衡早晚都会结束,寄生虫吸收毒虫其实也是一种同化,它们会从中获得毒虫的某些毒腺结构,随着其不断生长壮大,毒斑会再次显现出来,直到他彻底变成一个浑身沾毒的虫人。

顾勤锋在后面解释道:“那些村民和信徒一开始想让这小哥去做什么蒙,还说他是什么百年难遇,但后来又说不行,神不要他,说他是失败的,只能去做祭品。”他说着十分不忿,重重的哼了声,“封建仪式,全部都是封建仪式!就应该全部抓起来劳改!”

顾勤锋后面再说了些什么,顾行驰已经听不到了,他盯着白玉京手臂上那块毒斑,胸膛间的起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猛烈,就当他感觉心脏都要被这股情绪撕裂时,脸颊却倏然一凉。

顾行驰呆呆地抬起头,看到白玉京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下他的脸。注意到他的目光,白玉京收回手,想了想又伸出来给他看:“这根手指没有毒斑的。”

再强烈的情绪都被这一瞬的触碰戳破了,顾行驰感觉自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满胸腔里都是泄露的苦涩,他抓着白玉京的那根手指,掌心被他粗粝的指腹刺痛着:“没关系,我不在意。”

白玉京像是笑了一下,他抽回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很快找出一个还没有顾行驰手掌大的盒子,搁在他的掌心:“送给你。”

顾行驰颤抖的手在盒子边缘来回摩擦,他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轻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东西?”

白玉京的目光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又似乎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什么人,那目光不再是如水般的平静,而是温和的,带着隐隐的欢喜和羞赫:“我在等人,而你又很像他。”

顾行驰仿佛没能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茫然的看着白玉京,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盒子,漫长的恍惚,也可能仅仅是几秒,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如断珠般一刻不停地往下掉。他想打开盒子,但到处都是眼泪,木质的盒子变得湿滑,找不到开口的缝隙。

许久后,他终于听见木盒簧扣弹开的声音。

顾行驰低下头,看到盒子里,是一只小小的独角仙。

白玉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轻且温和,尾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的哽咽。可他又偏偏是在笑的,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见到你我就知道,那不是梦。”

“我等到了。”

第109章 当年的愿望 「你有想实现的愿望,缚拏……

头顶隐隐有光线和人声, 刺眼的手电光扫过断崖下的墙壁和神像,也扫过角落中两道紧紧相靠的身影。顾行驰半跪在白玉京面前,眼泪快要把那只独角兽淹没了, 无法抑制地、困兽般痛苦的哭吼从喉咙里溢出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

他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是一场并不真切的梦,可对于白玉京来说,那竟然是他数十年的希冀与期盼。

他相信他会来的,

他一直在等。

白玉京动了动,似乎不明白顾行驰为何会如此哭泣, 因为相遇对他来说, 是件好事。凡是顾行驰带来的,都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好事情。

他其实没有太多的心愿,只是想再见一面,只是想知道当初那个人没有欺骗他, 只是想让这件多年的希冀有头有尾。所以此刻即使真正相遇,他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他学习的那些世俗礼仪告诉他, 人们遇见要握手,格外重要的人可以相拥。

但他现在不能那么做, 他不能拥抱顾行驰。

白玉京低头看着顾行驰毛茸茸的后脑勺,伸出手指, 学着顾勤锋之前的样子,轻轻点了点、碰了碰他的脑袋,是个不太像, 但颇有安抚意味的摸头动作:“不要哭。”

但顾行驰并没有听到他的安慰,因为他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浑厚庄重、甚深如雷:

「拉以普的眼泪是慈悲,不应该落在这里。」

顾行驰一顿, 慢慢抬起头,四周黑暗的场景飞速后退变成模糊的一片,只有头顶是清晰的、明亮的,光亮自断崖对面升起,刺眼到让人不敢直视。

神像屈尊纡贵地低下头,看向面前微小的人类。

而人类也正冷冷地注视着祂。

那目光中没有一丝躲闪与谦卑,更逞论虔诚的信仰,只有全然的冷意,与近乎阴翳的锋利。

但即使是被这样的眼神凝视着,神像依旧沉默肃穆,没有任何改变。祂居高临下地看着顾行驰,神性的脸庞似乎真有一丝悲悯的味道,给予众生安乐,拔除众生痛苦,与乐同苦般开口:

「你有想实现的愿望,缚拏拉看到了。」

「祈求缚拏拉,实现你的愿望。」

神像高大庄严,静静立于刺眼的光亮中,顾行驰站在他的脚下,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

当人类直面比自己庞大强悍数倍的高维度存在,恐惧是必然的本能,但不能只是一味的恐惧,顾行驰必须要前进,他必须要让自己的这次回溯有意义。当然他也心知肚明,这次的回溯一定已经发生了作用,所以数年后的白玉京才能再完好的出现在他面前。

于是他起身往前,一直走到黑暗的边缘才站定。他仰着头,没有跪拜,不卑不亢、平静的对缚拏拉道:“我要他活着,我要他健康平安的再次遇到我。”

黑暗像巨浪一样翻涌滔天,苍冷的长风呼啸奔向天际,穿透无尽的岁月与时空,远方的未来在风中渐渐淡去,化作空白的一片,等待崭新的笔墨改写。

「缚拏拉会实现你的愿望。」

声音落下的瞬间,黑暗中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激荡,咆哮的气流将附近石山断崖全部绞碎,话语犹如离弦之箭头也不回地飞上天空!强大的神谕伴随着群山的争鸣,在大地上铺展出前所未有的灿烂金光,把包括顾行驰在内的所有人悉数吞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旧事全部抹平!

「作为代价,缚拏拉要你从此共享慈悲。」

风暴与光芒自顾行驰脚下升起,犹如热带气旋般呼啸着将他紧紧包围,那风眼瞬间冲出扩散数百公里,将整个西南囊括在内,到处都是壮观震撼的雷霆。

而风暴的中心,顾行驰身形摇晃,几乎就要跪倒,滚烫的血从鼻腔、唇角溢出,剧痛自五脏六腑蔓延入骨。他勉强站稳身形,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我愿意接受。”

随着话音落地,大地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风暴犹如某种指针开始飞速旋转,空白渐渐填满、时间轰然向前。顾行驰被风暴余波高高卷起,抛入时间的洪流中,四周的一切被流动的飓风冲散扑向四面八方,他在风中急速下坠,一切感官开始回归——

噗通!

身体接触到冰冷的液体,顾行驰猝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开始剧烈地咳嗽。

无数红色细线一般的虫卵随着他的呕吐和咳嗽被喷射出来,落在水面上,在经过短暂的挣扎后归于死寂。

四周一片安静。

顾行驰大口喘着气,浑身只剩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抬手看到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是2025年,回溯结束,他回到了原本的时间线。

身体冰冷,液体触感明显,顾行驰回过神以为自己还泡在水潭里,但随着低头他就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椭圆形的凹槽里,说棺材不像,说浴缸肯定不是。

这是什么容器?

顾行驰慢慢站起身,想要先翻出凹槽,但当他伸手扶住凹槽迈出腿的一瞬,手下的粗粝触感让他忽然意识到了容纳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树,是一支巨大的树根。

树皮和上半层木质部已经被完全掀起,下半层的木质部被挖出一个可供一人躺卧的凹槽。那这些液体……顾行驰低头闻了闻,略带苦涩,但更多的是植物的清新味道,这些液体竟然是树的树液!

顾行驰十分惊讶,不用想,肯定是白玉京把他放置到了这个树液凹槽中,但小白人去了哪里?

“白玉京?”

顾行驰翻出凹槽,一脚踩进水中。他这才发现,原来这棵树就长在水潭的中心,无比高大,连接上下几层地宫,整棵树没有枝叶,只有粗大的枝干,主根应该掩在水面之下,高于水面的是侧根,但也已经足够大了,容纳一人绰绰有余。

这样高大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通天巨树的树种,顾行驰第一时间只能想到那棵传说中的九脂金木。他想去摸装备袋,一摸身上忽然感觉不对,他裤子怎么没了??

“卧槽??”

顾行驰下意识捂住重点部位,虽然内裤还在,但一觉醒来裤子不翼而飞是什么情况?再看上身,防水冲锋衣也被脱掉,只剩一件单薄的衬衣,被水一湿和没穿也没什么两样。

顾行驰沉默了,心说不能吧,他之前都那样了,白玉京不能这么有兴致吧?

衣服没有乱丢,而是被折叠整齐摆在凹槽旁,顾行驰心情复杂着一一穿好,装备袋里还有备用手电,他打开强光照射凹槽的树液,果然,光晕下随着液体流动的碎金色清晰可见。

这真的是一棵九脂金木,白玉京的记忆没有出错。

但白玉京去了哪里?

顾行驰扶着树根将水潭附近找了个遍,始终不见白玉京身影,西南角的位置倒是有一扇微微打开的角门,十分幽深,手电光扫不到尽头。

难道小白先去探路了?没道理啊,白玉京肯定不会把他自己丢在这。

顾行驰拧着眉又返回树根旁,仔细察看每一处,想看看白玉京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标记提示,但依旧一无所获。

“白玉京?!”

迟迟找不到人,顾行驰有些急了,白玉京肯定不会置他于不顾,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对讲机手机都已经进水无法使用,多叫几声又怕再把上面那些尸俑引下来。思索几秒,顾行驰还是决定进西南角门看看,毕竟除了原路返回,这里就这么一条通道,可他刚刚翻下树根,淌水迈开脚步,身前的水面忽然泛起波澜,水花从不远处一圈圈向外扩散,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顾行驰心中一紧,立刻返回树上躲藏在侧根之后,谨慎提防着注意着眼前的水面。

几秒后,有东西缓缓从水底冒出头,白森森的一张脸,是唐易。

顾行驰一下无语,甚至想翻个白眼,他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唐易,下意识问:“白玉京呢?”

唐易说不了话,瞧着也不像能理解问题的样子,顾行驰没抱什么希望,又坐到凹槽边,看着唐易还是泡在水里,没有上树的意思。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着,四周都是潭水咸湿的气息,片刻后,顾行驰试探着开口:“你能不能找到白玉京?”

唐易没有动,漆黑的眼珠移开了。

顾行驰有点泄气,脚下踢着水花,差点溅到唐易脸上。

“抱歉。”顾行驰用衣服给他擦了下脸,情绪低落,“找不到白玉京我有点着急。”

唐易被他按着擦了把脸,依旧面无表情,但目光没有移开,还是再看顾行驰身后的某个位置。

顾行驰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不过并没有跟着回头看过去,他盯着唐易的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沉思几秒,忽然压低声开口:“攻击我。”

没有任何犹豫,唐易猛然从水里蹿起,瘦长的手臂直取顾行驰咽喉!

顾行驰顺势向后仰,整个人重重摔进凹槽,树液飞起四溅,唐易似乎对这种液体十分反感,飞速闪身躲开,再次潜进了潭底。

空间渐渐恢复平静,潭面的水花也一点一点平息,顾行驰双腿搭在凹槽外,上半身完全倒在槽内被树液淹没,一连串密集又短促的气泡升起又破裂,最终随着无力挣扎的手臂一齐缓缓沉寂。

万籁俱静。

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雪白的身影骤然自天花板角落跃下,白玉京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跌跌撞撞上前,俯身去捞泡在树液里的人,声音像浸在了冰水里,颤意无法抑制:“顾行——”

水花倏然猛烈掀起,原本无知无觉躺在凹槽中的顾行驰蓦地睁开眼,手臂按住男人肩膀的同时双腿用力缠上了他的腰胯,将对方紧紧嵌入自己的怀抱中。冰凉液体四处飞溅,一切声色都被隔绝在外:

“抓住你了。”

第110章 猜测 我要你永远纠缠我

白玉京在意识到顾行驰身体无恙的那一刻瞬间挣扎起来, 但意外的是,顾行驰并没有加紧束缚,反而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了手。他松懈的力道和角度刚刚好, 看起来像是实在支撑不住才缓缓下滑。白玉京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顾行时会这样轻易的放开他,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缠在自己腰间的腿正在微微颤抖。

瞬间挣扎的力道减缓,白玉京伏在顾行驰身上, 声音微微发颤:“弄疼你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顾行驰自下而上地望着他,听声音似乎是有些委屈了:“你不要我抱你。”

白玉京嘴唇翕动几下, 比解释来得更快的是眼泪, 那些明亮的泪涌上他浅色的眼珠,像花束上将落未落的露。

顾行驰一怔,随即也装不下去了,立刻撑起身来去摸他的脸:“怎么了?怎么哭了?我没事, 我只不过是怕你走罢了,不要哭。”

白玉京一言不发地盯着顾行驰的脸。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可眼泪却已经在往下掉,一刻不停地往下掉。

“到底怎么了?不哭了老婆。”顾行驰捧着白玉京的脸, 心疼得也想掉眼泪,他撑起身想去吻白玉京的脸, 却被小白侧头躲过。

顾行驰按着他的后脖颈不让他动,声音半是委屈半是恼怒:“做什么?连亲都不让亲了吗?”

“不是。”好半晌,声音才从白玉京的唇间挤出,

“交易失效了。”他轻声说。

顾行驰一怔,似乎没有立即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怔怔地看着白玉京躲避的侧脸, 看着白玉京通红的眼底,几秒后骤然顿悟,某个强烈到几近让人崩溃的想法如同闪电深深劈入他的脑海。

顾行驰一把坐起,抬手去掀白玉京的衣服,就见他腹部的位置果然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红斑。

“对不起。”白玉京小声说,“我想让你拥抱的,也想亲亲你。但是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原来从缚拏拉身边逃走,要付出的代价不是流血,不是身体上的疼痛,不是生命力的流失。缚拏拉像所有神明一样洞察人心,祂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浮于表面,并不会真正伤害顾行驰分毫。

没有受到伤害,怎么能称得上是惩罚?

顾行驰真正在意什么,缚拏拉知道的。

他早在在祈愿时,就已经将自己内心最大的祈求告知于祂。

那是最虔诚的渴望,重要到他愿意拿一切去换。

所以缚拏拉给予顾行驰逃跑的惩罚,是结束他的交易,收回他所达成的愿望。

从这一刻开始,顾行驰再次成为唯一的拉以普,拥有独一无二的回溯,而他的爱人,生命也渐渐走向了倒计时。

“对不起,”白玉京还在说,“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你因为我受到的伤已经够多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似乎想去摸顾行驰颤抖的胸膛、去摸他脖颈间还未消退的痕迹,但指尖终究没有落下,想触碰却又飞快地收回手:“不要离我这么近,你会受伤的。”

这个世界上,想要真正伤害一个人其实很难,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属于自己的防御机制,用来保护遮蔽自己的痛点。但往往隐藏最深的,也是渴望最多的,一旦被摧毁,人会跟玻璃裂开一样,顺着痛点的纹路,轻而易举地破碎掉。

白玉京会死去,在不久的将来。

这个残忍的认知仿佛一把利刃瞬间穿透了顾行驰的心脏,那刀锋还在肉里绞着,痛得他五脏六腑都血淋淋的痉挛起来。他抓着白玉京的手,额头紧紧贴着他的手背,眼泪在指缝间汇成细小的河流:“不要说对不起,也不要躲起来,会有办法的……”

他说着猛地抬头起身,用力握紧白玉京的手:“会有办法!我们去西藏!去普兰!去唐易去过的地方!会有办法的,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

白玉京定定地看着顾行驰,他的瞳孔依旧是浅色的,但已经完全是人类眼珠的模样,不会竖起猫一样的竖瞳,显得眼神明亮温柔,微微地闪着光。那光隐隐绰绰、摇摇晃晃,随着白玉京摇头的动作终于落下来,砸在顾行驰的掌心。

原来不是光,是白玉京的眼泪。

很多的眼泪。

顾行驰强撑的声音在白玉京的眼泪中戛然而止,他颤抖的手在对方脸上用力摩挲着,可那眼泪好像永远擦不干,到最后掌心一片湿,他不知道那是谁的眼泪了,好像是他的,好像是白玉京的,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滴泪,隔着数十年的时光洪流,将他的一颗心砸得千疮百孔。

“可是我不想。”

模糊的世界里,白玉京声音倏然响起,他声音轻轻地,但却坚决:“我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他第一次对顾行驰表达出绝对鲜明的抗拒与拒绝,他不像变成唐易的样子,不想像怪物一样不得见光的活在地下,不想连爱人的一句话都无法理会,不想连爱意都无法表达。

白玉京不想这样爱顾行驰。

顾行驰落在他脸上的手一下僵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白玉京垂下的眼,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痛苦与悲怒瞬间将他穿透。顾行驰再没有像以往一样,好脾气又毫无下限的答应白玉京的任何想法与要求,而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走得不得犹豫也不容拒绝:“你不能不想!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我们从泥城出去,我会做最快的安排,我们三天就能到达西藏!你不能不想!!”

白玉京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抓得很紧,紧到两个人都在剧痛中煎熬。

顾行驰一把揪住白玉京的衣领,语气森然充满冷意,可偏偏整个人都在发颤:“你敢死一个试试,白玉京,我要你活着你就得给我活着,我没死没放弃没允许你离开我之前,自寻死路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你是我捡回来的,是我救回来的,你的命是我一滴血一滴血换回来的!”

他死死盯着白玉京的眼,脸色苍白的像是已经死了,只有瞳底执拗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我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像魔鬼、像怪物,像死人像尸体,我都要你永远纠缠我。”

我要你永远纠缠我,而不是留我一个人在这个没有你的深渊。

相爱多年,这可能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

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心情与情绪,却谁都不肯先一步妥协,顾行驰淌着水大步的往角门位置走,白玉京无声地跟在他身后,爱在这一刻似乎是徒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坚持的命运和道路。

而前面,顾行驰之所以走得这么潇洒这么放心这么大步流星,是因为他知道白玉京肯定会顾他周全,至少在他离开泥城之前,白玉京会做的至多就是藏匿和躲避,但一定不会离他太远,所以他还有时间。

想到这顾行驰眼神沉下来,强行压抑住那些悲伤痛苦,开始冷静审视目前的状况:如果白玉京不想离开,那在武力值上,这里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抗衡,赢把人绑走肯定行不通。但如果打感情牌,白玉京现在也是认死理的状态,宁愿憋着一口气和自己冷战都不愿妥协,再怎么怀柔估计也是竹篮打水。

如果说有什么一定能成功的解决方法,那估计只有回溯到这一切还没有发生的起点,将不论是虫人还是毒素,都扼杀在摇篮里。当然,想法是好的,但顾行驰却做不到,他的回溯能力至多回到他曾经存在的时空,却不能回到白玉京的过去。

想到这,顾行驰忽然忆起缚拏拉的那一句‘共享你的慈悲’,如果推测没有错,缚拏拉所说的慈悲极有可能是他的回溯能力。毕竟信徒中那位年长的祭司那木卜拉曾经说过,拉以普之所以处在被人敬仰崇拜的位置,就是因为他可以回到过去的某个时刻,用以改变人们的命运。拨除众生苦、给予众生乐,救度众生,传递无尽的关爱与庇护,这便是慈悲最开始的意义。

等一下,缚拏拉居然需要我来共享慈悲?

顾行驰脚步骤然一停,他盯着水面缓缓拧起眉。简单来讲,神明这种比人类维度要高的物种,在人类看来会是全知全能的。人类世界属于三维世界,那神明的存在至少要在四维才能让人类产生灭顶的恐惧和压倒性的优势,但试问一个四维生物,会连回溯时间线都做不到吗?

顾行驰盯着水面思考许久,一个大胆的推论逐渐成型:缚拏拉在作为‘神’这一拥有绝对优势的领域上,是存在问题的。祂需要不断地和人进行交易,填充祂缺少的东西,从而整体才能达到近乎神的效果。换句话说,这个缚拏拉极有可能不是真正的神明,而是个花架子伪神。

猜测到这一点,顾行驰眉心微松,心底生出几分希冀,伪神的力量是可以被正神打败的,这是正统教育时常强调的一点。所以白玉京身体的情况是可以在正神那里得到解决的,就像唐易身体的恶化在西藏得到抑制一样,那个地方一定也有能够处理白玉京目前状况的方法和能力。

他这么想着默默回头瞥了白玉京一眼,小白被他盯得一怔,眼神有点茫然又有点想靠近,像被主人突然摸头的大猫。

顾行驰不是那种能冷战的人,瞧着白玉京的眼神差点没绷住,但偏偏他这次又不想妥协也决不能妥协,于是硬着头皮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很快到达角门的位置,这一处门洞显然就能看出人工的痕迹,只不过修建的比较粗糙,而且年代一看就十分久远。门后通道狭长,但庆幸一路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顾行驰很快走到了通道的尽头,瞬间只觉豁然开朗。

入目是一大片空旷的石滩,石滩整体面积非常大,即使是强力手电也无法照到尽头,只能看清前方已经干枯的河床。但顾行驰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他又稍微往前走了大概十米,而后转身抬头,光线向上打去,旋即就看到了陡峭的崖壁。

这里应该是断崖的崖底,再往上就是2002年时顾勤锋他们所停留过的断崖层。此时光照下,断崖石壁的具体情况更加明显清晰,顾行驰用手电四处去看,想寻找一条攀岩路线,不过越看越感觉不乐观。

在自然岩壁上的自由攀登必须要提前规划路线,进行前期清理和开发。这座断崖的角度十分复杂,往上三十米就开始出现完全的大仰角岩面,在没有设置保护点的情况下攀登会非常危险,基本属于自杀行为。

唐易行动并不因此受限,此时已经顺着石壁往上爬去,很快他就停在大概五米高的位置,低头静静地看着顾行驰。

顾行驰微微挑眉,本想踩着石壁往上攀,但他的肌肉力量力量有限,大多数的倒角度需要精准判定落脚点,顾行驰的手臂力量根本不够支撑他悬挂自己这么久。

这么想着他干脆也没动,默不作声地站在石壁下干看着,瞧起来有点束手无策的可怜。果然不多时白玉京便从侧面蹿上,停在了唐易停留的位置。他打起手电冲下面晃了晃:“这里有一颗岩钉。”

准确来说并不是一颗,而是很多颗。

白玉京一路跟着唐易沿壁往上爬,就发现上面有非常多的岩钉以及膨胀钉和挂片,有人在崖壁上建立了非常完备稳固的保护点。

此时顾行驰在崖下也有发现,崖壁底部一处不起眼的位置,被人用炭笔画了一个三堆叠符号,这是个新鲜的符号,看起来画上去没有太久,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符号顾行驰从来没有见过。

三个S是什么意思?三角形全等的判定?

顾行驰站在崖底思考了一会,忽然间余光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斜后方的位置闪烁。他扭过头警惕地观察几秒,似乎没什么危险,遂小心走过去踢开乱石把发光物捡起来,发现居然是沈昭那个一万三的抗干扰导航设备。

此时设备屏幕上有两个小红点在不停闪烁,提示着目前信号范围内存在着两个开机设备,其中之一当然就是他手里这个,至于另一个……

顾行驰微一顿,慢慢抬起头,就见头顶那个宽大的大仰角岩面上,有红色的提示灯一闪一闪的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