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三刻,祝兰已重新由鬼做成了人,一身脏臭被洗净,长发梳开,换了套干净衣裳,穿整毕了,由女使引着,去主院见老夫人。
老夫人心思却细腻,犹担心她邪气未根除,特特在堂上布了一道绢纱屏风,只教她隔着屏风叙话,又使人请了宗契前来,万一邪祟复作,他好一力降服。
应怜来时,便瞧见堂上已是这般景象:祝兰跪在正堂,向着一列屏风,行跪拜正礼;屏风后隐约坐着个老夫人,身形全被遮挡,却露出一半壁上的佛陀菩萨来,好似祝兰拜的不是婆母,是那救命的菩萨一般。
见宗契来了,老夫人自然当面谢过,又特送下钱物,以表向佛的诚心。
应怜在旁瞧着,目光却又寻见端坐另一边的王家太公,向来与老夫人并坐时,不言不语,泥捏的塑像般木讷。
范碧云侍立在老夫人身侧,得了令,捧来几样首饰,赏与了应怜,为着她毕竟与高僧同来,不好见之不理。
一番问神道佛毕,老夫人再谢宗契,定要相留长住。宗契极力辞过,带了应怜,当下便告辞而去,只是临别之前,特与叮嘱:“祝氏命格带煞,不可久留家中;若强留时,恐又招惹邪祟,还是尽早打发为上。”
老夫人向来笃信鬼神,闻听此言,更是心中耿耿,相送了宗契,回到屋中,见祝兰还跪在堂上,端的孝字当先的好儿媳模样,便命人将屏风挪在自己的卧室,仍居中坐了,招手唤祝兰进屋,又将门窗都关了。
祝兰心知必有这么一关,果不其然,见上首坐好,开口便问及这些日的情况。
“妾也不大清楚,只是记得才中秋家宴上吃过酒,分明已回屋睡下了,彷佛做了个长梦,一睁眼,便到了岁暮,心中很是惶恐。”她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对答呈上,再谢罪道,“今日听人说了,妾才晓得发生这些恶事,为家中带来如此灾厄,实是罪过!”
她趴伏在地,长跪不肯起。老夫人叹道:“你也是无辜受累,委屈你了。方才你说,做了个梦,梦中可见何人?做了何事么?”
祝兰头杵地,一五一十答道:“隐约见了家中女使,即今日听说意外亡故的那个素珠,直缠住妾不肯罢休,只记得害怕极了,其余都记不得。”
屏风后,老夫人也不知是何样神情,唯声音变了一些,又急了一些,“她可能与你说什么?”
“她只呜呜咽咽,并未说什么。”祝兰摇头,“又或说了,妾却早已不记得了。”
这一下,老夫人终才放心,满意地见她隔着屏风,大有长跪趋势,挥挥手,发了慈悲,“起来吧,站着说话。”
祝兰不起,却道:“妾有一事相求,望老夫人恩准。”
“你说。”
“妾心知命相冲撞长者,易招祸灾,从前心有妄念,总不肯离家。经此一事,妾再不敢徒留家中,招来祸殃。请老夫人准妾离去,自寻投奔。”
屏风后,自不见老夫人微有动容神情,却又迟疑,久久不肯言语。
祝兰咬了咬牙,再道:“郎君念旧,不肯遣了妾出门;但妾不能不知好歹,故自请离去,郎君若要怨,便怨妾一人!”
“……我做不得他的主,他教看待好你,若是回来,见你走了……唉!”半晌,屏风后道。
祝兰手绞在袖内,攥着方帕子,已有些
抖,望不见屏风那头,却听出那话里反复之意。她如履在万丈深渊、薄冰之上,战战兢兢,却晓得再加把劲,就能踏上平地,狠狠心,押上故旧的情分,落下泪来,叫了一声:
“婆母!”
老夫人陡然起身,察觉失态,又坐了回去。
“婆母!容媳妇逾矩,再叫您一回!”祝兰声色惨然,“在我心中,您就是我母亲。盼您看在你我母女一场的情分上,容我离去吧!”
半晌,老夫人低低问:“……你去哪里?”
“我在襄州有房远亲,便去那里投奔。”祝兰道,“待过去后,我定安安分分过活,不再来搅扰郎君,也再不念这里一砖一瓦,从此各自相别,善始善终,可好?”
或是“善始善终”四字最终打动老夫人,她长叹一声,“罢了,走便走吧。”
知子莫若母。
——祝兰懂,老夫人也懂。
纵她一辈子田舍里,没识过字、没见识过世面,没出过远门,她总还晓得自己生的儿子。
人就是这样奇怪。祝兰汗湿重衣,如死而复生,从内室而出,低头望见老夫人的脚步,心中觉得荒诞。
这个妇人,穷苦过来,富贵后,却一样瞧不起穷苦人,做得出暗害女使之事;管不住儿子,又粗鄙,却竟也有做母亲的直觉,猜着中儿子狠毒心思;做婆母时,对自己百般挑剔,却又在这最后关头,肯逆了儿子心意,保自己一命。
但,无论如何,这一关,她祝兰挺过来了。
范碧云正在外间奉茶。
她自小便被做绣娘的母亲耳提面命地叮嘱,做绣活,关键是一双手。手若巧了,一根丝也能织成花样;手若粗糙,那是万万拿不得针线的。
故此,她在家中是从不执帚拿勺的,更不做洗刷的活计,无论寒暑日夜,都要抹了脂膏,将一双手保养得再细嫩不过。
如今,这双手纤巧白净,十指葱葱,正为王太公沏上一杯散茶,瞧那青翠翠的茶叶末儿盏中绽放,范碧云自是满心瞧不上,却不敢带到脸面上来,只是笑盈盈地斟了递去。
王太公不识得好茶,却晓得瞧这双妙手,接过茶盏,黧黑的老脸上露出一抹笑,见了十分教人厌烦。他又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仗着老夫人在里间,瞧不到这头,便捏了那手不放,悄悄儿道:“上回老爷教你拿饵食,你怎不来?”
若是平时,范碧云抽身便退了,不耐烦看他忝脸,今日却不知如何,只任他揉捏了没动,反勾出一抹笑来,极是纯澈天真,“老爷存心欺负我,明知奴在老夫人处脱不开身,偏那会子来叫我。哪怕改个时间呢,奴也就去了。”
王太公教她那股子不谙人事的劲儿闹得百爪挠心,又听她言语亲昵,便壮了色。胆,更压低声音:“老爷疼你,下回她不在时,你便来我房里……”
话未说完,里间屋门一开,老夫人携祝兰而出,只一眼,正撞见一老一小执手场面,当下脸色一变。
王太公被老妻管教得鹌鹑似的胆儿,陡经一吓,被烫着一般缩了手,只顾自己喝茶遮脸了。
范碧云噤若寒蝉,乖觉退在一旁。
老夫人不理会那二人,只问祝兰:“你想好了,当真要走,明日便走,别闹大阵仗,免得我儿听说了,又不安生。”
再十日便要过年,她不留,祝兰自然清楚,年前王渡定要回来的,此时不早走,待他回了,再想走就走不脱了。
近十年枕边人,她知道他太多底细,若没有老夫人一时糊涂,发下慈悲,她万不能活着出王家门的。
想到此,毕竟对她留存一份感激,祝兰复又跪下,磕头在地,说不出别的,只应一声:“是。”
待要出正屋,却听老夫人开口:“慢着,你孤身一人怎好前行。我总得给你找个人相伴——碧云,你陪她去。”
范碧云瑟瑟然望去,只瞧见了神佛挂画下的老妪,鬓发点霜,眸光浑浊,言语既出,从那眼中又射出了两道森冷冷的凉意来。
第46章 第46章他年一旦仇雠对,浑忘昔……
“她教我陪着娘子,我便陪着来了。”
范碧云捧着茶盅在掌心,舒心地叹了口气。
才是日午不到,她同着祝兰却已改天换日,天不亮便出得王家,向西隐没在坊市间。瞧着似是出西门投襄州而去,实则拐过几条巷儿,早有一辆青蓬牛车等在拐角,里头帘儿一拨,将人接了,闷不做声便离了去。
这会子几人已齐聚了应怜家中。
昨日应怜早布置停当,主屋侧收拾出一间耳房,教她主仆两个暂住下,几日里,三人住一院儿,宗契住隔壁间厢房院。不大的屋宅,这时前前后后便塞满了人,当真有了点过年的热闹。
几人晌午无事时,聊起王家事来。应怜向范碧云道:“你这招行得险,万一老夫人不开口教你走,你又如何?”
“不会,我吃得准她脾性。她那人,最是要面子,又好妒,这回撞着那老驴对我上心,是再不肯留我的了。”范碧云笑道,“况她便不发话,一会儿我也得开口求的,不信她不肯。”
祝兰如今与从前大不相同,虽仍消瘦苍白,却已复从前三分神采,只是话不多,常听她二人,但微笑而已。
应怜问及她之事,祝兰道:“我家从前有生意至代州,只我向来未去过。如今家业早不复,我却想去瞧一瞧旧时给我带土仪的叔伯们,纵寻得一二故旧,也是好的。”
宗契那头,书信早已把她,里头详细叙了前由,请他师父代为关照,再无岔子。
祝兰感激不尽,道他年若有答报之时,她必不忘宗契二人之恩。
应怜又强留了过年,且道水远山长,近年关时,连车马也赁不到的,不如一同过了年再走。千留万留,好歹将人留下,过了几日。
年后即便风雨离愁,眼下且抛掷一边。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都只关了门,在这小院儿里欢笑共赴。
日来应怜最是可消磨时光,重拾了琴,又于书肆里寻得些残僻谱儿,试着为补全一二,只是有些照本抚奏,听来竟全无章法,引得下首听琴的几人面面相觑。
祝兰道:“后半段约略有寒江暮雪之声,这前半段我怎么什么意境也听不着?”
“我听也是,前头忽高忽低,不曾觉着有甚高明。”范碧云也道,“祝娘子一说道,我便也觉出后头那清江雪的意境来,端是妙音。”
应怜盘膝而坐,膝上一尾凤尾落霞琴,金徽玉轸、青玉雁足,正是当日李定娘念着她旧日的喜好而制,音色清湛动人。只是琴再好,音不对,也霎是恼人。
她肚里闷惑,拿起那残谱来前后翻了半天,自觉没有哪里错按,“那书肆掌柜分明说这《白雪》是前朝本地一名士所修,于今京中俱不存的;只余半阙,后半是我狗尾续貂……宗契,你听来如何?”
“……挺好。”宗契与她一般盘坐在侧,闻言只道两个字,又接过她手中琴谱,低头翻看。
祝兰问:“高僧也懂琴么?”
宗契平静不带一丝犹豫,“不懂。”
他摩挲几回那泛黄古旧的书页,又还给应怜,见她既疑惑又好奇,一双眼琉璃也似清透神蕴,咳了咳,“不错,下回别买了。”
应怜费了二十二贯买来这一残谱,如今也觉晦涩难懂,需得细细参味,便点头道:“贪多嚼不烂,我只买这一本,待琢磨透了,再奏与你们听。”
说着,抱琴起身,心有犹疑地离开了。
宗契望着她背影,却也
想到一事,辞别而去,特特出门买了纸笔,回屋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写写画画了半天。
若要论笔迹优美,他断难及应怜;但宗契写信,自也不必讲究语句章法,随心写就,想到哪儿,便写到哪儿。
这一张空白纸上,他蘸饱了墨,落笔力道刚劲,头一句写就:
【应娘子见信:
我今日辞别,许多话说来,怕你嫌絮叨,因写在纸上。你聪慧过人,一点便悟,吾心甚喜。
书肆残谱十之八九为作假仿古,从前佛光寺下廊上所售,无一真迹,百钱可得十篇,娘子千万莫再受骗。】
写罢头一句叮嘱,他暂且搁笔,等墨迹干了,收拾起来,待日后想到更多,再作添补。
也不知她见了信,可要为那一本假琴谱懊悔伤心。只是她本性颇稚拙,若于钱财上再受市井贩卒蒙蔽,岂不更令人烦恼。
这么一想,兴许他还得单辟几页,罗列坊市间各项生计所费,柴米油盐一并都得写上,如此方得安心。
腊月廿二。
祝兰颇喜欢应怜这处,只是再喜欢,总也得又去的时候。
她也在写,只那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与谁的信。
——她已经无人可与写信了。
从晌午至昏时,写写停停,有些印象早已漫漶模糊。她费了无数心力,想不起来,只得以圈点为记,权且列上。
就这么不知多久,忽听得一清脆声音道:“娘子这写的是什么?”
祝兰猛一惊,刚蘸饱墨的笔尖一抖,甩下几滴墨汁,污了整张纸面。她却顾不得清理,先将墨迹未干的纸折起来,一转头,见范碧云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侧。
“我不知这是娘子家信,对不住对不住……”范碧云手捧香茶,搁在桌上,慌里慌神告罪,又退了两步,“我是见娘子在屋中,怕你口渴,才煎得的茶,想着为娘子送来……”
祝兰匀了匀气,吃这一吓,脸色微白,却不好责怪,勉强笑道:“你步履可轻盈,我竟没察觉。你何时来的?”
“才来呢。”范碧云褪去面上尴尬,摆出了个温婉的笑,一会儿,却问:“娘子……还有亲眷在外地么?”
“不是亲眷,是早年的一些故交,如今大多不走动了。”祝兰囫囵应道,将那沓写好的写坏的纸俱拢做一堆,收起来了,品了茶滋味,点点头,“馥烈芳香,沫饽如团云散霞,分与我的是初舀之隽永。这茶十分有古意,是你的手笔?”
“我哪会这样稀巧的煎茶法子,这是应娘子煎的,说你必定尝得出其中滋味。如此一见,你们果真可称知己。”范碧云道。
祝兰微笑默然,端庄明朗,不复方才仓促。
在几般雅事、尤其茶之一道上,应怜的确将祝兰引为知己,二人皆有惺惺相惜之感;无事相约,常斗茶玩乐,又使范碧云裁出高低上下,女娘们聚在一处,时日如水,消磨飞逝。
应怜却一日比一日怕见宗契,一来檐下多了外人,总不好镇日与他混在一处;二来总觉与他见面次数有量,见一面便少一面,若存着这愈发见底的量,他便不走,那竟不如不见的好。
只是不见时,她偏又想见。哪怕只是一个屋檐下,她却生出恍惚离别之感,似他已经起行在路,隔了山重水复。
这一日,宗契从外而归,却带了个气毬回来,教她琴棋茶画之余,也得出来晒晒日头,松松筋骨。
祝兰与范碧云倒很是欢喜,拉着应怜到庭院里,白打一回作乐。
与其他样相比,应怜蹴鞠的手艺勉强够得上马马虎虎,那毬腾在半空,不是向左即是向右,玩了小半日,竟是捡毬的时候多、脚踢的时候少,白白教几人在旁看得直乐。
她出了一身汗,再不肯玩,将毬给了祝兰,自己坐于墩上,朝着宗契抱怨:“你买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走时记得带了去,我可不要。”
话虽轻巧随便,耳朵却支棱着,听他怎样答复。
不想宗契一张帕子递来,瞧她赧赧擦了汗,这才作答:“你与她们玩的那些茶香琴棋,我俱不会。便只得弄个气毬来,才得与你多见一见。你只顾与她们耍乐……”
话由着心出口,说着说着便走了样,他又生生停住。
应怜正抹汗,将那帕子在额上项上一点点擦,闻言稀罕道:“怎么,你还醋了不成?”
“不是,我……”宗契想解释,又无端有些窘,细想来偏就是她话中意味,愈发地耳根子发热,便只得拿话岔了,“李娘子处,你打算如何计议?”
“她还恼我呢。我三番五次递了帖儿去,只不见她来。”应怜想到此便烦心,叹道,“我还能如何,又不敢径去敲她家的门。她家中多少老人,都识得我的。”
年前便这么等着,等过了年再看罢了。
只是过了年,一旦他们都走了,自己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心烦郁郁,望宗契利落英朗的眉眼,趁那二人踢毬正欢,心里鼓了三回气,低声求他:“你能……再晚些时候走么?”
宗契眼望着毬,抛高又落下,心思却浑然不在那上头,听她一问,心中虽早已决断,却更难答她,只是沉默以对。
应怜先被那毬弄得浮躁,又因定娘之事烦恼,这会又在他这里吃了瘪,更是心烦意乱又沮丧,恨自己任性,又恨他纵自己任性,小性儿上来,瞧他可气,磨牙哼了一声,把帕子塞了进他手中,“走走走,早走了我清静!”
她一脑门官司,忽然不待见他起来,豁然起身便要走。
恰此时庭中二人场户,范碧云一个毬踢去,祝兰没扑着,放任高高飞起,滚向了前门处。
祝兰便笑着去捡毬,才拾得,正听有人敲门,起身便将门开了,抬头望去。
四目相对,彼此怔住,僵立半晌。
“李娘子。”祝兰先回神,微作一礼。
“祝娘子。”李定娘还礼,勉强牵出一抹笑。
第47章 第47章老牛舐犊,乌鸦反哺……
一个明朗大气、一个矜贵容雅,一时面上虽无波澜,却暗流汹涌。
应怜心中咯噔一跳,万万想不到这关节上定娘竟来到,再一想这二人不尴不尬的关系,硬着头皮挤进二人间打圆场:“定娘表姐,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要紧的事寻你!”
她不由分说,拉住她便往屋里带。
李定娘也不吱声,任她牵着,到了里间屋,瞧她紧张兮兮地关门落窗,又最末觑了眼外头祝兰,“我几日不见你,你竟往家中放了个了不得的人。这就是你说的要事?”
应怜千头万绪,脑中有些发胀,一时不知从何处谈起,索性将一封写了大半的信塞与她手里,“这些日前前后后的事,我都写在里头了,你先瞧瞧。”
虽如此说,心底仍忐忑。上回她不过劝了几句姻缘妨碍事,彼此便闹得不欢而散,还被定娘表姐斥作“挑拨”,这一回她原原本本将那王员外乃至他家人恶事,尽写在信中,也不知定娘看了要如何发作。
果不其然,先前来时,李定娘面上还将将挂了一丝笑,任撞见祝兰,也没拉下脸;而随着她愈往下看,那脸色便愈发地变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末了,她将信还给应怜,勉强道:“你只写到祝娘子自求遣出,尚未写完,后头呢?”
“后头……你不都瞧见了么。”应怜讪讪,拉她坐下,小心
窥觑她既淡且冷的面容,道,“我将她接来家中住几日,过了年,她便要走了。我并非有意挑拨,只是既已探得那王家是龙潭虎穴,你总不至还两眼一闭往里跳。你岂不见祝娘子那时被磋磨成什么样子?”
李定娘一双眼瞧定她,也不知里头千言万语,听他一席话,却此刻俱哽在喉间,出口不得,阻得难受时,只得长叹一声,别过目光。
应怜再道:“我知表姐你心高,若单瞧那王渡在外,颇是德才兼备,确可配你;然他城府太过深险,内里人品也堪忧,你、你……我说句难听的,就算不嫁,也比嫁他好!”
“……你可知,下月便是亲迎,六礼已成其五,我早已算半只脚踏进了王家?”许久,李定娘道出一句。
她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黯淡的光线里,脸色也苍白,那苦涩伴着悲哀,沉沉地向应怜压去,凝滞艰涩,压得人几乎张不开口。
然再难开口,应怜还得劝,“你将信拿给姨父瞧,他若晓得了那人不是佳婿,岂还会推你入火坑?姨父素日最疼你,他铆定的事,连郑姨母也难改的。若他不信,我、我亲自去!我去向姨父说,他当真见了我,总不会以为我在胡言乱语!”
她再将那信塞给李定娘,一触她手,却觉那指尖又冷又僵,浑如从冰窟窿里拔出来的一般。
“你让我想想。”李定娘几乎收不起那信,连话声也在打颤,勉强稳住心神,却又复了一遍,“你让我想想……”
正僵持不下,忽外头有人扣门。
“我有话想同李娘子讲,可否方便?”是祝兰的声音。
应怜没动,望向李定娘。后者无力点点头。
她便去开门。果见祝兰在外,不悲不喜,如平常一般,踏进屋来。
自来新欢旧爱,最难相对,一个已成秋风团扇,一个正当金风玉露。愚者看不穿,慧者伤其类,只不知一个看一个,心中作如何想。
“我曾与娘子,有过几面之缘。”祝兰开门见山。
“第一回见,是在为令堂接风洗尘的饮宴上。那时你是高官之女,我是商家女、商家妇,有心上前与你攀谈,却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便做了罢。”
“第二回见,是赏花相邀,我请了满扬州的士绅贵女,却只是为与你作衬。谁都晓得,我意在巴结你。那日他随我一同来,便初与你结识。”
“第三回见,我已下堂,心中苦闷难言,又从他言语中得了蛛丝马迹,以为你们有了首尾,他才弃我,冲动之下,私自邀约,当面与你分辩,言语失当,交情变恶,此后再无往来。”
“我曾懊悔误会了你,想与你致歉。如今想来,竟不是我误会,你们到底将成一对眷侣。”
一句一句,如层层剥下伪装,教李定娘脸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末了盯着她,冷语道:“你又待如何?”
慧者伤其类。
祝兰摇头,“不如何,我想劝劝你。”
一室闷阻凝郁,她愈是平静,李定娘愈是难堪。
祝兰不在乎她如何想,却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胡氏?”
李定娘与应怜皆是一愣。
“看来是不知了。”祝兰道,“她是王渡的发妻,家中原本做屠猪羊的买卖,谈不上多殷实,好在吃喝不愁。”
这事范碧云也提过,但终究只是风闻,并不晓得内情。这会子从祝兰口里说出,竟更详实了七八分。
“此女貌丑,故迟迟发嫁不得。王渡家贫,连乡塾也念不起的,曾以放羊赶猪为生,一来二去,结识了胡氏,便教他捡了这便宜,成了胡屠家的好女婿。”她说到此,面有微讽,也不知是嘲王渡还是嘲自己,“那时我已到出阁年纪,我爹却只得我一女,因要传习家业,故有心招赘个儿郎。可巧,刚放出风去不久,一次意外,我便识得了那王郎君。我见他温文尔雅,为人又谦逊温和,且喜他进退有度,是个精明强干之人,便有心招他为婿。渐渐与他相识得深了,一心属意于他,他这才与我坦诚,说家中已有妻室,却又言道,他那妻子如何如何蛮横,更兼有心疾,他早已有和离之意。亏我出生商家,最是与人打交道的出身,竟听信了他的鬼话。”
应怜听得心惊,想那胡氏命途之终,脱口便问:“她当真是心疾而亡?”
却迎来一双祝兰似嘲非嘲的眼神。
“胡氏不多久便亡故了。他说是心疾,却引起了好一场纠纷,闹上公堂,是我爹颇费了钱财,才将他捞出,又惮胡屠回家说三道四,私了了一笔钱,打发他远走他乡了。然那胡屠临走前,口口声声,涕泪俱下,道女儿身子康健,何曾有什么心疾?”
说罢了,她只看着李定娘,瞧她身子坐得虽直,却细细地有些发抖,颊无血色,唇也抿得发白。祝兰轻轻笑了起来,眼中无泪,却比有泪更悲哀,“原来世间到底有报应。我曾心知肚明,胡氏因我而死,我却只坐看她化作冤魂,自己鬼迷心窍,一心想着与他成双成对。如今我也得了胡氏的下场,而你——李娘子,你就是当年的我,你的风光,就是我当年的风光。”
李定娘呼吸急促,身子更抖得厉害了些。应怜怕她恼怒发作,忙来扶她,甫一触及,她却猛地一惊,惶惶看来,而后摇了摇头,半晌,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僵缓起身,久久望向祝兰,沉默已极,终又开口:“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望你这番话,也不要诓骗我,你可作得数?”
“怎么做不得数?”祝兰道,“我父已死,我以他在天之灵起誓,今日之言,无一个字虚假。”
“好,好。”李定娘唯一字喃喃,如被抽掉气力心骨,失魂落魄点头。
半晌,她望向应怜,“我想再问祝娘子一些事,你出去玩吧……今日我不走了,和你睡,咱们姊妹俩说说话,可好?”
应怜哪有不肯,点头不迭,自去外头,带了门,教她二人再细说了。
当晚,李定娘果宿在应怜处。
应怜幼时常与她同睡,又缠着定娘说过多少回故事,如今也都还历历在目。只是今日不是定娘讲故事哄她,却是她说旧事去哄定娘。
说了几回“你还记得宋家五娘吗”、“你还记得东门里那赵家吗?”、“你还记得那一对姓黄的双生姊妹吗?”……应怜绞尽脑汁回忆,李定娘便有一句没一句搭话,到头来,仍是说回了自己身上。
应怜试探着问:“那王家……你究竟如何想的?”
李定娘比白日里好了些,闻言只是默了许久,后才道:“祝娘子说得对,她之今日,未必不是我之明日。”
“是了!你能如此想便是。”黑夜里,应怜瞧不见她面容,却仍扭头望了一眼,由衷生出些宽心,“他王渡喜新厌旧,为贪祝家财势,狠心对发妻下手;如今故技重施,为攀附姨父,又弃了祝氏;难保他日后爬上高处,再攀上比姨父更有权势的,到时你如何自处?”
夜色幽黑,李定娘说话的声儿也幽幽的,像浸了夜的深不见底。
“是啊。”她轻声道,“人家养女得富贵;我爹养我,却是来还债的,到头来得了一身奚落讥笑。我给他丢尽了脸。你可知道,他头发已全白了,只是瞒着我,一次染须发时被我撞见,却反倒解我宽心,教我不必难过。我如何能不难过……”
应怜自记得,当日送别归乡,她见着姨父,大吃一惊,那时不懂事,脱口而出:“姨父,您两鬓怎么白了?”
她娘斥她多言。众人来送别的,只当不见,一番惜别,洒了几滴泪。姨父又面北向天子遥拜了三拜,在人扶持下,登了车。他背影苍苍,老态毕现,叫人心酸。
想到动情处,眼眶微湿,应怜听旁侧话音歇了,以为李定娘困乏,正也要睡时,却听她忽有开口:
“当日事
后,我家中一个幕僚,最是受我爹看重的,曾私下向我爹进言,教‘让我病死’,全了一份大人的脸面。后来他便再没出现在我家。”
应怜微有动容,怕她烦恼,又劝了一句:“这就是了,姨父素日最是疼你,你总得让他老人家过得开怀些,不为你挂心。”
身侧依稀有她窈窕的轮廓,窸窸窣窣,侧了个身,背对着应怜,似望窗外渐如钩的半月,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叹息。多少说不出口的苦楚,俱在这一声中。
“你说的对,我总得让他体体面面地过活,不能再寒了他的心。”
第48章 第48章更深漏剩几霄残
翌日天明,李定娘拉着应怜坊市里走了一趟。
应怜本不知何由,到了地儿,才见一间楣匾上书“顺泰标行”的门面,稀奇道:“标行?这不是护运南北货的局司么?你带我到这儿来做甚?”
里头已有人迎出,将二人请进门面。里头候着一身强力壮的武师,抱拳拱手,自道姓张,曾做过本地州县的团练,人皆称作“张团练”,问娘子来押什么标。
“送人往代州去。年后需早行,可做得?”李定娘问。
张团练道:“做得,只是师父们年后三日不起行,最早年初四动身。”
当下谈妥,问明了住处、年貌等,付过定钱,张团练又亲印了花押在两张密密麻麻的契纸上,分交与二人,切切叮嘱收好,届时只凭契纸接人。
应怜这才明白她是何意,待出得标行,回登了车,向李定娘道:“亏得你做事周全,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此去代州,山高水远,她一个女子,无人护持怎么行?”
“不止,”李定娘眸中有三分忧色,道,“路远些实无大碍,怕只怕消息递到王渡处,他派人于附近隘口亭驿日夜看守,必要捉祝娘子回去。”
应怜教她说得也担忧起来,又计议一番,便打定主意,起行前几日,务必藏好祝兰二人在家,再不可教外人看去。
回家后,又与祝兰嘱咐半天,转头却见范碧云在侧,秀致脸孔上期期艾艾,似有话难为情吐口。
“你怎么了?”应怜怪道。
此时李定娘已回自家,这会子檐下只她三个女娘。范碧云见问,面红了一瞬,吞吞吐吐答道:“我、我想求祝娘子个恩典。”
“如今我也在人屋檐下,还能恩典你什么?”祝兰话音如水泠泠,也如水无波澜。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与娘子一道走。”范碧云求道,“娘子去代州,把我也带上吧,我为娘子铺床洗衣、梳头穿整,今后愿服侍娘子在侧!”
她话一出,不止祝兰,应怜也瞧稀奇一般,问道:“你先前不是说要留下么?”
范碧云面红耳赤,眸中羞得要滴下泪来,咬着唇,犹犹疑疑地,“我就是觉着,王家在本地手眼通天,万一哪天我教他家人撞着,这事漏了,又得牵连了应娘子……”
应怜正想着她何出此言,祝兰忽发一声轻笑,打断她思绪,应承下来,“这许是咱们的缘分,你若想跟着我,那便跟着吧。”
她仿佛言语间并不是收留一个大活人,不过多了件衣物,也不去管范碧云千恩万谢的笑模样,点点头,回屋去了。
这是件小事,应怜并未放在心上,过了便罢。
腊月三十,岁除。
这一日的宴席由李定娘着此地最好的酒楼送来,端的是山野珍馐、琼浆玉露;各样菜色红丝翠玉,竟有本地传习样式,应怜也叫不上名儿来的。几人团坐一桌,藏钩射覆、欢笑饮宴。
应怜今夜喝的又是一等琼花露,虽同个名字,却比前日预赏在路边食店里喝的更浓醇芳甘,且喜今日不在那闹哄哄的人堆里,便放开胆来喝,直是春霞带露、酒浓情憨,话也多了、舌头也不利索,又扯着宗契,一杯杯拼酒。
宗契海量,喝到最后,见她东倒西歪了,还要探手去摸酒壶,只得捂了壶盖,不许她再喝。
应怜几次抢,没抢着,嫌他败兴,竟狠狠冲着一声重哼,扭过头与范碧云说话,不理睬他了。
宗契哭笑不得,向范碧云比划一下,教将人扶稳,别跌下座;又自去厨上,将壶中玉酿,换成早备下的醒酒汤,要与她解解浓酒。
应怜半醉不醉,拉着范碧云,眸中光璨璨,烛下见了,彷如玉女仙子,说话却卷着舌,含含糊糊的,也不客气,打头便问:“你、你实话……说,前日里我与……嗝儿,宗契说那房契,你是不是……听着了?”
祝兰坐于对面,闻言瞧来,那眸光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直把范碧云瞧得不自在,趁时扶了应怜下座,又垫了软枕,教她斜倚在帘边一张美人榻上,道:“娘子醉了,歇一晌吧。”
“不歇!”应怜却闹将坐起身,瞧范碧云体贴小意的款款模样,心中气恼起来,把清醒时不好出口的话这会子全吐露了,“若不是你……嗝儿,听那房契,晓得、晓得这屋宅,是……嗝儿,赁下的,你怎会要、要离开!你走走走,我才不要你!你以为你走了,我、我会念你,呸!你们都走、都走!”
范碧云被她戳中逐利而去的小心思,脸上烧得火辣辣的,一时又觉着她骂的又不是自己,陡然明白,她这竟是与宗契置气,连带也恼了她了。
更兼祝兰不冷不热地望来,看戏一般。范碧云不愿引火烧身,便独独将话头岔到宗契身上,“我们走不走的,又有何碍?你若不想他走,留他便是。”
应怜到底没十分醉,直勾勾地盯她,面上红云一片,霎是妍丽生春,闻言便道:“他?哪个他?”
却不待范碧云答,自个儿悟过来,酒兴便消了一二,低沉下去。
“……怎么留?”她撑坐在美人榻,喃喃自语,“他到底要走的,我又如何留呢?”
范碧云抿抿嘴,轻轻一笑,趁着宗契未回,低声言语在耳,“真要留他,我替你想个法子。”
应怜脑里浆糊似的,将脑袋贴过去。
“你将自己荐了与他,他便再不会走了。”那声音细细道。
她懵里懵懂,兜头便问:“荐?荐什么?”
范碧云理所当然,“荐枕席呀。”
应怜起初懵着,忽一下惊起,指着她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脸已红得要滴血。范碧云却老神再在,毫不觉难为情,眼儿也没眨一下。
“你你你你怎能说这样的话!”她半晌憋出一句,慌得失了分寸,“太猥鄙了!我怎能就害他失了清白!”
范碧云奇道:“向来不曾听说男子还有什么清白,你倒不如体贴体贴自个儿!”
她出得什么馊主意,直将应怜吓得酒醒了一半,一屁股又重重坐了回去,发呆了半晌,嘴里还道:“这话以后万不可说了,我们怎好亵渎神佛!”
范碧云刚想分辩,怎么就是神佛,那不一样是个凡胎,是凡胎,就有七情六欲。一扭头却正见宗契执壶回来了,只得闭了嘴,不言语了。
宗契本以为应怜要醉得不像样,不想刚打了醒酒汤来,她却已自醒了,一双云雾朦胧的眼儿直勾勾的,乍一落在自己身上,却如同受了惊,慌促一下便游移开了,脸又红得不像话;也不知她酒后脾性如何,怕她耍起酒疯,仍是一杯醒酒汤递了来。
应怜闻着一股子浓厚的姜香,愣了愣,倒没闹,乖巧地一口饮下,又将那小瓷杯儿一把塞与他掌中,烫着手似的缩回来,闷着头不看他了。
宗契只以为她酒后疲乏,浑不在意,便道:“你不如先回屋歇了。”
应怜本低头摆弄指甲,闻言却不肯,“得守岁呢。”
她抬头瞧一眼他,也不知怎的,便想起方才那话,脸更臊得慌,回头却见范碧云早已归了座,与祝兰行酒令去了。这帘边半隔不隔的一角里,只余她与他二人。他立着时尤为高大,背衬着数盏灯烛明耀,向她投下幽深的长影,笼在身遭,也覆了他身上的暖意。
方才压下的几分酒意这会又醺醺然飘
起来,任它怎样醒酒汤,教他那双端稳带笑的眸子一瞧,便都醉没了七八分。应怜脑海里朦朦胧胧的,一时想起什么“荐枕席”的猥薄之语,羞得连脚趾都蜷起来了;又恨自己怎能胡思乱想,平白辱没了他,也辱没自己,愤恼起来,捶榻斥道,“太无耻了!”
宗契才要走,听她一句,讶异回身,却见应怜攥着拳正锤榻撒疯,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觉得稀奇可爱,刚要问她骂谁,对面她一双羞愤含了水汽的眸儿猛又瞧来,要哭不哭的模样,被瞧得心里重重一跳,竟不知是不是那酒灌的,有些口干舌燥。
忽见应怜彷佛尤其恼他似的,又对着狠狠一哼,却伸出一只软玉一样的手,刷地将那帘儿拉下了。帘上水远山斜颤晃不休,一只横来飞鸟,正抵着他鼻尖,仿佛聒噪嘲笑他贪看春色。
里头传来闷闷的声儿:“你走,我自个儿守岁。”
宗契回了神,却又似回不过神,神思胡乱飞晃,像那帘儿轻颤一般,好容易稳住了。那脚带着他回桌落座,又饮一杯春酿,只是竟浑不知滋味,对面二人行令笑语也浑不入耳,脑中唯剩了那一双欲颤欲说、水色横斜的眼儿,再塞不进其他琐碎。
应怜歇了一夜,待到天大明了,才想起昨日已是去年,她倒梦中守岁了一夜。
却也无人叫醒她。祝兰只道她还小,长身子时,觉得睡足了;范碧云别说叫她,自个儿也香香地睡了一觉;宗契更不去叫她,反拨旺了火炉,教她房中睡得更安稳。
如今再懊悔,也只得等明年了。
应怜依稀记得除夕夜醉时,那时听了范碧云的话羞恼无复;一夜睡来,羞意渐褪,却只觉荒谬,若做得那样丑事,不是平白毁了他一生清修?
日间煌煌,照得鬼蜮奸邪心思消形灭迹;只是一入夜,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鄙薄心情便又攀上心头,教应怜睡也睡不安稳。
她能制得住手脚不乱动,心思却不能,愈是教不想,反愈要往那处想。
清心守性,灵台拂尘。
那曲折难言的心思悄悄儿钻出一条缝来,道:你便想想,若真有那一宿,转过天来,凭他那般顶天立地的气性,难道自此还会撇了你不成?
日月昭昭,持心自明。
那般心思在阴影里笑话她胆小,怂恿道:你不往前走一步,哪晓得前头好处多多?单他从此便不离你这一条,还不值得做下这事?
慎独慎思,至纯至简。
它又道:夜来无人,你也不说、他也不说,谁又晓得?他仍有他的清修,名声不败;你么,你名声如何,自己清楚,还需别人来败么?
……
应怜烦不胜烦,独卧暖香之中,却一时血气上头便热、冰雪兜身又冷。闹了半宿,那心思才同她一样乏了,不来搅扰,昏昏睡去。
第49章 第49章莫道离人心上秋,离人四……
年初三。
街坊邻里都走动串门去了,唯剩她这一户人家,虽也静悄悄,却住得满坑满谷。
这一日清早,宗契已去市廛买柴米油盐,为着过两日他走了,应怜好支应一时。
其余人也起身,才漱洗毕了,逢人扣门。却是一辆敞阔简致的马车,车夫精壮,车后跟定一串八人,皆骑在马上,各执棍棒刀枪,身形魁硕,一望便不是常人。
为首的先下马,见了开门的应怜,抱拳施礼,“咱们是顺泰标行的武师,是您府上要押标么?”
“正是。”应怜见几人堂堂气概,猜想拳脚功夫俱在行的,却又奇怪,便问,“不是说明日才起行么?”
武师道:“这咱也不太清楚,只是那位李娘子派人来催,教早一日动身,说怕夜长梦多。”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正是当日交与李定娘的那张,又要了应怜的那张并在一处,便请人登车。
应怜见契纸都合了,早一日便早一日,道了声“少待”,自回院儿里请了祝兰与范碧云。
祝兰穿戴梳整,一应齐全了,早已料理了个不大的行囊。范碧云入得屋来,殷勤替她拿上,踏出门槛,听祝兰问了句:“你当真舍了这小院儿,与我去赴那千里迢迢之处?”
“娘子这说的哪里话!”范碧云环望四面门廊屋檐,见严冬日薄、老雀枯枝,但觉满庭萧瑟,再比不上那等华屋高门的了,当下道,“我既得了娘子恩典,自然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莫说是代州,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随您共赴!”
祝兰浅浅笑了一声,“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既应了我,便不得再改,若再行那反复之事,我但有一口气在,总要捉你回来的。”
范碧云心头一跳,强笑道:“娘子还信不过我么?这话说得,教人心里害怕。”
祝兰却不管她,只是稳稳向前而去了。
应怜多有不舍,才得了个真么知心的伴儿,今日却又要分别,知她此一去,兴许就再无相见之日,执着祝兰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教她保重身子、多加餐饭,切记穿得厚暖一些,不可凉了手脚;又絮絮叨叨了许多,心中渐渐发堵,直至末了,也说不出话来了。
祝兰拍了拍她的手,放下了,登了车,却拨着帘儿,向她点一点头,道:“娘子深情厚意,我都记在心中。但看我日后有无造化,若能得那一二青云,他年相见,我必不负你。”
末了,又相挥手,殷殷道“珍重”、“珍重”,千言万语,都只化在最后那一眼不舍之中,被放下的青布帘子从此阻隔。
车队平稳行起,一行人鱼贯俱从巷口而出。范碧云到底年岁不大,经此离别,终有不忍之意,微微挑了车帘一角,望那被撇在身后的深巷小院儿,在黯淡的日头下,忽也有了一种命途颠簸之感。
她自忖这一年来,多方飘零,几次化险为夷,全赖一身心眼,因想日后与这祝娘子相处,也得处处小心奉承,多听多看多思,只要将她一应喜恶尽了然于胸,不怕她不看重自己。
出至巷口,尚见应怜倚门遥遥挥手;拐过几条巷,人与物已全然不见。范碧云放了帘儿,听外头粼粼的车马声,及车外阵阵行人言语叫卖声,又窥一眼祝兰,见她端庄安坐,只眼儿闭着,不动不语,仿佛一尊木雕泥塑的菩萨像一般。
小半个时辰,马车出北门,待直去代州。这一会祝兰却仿佛运足了气,不再阖目,说起话来,却是向着外头车夫:“烦劳众位稍住一住,我想改个道儿,不去代州了。”
“娘子要去哪儿?”外头吃惊。
范碧云也惊望来,却只见她面无波澜,吐出两个字:“洛京。”
前头代州虽遥远,却因有着宗契的荐信,在范碧云心中,并不十分缥缈难以捉摸,似她的命途。她觉着,只要自己挨住了这一路风餐露宿,小心服侍,待到了地儿,殷实富足的日子也就来了。
可一霎时,那代州遥遥的梦恍然碎裂,后头唯透出祝兰一张平静隐忍的脸,以及那双微露着快意与恨意的冰凉的眸子。
“娘子……”她直觉不大妙,却又摸不透她心思。
祝兰在车中,许是不愿教外人听见,因此轻声细语,正似教导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妹妹,“那张纸,你不都瞧见了么。”
范碧云张了张嘴,下意识摇头。
“瞧见便瞧见了,我又不怪你。”她微微一笑,“你先前问可是我的亲眷。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上头写满了各样官衔,我哪里有那许多做官的亲眷?不过都是好几年前我爹巴结过的上官。如今我虽落魄了,但也想去撞撞运气,或有那么几个还念旧的,愿拉扯我一把,我不就又得着青云,东山再起了么?”
范碧云牙关微有颤抖,勉强扯出个干巴巴的笑,“代、代州不好么?娘子,过安稳日子……不好么?”
回应她的是祝兰藏了憎恨却冷笑的眼神。
“安稳日子?是那种一切都被夺去、一无所有、一辈子寄人篱下的安稳日子?”她盯着范碧云,仿佛嘲笑她的无知,“若没有我,那王渡算什么东西?一个屠户家的女婿,田舍里出来的臭穷酸!他傍身的家业,都曾是我父女俩一点一点打拼来的。如今他鸠占鹊巢,我却被迫远走他乡。你说,我若放任这一个仇人长命百岁,纵去了代州,余生可能得安稳?”
范碧云说不出话来,想哭又不敢哭。
她心中懊悔,又想抽自己几个大耳瓜子,教自己口无遮拦,说什么”
刀山火海“,这下好了,果真要陪她刀山火海了!
宗契回来时,正见应怜孤零零一个,懒懒倚坐在廊下栏杆上,手捧着汤婆,鼻尖冻得红红的,像被寒风吹得瑟缩的灰雀发蔫,两眼发直,不知在胡想什么心思;闻听动静,目光游来,落在他身上。
“你不在屋里待着,外头吹什么冷风?”他放下成堆米面,诧异问。
应怜说话闷闷的,“她们走了。”
“谁走了?”
他望着空荡荡无人气的庭院,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意外,“不是说好明日么?”
应怜心中难受,把方才的话儿学说了一遍,又闷闷地不言语了。宗契怕她憋在心里不舒坦,想找些事与她岔一岔,想了想,问:“我教你烧灶煮米?”
她摇头。
“那你也该雇个粗使在家。”他无奈,见她萧萧瑟瑟的样儿又觉得三份可怜、三份好笑,“免得过两日我……”
应怜却抬起头,恼里带了些委屈,将他盯得后半句说不下去,她却又不依不饶起来:“你怎样?你怎样!要走是不是!谁不知你后日要走的,你何必左一句右一句地来提醒我?我又不是忘性大,哪里就要你提醒了!”
她理直气壮地耍性子,强词夺理起来,连宗契也抢白不过,只得任她埋怨了,一会儿,拿出个物件来哄她,“那我备菜,你替我剥蒜?”
“剥什么蒜……”她一口气没倒匀,瞧他手里那株“蒜”,冷不防又被笑到,“亏你买来,竟连这是水仙不是蒜也不晓得!”
那水仙也不是根芽,已长半尺高了,以一圈细杆儿护着。应怜从他手里接过,竟见里头已打了骨朵,青白玲珑,霎是可爱,从他手里接了,又见他但笑不语,眉目如常柔和,才晓得那是他哄她玩儿的,任多少气恼一瞬又烟消云散,又有些发窘,不愿就谢他,还硬撑面子轻飘飘哼了一声。
宗契又递来了碧玉也似的青瓷钵,盛半钵圆润润的鹅卵石,道:“我不会养这个,娘子替我养吧。”
应怜在几般雅道儿上颇好为人师,闻言接了瓷钵,果将那一肚子萧索弃了一干二净,瞧在他诚心求问的份上,便开始一句一句地提点起来:“你既置了钵与石子儿,那便知养在水里,最是清雅了。这水仙已有了蓓蕾,想要促成花盛,在这数九寒天里,定得温了清水,又不得太烫,免伤了根茎,这样一日换三四回温水……唔,这一株尚不算壮,可再捏些细盐培着,花得了味儿,长势更佳;我不爱欹曲姿态,任它笔直直地长着便好……”
宗契也不插话,只噙着笑听着,时时点头,钓鱼似的,将她从冷贯寒风的廊下钓到厨房,找了绣墩让她坐着,继续吧嗒吧嗒授他以道了;自己安置油盐,又洗菜淘米,进进出出,听那百灵鸟婉转啾鸣,任说什么都是悦耳,不知不觉,便忙活到了日午。
宗契定下辞去的日子,便在初五,原与祝兰二人只前后脚,不想祝兰早了一日走,屋宅里空了一半。
应怜得以不见外人,与他两个独处了二日。
她一旦起了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便总也忘不下去,时时攀上心头,刺一下戳一下;尤其夜深人静时,总闹着胡思乱想。
连着几夜辗转夜半才眠,到了初四,便精神不好,更兼离字在心头。偏老天爷又来瞎起哄,一整日阴沉沉的,冻云低垂,人都道像是要落雪的光景。
这一日应怜为他收拾行囊,还没真到走时,已钝刀子似的割在心里,收拾这个也是一刀、收拾那个也是一刀,说不出的难受。
她也不太会做甚,大多还是看着他来,不过想起什么,便回屋拿与他,一会儿捧了几个小罐塞来,“这是年前合的梅花香、这是为春时合的兰香、这是入夏的荷香、这是秋时的木樨……”
实则上头早已贴了条儿,她仍是一样样亲又念叨一遍,果真一年的香都替他合好,又切切叮嘱不可教霉了。宗契收在行囊,心里也百味翻杂,知这回哄也哄不好的了,却总想与她些念想,半是玩笑半是宽解,道:“一年用尽,明年我可用什么?”
“明年……”应怜又伤心又来气,抢白了一句,“明年我就把你忘了!你自去买吧!”
知她是气话,只是宗契料想,竟也是真话。一年不见,她少年人心思反复,结交了新的亲友,可不就渐渐将他淡了么。
这本是好事,天天念着个远在天边的人,她哪里能开怀得起来,不如忘了的好。
只是那点涩意总也挥之不去,教人烦郁不得纾解。
向来别离最黯然,哪止是她,他又何曾舒坦。只是与她本如浮萍聚散,纵再怎么流连生根,也不能如两棵并肩长成的树一般,从此便不离分。
应怜倒不如从前那样爱哭,再拿不出什么与他带上路了,沉默下来,又回了屋。这一回,把自己关在屋里,便不再见他。
自古难者,不过生离死别。她死别已亲历过,熬过来了,生离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一夜一夜地睡不好,到这最后一夜,更是难眠。那东西在心内横冲直撞,叫嚣着要破出去,与她狠狠分辩一场。
为何就不能留他?
为何脸面就比天还大?
世间处处是奸邪心计,纵算计他一次又何妨?
应怜捂着脑袋,想得多了,头里突突地疼。漏声仍续,巷外梆子声响,刚报三更,她肚里存了事,任如何疲累,却一点睡意也无。
实在憋得难受,索性穿衣下床,鬼使神差,溜进厨房,拿了前日里尽剩的琼花露,冷酒空腹,喝光了了事。
本道酒浓睡意便浓,怎想愁肠殢酒,除了更添愁,却半分睡意也没酿得。
冷酒更烧心,应怜肚腹里渐渐腾起一股热,散向四肢百骸,一入灵台,氤氲醉意便漫上来;起初无觉,而后摸着墙出去,总觉墙也歪、路也斜。她自觉神思清明,不知怎的就走不直路,恼怒上来,想定是为了宗契之故,伤心得竟连道儿也走不动。
可一想到宗契,那股横冲直撞的心思却忽一下顿出樊笼,直如江潮入海,百十头牛也拦不住。
她便鬼迷心窍一想再想,什么枷锁也没了,哪个是歉疚、哪个是负罪,统统让在一边,先让她过去再说。
便跌跌撞撞,沿着再熟悉不过的廊下小径,拐入了厢房院儿,他那屋的门口。
此夜无月,漆黑不见光亮,她头脑发懵,立在宗契门口,思绪又发钝,摸着门板,听扣门声儿,又想了半晌此来作甚,好不容易捉住一星半点。
是了,见他。
见他,然后呢?
留他。
应怜傻笑起来,更拍得屋门闷响,头抵在门上,打了个酒嗝,“宗契!宗……”
再没嚷出第二遍,门忽的中间一分,她身子倾着,脚被门槛一绊,直直往里栽,满扑入一个怀中。
头顶那人再熟悉不过声音,低低的好听的紧,却惊诧问:“你怎么……一股子酒气,你喝了多少?”
第50章 第50章山水千程,知他行在哪一……
她身子如旋叶,被秋风吹得没了自主,抬手也不行、踢腿也不行,整片天地漆黑,却又打转儿,唯能摸着一堵胸膛,温暖且坚定,任天旋地转,铆定了他,再不撒手。
宗契不得不托着她,带入屋里,按她桌边坐下了,自去点了灯,只一反复的功夫,却见她推了椅子,打跌着向他这处来,脸烧得云霞也似,眼也迷离,却嘟嘟囔囔地,口里叫着
他名字,“宗契、宗契、宗契……”
深更半夜,她不睡觉,偷喝多了酒,却跑到他这儿来撒酒疯。
宗契恼她胡闹,跟个醉了的人又谈不出道理,那一声声唤得人心也软了,只得又扶住她,“罢了,我带你回去。”
应怜哪肯依,醉劲儿一上来,也不管与他逾不逾礼,胡乱攥着不撒手,胶牙饧似的,挂在他身上。
宗契被她闹得没辙,又怕更深夜静,她瞎闹腾被街坊听着,只得勉强折回几步,半扶半拖,将人带到里间;自己的床让与她,他却到外间歇一宿。
应怜急酒空腹入肚,醉得比上回又厉害,只贪他一副胸膛怀抱里温热,且喜那淡雅梅花香气,合着他身上的气息,平日再不得亲近,这会没了约束,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闹得宗契脸红脖子粗,好容易将她放躺床榻,早已出了一身细汗,竟比平日在庭院里练功夫还累。
她又咕哝了句什么,含混不清。宗契哪里有心思听,只觉她口唇间那酒气芳甘醺甜,钻入他口鼻,一点醉意勾得人面红耳赤,俯身正要伸手,够了被褥替她盖了,冷不防她那两只被压下的手又抽出来,胡乱一攥,又攀住了他腰带,双臂蛇儿似的,游缠上他腰腹。
宗契一点平常心、一股精气神,这一下尽数全泄,堪堪一手撑住,没压上她身,交错间却早已逾越尺度,怔愣着瞧身下她眉眼。
应怜唇边噙笑,平日不见的娇憨,这一时尽情舒展,眼儿里湿润润的,水汽氤氲,又不知从哪得来几分光亮,俱化作两泓春水粼粼,染就入骨的桃花春色,又别是从未有过的真情娇态。
她如菟丝攀树,微微仰起,攀上他腰身,只作是素日和他要好、和他亲近,全不知多少狎昵,把懵懵懂灵台里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你别走、别走……我要你留下……宗契、宗契、宗契宗契宗契……”
一声声一字字,出她的口,入他的耳,却缠进他心底。
宗契心跳如擂鼓,气血也筋脉里乱涌,只觉喝了大酒的不是她,竟是自己;又见她脸面微扬,唇已靡艳红润,更僭越雷池,来蹭他脖颈,一点软腻凝脂般搔刮过肌肤,霎如雷殛一般僵住,全身绷得将断,竟想便托住她腰身,许她更近些,再听她唤千百声“宗契”;又欲尝那酒液,看是否如所闻那样沁香满室。
猛地神思一怔。
他如梦醒神惊,顿察方才所思淫邪,硬生生掰开她纤细手臂,离退几步,经年久违的一种羞恼情绪欺上心头:她醉了,难道你也不晓事,竟起这样歹心?
然神思不定,早已摇摇欲落,失了方寸,眼睁睁见她如被己弃在床榻,凋萎的春红一般,斜乱伏倒,撑在床上的手臂细细打颤,又皱了眉,眸光发飘发直,张嘴又欲作呕。
宗契这才陡醒,晓得她难受,忙拿唾盂来,又将她扶起,对着呕了半天。
这会应怜老实了,不再胡攀狎昵他,瑟缩着捧了唾盂,吐了个昏天黑地。宗契轻拍她背,察觉她浑身发抖,难受极了的模样。
半晌吐完了,他又倒了茶水来,哄着劝着漱了口,见她仍旧神思恍惚,眼眸里蕴足了泪,还没怎么,红红的眼眶一眨,滴下来,正砸在他手背上。
那一滴咸咸涩涩,仿佛砸的不是他手背,是他一颗才从滚油里捞出来、又凉却下来的心,也不知是酥是麻是疼,见她一哭,那心也抽了一下。
应怜本只胃里难受,那一点泪出眶,又勾动了心里的疼出来,但觉满腔的委屈,平日里积攒深藏着,到今日才泄洪似的爆出来,越哭越停不下,越哭越伤心。两只眼全然成了无底的泉眼,那泪流不完似的。
宗契刚拿走唾盂,又得拧手巾来给她擦脸抹泪,只是那泪越擦越多,她又哭得打起了噎。他又是心疼又是头疼,拍着她背劝:“别哭了、别哭了……”
哪想应怜哭花了一张脸,却又扑进他怀里,蹭了一脸涕泪,还在闷闷地哭。宗契手忙脚乱,又不知该如何哄,半晌僵着身子,迟疑地搂住了,一下一下地轻拍。
他只穿了亵衣,但觉被泪浸透,胸口一片濡湿,又纳罕她哪来这许多眼泪,半晌听她又似乎嘟哝,细听来,却只有一个字,“娘……娘……娘……”
本想就推开了她,教这一念,宗契又没了心气,只觉她这一声声,扎在他心里,怎么就像锥子似的疼。
叹了一声,到底没再推了她,他将她拥在了怀里。
三更不知过了几点,也听不见漏滴,也听不见梆子,连鸦雀也眠得深了,万籁俱寂,唯前头微亮着一盏灯火。里头他环着她,时间便过得格外漫长,仿佛永不至天明。
应怜睡了一个几无终止的觉,做了几场混乱至极的梦,零零碎碎,终清醒过来时,只觉头疼欲裂,睁眼却见一片刺目,赶紧又阖了上。
四面之景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来,这不是宗契的屋么?
便浑身一个激灵,环顾四周,自己竟躺在他床上。那他呢?
昨夜光景,她只记到自个儿去厨房喝了点酒,又走在廊下,后头戛然而止,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瞧这模样,她似乎是摸到宗契这里胡闹了?
应怜腾地红了脸,又瞬间白了下去,先低头看穿戴,褶皱了些,却丝毫不乱,连鞋也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
她趿了鞋,顾不得一身狼狈,匆匆出屋,叫道:“宗契!”
外头榻上,无他踪影。她眯着眼到屋外,前后院也俱寻不着他。
光线虽刺眼,天上却没日头,只浓浓阴云。应怜揉了半天的眼,才觉似乎是肿了起来,顾不得照镜子,又摸到厨间,却闻着浓浓香气,却是灶上煨着一碗鸡丝粥,并梅子姜、糍糕、芥辣瓜儿等几样小菜;灶膛里明火已熄了,只几根粗木炭尚炙着,将那早食煨得恰到暖香好处。又一小瓯里盛的却不是早食,是掺了姜、橘皮、豆蔻等料的茶汤。
应怜正头疼着,见了茶汤,知是宗契特特煮来为她醒酒的,当先拿来饮下了,暖了胃肠,身子也微微热起来,熨帖了些。
她以为宗契出门未归,又总隐隐觉着不对,猛一下又想起,今日当是他辞别时。
可天还阴着,不是时候尚早么?
却此时不知巷外何人,遛闲遇在一处,彼此招呼:
“午食用过了?”
“用了用了,新春新岁,吉吉利利!”
已日午了?
应怜心里猛一惊,气急起来,搁了茶汤,急急奔出厨房,拼尽气力,飞似的奔至厢房院儿,再一推房门,方才未细看之景,这一时便统统闯入眼目里。
那屋子空落落,桌上搁着一盏红鲤无骨灯,尚是预赏时她塞与他;灯笼边一封厚厚的信,两下里冷清地依偎着,候着她来收。
那是什么信?日前总见他在屋里写写画画,原写的就是这个么?
可好几次她想看,他都不教看的,这会子怎么又大大方方摆在桌上,不怕她偷看了?
……他人呢?
应怜那几步,踩得软绵绵,似脚下全失了气力,不敢拆那信,只茫茫然到里间屋去找他衣箱,却哪有一件衣物,早被他全带了走,平日所用之物也都随身带去,一样也没留下。
这一下真如江心失足,顿被浪涛尽覆。她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也不知怎么到的桌边,拾起那信,哆哆嗦嗦展开来看:
【应娘子见信:
我今日辞别,许多话说来,怕你嫌絮叨,因写在纸上,你聪慧过人,一点便悟,吾心甚喜。
……】
那上头一二三四,也不知写了多少,笔势如山、力透纸背,写得却尽是琐碎小事,头一条便道她那二十二贯买来的残谱是假的。亏他憋了好些天,竟没当面说来。
往下再看,絮絮叨叨写了一堆,什么买盐务要买精盐,方不得苦味;寻人打香印,需找左近相熟,不好碎嘴的……再后头罗列了好几张纸,尽是
常日里度支所费,小者一二文,大者数十贯,事无巨细,一一写来。
她略过这些,一张张翻到最末,终见他纸上辞别,道山高水长,娘子珍重,又道缘分一场,有始有终。
原想辞别有多难,却不料到头来,天意弄人,竟是不辞而别。
应怜眼眶发酸,却枯胀干涩,流不出泪来,但觉心底空落落,像被他带走行囊的屋子,一时间不愿再看那信,却也想不出要做什么。
终只剩了她一人。
往后的日日夜夜,她从此便要一人独守。
她呆立堂屋,不知许久,才钝钝地想起回去,收了信、提了灯笼,慢慢从廊下而过。连冬风懒待,也比她脚程快些,到得主院里,便卷上梅树梢头,送来冷冷清清一院梅香。
这一日便没了话。她去厨上用了午食,又回屋待着,黄昏愈深了,才惊觉无人叫她晚食,深巷幽黑,不大敢独自出门去买,只得囫囵嚼了些果子糖脯,早早躺上了床,等候睡下。
本道他走了,她一路念想,必定全无睡意;却许是连日来闹腾得狠了,竟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夜间又醒,方不知身在何处,听窗外北风号啸,吹得窗纸棱棱作响,一旦察觉了,便搅扰得人愈发清醒。
夜来又冷了些。她才恍恍惚惚想着,明日他若出门,好教多穿一件,别冻着。
甫一念及,忽醒悟过来,他已走了。是她今日亲自为锁的房门。
窗纸呼啦啦地响。应怜翻了个身,一时又睡不着,想着日间有人说要落雪,便披衣下床,要去看一眼。
才开了屋门,一股子冷风灌入,冷得人一个激灵。她裹紧冬衣,瑟瑟然望向外,只见庭院幽幽,黑漆不辨,也不知有无风雪。
冷意透骨,她呵了呵指尖,心里发一声笑,觉着庸人自扰,好好儿地出屋来看什么,正要回身关门继续睡着,忽鼻尖一凉,竟是那北风呼哨吹来一点冰寒,指上轻轻一捻,细碎雪子便化作了一缕水渍。
她怔在檐下,天地无声,唯觉北风肆虐,梅香零落,一院寒寥。
落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