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2 / 2)

那拥谁为最后的新君主?

若说正统,无疑是身上流有大绥皇室的血派的沈遐洲,但沈二郎性情温煦,心中自有丘壑,又能听得进谏言,他的脾性才是更适合的人选。

王静姝也知,从一开始沈遐洲就想将沈二郎拥上那个位置,可沈二郎也同是这样为沈遐洲想的,反倒一时僵持住了。

因两位郎君的态度,长久以来便含混着过,然则,现北地再收无可收,定然是要讨论个章程出来的。

但这一点上,王静姝并不担忧,沈遐洲早已打定了主意,他并不适合那个位置。

昔日长公主在时,沈遐洲心中总有一腔愤恨,野心也颇大,可现将那位置的人换成沈二郎,沈遐洲从来没有怨言,他知的,他的性子多疑敏感偏激,胸腔中满是报仇与泄愤,若非王静姝还跟着他,心中有着惦念,常常拉着他心中那名为杀戮的弦,怕是早成了个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

王静姝也是极为赞同沈二郎为新君主的,沈遐洲该退下来好好养养了,再这般下去,她属实担忧沈遐洲的身体,这两年来,大大小小战役无数,但她的郎君就像是的铁打的一般,韧性极强,也凶悍无比。

每每相见,她都觉得他文弱面皮被磋磨得粗糙一分,可她并不能阻止,这是沈遐洲的执念,唯有事成方可消。

并且这执念当中或还有她的一分,他想给她安定,也想给她一场婚礼。

她无疑是了解沈遐洲的,所以她尊重沈遐洲的选择,也等着海晏河清的一天。

只天意弄人,最后的关卡偏偏是她阿父,王斐如从一开始或是为了她这独女有依靠方奋起,可整个江东真握在手中时,要考虑的就不止是一家之事了。

她没有立场让阿父为她放弃整个江东,但在北地越久,经手的文书事务越多,也越发瞧得清如今的北地是不一样的,军政庞大又强悍,就连异族也吸纳驱使,民生也在新政权下恢复,绝不是过惯了安逸,与有天险可依一味自信的南地世家抱团可比拟的。

南北真若战,南地除拉长战争时日外,也只有败的份。

她并不想父亲走到那个地步,长久的联系不便,在此刻,她倏地想归家了,想见见阿父了。

*

沈遐洲此番凯旋,意义不只是胜仗,也是顽固许久抱团而聚的北地世家彻底臣服的信号,沈二郎只来及命人给王静姝传了消息,便亲自带人去接应。

于乐平等待不过半日功夫,便遥见群峰相对的道路中连绵的鲜色旗幡,再近些,兵甲作响也听得真切,打前头高马之上的年轻郎君也一并入眼。

他身上披甲严整,身形挺拔萧肃,明晃晃刀铠旗幡下,如一股凛冽寒风,也如陡峭峻山,寒不可侵,其后大队的兵马还押解着诸多囚车,里面有不认命大喊着“竖子”的昔日相熟面孔,也有颓然认命的生面孔。

沈二郎全然不管他们,只望着自小就令他操心颇多的三弟,心中既有尘埃落定的欣慰,又有些难言的苦涩,再如何驱逐异族,再如何收复大绥疆土,终归是物是人非,无论是三郎还是他身上都早早担上了本没想过的责任。

他上有顶天兄长,下有下继任沈氏家主的三弟,他畅想的一生,本该如过去十几年那般随性恣意,但好在,一切仍有修正的可能,只待再助帮三郎几年……

沈二郎想至一半,抬步去迎沈遐洲,却倏地见沈遐洲翻身下马直接跪于他身前,连带着呼啦啦跪了一片,恭贺与高呼一人连着一片。

沈二郎只觉耳廓嗡嗡作响,苦笑不已。

三郎分明是当着众人的面,摆明了姿态,托举他称王,便是他再拒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且因三郎当众摆出的态度,无论是他还是旁的人,再无旁的选择。

沈二郎弯身扶沈遐洲道:“三郎,你先起来,此事我们再议。”

沈遐洲纹丝不动,目中满是已决的肯定。

沈二郎不得不再退一步,道大绥南北还未一统,怎么也要迎回南地的小天子再说其他。

众人自是对南地奶娃娃的小天子不以为意,可称帝之事,从来都讲究一个礼法与名正言顺,今日多是由沈三郎起头,诸人趁势摆出一个姿态。

既沈二郎有松口之意,也知先见好就收,一切总归要重新迁回洛阳,将班底按天子规制整顿起来才是,到时即便南下接回小天子,也可让小天子禅让,如此,还倒更体统些。

沈遐洲的举动无疑是给幕僚客卿们吃了一个定心丸,长久跟同沈遐洲四处征战的将军们,也多是放心多过了可惜,倒不是对沈三郎治军不服气,恰恰是太服气,除去敬与畏,还多存有恐惧。

只要见过沈三郎在战场上满身浴血,杀性难抑的模样的人,都会恐惧。

这是一个危险又不容人抗拒,也听不进人劝告的郎君,即便他大多时候是对的,可谁能保证他能一直正确下去,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他立威的刀下魂?

如此相较起来,自然是沈二郎更有为君的气量与才能。

对这些人所想,沈遐洲低垂着眼睫,并不在意,也从未想过探究,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定位得分明,他手段狠厉不近人情,宽和雅量都留给了沈二郎。

而沈二郎习惯于给他处理各种后续的麻烦,不知不觉中就收拢了人心,等察觉之时已经晚了,那位置除了沈二郎以外再没人能坐得上。

当然,他也不会允许有旁的人抢了沈二郎的位置。

沈遐洲容色微狞一下,冷峻稍退,除了面皮粗糙了几分,心思更难猜了几分,他仍旧那是个阴晴不定的阴郁贵公子。

沈二郎一直在他身侧同他说着些什么,见他容情,便知他什么都没听进去,只好歇了话,想待归了府,或同王表妹谈谈令她同三郎说说才好。

三郎的付出不比任何人少,又是大绥皇室的血派,且表妹父亲如今正掌着江东的命脉,若是三郎称帝,也更好收服南地才是。

如是想着,一行稍显沉默地归往太原。

不过未行多久,沈遐洲便显厌倦,同沈二郎说了一声,自行摘了沉重甲胄,换了饱足快马,带着几骑亲卫先行一步。

*

春夜静谧,月华如银,王静姝想此夜沈遐洲或会归,更衣后便并未睡下,坐在窗前想着事,有些事非是信中能说清楚,她想归家一趟,见见父亲。

北地已定,大势所趋,父亲没必要为老旧的世家所缚,合该革旧鼎新,她看得出,沈二郎全然承了沈伯父的遗志,所推行的新法在沈遐洲对世家的强势打击下,以极快的速度惠及了世间的所有读书人和有能之士,世家对文化和官职的垄断在被打破。

日后皇权所指,便是圣意。

而南地在陈雍迁都后,除去得到安稳外,非但没再有政绩,反搅浑了一池水,尤其是陈雍心力不济时,给了陶然陶信兄妹过多的特权,更是放任了宗教的传播与五石散的滥用。

如今的南地,即便隔江,王静姝也曾听得颇多的荒唐事,诸如慕容耿被北地政权逼得要渡江时,陶信如临大敌,还有陶然荒淫后宫……

只不过宫廷再乱,得益于长江的天险,还有王斐如对朝事不干涉,只牢牢把握不放的长江淮水一线的态度,朝内谁也动不得他,同样的,外敌也难以集中攻入,故保得南地安稳至今,但这种安稳,是建立在北地没有统一之上的。

她不希望父亲同沈遐洲会有你死我活的一日,但王斐如所代表的立场,非是王氏一家,只有在她担忧的那一日到来前,说服父亲,才有机会破开南地政权,也不至她在乎之人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她已打定主意要归家,此时等沈遐洲,也不过是在想如何同沈遐洲开口,如何让他同意。

当然,即便沈遐洲不同意,也是拦不住她的,只是她习惯于照顾沈遐洲的情绪,若她无征兆地撇下他,可想的,她的郎君怕是要疯。

即便她一次次坚定地选择沈遐洲,可沈遐洲的多疑不安,总是会令他下意识地往不好的方向想,总觉她有一日会厌烦了不安定,也或会厌弃了他。

可谁让她就是喜爱上了这样一个多敏偏执的郎君呢,免不得连同他脆弱的心灵一同照料。

想着,她唇角也流出一抹浅淡的笑。

很轻也很浅,但极为温软,也轻易地在沈遐洲心底留下痕迹。

只一眼,他便心痴,心头如有淅淅雨落,抚平所有焦灼,奇异地获得平静,他隔窗唤窗前的女郎:“卿卿,我带你归家吧。”

王静姝倏听得声,惊讶抬眸,很是惊异郎君口中说的归家,一时间失了反应,不知他说的家,是指沈二郎近来筹备的迁往洛阳的家,还是她想的那个家?

女郎惊讶时,双眸瞠得略大,天生的美眸少见地有些呆滞,瞧得人心软一片,沈遐洲伸手入窗握她手,对她温静一笑:“卿卿,是回你的家,建业。”

“你难道还不愿带我去拜见岳丈大人吗?”

说着,颇伤感地垂下眼皮。

他一贯好看,即便近两年的征战将他磋磨得粗糙不少,可又这样带着几分作秀意味的羸弱伤怀,一瞬就击中王静姝的心脏,令她兴奋。

尤其他还道要同她归家。

可喜悦压下后,她不免想此事的可行性,沈遐洲要与她归家,便不怕被扣在建业了?

王静姝:“何时走?”

她问得很冷静,也带了点小心思,从时间上足以推断沈遐洲会带多少人,又或有什么旁的目的,然沈遐洲的回答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只听得郎君毫不迟疑地道:

“现在就走。”

王静姝如幻听般不可置信,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吗?知道若被扣在建业的后果吗?不要命了吗?

不等她多惊讶与迟疑,沈遐洲手腕带力,拉得她隔窗踉跄一下,继而整个人都被带起,跌入窗外郎君的怀中,遮风斗篷将她罩了个严实。

府外马匹随行并不多,沈遐洲出府便带她上马。

马驰风掣中,王静姝只听得郎君胸膛中传来的咚咚心鼓,她明了了,这便是沈遐洲的心——

想她所想,忧她所忧。

待沈二郎慢一步归至太原府时,早已追不得沈遐洲与王静姝的踪迹,再闻得消息,已是将北地政权迁回洛京后。

而那时的南地,方经过一场清君侧,陶信之流被清洗,王斐如愿送小天子回洛阳归至正统,南地也愿不战而称臣,唯有一要求,他膝下唯有一女,欲倾所有招沈三郎入赘为婿。

沈二郎简直气得发笑,三郎啊三郎,扔下一大堆新朝乱麻给他,自己跑去当了赘婿。

他是不是还要谢谢三郎给送回来的小天子,帮他日后继位的正统都考虑好了?

他这兄长当的,便没有一日不是不在操心的。

然王斐如下的聘礼实在丰厚,沈二郎心底再是再是骂骂咧咧,也还是准了这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