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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变成无心无情的人呢?

若真的是修了无情道,鹤予怀倒还好受一点,可是……这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他没有修无情道,只是被剥离了所有感情,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变成一块被安放在幻觉里面的石头。

他那样喜欢这万丈人间……恨不得连人带剑在这五洲四海滚一圈,尝满俗世的酸甜苦辣,看完各种各样的风景。他要爱,要快乐,要肆无忌惮的笑容,也接受难过的眼泪,失败的气恼……这是谢不尘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

所以怎么能……怎么能抛却七情六欲,成为一块对此一无所知的石头呢?

鹤予怀牢牢抓住谢不尘的衣角,艰难地开口:“你不能……”

他想说,你不能这样……不能变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不能变成什么情感都尝不出,看不见的一块石头。

可是如今的谢不尘注定不会听他说什么,他像甩开污物一样甩开鹤予怀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没走两步,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般,缓缓坐了下来,无神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像是个陶瓷假人。

刹灵没有办法将昆仑墟周围也塑造成那个世界,所以只能让谢不尘在半真半假的幻觉中过上那个世界的生活。

看似谢不尘是在打坐,实际上,他可能是在见春阁的庭院内练剑,可能是在书房内温习经法,也可能是在喂灵兽……但与当初在苍龙峰不同,这些曾经在谢不尘看来很有意思的事情,如今不能在他心中掀起哪怕一点波澜了。

繁花似锦的苍龙峰很漂亮,灵兽们也很乖巧,谢不尘练完剑,给师父请过安,将该修习的经法过上几遍,就穿过回廊,准备回房休息。

拐过一个弯,他又遇见那个白衣人——当然现在不能称之为白衣人了。那一团从脖颈处乌泱泱流出来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服,使得他的衣衫半红半白,深浅不一,像是刚被染坊从染料捅里面捞出来。

白衣……半红半白衣人拦在他的前面,轻声叫他的名字:“不尘。”

回应鹤予怀的仍然是横过脖颈的长剑。

谢不尘面无表情,眉眼之中是和当初的鹤予怀一模一样的森冷。

“找死。”

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动手。这一次鹤予怀终于反应过来躲避,他不敢动用魔气,怕伤到谢不尘,只是轻巧地用曾教给谢不尘的办法弯折腰身躲过一击,再卸掉那要人命的力度。

熟悉的招数让谢不尘眉头一皱。

鹤予怀仔细地观察着谢不尘的表情,见谢不尘的神色终于变了,以为谢不尘想起来一点点东西。

岂料事与愿违,谢不尘冷笑一声,杀意更重了。

“你是上清宗人……”谢不尘语气冰冷,“竟成了魔修。”

“让宗门蒙羞,为万人不耻,更该死了。”

“我现在就要为宗门清理门户。”

鹤予怀张口结舌,没有想到谢不尘说出口的是这样两句话。他碧绿的眼眸颤了颤,流露出让谢不尘看不懂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谢不尘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又觉得莫名的熟悉。但他并不想管那么多东西,他既然修了无情道,那便是绝七情除六欲,他不需要看明白这些俗世红尘中没有用处的情绪,只需要将面前人除之而后快。

谢不尘还是要杀他。

就像当初天雷之下,鹤予怀也不曾放下手中那把剑一样。

长剑破空而来,鹤予怀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先行躲过一击,再鬼魅般绕到谢不尘身后,将人直接给捏晕过去!

谢不尘似是没想到这魔修的修为那么高,一个呼吸之间就软倒了下去。

鹤予怀拦腰抱住谢不尘软下来的身体,安静地坐到地上。

青年终于安分地待在自己的怀里面,姣好的面容靠着自己的胸膛,神情恬静安宁,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灰色的屏障内穿进来刹灵带着笑意的声音。

“怎么样?我说过,你叫不醒他。”

“在那个世界里面,他什么都拥有,还不会痛苦,他不认识你,更是只想杀你,你叫不醒他。”

面对刹灵无情的揭穿与嘲笑,鹤予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指尖缓慢地抚过谢不尘没有瑕疵的侧脸,将脸颊旁的发丝略到谢不尘的耳后。

刹灵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叫不醒他,我就杀了你,把你们两个人,都做成任我夺舍的傀儡,然后破开封魔大阵,逍遥快活去也。”

鹤予怀对刹灵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低下头,缓慢地靠近谢不尘的额角。靠得越近,谢不尘的的呼吸就越清晰。那羽毛一样的生机很轻,很浅,仿佛随时有可能消失。

“师叔?!”胡霜玉的惊叫声在屏障外响起来。

与此同时,鹤予怀的唇轻轻贴在了谢不尘的额间。

轰隆一声巨响,那半透明的屏障不知被谁封住,彻底化为一道黑墙,里里外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77章 是欲非爱 不过是肮脏的欲望而已。……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睁开双眼时, 周遭不见天日,亦没有熟悉的人和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而后一道熟悉的, 惹谢不尘生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不尘。”

谢不尘没有应声,他无声地冷笑,右手含着被桎梏的感觉,他动了动, 听见金玉所制的锁链发出如昆山玉碎的声响。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锁链, 试图动用灵力破开, 但没能成功。

这个该死的魔修,竟无法无天的将自己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昏晦的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容貌、神情,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动静。鹤予怀没有得到谢不尘的任何回应,于是又轻声开了口:“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于是这片骇人的黑暗又陷入了静默中。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伸手拨弄那条锁链,锁链叮铃铃的声响打破了平静,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我是你师父, 我叫鹤予怀。你是我带回上清宗的。”

这两句话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哼。

“胡言乱语,荒谬绝伦。”谢不尘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他明明是掌门带回来的,上清宗也没有叫鹤予怀的长辈。这个人不过是个妖言惑人的魔修, 想从自己身上找到些好处罢了。

鹤予怀没有理会谢不尘的话, 只是继续说:“你修不了无情道。”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鹤予怀继续说,“你割舍不下的东西, 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修了无情道。

这一次封魔大阵损坏,鹤予怀本不想来趟这一趟浑水,但他知道谢不尘会因为好友之情,同门之谊来到这里。

谢不尘向来是最心软的,也是最重情义的。鹤予怀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个再冷漠无情不过的人,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徒弟,怎么会养出一个如此会爱人的孩子。

“你不能……”鹤予怀说,“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闻言却道:“七情六欲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我登天阶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这句话将鹤予怀砸得浑身发疼,他愣了片刻,耳边又响起谢不尘的声音。

“舍弃这些没用的东西变成石头又有什么不好,”谢不尘冷声道,“我不需要他们。”

“这些,不是没有用的东西。”鹤予怀伸手抓住谢不尘的腕骨,又移到他的手心。

谢不尘的手冷得可怕,鹤予怀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不尘,你是人……不是石头,你得有这些东西,没有七情六欲,你就感知不了这世间万物……你也尝不出什么是快乐,什么是难过,这样不好。”

谢不尘对鹤予怀的话没什么反应,黑暗中,他隐隐约约能看见鹤予怀那双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沉沉暗暗,满是谢不尘看不懂的神色。

紧接着,他就觉得莫名的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一个魔修争论这些有的没的?

谢不尘轻晃了一会儿锁链,话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你绑着我,又同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鹤予怀静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谢不尘的鬓发,但手抬到半途,又颓然放下。

“我想让你明白,爱是什么。”鹤予怀低声说,“我不想看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对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鹤予怀是个不怀好意的魔修,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不安好心,都是不可信任。

这个奇怪的魔修,将他困在这里,对他说这么一大堆似是而非奇形怪状的话,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目的……谢不尘神情很冷,或许是来动摇他的道心,或许是他修炼路上的一个劫数。

那便是不杀不足以平道心,不杀不足以渡劫数

于是他干脆顺着鹤予怀的话往下说:“你想让我明白爱是什么,那你自己明白爱是什么吗?”

鹤予怀一怔,竟然一时被谢不尘的话问住了。

爱是什么?

是什么呢?

他尽力去想一个答案,却发现他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在鹤予怀那贫瘠如沙土的生活里面,爱这样的情感,太奢侈了,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味道。

那几百年的漫长时光里面,除了谢不尘陪在身边的那短短十几年,他几乎没有感受到被人真切的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惹得那么多人扑进红尘俗世里面。而等到他感觉到爱,依稀察觉到这样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谢不尘已经死了。

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死在他的一厢情愿,咄咄逼人里面。

所以鹤予怀还没有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已经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

怎么办好呢?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沉默弥漫在这一片不透光的方寸之地中。

谢不尘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他轻笑一声,面上一派冷漠。

这个魔修自己都不明白,竟还在这言之凿凿说些扰人清净的话,真是不可理喻。

呼吸之间,有人倏然动了。

锁链叮当作响,谢不尘感觉唇间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齿关就被人撬开了!

谢不尘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个很温柔的吻,很轻,很珍重,没有半分狎昵的意思。

暗色里他们贴得那样近,谢不尘试着挣扎,却因为那道锁链和鹤予怀不容反抗的力道压着动弹不得。

“……”谢不尘在不断地亲吻中冷冷想,“可笑,竟然想用这样淫邪的办法破我道心。”

鹤予怀洁白的发尾与谢不尘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好似他们的主人也这样亲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不论鹤予怀如何温柔,如何索求,谢不尘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等到这个漫长的亲吻彻底结束,鹤予怀低垂着眼眸,在黑暗中摸索着去触碰描摹谢不尘那张姣好却神情冰冷的面容。

噗哧——

一声闷响过后,一柄锋刃捅进了鹤予怀的腹部!

“嗬……”

鹤予怀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他的指尖停留在了谢不尘的脸颊旁,拇指摩挲着谢不尘的眼尾。

鹤予怀神色哀伤地看着谢不尘,只隐隐约约看见谢不尘缀在眼下的那两颗红痣。

这两颗红痣会在谢不尘笑时翘起来,会在谢不尘难过委屈时承载眼泪,是很可爱,很漂亮的。

鹤予怀看着这两颗红痣,不觉得腹中捅入的剑有多疼,只是在想,怎么办才好啊?

要怎么办,才能把你叫醒。

才能不让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手中稳稳得握着问道剑的剑柄,他借着一点剑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鹤予怀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

“这就是你说的爱吗?”他将剑身在鹤予怀体内一拧,再猛地抽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暗里面像是嘈嘈切切的雨声。

“不过是肮脏的欲望而已。”

第78章 情由心起 下雨了。谢不尘想。

谢不尘撂下这样一句话, 但没有得到鹤予怀的回答。

他皱了皱眉毛,将那把不离身的剑插回鞘中。

死了?谢不尘漫不经心地想。他俯下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向鹤予怀的命门, 想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没等碰到,谢不尘的腕骨猛然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给握住,紧接着,那只手用力一拉, 将谢不尘带进了一个冰冷冷的怀抱里面。

谢不尘愣了半晌儿, 嘴里面吐出一句话:“你竟然还有气力?”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肩膀里面,谢不尘僵了片刻,听见鹤予怀缓慢的呼吸声,闻到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 鹤予怀的手贴着谢不尘的后心。

他们毫无缝隙的紧贴在一起,鹤予怀听到了一道沉重的心跳声。

“不是因为欲望……”那道心跳声让鹤予怀一时哑然,而后他笑起来,更加用力地,紧紧扣住谢不尘的脊骨, 压着人不让动弹, 他低声反驳谢不尘那句话,“我亲你, 是因为我心中对你有爱。”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 每个语调都透露着认真与温和, 好似在教一个顽劣的孩童识字。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但我不爱你。”

“在我看来,这就是令人恶心的欲望罢了。”

语毕,他用力推开了鹤予怀, 将鹤予怀从身上撕下来。

谢不尘站起身,问道剑重新出鞘,锋利的剑尖直直指向鹤予怀的脖颈。

言下之意十分明确,我不仅不爱你,我还要杀你。

鹤予怀被推得踉跄了两步,他没有反驳谢不尘那句话,只说:“我知道你现在不爱我,这不重要。”

“你想要杀我,要我的命,也不重要。”

只要能从这假象里面醒过来,只要不变成一块石头,谢不尘是爱他还是爱别人,都没有所谓了。至于命……无非是一条命,谢不尘想要,他给就是,只是不能是现在。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谢不尘剑下,如果此时死了,那一切就无可转圜了。

“既然不重要,”谢不尘的嗓音很平,“那你就安分等死,不要再说些似是而非,不安好心的话了。”

话音落下,长剑袭来,鹤予怀闪身躲了一击,两指夹住剑身,不让那把剑再动弹。

谢不尘淡淡道:“不是说不重要吗?”

“是不重要,”鹤予怀回答,“但我不能现在就死。”

谢不尘冷笑一声,诡计多端出尔反尔的魔修。

等鹤予怀放开剑身,谢不尘将剑重新收回了剑鞘,这魔修实力不明,还用一条锁链禁锢他的肉身和灵力,之前能捅那一剑是这魔修色令智昏,现在这魔修显然已经有了防备,没有之前那么好杀了。只能再等其他合适的时机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不尘本想用灵力点个灯,但火苗才冒个头,就被鹤予怀给按熄了。

谢不尘:“……”

“为何不许我点灯?”

鹤予怀在黑暗中看着谢不尘的轮廓:“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老巢在哪,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什么样。”

这回答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笑。

鹤予怀也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声就淹没在一片寂静中。

他知道,现在不论自己说什么,谢不尘估计都不会信。被剥夺七情六欲的人就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石头就是石头,不会为任何东西动容。

曾几何时,鹤予怀也是这样的一块“石头”。

他曾经也觉得,情有什么用,爱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修炼道路上的障碍,飞升路上的垫脚石,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直到……直到遇见谢不尘。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的轮廓,忽的觉得难受。

他不由得闭上眼,想那十几年里面……想当年天雷之下,谢不尘是不是也曾经这样难受,这样无能为力。

也许,要比现在更为难受。

这一认知,让鹤予怀觉得心如刀绞,疼得喘不上气。

这时,手上用以计算时辰的铃铛微弱地响了一声。鹤予怀被这银铃声唤回来些许神智。

第一天已经过去了。

时间是不等人的,刹灵也不是什么好心的魔,说了三天就是三天,决计不会延长时日。鹤予怀垂眸将手上银铃收起,看着谢不尘的那道轮廓,微微叹口气。

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眼睛发酸,而后不知为何无端想起五百年前谢不尘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十几岁的谢不尘可爱得很,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师父,叽叽喳喳像只鸟雀一样同鹤予怀说话,像只离不开亲长的幼兽一般窝在鹤予怀的怀里面撒娇,捧着乱七八糟的小礼物,说师父师父,送给你。

他向来是外放的,会紧紧抱着鹤予怀的腰诚挚的说,师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不尘最最最喜欢师父啦!

他爱人的方式那样简单。

像是一束柔光,照在了苍龙峰终年不化的冰雪上面。

鹤予怀动了动唇,想学着当年的谢不尘那样表达自己的心。然而他几欲开口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做不到这样,他太沉默,面对爱之一字更是变得不善言辞,怕说出来是错非对,于是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更何况现在就算说了,谢不尘也不会信。

他的醒悟来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只剩下须臾的爱和无穷无尽的悔与恨。悔是鹤予怀的,恨是谢不尘的。而到了此刻,眼前人连恨意都已经消失,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再给他。不论再说什么,怎么解释,怎么亲密,都唤不醒了。

鹤予怀最后伸出手,握住了谢不尘冰凉的掌心。

谢不尘的掌心是有薄茧的,那是昔年风雨无阻的练剑中长出来的,曾几何时,鹤予怀曾握着这只手,教会谢不尘第一道剑式。

“你少时……练剑,”鹤予怀温声低语,嗓音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很刻苦,磨得手受了伤,却邀功似地给我看。”

谢不尘闻言并不作声,只当鹤予怀疯了,在胡言乱语。

鹤予怀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握着谢不尘的手不动了。

谢不尘觉得这魔修莫名其妙。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这该死的魔修掌心中抽出来,但这魔修握得太紧,他挣脱不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手指交缠着,好似还在五百年前。

谢不尘闭上眼睛,默念心法闭目养神,但掌心的温度如鬼魅一般不容忽视。这个魔修的手,比他的还要冷,像是个死人。但指尖上有着细微的搏动,是这个魔修几不可察的生机。

谢不尘皱了皱眉头,在修真求道的岁月里面,在纷繁复杂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另一个人心跳震动的触感。他不由得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感觉熟悉,又觉得十足陌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声音,这个麻烦的魔修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很快,谢不尘听见他起了身,衣衫摩擦之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一样东西被人塞进了自己的手中。谢不尘怔了片刻,却没有扔掉。

此物带着木头粗糙的纹理和质感,还带着点刺人的屑,谢不尘摸索着,碰到了这东西圆溜溜的脑袋和尖尖的喙。

这是一只木鸟。

认出来的那瞬间,谢不尘的手指无端抖了抖。他按开机关,从木鸟中掏出几颗灵果。

谢不尘:“……”

没等他出声质问,鹤予怀便从他手中拿走一颗,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来,而后是鹤予怀的声音:“不尝尝看吗?这是寒渊附近的一种灵果,蓬莱洲上是没有的。”

谢不尘呵了一声:“我早已辟谷。”

言下之意是不会吃了。

鹤予怀又说:“真的不试试。”

“我没有在上面做手脚,”鹤予怀轻声说,“它只是灵果。”

“你从前也爱买灵果或者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给师父,”鹤予怀继续说,“外出游历离得远,就用木鸟送过来。”

这魔修又在臆想和胡言乱语了,谢不尘想。

算了,让自己吃灵果,总比对自己动手动脚要好得多。

思及此,谢不尘咬了一口。

七情六欲不在,但五感还是在的,一瞬间酸苦的味道直冲整个口中,谢不尘险些把口中的灵果给吐出来,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咽下去了。

那灵果实在是太苦了。谢不尘把嘴里面的果肉吞下去,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你耍我。”

话音落下,他听见鹤予怀的笑声,极轻极浅的笑声,但立在身前的人影轮廓却弯下来,是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听鹤予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庞和手背有点湿润,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触到一片水痕。

下雨了。谢不尘想。

鹤予怀蹲下身,在黑暗中寻找谢不尘那双墨色的桃花眼。可惜的是,这里确实太黑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同这黑暗融为一体,鹤予怀看不清那双漂亮的眼睛。

“谢不尘。”

被唤名字的人抬起眼,看向声音的来处——这莫名其妙的魔修又要干什么?

“……”那魔修顿了顿,最后道,“不要害怕。”

话音落下,鹤予怀的手猛地穿进谢不尘的胸膛,抓住了他胸腔内那颗转动着的白目!

情由心起,欲由心生。

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明白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只白目在惊惧中疯狂地转动着,而后被苍白的五指瞬间捏成四溅横飞的白羽!

屏障外的刹灵讶然地睁开了数百只白目。

屏障内,谢不尘怔愣当场,却连一丝一毫的痛意都没有感受到,紧接着,一件十足滚烫的东西被硬生生塞入他的胸膛!

刹那间,僵硬的四肢百骸随着重新回归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而活络,四周的黑暗如惊飞的鸟兽四下退散,那幻觉里面的见春阁,乖巧的灵兽,说笑的同门也如潮水退去,消失在虚空之中。

混乱的记忆如雪片纷至沓来,脑中想起的第一个声音语气是那样的温和。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于是那颗被强行填入他胸腔中的心脏随着落下的话音沉重的鼓动着,一下……两下,像是人世间起棺送行的某一首哀歌。

而面前人白衣染红,七窍流血,胸膛处嫣红如梅。

谢不尘睁大双眼,神情怔忪,像个犯了错的少年。

豆大的泪珠无知无觉地从那双墨色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

“师、父。”

第79章 一线生机 我当然恨他,恨死他了。……

面前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师父轰然落地。

血色的衣袍沾染上数不清的尘土, 鹤予怀那一头洁白的长发也变得灰扑扑的,陷进泥水里面。

谢不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停地从眼中滚落。

他踉跄着跑过去, 跪着将鹤予怀的身体扶起来。

“师父……”谢不尘的声音低低的,“师父?”

鹤予怀无知无觉,仰面躺在谢不尘怀里面。他碧绿色的眼眸毫无神采,映着灰黑的天际和谢不尘满是泪痕的脸。那滚落的泪水冲掉鹤予怀脸上的血迹, 谢不尘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来不及去擦眼泪, 而是先去捂住鹤予怀胸口处的窟窿。他素白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血液, 粘腻的血泛着让谢不尘讨厌的腥味。而后他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师父……鹤予怀、你、你醒醒、醒醒。”

谢不尘想鹤予怀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再假死骗自己。

鹤予怀的身体稍微一晃,脖颈就朝谢不尘手臂后仰折过去,那是活人没法做到的弧度。

谢不尘呆住了, 眼泪流得更凶。

他想起五百年前,他因为学不好一招半式急得掉眼泪,鹤予怀用手指擦干净他的泪珠,逗他说:“眼睛怎么下雨了。”谢不尘又羞又恼,扒拉着鹤予怀宽大的衣袖擦那张花猫似的脸, 说师父太坏了。

但是师父帮我擦掉了眼泪, 那就勉强原谅师父吧。

谢不尘张了张口,看着鹤予怀灰白的脸, 胸腔的心跳沉重得像青铜制成的鼔,一下又一下敲得他整个人都疼, 这颗心唤醒他对整个人间的感知, 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他记起自己和三五好友游历各方时的新奇与喜悦, 也记起在习法堂做功课时的烦恼;他想到窗边的木鸟,想到呆呆那一身软毛,想到清晨为他绑发的手,想到练剑疲累后的怀抱……他还忆起天雷之下的剑,忆起穿过胸膛划过脖颈的痛与恨,忆起重生后的酸楚、难过和眼泪。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想对鹤予怀说我恨你,我讨厌你。

恨你搅乱我的一生,恨你给我死亡又赋我以新生;厌你爱我时又不足够爱我,厌你足够爱我时又只剩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变成了水做成的人,眼泪不断往下掉。于是他只能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又想说你起来……你醒醒,你给我擦擦眼泪,我就勉强原谅你了……我不骗人,不像你这个坏师父满嘴都是谎话。

然而注定没有回应。

刹灵的身体盘旋在天际,眼见此景,不由得叹息出声。

他其实没想到鹤予怀能够发现谢不尘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白目,他更没想到,鹤予怀宁愿剖胸取心也要谢不尘从那编织好的美梦里面醒过来。

他从半空中落下来,数百只白目错落有致地眨着眼,等到双脚落地,他伸出手,准备将鹤予怀这具好用的傀儡尸体带走。

谢不尘紧紧地抓着鹤予怀的身体,目光和刹灵的眼神短兵相接。

“啧,”刹灵道,“你不能不讲道理,他说了要将身体给我任我夺舍,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刹灵。

刹灵见谢不尘不想把这尸体给他,也不多说了,直接伸手去抢。

“等等!”谢不尘嗓音沙哑,制止了刹灵的动作。

“你先将我的心还给我。”

刹灵闻言,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眨了一下。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将自己身前一道白目摘下来,放到了谢不尘的手中。白目中间,一颗鲜红的心脏被包裹在里面。

谢不尘将那颗心取出来,执拗地要往鹤予怀空荡荡的胸膛里面放。

刹灵看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用的。”

“我的白目之间互有联结,所以能代替心维持你的神智、躯体和魂魄,这个绿眼睛的男人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捏碎了你胸中的白目,再以自己的代替,那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都死透了,魂魄都不知道散哪去了,说不定已经被魔气搅没了,”刹灵闭了闭十几只眼睛,“快给我,我受不了没有脑袋了。”

谢不尘却不愿,仍然死死拽着鹤予怀不肯松手。而那颗属于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自动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面,于是谢不尘听见了两道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一愣,抓着鹤予怀的手有些不稳,于是鹤予怀的身体一晃,手臂砸在了地上。

鹤予怀染血的指节微微一松,一个圆溜溜的琉璃灯从他手心滚落,陷进了血水里面。

琉璃灯内有一株细弱的火苗,将明将灭的模样,谢不尘看着那琉璃灯神情微滞,眼睛一眨,水珠就从他的眼睫上落下来。

“啧……”另一边,刹灵懒得再劝,干脆再次出手硬抢。

谢不尘眼疾手快地抄起那颗琉璃灯,挣扎着站起来将鹤予怀的尸身挡在身后。

刹灵:“……”

他不知为何看着谢不尘想起来陵光,那个古板的神君也曾这样挡在自己面前。只不过后来还是迫于各方,将刀剑挥向了自己。

但这个小家伙似乎和陵光不一样,至少他看起来比陵光那个讨厌的家伙要勇敢得多了。

他看着死去的鹤予怀,不知为何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于是陡然失去了抢这绿眼睛男人身体的兴趣,他意兴阑珊的坐在封魔台处,看着昆仑墟灰黑色的天空。

谢不尘眼见刹灵不动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转头去看鹤予怀的尸身,神情又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的琉璃灯,琉璃灯是极其易碎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力攻击,就会碎成粉末,因而那里面的火苗也很不稳定,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

谢不尘小心地护着那一点星火,等火苗稍稍稳定,他又转头去看胡霜玉和姬云暮。

胡霜玉显然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得头皮发麻,连神情都木了,直到感受到谢不尘的目光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了谢不尘苍白的脸一会儿,目光又下移至谢不尘沾满血的手。

他手上的血已经暗红,在素白的手上显得触目惊心。

“师兄……”胡霜玉想到师叔鹤予怀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想到谢不尘滚滚落下的眼泪,最后轻声说,“节哀……鹤师叔一定是不愿见你难过的。”

谢不尘没有搭话,只是将鹤予怀的尸身安顿好,紧接着就去解胡霜玉和姬云暮身上的魔链。

只解道一半,身后传来刹灵的声音:“你这小孩好不懂事,当着我面解我绑的人。”

谢不尘的指尖一顿,转头抬眼去看刹灵。

没有脑袋的魔尊更显凶神恶煞,看起来很不好惹——也确实很不好惹。

但他没对谢不尘怎么样,也不阻止谢不尘解开魔链的动作,而是没头没脑的问了谢不尘一句:“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谢不尘的眼睫毛抖了抖,话音很低:“昆仑墟外,有五洲四海,但我也没有全去过,但少时读地理志,大约知道这些地方都很漂亮。”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谢不尘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哪里都很漂亮。”

刹灵觉得这小崽子在说废话。

“陵光看过吗?”刹灵用自己的翅膀尖戳了戳谢不尘的后脑勺,“你身上有他的气味,你见过他吧,他有一丝魂灵在问道剑内。如果不脱剑,你是用不了剑的,这把剑定是他送给你的。”

“没有,”谢不尘说,“我刚拿到这剑,前辈就脱剑了。”

刹灵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他说你困不住他了。”

刹灵不笑了,几百双眼睛同时眨了眨,没有说话。

谢不尘说:“你恨他。”

刹灵没有反驳谢不尘这句话,他闭上全身的眼睛,最后说:“你这小孩,太聪明不是好事懂不懂。”

“你相信吗?其实我不是坏魔,”刹灵说,“神不犯我我不犯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不过魔生在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见谢不尘抿着嘴不说话,他又笑嘻嘻地问谢不尘:“不说我了,那你恨他吗。”

他说着用翅膀点了点鹤予怀的尸体。那尸身上的血迹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如果不是脖颈上的伤痕和胸口处的窟窿,鹤予怀就像睡着了一样。

谢不尘解魔链的动作一顿,眼眶又倏然红了。

“我当然恨他,恨死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昆仑墟忽然大亮!

无数金线组成的天罗地网发出的金光照彻整个昆仑墟,一柄集仙门百家之力的巨剑自阵眼上方下落,直朝刹灵而来!

胡霜玉看清巨剑之上的人影,不由得失声喊到:“父亲!!!”

刹那间四面八方响起净化魔气的洗灵经,昆仑墟内的重新苏醒的魔兽在逐渐淡化的魔气下失声尖叫,竟然一一被这庞大的洗灵经给瓦解!

谢不尘猛地回转身去看鹤予怀的身躯,鹤予怀堕魔,所以那道千疮百孔的躯体竟也在洗灵经的金色符文下有溶解的之势!

他转身去护鹤予怀的尸身,与此同时那柄巨剑直飞而下,斩向刹灵的魔躯!

轰隆!一声巨响,巨剑斩在魔躯之上,魔气与灵力冲撞,余波横扫整个昆仑墟,激起无数如蒲草飞絮般的光点。

然而魔尊刹灵几乎毫发无损,尘埃般的光点掠过他数百只眼睛,仿若故人亲吻他的白目。

谢不尘被浩瀚的灵力震得几乎晕过去,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那小小的琉璃灯不放。

那是鹤予怀的魂灯。

第80章 如师如父 你做不成我的孩子。

失去和恢复意识只是两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谢不尘抓紧手中的魂灯, 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

魂灯是维系魂魄的,其中的明火有引失散魂魄之效,更何况这魂灯中的燃料竟还是留魂玉, 所以是万万不能碎的,一但碎了,鹤予怀就真的回不来了。

谢不尘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心里想, 鹤予怀是个坏师父。

他将决定生死的魂灯交到自己的手上, 如若谢不尘恢复了所有记忆, 恢复了所有的感知,还是那样恨他,就可以直接用灵力捏碎这个魂灯。反正这魂灯又不难捏碎,只需要一点灵力就可以将其碾成齑粉。

这样, 鹤予怀就不会再回来,谢不尘的生活也会归于平静。

如果……谢不尘还要他……

可是怎么会不要呢,怎么会真的捏碎呢?鹤予怀将他从小养到大,他明明清楚谢不尘是那样心软的孩子,即便在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直接杀掉他, 遑论是现在呢?

谢不尘用灵力护着那魂灯,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不远处刹灵的身躯安稳地立着,仙门百家无数修士站在云端之上, 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个毫发无损的魔尊。

刹灵的目光掠过半空中弥漫着的无数光点,裹着乌黑鳞片的手接住了那轻如鸿毛的尘埃。

他想起数万年前陵光曾和他逛过整片大洲。那时还没有什么五洲四海, 只有一片宽广的、飞上半年也望不见尽头的陆地和围绕整片大陆的, 黑色的海。

后来神魔大战,这片土地被撕裂成五洲,将宽阔的海洋分为四海。神君们飞升至天界, 而他这个十恶不赦的魔族沉入这地狱。

但其实一开始,他们也不过是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的兄弟姐妹罢了。

可怜兄弟反目互相残杀,到最后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什么呢,刹灵叹息着,数百双眼睛闭了闭,为何背叛我,又保护我呢?

好没意思啊,刹灵想,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故人已不在,天地也早已换了新篇,从前的承诺早已化为齑粉。那些怨与恨似乎也消散在了风中。

“闪开!”

云端上胡不知爆喝一声,那汹涌的魔气在转瞬之间如山崩海啸一般冲向他们!

残缺的封魔大阵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在瞬间断裂开来,澎湃的魔气冲破灰黑的天际,无数修士被巨大的冲击掀下云端,毫无防备地跌落,更有修为低者直接被魔气撕裂成泥!

刚爬起来的谢不尘又被这魔气直接掀翻,差点摔下封魔台,意识迷蒙之间,他看见那浓重的魔气在冲破整个大阵后在灿烂的天空下缓缓消散。

谢不尘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脑海里响起刹灵的声音。

“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魔尊说这些话时是带着好奇的,他也许真的只是想出去看一看,如今的天地是何模样。

谢不尘不知道刹灵是否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他攥着琉璃灯,胸腔肺腑如被剑劈开般疼,他待的地方离刹灵实在太近了,魔气冲撞之下受伤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下巴往下流淌,将他衣襟处染成深红。

那魂灯上也渗进了血珠,谢不尘将魂灯藏进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还未等走一步,便仰面摔在了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是长长的一觉。

梦中谢不尘还是少年模样,梳着一条高马尾,额前的发有些长了,稍稍有些遮眼睛,他趴在灵兽那一身软毛上,鹤予怀拍着他的背,像人间父母哄自己的孩子一样哄谢不尘睡觉。

尽管这时候想谢不尘已经十五六岁,可鹤予怀却像是觉得谢不尘长不大,连发带都要帮谢不尘解。

他一边说着五洲四海的风景趣事,一边又去给谢不尘解开头顶的发带。有时候手重了些,扯到了一两根头发,谢不尘就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鹤予怀笑着和他道歉,用手揉他被扯得难受的地方,虽然那点力道,并没有多疼,不过一个呼吸间那星点痛意就消失了。

等解开发带,谢不尘在呆呆身上滚了一圈,忽然对鹤予怀说:“师父,他们说如师如父,那弟子算不算是你的孩子。”

鹤予怀说:“你做不成我的孩子。”

“为什么?”谢不尘摇摇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做不成,我是你徒弟,那不就是你的孩子。”

“做不成就是做不成,”鹤予怀不解释,还点了点谢不尘的脑袋给他输灵力安神,“快睡吧。”

“师父说弟子做不成师父的孩子,那师父当我的小孩,”谢不尘被哄困了,嘴里面的话却越发大逆不道,“弟子很爱很爱师父,师父当弟子的小孩吧。”

鹤予怀似乎被这句话噎住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好半晌才叹口气说:“你困了,说胡话了。”

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小小软软的拥抱,谢不尘迷迷瞪瞪的环住鹤予怀僵硬的腰:“没有说胡话,弟子认真的。”

鹤予怀揉他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那也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嘛,不当也挺好的。”说着谢不尘把小脑袋往师父怀里面一拱,彻底睡着了。

可等醒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鹤予怀的身影了,谢不尘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踩在见春阁冰凉的青玉板上。

“师父?”

“师父!”

映在眼前的人浑身是血,已经断绝了所有生气,谢不尘骇得睁大了眼睛,在一声惊呼后四肢酸软,猛地清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见春阁原先卧房的布满勾云纹的梁柱。

他心绪不稳上下起伏,两道心跳的声音又将他惊得直接坐直了身,床榻屏风外煎药的薛璧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起身探过来,又惊又喜道:“谢兄,你醒了!”

谢不尘不答话,只是摸遍全身上下,有些着急:“我身上的魂灯呢?”

“在那,”小黑挥手撤掉屏风,指着窗台处那小小的琉璃道,“你放心,保存得很完好。”

“明鸿……鹤前辈的身体也带回来了,安置在雪棺中。”

谢不尘这才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躯体也松弛下来。

“你昏了快三个月了,”薛璧道,“此次封魔大阵损毁,各派都损失惨重,上清宗这边人手实在不够,霜玉便去信请我过来照顾你。”

谢不尘闻言张了张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魔尊刹灵呢?”

“他啊……谁也不知道魔尊心中是怎么想的,”薛璧道,“冲出封魔大阵后竟然自己散了魂魄与躯体,五洲四海整整一月都笼罩在刹灵身死后化为的魔气之下。各派连刚入门的弟子都派出来念洗灵经,念到现今也才消了一半。”

谢不尘闻言垂下眼睫,重重叹了口气。

鹤予怀的尸身被很好地保存在雪棺内,据说是胡不知和胡霜玉说服了宗门内几大长老,才得以留下的。

谢不尘去看时正好撞上了掌门父女,胡霜玉被那日鹤予怀那惊世骇俗有违伦常的吻将胡霜玉惊得够呛,以至于现在看见谢不尘时还有些不自在。师者,如师如父也……胡霜玉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唉。

谢不尘进门与胡不知行了礼,又同胡霜玉打了招呼,便看着鹤予怀胸前与腹中的窟窿不动了。三个人在鹤予怀的尸身前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胡不知开了口。

“当日,没有人相信他进昆仑墟是为了救你,连我都不信,”胡不知道,“各派都以为,他诡计多端逃过死劫,又已成魔修,又和各派有仇怨,是进去和刹灵勾结,搅乱修真界的。”

“他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胡不知最后决定给自己曾经的师弟说句好话,“但也算是个好师父。”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说:“我明白,师伯。”

窗外有白孔雀在叫,谢不尘转头去看,日晷已经相比来时偏移许多,胡不知与胡霜玉早已离开,这里只有谢不尘一个人了。

他伸出手去戳鹤予怀的脸,戳了两下,不软也不弹,硬邦邦的。

雪棺把尸身冻硬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谢不尘微微红了眼眶,他有些赌气似地红了眼,在房内捡了根毛笔,给鹤予怀脸上画了只黑漆漆的大王八。

一月后,谢不尘终于养好身体,在万般挽留下还是决定与薛璧一同离开。走前他去祭拜了呆呆,又将魂灯连带着那颗被他装在胸腔里面好几个月的,属于鹤予怀的心脏放回了鹤予怀的胸膛,还在见春阁布满了结界和禁制。

飞舟飞了好些时日才到崇仁岛,这里还是往日模样,小飞廉和鹞鹰几月不见谢不尘,看见人回来就是一个飞扑,谢不尘被他们抱了满怀,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绒毛。

晚间谢不尘喝了点酒,有些醉了,小飞廉化成大灵兽,蹭了蹭谢不尘的脑袋。薛璧问谢不尘之后有何打算,谢不尘被酒熏得红透的眼睛眨了眨,说:“也没什么打算,也就是修炼,游历……等……”

等谁呢?

谢不尘顿了好一会儿,轻声说:“等人。”

说完他回抱紫微,将脑袋埋进那一身软毛里面,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