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天堂之光——贪婪
以诺和神殿里其他修士为西蒙唱了一首圣歌, 送他最后一程。
他们所有人都没时间悲伤,埋葬好西蒙后,就立刻投入了救助的工作之中。
但以诺由于担心弥瑞尔, 就向安托尼大修士请了一天假, 想去寻找弥瑞尔。
安托尼听完说:“以诺,你确实该休息一天了,你昨天一直在工作, 又照顾了西蒙一整晚,你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撑得住。”以诺攥紧胸前的十字架说,“我找到弥瑞尔就回来休息。”
“那你快去吧。”安托尼忧虑道,“如果需要什么帮助, 可以来找我。”
“谢谢您。”
以诺向安托尼鞠躬道谢完毕,就快速朝红桑街跑去。
然而他不知道弥瑞尔的家在哪, 打听了一会儿, 一位姐姐为以诺指了路,又告诉他:“不过弥瑞尔好像不在家, 我早上看到他出门了, 他走时还送了我一瓶牛奶呢,没要我的钱。”
“哦对了,他应该是去药店。”那位姐姐说,“我看到他往药店的方向走了。”
以诺听到“药店”两个字, 心脏一下子跳得很快,他向姐姐道了谢, 又往药店的方向跑去。
很奇怪的,以诺想找到弥瑞尔,又怕真的找到他,因为他莫名有种不详的感觉……他觉得, 再见弥瑞尔时,弥瑞尔的情况可能不会太好。
事实也果然如以诺猜测的那样,当他来到药店门前时,他又看到了弥瑞尔在被药店的老板,那个棕发男人殴打。
“昨晚偷钱的小偷就是你吧?!”棕发男人揪起弥瑞尔的衣襟,给了他一拳,“今天你还敢来偷?找死吗!”
弥瑞尔眼角被打出了血,整颗眼球都是红红的,他小声辩解着:“我、我没有偷……”
“你说没有就没有?!”棕发男人见弥瑞尔双手一直抱着肚子,便质问他,“手一直捂着肚子干什么?你把钱藏那里了是吗?”
说完,棕发男人就去拽弥瑞尔的手,结果将他的手移开后,以诺和男人就看到弥瑞尔衣服底下在不断往外渗血,很快就将衣裳洇成一片血红。
棕发男人望着那些血愣住了,手也本能地松开。
弥瑞尔没了支撑要往后倒,以诺冲过去抱住他,对棕发男人吼道:“别打他了!杀人是重罪,死后会下地狱的!”
棕发男人是信仰圣庭的教徒,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给神殿捐药材,闻言确实收了手,却愤愤道:“可他偷了药店的钱,还不止一次!今天是被我抓到——”
“我只是受伤了……”弥瑞尔虚弱地拉高自己的上衣,他的肚子上有一道刀伤,“想让你帮我治治伤……”
棕发男人仍是坚持道:“治伤你直接找我啊,你偷偷在屋子里翻什么?肯定就是偷钱!”
弥瑞尔失血过多,已经说不出话了。
“算了,滚!”棕发男人赶人似的挥挥手,“别死我店门前,我不会给你治伤的,以后也别来我这里买药!”
以诺死死瞪着棕发男人,将弥瑞尔扛到自己背上:“弥瑞尔,我带你去找安托尼大修士,他也会医术的,你坚持住!”
他自己不是强壮的人,可弥瑞尔瘦得惊人。
以诺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轻,自己可以背着他一直往神殿的方向走去。
也不明白什么以前回神殿的路明明那么短,他曾经不想回去见到默伦时盼望着变长的路,直至今天才真正变得长到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了。
“弥瑞尔,你千万不要睡着……”
以诺每走几步,就要叫一次弥瑞尔的名字,让弥瑞尔保持清醒。
他感觉自己的衣服在变湿,可能是他的汗水,也可能是弥瑞尔流出的血,还有可能是他们的眼泪,可他的衣服是黑色的长袍,所以无论是血、是泪、还是汗水,落在上面都分辨不清。
以诺把弥瑞尔背到自己的床铺上,那时他几乎已经要直不起腰了,但他还是不敢停下,想要再快点,再快一点,去神殿旁的施粥所找安托尼大修士过来。
只是弥瑞尔轻声喊住了他:“以诺……”
“以诺……以诺……”
他一声声叫着以诺的名字,用颤抖的手将五枚金币举高:“这些钱够买赎罪券了吗?我想给我妈妈……买一张,让她去天堂……”
那些金币上沾着血,还有一点点碎肉,以诺趔趔趄趄从门口回到床铺旁,不敢去想这些金币是弥瑞尔从哪里掏出来的,也不敢看弥瑞尔死白灰败的脸。
他跪在床前,接过那些金币,发现它们是温热的,带有弥瑞尔的体温。
以诺说了他加入圣殿后的第一个谎言:“够了够了,已经够买了……”
“帮我买一张……送去给我妈妈,好吗?”弥瑞尔的声音越来越轻,“谢谢你……”
以诺陪着安托尼大修士做救助工作时,看过很多人死亡,那些人在死前会呼唤天父,忏悔自己的罪,希望能得到原谅,换取一个前往天堂的机会。
而弥瑞尔也在忏悔,也在道歉,但他叫的是以诺的名字:“以诺……对不起……”
“我是个小偷,撒过很多谎……”
“对不起……没有当一个好孩子……”他说,“地狱不可怕,不要担心我……”
弥瑞尔没有等到黎明的到来,他死在漆黑的夜里,正如他即将去往地狱的黑暗命运。
以诺找了安托尼大修士帮忙,将弥瑞尔埋进神殿后面的墓园里。
“我们可以一起为他祷告,帮他忏悔赎罪。”安托尼大修士摸着以诺的头发说,“弥瑞尔也是个好孩子,他只是一时走了错路,等到他的罪孽被赎清时,他就可以去往天堂。”
以诺神情麻木地点头:“我会每天帮他做祷告的。”
“……以诺,你在宿舍里休息一天吧。”安托尼坚决不同意以诺今天再去施粥所帮忙,要他留在神殿里睡觉。
以诺只短暂地躺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等到天亮他就马上坐起,将自己所有的钱、西蒙留给他的以及弥瑞尔最后留下的那五枚金币摆在一起清点——数了十几遍,它们也没有变多。
需要再乘一百倍,才够买一张赎罪券。
以诺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神殿里除了默伦,大概也没人会有这么多钱。
以诺思索间,余光瞥见了自己整整齐齐挂在衣柜里的唱诗班白袍裙,也想到捐赠这些白袍的人——颂恩歌剧团。
颂恩歌剧团非常有钱,由于瘟疫肆虐,他们至今还没离开伊甸镇,依旧待在这里,也还在招收新的剧团成员。
以诺换下神殿的黑袍,穿着一身会把人显得成熟点的常服去了他们居住的旅馆,想应聘成为新剧团成员——说是应聘也不太准确,以诺想把自己卖给剧团,以一张赎罪券的价格。
他愿意跟着颂恩歌剧团去诺德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即使无法成为大明星也没关系,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比待在神殿里还糟糕。
他也会继续信仰天父,继续每日祷告做善行的,他还年轻,不用存钱再买赎罪券,靠着自己的虔诚同样能在死后上天堂。
而弥瑞尔妈妈的时间可能不多了,自己必须尽快拿到一张赎罪券。
负责招募剧团新成员的是一个年轻黑发男人,他看到以诺后,问以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成年了吗?
以诺撒谎了,他说自己成年了。
黑发男人不太相信,可以诺的外形和歌喉实在出色,况且以一张赎罪券的价格买断以诺的余生,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他犹豫着,又让以诺给他进行一段即兴演出,不过以诺的演技和他的嗓音截然不同,烂得引人发笑。
“你的演技有待磨练,但是嗓音完美无缺,你真的成年了,对吗?”黑发男人笑着告诉以诺,“我们可以先签合同,然后预付你十枚金币,剩下的钱等去了帝都再给你……”
以诺愣住了:“不是全部给完吗?”
黑发男人惊讶道:“当然不是,你拿着钱跑了怎么办?”
以诺贪婪地想求他再多给自己一些钱:“可是我急着用钱……”
就在他们两人讨论钱时,颂恩歌剧团的老板莉莉女士出现了。
“以诺?”她认得以诺的脸,也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对她,以诺说自己成年了的谎言不攻自破。
“我们不招收未成年的,等你成年了再来好吗?”莉莉女士弯腰按住以诺的肩膀,问他,“你是不是缺钱?我可以先借钱给你。”
“是的,莉莉女士,我缺、缺……”以诺艰难地咽着口水,将那个天文数字说出,“我缺一百四十二枚金币。”
——一张赎罪券的价格是一百五十枚金币。
弥瑞尔留下了五枚,以诺能凑出两枚,西蒙有一枚,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连十分之一张赎罪券都买不起。
饶是富裕的莉莉女士也不由为这个数字震惊:“怎么会这么多?”
但她还是愿意借钱给以诺:“剧团里现在有很多人在生病,我需要用钱给他们买药,无法在一天内为你凑齐这么多现金,你能等等吗?再等一周,我的管家应该就可以带着充足的钱和药材从帝都过来了。”
以诺当然能等,但他不知道弥瑞尔的母亲能不能等,不过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就说:“我能等的。”
“那你等我消息吧,或许不用等一周,我现在就去为你筹钱,有好消息我就立刻去神殿找你。”临走前,莉莉女士送了以诺一支百合花,“别太焦急,愿我们今天都能有好运气。”
“谢谢您……”
以诺带着那支百合花来到了弥瑞尔家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个可怜的母亲说,她的孩子已经死了,因此当弥瑞尔的母亲将目光投向他时,以诺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是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弥瑞尔?”弥瑞尔的母亲没有认清回来的人不是自己的孩子,“你回来啦,今天牛奶卖的还顺利吗?”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以为弥瑞尔像往常那样,早上去卖牛奶,在傍晚回家。
以诺模仿着弥瑞尔的声音告诉她:“……很顺利,卖了很多钱。”
她也没有听出什么问题,还和以诺说:“是吗?那些钱你自己存着,别再给我买药了。”
“因为我觉得我的病已经在好转了,我今天身体一点都不痛,而且听你说话听得特别清楚。”她笑了笑,枯瘦的脸颊在昏暗逼仄的屋子里,绽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光彩,“你以前说话总是很小声。”
以诺曾在西蒙脸上看到过这种美丽又恐怖的光彩——在他死前。
所以以诺知道,自己等不到莉莉女士的好消息了,他必须在今夜来临以前就拿到赎罪券。
“妈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诺坐到床边,牵住弥瑞尔妈妈的手,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撒谎了,“圣庭今天派了光明魔法师来镇子里驱逐瘟疫恶魔,他们发现我对光明魔法的亲和力很高,想带我去圣庭学习光明魔法。”
“天呐……这是很好的事啊,你一定要去!”弥瑞尔妈妈闻言一下子就握紧了以诺的手,“妈妈的快病好了,你不用担心妈妈!”
“嗯,虽然我不能带你一起去帝都,但他们会给我们发一张赎罪券作为补偿。”
以诺把那支百合花别到弥瑞尔妈妈的头发上,想把好运给她:“他们还给了我好多钱,让我请人照顾你。”
弥瑞尔妈妈点点头:“那些钱你自己带着去用啊,不要给妈妈,还有那张赎罪券你也……”
“我想把它给你,妈妈。”以诺闭上眼睛,不敢从弥瑞尔妈妈眼睛的倒影里,看见自己说谎骗人的丑陋脸庞,嗓音嘶哑道,“我用不上,我以后会是圣庭的光明魔法师,没有赎罪券,我也会上天堂的。”
弥瑞尔妈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吻了吻以诺的额头:“……好,那妈妈在天堂等你。”
“妈妈你再等我一会儿。”以诺也抱抱她,说,“圣庭的人还在等我们的回答,我去回复他,再顺便把那张赎罪券拿回来。”
弥瑞尔妈妈含着泪答应他:“好好好,你快去吧,不要让人家等久了。”
以诺回到了神殿,也换回了修士的黑袍,主动走向默伦的房间。
他畏惧这个地方,也厌恶住在这里面的人,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默伦是圣庭钦定的,伊甸镇的唯一神父,他是神殿高职人员,掌握着伊甸镇神殿的最高权力,只要他同意,即使没有一百五十枚金币,以诺也能拿到一张赎罪券。
第62章 第 62 章 天堂之光——色欲
“笃笃——”
以诺站在默伦卧室门前, 抬手敲响了这扇对他来说,和通往地狱无异的门。
默伦应该是睡醒了,他平和的嗓音从门后传来:“请进。”
以诺深吸一口气, 身体有些不明显地颤抖, 但在进门以后,他却马上对坐在轮椅上的人,露出了一个乖巧的笑容:“……默伦神父。”
默伦神父今年四十岁, 可他面皮白皙,五官清隽,看上去并不显老,那一头浅亚麻色的卷发和深蓝近黑色的眼珠, 更是衬得他优雅成熟,所以每周末到他主持弥撒时, 小镇里的老爷和夫人们都会一起来到神殿, 聆听他读经讲道。
然而以诺总是无法从他的嗓音里得到平静,尤其当他呼喊自己的名字时:“是以诺啊。”
默伦也朝以诺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眼光极其毒辣, 一眼就看穿了以诺的欲言又止,便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帮忙吗?”
“是、是的……”以诺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他紧张和恐惧时,说话就会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 “默伦神父、我我想向你乞求一张赎罪券。”
“赎罪券?”默伦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变淡了,眉头也微微皱起, “以诺,你应该知道,那个神圣而珍贵的物品不是靠乞求就能得到的。”
“我知道,我也不是为我自己乞求的。”
以诺立刻在默伦面前跪下, 眼眶中渐渐浮起一层水雾:“我是为了我的朋友,他的母亲就快病死了,我想乞求一张赎罪券……能让他的母亲能够去往天堂。”
“只要、只要您能恩赐我一张赎罪券,我发誓……我将永远留在神殿为您工作,也不再奢求任何酬劳……”
说着,以诺深深俯首,将头抵在地板上,以最卑微的姿态给默伦磕头。
而默伦沉默着,没有叫他起来,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语。
以诺眨了眨眼睛,眼眶再也蓄不住他的泪水,像一颗颗珍珠落到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小圈。
但在仰起头时,以诺脸上依然是有笑的,他抬手按上黑袍的纽扣,抖着手一颗颗解开,就像他七岁被神殿收养时起,就不断在做的每一次那样,最终光.裸干净地跪在默伦面前。
可这一次,他多说了一句话:“我还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说完这一句,以诺反而得到了平静,他的身躯迎着默伦打量的目光,不再颤抖,不再恐惧,因为他觉得即使自己没有衣服,他也不该感到羞愧,该感到羞愧是默伦才对。
默伦却毫不羞愧,只望着他说:“以诺,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孩子。”
“不过——”
默伦轻叹一声,用一种以诺听不懂的惋惜和遗憾语气道:“你是真的长大了……”
“把衣服穿上吧。”他用手指指以诺堆在脚边的黑袍,像一位慈父教育以诺,“圣庭有着婚前遵守贞洁的严格要求,你该庆幸你遇到的人是我,我身为神庭的虔诚高级修士,不会对你做任何坏事,但别人却不一定,所以往后不要轻易对任何人说出那样的话了,知道吗?”
以诺不知道自己在听到默伦的话时是什么表情。
他觉得自己是高兴的,也肯定是笑着的,默伦的话似乎在预兆着他们共同拥有的“小秘密”要结束了,因为他看得出来默伦对他毫无兴趣——今天默伦看他的眼神,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样。
并且默伦随后还转着轮椅移动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鎏金赎罪券:“你那个朋友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也许默伦已经变好了。以诺心想。
他将弥瑞尔母亲的名字告诉默伦,接着又重新跪下,一边呜咽一边不断向默伦表示感恩:“……谢谢您,谢谢您!默伦神父,您的善行会被天父看在——”
“以诺。”默伦微微侧过头,有些不耐地打断他,“不要哭了。”
以诺怔忡着停下声音,缓缓抬脸仰望默伦坐在轮椅上,矮了许多,却仍旧显得幽暗可怕的背影。
也听见他用无奈和冷漠的口吻教诲自己:“你作为神殿的修士,需要做的是把笑容、希望带给信徒,而不是用你没有必要的悲伤和懦弱的眼泪去面对他们。”
“我不喜欢看到你的眼泪。”
“也没人会喜欢看到这个东西。”
默伦写完赎罪券,笑着转过身体,将戴着圣庭高职人员身份戒指的右手伸向以诺,示意以诺亲吻戒指,并说:“你该笑一笑。”
他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受过伤,指尖和指甲都严重变形,像一根扭曲的枯藤,以诺膝行向前,亲吻着这根手指上的戒指时,即使他脖颈空无一物,也有种自己被掐住了喉咙的窒息感,他却还得保持着笑容。
默伦垂眸睨着以诺,又问:“我记得颂恩歌剧团给你们送了新的唱诗袍?”
以诺轻轻点头:“是的。”
“下次穿来唱歌给我看看。”默伦也颔首,“你的歌喉非常美妙,男爵大人非常喜欢,如果没什么问题,等瘟疫结束,以后就由你领唱赞美诗吧。”
以诺服从道:“是……”
“好了,看,你现在笑得多漂亮。”默伦将赎罪券递给以诺,“现在,笑着从这里出去吧。”
以诺双手捧过赎罪券,视线又开始有些模糊。
离开默伦的房间时,他听到默伦在背后“鼓舞”自己:“开心点,以诺,我们即将共同欢送一个被赦罪的灵魂升上天堂。”
——被赦罪?
弥瑞尔的妈妈是有罪的吗?
以诺不这样觉得,他只是担心弥瑞尔的妈妈没有做够善事,怕她的灵魂还要进入人间进行一次轮回,也是为了完成弥瑞尔的遗愿,才一定要拿到这张赎罪券而已。
他不认为弥瑞尔的妈妈是有罪的。
默伦才是有罪的,但默伦一定能上天堂,因为他可以给自己写赎罪券,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获得赦罪。
想到这里,以诺发现自己竟然笑了,他没有一点快乐的情绪,却始终笑个不停。
他没有再掉眼泪,将那张赎罪券带回了弥瑞尔家。
而弥瑞尔的妈妈紧紧攥着那张赎罪券,在傍晚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前,满足地停止了呼吸——她死前应该是幸福的,她可以不用再忍受病痛折磨,唯一的孩子也将步入圣庭,成为人人景仰的光明魔法师,前途一片光明,等到百年之后,他们会在天堂里相聚。
可惜这样美好的愿景并不全部是真实的。
以诺没再找安托尼大修士帮忙,因为伊甸镇里的瘟疫情况越发严重了,每个修士都忙得脚不沾地。哦,除了默伦,不过他的脚现在也沾不了地。
“我知道那是你干的‘好’事。”以诺准备把弥瑞尔的妈妈葬在弥瑞尔旁边,他独自铲土挖坟,期间一直和弥瑞尔的墓碑聊天,“弥瑞尔,你完蛋了,你现在肯定在地狱里。”
“我为你撒了好多谎,还欺骗了你的母亲,她现在到了天堂,肯定已经发现你不在那里了……我也完蛋了。”
“我以后会每天帮你祷告,你在地狱里也一定要虔诚地忏悔自己的罪孽,这样才能早日升上天堂,和她相聚。”
最后,以诺在弥瑞尔的墓碑旁坐下,像他以前和弥瑞尔并排一起坐时那样,将头靠向冰冷的石头,闭上眼睛轻声喃喃:“……地狱是什么样子的?你在那里伤口还会痛吗?”
死寂的墓地里,无人会给予他回应。
再次睁眼时,以诺以为自己死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比自己还像天使的小男孩,他也有着灿烂的金色头发,但不是卷发,垂顺地贴在脸侧,眼睛则是温暖的黄绿色,熠熠闪闪的,像一颗淬火而生的橄榄石,那是一种名贵的漂亮宝石。
“哥哥,你醒啦?”
看见以诺睁眼,他拎着一个浸过冷水的毛巾贴过来,帮以诺额前变热的毛巾换掉,然后叫着安托尼大修士的名字跑了出去。
“以诺,你终于醒了。”安托尼大修士很快就走进了宿舍,摸摸以诺的额头告诉他,“你生病了,昏睡了一天一夜,是维托里德一直在照顾你。”
“……维托里德?”以诺念了一遍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绿眸小男孩误以为以诺是在叫自己,软软的身体又贴过来:“哥哥?”
“他是维托里德。”安托尼大修士摸摸绿眸小男孩的头发,简短含蓄地为以诺介绍,“小唯是神殿前天新收养的孩子,现在住在西蒙以前的床铺那。”
神殿只收养孤儿。
而“孤儿”这两个字,已足够概括维托里德可怜的过往经历。
“你今天也好好休息吧,维托里德会陪着你。”安托尼大修士没法在这里待太久,“我去施粥所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他离开以后,以诺在宿舍里和维托里德面面相觑。
“哥哥,吃蜂蜜吗?”维托里德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子,“这是妈妈留给小维的,她说难过的时候可以吃一点,会快乐起来。”
“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哭,你很难过吗?”
瓶子里的蜂蜜不多了,瓶子也被维托里德擦得很干净,这证明他十分珍惜母亲的遗物,他却愿意把这最后剩下的一点甜蜜献出,只为了安抚以诺的眼泪。
以诺说:“我不难过。”
维托里德垫着脚尖帮他擦擦脸庞:“可你还在流眼泪。”
以诺笑着说:“人在快乐的时候,也会流眼泪的。”
以诺是真的不难过。
他一向性格坚强,哪怕他很爱流眼泪,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像默伦说的那样,是一个懦弱的人。
如今,他已经把一切苦难都熬过去了。
默伦不会再对他做那些恶心的事,等到瘟疫结束,他还会成为唱诗班的领唱者,不能离开伊甸镇、不能去当剧团大明星、永远都得留在神殿也都没关系,他还可以成为安托尼大修士那样的人。
他会一生行善,在死去的那一天,等待天父降下天堂之光接他去往美好的至高之地,或许在那个时候,弥瑞尔也已经升上天堂了,他们会在天堂里继续做好朋友。
以诺没有听安托尼大修士的话在宿舍床上躺一整天,到了下午,他就起床去施粥所帮忙了。
他希望瘟疫快点过去,让他的光明美好人生早点到来。
但瘟疫越发严重了,当晚,施粥所救助的病人去世了好几个。
默伦认为这绝不是普通的瘟疫,一定是镇子里来了瘟疫恶魔,必须派人前往帝都圣庭一趟,请光明魔法来伊甸镇里驱魔,才能彻底结束瘟疫。
其实这项工作以前都是默伦负责的,可他最近摔断了腿,无法出行,这项工作就只能交由其他人完成,而安托尼大修士不放心让其他年纪不大的修士长途跋涉去往帝都,毕竟瘟疫肆虐,路上很可能有劫匪,便决定由自己去。
第二天清早,他召集了几个成年的修士,将施粥所的工作细细安排完毕。
临走前,安托尼大修士还拜托了以诺代自己暂为照顾年仅五岁的维托里德,因为维托里德很喜欢他,他们两个也比较熟。
以诺接下了这个任务,答应安托尼大修士一定会照顾好维托里德。
安托尼大修士闻言放心地踏上了前往帝都的路,而早晨他骑着马刚奔出伊甸镇,到了傍晚,一列满载药材、食物还有随行医生的车队就驶入了伊甸镇。
车队头领是莉莉女士的管家,他们提早三天来到了伊甸镇。
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时,莉莉女士就将清点完毕的新鲜药材和食物都捐给了神殿,也让随行的车队医生去施粥所帮忙医治病人,还拎着一袋装有足足一百五十枚金币的钱袋找到了以诺,想把这些钱借给他。
“谢谢您,莉莉女士,不过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不需要这些钱了。”以诺朝她鞠躬表示感谢,“您送我的那支百合花,为我带来了好运气。”
“那真是太好了!”
莉莉女士高兴地感慨,说完,她又将一束百合花递给以诺:“再送你一束吧,以诺,祝你每天都有好运气。”
“把这些物资送到,我们要离开伊甸镇了,还有别的小镇在等我,明年再见。”与此同时,她也向以诺道别,“对了,以诺,明年你就成年了吧?如果你那时候还想加入我们……”
以诺摇摇头:“我可能没法加入颂恩歌剧团了。”
他看了看这座圣洁的神殿,低声说:“我已立誓,将我的余生都奉献给神殿,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
最后,他抬起头,笑着对莉莉女士挥手:“明年见。”
第63章 第 63 章 天堂之光——懒惰
以诺将那束百合花分开, 一人一支分别放在了众修士们的床头,希望能把好运气也分给他们,也希望安托尼大修士一路平安, 更希望镇里的瘟疫能得到控制, 不要再加重了。
或许是他的祈祷足够虔诚,他的心音被天父听见,即使安托尼大修士还没将圣庭的光明魔法师带到小镇里来驱魔, 伊甸镇里的瘟疫情况也已经在渐渐好转了。
不过镇子里的药店不幸破产了。
因为莉莉女士捐了许多药材,大家都跑到神殿免费领药,没人再去他的店里买药,他高价屯的药材也卖不出去了。
以诺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 将弥瑞尔生前从药店偷窃的五枚金币和十五枚银币,悄悄放到了药店店门的花盆旁。
他不是怜悯, 只是物归原主, 期盼这样能帮弥瑞尔减轻罪孽,让他不要在地狱里受太多苦痛折磨。
回神殿的途中, 以诺路过了正在开门蛋糕店, 卡西夫人在里面忙碌,香甜奶油味从店里飘出,令以诺想到了自己和弥瑞尔分享羊角包和纸杯小蛋糕的日子,也想到了维托里德给自己吃的蜂蜜。
他猜测维托里德是爱吃甜食的, 于是便想进蛋糕店买一个蜂蜜菠萝包,带回去给维托里德吃。
至于羊角包和纸杯小蛋糕, 以诺感觉自己不喜欢吃了。
“以诺!”卡西夫人见到他眼睛一亮,立刻转身回后院,拎回了一个木桶,兴奋地朝他说, “猜猜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是你想吃的海贝!”
卡西夫人将木桶盖子打开,让以诺瞧里面的海贝。
那些海贝颜色灰扑扑的,没有迈尔斯老爷家吃的那样白润美丽,却依旧令以诺震撼。
“我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了好多海鲜,让我分给朋友和邻居们。”卡西夫人说,“这一桶是我特地给你留的,带回去煮汤喝吧!”
以诺结结巴巴地问:“我、我真的可以……带走它们吗?”
“当然了,不要拒绝,就当我捐给神殿的吧。”卡西夫人说着,还给以诺塞了很多蜂蜜奶油面包,“还有这些面包你也带回去,和修士们一起尝尝吧,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在照顾病人,镇民都很感谢你们。”
以诺也感恩卡西夫人的慷慨,并承诺:“听说贝壳里面可能会有珍珠,如果开到了,我会将它拿回来给您。”
“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玩,我儿子已经送了我很多了。”卡西夫人给以诺展示了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哦对了,海贝记得养一晚再吃,让它吐吐泥沙。”
那一桶海贝很沉,以诺将它抱回神殿后出了一身汗,可他完全不觉得累,将明晚能有贝壳汤喝的好消息告诉给了神殿里的修士们,大家都很开心。
把贝壳搬到厨房用清水泡好,以诺又准备去找维托里德,想分他吃甜面包。
然而以诺在神殿、宿舍和施粥所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维托里德的身影,问了许多修士,也没人知道维托里德去了哪里,这个时候,一个极其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了以诺脑海中。
他按照弥瑞尔告诉他的位置,来到了神殿后院的一棵白桦树下。
弥瑞尔说,他之前来神殿捐牛奶时,就是在这里看见自己和西蒙的——赤.身.裸.体跪在默伦神父前的他们。
而今天,以诺在同样的位置看到了维托里德。
他也终于明白,默伦那句“你长大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什么都没有结束,这样的事情会在他身上停止,只是因为他“长大”了。
他长成了少年,已经不再像小孩子了。
以诺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己明明踩在平坦的土地上,却有一种天旋地转的痛苦感觉?他仿佛和弥瑞尔一样跛了腿,走路跌跌撞撞的,怎么都走不稳。
可他不能不走,不能停下,就像当初背着受伤的弥瑞尔往神殿赶一般。
他必须……必须在默伦碰到维托里德前阻止一切。
“呯——!”
以诺将门踹开。
屋内的两人被他吓了一跳。
默伦保持着想要亲.吻维托里德的姿势没回过神来,维托里德什么都不懂,但他很信任也很喜爱以诺,立马用稚嫩的嗓音喊着“哥哥”跑到以诺腿边。
“小维……我找了你好久,原来你在这里。”以诺走进屋子的更深处,将维托里德的衣服从地上捡起,垂着头说,“默伦神父,卡西夫人捐了一些面包给神殿,我想带维托里德去吃面包,可以吗?”
“面包?”维托里德开心道,“我想吃面包!”
他的年纪太小了,进入神殿的时间也不长,还不知晓过度贪求口腹之欲是暴食之罪,甚至他在不久之前,还是个父母健在家庭圆满的小孩,他也许都还无法理解死亡的意义,只懂得循着本能,坦白自己的心愿。
“那我们走吧。”以诺也不管默伦神父有没有答应,为维托里德披好衣服后就强硬地牵着他走了。
他把维托里德牵回宿舍,把甜面包给了维托里德,又跪在他面前问:“小维,你们刚刚在做什么?”
维托里德望着以诺,迟疑道:“默伦神父说,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不是秘密,你们是在感受光明元素的存在对吗?”以诺笑着笑着,眼眶逐渐变红,将默伦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出来,“但是厚重的黑袍阻拦了我们对光明元素的感知,所以要把它们……脱.下。”
“原来这真的不是秘密?”维托里德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说,“是的,默伦神父还和我说,当我们两个的距离渐渐拉近,直至密不可分时,就可以离天父最近,天父也就能聆听到我的声音,回应我的请求,让安托尼大修士平安归来。”
维托里德的嗓音柔软幼小,没有任何攻击力,以诺却听到尖锐鸣叫在自己耳朵里爆开。
他捂着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觉得自己似乎聋了,可他什么都听得见——除了天父的声音。
他不像简,脱得再干净也感知不到光明元素的存在;他也没有修行的天赋,更从来没听到过天父的圣音。
“哥哥!哥哥!你怎么哭了?”维托里德把咬了一口的面包喂到以诺嘴边,同样惊恐慌乱哭着说,“吃面包吧,这个面包和蜂蜜一样甜,你不要难过了。”
“维托里德。”以诺捏住维托里德柔软的小手,一字一句告诉他,“光明元素即使在黑暗的墓地里也会存在,不需要你把衣服脱.光去感知,你也不需要通过谁的身体作为媒介,去聆听天父的声音。”
维托里德含着眼泪问:“那、那默伦神父是在骗我吗?”
以诺说:“是的,他就是在骗你。”
“我相信你,哥哥,你不要再哭了……”维托里德抱住以诺的肩膀给他擦眼泪,“我也不喜欢那样,妈妈和爸爸都对我说过,让我不要随便给别人看身体。”
“安托尼大修士会平安归来的。”以诺又开始说谎了,但他现在已经全然不在乎了,他欺骗维托里德,“这是天父告诉我的。”
“你只需要保持信仰的坚定,永远向善,永远从善,光明和天父的荣光,就将永远笼罩庇佑你。”
“就像哥哥这样,对吧?”维托里德想了想说,“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是像我……”以诺又笑了,还说,“不要像我,你要像安托尼大修士那样,做他那样善良的人。”
他也给维托里德擦擦眼泪,然后转移了话题:“卡西夫人给圣殿捐赠了一桶海贝,我们明天喝贝壳汤,不过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小维,你去把那些贝壳都洗干净好吗?”
“好的!”
维托里德领了任务跑向厨房。
以诺则去准备了一些东西。
这一晚,他没有睡觉,他在所有人睡下后,去了圣殿的祈祷室祷告,他祈求天父聆听自己的祷告,得知默伦的罪行,降下天罚杀死这个魔鬼。
但他祈求了一整夜,天父也没有给他指示,更没有降下天罚。
“……为什么我听不到您的声音?”
他问天父:“是因为我不够虔诚吗?”
“还是因为我对你的信仰不够坚定?”
——以诺已不再用“您”字。
“我明白了……”黎明时分,以诺从跪了一夜的祈祷垫上站起,“是因为默伦‘无罪’,他用赎罪券给自己赦罪,所以你无法惩罚他。”
“我得结束这一切。”
“他才是镇子里真正的恶魔。”
以诺喃喃着离开。
这天傍晚,维托里德在帮助以诺做贝壳汤时,从海贝里开出一颗圆润的珍珠。
他欣喜地将珍珠捧到以诺手边,说:“哥哥,它好像你!送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哥哥不需要这个。”以诺蹲下身体,为维托里德整理了头发,说,“去告诉大家,可以开饭了。”
维托里德总是很听以诺的话,他跑出了厨房,将以诺独自留在那里。
神殿今天的晚餐是贝壳汤,修士们在吃饭时发现以诺没有喝贝壳汤,还问他为什么不喝,以诺说自己对海鲜过敏,不能喝这个。
“真可惜,这桶海贝还是你带回来的呢。而且以诺,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上次生病还没痊愈吗?今晚是血月,吃过晚饭我们都早点睡觉吧?”一个修士关心以诺,“瘟疫的乌云在渐渐散去,施粥所那边的医生说今晚有他们守夜就够了。”
血月是恶魔出现的夜晚。
在这一天,地狱里的魔鬼之声会在血月下、在黑暗中响起,蛊惑人类犯下罪孽;那些恶魔也可以通过图阵,回应暗黑魔法的召唤降临人间,制造杀戮。
所以当血月来临时,人们最好都早点睡觉,以避免听到魔鬼的声音受其蛊惑。
以诺答应那个修士“好的,我会早点睡”,然而当夜色变深,血色的月亮从云层后出现,在大地上洒下阴冷森然的红光时,以诺依然没有睡觉。
他换上了自己最精致昂贵,也是默伦点名想看他穿的那件衣服——来自颂恩歌剧团捐赠的唱诗班白袍,来到了弥瑞尔的墓前,一边和弥瑞尔聊天,一边等待更深的夜晚……等待喝了贝壳汤的人们都睡熟之时。
“其实我应该给自己留一晚没下药的贝壳汤尝尝的……你说对吧?弥瑞尔。”
以诺擦拭着手中锋利的餐刀:“对不起,我今天实在太忙了,没想起来拿出一些钱给你买几个蛇果,你很爱吃那个,也不知道下了地狱你还能不能吃到……”
“我吃到了。”
弥瑞尔的声音突兀地在红色月光中出现,语气焦急,他对以诺说:“以诺,你召唤我吧,我替你去杀了默伦!你不要自己动手,这是重罪!你会下地狱的!”
“今天是血月,而我是恶魔,你只是受了魔鬼的蛊惑,你以后好好忏悔,天父会原谅你的!”
以诺擦刀的动作倏然停下,他呢喃着说:“是啊,今天是血月,恶魔会在这一天来到人间……”
“而我已经知道恶魔来到人间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再召唤另一个恶魔也来到人间呢?”
以诺没有听从那道伪装成弥瑞尔嗓音的魔鬼之声的蛊惑,他举起手里的刀,和锃亮刀面中自己的眼睛对视,说——
“我应该做的,是将那个恶魔送回地狱。”
话音落下,以诺就捏着刀朝默伦的房间走去。
同样喝了贝壳汤的默伦陷在深眠之中,直至右手传来的剧痛把他刺醒。
他睁眼醒来,想看看自己的右手怎么了,可将右臂抬到眼前时,他才发现他的右手已经没了。
“默伦神父,我昨天看到你用这只手碰小维的脸了。”以诺在角落里哼唱了两句歌声,吸引默伦的注意,待他将目光望向自己时,以诺就走出阴影,把那只手丢到血色的月光中,用脚狠狠踩住,“你不该这么做的。”
“以、以诺?”默伦难以置信地望着以诺,骂他,“你疯了吗?!”
以诺拎着滴血的餐刀走近,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容,毕竟默伦说过,他不想看见他的眼泪,只想看到他的笑容。
“我没有疯。”他告诉默伦,“我是在驱魔啊,你不能再留在人间了,默伦神父,你得回到地狱里去。”
“你真是疯了!”
默伦从床上跌下,他的腿骨折了,目前无法走路,只能靠爬艰难地向门口移动:“今晚是血月,你一定是受了恶魔的蛊惑……”
“你不是让我穿这件衣服来唱歌给你听吗?如果听你的话也算……那么我确实受了恶魔的蛊惑。”
以诺将餐刀交握在手心,闭上眼睛开始唱歌。
曾经,默伦认为以诺的嗓音宛如被天使吻过一样完美,可今夜再听,他只觉得少年空灵幽渺的歌声就像魔鬼的靡靡之音,是为他送葬的催命亡曲。
他好不容易爬到门口,撑着墙壁直起上身去想去开门,却发现房门好像从外面被堵死了,怎么都推不开。
“我是翻窗进来的。”以诺睁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默伦挣扎,“如果你的腿没断,你也可以翻窗爬出去,可惜了。”
默伦又尝试大声呼喊救命,屋外却同样没人回应他的求救。
以诺叹了口气:“默伦神父,今晚是血月呀,没有人愿意回应恶魔的呼唤。”
而默伦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离开这间屋子,也无人来救他以后,只能使用最后的手段——握着胸前的十字架项链,对以诺念驱魔的经文。
“你还戴着它啊?”
结果以诺也将十字架项链从自己的衣领里抽出,高兴道:“我也戴着!”
“让我们一起忏悔吧,我会忏悔没早点这么对你。”他一手拿刀,一手握着十字架走到默伦面前蹲下,神情虔诚地说,“而你要忏悔自己做过的坏事,你要向西蒙道歉,向维托里德道歉,向其他我不知道但可能存在的、被你伤害的过孩子道歉,也要向我道歉。”
“我本来就快拥有美好的人生了……”以诺眼里闪烁着摇摇欲坠的水光,但他没有让它们掉落,“不,我原本就可以拥有美好幸福的一生……”
即使他只是个孤儿。
即使他的朋友一个个死去。
即使瘟疫的乌云仍盘旋在伊甸镇上空……
可新的生命还会降临,他也还能交到新的朋友,这座小镇里善良的人们会互相帮助,他们会像以前那样,一次又一次击溃瘟疫的浓暗铅云,迎来光明。
但是……
“但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以诺一把拍掉默伦手里的十字架,将刀尖对准默伦的咽喉质问他:“你为什么还不对我忏悔,你为什么还不向我们道歉?”
“以诺、你要杀了我吗?”默伦望着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寒光锋利的餐刀,紧张道,“杀人是重罪,你杀了我,你会下地狱的!”
“是啊……我会下地狱的……”以诺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低下头,肩膀在颤抖着,仿佛怕到了极致,“地狱那么恐怖……”
默伦喘着粗气点头:“是、是,地狱非常可怕,所以你不能杀——”
“如果地狱真的那么可怕?你为什么不害怕?”以诺重新仰起脸,弯着眼眸问他,“难道你觉得自己不会下地狱吗?”
“是什么给你这样的错觉?是赎罪券吗?”
以诺站起身,哼着歌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他对抽屉里的金表与宝石胸针视而不见,一心寻找自己想找的东西,很快便翻到了那张压在未被署名的赎罪券下方的,已经写下“默伦”两个字的赎罪券。
“才一张,它真的足够赦免你犯下所有罪孽吗?”以诺抱着那叠赎罪券走回默伦身旁,往他左手里塞了一支羽毛笔,“你再多写几张吧。”
默伦用左手写不了字,以诺用刀逼着他写,默伦却讨好地写下了以诺的名字,还说:“以诺、以诺,我知道你今晚只是被恶魔蛊惑了,我会原谅你的,也会宽恕你……我会给你写一张赎罪券,消弭你的罪孽……”
“你仔细想想,我其实也没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吧?”
默伦把那张写有以诺名字的赎罪券塞给他,诡辩道:“我根本没有碰过你,西蒙……西蒙也是一样的,我没有碰过他;至于维托里德,我也没真想对他做什么……”
“你不是没想对他做什么,你只是还没来得及做。”
以诺捏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赎罪券,干净利落地把它撕成碎片,抛向半空,让它们如雪花一样掉落:“只要拥有这些赎罪券,你就觉得我们可以是无罪的吗?!”
他第三次大喊:“向我忏悔,向我们道歉啊!”
默伦神父或许是终于明白,以诺已经听不进自己的任何劝解了,所以他在跪伏在以诺脚步,用额头贴着地面说:“我向你忏悔……我向你们道歉……请原谅我吧。天父要我们以仁爱之心对待世人,以诺……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哦,不不不——”
以诺晃晃手里的餐刀,模仿着默伦之前说话时那种无奈又冷漠的语气,说:“我必须得杀了你。”
“默伦神父,你知道吗?”金发少年闭上眼睛在昏暗的屋子里转了一圈,他享受着血色月光幽幽凉凉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我在昨晚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我明明一直在听你的话去感受光明元素,却始终不见成效。”
“因为我所亲和的,是黑暗元素。”
以诺重新睁开那双干净美丽,仿若天空的蓝色眼睛,微笑着说:“我能感知你正在向黑暗滑落,若不加以遏制,你会将这个黑暗深渊不断扩大,最后不止会毁了我,还会毁掉更多人。”
“所以我必须得阻止这一切,把你送回地狱。”他举起餐刀,坚定地走向默伦,“正如一张赎罪券消弭不了你我的罪孽,你的一次道歉、一次忏悔,成为不了你登上天堂的阶梯。”
“而我不会忏悔,不会接受审判,该忏悔和被审判的人是你。”
那枚餐刀没入了默伦的心脏,以诺把自己的十字架项链取下,就像取下了束缚他的枯藤,将其缠绕在刀柄之上,他朝男人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用最怨毒的声音,于默伦断气前发出诅咒:“在我的灵魂终结之前,我对你的唾弃如时间永不停歇,我对你的憎恨如火焰永不熄灭。”
“去地狱等我吧。”
“我会亲自前往地狱,一次又一次杀死你。”
第64章 第 64 章 天堂之光——傲慢 · ……
以诺一眨不眨睁大双目, 亲眼注视着默伦在痛苦中停止呼吸后,他的眼泪才轰然坠落,一颗颗砸到地上, 却因为太轻而寂静无声。
他从小生活在神殿中, 即使对圣庭教义的遵守没有那么严格,譬如会嫉妒能离开伊甸镇的简、总是克制不住对美味食物的欲.望、有点贪心也不喜欢分享、哪怕被分享者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以诺也依然会自私地想要独占……
他身上还有很多的缺点, 比如不够勇敢,时常哭泣,会为了多拿一块纸杯小蛋糕而耍心机……
他每天做好事不完全是出于内心的善良,大部分都源于对不能升上天堂, 会去往地狱的恐惧,他的信仰不够坚定, 他对天父也不够虔诚……
但这些小小的罪孽, 无法阻拦他升上天堂。
因为以诺从不触犯戒律,他不曾撒谎、不曾偷窃、不曾伤害他人、更不曾杀人……那些更严格的, 不可被触犯的教规, 他都一一遵守。
——直至今夜。
以诺把他能想象到的,所有会下地狱的罪行都犯了一遍。
他跪在地上大哭,杀死默伦的行径无法给他解脱,只使他得到更深的无尽痛苦, 可以诺并不后悔这么做。
他只后悔自己没早点这么做。
毕竟以诺觉得,不是每个人都有他这样坚毅的性性格, 能够忍受并无视默伦对他做的一切坏事,他觉得默伦对自己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仍旧可以很幸福、很快乐地继续生活。
然而维托里德可以吗?
如果维托里德成了第二个西蒙呢?
就算维托里德没有成为第二个西蒙,但只要默伦活着, 第二个西蒙就一定会出现。
还好他阻止了这一切,这也应该将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了。
于是以诺哭着哭着笑了起来,他撑着地板起身,走回书桌前拿起一盒火柴,划亮这个黑夜里唯一的明光——以诺把它丢出窗外,点燃他早就准备好的油柴。
他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哼着歌,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杀人是重罪,尤其他杀的还是一位神父,只要等到天亮,默伦的尸体被发现,他就会被抓起来,无论是交由圣庭审判,还是被帝国的法律制裁,他都将被判处死刑。
前者会判他火刑,后者会判他绞刑。
而以诺比较想被烧死,除了他,默伦的尸体也会被烧成灰烬,他们都是有罪的信徒,当然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最好。
他凝望着火焰慢慢窜高,点亮这片猩红的黑暗,也点燃自己和默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以诺看着窗镜中自己的倒影,想了想,还是向他道歉了:“对不起,我本来就是个自私的混蛋。”
“所以你努力了那么久,也去不了天堂。”
以诺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觉得弥瑞尔说得很对,地狱一点儿都不可怕,他这样坚毅顽强的人,去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快乐,都会拥有幸福美好的生活——纵使是在地狱。
所以他不要看到那灿烂的天堂之光,也不要倾心聆听天父的慈爱圣音,他要去往地狱,做最自由的混蛋。
以诺笑着任由自己被火焰吞噬,也感受着自己的灵魂不断朝下坠落,只是那种失重的感觉令他有些惊恐。
有那么一瞬,以诺渴望着自己生出一对翅膀,即使那对翅膀不能让他飞上天堂,那也请让他不要摔得很疼吧。
从前他都是向天父祈愿,如今他下地狱了,那么他该向谁祈祷呢?撒旦吗?
没等以诺想明白,坠落感就猛地消失了。
他没有摔疼,背后是一片粗糙的石地,又硬又不舒服,而四周依旧炽热,一阵阵热气如浪潮,不断冲击着他。
“……以诺?”
一道以诺既熟悉又想念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他颤着眼睛睁开双眸,然后看到一片葳蕤茂密的蛇果林,一颗红发脑袋夹在翠绿的树叶之中,宛如一颗红蛇果,他焦急地盯着以诺,很快便从树上滑下,跑到以诺面前抓住他的肩。
“天呐!”红发少年震惊地呼喊,“以诺,真的是你!”
以诺望着他的脸庞,怔怔地喊出好友的名字:“……弥瑞尔?”
弥瑞尔对他点点脑袋:“是我。”
以诺抱住他,眼泪刹那间就淌了满脸,他哭着对弥瑞尔说:“弥瑞尔,你妈妈死了!”
“……”
挚友见面,第一句话就说这个,弥瑞尔愣了会儿才回过神来,高兴道:“是的,我知道她死了,而且我没在地狱里看见她,她一定是上天堂了!你呢?”
“以诺,你怎么会下地狱?”
弥瑞尔帮以诺擦擦眼泪,问他:“你真的杀了默伦吗?”
“嗯。”以诺也点点头说,“我还犯了懒惰罪,我再也无法全身心去爱天父了,可能以后要换撒旦大人爱了吧。”
“你有病啊?”弥瑞尔骂了以诺一句,“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血月那天我都告诉你了,你只要召唤我,让我去杀了默伦就好了吗?干嘛要自己动手?”
以诺是第一次被弥瑞尔骂,他也有些发愣,还十分诧异:“血月那天在墓地里和我说话的恶魔……原来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啊,我现在就是恶魔。”弥瑞尔指指自己脑袋上的小犄角,又去指以诺的头,“你也是啊。”
他羡慕望着以诺背后的小蝠翼问:“而且你还有翅膀呢!我都没有,你是不是下地狱的时候想着要飞起来?”
以诺说:“好、好像是的……”
“那难怪你会有翅膀,这个东西一般都是中高阶恶魔才会有的,我们这种小恶魔没有,除非我们下地狱时执念很深。”弥瑞尔告诉以诺,“我下地狱时想的是,以后我要是腿受伤了也能走路,不会跛脚就好了,然后我就变成蛇魔了。”
弥瑞尔亮出自己红黑波点响尾蛇尾巴和蛇牙给以诺看:“我还有毒牙,咬人很疼的。”
以诺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发现自己的犬齿好像真的变尖变长了,和以前的不一样。
而弥瑞尔牵住他的手,悄咪咪道:“你先跟我回我家吧,这里是玛门大人的蛇果园,他养的狗特别喜欢舔人,千万别被它们发现!”
弥瑞尔的家就在地狱贪婪魔王玛门的蛇果园附近,是一个蛇洞,洞里最醒目的是一座垒成山的红蛇果。
“这些都是我从玛门大人的蛇果园里偷来的!”弥瑞尔自豪地炫耀,“是我冬眠期的存粮。”
以诺在经书里看到过,魔王们居住的地狱中心是炼狱般的酷热,永远不会有冬季,他很怀疑弥瑞尔根本没有冬眠期,但他看弥瑞尔如此信誓旦旦,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你刚刚骂我了?”
“是的,我妈妈是病死的,我也算是病死的吧?反正我觉得生病很痛苦,这是我的诅咒。不过放心吧,现在我们都死了,就算再病死一次,也还是会复活的。而且我不仅要骂你,我还要揍你。”
弥瑞尔说完,举起拳头,锤向以诺的右眼。
以诺被揍了也不知道还手,“嗷”了一声红着眼睛瞪弥瑞尔,眼里满是伤心,谁知现在弥瑞尔根本不会心疼他了,抬手又给以诺左眼一拳。
“你为什么打我?”
以诺捂着自己眼睛问,可弥瑞尔又给他头上来了一拳,还说:“那你还手啊!”
最终两人扭打到了一起,弥瑞尔的犄角还被以诺掰断了,他疼得流眼泪,可打完之后他又抱住了以诺,忍着痛轻声说:“在地狱里我们只能这样,如果你不够坏,罪孽不够多,你就没有办法在这里生存,也打不过默伦。”
即便以诺没有解释过,弥瑞尔似乎也已经知道了一切。
没有魔力和罪孽的恶魔,会升上天堂。
像默伦那样罪孽深重的人,死后反而会成为强大的恶魔,实在讽刺。
不过以诺并不畏惧默伦,默伦活着时也比他强大,可他照样杀死了默伦,他能杀默伦一次,就能杀默伦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
何况就像他第一次杀死默伦时,得到了弥瑞尔的帮忙——默伦的腿是弥瑞尔弄断的,而他如今依然有弥瑞尔帮忙。
靠着和弥瑞尔的灵魂契约,以诺成功越级干掉了默伦很多次,只是每次他需要付出的代价都比较惨重。
——他需要重新长出新的躯体。
没有躯体庇佑的灵魂极度痛苦,所以弥瑞尔每次把以诺召唤回来,都会把自己的尾巴切掉,让以诺先寄宿在他的蛇尾里,这样可以稍微减弱一些疼痛。
除此以外,弥瑞尔有时还需要去外面打工赚点钱,再加上以诺自己的存款,去买低级魔晶,这样才能使以诺的新躯体快点长好。
以诺长好身体后也会去打工,他发现地狱真的很好,老板不给工钱拖欠工资,他就可以殴打老板直接抢钱,同事觊觎他的身体,想占他便宜同样可以直接毒打,打死都没关系,当然他偶尔也会被打死。
但他的生活真的有在变好。
以诺存钱买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弥瑞尔也给自己蛇洞添置了很多新家具。
只是又一次复活长好身体后,以诺望着弥瑞尔脸上的伤口沉默很久,问他:“弥瑞尔,你为什么不忏悔祷告自己的罪孽?你妈妈还在天堂等你呢。”
弥瑞尔的脸是在外面和别的恶魔打架时受伤的,一只眼睛还暂时瞎了,因为那个恶魔在偷弥瑞尔打工赚的钱时被弥瑞尔发现了,而那些钱,是弥瑞尔用来给以诺买复活魔晶的开销。
地狱里就是这样,偷窃、斗殴、暴力……无处不在,它是痛苦之都。
“我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待在地狱才能实现,去了天堂就实现不了了。”弥瑞尔回答道,“再说了,哪有孩子会永远和妈妈一起住的?她在天堂里生活的好好的,我在地狱也生活的好好啊,等以后我有权有势了再想办法和她联系吧。”
“哇!这棵树上的蛇果好甜!明天我要再去偷。”弥瑞尔啃着蛇果惊喜道,“以诺,你的手脚都长好了,只剩皮还没长好,明天陪我一起去偷蛇果呗,你有翅膀,偷起来比我方便。”
“不要。”
以诺用纱布把自己没有皮肤覆盖的身体仔细裹好,接着穿上一件纯白色的斗篷遮挡犄角:“我决定去东方地狱进修一段时间,学点折磨人的残忍手段,再顺便在那里打打工赚点钱。”
“啊……我好羡慕你,我只有在血月之夜可以离开地狱,并且还得有人召唤才行。”弥瑞尔用手掌撑着脸,不解地问,“为什么你可以随意离开地狱去人间呢?”
以诺挺了挺自己的胸脯,傲慢道:“或许我天生就适合当恶魔吧,还是一个来去自如的强大恶魔,这是我的天赋,你羡慕也羡慕不来。嗬嗬嗬!”
“可恶!”弥瑞尔嫉妒得脸蛋扭曲,“你等着从东方回来后被我揍死吧!”
以诺朝弥瑞尔比了个中指,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地狱。
他是通过亡灵湖泊离开的。
这片湖泊连接着人间的沼泽,其他恶魔们会被沼泥困住无法离开地狱,这些沼泥却会自动避让他,以诺在湖水里扑扇着翅膀,像一尾鱼,灵活地来到了人间。
他自淤泥中出现,身上的白袍却没有沾染半点污秽。
以诺准备直接去找他联系的摆渡人前往东方地狱,可路走到一半,以诺忍不住拐弯去了一趟伊甸镇——这是他下地狱后,第一次返回伊甸镇。
自己已经死了二十二年,如今的伊甸镇是什么模样,以诺完全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认识的那些人都死了没有,反正目前在地狱里,除了默伦和弥瑞尔,他没碰见过第三个生前认识的人。
可能他们还没死,也可能是死了上天堂了。
以诺思考着这些事,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来了到神殿附近。
那棵曾指引着他看到、并救下维托里德的白桦树还在,以诺怔怔地走到树旁,抬头再望,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默伦卧室的窗口,那里好像被改造成了一个药圃,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正在里面给药材浇水。
他似乎察觉到了别人注视自己的目光,便转身看向以诺,一双橄榄石般的绿色眼珠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闪得以诺一愣。
而男人在对上以诺那双隐在树荫阴影中,却依旧纯粹干净,宛如天空的蓝色眼眸时,同样怔住了。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像是无法确定对以诺的称呼,最后他把水瓢一扔,三步做两步跑到以诺面前,喘着粗.气问以诺:“……先、先生?你是来参加弥撒的吗?”
“弥撒?”以诺在永恒死亡的地狱呆太久了,对时间都没什么概念了,“今天是周末?”
“是、是的。”绿眸男人的脸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什么,有些发红,他告诉以诺,“弥撒马上就开始了,由安托尼神父主持,我会去帮忙准备圣餐……我……我叫维托里德,是神殿里的修士。”
男人喉结滚了滚,望着只到自己胸口高的以诺,忽地屈膝蹲下身体,仰头轻声问:“……我能知道先生您的名字吗?”
以诺想起自己来伊甸镇的路上看到了一群小羔羊,就瞎编了名字说:“哦,我叫兰姆。”
维托里德听完低喃:“‘兰姆’……是羔羊的意思吗?”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哦对了,我还是个贵族,你得叫我‘兰姆少爷’。”以诺更关注圣餐,地狱里好吃的食物很少,要么就很贵,所以以诺打算混顿饱饭再接着上路去东方地狱,他继续打听,“你们的圣餐面包片还是会抹蜂蜜的吧?”
“对!”维托里德重重点头,“圣餐面包片用的蜂蜜是我采的,喝的葡萄酒也是我酿的。”
以诺目光复杂地盯着维托里德露在修士袍袖外的健壮小臂,和他那被晒成小麦色的健康皮肤感慨:“难怪你不像个修士,像个农夫。”
维托里德赶紧起身把为了方便干活而卷起的袖子捋平,将自己整理收拾得体以后,红着耳朵说:“我最近是有些晒黑了……兰姆少爷,您是受伤了吗?为什么您浑身都裹着纱布?我、我会一些医术,如果您受伤了,我可以帮您——”
“对,一点点烧伤。”以诺比出小拇指打断维托里德,“我的家庭医生已经为我治疗过了,不需要你帮忙。”
他觉得长大后的维托里德变得好聒噪。
而且居然敢长得比自己高那么多!
真想把他的腿砍了!
以诺狠狠瞪了维托里德一眼,准备再去其他地方转转,又不想维托里德跟着自己,就说:“行了行了,弥撒时我自己会去神殿的,你别来烦我了。”
维托里德闻言只能欲言又止地望着以诺离开。
以诺去神殿后面的墓园逛了逛,想找找看这里有没有默伦的墓,如果有,他要砸了,如果没有那就算了。
幸运的是以诺没找到,他只看见了弥瑞尔和他妈妈的墓,墓碑周围没有杂草,倒开着几朵红色的漂亮小花,以诺走过去揪了一朵,抢到手里玩,哼着歌继续在墓园里晃。
最后他在墓园深处,看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墓。
它的墓碑是纯白色的,顶端还镶嵌着一颗雪白的珍珠,墓前摆放着仍带有露水的百合花,明显是有人时常来看望的样子。
“那不会是默伦的墓吧?!”
默伦生前在伊甸镇里威望很高,结识的又都是权贵,死后能有这么一个精致的墓很合理。
但以诺见不得,他怒气冲冲跑过去,刚要抬脚踹倒白墓碑,却见上面写着一个自己最熟悉的名字——
【这里埋葬着我们挚爱的朋友——以诺。
他是一个像珍珠雪白,如天使圣洁的人,愿他的灵魂能得到安息。】
以诺怔忡着顿住动作。
他沉默地在墓前站了很久。
久到弥撒结束,维托里德也来到了墓园。
维托里德站在以诺身侧,轻声告诉他:“这里埋葬的人是我的哥哥,他也是伊甸镇的英雄。”
以诺很迷惑:“英雄?”
他杀死了默伦,还放火烧了神父的宿舍屋,大家没把他视作异端已经很离谱了,怎么还会认为他是一个英雄呢?
结果维托里德说:“是的,二十二年前,伊甸镇里爆发了很严重的瘟疫,直到安托尼去圣庭请了光明魔法师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当时神殿的默伦神父早已被瘟疫恶魔占据了肉.体,他准备在血月之夜杀死所有人,是以诺修士牺牲了自己,阻止这场悲剧,在那以后,瘟疫就结束了,也再没回来过。”
“他救了我。”
维托里德转过头,望着以诺眼睛缓缓说:“也救了所有镇民,这个墓是安托尼神父带领我们一起为他修筑的。这些年来,几乎每天都会有人到他的墓前为他献花。”
“……一个编得不错的故事,但我是不会相信的。”以诺扯扯唇角,“说谎和做伪证都会下地狱,你们要小心了,记得在死之前多忏悔自己的罪孽。”
“这不是编的,它就是事实。”维托里德语气无奈,他将手里的餐盘举起,递给以诺说,“兰姆少爷,您错过了弥撒,但我给您留了一份圣餐。”
以诺“哦”了一声,也不说谢谢,直接抓起面包咬了一口。
谁知嚼了两下后,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兰姆少爷?”维托里德紧张地望着他,“这个面包是我烤的,好吃吗?”
以诺把和生嚼灰烬一样难吃的面包呸呸吐了:“巨难吃!”
维托里德:“……”
以诺觉得嘴里难受得不行,又端起红酒杯想用葡萄酒漱漱口,谁知那些血红的液体一进喉咙,以诺就感觉自己好像在吞岩浆。
“噗——!”
以诺喷了维托里德一脸红酒。
维托里德沮丧地垂下脑袋:“我知道了,酒也很难喝……”
“你的厨艺太烂了,再练练吧。”一个恶魔看来是吃不了圣餐了,以诺把杯子放回餐盘里,对维托里德摆摆手,“我走了。”
“兰姆少爷,您可以等我一会儿吗?”维托里德叫住他,“我想给您送个礼物。”
以诺问:“什么礼物?不贵的话就别送了。”
维托里德说:“不贵。”
以诺撇撇嘴角,嫌弃道:“那我不要。”
维托里德急忙又补充:“但是它可以看到天使!”
“哦?”以诺眼睛蓦地一亮,“那还有点意思。”
他停下脚步,朝维托里德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掌:“给我。”
维托里德跑回修士宿舍,抱来了一个白象牙盒子。
“是我亲手做的,希望……您会喜欢。”他用双手捧着它,将白象牙盒郑重小心地放到以诺手上,“只要打开它,您就能看到这世上最圣洁的天使。”
“能看到天使的宝贝我肯定会喜欢。”以诺收好白象牙盒,“拜拜。”
“……再见。”
维托里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嗓音变得很沙哑,好像在哭。
说完,他又提高音量,带着期盼地意味问以诺:“我们还能再见的,对吗?”
以诺没有回头,也朝他比了个中指:“你做的东西很难吃,我们不会再见了嗷。”
而那个白象牙盒以诺虽然收下了,却始终没有打开过,直到他在东方地狱打工打了一段时间,由于嘴贱和常用中指鄙视人挨了好几顿毒打后,“呜呜”哭着跑回卧室时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东西,便想用这份意外礼物哄哄自己。
“这么小的盒子真的能看到天使吗?”
以诺吸吸鼻子,将信将疑地打开盒盖,探头一瞧,在手持镜中看到了自己哭花的丑脸。
“这哪里有天使?!”小恶魔愤怒地把手持镜拿出来,“维托里德你竟敢耍我!你真……哦哦,真的有?”
以诺骂到一半,把手持镜翻了个面,就看到了背后的天使翅膀浮雕。
翅膀中央还空出了些位置,足以再雕刻一个人,但做这个天使手持镜的人似乎无法确定“天使”的样貌、年龄和身形,所以将那个位置空了出来。
同时,以诺还在盒底看到了一封信。
信纸上写的字不多,字迹也很潦草,像是匆忙之间写下的。
【送给我们最好的朋友,伊甸镇的英雄,我挚爱的哥哥:以诺。
——永远铭记你的小维】
“……真是个疯子!”
以诺攥着信继续骂:“我们一共才认识几天啊,我跟你还没安托尼大修士熟呢,居然想和恶魔做朋友?”
他把那封信烧毁,留下了没有来历证明的手持镜。
毕竟注定会上天堂的人,最好还是别和地狱里的恶魔扯上关系。
他们也不会再见面的。
因为他永远都不会去往那美好的至高之地。
他是地狱里自由的混蛋,是可以在人间随意游荡的亡魂。
他是不死、阴险、恐怖的恶魔。
第65章 第 65 章 可恶的偷情!
一场短暂的梦, 回溯了以诺同样短暂的一生。
以诺不喜欢梦到往事,不过或许是最近他一直惦记着要再去找默伦复仇的原因,所以哪怕只是短暂地午睡片刻, 他也不可避免的坠入了由回忆构成的噩梦。
尤其在梦中, 他又被那只拥有竖瞳的、该死的、可恶的东方凶兽殴打了几顿!
因此以诺睁开眼睛,对上另一双细窄竖瞳的刹那,他想也不想抬手就给了竖瞳的主人两巴掌报仇, 然后把自己的手打疼了,打完也才发现自己打错人了。
他想打的人不是阿赫洛斯来着。
可现在打都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