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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卢掌柜压下喉咙间的颤音, 目光死死锁定在亲信的脸上,反复确认:“已经卖完了?那一船货都卖完了?”

那一船货可是整整有一等皂八千,二等皂两万, 三等皂十万块!

按照沈大人一开始定下的价格,那可是要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

可问题是, 他们原本想着,这些香皂送到北直隶,总是要至少卖到年底的, 目前库房中的货, 他们是准备销往安南等国的。

可现在才过去多久?一个半月吧,居然又让补货, 这是卖的有多好?

亲信狠狠点头:“小的走的时候,北直隶那边的库存只剩下三成了, 小的一路快马赶回, 估计现在已经销售一空了!”

卢掌柜震惊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等到回过神来后,立即带上人就往县衙赶去,他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大人!

其实, 沈江霖得到的信息比卢掌柜还要早两天, 数据也更加详实, 这次所得之利, 去掉所有开□□一船货的利润在十二万两左右, 毕竟北直隶一口气铺开十家铺子,人员培训、铺子装潢等都需要银子, 再加上一些政治上的打点,这些都是前期必要的投入。

在这十二万两的利润中,其实主要收益还是在高端的一等、二等皂, 三等皂虽然卖出去最多,但是实际上产生的利润并不多。

这样的局面沈江霖早就想到过了,但是他的目标并非是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彻底盘活整个河阳县的经济情况,只有进行大批量三等皂的生产,才能让更多的百姓参与进来,迅速改善河阳县的民生。

而现在,第一船货的成功,已经极大程度的证明了沈江霖的正确性,哪怕现在还没到年底分成的时候,所有人已经不会再对沈江霖有任何置喙——只是发了一船货就有十二万两的利,他们想象不到,接下来如果将香皂铺子再继续铺往南直隶,卖往其他小国,会能得到多少银子?

将五十万两的本收回来,只是早晚问题,而更大的利益还在等着他们呢!

自此之后,河阳县上上下下,对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县,只有一片赞誉之声,沈江霖再想做什么,都会得到极大的拥护和支持。

随着河阳香皂一批批地发出,银子又一笔笔地涌入,河阳县衙的账上金银以一个很恐怖的速度在增加着,河阳县的老百姓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只要手脚勤快肯干活,那就绝没有饿死的道理。

河阳县从村到城,再无无家可归之民,老弱病残者会被收容入“慈幼堂”,年轻力壮者,要么种地采花理药材,要么开荒修路造房子,运气好的就是被选入香皂作坊做工,若是能成为技术工或者能提出优化建议,那更是能够得到丰厚的奖金!

河阳县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就连原本一直躲在山中的一些少数民族也开始渐渐走出自己的地盘,尝试着和山下的人交易药材和花卉,更有一些脑子活络的人,开始往周边县去采买花卉药材,因为河阳县县衙开的价格高,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倒买倒卖来赚取其中的差价。

沈江霖听到下面的人回禀之后并没有出台什么阻拦的政策,而是乐见其成。

他给河阳县的经济打入了一剂强心针,而整个市场的活跃度还需要靠每一个百姓的聪明才智,一个小的收购倒卖的团体,就意味着解决了3-5人的就业问题,百姓只有赚取了足够多保障他们生活的银钱,才会舍得去消费,而消费继续刺激新的生产和销售,一盘死棋才算是盘活了。

河阳县的百姓很快就发现,渐渐地,大家的生活都变好了不说,出门做小买卖的人也多了。

香皂工坊上工的人多,香皂工坊门口就开始有专门叫卖吃食的人,在他们上下工的时间叫卖,有推着小车的,有挽着小竹篮的,尤其是早食的摊子,更是五花八门,几乎想吃什么都在香皂工坊门口买着。

范从直经常去香皂工坊巡视,看到这样的情景后,他是马上汇报沈江霖,希望沈知县能出台政策管一管,否则那香皂工坊这么气派的大门口,全是一些贩夫走卒、弄得乌烟瘴气的还得了?

结果沈江霖的做法,却是派人在香皂工坊周边另外建了一排简易小集市,那些做小生意的人每日只需要缴纳五文钱就能在固定摊位上占一天,既保持了整条街道的规整,又方便了所有人。

小老百姓有小老百姓的智慧,他们知道香皂工坊的工人月例高,舍得花钱,人流量又大,在那边做小生意,亏不了。

如此一来,又让许多百姓添了进项、刺激了消费。

河阳县县城中的几条主干道之前一直在乱糟糟的修路,搞得大家走路都不好走,好多住在主干道附近的居民都是怨声载道,可是近期道路一条条都修整好了,大家再走出去一瞧——呦呵,竟是全铺上了青石板路,修的整整齐齐、亮亮堂堂的!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雨天路滑马车牛车陷在泥水里过不去,也不用担心到了七八月的雨季雨水排泄不掉倒灌入家中了,如今所有排水沟都已经修好,雨水会顺着排水沟排到城外湖泊中去。

沈知县下了命令,不允许再有人随意在路上倾倒垃圾和粪便,违者罚银两钱,并且派了专门收垃圾、倒恭桶的人早晚一次挨家挨户去收。

当时刚刚下这个命令的时候,还有些人不以为然,天长日久养成的生活习性哪里是马上就能改好的,就算有专门的人早晚来收,但有人还是随意就往街角倒了垃圾了事。

很多人私底下还说,新来的年轻县令爱民如子,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找百姓麻烦。

可惜,这一次就不是他们想的那般简单了,每一个随意倒垃圾的人都被四处巡视的衙役给抓住了,那些衙役可不听这些人怎么狡辩,他们巴不得这些人多犯几次——沈知县说了,两钱银子,一钱给衙门,一钱月末的时候分给抓到的小队。

这可是整整两钱银子,做点什么不好啊,就平白无故地被罚了!哪怕有些人撒泼打滚不想交钱,但是最后衙役们拿出镣铐直接要把他们抓入大牢的时候,那些人也怂了,只能交了银钱了事。

一个月后,河阳县所有街道都是干干净净,再无臭气熏天之状。

每一个路过河阳县行商的人对焕然一新的河阳县都是啧啧称奇,而邻县之中有儿女亲家在河阳县的,当他们听到河阳县的盛况时,起先还不信,毕竟有些人之前是去过河阳县的,这才短短几个月功夫,一个县城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如何可能呢?

小农经济的世界,一切变化都是十分缓慢的,人们往往接受不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但是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越来越多的人在讲述在河阳县的种种见闻之时,有些快要在本县生活不下去的人终于心动了。

孙有福就是一个在江川县小原村里马上要活不下去的人,他和他婆娘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夭折,另外三个如今送出去了一个儿子,还剩一儿一女,今年庄稼欠收,在外头赊欠的银子再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连地也给收走了。

他如今一贫如洗,已经在考虑将女儿儿子都过继出去,自己和婆娘就给人家做佃农去,或许还能有一条出路。

河阳县的事情他之前就听人说过了,也动过心思,但是他婆娘说,那些都是骗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离乡背土的,这里还有乡里乡亲,到了河阳县,他们又认得哪个去?

孙有福那时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暂且听了妻子赵氏的话,可是现在若是再不改变,或许他们一家四口都得饿死。

当两个孩子抱着他和赵氏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都不想被送出去后,孙有福思来想去,拍板决定举家去河阳县闯一闯。

孙家本身就是家徒四壁,他们扛上一包衣服,卖了三间茅草祖屋,挑上一箩筐的锅碗瓢盆,杀了家中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就这么上路了。

江川县距离河阳县不远,不过一百多里的地,但是孙有福为了省钱,硬是带着家人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河阳县县门口。

河阳县的城门显然是加高加宽过了,整个城门比之江川县的要高出不少来,看着更加巍峨高耸,门口的兵丁十分整肃,孙有福心怀忐忑地穿过有些阴冷的城门洞,等到再一次看到日光的时候,孙有福肩膀上的挑担猛地一松,他张大嘴看着眼前宽阔光洁的青石板路街道,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有一种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恍惚之感。

“俺的老天爷啊!”孙有福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距离江川县百里之遥的河阳县?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第172章

孙有福是被人骂了一声“别挡道”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急急忙忙往旁边让去,然后拖着妻子儿女继续往县城里面走去。

他们说是舍家搬迁,其实除了卖掉祖屋的三间茅草房, 得了一两半的银子,多余的一文钱都没有。

看着这个和自己以往生活环境极不相同的河阳县,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到哪里去落脚。

看着街上的百姓个个面色红润,走路风风火火,孙有福在街上溜达了半晌, 看着一家家整齐的店面, 出入来往的人衣着也都是干净的布衣,没有一个像他们一家似的, 身上的衣服脏污又叠着补丁,脚上穿的都是露脚趾的草鞋, 孙有福有心想要去店家里问一问, 又生怕自己被赶出去、被嫌弃脏了人家的地。

他们一家到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转了这么一大圈已经是下午末时末了(三点),一家人在路上已经将带的两只鸡还有一点干粮全吃完了,此刻肚子饿得咕咕响, 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 也不知道究竟可以在哪里落脚。

赵氏看了这半天看的眼睛都花了, 大人肚子还能忍的, 小娃儿又如何能忍?

她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走了百里的路,一路上愣是一声不吭, 没叫大人背一下也没喊过一声累,就怕说了这一声,爹娘就不要他们了。

赵氏无奈, 只能提议道:“孩他爹,要不我们就在那馄饨摊子上吃一顿,正好问问老板,再想想去哪里吧?”

孙有福下意识的就想反对——他们什么人,还能去吃馄饨?一碗馄饨少说得十五文,哪里能费这个钱?

但是刚刚他找了一路了,也没个头绪,回头看到妻儿又累又饿的样子,默默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脚步一转,就带他们往馄饨摊子走去。

两个小孩儿内心欢呼雀跃却不敢表现出来,孙有福却是心里想着,就算是死也做个饱死鬼,万一实在找不到赚钱的门路,那就只能在这里卖了两个孩子,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麻烦店家,来两碗馄饨,再多要两只空碗。”孙有福让妻儿先坐,自己走到正在包馄饨的老板娘面前轻声道。

老板娘头也不抬,响亮道:“两碗菜肉馄饨四十文。”

竟是比他们老家那里还要贵出五文钱一碗。

孙有福拿钱的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仔细数出了四十文钱,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孙有福,然后又看到她馄饨摊子上唯一的一桌客人,马上就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了。

“得嘞!你们稍等,大馄饨一会儿就来!”

孙有福愁眉苦脸地坐了回去,果然不一会儿,两碗大馄饨就来了。

因着他们要了两个空碗,孙有福见空碗里也放上了一碗馄饨汤,馄饨汤里有猪油,上面飘着几粒葱花,闻着很香,再一数那两碗满满当当的馄饨,里面竟然每一碗都多出来两个。

老板娘热情招呼:“快趁热吃啊!”

孙有福一家分吃了两碗馄饨,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粒葱花都没舍得剩下。

老板娘包完了馄饨,这个时候就这一桌客人,笑着打招呼:“大兄弟是江川县来的?”

老板娘的老客人里有几个江川县的客商,和孙有福的口音一摸一样。

孙有福连连点头:“是啊,老家过不下去了,我们一家想来河阳县碰碰运气。”

这个老板娘倒是个好心人,闻言直接拖了一张条凳坐过来,仔细讲了起来:“你们一时要是没有落脚的地儿,可以去县衙那边做一个就业登记,县衙那边正缺人做事,到了哪里包管你们能做上活赚上钱。”

孙有福一听“县衙”二字,顿时就吓住了,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老板娘“哈哈”一笑,明白孙有福在怕什么,给他解释道:“咱们这个县衙可不比别处,里面办事的都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那人家都是按规矩办事,每日里去登记的人多了去了,没听说过县衙里人吃拿卡要的,而且马上就会给你安排地方。就算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地方让你去,也会安置你们到“慈幼堂”去,“慈幼堂”你不知道吧,这可是我们知县夫人亲自在管着的,谁敢胡来?大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来了我们河阳县地界,咱们沈大人是绝不会让你饿死的。”

一说到河阳县的父母官沈大人,老板娘这个话头就停不下来了,真的假的传言一股脑儿门都说了出来,甚至说到最后,老板娘一脸庆幸地感叹:“咱们沈大人啊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的关门弟子,是整个大周朝最好的父母官,在沈大人的地界上,你啊,就放宽心吧!”

孙有福听完这一席话,仍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官?

见孙有福还有些不信,老板娘不高兴了,甩着脸子道:“你不信是吧?你看看我,我家男人以前种地,我给人浆洗衣裳,一年到头吃用干净落不着一分银子。现在呢,我男人在香皂工坊招过去做工,他现在是中级技工,一个月二两半银子,我有点手艺,就开了个馄饨摊子,沈大人专门给我们划了地方,每日只交五文钱,保我摊子安稳,日日有差役在这条街巡逻,谁敢闹事,头一个逮他!到我收摊的时候,还有专门的人来收垃圾,整条街都是干干净净的,你看到没?没有沈大人,你说我家能过上这个好日子么?”

孙有福大张着嘴巴听完了,再没有敢不信的,吃完了馄饨后,就照着老板娘指点的方向去了县衙门口,果然就看到县衙门口的东边支着一个小棚子,棚子前有两个人在排队,里头有个书吏模样的人在登记着什么,县衙门口站了两个胯刀衙役,威武不凡。

一看到这些穿着公服的衙役书吏,孙有福忍不住就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赶紧走。

谁知道却被那个眼尖的书吏一眼看到了:“前面挑担子的汉子,是来登记的吗?到这里来。”

孙有福慌忙抬头,见果然是在喊他,他又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抖着腿走了过去。

“把户籍文书给我,有没有什么擅长做的事情?”

孙有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颤抖着声音道:“俺会种地,俺媳妇会做衣服。”

书吏快速登记好,又问他:“今日刚来吗?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孙有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摇头。

书吏快速写了几笔,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绿头木牌交给孙有福:“带着这个木牌,交给“慈幼堂”管事,他们会给你安排住处,管一日三餐,三日内必给你们安排好去处,去吧。”

孙有福拿着木牌子离开县衙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这就完事了?他们一家就这么简单要在河阳县落脚了?

有地方给他们吃住,还要给他们安排事做?

孙有福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一言不发地按照书吏说的路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他的眼眶里满满溢出了泪来,他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一家好像真的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了。

未来依旧迷茫,孙有福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何方,但是至少这好似是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

像孙有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大多在原籍过不下去了,“慕名而来”,迅速被接纳,而河阳县本地人也越来越以自己是河阳人而骄傲。

当京城传来旨意,河阳香皂被选为了贡品,以后还将大批量地供入皇室后,所有初时觉着自己冒着极大风险投入香皂生意的士绅商户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供给皇室的价格自然是较低的,但是也能从中赚到一大笔,毕竟这是一个极为稳定且大量的生意。

而更加重要的是,河阳香皂从此以后打上了“贡品”的标签,这就是最好的广告,有了这个金字招牌,以后无论他们卖到哪里,都绝不会缺生意。

相比于河阳人的欢呼雀跃,京城之中渐渐发现这件事情始末的官员们开始面色不对了。

原本也有不少京城官员听家中女眷说起香皂一事,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过——女眷们用的东西五花八门,又常常出一些新奇之物,他们的心思都在朝堂政务上,哪里会去关注这些?

等到天津卫的曹知府通过这件事升官后,这块香皂才真正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杨允功捏起一块香皂仔细的看过,尤其是正中心印刻的“河阳香皂”四字,字迹飘逸潇洒,哪怕只是拓印,也能让人看出书写之人的笔力不俗。

杨允功冷笑一声,将香皂丢掷在案几上,朝着束手立在堂下的杨志远看去,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希君,祖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上,不是让你做一个木头人的。”

杨志远依旧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看似是在听,但是杨允功养了杨志远那么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他这分明就是在无声的反抗!

“希君,你给我说话!”杨首辅音量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十分具有威慑力。

杨志远抬起头来,苦笑道:“孙儿无能,还望祖父息怒。”

杨允功不信杨志远的这份辩解:“你几乎日日伴驾左右,如何会不知道陛下要将这个香皂列为贡品的想法?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送你到陛下身边,只是做一个书吏吧?”

杨允功如鹰隼般的目光凝结在杨志远的脸上,探究他到底什么想法。

第173章

若是杨志远早一点透露出这个香皂即将成为贡品的消息, 那么杨允功自然还能从中运作一番,打压沈江霖。

然而现在木已成舟,如何再去扭转陛下的金口玉言?

不管基于任何的原因, 杨志远的所作所为都让他大失所望。

杨志远扬起头看向杨允功,认真道:“祖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儿是在为陛下办事, 外泄太多信息, 与孙儿仕途无益。”

杨允功万万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都是十分乖顺听话的杨志远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杨允功虽然在外头首辅气度深沉, 但是对着自己的孙儿,却是底色尽显:“无知!可笑!”

“若是食君之禄, 你食的也是我们杨家的禄, 若没有我在前头为你扫清障碍,你的官途会是一片坦顺?”

“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忠于职守,就会看重你?你的身上早就打上了杨家的标签,你不为杨家办事, 却想着独善其身?真是何其天真可笑?!”

杨允功的每一个字都仿如一把把尖刀刺入杨志远的心中。

祖父永远是这样, 他看不到他个人的努力,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施舍、都是杨家的栽培, 而他自己, 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只是一个听话的工具而已!

杨志远深吸了好几口气,却依旧没有办法压抑住胸口被积压的越来越深的怒气, 这种怒气中带着多年的不甘和怨念,在下一句杨允功的指责中终于爆发了!

“你若是再有下回,那就给我滚回你爹身边去!”

“好!那孙儿明日就请辞, 收拾行囊回湖广老家,这么多年孙儿只顾着侍奉祖父,没有堂前尽孝,是孙儿的不是。”

杨志远哪怕说着这些话,却依旧在克制着自己的言行,这是被教条到骨子里的君子之风,可是此刻却是与他心中蓬勃的怒气在互争高低,但是他脖子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暴起,显示着极为隐忍的怒意。

“砰”一声,然后便是价值千金的端砚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杨志远在看到砚台朝他砸来的时候居然根本不闪不避,让那个砚台的一角正好撞击到他的左前额上,瞬时间,左前额处流下了一道血痕,从额头到鼻梁,蜿蜒而下。

杨允功看到这个情景眼睛闪了一下,转瞬却又平静下来,叹着气道:“希君,你知道祖父老了,马上就要退下来了,我是希望你能走的比祖父更远更好啊!”

首辅不愧是首辅,玩弄人心的手段堪称一流,从刚刚的怒气腾腾,到此刻显出颓丧之态,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或许已经开始反思己过了。

然而杨志远却是杨允功一手抚养大的,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祖父了,他直直地挺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祖父,您太高估孙儿了,孙儿一辈子都不会再到祖父的高度了。”

杨志远的话让杨允功心中一惊。

然后便听杨志远冷然继续道:“祖父,你何曾看过一个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能行至远方的?孙儿只是一个器物而已,根本不配有自己的思想,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又有什么本事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

杨允功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站到了杨志远的面前,杨志远的个头要比杨允功高出半头,致使杨允功不得不抬起头,盯着杨志远沾满血迹的脸,平静道:“那你待如何?”

杨志远一瞬间也卸下了自己的怒气,同样变得十分平静,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想做一个我自己想做的官,有自己的政见,而不仅仅只是祖父的应声虫。”

“好!好!好!有志气!”杨允功抚掌而赞,然后下一秒,杨允功猛的转过身去,冷冷道:“那你就靠着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要用一丁点杨家的资源!”

杨志远心跳剧烈、头皮发麻,甚至牙关都是咬紧的,但是他依旧深深作了一揖:“谨遵祖父之命。”

杨志远今年已经二十又八,在之前的二十八年里,他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听从者,是他祖父手中一块可以任意塑形揉捏的泥土,是背负着杨家未来希望的独行者。

杨允功其实心中是老怀甚慰的,他认为只要杨志远顺着他铺好的路走下去,即使不能继续创业,但是做到守业却是易如反掌。

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新老权力交替之际,出现了变故,杨志远迟来的叛逆打了杨允功一个措手不及。

杨允功原本以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孙子自然是会服软的,他已经不是血气方刚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了,他自己都已经为人父,在官场上也打磨了这么多年,哪怕一时意气,此刻也该知道低头了。

谁知道杨志远竟然梗着脖子要和他杠到底!

杨志远说完这一席话后,直接跪倒在地,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利落地站起身来,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杨志远的脚步一开始稍显凌乱,到后来越走越坚定,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漫天繁星,突然站定住了脚步,胸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沈江霖都可以不依靠家族,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哪怕到了河阳县这种他人认为的必死之地,依旧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他又为何只能依靠家族。

很快,杨志远搬离杨府,与祖父杨允功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听了这个大新闻时,先是大惊失色,接着便是一脸看好戏的八卦之色。

许多人做梦都想有一个首辅祖父却不能实现,这个杨志远却是一出生便什么都占尽了,却还不知道珍惜,真是笑煞世人了。

大家都认为,等到杨志远发现官场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好混的时候,总是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那些老奸巨猾之徒,和杨允功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周承翊自然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看着这个依旧在自己身边兢兢业业做着起居郎工作的杨志远,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他来。

在以前的周承翊心里,这个杨志远就是杨允功的政治延伸,他既要防备他,也要善待他,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总归是有些别扭的。

但是没想到这个杨志远胆气这么足,这是准备自己走出一条路了?

到底不知道是他们爷孙两个要演一出戏,还是果真如此?

当然,就算是此刻是真,过几日想法又转圜过来了也不一定,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

不过,这样的行为显然是值得鼓励的。

当然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也有八卦之心,故而这次朝后,周承翊忍不住试探起了杨志远的想法。

“杨卿,宫外有传言称你已经搬出杨府,有自立门户之意,可有此事?”

这是杨志远上任后陛下第一次基于私事来垂询自己,杨志远自己心里都是一震,然后便立马迈出一步跪下:“禀陛下,不敢欺瞒,却有此事。”

周承翊装作继续批阅奏折,仿佛只是拉家常般的闲谈:“杨首辅对大周江山素有功勋,听闻其治家更是严谨,长辈的一些话或许逆耳,但是自有其道理,杨卿可不要会错了意。”

杨志远伏底身子,聆听受训,面上恭敬无比,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是不想将皇帝的心思透露给祖父,才爆发了这场战争。

这样一来,对杨家极为不利,同时对他自己未来的工作也有极大的麻烦。

很多话,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完全不必此刻在陛下面前切割杨家来表忠心,以事实证明足矣。

但是刚刚陛下话间的意思,听着像是在劝和,但是却让杨志远敏锐的捕捉到一丝言外之意。

陛下年纪和他差不多,站在两个人差不多的角度,他的祖父在家中不断地向他施压教导他,那是不是陛下在朝堂上也有这种感受?

因为想要自立出来,杨志远比以往对皇帝的话反复揣摩地更深,想到这样一层的可能性,杨志远忍不住心底一颤。

杨志远收拾好心绪,沉声道:“微臣回去后定当反思己过,微臣已近而立之年,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恐怕以后还需要陛下多多指点。”

杨志远这话说的巧妙,说着反思己过,却不说和他祖父赔礼道歉,却说要周承翊多多指点他。

周承翊这才抬起头来,停下了御笔,他不会被杨志远三言两语而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此刻对杨志远是有一丝好奇的。

“对了,朕刚刚看到一封关于河阳县的奏折,倒是想起了那沈江霖来,杨卿,你说说看,沈江霖三年后能不能回京?”

话题换的猝不及防,杨致远微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沈江霖是他祖父弄走的,也是因为沈江霖走了他才有机会成为新的起居郎,周承翊这问题其实极为尖锐,说不能回,那么刚刚杨志远所说的一切都成了无稽之谈,若能回,那就是彻底背弃了杨家,至少是背弃了杨允功的政治立场。

杨志远心里是真的佩服这个沈江霖,他就是能一遍一遍地在陛下心里不停地刷存在感,哪怕已经离开了好几个月了,陛下身边都换了一茬人了,但是他依旧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世人,哪怕他人不在京城了,依旧可以随意掀起风浪。

杨志远抛开自己杨家人的身份,仔细衡量了一番,然后才郑重道:“禀陛下,三年后小沈大人应该回来,但或许介时他不能回来。”

第174章

“哦?杨卿这是何意?”

杨志远沉吟了一番, 然后才谨慎用词道:“小沈大人如今在河阳县已经开创出了大好局面,若是三年一到就将他调任回京,那么这三年来小沈大人辛辛苦苦种下的树, 或许就要让别人给摘了果,若是陛下真的有意提拔小沈大人, 不若在京中提拔其兄长,让其放开手脚去干,小沈大人的官职则是可以继续在云南地方上调动。”

周承翊仔仔细细端详了杨志远一回。

周承翊当然是知道杨志远究竟长什么样子的, 但是那样的记忆只是为了有别与其他人, 潦草记住他的一些五官特征,不至于在看到杨志远的时候将他与其他人弄混。

但是这一回, 杨志远在周承翊心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面目。

周承翊突然大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走到台阶下, 亲自将杨志远搀扶了起来, 杨志远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他还第一次受陛下如此优待。

“杨卿,以往是朕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确实是心怀大义, 为国为民!”

杨志远知道这是陛下在真正的夸赞他, 而他此时说的事情, 不过是遵从本心以及立足朝堂之根本而得出的结论。

在这一刻, 杨志远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甚至和陛下都产生了一种志同道合之意。

他对沈江霖从无恶感,只有愧疚, 而沈江霖所做的一切都令他钦佩向往,不以杨家人的立场说话,他终于有一次是在为自己发声了。

这种感觉, 就仿佛人生初始,刚刚学会讲出的第一个句子一般,让他心里震颤。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郎朗的读书声从“慈幼堂”中传来,赵氏趁着送菜路过的功夫,踮起脚尖往窗户里头看了一眼,果然就看到自家两个孩子坐在角落里也跟着摇头晃脑在背书,她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转头的瞬间,看到“慈幼堂”的两个掌事嬷嬷正小心地跟在一位年轻夫人身后,正快步向这里前来。

赵氏避之不及,拎着食盒也不敢跑,只能将食盒放在一边,赶紧磕头跪下。

那年轻夫人虽然穿着简单,但是发髻上的明珠簪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上身着秋湘色绸缎褙子,下穿同色裙子,只是为了方便走动,长度只到脚踝,原本的广袖也做了窄袖处理,若是京中贵夫人看了或许会觉得她的装扮很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赵氏眼中,这位年轻夫人远远看去便是一身的从容气度、利落整肃,让人不敢轻视。

掌事嬷嬷见赵氏不知道规矩,在甬道当中跪了下来挡住去路,怕她嘴笨说漏了,惹恼了知县夫人,连忙开口道:“夫人,这是近日新来的农女赵氏,江川县人氏,在灶上做事,乡间妇人很是不知礼。”

谢静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等到赵氏离开后,她才道:“吴掌事,我与你说过了,新来的人必须先将规矩教导清楚了,才能让她做事,切不可再忘了,再有下次,我就要扣你的月例了。”

吴掌事听了心中一惊,连忙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赔笑道:“夫人恕罪,实在是最近县衙那边又接收了许多没有落脚之处的人,往往一来就来一串,拖家带口的,这人一多,事情就杂,那赵氏手脚还算勤快,只能先充作灶房杂役了。”

吴掌事口舌伶俐又惯会讨好人,只是在谢静姝面前却卖不到好,谢静殊本想留她一点面子,此刻却只能冷冷道:“她刚刚去的方向可是你们管事的前院,否则如何会走到学堂教室这边来?这食盒又是给谁的?这个时辰可是吃饭的点?”

谢静姝一连串话问出来,说的吴掌事张口结舌,不敢回答。

谢静姝又看了吴掌事一眼,这一眼看的吴掌事心里凉飕飕的,恰好这个时候里面讲课的先生朝着谢静殊点了一下头,见谢静姝当先一步走进了教室,吴掌事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看向了李掌事,小着声音嘀咕道:“这个知县夫人才多少一点时间,就厉害成这样了?这以后让我们还怎么活?”

李掌事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嘲道:“你也知道怕了?光天化日的,使唤人送吃食到你房里去,瞧你的馋嘴样儿!今日正好被夫人撞上吧?该!”

吴桂敏自从得了这个管事嬷嬷的活计,便得意了起来,她那早死的丈夫是个账房,能写会算,吴桂敏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丈夫教了她一些,她就会了,那时候靠着丈夫在外头挣银子,日子还算好过。

可谁知道她那丈夫命短,才三十又二就走了,丈夫死后两年,儿子也得天花夭折了,人人都说她是克夫克子命,竟是想要改嫁也改不出去,一年年就这么苦熬过来,直到知县夫人办起了这个“慈幼堂”,将快要饿死的她收容了进来,她才有能活了。

吴桂敏是最早一批进来的人,因着能写会算,很快就被谢静姝提拔成了管事嬷嬷。

吴桂敏可是看着谢静姝从一个有些不善言辞的知县夫人,变成了现在这般精明干练的模样,前后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

不仅仅将这个越来越庞大的“慈幼堂”管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出台了一本手册,但凡入“慈幼堂”的人,当先第一课,就是要背完所有规定,规定一月一改,还在完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奖惩之下,大部分人还是规规矩矩的,不想被赶出去。

但是不比旁人,吴桂敏仗着自己来的最早,很爱摆些老资格。近日谢静姝一连几日没有过来,吴桂敏就大了胆子,她有些上了年纪,爱喝些酒、吃些下酒菜,因着现在有点权,就让灶房的人预先将她的下酒菜备上,她到饭点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吃了。

但是白日饮酒、搞特殊待遇都是手册里所不允许的,刚刚吴桂敏一看到赵氏的时候心里也忐忑极了,就怕谢静姝问她送到哪里的。

而现在,虽然夫人没问,但是吴桂敏已经从谢静姝的态度里知道,她心里如明镜一般,只是给她三分脸面罢了。

吴桂敏也有些害怕真的被赶出去,连忙拍打着嘴巴赌咒发誓道:“哪里还敢有下回哟!知县夫人是天上神仙娘娘下凡来,我们那点小心思什么都瞒不过,以后自当警醒着做事!”

李掌事撇撇嘴,要不是那吴桂敏脑子不错、做事又有些章法,或许今日夫人就要革了她的职!

李掌事是谢静姝的铁杆支持者,如今虽然年过四十了,但是为人十分勤奋,天天晚上扫盲班上课,如今已经学了六百个字了,等到她学会一千个字,就能从扫盲班毕业了,每个月还能多二钱银子的月例!

可以说,没有沈夫人,没有“慈幼堂”,她早就是白骨一捧,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所以李掌事十分看不惯吴掌事,心里早就暗暗较起了劲,想要比她更有学识,以后记账写报告自己也可以来写,像吴掌事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就不该在这里待着。

谢静姝不去管门外两位管事的官司,她今日是来试讲算术课的。

“慈幼堂”的初衷是收留那些孩童和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但是随着香皂作坊轰轰烈烈地投建投产,以及一笔笔高额盈利从北直隶输送回来,“慈幼堂”早就已经改头换面,从一开始谢静姝个人拨款投建,到现在纳入到县衙的下属机构中来,正式由官方拨款,不仅仅承担抚恤老弱的职能,同时成为了投奔入河阳县后,百姓第一站的落脚点和人才的分理中心。

沈江霖给谢静姝提了几个要点之后,自己便忙的脚不沾地,他既要管民生又要管经济中间穿插律法刑事等俗务,许敏芝、范从直之流不过刚刚收服,要让他们俯首帖耳还需要时间磨合,更遑论香皂工坊的产量亟待提高,技术工人极度短缺,而谢静姝这边就成了香皂工坊的人才输送地。

谢静姝以家庭为单位将这些人进行划分,小孩不满十岁者必须全天在“慈幼堂”进行读书,超过十岁的孩子则是每日有二个时辰的时间参与轻省活计的劳动,以此补贴家中的开支;女子若是有意者,可以白日做针线缝补、浆洗衣物以及灶上等工作,晚上加入扫盲班,能够识字满五百者,可以获得进入香皂工坊的机会;男子同样如此,只是工作机会更多一点,工价也更高一点,不管是帮着扛大包还是修路造房等,都需要力气活,因为人力的短缺,河阳县的平均工价已经来到了一两银子一月。

三个月后,这些有自食其力能力的人,便可以搬入沈江霖命人修建的新区内,县衙以极低的租金租赁给这些人,一处房舍可以住五口之家,租金十分低廉,等他们出够造价的费用,这间房舍就算是这家人的了,故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租赁新区的房子。

谢静姝已经意识到了河阳县人才的极度短缺,整个县有秀才功名的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更糟糕的是文盲率太高,以至于工人太难管理,许多道理听不进去,上个月就在香皂工坊中出现过一次两个村落之间的大规模斗殴之事。

谢静姝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教化百姓的事情提上日程,成人是扫盲,孩童是培养和选拔,包括今日要讲的算术课,这本课本是谢静姝这几日废寝忘食所编撰,十分适合蒙童,今日谢静姝先讲,另外选出来的三个老师在下面和学生们一起听,然后回去之后写总结报告,交换意见,下一个班再由另一个老师来讲,等到三个班都讲完了,对讲课流程进行了优化之后,便可以以此推进了。

谢静姝的思绪十分活跃,做事又有条例且严谨,从她编纂蒙学课程,扫盲班课程,到算术入门课程,都是她亲力亲为,一点点将“慈幼堂”真正做了起来。

谢静姝站在讲台上将自己事先想好的题目一道道写在黑板上,这个黑板也是沈江霖出的主意,在木板上刷上黑漆,再用炭笔在上面书写,就可以从口口相传转为边讲边写地传播知识方式。

谢静姝写了二十道加减法,由易到难,之前启蒙的时候已经讲过认数字,现在谢静姝准备教导他们如何进行快速计算。

原本以为今日是教学方案的试讲总结,谢静姝准备一切照计划来,可是当她讲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别的孩子都在随着她的思路大声说着答案,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孩子却是双目无神、似在发呆。

谢静姝只以为这孩子是走神了,便叫他站起来回答刚刚讲过的几道题,好委婉提醒他

没想到,这孩子竟是一一都答对了,谢静姝本想叫他坐下了,突然转念一想,又开始问起他接下来的几道题。

后面的几道题是十位数和百位数的加减法了,对于今日刚刚入门的孩子而言,要好好算一番,况且这个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在这一群孩子里也是年龄偏小的,能解答出刚刚那些题目已经算是上课认真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看着十分瘦弱的小男孩原本低着头,飞快地看了板子上的题目一眼,然后又继续低下头,瓮声瓮气道:“36,78,88,125,155,364……”

他在飞快地将每一道题目的答案都报了出来,从第十一题开始一直到第二十题,没有一处错漏。

谢静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紧张地双拳捏紧不敢抬头的孩子,试探着问:“七十又一加五百四十又二再加三百二十又一等于多少?”

谢静姝话音刚落,就听那孩子脱口而出道:“九百三十又四。”

谢静姝心里也在飞速地计算,愣了几个呼吸后,才得出了和那孩子一样的答案!

第175章

谢静殊心底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柔声对那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个孩子胆怯地偷偷看了谢静殊一眼,见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声音也是柔和如风,这才小声道:“我叫孙铁山, 今年八岁了。”

贫苦百姓多贱名,贱名好养活,甚至有时候很多人连贱名都没有, 只是按照家中排序和姓氏, 胡乱叫着,以前孙铁山也没有正经名字, 到了“慈幼堂”必须要登记名字了,才被他爹现场随意取了一个名字, 希望他以后长大了能壮实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谢静殊实在无法将他和“铁山”联系在一起,不过她面上不露分毫,直接让他先坐下,然后继续她的授课。

等到课后, 谢静殊和那些老师商讨完课程要点后, 然后便让人将孙铁山叫了过来。

在孙铁山来之前, 谢静殊已经看过他们家登记的信息了, 是半月前刚刚举家来河阳县的, 父亲孙有福如今在县城新区那边修建房舍,母亲赵氏在灶上做活, 还有一个妹妹只有六岁,如今跟着一起在蒙学班学习。

十分平常的一段信息,来河阳县的穷苦百姓里, 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般的,但是这个孙铁山刚刚在课堂上却是给了谢静姝很深刻的印象。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先生为什么又要在课后把她叫到办公房里,他被人领进来后,立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要行礼吗?要跪下吗?孙铁山小小的脑瓜子里乱哄哄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静姝对他招了招手,刚刚在课堂上不方便问的,现在终于找到时间可以询问了。

“张铁山,你以前可学过字?可学过算术?”

张铁山摇了摇头,磕磕绊绊地说道:“学生家里很穷,每日都要做很多事,家里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供学生读书,我只在这里学过。”

也就说,张铁山从头到尾的学习生涯,只有到了“慈幼堂”的这十来日功夫。

谢静姝抽了几个蒙学课本上的问题问了张铁山,他虽然不甚流利,但是也都说对了,然后谢静姝又问他是否能够跟得上,老师课讲的好不好,张铁山心里着急,连忙道:“先生们讲课都讲的很好,学生很愿意听,我,我一定会认真去学,下次先生再问我,我保证答得更好!”

孙铁山自己觉得自己的答得不算好,以为谢静姝要赶他,心乱如麻,害怕极了。

虽然孙铁山只有八岁,但是除去三岁前模糊的记忆,孙铁山之后的记忆里,就是做不完的活。

父母一大清早就要去地里做活,他要带着妹妹穿衣洗漱热早饭,然后要去后院喂鸡、扫地,日头高起来了,就要去地里挑菜捡菜,等到了五岁上下,个子还没灶台高呢,就要搬着小板凳踩在上面煮饭烧菜,有了空闲时间还要带着妹妹去挖野菜打猪草,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父母一起在地里干活,小小年纪,孙铁山的一双手却是又黑又粗糙。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再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也觉得是能接受的,因为在他最早的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大哥是怎么送到别人家去的,所以孙铁山一直很乖巧,就怕自己也会被送走。

而他们一家人来到了河阳县后,却是仿佛一切都变了,他和妹妹不需要再做任何农活,每日的任务就是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的,然后坐在亮亮堂堂的教室里,听先生们上课就行了。

这可一点都不累啊,只要坐着,先生讲什么自己就认真学着便是。

所以孙铁山是极为用心的,虽然只上了十来天的课程,但是他记忆力很好,又舍得下苦功夫,将前面讲的《三字经》和谢静姝编写的《识字启蒙》都追上了进度。

别人学了三个月的东西,孙铁山十来日就能学会,可想而知此子的资质。

而孙铁山记忆力好还只是一个方面,更让谢静姝惊讶的是他的心算能力,谢静姝又额外和他说了一些乘法的口诀和技巧,几道题一讲,孙铁山很快就融会贯通,且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连刚刚的拘谨都少了许多。

谢静姝了解好了情况,又勉励了孙铁山一番,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素面荷包,看着有些鼓鼓的,放在孙铁山的手心里。

孙铁山看着谢先生的手指洁白如玉,托起他黑乎乎的小手时,真是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有些沉甸甸地小荷包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谢先生的手离开了他的手,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松子糖,拿去和妹妹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学习啊!”

目前孙铁山的基础还太差,需要快速进行启蒙知识的积累,等到后面再细心施教,想来以后定能成材。

谢静姝心中暗暗思量着。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夫子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感受到了谢先生对他的喜爱,不仅仅轻柔问他课业,还教了他一些课堂上没有讲过的知识,甚至还送了他松子糖!

松子糖他只吃过一回,是村长家的孩子拿出来给小伙伴们炫耀的时候他正好打猪草回来看到了,几个小孩儿撅着屁股用砖头把一块小小的松子糖敲成碎粒,然后一人一小粒含着吃,孙铁山看小妹馋的直流口水,便也上前讨要了两粒碎粒。

苦吃多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甜,在孙铁山心里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甜意,到现在都让他记忆犹新。

而现在,谢先生给了他整整一荷包的松子糖,就连这个荷包都看上去那么漂亮!

孙铁山站在谢静姝面前,头一回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黑黢黢的小脸上是最纯粹的感激和高兴,连连给谢静姝道谢,欢欢喜喜地捧着糖走了。

谢静姝回去后,就和沈江霖说了此事,她开心自己发现一颗好苗子的同时,又是感到十分的可惜:“张铁山已经八岁了,再过两月都要九岁了,如此资质,若是生在富裕之家,怎么会蹉跎到现在才开始读书?”

京中官宦子弟开蒙早,三岁之后就会随着家人识字,等到了五岁便会开始正式读书,读到七八岁就要择名师来拜了,尤其是张铁山这样聪慧的,若是落到了官宦人家家中,早就当宝一样供起来了,哪里会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沈江霖听完之后却是摇了摇头,并不赞同谢静姝的想法:“八岁还小,一切还未定性,有你这样的良师指点他,以后他定然是差不了的。他比之你来,又何其幸运,能早早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人。”

沈江霖一边说着一边握了握谢静姝的手,两个人沿着后衙小径上来回走着,没有了荣安侯府别致的花园亭台景观,但是饭后消食散步的习惯两个人却没有丢,一面走一面交流着今日两人的所见所闻。

谢静姝听罢沈江霖的话,心里头触动更深。

沈江霖说的没错,对于张铁山的惋惜,何尝不是在张铁山身上看到了幼年时期自己的影子,只是她比张铁山幸运的是,她出身在官宦人家,不曾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能够轻易获取知识和书本,但是依旧是一路走的跌跌撞撞,直到遇到了沈江霖,她才真正的一点点找到了自己。

沈江霖总同她说,“你要做你自己。”

初时谢静姝不懂,她本就是她自己,又为何要做她自己?

而今她已开悟,人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做自己。

有多少人浑浑噩噩、一生屈从,从来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江霖让她做自己,已然是对她表达了最深的爱意。

童年时期被漠视的创伤哪怕二十来岁再回望,依旧让她心潮起伏,她回握了沈江霖的手,那只手骨节如玉、干燥温暖,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见谢静姝有些沉湎过去郁郁不乐,沈江霖切换了话题温声道:“张铁山这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才,若非你这个伯乐,恐怕还要埋没下去,你预备以后如何教导他,正式收他为徒吗?”